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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春野櫻 -【報恩是個坑】《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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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2 00:31:2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春野櫻 - 報恩是個坑

欸,拜託,人家她可是吃爸媽寵愛、讀書講道理長大的好嗎!
那女鬼憑啥一句報恩,就要她穿越到三百多年前救她兒子啊?!
算了,跟鬼講道理也沒用,還是先完成任務再說吧(女警職業病),
只是如今棲身為富商梅家的不受寵太太,她哪兒也去不了,
尤其面對那冷心冷面的夫君梅意嗣,日子真是沒意思到了極點,
好在她聰明,人前裝乖、人後變裝溜出門尋線索,總算有點眉目了,
豈料,她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畫,原來都被夫君給盯著呢!
然而他非但沒有將她關起來,或者交給公婆用家法伺候,
反在她被二三房指責敗壞門風時,跳出來代她頂過受罰,
她不禁納悶,這男人不是不愛原主嗎?為何如今待她如此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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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2 00:31:45 |只看該作者
序言】   愛情裡最好的模樣

  偷偷地,我在談戀愛。

  因著某種不安,這場戀愛是秘密進行。

  隱瞞的原因很複雜,最根本的因素是我在這段關係中感覺到與對方極大的差異,而我不知道能不能克服……我怕某一天,不小心又支離破碎的時候,還得向身邊人說:「是的,我們分開了,我又失敗了。」

  說到差異,對方是典型傳統大男人,對他而言最溫情的付出便是關心你溫飽,在乎你健康。

  戀愛之於他,不是談心或說愛,然而那卻是敏感的我最最在乎的一塊。戀愛中的我,根本像蒙眼似的不看社經地位、收入前程,只求兩人心靈相通與交流。

  這樣的我們,磨合起來往往喊痛的都是我。

  日前我將許多事都按了暫停鍵,在自我價值、認定和現實中搖搖晃晃中找定點,務實的他擔心我耽誤自己的人生,對我「天真的選擇」說了幾句重話,頓時我像整個人被否定了似的,宛如枯萎的蕨類般頹靡哭了兩天,最後我告訴他,「很抱歉,抱歉我愛一個人、我過人生的方式很輕狂,沒能成為你期待的那樣。」

  你覺得呢?人生是否只有固定方式,每個人是否有應該成為的「模樣」?

  在《報恩是個坑》中,安智熙就是那種非典型的古代女子,原因有二,其一是她是街頭野大的,向來有著我行我素的脾氣;其二是後來她被來自現代一縷名叫傅培雅的女警靈魂給取代。

  因此不管裡外,她都不符合婦德標準,即便嫁入泉州梅家這樣的富商家裡成了大少奶奶,她依然成日穿著男裝上酒肆與哥哥喝酒,然而她的爽朗不羈卻沒為她贏得贊賞,反倒成了二房三房的談資,動不動就告她一狀,也間接使得她與夫婿梅意嗣本就不和睦的感情,更加清冷。

  只是內在來自現代靈魂的她,無法理解這樣相敬如賓的夫妻模式,於是她告訴梅意嗣,「我現在不喜歡你了,以後我們分房睡」。

  似乎是從那一刻開始,梅意嗣才開始真正「看見」眼前這個女人,她是個活生生的個體,而不是只附著在丈夫、家族裡的附屬品。

  不知怎地,這讓他們原本宛如死水般的夫妻關係添進了活流,即使妻子變得神神秘秘,甚至屢屢喬裝偷溜出門不知在忙什麼,他也不動聲色的暗中幫把手,有種直覺告訴他——他想更了解她,更親近她,他想從頭認識他妻子真正的樣子。

  在很久很久以後,梅意嗣才明白這份心情叫做戀愛的起源。

  那次爭吵後,對方向我道歉並解釋,說我誤解了他的意思,他只是擔心我,也沒有預設我應該成為什麼樣子,我就是我,保持這樣就好。

  「我們有心靈交流了嗎?」那天談完後,那個抗拒談心的男人如此問我,我不由自主地笑了。是啊,當你試圖走進另一個人的心裡時,路途中難免有荊棘,但愛情裡最好的模樣,就是那些付出了努力的親近,用心都能看得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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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2 00:3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假面夫妻

        晉江下游北岸的泉州,是座倚山面海的山城,形勢雄偉、興起於唐。當時泉州被闢建為土城,城的周圍種植許多的刺桐樹,因此也得「刺桐城」一名。

        泉州發展極早,早在唐代便與廣州及揚州並列對外商貿的三大港口,與亞、非等數十個國家及地區有商業往來,於此輸出瓷器、絲綢、茶葉、黃金等物,再輸入香料、藥物、鉛錫、琥珀及鹿皮等等。

        泉州同時也是海上絲路的起點,貿易繁盛、商業發達。在極盛時期,僑居於泉州的異邦人士多達萬餘人,身分多為商人、旅行家及傳教士,因此城南還設有蕃坊以供外國人士居住。

        這兒,就是梅意嗣成長的地方。

        他是泉州府知名海商梅家的大房長子,今年二十八,自他十六歲開始隨父親從商開始,出航次數已難計數。

        海上貿易繁榮,衍生的便是海盜猖獗的問題。他在二十歲那年與父親一同出航南洋呂宋,遇上十數艘海盜小船夾擊圍攻,海盜們搶了貨還要人命,為了保護父親,他在那次受了極重的傷,若非有其他商船相救,恐怕性命不保。

        返回泉州時,等著他的是更令他痛徹心扉的噩耗—— 妻子難產,母子均歿。

        他的妻子蘇氏靜唯,崇安人士,蘇家在崇安經營的是茶葉的買賣,兩家便是因為茶業買賣而相識。蘇靜唯十六歲嫁進梅家,那年他十八。

        蘇靜唯性情嫻靜溫順,兩人感情和美,等她懷上孩子,梅家上上下下無不歡騰。妻子臨產在即,他原也盼著能留在泉州伴著她將孩子生下,無奈此行海路凶險,他實在不放心,於是在蘇靜唯的體貼下,他還是出了遠門……

        那些年,梅意嗣將整副心思全置在生意上,長興商行多處拓點,還做了其他行當。梅家共三房,由大房,也就是梅家大爺梅英世主導及分配資源。

        這些年,二房三房因著他分得了不少利頭,他雖未當家做主,卻已經舉足輕重,在家族中說得上話。

        兩年前,在父親梅英世做主下,二十六歲的梅意嗣迎娶惠安安家獨生女安智熙為續絃。安家當家安岷生是遊走於官盜兩方的人物,因黑市買賣而發家。

        安家一開始幹的是跑江湖、街邊撂地的行當,後來發了財,慢慢洗白,如今雖說是正當生意人,但還是彌漫著濃濃的江湖氣息,就連女兒安智熙都不例外。

        安智熙自小喪母,跟著父親兄長在街頭長大,養成了爽直豪放、不拘小節的脾氣跟性情。她是個跟蘇靜唯全然不同的女子。

        梅安兩家的因緣始於三年前,梅英世有回在廈門遇到當地官僚刁難,是安岷生替他解的圍,兩人因此相識。當時海禁鬆,一個小小把總便能呼風喚雨、為所欲為,任意刁難勒索商行。

        梅英世有船貨急著送往呂宋,卻遭勒索而拿不到發船令,安岷生倚著他的人脈讓官府給派了發船令,梅家的船這才能及時出發。一年後,安岷生說自己的女兒已是待嫁年紀,願意嫁喪妻的梅意嗣為續絃。

        梅英世心想長子喪妻已六年,小兒子承嗣又才十三、四歲,二房三房那邊的孫子女都出幾個了,只有他大房這頭子息空虛,雖然知道安岷生是因為那一年來海禁嚴,必須仰賴梅家這種素來合法規矩的商行辦貨買賣才會提出這樁親事,但說來梅家也是需要安家的。海禁嚴,海盜越發猖狂,安家熟識那些在海上做非法貿易的幾路人馬,有安家照應著,海路才平安。

        命只一條,前些年發生的那事是斷不能再來一回。

        兩家各有所需,因此梅意嗣在父親主導及勸服下,同意了這門親事,將安智熙給娶進門來。

        安智熙是街頭野大的,性情豪邁不輸男子,雖然嫁進梅家這樣的人家,也不改她爽直的脾氣。她經常獨自外出,不喜攜婢帶僕,偶爾也會出入酒肆,雖說都是跟著她居於安海的兄長安智秀,卻也引來一些非議。

        梅家這邊雖有微詞,但礙著她娘家勢力也是管控不了她,只能跟她委婉商量。

        安智熙本也是我行我素的脾氣,但終究是嫁了人,總得有個折衷的法子。後來,為免梅家二房三房那邊成天到梅英世這邊碎唸,她索性著男裝外出以避人耳目。

        幸而自她懷孕以來收斂許多,偶爾幾次兄長來邀酒,她也是早去早回,且不再碰酒。梅英世夫婦倆見她還是知曉分寸的,便也睜隻眼閉隻眼。

        說來,她這豪爽不輸男兒的性情雖不見得容於梅家這樣的大戶人家,可她在這梅家大院裡可是相當受歡迎的。她出手大方、不拘小節,除了那些老人見不慣她如此不成體統,其他丫鬟僕役都喜歡湊在她身邊。

        而在這梅家大房中,還有個人是喜歡她,甚至是崇拜她的,那便是跟梅意嗣相差近十三歲的弟弟梅承嗣。

        梅承嗣性情純良,自小循規蹈矩,不受禮教約束的安智熙對他來說十分有趣。而安智熙也把這小叔當成弟弟般對待,他喝的第一口酒、抽的第一口菸,可都是她偷偷給的。

        至於梅意嗣,他對安智熙的感覺極為複雜。雖是各取所需的婚姻,但還是得按規矩辦事,做對名實相符的夫妻,可他又打心裡無法全然的接受她,甚至是提防著她。

        安家是做什麼行當出身,又是為什麼要締結這段姻緣,他心知肚明。事實上,兩家結親以來,他便時時刻刻都提防著、警覺著,擔心會因為安家那些掛名營業的偏門生意而攤上什麼違法麻煩事。

        只是,儘管少有帳裡恩愛,安智熙還是懷上了孩子。看著爹娘歡天喜地想迎來梅家大房的第一個孩子,他也試著改變自己的想法,試著在情感上接納她……

        只可惜他與她相敬如賓已久,那熱情的火總是燒不上來。

        三月春和,海上風平浪靜,正是長興商行的戎克船寧和號出發的日子。此次出航交易,估計一個月內便能返回泉州,趕上安智熙生產。

        站在碼頭邊上,望向停泊著各家接駁小船的港口,不知怎地梅意嗣胸口緊悶,心臟狂跳,腳底板有陣說不上來的寒意直往上竄。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好似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般。

        「爺,都上船了,咱們也出發吧。」左右手永昌提醒著他。

        他回過神,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能有什麼事呢?這些年梅家可平安得很。

        「嗯。」他應了一聲。

        一腳剛踏進接駁小船,不遠處傳來府裡小廝實安的聲音。

        「爺,不好了!」

        他與永昌微頓,回頭望向實安,只見實安一臉驚慌,像是家裡走水了般的緊急。

        「爺……」實安來到碼頭邊,滿臉漲紅,喘得彎下了腰。

        「什麼不好了?」他問。

        「太太她……太太她……」實安順了一口氣,費力地說:「出血急產!」

        像是有人抓了柄斧頭往他頭上狠狠一劈般,梅意嗣有瞬間的腦袋空白。

        「爺?」永昌的聲音讓他很快地回過了神。

        他倒抽一口氣,腦海裡出現的是蘇靜唯的臉。八年了,他還記得她的臉龐。他在她生死交關之際未陪在她身邊,甚至……沒見著她最後一面。

        生產是女人的生死門,過得了麻油香,過不了一副棺……又讓他碰到了?

        「永昌,那些絲綢茶葉都趕著要,你代我押船。」

        「是,爺,你放心吧。」永昌答應一聲。

       梅意嗣將踏進小船的腳收了回來,兩條長腿飛快地奔跑起來—— 

*             *             *

        砰!砰!砰!

        連著幾聲槍響,傅培雅倒抽了一口氣,警覺地躲在停放在屋前的小貨車旁。

        她看向對面,同她一起執勤的小高也蹲低,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輛休旅車後。

        街頭巡邏多年,這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危急的狀況。他們臨檢了一臺可疑的白車,白車男駕駛假意配合卻開車逃跑,他倆騎著機車追趕,直到男子自撞電線桿,棄車逃逸。

        他們都沒想到對方有致命槍械,當他開槍後,他們展開反擊,卻因為擔心傷及無辜路人或車輛而不敢輕易開槍。

        儘管他們已將他追入無尾巷,但因兩邊都是住家,怕他狗急跳牆、入侵民宅並挾持人質,兩人仍未敢貿然出手。

        她已呼叫支援,如今只需確保擁槍的男子不會傷及無辜。

        「喂!你跑不掉了!快棄械投降!」小高喊著。

        「放屁!來啊!」男子狂妄回嗆,「敢出來,拎北就送你們花生!」

        「你冷靜一點!不要讓事情演變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傅培雅試著安撫他激動的情緒,「趁現在事情還沒鬧大,把槍放下吧!」

        「不用說了!廢話一堆!」男子操閩南語繼續對他們嗆聲。

        「姑娘啊—— 」突然,她聽見那熟悉的女人聲音。

        李慧娘,這隻三百年的女鬼怎麼在這時候突然出現?她下意識的想回頭看她,卻突然被一個力量往前推—— 

        「啊!」在她驚呼的同時,她感覺到自己的胸口一陣灼熱。

        「學姊!」她聽見小高的聲音,像是一支箭矢一閃而過般,只得咻地一聲。

        她倒下,卻感覺不到痛。她眼前變得模糊,接著聽見砰砰砰的槍響。

        「姑娘啊!」這時,李慧娘的臉龐出現在她眼前,一如以往二十幾年來的憂愁哀傷。

        這女鬼為什麼要害她?她好想罵她髒話,卻發不出任何的聲音了。

        在傅培雅失去意識之前,只聽見李慧娘切切地哀求著,「救我親兒……」

        她跌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聽不見任何的聲音,空氣……像是凝滯了,她感覺自己在往下掉……胸部中彈,她死了吧?她這是一路要往地獄裡墜嗎?

        她也沒幹過什麼壞事,引領她的不該是一道光嗎?

        李慧娘剛才跟她說什麼?救她親兒?李慧娘要她去哪裡救她親兒?又為何要害死她?

        正當傅培雅糾結著的時候,隱隱約約聽見聲音—— 

        「有脈息了,有脈息了……」

        「不成,這……活不了……」

        在聽見說話聲的同時,她感覺到全身的骨頭都像是被拆解了般的疼痛,尤其是下半身……媽呀,那痛真不是人受的!

        「……痛……」她很艱難的發出聲音,卻感到陌生。

        這不是她的聲音,可卻是從她喉嚨裡出來的,怎麼回事?

        她全身汗淋淋地,她正在醫院被急救嗎?她聽見床邊有人走動、有人說話,可是他們的對話內容很奇怪。

        「夫人在外頭候著,趕緊出去跟她說吧!」

        「穩婆,要說什麼?」

        「能說什麼?就說孩子……沒了。」

        「太太剛緩過來,還迷迷糊糊的,趁現在把孩子帶出去,別給她瞧見。」

        什麼夫人、太太跟孩子?這些……婆婆媽媽在說什麼?慢著,醫院開刀房裡哪來這麼多的婆婆媽媽?

        「不知道實安能不能追上意爺?他好不容易又等到一個孩兒,沒想又是……唉,真不知道他是受了什麼詛咒。」

        「呸呸呸,妳在這兒胡說八道什麼?滾出去。」

        她們的對話越來越離奇了。她得努力的睜開眼睛,她得瞧瞧這都是些什麼人。

        「唔……」她用盡全身僅餘的力氣,只為了將那兩片眼皮子抬起。

        終於,她成功了。當她的眼前出現一線微光,也看見幾條晃動的人影。

        「太太?太太?聽得見我說話嗎?」

        有人捱在床邊叫她太太?她傅培雅三十歲是算不上年輕了,但也還沒老到成太太了吧?

        她睜開眼睛,渙散的視線慢慢聚焦,然後看見眼前的婦人。

        鬼!是鬼!是裝束髮型都跟李慧娘差不多的鬼!傅培雅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卻見那婦人眼裡噙著淚水,眼底竟含不捨及憐惜。

        「妳總算是活過來了,太太。」婦人說。

        房嬤嬤?為什麼她一眼就知道婦人是誰?而且還知道她是自己的奶娘……喔不,這不是她的記憶,是別人的!

        「太太,妳沒事吧?可嚇死寶兒了……」這時,又一個丫頭捱上來,淚眼汪汪地看著她。

        她也認得這名叫寶兒的丫鬟,她是房嬤嬤的親女兒,是在安家出生,跟著她一塊兒長大的。

        她?安家?不妙,她的腦海瞬間灌入許多不屬於她的記憶,她腦子的容量都快不夠用了。

        「夫人進來了……」這時有人說著。

        房嬤嬤跟寶兒聽見,立刻往兩旁撤開。

        不一會兒,一名端莊嫻雅的婦人來到床邊,蛾眉微微顰蹙。

        「智熙,妳……什麼都別想,好好休養。」

       傅培雅明白了。現在正大量灌進她腦海裡的記憶是屬於安智熙的,而眼前的婦人正是安智熙的婆母—— 羅玉梅。

       不妙,她一定是瘋了。

*             *             *

        再度醒過來時,吵嚷雜沓,活像戰場般的房間已安靜下來。

        躺在床上,她動也不動。她用盡所有的想像力、理解力跟邏輯分析,總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她穿越了。

        好個李慧娘,在她三歲時救了她,然後在她三十歲時滅了她,那女鬼到底想做什麼?

        「救我親兒。」她想起李慧娘對她說的話。

        所以,李慧娘將她推出去吃子彈,就是為了將她送回三百年前救她所謂的親兒?真是見鬼!誰知道她兒子在哪裡?

        想起自己跟李慧娘的淵源,那得回溯到她三歲那年。那年夏天,媽媽帶她回嘉義布袋的外婆家小住幾天。外婆家務農,有幾塊田,表哥表姊們就帶著她到田裡到處跑。

        孩子沒有危機意識,一行人便跑到灌溉溝渠邊上玩耍,她一個不小心跌進了水流湍急的溝渠裡,一下子便被水沖走。

        表哥表姊們沿著溝渠邊上追,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水帶走,然後淹沒。就在她快失去意識之前,眼前出現一個穿著很像外婆愛看的歌仔戲裡頭那種衣服的女子,女子將她從水裡托起,讓她的衣服勾住水閘門旁的一根鐵條—— 就這樣,她得救了。

        之後她向大人們陳述這段經歷,他們神情慌張,趕緊將她帶到附近供奉清水祖師的宮廟收驚安神。未想,祖師爺突然上了乩身,道出她的陽壽本只三年,可一個在此地已三百年的女鬼發慈悲,捨了自己投胎的機會救回她。

        事實上,女鬼已不是第一次捨棄自己投胎的機會去營救那些壽終之人了。

        這個女鬼,便是後來偶爾會出現在她眼前的李慧娘。

        李慧娘從來沒對她說過什麼,但每次見她都是充滿憂傷哀愁的神情,令人忍不住猜想她有著一段悲傷不欲人知的過去。

        她本來很氣李慧娘害死她的,但細想,她合該在三歲那年壽終,要不是因為李慧娘救她,她哪能活到三十歲?再說,李慧娘似乎是逼不得已才將她推出去捱子彈的。

        救我親兒。原來李慧娘有孩子呀,她兒子在哪裡?幾歲了?又長得什麼模樣呢?一點線索也沒有,要她上哪兒去找人?

        「搞什麼……」她忍不住脫口而出。

        才說話,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布料磨擦的聲音,然後有人朝著床邊走了過來。

        她微微地偏過頭,只見是一名身形挺拔的年輕男子,她兩眼發直地望著他,呆了一下。

        梅意嗣,她的丈夫。不,嚴格說來是安智熙的丈夫,但不管如何,如今她跟他已經扯上邊了。

        他們夫妻倆的感情很……一般,此時他看著她的眼神裡有著疑惑,有著不知為何的不諒解,還有……冷淡。

        「醒了?」他站在床邊,低頭看著她。

        她稍稍的打量了他。他身高至少一百八吧?身形英挺偉岸,樣子精明睿智。他有一雙深邃幽遠的黑眸,內斂沉靜,顧盼神飛,真是個好看的人。她的記憶裡有他,但對她來說……他是個全然陌生的人。

        「孩子……沒了。」他說:「我已經讓人妥善處理,妳不必掛心。」

        她微頓,想起安智熙突然血崩急產之事。安智熙難產,母子雙亡,也就是這樣她才得以宿了安智熙的身。

        李慧娘要她來救他兒子,也就是說……她兒子應該是安智熙認識,或者是生活中接觸得到的人吧?絕計不是眼前這一位,他可是梅家大夫人羅玉梅頭生的親兒,那麼……李慧娘的兒子在這梅府之中嗎?

        此刻,見她若有所思,眼底、臉上都不見絲毫失去孩子的悲戚受創,梅意嗣忍不住的蹙眉。

        天底下哪有不因失去骨肉而傷痛的母親?她不惋惜、不傷心嗎?難道是因為她打從一開始就沒期待過這個孩子?他們夫妻兩人是不特別親密和美,但也不至於互憎相厭,她一點都不因為失去他們的孩子而難過?

        雖說是因著利益相授而結親,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多少還是有點情分的。莫非對她來說,他的存在及價值不過就是一張發船令?

        但較真說來,他對她又何至於如此苛求?他對她不也沒全然的真心實意……

        「妳歇著吧,我先出去了。」他說著,轉身便要走。

        「對不住。」她突然冒出了一句。

        她知道這充滿著歉疚的心情是屬於原主的。

        他停下腳步,疑惑的看著她。望進他眸底深處,她看見了他的傷心。

        「對不住什麼?」他問。

        是呀,對不住什麼?為了把他梅家的子孫生下來,安智熙可是賠上了自己的命,有什麼好對不住的?她皺皺眉頭,忍不住腹誹著。

        聽見她嘴裡不知碎唸咕噥著什麼,他兩道濃眉緊鎖。

        迎上他疑惑,甚至是有點懊惱的目光,她暗自思忖了一下。

        「這是你第二次失去孩子,我想你心裡一定很難受,所以……」

        「妳不難受?」他打斷了她,「這是我的孩子,不也是妳的?」

        「這……」她聽出他話裡的質疑及不諒解。

        懷孕的是安智熙,跟肚裡孩子培養八個月感情的也是安智熙,她初來乍到,跟孩子確實沒什麼聯結。再說,光是要消化自己穿越重生跟救援李慧娘的親兒這兩件事,就已經快消耗盡她所有心思了,哪還有餘心餘力去想跟她沒緣分的孩子?

       「我並不是不難過,只是……」她試著想解釋,以免他對安智熙有什麼誤解。

       「爺,太太……」這時,寶兒來到門邊,「夫人來了。」

        梅意嗣聽見,扭頭便往外面走去。

        才到門口,羅玉梅也到了。見他臉上沒半點表情,她微怔。

        「母親。」梅意嗣恭謹地道。

        「去哪?」她問。

        「商行裡還有點事,得親自去操辦。」他說。

        羅玉梅眉心微微一攥,「既然你沒上船,就多點時間待在院裡,智熙她剛沒了孩子,正是需要安慰之時,你……」

        「母親過慮了。」他打斷了她的話,唇角隱隱地勾起一抹苦笑,「她是安家的女兒,那脾氣跟心性都不一般,沒什麼放不下的。」

        「這……」羅玉梅蹙起眉頭,「你說的是什麼話呢?」

        「母親同她都是女人家,不如勞煩您勸慰她吧。」他說:「兒子真有要事,先行告退。」語罷,他恭敬作揖,旋身離去。

        她看著他疾如旋風地離去,若有所思,不發一語。

        羅玉梅領著石嬤嬤跟丫鬟春心走進內室,但將她們留在簾屏之外,獨自走向還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她失血過多,雖是保住性命,卻已元氣大傷。

        見婆母走了過來,她開口喚了聲「母親」,然後想坐起。見狀,羅玉梅立刻伸手制止。

        「妳躺好。」羅玉梅神情凝重地看著面無血色的安智熙,「妳剛在鬼門關前走一遭,身子虛乏得很,千萬要臥床靜養。」

        「是……」她虛弱地對婆母露出感激的一笑。

        在她記憶裡,婆母對她是寬待和善的。安智熙從小失去母親,跟著父兄在街邊打滾,不曾有母親指導管教,自然沒有那些大家閨秀的作派。

        嫁進梅家後,儘管那二房三房的叔父嬸母隔三岔五地就來中院說她的不是,可婆母卻不曾嚴厲訓斥她或是要求她。這婆母是官家千金,一門清流,要不是其父仕途不順,家道中落,也嫁不到商家來。

        官家出身,本應治家嚴謹,可婆母對她倒是相當寬宏,只提醒她出入避著其他兩院的耳目,小心謹慎。

        「承兒急跳跳地說想來探望妳,被我給攔住了。」羅玉梅笑嘆一記,「他可也是惦記著妳這個大嫂子的。」

        承兒便是與梅意嗣相差十三歲的弟弟梅承嗣,安智熙嫁進梅家時,梅承嗣還小,她拿他當親弟弟看待,每回出去有什麼好吃好玩的必定給他備上一份,兩人雖是叔嫂卻情同姊弟。

        她想,必也是因為安智熙與人為善,婆母才會對她的事睜隻眼閉隻眼。

        「讓小叔擔心了,請母親回頭轉告小叔,說我心領了。」她說。

        羅玉梅頷首微笑,續道:「二房三房的嬸母妯娌們也說要來探妳,不過都讓我暫且給攔下了,我想……等過個十天半個月,再讓她們來探望妳吧,免得妳靜養期間還得應酬這麼多人……」

        「母親心思細膩,對媳婦諸多憐惜呵護,媳婦感激不盡。」她衷心地道。

        「說這話就見外了。」羅玉梅輕輕的握起她的手,「那與妳無緣的孩子,為娘的已經讓人給葬了,妳切莫傷心……」

        說著,羅玉梅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想,梅家大房是真的眼巴巴地盼著她這一胎吧。孩子沒了,熱騰騰的希望又冷了,想必每個人都是傷心失望的。

        羅玉梅不知想起什麼,眼角突然泛起淚光。她用手絹摁了摁眼角,「妳還年輕,只要先把身子養好,往後還能懷上孩子的。」

        這話,當然是發自內心,真心實意想安慰安智熙,但聽在此刻的她耳裡,卻讓她忍不住的頭皮發麻。

        她穿越重生的目的可不是為了給他們梅家繁衍子嗣的。可只要她是安智熙,她就必得肩負起延香續火的擔子,也就是說……她得跟梅意嗣一起「做人」。

        老天爺啊,光是這麼一想,她就覺得下身又疼了起來。

        見她皺起秀眉,一臉痛苦,羅玉梅警覺地問:「哪裡疼嗎?」

        「都、都疼……」她是連頭都疼了。

        「忍著,待會兒我著人去請郎中,給妳抓幾帖安神止痛的藥。」說著,羅玉梅輕拍她的手背,「妳先歇一下,為娘的先出去了。」

        「謝謝母親。」她兩隻眼睛切切地望著婆母,滿是感激。

*             *             *

        連著幾日,羅玉梅一日至少到院裡探望安智熙三趟,還著人悉心張羅著她的湯藥及產後照護。倒是梅意嗣,每天只是早晚來瞧她幾眼,惜字如金,也沒說幾句體己安慰的話。

        話說回來,她也不稀罕他的關心,他越是冷淡,對如今的她來說越是輕鬆。最好之後他也是跟她相敬如「冰」,免得她還得傷神要如何應付這個陌生的丈夫。

        再說,他跟原主是如何成的婚,他又是如何看待她及她娘家,她心裡可透澈得很。原主雖是個性情不羈的女子,但畢竟生在封建時代,行事作風還是難免有所節制,處處小心且忍受著。丈夫對她如此冰冷冷,她都能受,換了是她,才不想跟他做對假面夫妻呢!

        寶兒剛伺候她喝完苦澀難以飲嚥的湯藥,便聽見房外傳來說話的聲音。

        「承爺,夫人說了,太太暫時不適合見客……」房嬤嬤說著。

        「我不是客人,也不是外男,是嫂嫂的親人。」憋了好幾日都見不著猶如姊姊般的嫂子一面的梅承嗣在外頭說著,「嫂嫂差點沒了命,我就是想見她一面,不然能說上話也是可以。」

        「承爺,你就別為難老婆子我了,夫人她已經說……」

        「我母親現下不在,她到南天寺拜佛去了。」梅承嗣悄聲地說:「房嬤嬤就通融一下,讓我跟嫂嫂說兩句話吧?」

        聽見梅承嗣在外頭說的那些話,安智熙跟寶兒互看一眼。記憶裡的梅承嗣跟原主可真的是感情極好呢。聽他口氣裡滿滿的關心及憂急,看來是真的把嫂嫂擱在心上了。

        「寶兒,妳去跟房嬤嬤說……」她稍微挪動一下身體,不讓身體的重量偏向獨邊,「讓承爺在繡屏外說話吧。」

        寶兒點頭,臉上帶著安智熙有點不太理解的喜悅。

        「是。」起身,她便轉身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便聽見寶兒跟梅承嗣對話的聲音。

        「承爺,太太喚你在繡屏後說話。」

        「就知道嫂嫂會見我!」他欣喜地道。

        梅承嗣入到房內,安分地站在繡屏之外,「嫂嫂,妳還好嗎?」

        那聲音還有點稚氣,也是,不過十五、六歲的孩子,如果在二十一世紀,才只是個國三或是高一的學生呢。

        「小叔,我還好,只是身子虛乏,臉色差,不好見你。」她說。

        梅承嗣頓了頓,有點欲言又止,「嫂嫂,妳、妳可別太傷心……」

        真是個貼心的好孩子,原來是擔心她失去孩子而傷心呀。

        「謝謝你,我沒事的。」

        「嫂嫂放下了便好。」梅承嗣偷偷鬆了一口氣。

        「小叔,勞你憂心,真是惶恐。」

        梅承嗣咦了一聲,語氣中充滿不解,「嫂嫂今天怎麼如此客套?妳過往同我說話從不是這樣的……」

        「……」原主與他情同姊弟,自然不會如此客氣。好吧,看來她得把自己跟弟弟相處的那一套搬來,才不會顯得如此生疏。

        「我命都去了半條,哪有氣力跟你笑鬧?」她說:「待我養足了精神,恢復體力,你走著瞧。」

        聽見她這些話,梅承嗣安心地笑出聲音來。「這才是我認識的嫂嫂。」

        「對了,你方才說母親去南天寺拜佛了?」她話鋒一轉,「你沒跟去?」

        「不了。」他說:「母親除了替兄長跟嫂嫂求子嗣,還去給我求姻緣呢!母親約了那個專替人點鴛鴦譜的鄭大娘,想必是順道邀了其他太太小姐想跟我相看,我才沒那麼容易上當呢。」說著,他不耐煩又懊惱的嘖了一聲。

        十五、六歲正是個叛逆的年紀。聽著他說話的口氣,安智熙都忍不住想笑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善盡嫂嫂之責勸慰他,「你也到議親的年紀了。」

        「就算是當婚之齡,我也希望對方是個與我情投意合的姑娘。」他有點氣憤地說:「盲婚啞嫁算什麼呢?」

        哇,沒想到這位梅家大房二爺崇尚的是自由戀愛呢,真是太可愛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人皆是如此。」

        梅承嗣似乎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的盲婚啞嫁四字,冒犯了還躺在床上的安智熙。

        「嫂嫂……」他因氣憤而有點高亢的聲線頓時壓低,「妳嫁入梅家前,跟大哥素未謀面,妳是如此見多識廣、爽朗開闊的人,怎會願意接受父兄安排嫁給大哥呢?更何況還是繼室……」

        安智熙沉默了一會兒,想起過往兩年來關於原主的種種。

        是的,原主確實是在父兄安排下嫁進梅家的。雖說她心裡老大不願,可為了安家的生意買賣,不得不做此安排。

        說她心裡沒半點憤怒不甘,那是騙人的。可當她見到梅意嗣的那一瞬,那憤怒不甘一掃而空。

        多麼好看的一個男人啊!雖然是年長她九歲,可一點兒都不老,反倒添了年輕男子沒有的沉穩跟高深。

        她儘管是個愛面子的人,還是得承認在第一眼便對他有了好感。

        婚後,他給她足夠的自由,她以為那是因為他疼她。後來,她才漸漸地發現他不管束她,不是因為想給她快樂,而只是因為他真的不想花費心思氣力管她。

        他與她行禮如儀,待她如客,雖是同床共枕,一個月裡也碰不了她兩次,甚至常常是兩三個月才有一次。

        對他來說,他們的婚姻就只是利益交換、互取所需吧?

        但儘管如此,她還是戀上他了。當她知道自己懷上他的孩子時,她不知道有多高興。她不吃酒、她戒了辣,凡是對胎兒不好的,她不吃不碰也不做。

        可沒想最終還是……想著,她忍不住流下眼淚。

        安智熙抹去眼淚,心裡明白……這是原主的眼淚啊!這早逝的年輕女子,心裡是苦的。

        其實,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只要遇對了人。

        說來,她在二十一世紀的爸媽就是家中長輩安排,相親認識的呢。他們在相親後的一個月就決定結婚,第三個月就把婚事辦妥了,結婚三十幾年,夫妻感情和美,不知羨煞多少人。

        反觀她有個同學,婚前愛得死去活來,一個非君莫嫁,另個非卿不娶,結果結婚不到一年就離婚了。

        如今她身在封建時代,也不好鼓勵小叔勇敢追愛,鬧家庭革命事小,弄不好或許還會出人命。

        「小叔,縱使一開始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人非草木,若兩人能相知相惜、互敬互愛,終究也是能開花結果的。」她善盡嫂嫂之責勸慰著他。

        「嫂嫂,我還以為妳會站在我這邊呢。」梅承嗣語氣有點失望。

        她展眉一笑,「這哪是誰站誰那邊的問題呢?我只是覺得你也不必過於排斥母親的安排,若有相看的機會,就去瞧瞧又有何不可?」

        「嫂嫂跟大哥的婚事便是父母之命,妳服氣?」

        「不服氣也得服氣呀。」為了消消他那一肚子的牢騷跟火氣,她語氣輕鬆,「縱有再多的不服氣,看見你大哥那臉的時候也都服了。」

        他微怔,「何意?」

        「你大哥長得那麼好看,我有什麼好抱怨的,看著都覺得賞心悅目呢。」

        「所以嫂嫂妳……是喜歡大哥的?」

        她頓了一下,訥訥地說:「看著看著,也就喜歡了。」

        「可我覺得大哥對嫂嫂有點冷淡,不說別的,就說這次嫂嫂難產險些沒了命,大哥看著也好像沒半點心驚憂急,我都……欸?」

        梅承嗣話沒說完,突然感覺到身後有什麼欺近—— 

        「你個好弟弟。」

        梅意嗣那低沉的聲音在梅承嗣耳邊突然燒了起來,嚇得他忍不住一跳。

        轉過頭,他瞪大了眼睛,「大、大哥?」

        「我不在,你竟在我院裡道我是非?」梅意嗣早就來了,可他卻讓房嬤嬤等人不要出聲,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外聽著他們的對話。

        他知道弟弟跟安智熙叔嫂倆的感情極好,簡直跟尋常姊弟無異。因此當他知道梅承嗣來探望安智熙,他也就不作聲。

        可當他聽到安智熙說的那些話,他的胸口一陣一陣地緊縮起來。她……喜歡他?對她來說,他不就等同於一張可以將她安家私貨運往海外的發船令嗎?

        他忍不住地倒抽了一口氣。

        他想釐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可是又感到很困惑、很迷茫。如果她是喜歡他的,那麼失去這個孩子,她理當是傷心欲絕的呀,可為何他一點都感覺不到她的痛?

        「大哥,你是什麼時候來的?」梅承嗣尷尬地道。

        「我一到就聽見你在道我是非。」他沒說他來了好一會兒,這麼一來,他們就會知道他什麼都聽見了。

        「我只是……」梅承嗣撓撓臉,有點難為情,「我是擔心嫂嫂,想著來跟她說兩句話也好。」

        「你說話就說話,做什麼在背後說我?」他故作慍惱。

        「不是的,大哥。」梅承嗣與他相差近十三歲,自小敬他,甚至是有點畏他的。不因別的,只因這個大哥樣樣精通,事事拔尖,在所有堂兄弟姊妹之中也是最頂尖優秀的。「我只是覺得你好像對嫂嫂的事不太憂心著急,替嫂嫂抱不平罷了。」

        梅意嗣兩道濃眉微微皺起,兩隻幽深的黑眸直勾勾地望進他眼底,「你哪裡知道為兄的不憂心驚急?」

        「……」迎上他的視線,梅承嗣頓時語塞。

        而此時,在床上的安智熙清楚地聽見他這句話—— 「你哪裡知道為兄的不憂心驚急?」她的心臟毫無預警地一縮,教她胸口揪疼了一下。

        所以,他是憂心她的?怪哉,她還真感覺不到呢。

        「我不是要你有事沒事就到碼頭或是商行去多看多學習嗎?怎麼老不見你?」梅意嗣又道:「梅家潑天的家業,你總得學習如何打理。」

        「有大哥在,哪還需要我呢?」梅承嗣一臉耍賴。
他眉丘微蹙,「你是梅家大房的兒子,父親將來還得靠你。」

        「大哥這話奇怪,你也是梅家大房、是父親的兒子呀!」梅承嗣露出天真稚氣的笑容,「總之我比二房三房的弟弟們命好,我有個能幹的兄長。」

        「你這皮猴……」梅意嗣望著他,眼底有著複雜的情緒。

        「大哥是來看嫂嫂的吧?」梅承嗣擔心兄長叨唸他,趕緊岔開話題,「你趕緊進去看看嫂子吧,她可想你了。」說完,他轉身,一溜煙地跑了。

        他跑開後,梅意嗣繞過繡屏進到內室。剛才隔著繡屏跟梅承嗣說話的安智熙,此時正坐在床上,眼中隱含著一絲困惑地看著他。

        「今天有好些嗎?」他問。

        他意識到自己今天的聲線帶了多一點的溫度,他想,應是因為剛才聽見她說的那些話。

        他心裡有點歉疚。她剛歷經劫難,失去孩子,而他卻只顧著自己的感受而忽略了她的。

        感覺到他今天的語氣比較「溫暖」,安智熙也感覺到自己的心口熱了些。

        安智熙……是的,她得趕緊習慣這個身分,她已經是安智熙,而不是傅培雅了。

        「身體是還疼著,不過已經好多了。」她說:「母親請蕭郎中來為我診治,還抓了幾帖厲害的藥給我服用,這兩天夜裡也好睡些了。」

        「那就好。」

        「我估摸著再十來日,我就可以活蹦亂跳了。」她一臉信心十足、極有把握的表情。

        梅意嗣微微擰起眉心,語氣嚴正,「妳還是好好待在屋裡休養,出月子了再說吧。」

        看著他嚴肅的表情,迎著那犀利的目光,她不知為何竟無法跟他討價還價。「喔,我知道了。」

        梅意嗣微頓,疑惑地睇著她,「妳今天還真乖順……」

        她這野馬的性子,要把她關在房裡個把月簡直是要她的命,可她現在卻連吭都沒吭一聲。

        「妳休息吧,我出去了。」他說著,轉頭望向站在繡屏邊的寶兒囑咐著,「看好太太。」

        寶兒恭謹地點頭答應一聲,「是。」

        他再別過視線看了安智熙一眼,這才撩開衣襬,邁出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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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2 00:32: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我現在不喜歡你了

        梅家是在上一代的梅老太爺手上發家的,老太爺育有三子一女,梅英世是為長兄,梅貫世行二,梅展世行三,麼女為梅芳世。

        梅家大宅連園林、田圃佔地近五十畝,主屋共五進,為門堂、大堂、主堂、中堂及後院,左右各有橫屋,門堂兩邊各築一條廊道,左廊通往梅家二房,右廊則是往梅家三房,各房有各自的側門及後門出入口,但主開的大門只一處。

        梅家大宅花木扶疏,綠草如茵,院後有一大片的菜園、禽舍及馬房。

        梅家物業由大房負責營運,其他幾房協辦。因著大房將家業操持得極好,其他兩房向來以大房馬首是瞻,少有爭端。

        唯近兩年,因為安智熙嫁進梅家才稍稍有了一點齟齬,但也只是嘴上抱怨叨唸,倒是不傷感情。

        離開後院,梅意嗣沿著右橫屋的廊道往前院走去,因他步伐大,體形瘦小的平安只得快步地跟在他身後。

        出了大門,僕從已幫他套了馬車,他正要上車,忽見有人急急趕來,定睛一看,竟是代他押貨出航的永昌。

        此時永昌不是該在船上,並在航向澎湖列嶼的海路上嗎?

        永昌來到他跟前,灰頭土臉,全身是傷,想是用盡了氣力,一到便癱在地上。

        「永昌!」梅意嗣拉住了他,急問:「發生什麼事?你怎麼會……」

        「走水了,爺。」永昌滿臉歉疚,「咱們的船走水了,我沒用,救、救不了……」

        船走水?這比他原本所想的還安慰了些。他才想著如今有安家照會著,怎麼可能遇上海上流寇呢!

        「人都沒事吧?」他問。

        永昌搖搖頭,「就是受了些傷,無礙,只不過船上的貨毀了大半,船也擱在近海,我讓人下了錨。」

        聽完永昌初步的報告,梅意嗣雖神情嚴肅,但語氣卻是和緩。

        「人都沒事就好。」行船走馬三分險,未傷人命便是不幸中之大幸。他拍拍永昌的肩膀,「上車吧,咱們立刻回商行,備齊人手船隻,即刻出海將船拉回。」

        「是!」永昌眼底盈著歉疚自責的淚水,發自丹田的答應一聲。

*             *             *

        寧和號走水之事,很快地便傳到梅家二房及三房那兒。

        稍晚,梅貫世跟梅展世便帶著幾個兒子急匆匆地到中院來詢問財損狀況了。

        對梅意嗣來說,人員平安為首要,可二房三房關心的是寧和號走水所造成的財損會影響到自家的分成及收益。

        大堂上,除了倒茶送水的丫鬟,在座的全是男人。

        「意嗣,這如今寧和號還在海上?」梅貫世急問。

        「是的,二叔。」梅意嗣誠實相告,「我已著人備船,明日便可前去將寧和號拖回,但估計最快也得要三五天的時間。」

        「財損呢?」梅展世也急著問。

        「三叔,寧和號及貨物毀損情形如何,怕是要等到將船拖回,才能慢慢清點計算。」他說:「待詳細盤點之後,我會告知二房三房的。」

        「意嗣呀,」三房的長子梅啟嗣緊接著問道:「聽說這些貨是得依約如期送達的,這會兒要是咱們商行毀約,怕是要賠上一筆違約金吧?」

        「什麼?」梅展世一聽,急了,「這怎麼得了?咱們失了船跟貨,還得賠錢?這、這不虧大了?」

        「就是啊!」二房的次子梅朝嗣一臉懊惱不悅,「我說意嗣,你這是怎麼派的人手,怎麼把船燒了?這會兒咱們失了船跟貨,看著是連現銀都要丟失了。」

        「老二,」二房長子梅玉嗣嘖一聲,「你莫急,意嗣自有打算的。」

        「大哥,」梅朝嗣眉頭一擰,「你倒說得輕鬆,咱家裡分成,你向來都是多拿一份,自然不知道弟弟我要養那一大家子可是得花錢的。」

        「朝堂哥,」這時,也在席上的梅承嗣見自己的兄長被連番砲火攻擊,也是忍不住了,「你這話不對,船燒了難道是我大哥願意的嗎?」

        「承嗣。」梅意嗣低聲喚了他一聲,以眼神示意弟弟別再多說。

        「不是呀,大哥。」梅承嗣不服氣,「一直以來勞心勞力的都是你,怎麼一出事,全成了你的錯?平日裡二房三房領著分成時,也沒謝你一句。」

        此話一出,二房三房全一臉尷尬。

        「放肆!」此時,梅家大老爺梅英世開口了。他沉聲一喝,看著梅承嗣,「這裡哪有你說話的分?快跟你二叔三叔及諸位兄長們道歉。」

        梅承嗣雖一臉「我何錯之有」的表情,卻還是不甘不願地低頭認錯道歉,「承嗣錯了,甘願受罰。」

        「知道錯了,就到祠堂去跟祖宗磕頭。」梅英世神情嚴肅。

        「大伯父,算了。」所有堂兄弟中年紀最大,也即將要當祖父的梅玉嗣趕緊替他說情,「承嗣心直口快,大夥兒是一家人,不會計較的。」

        梅英世眉梢一挑,斜眼瞪著梅承嗣,「這兒沒你事,出去。」

        梅承嗣起身,朝著堂內所有長輩及兄長鞠了個躬,轉身便走出大堂。

        梅玉嗣見著,立刻跟身邊的長子梅學恆使了個眼色,梅學恆便立刻起身也跟了出去。

        「大伯父,」梅玉嗣一揖,恭敬地說:「剛才三叔跟幾位弟弟只是心急,一時口無遮攔,您跟意嗣可別往心裡去。」

        其實方才梅英世沒在第一時間便打斷梅承嗣的話,也是有其用意的。

        他身為一族之長,意嗣又是大房掌家之人,面對這些指摘時,為免損及情面,實在不好開口。可眼見著十幾年來於海上出生入死又在商行裡焚膏繼晷、日夜操持業務的兒子遭到圍攻及質問,他也著實看不下去。

        這會兒,承嗣為兄長仗義執言,可也打了他們響亮亮的耳光,消消他們的氣焰。

        「二叔、三叔及諸位兄長弟弟……」梅意嗣起身拱手一揖,語帶歉意,「意嗣造成梅家損失,難辭其疚,在此向二叔、三叔及諸位兄弟們說聲對不住。」

        「唉呀,意嗣,你說的是什麼話?行船走馬三分險,這事哪能怪你?」梅玉嗣說著,跟父親使了眼色,要他也說句話。

        梅貫世微頓,先是若有所思,然後便開口說道:「玉嗣說得對,這事急不得,還是待意嗣把船拉回再說吧。」

        「可是這……」梅展世似乎對這樣的結果不甚滿意,還想說些什麼。

        「老三。」梅貫世一個眼神拋了過來,嘖了一聲,「你就別再說了吧。」

        梅展世眼見自己起不了作用、說不了話,一臉懊惱。站起身,他一臉悻悻然,「大哥、二哥,我先走了。」說完,他領著兩個兒子拂袖而去。

*             *             *

        稍晚,主堂裡,梅家大房四口人在廳裡說起了稍早前在大堂裡發生的事。

        聽了丈夫約略的講述,羅玉梅大抵知道了。她眼底透露著不捨,看著梅意嗣,「意兒,你真是委屈了。」

        「母親,他們也只是發發牢騷,無妨。」他淡然一笑。

        「什麼無妨?」梅承嗣還是憤憤不平,義憤填膺,「母親就沒看見叔叔跟幾位堂兄是怎麼欺著大哥的,要不是父親不讓我說,我可要好好替大哥出口氣。」

        羅玉梅蹙眉一笑,「你這孩子真是……他們可都是你的叔父兄長。」

        「難道大哥就活該被他們糟蹋?」梅承嗣說。

        梅意嗣看著與自己同心同德、通氣連枝的弟弟,眼底滿是感激及感動。

        「承嗣,大哥知道你的心意便行了,日後可莫要冒犯尊長。」雖說十分歡喜弟弟為自己發聲,但身為兄長,他還是得提醒這天真純潔的弟弟。

        「承嗣,你明日便要出海嗎?」梅英世問道。

        「是的,永昌已將人手跟船隻備齊,明日便可出海將寧和號拖回。」他續道:「拖回後要一一盤清貨物損耗,恐怕得花上十天半個月。」

        「唔。」梅英世深深地看著他,眼底有著對他的期待及信賴,「辛苦你了。」

        「不過……」羅玉梅忽而想起一事,疑惑地說:「寧和號是咱們梅家一等一的船,怎會突然走水?」

        「母親,永昌跟所有船員倉皇救火及逃生,走水原因現今還不明。」梅意嗣說道:「寧和號或許還能修復,之後我會同協記造船上船詳細檢視。」

        羅玉梅不知想起什麼,幽幽一嘆,「這事兒……還真多。」

        「母親,無人傷亡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也是。」羅玉梅抬起眼來望著他,「我想著,若不是智熙急產,你早登船出海了,或許……那孩子是給你擋災渡劫了。」說著,她按了按濕潤的眼角。

        提及梅家日盼夜盼的那個孩子,就連在堂上伺候著的僕婢也都露出憂傷的神情。

        「這事就別提了……」梅英世嘆了一聲,「日子還長。」

        「是呀,智熙還那麼年輕,還能懷上孩子的。」她收拾一下低落的情緒,溫柔笑道:「想當初我懷承兒的時候都三十好幾了,是不?」

        她這話才說,梅英世眼底閃過一抹憂思傷懷,訥訥地點頭,「是,沒錯。」

        羅玉梅轉頭望向梅意嗣,語重心長地開口,「意兒,智熙她為了生下咱梅家大房的子嗣,差點兒連命都沒了,而今她失去胎中孩兒必是心如刀割,這些時日你可得好好照看著她,好好安慰她,知道嗎?」

        梅意嗣微微頷首,「兒子記住了。」

*             *             *

        梅意嗣回到院子時,見寶兒正小心翼翼捧著藥盅往屋裡去。

        「爺……」寶兒見了他,趕緊停下腳步。

        「太太的藥?」他問。

        「是的。」寶兒說:「剛熬好,現下房嬤嬤跟春月正在給太太擦身子,待會兒就能喝了。」

        「唔。」他微微沉默了一下,想起方才母親的叮囑,也想起先前安智熙跟梅承嗣說的話。連承嗣都看不過他的冷淡,他是真的太冷淡了吧?雖說一開始是為了互惠互利而結的姻緣,但終究是要跟自己過上一輩子的人,或許他是虧待了她。

       「給我吧。」他說。

        寶兒愣了一下,不解地望著他。

        「把藥給我。」

        「是。」寶兒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將藥盅交給他,可臉上還是困惑。

        拿過藥盅,他走進屋裡,內室傳來三個女人說話的聲音,似乎是房嬤嬤在跟安智熙說著寧和號走水的事情。

        他穿過一面簾,再繞過繡屏,只見房嬤嬤跟春月已幫安智熙擦好身子並更衣,此時春月正在給她梳理頭髮。

        「爺……」房嬤嬤見他進來,先退到一旁,大概是看見他手上端著藥盅,立刻以眼神示意春月,要她趕緊完事起身。

        春月再大略地梳了幾下,便起身往房嬤嬤身邊一站。

        他驅前,自若地往床沿一坐,兩隻眼睛看著手上的藥盅,淡淡地說道:「妳們去忙吧,這兒暫時不需要妳們。」

        「是。」房嬤嬤跟春月答應一聲,一前一後地走了出去。

        看著這一切,安智熙有點愣住。她沒說也沒問,只是兩顆眼珠子定定地看著他,直到他用調羹舀起一匙藥湯。

        「你……」她微微地皺起眉頭,「這是做什麼?」

        「看不出來嗎?」他說著的時候,已經把調羹湊到她嘴邊。

        她本能地往後縮了一下,皺了皺眉頭。「你突然這樣,我惶恐。」她說。

        「什……」他想對她好,她惶什麼恐?

        「為什麼突然對我好?」她問。「你以前不是這樣。」

        「不好嗎?」他濃眉一皺,「妳我夫妻一場,難道不希望我待妳好?」

        他這麼說也沒錯,要是安智熙還活著,一定會被他突如其來的關懷體貼感動到痛哭流涕,可對她來說,這種關懷體貼的舉動是種壓力。

        她來到這兒是有任務在身,並沒想過會過上另一種人生。再說,若她還是個待字閨中的閨女那還好辦,可偏偏安智熙已是人婦,她才穿越而來就得照單全收,還得負起傳宗接代的重責大任……喔不,她真的辦不到。

        不管他是什麼潘安在世,她都沒辦法跟一個如此生分的男人過上夫妻生活。更何況,他先前明明因著安智熙的娘家跟她的出身對她十分防備及淡漠,就算在安智熙懷上孩子時,他也只比往日多關心幾句,壓根兒不上心,為何現在會……是誰跟他說了什麼?還是他良心發現?

        對了,寧和號走水該不是跟海上流寇有什麼關聯吧?那麼他突然關心她,是因為有求於安家嗎?

        不知怎地,她忽地為安智熙抱起不平。

       「我嫁來兩年,你現在才想著待我好?」她直視著他,神情冷肅。

        瞧著她那副「我不稀罕」的表情,梅意嗣心頭一震。看來,她是不領情。可她不是跟承嗣說看著看著,也就喜歡了他?若她心裡是喜歡他的,那麼應該樂見他如今想待她好的改變呀!莫非,她那句話是誆承嗣的?

        「看來,妳是不樂意我待妳好?」他將調羹擱回藥盅裡,眼神如冰似的冷冽。

        「兩年來,我們頂多算是相安無事的夫妻,卻不是相親相愛的眷侶。」她不像原主或是這時代的女子,礙著禮教傳統便將滿副心事及委屈全塞在心裡,她有什麼就要說什麼,免得憋出一身的病。

        「我們兩家是因著什麼而成的姻親,不用我說,你心裡也明白。」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儘管他的臉色已十分難看。

        「很多事很多話,我不想再擱在心裡,今天就一次把它說分明吧。」她續道:「你對我安家多所提防警戒,從來都不交心,你我雖有夫妻名實,卻也是為了維持表面上的和平,就跟你的名字一樣—— 沒、意、思。」

        她真佩服自己,居然信手捻來隨口就說出這相關語。

        聽見她這番話,梅意嗣登時瞪大了眼睛,驚疑、不可思議地看著她。雖然她是個性情縱放不羈的江湖女子,可過往兩年雙方都有著不道破的默契,誰也沒把心裡話說出口。

        可今天她卻……他該感到懊惱,甚至該有點生氣,但不知怎地,他竟沒有。

        梅意嗣直視著她也正直視著自己的雙眼,她那一雙過往看起來機靈狡黠的黑眸,如今竟澄淨通透。

        「方才母親對我說,妳這一劫傷的不只是身子,還有心。」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但現在看來,妳還傷腦了。」

        他這意思是說她瘋了?對,她突然跟他說這些話,是夠讓他驚嚇得掉下巴。

        「經歷此劫,我只是突然想通了、明白了很多事。」她直視著他的眼睛,率真無畏,「人生苦短,生命無常,我這次難產險些連命都沒了……躺著這幾天,我思前想後,覺得自己不想再隱忍委屈。」

        聽著,他竟忍俊不住地嗤笑一記,「隱忍?委屈?」他從鼻子裡哼出氣息,不以為然,「梅家縱妳由妳,妳何時隱忍?何時委屈了?」

        「想說不能說,便是隱忍。想說不敢說,便是委屈。」她理直氣壯地回答,「我出嫁前可也是阿爹兄長捧在掌心上的一顆明珠,原也想著能被寵愛憐惜,可你對我只有相敬如賓,從沒半點真心實意,試問,我不委屈嗎?」

        他不溫不火,兩隻如熾的眸子直射向她,「那妳對我可有半點真心實意?」

        「有。」她毫不猶豫的回答了他的問題。

        他陡地一震,驚疑地望著她。

        她清楚地知道原主對他的感情,原主對他是有情意的,如今,她得幫原主說出那不被知曉憐惜的一片真心。

        「雖是奉阿爹兄長之命嫁進梅家,可見著你的時候,我也曾期待著你我能夫妻和美,舉案齊眉,可你敬著我也冷著我,我這心火再如何的熱,也終於是滅了。」

        聽見她這番話,他頓時說不出話來。

         好一會兒,他緩了緩神,輕吐一口氣,「妳這話的意思是……妳曾經喜歡我,但現在不了?」

         「是。」她回答得爽快乾脆。

        以她這二十一世紀女人的思維來看,他其實就是個混蛋呀!既然不愛,為何娶她?既然娶了?為何不好好去愛?

        一個十七歲姑娘嫁了她,往後的人生就要這麼耗在他梅家嗎?雖說一開始也都是各有盤算,但夫妻一場,總也不至於寡情薄倖。

        可自她重生在安智熙身上後,她在他眼裡看不見一絲的憐惜,反觀原主可是為了生下他的孩子,把命都攤上了呀。

       「妳說我冷淡,妳呢?嫁進梅家後,妳依然故我,壓根兒沒點大戶人家太太的作派,若妳喜歡我,想要婚姻美滿,難道不該做出改變嗎?」

        「你哪裡知道我沒改?」

        「妳在家坐不住,經常外出,甚至出入酒肆惹來非議,這叫改?」

        「我出去怎麼了?我做了什麼雞鳴狗盜的壞事嗎?我出入酒肆也是跟著兄長,又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外男。」

        「妳!」

        「再說,為了不讓二房三房隔三差五就來唸經,我還換了男裝。」

        「什……」她還越說越有理了?

        「還有,懷上孩子後,我以水代酒,也不吃辣了,我哪裡不是改了?」

        「……」懷孕後,她不吃辣不喝酒?這事……他不知道。

        「總而言之,既然你我無愛又不能分開,那麼從今以後便各過各的生活,圖個清靜自在。」

        他心頭微撼。各過各的生活?她這話是指……

        「我沒了孩子、傷了身子,可說是身心受創,之後,我們分房吧。」她說。

        「太太!」這時,一直在門外聽著的房嬤嬤突然大叫一聲—— 

        主子的事,房嬤嬤這樣的身分本是沒有資格說話的,可她是安智熙的奶娘,是看著她長大的,眼見著她越說越不像話,房嬤嬤真是忍不住了。

        她衝到繡屏後,急道:「爺,太太她剛歷死劫,這腦袋還混沌得很,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呀!」

        「房嬤嬤,我的腦袋從沒像今天這麼清醒過。」安智熙氣定神閒,一點都沒後悔自己說出這些話。

        她現在說的這些話,不僅僅是為死去的原主出氣,也是為了自己。

        她才不做這憋屈的梅家太太呢!這麼活著,她還沒能找到李慧娘的兒子,自己就得先病了。

        在梅家所有人眼裡,她這回是鬼門關前走了一圈,想必也沒人能因為這事為難她。為了往後的日子能清靜無擾,此時不說,更待何時?

        梅意嗣面上覷不見任何的情緒,只是瞪著兩隻黑眸直勾勾地看著她。

        「爺,別、別跟太太置氣,她許是傷心過度,說瘋話了。」

        「房嬤嬤,我沒瘋,但再繼續過著這種虛偽的生活,我就真要瘋了。」她說。

        「哼哼。」突然,梅意嗣低低哼笑兩聲,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由妳,日後就分房吧。」說完,他將藥盅往桌上一放,發出教房嬤嬤心緊了一下的聲響。

        「爺……」房嬤嬤還想把場面緩回來,可梅意嗣寒著臉,頭也不回地離去。

        步出屋外,梅意嗣快步地走出他跟安智熙的院子—— 馨安居。

        一出馨安居,他停下腳步,望著滿園花草扶疏。怪了,他居然一點都不憤怒,反倒有一種……解脫了、開闊了、豁朗了的感覺。

        往日裡,他同她互相猜忌著對方的心思,誰都不戳破,當然也談不上真心。可如今,她將那厚厚的一層浮油刮除,剩下的是那清新澄透的雞湯了。

        他不自覺地勾起唇角,漾起一抹輕鬆寫意的微笑。

        沒了油的雞湯,順口多了。

*             *             *

        翌日,梅意嗣帶人前往海上拉回寧和號,一去五六日。

        這五六日裡,羅玉梅天天來,日日來,不只是關心安智熙的身體,也是為著她要同梅意嗣分房之事。

        這宅子裡大大小小的事都瞞不過這當家主母,院子裡來來去去那麼多僕婢,沒一會兒功夫,話就傳到她耳裡去了。

        「智熙,聽說你們夫妻倆要分房?」羅玉梅支開不相干的人,只留下了身邊的石嬤嬤跟安智熙的奶娘房嬤嬤。

        「是的,母親。」她一五一十地回答,「是我提的,他也答應了。」

        羅玉梅微微蹙起眉頭,「這是怎麼了?」

        「母親,我剛失去孩子,只想清清靜靜地過上一陣子……」她不想跟婆母解釋太多,免得婆母抓著她苦勸不放。

        她看著,那梅意嗣應也不是媽寶,不會事事都往他母親那裡去報。因此他們在房裡說的那些話,應該不至於傳進婆母耳中。

        羅玉梅忖了一下,結巴地說:「妳是說,妳只是暫時不想……」

        羅玉梅是書香門第、清流官家出身的小姐,儘管都已是人妻人母,有些事還是羞於開口。

        見她支支吾吾說不出口,安智熙忍不住想笑。這古代人真的是很憋,明明也不是什麼事卻羞於啟齒。

        安智熙唇角一勾,「是的,母親,我胎大難產,傷了身子,短時間裡是無法應付夫君的。」

        羅玉梅一聽,先是有點臊,旋即又安心的一笑,「若只是如此,那便好。」她輕輕握著安智熙的手,「那妳就先安心的養好身子,一切都待日後再說吧。」

        「謝謝母親。」安智熙面帶微笑,感激地看著她。

        她真是好狗運,遇到如此寬容溫柔的好婆母。以原主這性子,只要遇到稍嚴厲一點的婆母,那恐怕都是要雞飛狗跳、雞犬不寧的。

        別說誰,就說婆母身邊的體己老婢石嬤嬤吧,石嬤嬤每次看著她都是一臉的冷厲,那眼底有著滿滿的不滿意及慍意,想必是看她非常不順眼。

        瞧,此刻那石嬤嬤還是寒著一張臉,斜著眼看她呢!

        幸好她的婆母不是石嬤嬤,不然恐怕有得鬧了。

        「夫人放心。」房嬤嬤身為安智熙的奶娘,自是護著她的。擔心她得不到婆家的諒解及接納,隨嫁兩年來總是跟在安智熙身後補破網。「老奴一定好好照料著太太的身體,讓她跟大少爺能快快給梅家綿延子嗣。」

        羅玉梅聽著,滿意地笑了笑,「那可有勞房嬤嬤了。」

        「不,這是老奴該做的。」房嬤嬤態度卑微恭謹。

        羅玉梅轉頭又看著安智熙,眼底有著溫柔,「妳好生歇息著,我就不礙著妳休息了。」

        「謝謝母親。」安智熙說著,吩咐房嬤嬤,「嬤嬤,幫我送送母親。」

        羅玉梅搖頭阻止了正要挪動腳步的房嬤嬤,「不必了,妳好好看著智熙便可。」

        「是。」房嬤嬤點頭答應一聲。

        羅玉梅在石嬤嬤輕扶一把下起身,主婢兩人旋身便走了出去。

        步出馨安居,石嬤嬤總是冷冷的、瞧不出一絲情緒的臉上有了憂思不解。她驅前,低聲地說:「夫人何必管這事?」

        「何意?」羅玉梅問。

        「意爺跟太太分房之事。」石嬤嬤說。

        「他們還年輕,分什麼房?」羅玉梅神情平靜,「身為梅家主母,提醒他們要為梅家延香續火,是我的責任。」

        石嬤嬤眉心一皺,一臉有話不吐不快的鬱悶表情。

        「妳想說什麼?」羅玉梅撇過眼問。

        「夫人,有些話老奴不吐不快……」石嬤嬤有點激動地說:「不說別的,太太那出身,咱們都是知道的,沒讓她生下梅家子孫興許也不是什麼壞事。」

        「妳在胡說什麼?」羅玉梅眉頭一擰,語帶訓斥,「她可是梅家三書六聘迎娶進門的。」

        「老奴的意思是……」石嬤嬤更加刻意地壓低了聲音,「如今承爺已到了議親的年紀,若是順利的話,兩三年內或許便能給梅家大房生下一兒半女,實在不必特意寄望著意爺,說到底承爺是……」

        羅玉梅兩道視線射了過來,打斷石嬤嬤的話。

        石嬤嬤縮縮脖子,低下了頭,「老奴這是為夫人……」

        「妳跟著我幾十年了,理當比任何人都明白些。」她說:「妳說的那些話要是讓別人聽去了,我這二十幾年的活兒都白幹了。」

        「老奴知道。」石嬤嬤頭壓得更低了,「老奴只是擔心承爺在意爺底下,出不了頭。」

        羅玉梅聽著,沉默了一會兒,沒說什麼便往前走去。

        見狀,石嬤嬤趕緊跟上。

*             *             *

        梅意嗣出門後的第六日,寧和號終於拉回泉州近海。

        他立刻著人清點財物貨物損失的總數,並請來協記造船的李老闆登船查看並商議寧和號修復的可能。

        他與李老闆在寧和號上上下下、前前後後、裡裡外外巡檢一番後,來到了底艙的起火處。

        「這裡便是起火點?」李老闆問當時代梅意嗣押船的永昌。

        「是的。」永昌回答。

        「唔……」李老闆沉吟著,蹲下身去細細檢視,若有所思又欲言又止。

        發現他似有難言之處,梅意嗣主動問道:「是否事有蹊蹺?」

        李老闆起身,神情凝肅,「意爺,這火恐怕不是意外,而是縱火。」

        「李老闆是說……」

        「瞧。」李老闆領著他及永昌一一檢視著蹊蹺之處,「這是燈油的痕跡,它們並不是打翻在一處,而是被均勻地沿著這船殼邊灑落。」

        聞言,永昌一驚,問著梅意嗣,「船燒了,這人也逃不掉,他為何……」

        「第一個發現的人是誰?」他問永昌。

        永昌頓了一下,「是個新來的船工,名叫黃老六。」

        「新來的?查過他的底嗎?」

        「他是東叔介紹來的,東叔也上了船,所以……」永昌有點疑畏地接話,「爺是懷疑……」

        「我還沒懷疑什麼。」他面上平靜,「船上全員平安,東叔跟黃老六應該都回家了吧?能找到這個人嗎?」

        永昌點頭,「當然。」

        「上岸後,你立刻著人去找黃老六,將他帶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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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2 00:32:40 |只看該作者
【 第三章】  聖母之家

        躺了二十來日,安智熙真覺得自己骨頭都快生鏽了,只要一動,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覷著房嬤嬤、寶兒跟春月此時都不在屋裡,她躡手躡腳地起身。

        天啊,在她們的監視下,除了解決生理需求外,她走不得動不得,還整天都在喝藥,實在憋死她了。

        赤著腳,她在屋裡走了幾圈,感覺真好。

        雖說下身還有點不舒服,但還在她能忍受的範圍裡,比起不適,行動受限才真的要她命。

        站在窗邊,她伸了個懶腰,用力地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再呼出。

        「啊……真好。」她忍不住歡呼著。

        「腳底是最容易受寒的。」突然,梅意嗣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嚇了一大跳,本能地轉身,驚疑地看著不知何時回來的他。

        他站在那兒,兩隻眼睛看著安智熙赤裸裸的雙足,然後走上前來。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已一把將她橫抱而起。

        「啊?」她驚呼一記,胸口猛然一悸。

        他這是在做什麼?可惡,她、她怎地臉那麼熱?安智熙瞪大眼睛看著他,嚇得都結巴了,「你、你這是……」

        他瞥了她一眼,默不吭聲地將她抱回床上。

        才剛落在榻上,房嬤嬤進來了。「咦?爺,你回來了?」

        「你……」梅意嗣突然將臉欺近了她,嚇得她的心跳又漏了一大拍,「要我把你偷偷下床的事告訴房嬤嬤嗎?」

        「什麼……」要是房嬤嬤知道她偷偷下床,鐵定又要嘮叨到讓她的耳朵長繭。「不要。」她漲紅著臉,兩隻眼睛氣呼呼地瞪著他。

        他唇角一勾,轉頭看著房嬤嬤,「剛到。」

        房嬤嬤走了過來,滿臉是笑。爺出門前,太太才說要跟他分房,她還擔心這會惹惱了他,沒想到他一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前來探望關心太太。

        做為太太的奶娘,她真是鬆了好大一口氣。

        「爺怕是累了吧?要老奴吩咐小廚房弄點熱食嗎?」房嬤嬤殷勤得很,就像是熱絡招待著女婿的岳母般。

        「不用忙了。」他說︰「我吃過才回來的。」

        「那要不老奴著寶兒沏壺茶?」

        「不用,我還要去跟我父親及叔叔們報告船貨損耗的事倩。」他話鋒一轉,「你先出去,我有話跟太太說。」

        房嬤嬤一怔,然後怯怯地問︰「不、不是什麼大事吧?」

        「哪來的什麼大事?」他嘴角懸著一抹神秘高深的笑意,讓人猜不透。

        房嬤嬤知道自己的身分不足以過問主子的事情,疑畏地點點頭,便轉身退出門外。

        被他突然抱起的安智熙,直到現在才回過神來,一把揪著他的袖角,「你這是做什麼?」

        「你是指什麼?」他兩隻黑眸直勾勾地看著她。

        「你幹麼突然抱我?我自己有腳,才不用你……」她話沒說完,他的臉又湊近,近到她忍不住往後縮,驚疑又羞怯地瞪著他。

        他這是什麼毛病?幹麼老是突然把臉湊近,嚇誰啊?

        「我是怕你腳底受寒,你還不知好歹呢。」

        「我不是說要跟你分房,你也答應了不是?」她質問著他。

        「我是同意分房,但那跟我來探望你應不抵觸。」他說︰「丈夫關心妻子,也是天經地義。」

        丈夫關心妻子?他是健忘還是怎樣?之前她不是已經跟他挑明了,他們從此以後不需要再做一對假面夫妻了嗎?

        「你又不是真心想娶我,就別假裝關心了。」她說。

        他不語,只是似笑非笑地睇著她,那表情真讓她覺得毛骨悚然。

        她疑怯地看著他,不安全寫在臉上。

        覷著她那疑畏不安的神情,他覺得有趣極了。

        那天她和他把話說開後,他便出門了。

        這趟出門雖是忙到腳不沾地,但他卻常常不經意地想起她。

        她向來是我行我素的人,但見著他,還是藏著話藏著事。兩年來,他們之間既沒有感情亦沒有互信,他見著她寡言,她見著他也只是虛應。

        可那天她將事情說開了,他便也明白了她的想法。突然間,他對她產生了好奇,這是他與她成親以來第一次動了想更了解她的念頭。

        「我並沒有假裝關心你。」他直視著她略帶防備的眼睛,「否則聽見你難產時,我不會立刻趕回府裡。」

        迎上他的眼睛,她脫口便道︰「你只是想起她吧?」

        既然有著原主的記憶,她自然是知道蘇靜唯的存在。當她說出這句話時,她發覺梅意嗣眼底閃過一抹深沉的傷痛,她的心揪了一下,瞬間感到後侮。

        她恨自己的嘴快,更懊惱自己竟然朝著他的舊傷扎,戳別人痛處,自己是得不到半點一好處跟便宜的。

        「對、對不住。」她立刻向他道歉,非常坦率地面對自己的失言。

        看著她那真心道歉的樣子,梅意嗣沉默了一會兒,既然她如此坦率,那他也不需遮掩。

        「是,我確實是想起了她。」

        「……」她沒想到他就這麼承認了,看來他是不擔心傷繼妻的心啊!

        「她出事時,我不在她身邊。」他說︰「我回來時,她踉孩子都已經入殮封棺,我連她最後一面都不得見,我只是不希望同樣的事情再來一回……」

        她覷見他眼底的傷痛及遺憾,痛的不是她,可他的痛卻好像透過他的眼神及表情傳導到她身上來。

        她覺得胸口一陣刺痛,不自覺地伸手去按著,「我不是有意戳你痛處……」她歉疚道。

        「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說痛,已經沒那麼痛。」他神情平靜,聲線和緩,幽幽地開口,「說來慚愧,她的樣子也已經模糊了……」

        當他說得如此輕、如此緩,如此的事過境遷時,她反倒感到痛、感到悔,感到愧疚不安了,她真該改改自己這大炮性格。

        雖說她穿越來此的目的是為了救恩人李慧娘的親兒,並非做他梅家的賢妻良母好媳婦,但也不應為了逞一時之快就狠狠朝人痛處踩,這實在太不厚道了。

        「對不住。」她再一次道歉,真心地道。

        成親兩年,她從沒開口對他說過一句對不住。雖說她也沒犯什麼七出之條,但二房三房那邊對她的意見可不少,他都不知道為她擋過多少刀槍了。

        可她,從不曾覺得自己有錯。

        但自她歷經難產死劫後,這已經是第二次向他道歉了,他總覺得她有些不一樣。

        「爺……」此時,外面傳來平安的聲音,「二房三房的老爺們都在大堂了。」

        「嗯,我馬上來。」他應了一聲,目光又停在她身上,「月子沒做好可是很傷身的,你還是乖乖聽房嬤嬤的話吧。」語罷,他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他離去的身影,她不知怎地一陣心熱。

*             *             *

        東大街,長興商行。

        長興經營南北貨及各式舶來品,光是在泉州便有一家總號及三家分號,而在福州、廈門、澎湖、魍港等地也都設立分號及辦事處。

        每日裡,進進出出總號的人絡繹不絕,光是招待客人的茶葉每日都得用上五斤,若值海運船班頻繁之時,用上十斤茶也是要的。

        商行是座二進宅子,前堂是招待客人的地方,前堂跟後堂之間還有一方院子,種滿綠竹,隔絕了前堂的人聲鼎沸。

        梅意嗣的書齋位於後堂邊間最僻靜的地方,這也是他處理各項商行事務的地方。

        書齋後方還有個小房間,各式生活用品皆備,貨務船務繁忙時,他也經常在這兒住下。

        書齋內,劉掌櫃跟永昌正在與他核實帳目,商討此次寧和號走水後的財損及應當賠予客戶的款項。

        寧和號是長興商行一等一的商船,但幸運的是此次走水因搶救得快,雖是底艙起火,但幸而未嚴重傷及船殼,經協記造船的李老闆檢視完畢,已確定可以修復。

        至於不能及時送抵的貨物,在與客戶進行商討後也已談好賠償金額,這些客戶都是與長興長期往來的,因此在索賠上也是點到即止,並未趁火打劫。

        「劉掌櫃,」梅意嗣指示著,「這些說定的賠償金,你盡快著人送去各家,記得再加上幾分禮以表誠意。」

        「是的,爺。」劉掌櫃點頭答應著。

        「永昌,」他轉而看著永昌,「那些搶救回來的貨物,你都已經歸庫了嗎?」

        「都歸庫點清了,也已通知各家來清點,現下就只剩下享利跟長亨未到。」永昌說。

        他聽了,微微頷首。「那好,這些事情盡快辦好,免得同行說些閒言閒語。」

        「爺,外頭的倒是好應付,倒是二房老爺跟三房老爺那裡……」劉掌櫃欲言又止地道。

        「直說無妨。」他說。

        「前兩日,三房老爺著了啟爺跟安爺過來查問,二掌櫃跟他們鬧得有點僵。」劉掌櫃說。

        聞言,梅意嗣沉吟須臾,二房三房那邊,他那日已經同他們說明過,也已答應這次損失由大房及他自付,不會損及他們的分成,為何三叔父還要著兩個兒子前來問罪?

        想必是想藉著這次意外發發聲、逞逞威風,以免旁人都忘了梅家還有其餘兩房的存在吧?

        「劉掌櫃,我三叔那邊由我處理,你與二掌櫃只管做你們的事便行。」

        劉掌櫃聽著,安心許多。「明白了。」

        「昌哥。」這時,外面傳來聲音。

        永昌聽著那聲音,知道是誰,於是起身走了出去。

        不一會兒,他再次進來。「爺,黃老六不見了。」

        梅意嗣聽著,臉上不見一絲情緒,眼底卻閃過一抹肅殺。

        「著人繼續追查。」他說。

*             *             *

        安智熙終於熬到出月子了。

        這些臥床的日子,她不斷地思索著該如何執行李慧娘委託給她的超級任務,身處在一個陌生的空間及時間裡,若換了別人,恐怕是不知從何查起的。

        幸運的是她曾是個警察,雖說不是像布魯斯威利那樣的終極警探,可邏輯推理、尋找線索的能力,她還是有的。

        出月子後,房嫂嬤不再那麼嚴格地束著她,她也能離開馨安居到其他堂院去走動打探了。

        李慧娘將她帶到梅家來,那麼梅家當然是第一條線索,而她與李慧娘相識在嘉義布袋,此處舊名魍港,因此她猜測或許李慧娘的兒子便是在梅家做事的魍港人士。

        於是,她先旁敲側擊,或自己或託人打聽梅府中是否有出生在魍港的僕役、長工或小廝。可過了半個月,卻是一無所獲。

        這條線索沒了,她又想,李慧娘的兒子沒了娘,那便是個失怙的孩子,年齡大小她暫時無法推斷,但若是需要她來拯救,那麼估計應該也不大,至少沒大到可以保護自己。

        再來,他沒了娘,或許父親還在,那麼也未必是個孤兒,但若還有父親,那父親自會護他,好像也用不著李慧娘將她搞到這兒來。

        所以,她大膽推論……李慧娘的兒子可能是個孤兒。

        在這車馬輻輳的泉州,許多人都是在海上討生活的。海上討生活險象環生,有個三長兩短也是尋常之事,想必在這刺桐城裡的孤兒孤女不會少的。

        那麼,這些孤兒孤女都是流落街邊,還是有人收容呢?

        在這樣的推論基礎下,她得到一個可用的線索,那便是蕃坊那兒有個葡萄牙籍的傳教士詹姆,自辦了一家收留所,兩年來收容過不少無家可歸、流落街頭的孤兒孤女。

        泉州是海上絲路最早的起點,貿易繁盛、商業發達,極盛時期,僑居於泉州的外籍人士多達萬餘人,身分多為商人、旅行冒險家或是傳教士。

        她想自己或許可以先從那兒下手,透過傳教士詹姆說不定可以得知一些蛛絲馬跡。

        一早用過早膳,安智熙支開房嬤嬤跟寶兒她們,立刻翻出櫃子裡的那些男裝,挑揀了一件換上。

        要是讓房嬤嬤發現,鐵定會拿條鏈子拴著她。她得趁著所有人在前面忙時,偷偷地從小門溜出去。

        她警察可不是白當的,那些年受了不少紮實的訓練,可養出她一身好本事、好身手呢!

        想從這些嬤嬤丫鬟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並不是難如登天之事。

        她自小門溜出去後,就沿著屋後的小溝邊往後門而去,才打開後門,就聽見身後傳來聲音——

        「嫂嫂。」

        她吃了一驚,瞬間便意識到那是梅承嗣的聲音。

        轉過身,她咧開嘴對著梅承嗣笑,「小叔,你怎麼在這兒?」

        梅承嗣打量她一身裝扮,噗地一笑。「我剛才看見有人偷偷摸摸的走進來,就一路跟著,還以為是府裡的哪個小廝想偷跑呢。」

        「我悶壞了,想出去繞繞。」她說︰「我剛出月子,房嬤嬤肯定不肯放人,這才從後門走的。」

        這好動的嫂嫂從前就常常著男裝出門,梅承嗣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剛出月子就亂跑,要是在外頭昏倒了,那可怎麼辦?

        「嫂嫂去哪?」

         她一時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說法,又思及他們情同姊弟,騙他也沒啥意思,索性便跟他明說了,「我要去蕃坊。」這小叔跟她親,九成九是能替她守著秘密的。

        梅承嗣一聽說她要去蕃坊,陡地一震,「嫂嫂去那種地方做什麼?那可是龍蛇混雜的地方,你一個婦道人家到那種地方去多危險。」他臉上有著藏不住的憂慮。

        龍蛇混雜?嗯,聽起來好像跟艋舺差不多。

        「這你不用擔心,你嫂嫂我打小就是在龍蛇混雜的地方長大的,沒事的,我看看就回來。」她一派胸有成竹的模樣。   

        梅承嗣愣了一下,又反應過來,急問︰「不是,你還沒跟我說你去蕃坊做什麼呢!」

        「我、我去……」她撓撓臉,支支吾吾,「我聽說蕃坊有個收容孤兒的地方,想去關照一下。」

        梅承嗣又是一愣,旋即眼底閃過一抹憐憫。「嫂嫂,你這是……如此可寬慰你失去骨肉的傷懷嗎?」

        聞言,安智熙微頓,他以為她去蕃坊的孤兒收容所是因為失去孩子過於傷心,於是移情到其他失去父母的孩子身上嗎?

        這樣也好!這麼一來,純真善良又與她親如姊弟的他,定會幫她隱瞞此事的。

        於是,她立即露出傷心失落的表情,點點頭,抽噎了一下。

        「那……嫂嫂去吧,我會替你保守秘密的。」梅承嗣說。

        「真的?」她抬起楚楚可憐的眼,「謝謝你,小叔。」

*             *             *

        蕃坊,聖母之家。

        雖說這裡對安智熙來說是個全然陌生的地方,但路就長在嘴巴上,只要開口問,沒有到不了的地方。

        來到蕃坊,她發現如今住在這兒的外國人並不多,更多的是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漢人。

        幸好她是一個人喬裝而來,要是帶著丫鬟嬤嬤,再坐頂轎子來,那可真是招搖了。

        聖母之家是間外觀看來與一般閩南建築無異的房子,門是敞開的,門楣上高掛著一幅聖母圖,朱紅色的門板上則有雕著百合花飾紋的木頭十字架。

        屋子裡傳來一群孩子及男人的歡聲笑語,男人說話帶著腔調,一聽便知道不是本地人。

        她朝屋裡喊著,「請問傳教士詹姆先生在嗎?」

        屋子裡靜了一下,不一會兒,一名身著長袍的外國男子走了出來。他有一頭卷曲柔軟的紅髮,還有一雙澄透的綠眼睛……她想,這應該就是葡萄牙籍傳教士詹姆吧。

        「我就是……」詹姆疑惑地看著她,「姑娘是……」

        她一怔,她身著男裝,做男子打扮,他竟還是一眼看出她是女子?

        「你好,很抱歉我必須著男裝才能外出,不是有意隱滿身分。」她說。

        詹姆了然地一笑,「我非常明白,你們的女子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詹姆在泉州傳教兩年,本地話說得不差。

        這時,有個約莫七、八歲的女孩跑了出來,抱著詹姆的大腿,好奇地看著她,「詹姆先,這位哥哥是誰呀?」

        詹姆摸摸她的頭,笑答,「這位是姊姊,不是哥哥。」

        女孩驚訝地看著安智熙,安智熙只得對著她乾笑一記。

        「不知姑娘到聖母之家來做什麼?」詹姆問。

        「詹姆先生,我名叫智娘。」為免節外生枝,她謊稱自己名叫智娘。

        「智娘姑娘,你好。」詹姆翩翩有禮地欠了個身。

        「我聽聞詹姆先生在蕃坊辦了個收容孤兒的小學堂,深深贊佩先生的義行。」她說。

       詹姆笑著搖搖頭,謙遜地開口,「過獎了,我只是行神之旨意。」

        「詹姆先生,我對於你的志業極有興趣,希望能略盡棉薄之力。」

        聞言,詹姆微愣了一下,不解地問︰「在下不懂姑娘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願意出錢出力贊助幫忙聖母之家的經營。」說著,她看了看還纏在詹姆身邊的女孩,問道︰「聖母之家如今收容了多少孩子呢?經費來源可充足?」

        詹姆眼底閃過一抹疑慮,但又立刻以微笑掩蓋了它。

        安智熙想,她一個姑娘家突然跑來說要出錢出力,一定很可疑。

        弄不好,詹姆還以為她有什麼不軌企圖呢。

        「請詹姆先生放心,我並非可疑之人。」她很快地編造了一個故事,合理又合情的故事。

        「是這樣的,我家祖母纏綿病榻數月,藥石罔效,不見起色,於是我向南天寺的菩薩求問,菩薩要我西尋聖母,行善積福以迴向祖母。」

        詹姆聽著,露出驚訝的表情。

        她緊接著又說︰「我原是不解其意,尋覓無門,後來輾轉得知蕃坊有間聖母之家,行的便是賑濟援護孤兒之善事,為了替病重祖母積福德,我才會尋到這兒來,如此冒昧全因一片孝心,還請詹姆先生見諒。」

        詹姆點點頭,臉上掛著溫暖笑意,「原來如此,我明白了。」

        成功的說服了詹姆,安智熙又鬆了一口氣。

        「你們漢人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我相信你祖母的病會好起來的。」詹姆衷心祝福。

        「感謝詹姆先生。」她彎腰欠身,誠懇地開口,「那麼可以讓我為聖母之家盡一點心意嗎?」

        「姑娘是指……」

        「我識字,能讀寫,也懂算數,可以教聖母之家的孩子們識字讀書。再說,我家裡是做小生意的,生活無虞,也可贊助聖母之家的食費。」

        聞言,詹姆喜出望外,「若真是如此,那實在太好了,願天主保佑你及你的祖母。」

*             *             *

        在聖母之家待了半天時間,安智熙便約略了解了一些事。

        聖母之家在蕃坊已經有五年時間了,一開始是做為宣教之用,之前主持此處的是一名葡籍神父馬丁,三年前他因養病之由離開,便由現在的詹姆接替其職務。

        詹姆是個熱心的傳教士,見街上行乞孤兒眾多,便開始將他們一個個帶回聖母之家安置,免得他們流落街頭。

        餐風露宿尚是小事,更糟糕的是他們經常被壞心的牙人拐騙販賣。

        詹姆將他們安置在聖母之家後,提供他們食宿,也走訪各個合法經營的商家店號、工坊、茶樓,甚至是碼頭,為他們謀求工作讓他們得以養活自己。

        詹姆不只幫助這些孤兒,也募集物資幫助一些貧困家庭。這些家庭雖有父有母,但因家庭功能不健全,孩子多半無法受到良好照顧,詹姆會將募集的錢財或是食物、舊衣分配給這些需要外界伸出援手的家庭。

        聖母之家目前收容了二十三個孩子,男孩有十四個,女孩有九個,年紀從十四歲到四歲都有,有些甚至還是兄弟姊妹。

        半天的時間,安智熙自然無法一個一個跟他們接觸,當然也還不知道他們各自的來歷及故事。

        她想,時日多著,也不急在這一時,倒是見聖母之家資金有限,捉襟見肘,她才真正上心了。

        午後,她回到梅府,只見後側門邊有個丫鬟探頭探腦地往外瞧著,仔細一看,竟是寶兒。

        寶兒真是來得巧,居然在這兒給她開門,她興高采烈地跑過去,邊跑邊跟寶兒招手。

        忽見一小哥跑來,寶兒先是一愣,但很快便覷出那小哥就是自家院裡的太太。

        「太……」寶兒要喊她,但又警覺地閉上了嘴。

        待她走進門裡,寶兒這才神情緊張,「太太,你跑哪兒去了?」

        「我……」她乾笑一記,「我出去走走,透透氣。」

        「夫人找你不著,奴婢跟房嬤嬤也不知道你去了哪裡,可急死了。」寶兒說︰「你這身子才好些,要是在外頭有個三長兩短,奴婢、房嬤嬤跟春月都要捱罰的。」

        看寶兒是真的受驚了,她語帶歉意,「好寶兒,對不住,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太太,雖說你之前也是經常隻身出府,可如今你才出月子不久,不比往日。」寶兒憂心地問︰「夫人很擔心你,又不敢聲張,這才要奴婢在這兒等門……」

        「是嗎?」想到如此擔心關懷自己的婆母,安智熙有點愧疚。

        不過這麼看來,承嗣並沒有出賣她,婆母也不知道她去了蕃坊。

        蕃坊那種龍蛇混雜之處絕計不是她這種大戶人家的女眷當去的地方,而且她還是隻身前往,要是讓婆母知道,必然是不會再允她前去的,所以她得找個更好的理由。

        「母親已經回沛澤居了吧?」

        「嗯。」寶兒說︰「夫人等了你一個時辰,已經回沛澤居了。」

       「那我換了裝就去請個罪吧。」她說。

        在換裝更衣的這段時間裡,安智熙已經想好了說詞。

        「智熙!」一進沛澤居的花廳,羅玉梅見了她便緊張憂急地上前,「你上哪兒去了?」

        「母親。」她驅前,趕緊先福了個身,然後佯裝一臉的悲傷。

       「這是怎麼了?」羅玉梅神情憂急,「房嬤嬤她們根本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一個個急的……」

        安智熙跪了下來,「母親……」

        見狀,羅玉梅還真是嚇了一大跳。

        這媳婦嫁進梅家,除了進門拜堂那一天跪過她,至今可沒曾在她跟前折過膝呢。

        「你這是……」

        「讓母親擔心,媳婦不孝。」她噙著淚,一臉衷心懺悔的表情。

        果然,人的潛力是逼出來的。從前她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是個戲精,說個苦,淚就到。

        「別嚇為娘的,快起來說話。」羅玉梅讓她這一跪,頭都昏了。「瓶兒,快扶太太起來坐著。」

        「是。」瓶兒答應一聲,立刻驅前扶起跪地的安智熙,並將她扶往一旁的椅子坐下。

        「智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羅玉梅憂急如焚。

        「母親,」安智熙抬起淚濕的眼望著她,「媳婦作了夢,夢見無緣的孩兒。」

        聞言,不只羅玉梅一震,就連花廳上伺候著的嬤嬤丫鬟全都驚疑地瞪大了眼。

        「我……」她低頭努力地擠著眼淚,又佯裝拭淚,「我夢見孩子他全身是血,哇哇大哭,有個女人抱走了她,無論我怎麼追、怎麼哭喊,她都沒回頭、沒停下,就那麼一路地走……」

        聽到她這番話,花廳裡頓時一片靜寂無聲,她低頭掩臉,等待著婆母或其他人的反應。

        突然,一雙手伸過來將她抱住。

        她的臉靠向一個胸口,柔軟且溫暖,她瞥見那衣服的顏色,知道正是羅玉梅。

        她還沒反應過來,只聽見羅玉梅哽咽心疼地說︰「可憐的孩子,別傷心……」

        羅玉梅的聲線溫柔慈愛,那撫著她髮的手亦是,安智熙本是假哭的,卻被這純然的疼惜不捨給逼出真真切切的眼淚。

        對不起。

        她在心裡說著。

        她不是存心騙婆母的,但為了她的超級任務,她不得不撒這潑天大謊,但其實,她即將用以說服婆母的,也不全然是謊言。

        「母親,我看見那女人的臉,她還同我說了話……」

        「什……」聞言,羅玉梅一驚,「她同你說了什麼?」

        「她要我發願幫助一百零八個孤兒孤女,如此才能將我的孩子生回來。」

        羅玉梅聽完,緊緊地捏著她的手,「這不難呀,咱們梅家可以施粥贈藥,然後……」

        「母親,」她打斷羅玉梅,「那女子說我必須獨自完成這些事,不得經由他人之手。」

        「什……這……」羅玉梅有點無助又困惑,不經意地瞥了一旁的石嬤嬤一眼,又定定地看著安智熙,「你要如何獨力幫助一百零八個孤兒孤女呢?」

        「她要我尋齊一百零八名孤兒孤女的姓名出身,父母籍貫,然後將其字條帶至安海普現殿燒化,方可圓滿。」

        羅玉梅及石嬤嬤等人聽著她說的這些事,內心雖充滿疑惑,但又覺得有七八分真實。

        「母親,這便是我今日不告外出的原因,請母親原諒。」她誠心請求著婆母的諒解。

        羅玉梅見她哭得如此傷心,哪還能怪責她?輕撫著她的背,嘆了一口氣。「我虔心禮佛多年,也見聞過不少稀奇之事,遑論真假,總也是解了你的苦痛……」說著,羅玉梅端起她的臉龐,慈愛一笑,「就由著你吧。」

        回到馨安居,房嬤嬤等人急切地問安智熙是否遭到責罵,於是她又把方才說的那套故事,原封不動地給房嬤嬤等人說了一遍,唬得她們一愣一愣的。

        這些古代人都信鬼神因果,很容易便能被說服。

        不過話說回來,發生在安智熙身上的事不就是活生生的鬼神因果嗎?

        稍晚,梅意嗣回來了。

        雖已分房,可他沒回到東廂房,而是先到西廂房來找她。

        「欸?」見他晃了進來,安智熙露出困擾的表情。

        寶兒剛到廚房去幫她把晚膳張羅回來,這才張羅好,都沒吃上一口菜,他就進來了。

        「爺。」看他進來,寶兒跟春月急忙恭謹欠身。

        梅意嗣瞥了桌上的飯菜一眼,還沒說話,安智熙就先開口,「沒準備你的份。」

        他微頓,露出一臉興味的笑,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

        「我忙了一天,連伺候我一頓飯菜都沒?」

        「我們分房也分食,你那邊自有伺候你的人吧?」她說著,自顧自地夾了一塊紅燒燴黃魚往嘴裡送。

        他臉上沒半點慍意,只是跟寶兒及春月使了個眼色,讓她們暫時退到外面。

        寶兒跟春月接到了眼神指令,立刻互揪著對方的袖角走了出去。

        梅意嗣坐了下來,看著正在扒飯的安智熙。

        被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安智熙抬起眼瞪了他一記。

        「看來,你恢復得不錯。」他說︰「聽說你今天跑出去了。」

        她微頓,「我遲早都要出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後天。」

        她這回答太逗,教他差點兒便笑了出來。

        「我是從沛澤居過來的,已經聽母親說了。」他說。

        「咦?」她登時睜大眼睛望著他,「你是說……」

        「我已經聽母親說了你今天出去的事。」他唇角不明顯地一勾,「你說你作了夢,夢裡有個女人要你尋著一百零八名孤兒孤女,齊了他們的出身籍貫、父母名諱,之後我們的孩子便能再生回來?」

        原來婆母已經同他說了這件事,那……他信吧?

        她雖有點心虛,但還是點點頭,「是的,所以我今天才會偷偷跑出去找孤兒。」

        梅意嗣看著她那明明心虛極了,卻佯裝一副真心不騙的表情,忍不住微笑著。

        他忽地欺近她,一把抓住她纖細的臂膀。

        她嚇了一跳,夾在兩根筷子之間的滷丸子咚地掉在桌上,彈跳落地。

        「幹麼?」她驚羞地瞪大眼睛。

        這家伙老是突然靠近她,嚇得她魂飛魄散。

        以前,除了做傳宗接代的事,其餘的時間他根本不會如此接近她的。

        當她這麼想時,腦袋裡瞬間浮現他跟原主從前在床榻上的畫面。

        媽呀,他連在做那件事情時都是一張撲克臉呢!可明明是一張見了就涼了的撲克臉,怎麼她卻覺得臉紅心跳?

        「你、你放開,不要老是動手動腳的。」她羞惱地道。

        「我倆是夫妻,就算我毛手毛腳都是天經地義的,不是嗎?」

        「你、你是哪根筋不對?我們不是說好分房了嗎?」

        他眼底閃過一抹狡黠,若有意指,「若是一直分房,我們如何將孩子生回來?」

        迎上他那閃動著異采的黑眸,她心頭一跳。

        完了,她是不是給自己挖了一個坑?「我、我、我……」她想反駁解釋,聲音卻打結了。

        見她漲紅著臉,羞得像是地上有洞便要鑽進去一般,梅意嗣覺得有趣。

        在他眼前的她還是她,可是覺得又有點陌生。

        是,如今的她陌生卻有趣,她明明是那麼爽朗狂放的女子,可從前他們之間的氣息卻是凝沉而停滯,讓人無法喘息。

        現今,他們之間的氣息不再混沌、不再沉悶,有種雲開見月的爽朗。

        逗了她,他莫名地滿足。

        他似笑非笑,「母親良善,信了你的鬼話連篇,我可不。」說完,他鬆開了她的手。

        「嗄?」安智熙愣愣地望著他。慢著,他在耍她?

        「若是事實,就不該有兩套說法。」他目光一凝,眼底閃過一抹黠光,「你不是那樣跟承嗣說的。」

        「……」她微張著嘴,頓時說不出話來。

        這不講信用的梅承嗣,才說要幫她保守秘密,一轉身便賣了她?

        「兩個謊聽著都覺得合情合理,」他那深睿的目光鎖住了她,「你說謊的本事可真是登天了。」

        「我、我沒說謊。」她漲紅著臉,辯白著,「我當真是關心孤兒去了,沒說謊。」

        梅意嗣深深地注視著她的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解讀她眼底的情緒。

        須臾,他濃眉一皺,疑惑地說︰「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突然想關心那些孤兒了?」他問︰「我相信是有理由,但絕不是你跟承嗣及母親說的那樣……」

        「你哪裡知道不是?」想騙過對方,就得理直氣壯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於是,她目光堅定地看著他。

        迎上她那堅定澄明的眸子,他心頭微微一震。

        不管她跟承嗣說的,或是同他母親說的,全都跟那個無緣的孩子有關。他想,盡管她並未表現出悲傷或惋惜的樣子,但也絕不會是不痛不癢。

        她平日裡看著好似什麼事都不在意、不上心,說不定心裡頭是百轉千回,翻波騰浪。

        「你真作了夢?」他直視著她。

        她輕咬了一下嘴唇,「夢……是假的,我怕母親不允,才騙她。」

        「果然。」他低笑一記,又問︰「跟承嗣說是要轉移悲傷的心情呢?也是假?」

        「不!」那不是假。雖然她對那失去的孩子並沒有太多的感情,但原主有呀!

        她是在原主斷氣的那瞬間宿了原主的身,她感覺得到原主失去孩子的悲傷及惱恨,那比她自己失去性命還痛。

        沒有一個母親不會因為失去孩子而痛苦悲傷,李慧娘與親兒已相隔三百多年,都還心心念念著那不得見的孩子呢。

        她想,她媽媽此刻定也為著她的殉職而悲慟不已吧。

        想起親生母親,她悲從中來,她多麼希望她媽媽能有個足以寬慰其悲傷的理由或是故事……

        如此,她媽媽必然就不會那麼痛了。

        「不是假的,是真的。」她眼瞼一垂,眼眶盈滿淚水,瞬間便落了下來。

        見著安智熙流下那悲傷遺憾的淚水,纖細的肩頭還隱隱顫抖著,梅意嗣忍不住倒抽一口氣,胸口像是被重重地槌了一下似的疼痛。

        他居然以為她不傷心?他是什麼樣的鐵石心腸才會那般猜忌她?她說他對她從無真心,實在一點都不冤枉他。

        他伸出手,輕輕地端起安智熙的臉。

        她因為驚訝而微微震了一下,兩隻眼睛羞疑地望著他,迎上他那總是犀利得像是把生魚片刀般的眼睛,此刻竟盈滿溫情及溫柔,她不覺心悸了幾下。

        「我知道了。」他的聲線和緩平靜,「蕃坊那種地方並不平靜,你就不能換個地方?」

        他說話的同時,用手揩去她眼角及臉頰上的淚。

        嗅?他這麼說是……他對她出去找孤兒的事情沒有異議了?

        「聖母之家至少是個有管理及組織的地方,不至於太複雜,反倒是街頭才更麻煩,那些孤兒四處流竄,說不定還有牙人或是地痞在控制他們,我貿然與他們接觸豈不更加危險?」

        他聽著,覺得她說的不無道理,沉吟片刻,他點了點頭。

        「那好,我給你指派個人跟著。」他說。

        「不必。」她拍拍胸脯,胸有成竹,「我是跟著父兄在街上打殺長大的,可不是什麼養在閨閣裡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況且我出外都著男裝,你給我派個人跟前跟後,反倒引人注意了。」

        「……」他得說,她現在說起話來挺有條理,還真教他反擊不了。

        「若你真想幫我什麼,就給一些贊助吧。」說著,她伸出右手,掌心一翻,咧嘴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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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2 00:32: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是不是被撩了?

        梅意嗣真的給錢了,而且不囉唆,一次就給了安智熙五十兩白銀。

        就這樣,安智熙帶著贊助去了聖母之家,開始她的超級任務。

        藉著親近孩子們的機會,她一個一個地問了他們的出身籍貫及父母姓名,大一點的孩子或許還知道自己出生在什麼地方、父母親的名字,可小一點的孩子有些卻是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楚,別說是父母姓名,有些孩子只曉得自己的小名,甚至連姓氏都不知道。

        經過幾天細細推敲,她發現這些孩子大抵都是在泉州或附近的安溪、莆田、漳州等地出生,並沒有誰出生在大海那邊的魍港。

        聖母之家裡除了詹姆,沒有其他的幫手,孩子們的生活起居多由詹姆或年長一點的孩子負責。

        孩子之中最大的是個男孩,名叫石頭,他跟他的弟弟都在聖母之家住下,弟弟就叫小石頭。

        或許是命運多舛,提早見著了生活的殘酷及無情,石頭十分成熟懂事,總是主動幫忙,勤快得很。

        今早來時,安智熙先到附近市集買了一些蔬果魚肉,並請販子稍後幫她送到聖母之家。

        午前,販子用輪車將她買的東西送來了。

        「我是東市的老劉,送東西來了!」販子在外面喊著。

        聽到聲音,詹姆跟著安智熙走出來,見一推車的食物,詹姆愣了一下。「智娘,這些東西是……」他驚疑地道。

        「是我早上在東市訂的,給孩子們加加菜,添個營養。」她說著,便動手搬推車上的食物。

        見狀,詹姆立刻出手幫忙,不一會兒便將食物全搬進聖母之家的小廚房裡。

        孩子們像是從沒見過那些魚鮮豬肉,一個個擠進小廚房裡,像是看見什麼稀奇的山珍海味般。

        石頭幫她起灶燒水,大一點的丫頭們就幫著洗菜切菜,那些只會壞事的小不點們則圍在旁邊湊熱鬧,像是外頭樹上的麻雀般嘰嘰喳喳地說笑個不停。

        安智熙並不善於廚藝,只會些簡單的家庭小炒,可當她做出那一道道平凡無奇的料理時,孩子們的眼睛都像是在發光般。

        他們如此單純的反應觸動她心底的柔軟及多愁善感,在苦難中長大的孩子,是如此的容易滿足。

        雖然她忙得滿頭大汗,樣子有些許的狼狽,但見著孩子們的表情,一切都值得了。

        說來,她原本只是想來尋找李慧娘的兒子的……

        「唉呀,怎麼大家全擠在這裡?」詹姆走進小廚房,小廚房更擠了。

        「詹姆先生,請你把這些小蘿蔔頭帶出去吧。」安知熙央求他先將孩子們帶到前面。

        廚房裡湯湯水水,要是燙傷了可就不好。

        「來,大家先到前面等,好嗎?」詹姆伸出手,這手攏幾個,那手再圈幾個,總尊把十幾個小娃帶了出去,只留下幾個大一點的孩子幫手。

        安置好孩子們,詹姆又進來,「有需要我幫忙的嗎?」

        「有石頭他們幫我就夠了,詹姆先生到外面看著那群小蘿蔔頭吧,免得他們等一下又全擠進來。」她雖說得無奈,臉上卻是滿滿的笑意。

        詹姆笑視著她,「智娘你好像很愉快呢。」

        她不假思索地點點頭,「是的,我現在總算知道詹姆先生為何辦了聖母之家,沒什麼比看見孩子們綻開笑顏還開心了。」

        詹姆聽著,笑瞇著眼,「一定是天主的愛將你帶到這兒來。」

        不,其實將她帶到這兒來的是李慧娘對她兒子的牽掛,但她無法告訴詹姆。

        「大概半年前,有個在碼頭做事的船工會給聖母之家帶物資來,偶爾也會有鮮魚可吃。」他說︰「在你們這兩位天使出現之前,我根本沒法給孩子吃上一口肉呢。」詹姆說著,有點自責。

        「詹姆先生,」安智熙安慰著他,「你收容這些無家可歸的孩子,已是對他們最大的幫助。」

        「我也只是盡我所能。」他輕嘆一記。

        「放心吧,我會找資助經費給孩子們加菜的。」

        詹姆微頓,「這不會給你添麻煩嗎?」

        她搖頭一笑,「一點都不會,我家是做小生意的,不只吃穿用度不愁,還有點餘裕呢。再說,我也認識不少商家,多少可以籌些銀兩。」

        詹姆聽了,眼底滿是感激,「真是太謝謝你了,你真是天使!」

        這天中午,孩子吃了一頓有魚又有肉的午餐,個個心滿意足。

        過去因為現銀有限,詹姆只能供他們吃些米粥、饅頭或是菜湯,當然,對於一直流落街頭的他們來說這些已是珍饈,誰也未曾抱怨。

        午後,有個面生的男人來到聖母之家。他身著灰衣黑褲,腳上穿著布履,皮膚曬得黝黑發亮,兩隻眼睛炯炯有神。

        他一手拎著十幾尾白魚,另一手提了大把大把的菜跟兩袋豆子,熟門熟路地走進聖母之家。

        詹姆有事出去,暫時將聖母之家跟孩子們交給安智熙。

        閒著沒事,安智熙正在教孩子們簡單的算數。

        一進門見到面生的安智熙,男人愣了一下。

        安智熙還沒開口問,孩子們已齊聲喊著「趙叔叔」。

        「石頭,他是……」安智熙悄聲地問著最大的石頭。

        「智娘姊姊,他是趙叔叔,常常給我們送吃的來。」石頭說。

        這會兒她明白了,看來這位皮膚黝黑的趙叔叔便是詹姆跟他說的那名碼頭船工。

        此時,那船工正疑惑的打量她。不知是個性內向還是不善交際,他並未主動開口。

        於是,安智熙站了起來——

        「我是智娘。」她說︰「是來幫詹姆先生忙的。」

        他微微皺起了眉,用一種審視,甚至是懷疑警戒的眼神看著她。

        她不懂他為何會那樣看著她,好像她是什麼可疑分子似的。

        「我聽詹姆先生提過你,但不知你姓啥名啥?」她問。

        「趙北斗。」他說著,徑自往後面的小廚房走去。不一會兒,他出來了,淡淡地交代一聲,「跟詹姆先生說我來過。」

        不等她反應,他已經邁開步子要走了。

        這人還真是惜字如金,話都不多說兩句呢。

        「欸?」就在他要走出門口時,詹姆恰巧回來了,「北斗?」

        「詹姆先生。」趙北斗點了點頭,「我給孩子們帶來一些魚跟菜豆。」

        詹姆朗朗笑開,「真是謝謝了。」說著,他一把拉住趙北斗的手,興高采烈,「來,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

        「我已經知道了。」趙北斗說︰「她說她是智娘。」

        「是的。」詹姆面上笑意滿盈,「智娘為了給她生病的祖母積福,現在每天都在聖母之家幫忙,有她在,我輕鬆許多。」

        聽到她是為了給祖母積福才到聖母之家來幫忙,趙北斗臉上的寒霜融化了一些。「是、是這樣啊?」

        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安智熙忍不住猜想他剛才為何那般的不友善。難道他以為她來聖母之家來是另有圖謀?他該不會以為她是為了紅髮綠眼的西洋美男子才來的吧?

        「智娘,他是趙北斗,在碼頭做事,已經資助聖母之家半年之久,多虧有他,孩子偶爾能吃上鮮魚!」詹姆眼底溢滿笑意及謝意,「北斗在碼頭認識一些人,也引薦了幾個男孩到碼頭及船上做事……對了,阿振跟阿堂還好吧?」

        趙北斗點頭,「他們很勤快,管事大爺很是稱讚。」

        「是嗎?」詹姆聽著,臉上有一抹安心及喜意,「那我就放心了。」

        聽著,安智熙這才知道趙北斗不只資助聖母之家物資及食物,還幫忙引薦孩子們工作謀雖然他是個臭臉男,看著很難親近,甚至帶著莫名敵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我還有事,先走了。」趙北斗淡淡地說了一聲,轉身就離開了。

        安智熙瞧著他來匆匆,去也匆匆,有點神秘兮兮。

*             *             *

        一大早梅府來了客人,正是安智熙的兄長安智秀及嫂子白麗如。

        安知夫婦兩人來訪,先是去向梅大老爺梅英世及主母請安,在中堂寒暄了一會兒,便由著梅府小廝引領者來到馨安居。

        安智秀高馬大身形健硬,一看就是個擅長幹架的狠角色。他濃眉虎目,給人一種飛揚張狂的感覺。

        至於白麗如,容貌白皙秀麗,人如其名。她雖是女子,卻有著精明幹練,巾幗不讓須眉的氣質。

        這是他們夫婦倆自妹妹嫁進梅家後,第二次來到梅家,第一次便是她出嫁那日。這次再來,是為了探望慰問難產喪子的安智熙。

        其實,他們兄妹倆一年裡還是能見上二、三十回的,只不過都是在外面的酒肆。

        進到馨香居,前來接待他們的便是房嬤嬤。

        「秀哥兒,如姊兒,好久沒見了。」房嬤嬤見著夫妻兩人,歡喜得眼眶盈淚。

        房嬤嬤是安智熙的奶娘,也是看著安智秀長大的。

        安智秀十歲沒了母親,房嬤嬤照顧他們兄妹倆不遺餘力,情同親人,稱謂上自然也沒那麼講究規矩。

        「嬤嬤!」安智秀一把抱著房嬤嬤,朗聲大笑,「好久沒見,你老人家胖了。」

        「唉唷!」房嬤嬤羞得很,「秀哥兒快別說,人老了,喝水都肥。」

        安智秀聽著,哈哈大笑。一旁的白麗如蹙眉笑嘆,「嬤嬤瞧,智秀一見你老人家就跟孩子沒兩樣,平常那殺伐氣兒都不見了。」

        「對了,」房嬤嬤疑怯地問︰「我那兒子沒給秀哥兒惹事吧?」

        「紹武很能幹,幫了我不少忙,嬤嬤別擔心。」

        紹武是房嬤嬤的兒子,從小在安家長大,如今是安智秀在惠安的得力助手。

        「秀爺,太太!」這時,寶兒也跑了過來,滿臉堆笑,「好久沒見到你們了。」

        安智秀端詳著她,「唉呀,我們寶丫頭長大了呢。」白麗如笑視著她,然後問著房嬤嬤,「嬤嬤,寶兒今年幾歲了?」

        「正好十五。」房嬤嬤說。

        「能嫁人了呢。」安智秀逗著她,「趕明兒回去,爺替你個如意郎君吧。」

        寶兒一聽,急了,「不不!我、我不離開梅……不,是不想離開娘跟太太。」

        「女大當婚,難道你想一輩子待在梅家?」安智秀說。

        「我可以,我想一輩子待在梅家。」寶兒小臉篤定地道。

        安智秀眉頭一蹙,「傻丫頭說傻話昵,十六歲我就讓嬤嬤把你嫁了。」

        「不要!」寶兒反應激烈異常,「寶兒不要!」

        她的反應讓安智秀夫妻倆都感到疑惑,可又沒個頭緒。

        房嬤嬤慈祥地笑視著兩人,「別管這丫頭了,秀哥兒跟如姊兒能來探望太太,真是太好了。」

        「說到她……」安智秀突然想到那個往常只要看見他便撲上來的小妹,「怎麼沒見她的人影?」

        「她在梳頭,就……」房嬤嬤話未說完,著裝完畢的安智熙已從西廂房走出來。

        安智秀看見著男裝的她,愣了一下,「丫頭,你這是……」

        往常都是晚上跟著他出去喝酒時她才會著男裝的,怎麼如今七早八早便換了一身男子裝束?

        「哥,嫂嫂……」見著說是熟悉卻又陌生的兄長及嫂嫂,安智熙有點情怯。

        安智秀邁出大步向她走去,一把捏著她的小臉,咧嘴笑開了懷,「你該不是一大早就想跟哥哥喝酒去吧?」

        「智秀,你別那麼粗暴。」白麗如走了過來,輕抓著他的手,「丫頭她剛……」她沒把話往下說,怕提了安智熙的傷心事。

        她是女人,也生養過孩子,雖沒失去過孩子,但可以想像及理解失去孩子的痛楚。

        安智秀回過神,急忙地鬆了手,不捨地看著她,「丫頭,你沒事了吧?」

        她知道安智秀指的是她難產的事。「兩個月了,身子好得差不多了。」

        「丫頭,」白麗如道︰「我跟你哥哥從北方回來後先回惠安一趟,這才聽母親說了你的事,公爹很想來探望你,可你也知道他老人家自從一年前跌跤後,腿就不好使了,所以……」

        「嫂嫂,沒關係的,我、我挺好。」安家人感情緊密,與她在二十一世紀的家人感情融洽無異。

        此時,安智秀跟白麗如的關懷讓她思及無緣再見的家人,忍不住紅了眼眶。

        見狀,安智秀愛憐地摸摸她的臉,「丫頭,你還年輕,能再懷上的。」

        「是呀。」一旁的白麗如溫柔笑視著她,「只要把身子養好,包準能生幾個白胖娃兒。」

        擔心一直繞著生孩子的話題會觸動她心上的傷口,安智秀話鋒一轉,「對了,你這身裝束是要上哪兒?」

        「我要去蕃坊。」她說。

        安智秀疑惑地問︰「你去蕃坊做什麼?」

        「我現在在聖母之家幫忙。」

        安智秀眼底閃過一抹驚疑,可下一瞬,又唇角一勾,笑問︰「聖母之家是異教徒的地方,你怎會到那裡去?」

        「雖是異教,可是做的是好事。」她說︰「傳教士詹姆收留了許多孤兒,使他們免於餐風露宿,流落街頭、受人欺凌誘騙利用……」

        「是嗎?」安智秀沉吟須臾,好奇地問︰「梅家知道你去那種地方嗎?」

        「只有夫君跟小叔知道。」她說。

        聞言,他濃眉一皺,若有所思,「你為何突然去聖母之家?」

        「我、我欣賞詹姆先生的善行,想盡一己之力幫助那些沒有依靠的孩子。」雖說這不是她的初衷,也非她去聖母之家的原因,但現在的她卻在其中尋到快樂。

        助人為快樂之本,施比受有福,果然都不是唬人的。

        「丫頭,」安智秀捧著她的臉,兩隻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她,神情正經八百,「行善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自身安全,明白嗎?」

        迎上他那充滿溫情及關愛的眼睛,她點了點頭。

        之後,安智熙的婆母來了,安智秀夫婦倆便自梅府前門離開。

        出了梅府大門,上了馬車,馬蹄一動,白麗如便開了口,「想不到丫頭會去了聖母之家……」

        「是呀,真是歪打正著,誤打誤撞……」安智秀若有所思,淡淡地說著。

        「會不會是沒了孩子,想藉關懷孤兒有個寄託呢?」白麗如有顆柔軟的心,也有著柔軟的想法。

        「或許是。」他蹙眉笑嘆,「丫頭雖然平日裡有點飛揚張狂,但其實是個心軟善感的人。」

        白麗如點點頭,深表贊同,半晌又開口道︰「看來,她是什麼都不知道……」她面上略帶憂心,「要告訴她嗎?」

        「別。」安智秀想也不想地道。

*             *             *

        暮色漫了一地,安智熙也離開了聖母之家。

        她今天算是離開得晚,早上兄嫂來訪後,婆母緊接著又來問了她最近尋孤的進展,她說已接觸過二十多名孤兒孤女,但有一些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籍貫何處,父母何人。

        羅玉梅聽了,覺得這些流落街頭的孩子甚是可憐,於是讓石嬤嬤回沛澤居取了三十兩給她。

        「看是給那些個可憐的孩子買吃的或買穿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謝謝母親。」意外從羅玉梅那裡得到一筆資助,安智熙一方面喜出望外,一方面又懊悔稍早她哥哥嫂嫂來的時候,她竟忘了跟他們募款。

      不過話說回來,這三十兩也夠給聖母之家買足一個月的米了。其實聖母之家的孩子都是來來去去的,人數也會有變動。

        像今天,聖母之家便少了兩個孩子。一個是十二歲的女孩,名叫意兒,詹姆說她去安溪一大戶人家做事了。

        那戶人家的小姐如今八歲,正在家裡學習,需要一個伴讀的小女侍。經人介紹,之前便來聖母之家尋人,瞧中了意兒。

        另有一名男孩,八歲,名叫東寶,也是給大戶人家帶去當小少爺的伴讀了。

        說來,聖母之家經費有限,也無法毫無限度地收容那些孩子,幫他們覓個去處或是差事也是好的。

        走出蕃坊,正是華燈初上之際,這是安智熙來到三百多年前的泉州後,第一次在太陽下山後還在外面遊蕩。

        因為是個商業繁盛之地,即使已經天黑,白日裡的喧囂猶未能消停。

        街邊的商店、茶樓、酒館裡,人聲鼎沸,街上亦有人潮。

        買了一串糖萌蘆,再買了兩個烤餅,安智熙悠哉地漫步著,一路就這麼朝著石獅塘的方向而去。

        晚風徐徐,吹得她心曠神怡,打來到這兒之後,今晚真是最愜意的了。

        來到碼頭邊,三三兩兩下了工的碼頭工人還在碼頭邊喝酒聊天,解一日的辛勞疲態。

        她覓了個地方坐下,享受著手上的烤餅,也享受著獨處的時光。

        梅府上上下下,不包括兩側的二房跟三房,也是五、六十個人。

        每天一睜開眼睛,光是在馨安居裡走動的人就十來個,想要有一會兒清靜都難。

        啃著香香的烤餅,安智熙心滿意足,不自覺地笑彎了唇,發出幸福的喟嘆。

        「欸!」突然,身後傳來男人粗嗄的聲音。

        她回過頭,只見一身著粗布藍衣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後。她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他身後又來了一個灰衣男子。

        她警覺地站身起並面對著他們,並未開口,只是看著他們兩人。

        「一個人?」藍衣男人問。

        她秀眉微微擰起,露出防備且不悅的表情,誰教他們身上散發著一種「我不是善類」的氣息。

        「他是啞巴嗎?」灰衣男人上前來。

        意識到他們可能是碼頭附近的地痞,為免節外生枝,她決定不跟他們起衝突,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轉了身,她想從旁邊溜走。

        可灰衣男等人大步上前攔住她的去路。

        「身上有錢嗎?」藍衣男人語帶威脅地說︰「跟你要點酒錢而已,爽快一點拿來,別讓咱哥倆動手。」

        嘖,果然是想索財。

        開什麼玩笑?她可是女警耶!要不是不想把事鬧大,她早就動手了。

        灰衣男等不及,伸手便要制伏她並強搶銀財,安智熙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腕一轉。

        「啊!」灰衣男未料她懂得擒拿,被她折了手,痛得哇哇叫。

        藍衣男人見她會功夫,先是一愣,然後哼地冷笑,「有點本事。」說著,他一個箭步上前朝她撲了過來。

        安智熙放開灰衣男,擋下藍衣男人的攻擊。這些在碼頭討生活的人常常為了搶地盤而打架械鬥,個個都懂得拳腳功夫,當他一拳重重襲來,安智熙便明白與他們纏鬥是不智之舉。

        眼下,她應該趕緊脫身才行。

        她擋下他的拳頭,覷了個空檔,邁開大步便跑。

        「追!」藍衣男人大喝一聲,便偕灰衣男緊追在後。

        跑了一小段路,她聽見後面傳來聲音一「阿達!阿蕭!幫忙抓人!」

        接著,她便聽見後面多了幾個人的跑步聲。

        不妙,他們有同夥!這會兒要是讓他們給抓住,她可慘了。

        安智熙拔腿快跑,逃進附近的巷弄裡。

        她真沒料到那幾個混蛋居然不死心地追了過來,是怎樣?沒抓到她,今晚會睡不著嗎?要不是手無寸鐵,他們又好幾個人,她就跟他們拚了。

        不過,識時務者為俊傑,該逃的時候斷不能逞英雄。

        逃進附近聚落的巷弄後,安智熙利用四通八達的小路及穿越道閃避著他們。

        「臭小子跑去哪?快把他找出來!我一定要剝了他的皮!」

        「他看起來很面生,以前沒看過。」

        「被老子抓到,他就死定了!」

        聽見他們你一言我一句的咒罵著,躲在牆後的安智熙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沿著牆,小心地往另一側移動。

        那頭有條穿越道可以連通到隔壁巷子,她得離他們越遠越好。

        正在她移動腳步之時,不小心踢到牆邊的桶子,發出聲響。

        「聲音哪來的?」他們聽見聲音,開始聽聲辨位。

        安智熙踮著腳快速往另一頭移動,她得在他們發現她的位置之前離開。

        沿著牆邊,她像螃蟹一樣橫行著,突然從暗處裡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她。

        她張大嘴,但一個手掌卻蓋下來,將她沒喊出的驚叫聲給壓下。

        被一雙強而有勁的大手拖進黑暗裡,安智熙嚇得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可奇怪的是這雙勁臂教她感覺不到任何的惡意。

        「唔!」她本能地掙扎,卻被箍得死緊。

        她的背緊緊貼著一個寬闊又厚實的胸膛,她可以確定這是男人的胸膛……

        真是廢話,若不是男人,哪來這麼大的力氣圈住她?她又掙扎了兩下,掙不開,她氣得狠狠地踩了他的腳!

        「唔!」這時,他發出悶哼。

        痛了吧?她正得意著,卻感覺身後的男人彎下身子欺近了她,她感資到他讓人無法忽視的強悍氣息,不自覺地倒抽了一口氣——

        「你這樣報答我?」男人在她耳邊低聲地說。

        聽見那聲音,安智熙心頭一跳!不會吧?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聽到的。

        這時,男人稍稍鬆了手,摀住她嘴巴的手也放開。

        她飛快地轉過身,面對著他——梅意嗣。

        是他,盡管在暗處裡光線如此幽微晦暗,她還是覷見了他的臉龐,還有他懸在唇角那抹戲謔中又帶著溫柔的笑意。

        「你怎麼……」她正要說話,忽聽見那些剛才跑過去的人又跑了回來。

        「人呢?怎麼可能不見了?」

        「廉哥,算了吧。可能已經跑走了。」

        「該死的兔崽子!我不信他跑得掉!再給我找!」

        就這樣,他們氣極敗壞地在附近竄來竄去,就是不肯罷手。

        「一群不死心的家伙……」安智熙忍不住悄聲碎念著。

        「你……」他發出聲音。

        因為他出聲,她本能地抬起頭來看著他,而這一望,她才驚覺到他們貼得有多緊,靠得有多近。

        她不自覺地吞咽了一口唾液,心跳加速,臉頰發燙。

        雖然他們是夫妻,可對她來說,她並沒有與他親密到可以「享受」這樣身貼著身、心熨著心的時光。

        但奇怪的是,她居然也沒有太抗拒,甚至連一丁點的不舒服都沒有。

        她想,那或許是因為「生理」上,她跟他並不陌生之故,原主跟他畢竟巳是兩年的夫妻。

        「你怎麼在這裡?」她壓低聲音問他。

        「當然是來救你的。」他說。

        她微怔,「嗄?」

        「你怎麼知道我……」她狐疑地看著他。他會通靈啊?

        「你離開蕃坊後沒有回府,在街上晃蕩就算了,還朝著石獅塘來……」

        「慢著。」未等他說完,她一把拎住他的衣領,驚疑地問︰「你怎麼對我的行蹤了若指掌?」

        他蹙眉一笑,「你認為我真會讓你一個人到蕃坊去?」

        聞言,她愣住,「你是說……」

        「我一直派人跟著你。」他說︰「你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武功蓋世的女英雄,遇險能飛天竄地?」說著,他戲謔笑道。

        她聽出他是在暗酸她被這些人追打之事,雖然不甘被看笑話,卻又無法反駁。

        「我的人看你往石獅塘來,便立刻到商行通知我,我才趕來就見到你被追著打……」

        「我、我才沒被他們追著打,我只是不想跟他們纏鬥……」她羞惱地道。

        雖然被他酸了、笑了、糗了,可是她心裡一點都不感到慍惱生氣。老實說,剛才有那麼一刻,她真覺得自己逃不掉了。

        她不知道若與那些人正面衝突,他能不能保護她,她唯一知道的是,有他在,她意外地感到安心。

        她,不是一個人。

        穿越來到這兒後,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孤單的,是得孤軍奮戰的。

        這些過往熟悉的人對她來說都是陌生人,她不知道自己能信任誰、仰仗誰、倚賴誰……

        可這一刻,她真切地感覺到自己不是一個人。

        原來他一直派人跟著她呀!她以為「安智熙」對他來說並不是多麼重要的存在,沒想到他竟將她擺在心上,甚至在聽到她只身往石獅塘來時,便立刻前來……

        她錯怪他了?

        「你到石獅塘來做什麼?」他問。

        「沒做什麼,只是到處走走。」她話鋒一轉,直視著他,「你呢?聽說我來石獅塘,你就立刻趕來做什麼?」

        梅意嗣胸口微微一緊。

        是呀,聽說她往石獅塘來,他便立刻趕來做什麼呢?為什麼知道她孤身來到這兒,他會那麼的緊張,那麼的不放心?

        過往,她也經常不攜婢僕,孤身來去,他不是早就習以為常,為何如今竟這般在意?是對難產喪子的她起了憐憫,想補償她而關心她?還是……不,他知道不僅僅是那樣,還有更深沉且微妙的東西在蠢動著。

        「石獅塘是比蕃坊還要複雜的地方。」他說︰「那些碼頭工人各立山頭,常常為了生意及地盤鬥毆,有些工頭為了壯大聲勢也會收容一些外地來的流匪做為打手……」說著,他突然伸手捏著她的下巴。

        她心頭一悸,心跳如擂鼓般,漲紅著臉,瞪大著眼睛望著他。

        他微微低下脖子,臉湊近了她,令她整個人僵住。

        媽呀,他想做什麼?這、這是什麼偶像劇的情節跟畫面?他的臉好近,近到她可以感覺到他的氣息了……

        她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閉上眼睛,但她就是很愚蠢的閉上了……

        忽地,她聽見噗哧一聲,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他的手指在自己嘴邊抹了一下。

        她倏地瞪大眼睛,只見他唇角上揚,幽深的眸底帶著一抹狡黠。

        「你嘴邊都是芝麻,吃了烤餅?」他問。

        她覺得好丟臉,不是因為吃了一嘴的芝麻,而是她居然以為他想親吻她!

        天啊,她好想立即替自己挖個洞埋進去!

        雖然光線幽微,他看不見她臉紅,卻見到她臉部表情的微妙變化。

        她羞了?不知為何,難產後的她雖然更直言更直率,但卻也變得柔軟。

        柔軟得像是一隻即使張牙舞爪,也讓人忍不住想抱在懷裡揉著的小貓。

        「你是不是以為我要親你?」他笑問。

        安智熙眼兒一熱,羞惱地反駁,「才沒……唔!」話沒說完,他的唇突然地貼了上來,短暫且輕柔地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她呆住,驚異又羞怯地看著他。

        他眼底有一絲的尷尬、羞澀及無措。可一眨眼,他又換上一張理所當然的臉。

        他們是夫妻,做丈夫的親吻妻子,有何不妥?

        「你、你這是……」安智熙簡直不敢相信他真的會做出這個動作——吻她。

        見鬼了,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她有了興趣的?從前的他不是都冷冰冰的,對她沒半點的熱情及熱衷嗎?

        梅意嗣輕輕的拉開她,彷彿剛才的事根本沒發生過。

        轉過頭,他望向安靜的巷口。

        「看來那些人都走了。」他說著,一把拉住她的手,「走,回家。」

        他說完,緊緊抓著她的手便往外走。

        她莫名乖順地跟著,兩隻眼睛不時看著他緊牽著她手的那隻大手……

        晚風吹來,帶著涼意,可她的臉卻是熱烘烘的。

        不知是幻覺還是眼花,她眼前竟出現好多粉紅泡泡……糟了,她是不是被他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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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2 00:33:1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婆母偏心

        天未亮,梅意嗣卻已醒來,他在榻上翻來覆去再也睡不下,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煩悶跟焦躁困擾著他。

        他翻身坐起,看著身旁那空下的位置,即使已經分房,她的枕頭還安安穩穩地擱在那兒。

        從前同她一起睡在這錦榻上時,因著兩人情感淡薄疏離,他們總是一個向左、一個向右,同床卻異夢。

        少了一個人後,他並沒有霸佔整張床,還是習慣性地往左邊躺。

        這麼久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因為身邊空蕩蕩而感到心浮氣躁。

        他坐在床邊,不自覺地嘆氣,有點不知所措。

        想起昨晚的事,他皺起的眉頭有了一點點的疏鬆,唇角也不自覺地隱隱上揚。

        他吻了她,而她沒有生氣。

        問題是,他怎麼會有那樣的衝動及想望?昨晚的他真不像是他。

        從安智熙到蕃坊去的第一天,他便派了六通在暗處裡看著她。之所以這麼做,一是因為不放心她隻身前往蕃坊,二是對她不放心。

        這不放心,來自於對她仍未有全然的信任。安家本是在惠安街邊的幫派,賭色財的偏門生意樣樣有。

        安家長期做黑市買賣,安智秀在十七歲時便是黑市裡殺伐決斷的狠角色。雖說這些年,安家漸漸洗白,開了商號做起正大光明的生意,但據他所知,私下還是藉著親信之名做些遊走在合法與非法之間的行當。

        蕃坊龍蛇混雜,她卻突然說要去那兒,這讓他不得不對她的動機起疑。

        雖然她說是為了轉移喪子的哀傷,但他總覺得她另有目的。

        他希望自己可以更信任她一些,也希望她並無其他意圖,他衷心的希望一切只是他的多疑及偏見。

        可惜身為梅家大房的長子,又執掌著整個家族的生意買賣,他容不得自己及身邊所有人行差踏錯毀了梅家聲望及名譽,他不想多疑,卻必須得多疑。

        他唯一能做的是不要讓多疑生成暗鬼,擾了他的判斷。

        六通監視了好一陣子,並無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她在聖母之家不只當老媽子,還是個女先生,每天忙得樂乎樂乎。而這個消息,真切地讓他鬆了好大一口氣。

        昨天六通急急忙忙地去通報他,說安智熙離開蕃坊後並未回府,而是隻身前往石獅塘時,他不知怎地一顆心七上八下,極不安心。

        白天的石獅塘便是個是非之地,別說是女人,是尋常的男人都不會輕易靠近,她去那裡做什麼呢?

        當時還在跟兩位掌櫃對帳的他,彷彿屁股下的椅子著火似的,坐都坐不主。

        撇下兩位掌櫃,他火速地趕往石獅塘。他不知自己在慌什麼、急什麼、怕什麼,總之他就是覺得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當他在暗處裡抓住安智熙時,他看見她眼底的驚惶不安漸漸地被安心取代,她的眼睛裡有著對他的信任及依賴,在那瞬間,他彷彿成了她的全世界。

        那是他第一次感到他們是「一對」,而不是「兩個」,他們的心從來沒依靠在一起,現在他不確定他們是不是同心,可他卻清楚地感覺到他們正在靠近。

        聽見外頭有細微的聲響,他知道那些僕婢們已開始活動,他著履,抓起一件短褂穿上,打開房門——

        「爺?」屋外正經過的灑掃丫鬟碧草嚇了一跳。

        他瞥了她一眼,下了廊,穿過小院,直往西廂房而去。

        當他走上西廂房前的樓梯,春月正好從裡面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

        見著他,她呆了一下,「大……」

        他將手指置放在嘴唇上,要她別出聲。

        春月一臉迷惑地看著他,下意識地往旁邊靠。

        他就著她剛打開的門微側身子鑽了進去,輕手輕腳地穿過垂簾及繡屏進到內室。內室裡光線幽微,只有微光透過紗簾,猶如糖粉般撒落那床前一地。

        安智熙安安穩穩地睡著,還發出細微的鼾聲。

        聽著,他想笑。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捱近床邊,俯視著呈大字型仰睡著的她。

        她微張著嘴,睡臉有點醜,卻又莫名的可愛討喜。

        梅意嗣意識到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看著她的睡臉。

        她一直是這樣的嗎?還是獨個兒睡,她這會放鬆了才能睡得這麼毫無防備,甚至唾沬都在嘴角蠢動著?

        他伸出手,輕輕地用指尖抹著她嘴角的唾沫。

        她皺了皺眉頭,潛意識地吸了一下,那好笑的樣子教他忍不住低笑一記。「噗。」在他笑出聲音的同時,她倏地睜開眼睛看見站在床邊的他,她先是愣住……尖叫。

        「你幹麼像鬼一樣站在我床邊啊?想嚇我?」

        「我只是突然想來看看你……」

        「看我做什麼?」

        「沒做什麼,就是想看你而已。」

        當他這麼對她說時,她的臉更紅了。

        他們做了兩年餘的夫妻,就算是洞房花燭那夜,她的臉都沒這般紅過。

        沒做什麼,就是想看你而已。他真沒想到自己會說出這種教自己頭皮發麻的話來。

        他這種就算吞下一袋種籽,都開不出一朵花來的人,居然會說出這種肉麻兮兮的話?

        想起早上安智熙的驚聲尖叫,嚇得滾下床掉在他腳邊的那一幕,梅意嗣止不住地嘴角上揚。

        他把她從地上拎起來,她滿臉通紅、驚疑又害羞地看著他,那模樣實在太有趣。

        「爺,」正在他想笑的時候,有人來到門邊,正是永昌,「出事了。」抬眼睇見永昌那大事不妙的神情,梅意嗣笑意一斂,「怎了?」

        「咱們的船工蕭老古在家裡上吊了。」永昌說。

        「上吊?為什麼?」

        「蕭老古欠了八十兩的印子錢,想不開,就……」永昌面有難色,欲言又止地道。

         他意識到永昌似有什麼當說又不敢說的話,眉心一擰,「你有什麼就直說吧。」

        「爺,」永昌神情凝肅,「放印子錢的是二老爺家的學恆少爺。」

        聞言,他陡地一震,「什……」

        「蕭老古的妻子手上有借條,哭天搶地的說要去告官,我已讓人先將她攔下,這事不能上官府那兒……」永昌憂心地開口,「要是外面的人知道梅家人放印子錢,恐怕會嚴重傷及梅家聲譽。」

        「借條在你手上嗎?」他問。

        永昌點頭,立刻將蕭老古的借條遞上。

        他接過一看,發現蕭老古一開始只借了二十兩,沒多久時間便利滾利地欠下八十兩,而借條上面不只有不識字的蕭老古歪歪扭扭的字跡以及手印,還有梅學恆的用印。

        這下,是撇不清了。

        「除了蕭老古,還有別人嗎?」他問。

        永昌點頭,「我問了跟蕭老古要好的船工,他們說學恆少爺放印子錢已經有半年餘了,那些船工一下船常常不是嫖便是賭,不少人都跟學恆少爺借印子錢應急……」

        聽著,梅意嗣濃眉妤皺,眼底迸射出懊惱慍怒的光,他一拍桌面,沉聲道︰「真是混帳!」

        「爺,現在該怎麼辦?」永昌急問。

        「你先給蕭家一筆錢安家,無論如何都先安撫好蕭大嫂,千萬別讓這件事傳開。」他說完,站了起來,神情冷肅,「其他的事,我來處理。」

*             *             *

        尋常時,梅家大小事都是在大堂商議,可今天梅家大房卻是將二房及三房召至祠堂。

        原因無他,只因今兒個商議之事是斷不能傳出去的。

        梅意嗣在未遣人去將二房三房邀至祠堂之前,便已著人封鎖嗣堂,除了梅家人,所有僕役侍婢全都退到門牆之外,就連二房三房帶過來的僕婢亦是未經傳喚不得擅入。

        祠堂內,梅英世跟梅意嗣已候著二房三房的男人們前來,兩人沉默不語,神情凝肅。

        「承嗣呢?」梅英世問。

        「尋不到他,說是上街了。」他說。

        「成天亂跑,不思上進。」梅英世心情正壞,忍不著叨念著。

        「承嗣循規蹈矩,從不犯事,今天的事也與他無關,他在或不在也無所謂。」梅意嗣淡淡說道。

        梅英世瞥了他一眼,「你總是護著他……」

        「他是我弟弟,我不護他,護誰?」

        此話才說完,外頭傳來聲音。

        二房跟三房一同到了。

        僕役打開飼堂大門,將二房、三房父子兄弟,除卻那未成家立室的共九人,全都迎入祠堂。

        突然急召大家來到中院,而且還是進了祠堂,所有人都覺得疑惑。

        「大哥,突然把大家找來是發生什麼事了?」三房梅展世急問︰「該不是之前寧和號走水之事又有變卦吧?」

        梅英世都還沒來得及回覆他,他又急切地問︰「我們可是說好了分成不變,大哥可別是反悔了吧?」

        梅展世腦子裡全是錢、全是利頭,一番自私自利的言論讓梅英世忍不住皺起眉頭,動了肝火,「老三。」他難得板起臉來,「你急什麼?」

        見難得動怒的大哥突然板起臉,梅展世陡地畏懼,「大哥,我只是……」

        「三叔,」梅意嗣平心靜氣,「今天突然召集二房三房前來,不是為了寧和號的事。」

        老練沉穩的梅貫世微微凝起眉頭,「那是為了什麼事,這麼急的把大家都叫來了……」

        梅意嗣直視著梅貫世,「二叔,是為了學恆的事。」

        聞言,梅貫世一頓,「學恆?」

        此時,梅學恆似乎意識到什麼,原本十分輕鬆的神情瞬間一沉,身子也突然繃緊。

        他本能看向一旁的父親梅玉嗣,梅玉嗣卻是直視著前方,看都沒看他一眼。

        「我家學恆怎麼了?」梅貫世問︰「瞧你們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到底……」

        這時,梅意嗣起身走向對面的梅貫世,然後將手上那張借條遞給他。

        梅貫世接過借條,先是愣了一下,滿臉疑惑,可在他眼瞼一垂,看了那借條幾眼之後,神情丕變。

        「這……」梅貫世驚疑不已,「這是……」

        「學恆在外頭放印子錢,放款的對象還大多是船工跟碼頭工人……」梅意嗣神情嚴肅,「昨日咱的船工蕭老古因還不出錢,在家裡上吊尋短了。」

        「什麼……」眾人一聽,驚愕地道。

        「蕭大嫂原本要去告官,幸好攔下來了。」梅意嗣看著二房老爺梅貫世又道︰「二叔,這事要是傳出去,咱們梅家幾代人累積下來的名聲就毀了。」

        「這……」梅貫世萬萬沒想到是二房的子孫捅樓子,一時沒了主意。他看向滿臉無措的梅學恆,「你、你真是糊塗!」

        「是呀!學恆,你真是太大膽了,居然連印子錢都敢放?」三老爺梅展世難以置信,「這事要是傳出去,咱梅家還要不要在泉州做生意?」

        「我、我只是為了多賺一點錢,而且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啊!」梅學恆雖然理虧卻還是強辭奪理,企圖為自己的行為辯解,「我又沒逼他借錢,他借了錢卻還不出來,難道是我的錯嗎?」

        「你、你這孽障,還狡辯?」梅貫世指著長孫的鼻子,又氣憤又羞愧。

        「祖父,孫兒只是想有個自營的行當,不必等著大房伯祖父踉叔父按期分成,才會……」

        梅學恆話未說完,坐在一旁的梅玉嗣突然起身狠狠的抽了他一個耳光。

        氣力之大,猶如一陣強風似的將梅學恆整個人都刮到了地上。

        「混帳東西!」梅玉嗣一臉恨鐵不成鋼地瞪著跌坐在地上的梅學恆,氣極敗壞,聲線顫抖,「你還有理?」

        「父親,我、我……」梅學恆像是料不到父親會狠抽他一耳光,嚇得有點不知所措。

        未等所有人反應過來,梅玉嗣出腳狠狠的教訓起犯事的兒子,毫不留情。

        見狀,梅貫世急忙起身制止,「行了,玉嗣,你想打死他嗎?他媳婦都快生了!」

        「父親,他、他……」梅玉嗣說著,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這都是我教子無方!」現場亂成一團,大家都有點不知所措。

        梅英世瞥了梅意嗣一眼,像是在暗示他說點什麼。

        梅意嗣神情平靜地看著祠堂上正上演的這齣「子不教,父之過」的大戲,若有所思。

        「唉呀,玉嗣……」這時,反倒是三房老爺梅展世上前了,「行了行了,還是先想想怎麼解決這事吧。」

        「三叔……」梅玉嗣懊惱又慚愧,恨恨地瞪著坐在地上,狼狽不堪的梅學恆。

        「大哥,」梅展世望向梅英世,「你看這事怎麼處置?」

        梅英世沉沉一嘆,「這事,意嗣已經在處理了。」

        這時,剛被父親拳打腳踢的梅學恆抬起臉來,一臉不甘,「這事,承嗣叔叔也有分。」

        此話一出,梅英世陡然一震。「你說什麼?」

        梅玉嗣怒視著他,「你還想拖你承嗣叔叔下水?」

        「承嗣叔叔是真的有分。」梅學恆一口咬定,「把他喚來問便是了!」

        「你……」梅玉嗣高舉起手,眼看著又要抽他一耳光。

        「玉嗣!」梅英世喝止了他,深抽了一口氣,直視著梅學恆,「你說的是真的?」

        「伯祖父,到這節骨眼了,我敢說謊嗎?」他指著祠堂上的梅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我敢對著列祖列宗起誓。」

        若沒有的事,想他也不敢含血噴人,梅英世萬萬沒想到平時循規蹈矩的梅承嗣竟敢做出如此大膽之事。

        「大哥……」原本繃緊著神經的梅貫世鬆了一口氣,「這事,你看怎麼辦?」

        本以為自家長孫闖了大禍,恐怕要教他二房從此抬不起頭說話,沒想老天保佑,給了他二房一紙名為梅承嗣的護身符。

        梅英世望向梅意嗣,似乎想徵詢他的意見。

        梅意嗣沉吟片刻,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事,我會詳加調查。」他直視著梅學恆,「學恆,你立即將欠條都交出來。」

        「什……」梅學恆一怔,「叔叔想教侄兒血本無歸?」

        「你這皮猴!」一旁的梅玉嗣怒斥,「你意嗣叔叔要你交出,你便交出!」

        「憑什麼?我可是下了本錢!」梅學恆不服氣地道。

        「學恆,」梅展世出言相勸,「你別說了,這可是家醜,難道你……」

        「什麼家醜?我只是想賺錢而已!」梅學恆氣呼呼的抗議,「安嬸嬸跟蕃坊的洋人過從甚密,那才是家醜1!」

        此言一出,眾人譁然。

        「學恆,你說的是真的?」梅展世半信半疑地道。

        「當然是……」梅學恆話未說完,梅玉嗣及時一喝——

        「住口!」他指著梅學恆的鼻子,斥道︰「閉上你的嘴!」

        祠堂內鬧哄哄的,只見梅英世鐵青著臉,望向一派平靜的梅意嗣,「意嗣,這事……」

        「智熙到蕃坊去無不可告人之事。」他說。

        「什……你知道?」梅英世驚訝地道。

        「意嗣,你知道你妻子去蕃坊?」梅展世藏不住眼底的見獵心喜。

        「智熙她走不出喪子之痛,只得去蕃坊的洋人收容所關懷幫助那些孤兒以撫慰其喪子之創傷。」梅意嗣環視著眾人,「這事我知道,是我親口同意她的。」

        聞言,大夥面面相覷。

        此時,只聽見梅英世沉著聲,「散了……」

        大夥沒能反應過來,疑惑地看著他。

        次子有分放印子錢,長媳婦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這教他如何端得住這張老臉?他惱得重重一拍桌案,「散了!」

        大夥兒眼看事情似乎鬧大了,也不好再火上添油說什麼,一個個魚貫地步出了祠堂。

        一出門堂左轉二房院子,梅貫世便對剛才被他父親又踢又打的長孫梅學恆低聲說︰「幸好你把你承嗣叔叔拖進來,否則這次咱二房可有得受了。」

        梅玉嗣瞥了兒子一記,笑而未語。

        二房三房離開後,梅英世便著人去叫來梅家主母羅玉梅,並著人在前後門候著還未返家的安智熙跟梅承嗣。

        羅玉梅先到了祠堂,自然也從丈夫口中得知梅承嗣放印子錢及安智熙出入蕃坊的洋人教堂之事。

        比起安智熙出入洋人教堂,顯然,梅承嗣放印子錢更教她震驚且難以置信。

        「老爺,承兒他一向規矩且明辨是非,這種事他、他怎麼可能……會不會是學恆為了脫罪才……」

        「學恆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隨口拉承嗣下水。」梅英世沉著臉,怒意未在臉上消褪分毫。

        他目光一凝,冷肅地射向梅意嗣,「還有你!你簡直胡來,居然讓她到蕃坊去!」

        羅玉梅眉心一擰,「老爺,智熙她沒了孩子,咱們可以體諒她的。」

        「就你縱著他們!」梅英世聲線一沉,語帶詰責,「每次你總說她從小沒有母親教導,性子爽朗,跟她兄長外出便罷了,現在居然跟洋人攪和在一起?」

        「老爺,智熙或許欠慮,但我相信她不會做什麼讓梅家蒙羞之事。」羅玉梅軟軟地為安智熙求情,「她先前告訴我她作了夢,夢裡有個女人要她尋訪一百零八個孤兒或孤女,將他們的出身籍貫、父母名諱記載下來,再至普現殿燒化,她跟意兒的孩子便能生回來,所以……」

        「她說你便信?」梅英世手指著她,惱得手指直抖,「荒唐!」

        這時,祠堂外有人來報,「老爺,承爺跟大太太回來了。」

        不一會兒,先後回府的安智熙跟梅承嗣一臉疑惑地走進祠堂。

        突然被喚至祠堂已夠奇怪,一進祠堂看見候著的三人的表情,安智熙跟梅承嗣都深感不妙。

        「父親,母親……」兩人一進祠堂,立刻向堂上父母行禮。

        「你們兩個都給我跪下!」梅英世怒目圓瞪,恨恨地道。

        兩人一怔,互覷了一眼。

        「父親,兒子犯了什麼錯?」梅承嗣天真問道。

        梅英世操起擱在案上的戒尺,幾個箭步走去狠狠地在他身上抽了一下。

        啪地一聲,梅承嗣喊疼,羅玉梅也心痛。

        「你真是膽大包天,居然敢放印子錢!」梅英世怒斥,「你不學著你大哥做生意,居然撈偏門?」

        梅承嗣一臉無辜,「父親,我、我只是手邊有些閒錢,剛好學恆提起,這才入伙的。」

        「你不知道印子錢是什麼嗎?」梅英世怒視著他。

        「我知道,只是學恆說、說只是微利,所以我才……」他話未說完,梅英世又抽了他一戒尺。

        「微利?」梅英世指著他鼻子,「都鬧出人命了,你還說是微利!」

        聞言,梅承嗣驚愕,「出、出人命?」

        羅玉梅起身向前,扯雲承嗣讓他跪下。

        梅承嗣一跪,她立刻轉向梅英世,苦苦央求,「老爺,承兒是無心的,他不是存心要坑人。」

        正所謂打在兒身,痛在娘心,羅玉梅見兒子被狠抽了兩戒尺,心也都快碎了。

       「他都可以成家立室的人了,還不知道分辨是非?」梅英世怒不可遏,「他大哥在他這年紀,已經能操辦商行龐大的買賣了!」

        「我、我知道……」羅玉梅擒著淚水,「他資質是不如意兒,可是他也沒犯過什麼大錯,你就……」

        「石嬤嬤!」梅英世沉聲一喝,「把夫人扶一邊去。」

        「是。」石嬤嬤答應一聲,立刻上前拉扯住羅玉梅,悄聲地道︰「夫人,咱們先旁邊候著吧,承爺這頓是躲不掉了……」

        羅玉梅看得出此時的梅英世有多麼憤怒,也知道自己此番是護不了兒子的。雖然不捨,她還是走到旁邊坐下。

        這時,梅英世瞪著一旁還站著的安智熙,「你也跪下!」

        安智熙愣住,梅承嗣放印子錢被打也不算冤枉,可她為什麼也要跟著下跪受罰?

        「父親,我、我做了什麼?」她問。

        「好、好……」梅英世惱恨地笑著,「你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安家真是好養。」

        聽見公爹將自己娘家都扯下來,安智熙便約略知道是為什麼了。

        「父親,我沒做什麼對不起梅家的事。」她抬頭挺胸地道。

        「你一個良家婦女,居然隻身出入蕃坊的洋人教會,惹人非議丟了梅家的臉面,居然還說沒做對不起梅家的事情!」梅英世咬牙切齒,「因著你父親兄長的臉面,我對你一向睜隻眼閉隻眼,沒料卻養肥了你的膽!跪下!」

        見狀,早知大事不妙而跟來的房嬤嬤上前拉著她,勸著,「太太,快跪下跟老爺賠罪認錯吧。」

        「什……」安智熙滿臉的不甘願及不服氣,「我又沒……」

        「父親。」這時,始終站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梅意嗣驅前,「這件事我從頭至尾都是知情的,是我縱了她。」

        梅英世眉丘賁隆,「你現在是想如何?」

        梅意嗣撩起袍子,屈膝一跪,「馭妻無方是丈夫之過,該打的是我。」

        安智熙驚疑地看著毫無猶豫想代她受罰捱打的梅意嗣,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梅英世倒抽了一口氣,聲線顫抖,「好、好,我就打你!你們兄弟倆,手都伸出來!」

        梅意嗣沒半點遲豫畏縮,很乾脆俐索地便將雙手伸出,掌心朝天。

        梅英世許是氣壞了,也是沒半點猶豫地便狠抽了他十戒尺。

        看著兄長勇敢捱了十戒尺後,一旁的梅承嗣便也伸出雙手。

        梅英世手起手落,啪啪啪地抽了他剩餘的八下。

        罰完,梅英世怒將戒尺扔向牆角,氣呼呼地步出祠堂。

        羅玉梅衝上前,抓著梅承嗣那被抽出血來的手,淚如雨下,「承兒……」

        「夫人,咱趕緊回去給承爺上藥吧。」

        羅玉梅原本慌了,經石嬤嬤提醒,這才趕緊拉起梅承嗣走出祠堂。

        不出片刻,全部的人都跑光了,只剩下正緩緩起身的梅意嗣,以及整個人傻住的安智熙跟驚魂未定的房嬤嬤。

        當梅意嗣站起,鮮血自他掌心順著指尖往下滴落,安智熙突然回過神來,她上前抓著他的手,看著他滿是鮮血的掌心,心髒彷彿被狠狠抽了一下,很痛。

        她忍不住地皴起眉心,眼眶一陣發燙,然後便濕了。

        「很疼吧?」她聲線有點啞。

        梅意嗣神情和緩,淡淡地道了一句,「別再說我對你沒有半點真心了。」

        聽著,那原本還在她眼眶裡打轉的淚水,撲敕滑落……

*             *             *

        內室裡,房嬤嬤取來安家讓遊醫特製的金瘡藥膏給安智熙。

        「這是安家特製的金瘡藥,能迅速止血斂傷。」房嬤嬤在一旁說著,「當初太太出嫁,這安家老爺特地叮囑一定要放在嫁妝裡的物品,本想著太太性子浮躁好動,容易受傷,總能派上用場,沒想到倒是爺先用上了。」

        安智熙接過藥膏,瞥了她一眼,「你只要說前頭的療效便可,後面都是多餘的。」

        房嬤嬤蹙眉一笑,「老奴去弄盆水來。」說罷,她走了出去。

        房嬤嬤一出去,內室裡只剩下安智熙跟梅意嗣。

        她翻起他的手掌,細細檢視著他掌心的傷勢,不覺皺起了眉頭。

        「父親下手可真重……」她說︰「皮都旋開了。」

        「可不?」他一笑,「想想這十下要是抽在你手心上,那會是什麼樣子。」

        聽他這麼說,她心頭一緊。他就是擔心她捱不住才替她受罰的吧?他將錯全攬在自己身上,還說什麼馭妻無方,就是不想她皮開肉綻嗎?

        想想,她人生當中還沒有一個男人願意為她吃罪受罰呢。

        從前她跟弟弟一起搗蛋,弟弟都是賴她頭上,每次被罰站或是被愛心小手打的都是她。

        忍不住,她切切地注視著他。想起他剛才說的「別再說我對你沒有半點真心了」,她就莫名的一陣心悸,他對她不是沒半點感情的呀!

        之前他對她好時,她還以為興許是長興的船在海上遇到麻煩了,他才必須討好她,好教她回娘家去求救呢。

        看來,不是的。

        「謝謝你救了我。」她抬起眼瞼注視著他。

        梅意嗣睇著她,唇角微微上揚,「你謝的是哪一次?」

        「咦?」她微頓。

        「前兩天我在石獅塘救了你,你可沒謝我。」他眼底有一抹促狹。

        她的臉頰微微地漲紅,「那天你、你親了我的嘴,不就是謝禮嗎?」

        他噗地一笑,「天底下有妻子將吻當成禮物送給丈夫的?」

        「你問都沒問就吻了,那可不是什麼情之所至。」她說著說著,臉更熱了。

        看著她那羞紅的臉龐,他眼底滿是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愛憐寵溺。

        他本能地欺近她,羞得她將他的手一甩。

        「唔!」這一甩,掃到了他掌心的傷口,教他皺起眉頭。

        見狀,安智熙驚慌失措,「你沒事吧?」她趕緊地抓著他的手腕,檢視著他的傷,歉疚地直道歉。「對不住,我、我不是故意的……」

        看她一臉緊張,他胸腔裡奔騰著愉悅滿足的浪潮。喪子後的她不一樣了,喪子後的他們,也不一樣了。

        那本該是非常悲傷的事情,但此時他卻忍不住想著,那或許不是壞事。

        世間種種,不管喜怒哀樂,總歸都不是毫不道理的。

        「智熙,」他聲線低沉卻溫柔,「我們……」

        話未完,房嬤嬤進來了,見兩人神情尷尬,安智熙臉上又浮著兩朵紅霞,敏銳的房嬤嬤意識到什麼,她將清水擱下,「老奴去看著春月跟寶兒做事,免得她們偷懶。」說完,她旋身走了出去,還將外面的門輕輕帶上。

        安智熙心兒怦怦亂跳,但還是力持鎮定,「我先幫你處理傷口吧。」說著,她擰了條乾淨的濕紗巾,輕輕捧起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擦拭著他掌上的傷口,她一邊擦去掌上的血,一邊輕輕地吹著傷口以減輕疼痛感,「痛的話說一聲。」

        「嗯。」他兩隻眼睛定定的注視著她。此時,是他們兩年多的婚姻生活裡最平靜美好的一刻。

        她溫柔且悉心地清洗他的傷口,抹上一層金瘡藥,然後再裹上乾淨紗布,總算處理好他兩手的傷。

        「這藥如此厲害,我要不要讓房嬤嬤給沛澤居送一點?」她蹙眉笑嘆,「小叔細皮嫩肉的,恐怕是比你的傷還嚴重些……」說著,她突然想起方才發生在祠堂裡的事情。

        當她公爹甩了戒尺走出祠堂後,她婆母衝上前來,第一個關心的便是梅承嗣,當時她的眼裡彷彿只看得見梅承嗣。

        兩個兒子都捱了打,為何她的反應如此不同?是不是因為梅承嗣是麼兒,是她三十幾歲才又生下的孩子,所以才特別的疼惜?

        梅意嗣都快三十的人了,又有她這個妻子,也許她婆母覺得她這個做妻子的自然會去關心照顧梅意嗣,做母親的派不上用場?

        可就算是這樣,總也會問一聲,關心一下,為何……她真是想不明白。

        「你想什麼?」見她突然發呆出神,他疑惑地睇著她。

        她抬起臉,迎上他困惑的黑眸,若有所思。

        好一會兒,她半開玩笑地吐出一句,「你應該不是爹不疼娘不愛的兒子吧?」

        他微怔,眼底閃過一抹很深很沉的憂鬱,正當她感到疑惑時,那抹憂鬱又從他眼底消失無蹤。

        他目光一定,直視著她,「我餓了。」

        她恍然大悟,「喔,我著人去備膳。」

        「你得喂我。」他說。

        「欸?」她秀眉一擰,「你沒手?」

        他抬起裹著紗布的兩隻手,笑了笑。

        她嘆了一氣,故作無奈,「好吧,誰教我欠了你。」嘴巴雖這麼說,可不知怎地,她竟滿心愉悅及歡喜。

        她想,她真的是被他撩中了。

*             *             *

        沛澤居,西廂房裡。

        羅玉梅看著梅承嗣兩隻手掌被戒尺打得皮都開了,眼淚撲敕撲敕地直落。

        不管她如何小心地處理他的傷,他都疼得哇哇叫。

        「唉呀呀……疼。」

        「忍著點,承兒。」羅玉梅一邊哄著他,一邊悉心地用清水拭淨他掌上的傷口。

       「好疼……父親真是發狠的打了。」梅承嗣一臉委屈,「玉嗣哥哥肯定不會這樣抽學恆的。」

        羅玉梅抬起淚濕的臉看著他,眼底有憐也有氣,「你真是……什麼不學,居然學人家放印子錢?」

        「我、我也沒想到會出人命呀。」想到有人因還不了債而上吊尋短,梅承嗣心裡是難過且歉疚的。

        「承爺,」石嬤嬤在一旁問著,「你是怎麼跟二房的學恆少爺一起放印子錢的?」

        梅承嗣一五一十地道來,「大概三個多月前吧,學恆就說他有賺錢的門路,問我要不要入伙,我想我身邊攢了一些錢,我又不懂得生財,不如入伙賺點利頭……」

        「難道你不知道他放印子錢?」羅玉梅問。

        「知道呀。」梅承嗣天真地說︰「學恆說他放的是微利,不礙事。」

        羅玉梅聽著,忍不住輕斥,「你真是糊塗……」

        「嫂嫂說他們安家從前也放過印子錢,收益穩定,也不會出什麼亂子,所以我就……」

        「難道是她慫恿攛掇你去放印子錢?」石嬤嬤激動且帶著憤怒地道。

        梅承嗣立刻否認,「沒的事,嫂嫂沒慫恿我做什麼。」

        「承爺,你不必替她掩罪是非,她安家是什麼出身,難道老奴還不清楚?」石嬤嬤說得咬牙切齒,「居然還騙了咱夫人,跑到蕃坊那種地方做些見不得光的事!」

        「石嬤嬤。」羅玉梅神情一凝,制止了她的放肆。

        石嬤嬤憤慨,「老奴有說錯什麼嗎?要不是她對承爺有了壞影響,承爺又怎麼會糊里糊塗地跟著學恆少爺去放印子錢,還落得老爺一頓打罵,把他說得一文不值……」

        說著,石嬤嬤氣哭了。

        見狀,梅承嗣忘了疼,一邊急著安慰石嬤嬤,一邊又忙著幫嫂嫂說話,「石嬤嬤,你別哭,沒事的,父親只是一時在氣頭上才會說那些話,過兩日便也忘了……至於嫂嫂,她真的沒慫恿我去做什麼,一切都是我自己決定的……與她無關。」

        「承爺,你、你真是太天真,太善良了……」石嬤嬤噙著淚水,眼底滿是憤恨,「你拿他們當親人、當家人,可他們……」

        「石嬤嬤。」羅玉海沉聲道︰「你真是越說越過分了。」

        迎上她嚴厲的眸子,石嬤嬤不情不願的閉了嘴,她抹著淚水,嘴裡咕噥著,「老婆子我絕對不會讓承爺吃虧的……」

        羅玉梅沒再說話,只是悉心地將梅承嗣的傷口處理好,抹了藥再纏上紗布。

        這時,外頭有人來報,「夫人,馨安居的寶兒求見,說是太太讓她拿安家特製的金瘡藥來給承爺用。」

        一聽寶兒拿著安家的金瘡藥來,原本五官糾結得跟包子似的梅承嗣瞪大了眼晴,歡天喜地道說︰「是嗎?快讓寶兒進來吧。」

        「別。」羅玉梅淡淡地說了句,「收下,然後讓她回去赴命吧。」

        「是。」門外的人答應一聲。

        石嬤嬤滿臉的憤恨難消,像是要說什麼,但又讓羅玉梅的眼神給堵了回去。

        不一會兒,婢女將金瘡藥拿了進來並交到羅玉梅手上。

        梅承嗣看著,咧嘴笑笑,天真無邪,「石嬤嬤,你瞧,嫂嫂可是疼我的。」

        石嬤嬤老臉一沉,霍地站起,旋身便走了出去。

        羅玉梅看著她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心有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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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2 00:33: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我們從頭來過吧

        稍晚,平安來到西廂房外求見,進了屋,他站在繡屏外,怯怯地說著,「太太,爺他要沐浴,卻不讓奴才幫忙,是不是可以……」

        「他手纏著紗布碰不得水,幹麼不讓你幫忙?」她問。

        「爺說他可以自己來,可是……」平安語帶商量及央求,「太太,你去幫幫他吧?」

        「嗄?」聽著,安智熙忍不住從內室衝了出來,「他這麼大的人了,還要我幫他洗澡?」

        平安一臉無奈,「太太若不願意,那奴才也沒辦法,只是爺他傷了手,要是又碰水,那……」

        「我剛才已經伺候他吃飯了,現在還想我幫他洗澡?我是在照顧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老爺爺嗎?我現在還得先預習如何照顧失能老人呀?以後我還……」她突然發現自己竟連珠炮般的抱怨,盡說些他們不太懂的話。

        此刻,平安、寶兒跟春月都瞪大著眼睛看著她,一臉困惑。

        「太太,」突然,房嬤嬤從門邊探出頭來看著她,「爺替你受過,兩隻手被老爺打得皮開肉綻的,也沒聽他抱怨一句,現在讓你照顧他沐浴更衣、吃飯喝湯,也不算委屈了你吧?」

        房嬤嬤這麼一說,安智熙頓時語塞。

        是啦,他是為了她才弄得如今像是殘廢了一樣,她報答補償他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再說,他只是殘了一陣子,又不是廢一輩子,她把他當失能老人照顧一下又怎樣呢?

        「我去就是了。」她說著,有點不情願地走出屋外,邁向東廂房。

        進到東廂房內,只聽內室跟花廳之間的夾間傳來聲音。她帶上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一通過花廳的門,便是一道屏風橫攔著,而屏風的那一邊正是擺放浴桶的夾間。

        安智熙從屏風後探頭,看見梅意嗣背對著屏風,已褪去衣服。他赤裸著上身,身下只著一條褲子。

        他有非常寬闊的肩膀及背,那條背脊直挺挺地支撐著他高大的身子。他身材結實但不精壯,那身體的線條雖稱不上完美,卻足夠讓人目不轉睛。

        對於他的身材,她不驚奇。雖說這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的身體,但原主的記憶裡是有些畫面的,而且……非常清晰。

        讓她驚異得說不出話來的不是他的身材,而是他背上的傷。

        他背上有著可怕的傷疤,一道一道,亂七八糟,可以想見他曾經受了很重甚至足以致命的傷。

        這些傷痕,與他夫妻兩年的原主也不曾見過。

        是他們真的太疏遠?還是他刻意不讓她發現他身上的傷?

        她呆呆地站在那裡,想像著他當初受傷的樣子,一陣涼意從腳底直往上竄。不自覺地,她倒抽了一口氣。

        像是察覺到有人在身後,正解開褲頭的梅意嗣轉過頭來,看見安智熙站在屏風旁,他一震,「你什麼時候……」

        「我……」不知為何,剛才明明還十分抗拒為他服務的安智熙,突然很樂意為他提供服務。「我來幫你洗香香。」

        他愣了一下,洗香香?

        她意識到自己說了奇怪的話,慎重其事,「我是說幫你沐浴更衣。」

        他微頓,半信半疑,「你確定?」

        「當然。」她說著走了過去,並撩起袖子,「平安說你不肯讓他幫忙,你兩隻手都碰不得水,我想請教一下你如何自己洗澡?用腳?」

        他蹙眉,「我打算泡一泡就好。」

        「泡到脫皮就乾淨了是嗎?」她開玩笑地說。

        聽著,他唇角一勾,笑了。

        「別鬧了,你想傷口潰爛嗎?」她說著,再往前一步,「你自己脫光了進去?還是我幫你脫?」看見他背上那亂七八糟的傷疤後,她不知為何,居然一點也不怕不羞了。

        「我自己脫吧。」他說著,背過身去,倒是很乾脆地便解了腰帶,褪下褲子。

        她以為自己可以泰然自若,但當他褪下褲子露出結實的臀部以及那兩條逆天的長腿時……她竟心跳加速,下意識地將臉別開。

        傅培雅,你真沒用,死都不怕了,怕什麼光溜溜的屁屁?

        儘管心裡有個聲音在鞭策自己,她還是沒勇氣把臉轉回來——直到聽見他進到浴桶裡面泡水的聲音。

        確定他泡在浴桶裡後,她轉向他,先深呼吸一口氣,拿起一旁架上的皂角打了一點泡,輕輕地抹在他背上。

        他那些傷疤不是平的,而是突起於皮膚表面,雖然明知不會痛了,她卻不敢使力。

        「不會痛。」他說︰「你可以使點力。」

        她深呼吸了一口氣,怯怯地道︰「……喔。」她加了一點力道,將皂角起的泡塗抹上去,然後用紗巾擦拭著。

        「很可怕嗎?」他淡淡地問著。

        「嗯。」她誠實地回答著,「我從沒見過這麼可怕的傷疤。」

        他輕笑一記,「我以為你從小在街頭混,見多識廣。」

        「我雖然是在街頭長大的,可父親跟大哥一直護著我,沒讓我受過半點傷,也沒讓我見過任何可怕不堪的事。」她說。

        聽著,梅意嗣微微頷首。哪個女兒不是父親掌上的明珠呢?雖說是為了互蒙其惠,但安家也絕不是隨便找個人家便將女兒塞進去的。

        「夫妻兩年餘,我竟然從沒看過這些傷……」她真心感到困惑。

        這些傷疤。

        想著,她的腦袋裡出現屬於原主的記憶。

        他從沒在她面前赤身裸體過,辦事時也總是黑燈瞎火。

        每回完事,他一個轉身便穿起深衣,而她也差不多是如此。

        他們辦事,沒半點溫存。這樣的夫妻生活真是夠悶、夠慘的。

        「我不想你看見,太難看了。」他說。

        「不難看,只是看了……難過。」她幽幽地脫口而出。

        聞言,梅意嗣心頭微悸。

        他本能地轉過頭,瞥著她的臉,「難過?」

        迎上他的黑眸,她有一點點的羞怯,「是呀,這麼重的傷,誰見了不難過?」她輕咳一聲,以掩飾她心裡那安靜不下來的躁動,「怎麼來的傷?」

        「好幾年前的事了……」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那幾年海盜猖獗,貨船遭到打劫燒殺,時有所聞,我跟父親不幸地便遇上了……」

        從前,他不曾想過跟她提那件事,不知怎地現在卻連半點猶豫都沒有。

        「那年我二十,妻子即將臨盆,我本該待在家中迎接新生命,可那段時間常有貨船遭劫,我實在不放心父親獨自出船……」提起那傷感的過往,他又嘆了一口氣,「她說她沒事,也有母親跟一幫丫鬟嬤嬤照顧著,要我陪父親一起出船,豈知我們的船遇到倭船襲擊。

        「為了保護父親,我身受重傷,性命垂危,要不是遇到一艘從大員返救,恐怕我是無法活著回到泉州的……」

        說到這兒,他的聲線忽而有點低啞,「只是萬萬沒想到我活著回來,妻子跟她腹中的孩子卻都……」

        聽到這兒,她便知道後來發生的事了。

        妻子難產,一屍兩命,他從此寄情工作以忘卻痛苦煩憂。

        他身上那些傷,一定抵不過失去妻兒的痛,想到自己之前還拿這件事來打擊他,她就覺得自己真是殘忍。

        「對不住……」她衷心地說︰「之前我、我還拿這事來……」

        「過去了。」他打斷了她,「人的眼睛長在前面,只能往前看。」

        是的,眼睛長在前面,只能往前看。

        她也是,既然已經穿越來此又宿了安智熙的身,便只能以她的身分努力活下去。

        「公爹接受我爹的提議,讓我嫁你為繼室,就是害怕當年海上喋血的事情再發生吧?」

        「是。」他坦率地承認,「父親他當時實在是嚇壞了,他以為即將失去我。」

        「我知道梅家與安家結親,梅家上上下下並不樂意。」她喜歡把事說開,難得今天他也如此坦率,那就不必再有所顧忌了。「安家是做黑市買賣起家的,要不是為了梅家根本不可能與安家結親。」

        「這我不否認,不過……」他又撇過臉看著她,「你到時收攏了不少人心,尤其是承嗣那小子……」

        她唇角一勾,促狹地接話,「可我討了不少人心,卻討不了你的。」這話,她是替原主說的。

        話才說完,他忽地半轉身子,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

        她心頭一悸,睜大眼看著他。

        「對不住。」他說。

        她愣住,「嗄?」他怎麼突然跟她道歉?又是為了什麼道歉?

        「你進門後,我從沒好好待你。」他衷心地說︰「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沒與你交心,我沒盡到做丈夫的本分。」

        他忽然跟她交心,反倒教她慌了。「幹、幹麼突然……」

        「智熙。」他喚了她的名字。

        她的視線跟心神都被他那兩隻幽深的眸子攫住了,她忍不住地深吸一口氣,試著平復現下跳得又急又猛的心律。

        「那日你與我把話說開,並說要與我分房後,我突然覺得鬆快了……」說著,他似乎意識到什麼,又急著解釋,「不是因為分房而鬆快,而是在我們之間那凝滯到教人快要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消失了。」

        「喔……」其實,她有點反應不過來,腦子像是當機了。

        「我們的日子還長,若是一輩子過著那樣的生活實在太苦悶,可我從來沒試著去改變什麼,而你,改變了它。」他眼底有著深切、藏不住的感激。

        「你突然同我說這些,我、我現在有點……」她尷尬地笑笑。

        「智熙,」他眸底有著她不曾見過的深情,「我們從頭來過吧。」

        「……」她呆了。

*             *             *

        去蕃坊的事被揭穿後,安智熙已經好幾天沒出門了。

        雖說也沒人管著她,但如今二房的梅學恆跟梅承嗣一起放印子錢的事未了,梅大老爺也還在氣頭上,為了不節外生枝,她也不敢在這風頭浪尖上再生事端。

        這幾日,她就安分地在院裡做她的賢妻。

        雖然還是與他各自睡在東西兩廂,但他們會一起用膳,她會幫他換藥,還會幫他沐浴更衣。一開始做著有點尷尬的事情,幾次之後便也習慣了、自在了。

        人家說一回生兩回熟,真是一點都不錯。

        安家特製的金瘡藥果然要得,梅意嗣原是皮都爆了的,可是才兩三天的時間,傷口已經癒合,就算是碰了水,只要立刻擦乾也是無妨,這兩天他已能自己入浴。

        一早送梅意嗣出門後,又即將開啟安智熙無聊的一天。

        在這院裡是真的無聊透頂,她不會刺繡插花,更別提琴棋書畫,手邊拿得到的書籍又全都是沒興趣的題材及內容,悶死她了。

        她真羨慕梅意嗣。

        雖說他手邊總有一些棘手的事情要辦,但生活肯定是充實的。

       在院子裡走了一會兒消消食後,安智熙回到內室,往床上一躺,嘆了口氣。

        不知道聖母之家的孩子怎麼樣了?她那麼多天沒去,他們覺得很奇怪吧?會不會想她呢?

        要是在二十一世紀,一個富太太天天到孤兒院幫忙,人家一定會說她熱心公益,還頒個好人好事的獎狀給她呢,可在這三百多年前的封建時代,她倒成敗壞門風的惡媳婦了。

        「唉……」想著,她又嘆了一口氣。

        「我說太太……」這時,房嬤嬤走了進來,見她躺在床上,忍不住叨念著,「瞧你這是什麼樣子?白日裡就躺在床上唉聲嘆氣,要是讓外人見了,成什麼體統?」

        房嬤嬤念她的,安智熙也是左耳進右耳出,無動於衷。

        「這裡又沒有外人……」她說。

        房嬤嬤走了過來,好氣又好笑,「快起來吧。」說著,伸手拉她一把。

        她不情不願地坐起,垂頭喪氣,「嬤嬤,我快無聊死了。」

        「無聊不會死人。」房嬤嬤順手理了理她的頭髮。

        「誰說不會?我就快死了……」她像個撒嬌抱怨的孩子。

        房嬤嬤蹙眉一笑,「既然嫌無聊,那就趕緊生幾個孩子呀!有了孩子,你就不無聊了。」

        安智熙一聽,本能地皺起眉頭。「你以為生孩子是變戲法,說說就有?」

        房嬤嬤眼底閃過一抹黠光,「孩子當然不是說說就有,你也懷過,不用老婆子我教你吧?」

        迎上房嬤嬤那富有深意的眼神,安智熙警覺地問︰「你想說什麼?」

        屋裡沒別人,房嬤嬤便毫無顧忌地在她身邊坐下,拉過她的手,緊緊揉在手心裡。「太太,搬回東廂去吧。」

        房嬤嬤說︰「你這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總不能一直跟爺分房吧?」

        「也才三個多月……」她說。

        「爺雖年長你九歲,可還是個身體強健的男人,這男人要是憋悶久了,可是會……」房嬤嬤語重心長,「雖說男人有妻有妾也是尋常,可你也不希望爺有吧?要是你一直拒絕他,就算他沒納個妾或是收個通房,也難保不會有外室,或是到那些勾欄瓦舍、秦樓楚館的地方去……」

        「唉唷,嬤嬤,你別跟我說這些……」她承認,她現在對梅意嗣並非沒意思,甚至好幾次看著他、摸著他,她都有種春心蕩漾的感覺。

        可是,她不確定自己已經可以跟他袒裎相見、相濡以沬。

        雖說他們親過嘴,但親嘴跟那件事可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呢。

        「太太呀,老奴老了,可心眼還是通亮的。」房嬤嬤說︰「只要眼睛沒瞎,都看得出爺看著你的眼神已不同往日了。」

        「咦?」她一怔,「嬤嬤是說……有慾火?」

        聽著,房嬤嬤忍俊不住地笑出聲來,「你胡說什麼?是情意。」她像是被點了笑穴,笑個不停。

        安智熙覺得有點糗,羞惱了,「嬤嬤別笑了,明明就是你說得神秘兮兮,讓人生了遐想……」

        「老奴看是你對爺有非分之想吧?」房嬤嬤語帶促狹。

        「我才沒有。」她嘟著嘴,氣呼呼地道。

        「有也是尋常之事。」房嬤嬤稍稍止了笑意,一臉正經,「咱安家這位姑爺一表人才,相貌堂堂,是女人都喜歡。」

        「聽你誇得他……」她輕啐一記。

        「太太,」房嬤嬤又握住了她的手,兩隻看盡世事的眼睛直勾勾地望住她,「雖說梅、安兩家結親本是為了互惠互利,可你倆終歸是得過上一輩子,如今逢春開花不是正好?給他生幾個娃兒,好好過日子吧。」

        「嬤嬤……」從房嬤嬤眼裡,安智熙可以看出房嬤嬤是多麼的關心她、在乎她。

        房嬤嬤是真心實意地希望她好,盼著她幸福的。

        她還記得她才二十出頭時,外婆就常叨念著希望她趕緊嫁人,還說想在死之前看見她有個好歸宿。

        那時,她才二十,哪聽得進外婆的話。

        接下來的幾年間,外婆只要看見她就提著嫁人的事,見不著的時候,也會打電話轟炸她媽媽,要她媽媽催催她……

        當時的她,真的覺得好氣又好笑。

        她二十八歲那年,外婆走了,別說是嫁人,她就連男朋友都沒有。

        記得在外婆靈前,她還一直跟外婆說對不起呢,那時代的老人家就是這樣吧,沒什麼了不起的期待,就盼著孩子都有好歸宿。

        「太太,老婆子我是真心希望你好……」房嬤嬤噙著淚,「你自小沒了娘親,是我一手奶大的……」

        「我知道,我……」房嬤嬤對她的一片真心,她哪裡不知道?可提到這生小孩的話題,目前的她只想逃呀!

        「太太,承爺來了。」寶兒在門外喊著。

        聞言,安智熙頓時有種逃出生天的感覺。

        天啊,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梅承嗣可真解救她於水火了。

        「請小叔進來。」她說著,快快地起身走出內室。

        來到小廳,梅承嗣已站在那兒,見她出來,他先綻開了笑顏。

        「嫂嫂,謝謝你送來的藥。」梅承嗣舉起手,秀出他癒合得差不多的雙手。

        「你……沒被臭罵吧?」她問。

        他知道她指的是放印子錢那件事,不好意思地撓撓臉,「多虧大哥處理得當,這事沒鬧到官府去,我算是逃過一劫了。」

        聽著,她安心一笑,「那就好,經一事長一智,你以後千萬要小心行事。」

        「我知道。」梅承嗣點點頭,「大哥讓學恆繳回欠條重擬,讓欠錢的人分期清償本金,不必付出重利,還給蕭大嫂一筆安家費,如今蕭大嫂跟那些債務人都沒異議了。」

        「是嗎?」看來梅意嗣這些天就是在忙著這件事呢。

        「那二房那邊有異議嗎?」她問。

        「那自然是心裡不快的。」梅承嗣說︰「要不是鬧出人命了,二房叔父那邊也不會同意大哥這處置方法的。」

        也是,放印子錢就是為了賺重利,如今雖說也沒折損,但失了利頭,他們就算嘴上不說,心裡肯定也是多有怨懟。

        「對了。」梅承嗣突然想起自己手上抓著一封邀帖,急忙地遞給她,「是大舅爺差人送來的,剛才我來時見七寶正要送來馨安居,就讓他交給我拿來了。」

        她接過邀帖,打開一看,原來是她大哥安智秀約她明晚小聚。

        真好,她大哥派邀帖來,在府裡關了好多天的她終於可以出門了。

*             *             *

        這天,梅意嗣回來晚了。

        安智熙差春月去問平安,知道他已經在外頭用過晚膳,現下正在沐浴。

        她算準了時間,去東廂房跟他報備明天跟安智秀小聚的事情。

        來到東廂房門口,平安正端著一盆水走出來,想是給他睡前洗漱用的。

        「太太。」看見她,平安喊了一聲,好讓內室的梅意嗣知道她來了。

        安智熙點了點頭,穿過夾間,走進內室,梅意嗣已光著腳坐在床邊。

        「這麼晚了,你還沒歇下?」他問。

        「還沒,跟你說件事……」她說著,走近了一些,「我大哥今天來了邀帖,約我明天小聚。」

        他勾唇一笑,「你以前從不跟我說的。」

        聽他說的好像她多此一舉了。「你如果覺得不必要,那更好。」說完,她挑挑眉頭,一臉自討沒趣。

        「我不是那個意思。」他濃眉微蹙,深深笑看著她,「你還真陰晴不定。」

        「我才沒有。」

        「你去吧。」他神情溫和輕鬆,「這幾日悶壞你了。」

        「何止悶壞,簡直快瘋了。」他如此體貼明理,她也不客套了,「我一直想著聖母之家的那些孩子,他們一定也很想我。」

        他睇著她,略帶笑意,「你哪裡知道人家想你?」

        「我對他們那麼好,他們當然會想我。」她說︰「如果有人對我好,我也會想他的。」

        「是嗎?」他目光一凝,眸子直勾勾地攫著她,「那我可要對你更好些了。」

        「咦?」她愣了一下,旋即意會到他話裡的含意。

        一想通,她的臉也紅了,可惡,她又被他撩了。

        她越來越覺得他根本是個扮豬吃老虎的撩妹高手,每撩必中。

        「那……反正我已經告訴你了喔!」她有點慌,只好故作鎮定,「我不會太晚回來的。」

        「帶個人去吧。」他說。

        「我討厭有人跟前跟後的。」她拒絕了他,「而且如果真的晚了,大哥會送我回來的。就這樣,不打擾你睡覺,祝你好夢。」說完,她一個旋身便要離開。

        見她頭也不回地就要走了,梅意嗣忽地心頭一緊。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她在或她不在,其實他以前是不在意的,可最近,那種因為她不在而產生的焦躁感越來越強烈。

        睡前看著那空蕩蕩的床、午夜夢回摸到身邊的床榻是涼的……他討厭這種感覺。

        梅意嗣腦子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兩條腿已經動了起來。

        他赤腳下床,幾個箭步上前,一把攫住覆智熙的手臂,他感覺到她的身體震了一下,然後回過頭來看著他,臉上有著驚羞表情。

        那一瞬間,他跟她都不知道要說什麼話了,就只是相視。

        他不知道在這短短的時間裡,她的腦袋裡思索著什麼,而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

        他過往從不曾渴望過她,偶有親密也不是因為愛,或是慾。

        他只知道他們是夫妻,他不能對她及安家毫無交代。

        當然,他也必須對自己的父母及家族有所交代。

        自她險些因難產而失去生命之後,他們雖然分房,卻莫名比過去兩年還要親近。

        她對他說了過去兩年從不曾說過的話,她為他們之間僵化的關係做了決定,而那個決定反倒將他們拉近了。

        他跟她一直以來都像是陌生人,而這些日子以來,他慢慢地「看見」她,也慢慢地想了解她,甚至維護了她。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對她的感覺變了呢?是在他那天晚上於石獅塘親吻她之後嗎?還是更早以前?

        此刻,他無心去細究那情苗是何時萌芽。

        此刻,他眼裡只看見她,心裡只想望著她……

        目光交會後的寂靜讓安智熙慌了,她在梅意嗣眼裡看見了某種情緒及情感,他眸中有什麼在沸騰著、翻攬著,教她忍不住地想逃。

        她想逃不是因為害怕、不是因為厭惡,而是因為羞。

        是的,擁有三十歲女子靈魂的她,清楚地知道他眼底那沸騰著的是什麼。

        本能地,她想掙脫他的手,可她才稍稍掙扎了一下,便被他強勁有力的臂膀一把扯進懷中,然後緊緊地捆住、圈住。

        「啊……」她的胸部遭到強烈的擠壓,空氣瞬間從嘴巴洩出。

        他低下頭,兩隻如熾的黑眸鎖住她,教她幾乎快不能呼吸。

        她漲紅著臉,頭皮漸漸地發麻。

        快推開他啊!她心裡有個聲音在喊著。

        她是個女警,受過訓練,對付一個男人應該不成問題,可為什麼她無法反制他,全身氣力都不知道上哪裡去了……

        就這樣,她眼睜睜看著他的臉越來越近,然後……那熱辣辣的唇烙上了她的。

        「唔……」她不自覺地閉上眼睛,腦子像是快燒起來了一般。

        他的唇是熱的,他的身體是熱的,他緊緊環抱住她的雙手也是熱的,她的身體好似如火燒起來了,頭昏腦脹。

        在原主的記憶裡,他從不曾如此渴望過她,他們就連在床上都是行禮如儀……按表操課,而且還「偷懶」。

        他現在是怎麼了?吃錯了藥?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如此渴望她的?該不是因為這些天她天天伺候他,還幫他洗澡吧?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時,安智熙驚覺到梅意嗣的一隻手已經自她腰間慢慢上移,那大手按在她左胸的邊緣,大拇指微微的加壓,然後掌心整個覆在她左側的渾圓上。

        「啊!」她驚叫一聲,雙手撐開他的胸膛,驚羞地瞪著他。

        他眼底燃燒著一種強硬及絕對,捧著她的臉,又一次吻住了她。

        她先是掙扎,甚至槌打他的胸口,可卻阻止不了他。

        她明明覺得時機未到,貲得自己還沒做好這樣的心理準備,可身體卻莫名地對他馴從。

        完了,她……她居然很喜歡這種被他強烈渴求著的感覺。

        雖然他之前三番兩次撩中了她,可她這樣也實在太沒節操、太沒出息了。

        憑著僅存的一絲絲理性及自制,安智熙使出吃奶的力氣推開梅意嗣,然後像一隻受驚的貓般跳開,警覺地、戒備地看著他。

        「不、不要。」她覺得自己的「不要」弱爆了。

        遭到她的拒絕,梅意嗣感到挫折。

        不要,就算是從前他們相敬如賓的時候,她也不曾對他說過不要,為什麼現在明明有破冰的感覺了,她卻毅然相拒?

        她說盡管是父母之命,可她曾經喜歡過他。

        那麼,現在她已經不喜歡了、不要了?若真如此,這些時日她所表現出來的又是什麼?

        她心疼他背上的傷,也僅僅只是因為他替她受過嗎?

        他懊喪,甚至感到面上無光,濃眉一擰,目光一撇,他轉過身子背對了她。

        「你回去歇著吧。」他說。

*             *             *

        梅意嗣很早就出門了,他們沒一起用早膳。

        安智熙該感謝他避免尷尬的決定,卻不知為何感到悵然。

        掌燈時分,她換了男裝從後門出府。雖說已向梅意嗣報備過,也不是去見什麼可疑的男人,但畢竟風頭未過,她也不好明目張膽。

        來到西六街的酒肆千客來,她大哥安智秀已經在那兒等著她。

        他跟她招了招手,「丫頭,這兒。」

        她朝著他走過去,桌上已經擺了幾道下酒菜。

         一旁的桌子坐了三個人,他們全是安智秀的手下,見了她,雖沒起身,但都恭謹地道了聲「姑娘好」。

        她才坐下來,安智秀便將一套未用過的碗筷推向了她,「還沒吃吧?」

        「還沒。」看著桌上那幾道菜肴,當歸牛腩、肉米魚唇、蓮花酥、五彩魚絲、福壽全,真是令人食指大動。

        「先吃菜吧,咱們慢慢聊。」安智秀說著,夾了兩塊牛腩放她碗裡。

        安智秀是個很寵愛妹妹的哥哥,她完全感覺得出來。

        就這樣,兄妹倆一邊享用美食,一邊閒聊著。

        「你好些日子沒出門了吧?」安智秀問。

        她微頓,抬起眼,疑惑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他一笑,「我聽說了一些事……聽說梅家二房的長孫跟你小叔一起放印子錢,然後連你去蕃坊的事也給揭露了。」

        她驚訝地看著他,「大哥,你是包打聽嗎?」

        「你大哥是做什麼的?那碼頭邊上處處是我的眼線呢。」安智秀夾了塊鮑魚放進嘴裡,細細咀嚼著。

        「我公爹因為這件事可氣壞了,連祠堂裡的戒尺都請出來了。」她說。

        「你小叔捱打了?」他問著,眼底有幾許的興味。

        「何止是他,就連他大哥都捱了十戒尺。」她說。

        聞言,安智秀困惑不解,「梅意嗣也捱打?他怎麼了?」

        「他沒怎麼樣,是替我受過。」她說︰「公爹知道我去聖母之家,說我不成體統、敗壞家風,所以要連我一起打,然後……」

        「然後我妹婿捨不得你捱打,就替你受了?」安智秀說著,徑自地蹙眉笑了起來,「真想不到梅家老爺子氣到連你都要打,更想不到梅意嗣會替你受罪,你們夫妻倆幾時成了患難與共的同林鳥?」

        安智熙出生不久便沒了母親,她是喝著房嬤嬤的奶水,讓他們父子兩人呵護著長大的。

        雖然早期安家過著刀口舔血的日子,可他們父子兩人可沒讓她受過半點傷及委屈。

        盡管當初讓她嫁給梅意嗣是為了安家的貨能順利經由梅家送出泉州,但其實梅家的這個鰥夫長子,也是他父親安岷生幾經觀察及調查才決定的人選。

        梅意嗣為人正直,對父母盡孝、對兄弟友愛,對妻子亦是體貼關懷。

        雖說是嫁給他當繼室,他又年長智熙九歲,可父親還是認為梅意嗣是相當優秀,足以讓智熙仰賴一生的對象。

        智熙嫁進梅家後,夫妻倆雖未有任何的齟齬不睦,可每次見面,從智熙臉上及她的言談之中,他都可以感覺到智熙並未得到丈夫的愛。

        女人若是不幸福,那是再如何塗脂抹粉也裝不出來的。

        本想著若再如此下去,他便要向父親提議與梅家提出和離要求,誰料到她卻懷上身孕了。

        有了孩子,或許夫妻之間的感情便能滋長,關係便可改善,做大哥的他樂觀其成。

        豈料天意弄人,卻讓智熙因難產而失去孩子。

        他以為智熙跟梅意嗣這樣的婚姻撐不了多久,可如今卻聽她說梅意嗣為她受過?沒有人會願意為不相干、不在意的人受皮肉之苦呢。

        「瞧著,你們的感情是有進展了?」安智秀眼底閃過一抹狡黠光芒。

        「什麼進展?不、不就是這樣。」想起昨晚的事,安智熙突然一陣臉紅心跳。

        睇著她那驟然發紅的臉龐,安智秀好像明白了什麼。他深深注視著她,一臉「老哥什麼都明白的表情。」

        「你害臊了?」他噗地一笑,「看來,你們很快就會有好消息。」

        她先是一頓,旋即明白他所謂的好消息指的是什麼,當下尷尬極了,索性話鋒一轉,「大哥不是為了這個要我出來的吧?」

        安智秀唇角一勾,有點使壞,「當然不是,不過這算是意外發現。」

        「大哥是不是有其他的事要同我說?」她問。

        安智秀笑意微斂,點了點頭,「我是想告訴你……」他神情轉而凝肅,「既然梅大老爺已經知道你去聖母之家的事,而且非常生氣,那你往後就別再去了。」

        「咦?」她狐疑地看著他。他就為了這個邀她出來?

        「雖說有娘家給你當靠山,梅家一直都對你睜隻眼閉隻眼,可這次事情鬧開,你算是給梅家大房下了臉面,往後還是節制一點、規矩一點吧。」安智秀語重心長,「蕃坊確實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大哥,我只是去關心那些可憐的孩子。」她說︰「詹姆先生雖本著一顆神愛世人的心去護幼助人,但他常常心有餘而力不足,不只是經費不夠,就連人力都嚴重不足。」

        安智秀聽著,神情越發的沉重,他定定地看著她,若有所思。

        「丫頭,」他輕嘆一記,「大哥知道你平日雖然飛揚張狂,但其實心軟得很,會同情那些孩子也是意料中之事,不過助人之餘,還是得顧惜著自身。」

        「那是教會,是孤兒的收容所,不是什麼危險地方。」她不以為意地一笑。

        「丫頭,你還是太天真了些。」他若有意指地道。

        聞言,她心頭微撼,「大哥此話是何意?」

        安智秀一頓,眼底閃過一抹懊悔,旋即他搖頭一笑,避重就輕,「沒什麼,我只是提醒你別再橫生枝節罷了,你夫君可不是每次都能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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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2 00:33:5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安家也有分?

        警察的直覺告訴安智熙,安智秀說的那些話,絕不是如他所說的那般無關輕重。

        她感覺得到安智秀知道什麼,卻又不想讓她知道太多。

        她不知道他的出發點是基於擔心,還是……總之,安智秀今晚的一番話教她起疑了。

        「丫頭,你還是太天真了些。」

        安智秀此話的意思是什麼?她太天真,以至於誤判了什麼嗎?他的意思是,聖母之家不單純是聖母之家?如若不是,那又是什麼?

        安智熙越想越是奇怪越是不解。

        與安智秀道別後,安智熙決定偷偷前往蕃坊的聖母之家一探究竟,想著她也好些日子沒去了,不知那些孩子是否安好。

        雖說蕃坊是個易生事端之地,但她著男裝夜行,應該還算安全。再說,她好歹是個警察,若遇到狀況也不至於全無反應能力。

        打定主意,安智熙便一路往蕃坊而去。

        來到幾條街外的蕃坊,此時已是寂靜一片,路上無人行走,只有幾條狗在閒晃著。

        她朝聖母之家前去,幾個繞彎轉角,忽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快,跟上。」

        聽見那熟悉的聲音,安智熙下意識地覓了個隱密處藏身。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當下做出這樣的決定,那明明是她熟悉且信任的聲音。

        不一會兒,有幾道人影出現在她視線範圍中。

        詹姆跟她不曾見過的一男一女,在夜裡領著兩名男童及兩名女童離開了聖母之家。

        那四個孩子都是她見過的,最大的女孩只有十三,最小的是八歲的男童。

        這麼晚了,詹姆要帶孩子們去哪裡?為什麼是這四個孩子?那不曾見過的一男一女又是誰?此刻她內心充滿疑惑,一種不安油然而生。

        待詹姆等人走了一段路後,安智熙躡手躡腳地從隱密處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尾隨跟蹤他們。

        他們一行三大四小,竟一路朝著石獅塘的方向而去。

        當他們到了碼頭邊上,有個男人駕著一艘接駁小船在候著,詹姆將四個孩子交給同行的男子,男子便領著四個孩子上了小船。

        詹姆同孩子們揮揮手,孩子們也向他揮手道別,兩邊都離情依依。

        詹姆跟那女子就這樣站在碼頭邊上目送著載運孩子跟男人的小船離開,直到船影漸漸隱沒在夜裡的海上。

        這時,詹姆跟同行的女人轉過身來,並朝著她藏身的地點走來。

        她文風不動地隱身在暗處,甚至屏住了呼吸。

        他們越來越近,近到她可以聽見他們說話的內容——

        「這次的孩子很漂亮,李老一定會很滿意的。」女人說著。

        「聽說大員那邊很缺人……」詹姆問。

        「沒錯,那女孩再一陣子就能找相公了,價錢應該不差。」

        就在他們經過時,安智熙看見詹姆的臉。那是詹姆,卻又不像是詹姆,他臉上見不到平時的溫柔和善,彷彿戴上一副陰沉可怕的面具。

        他們在說什麼?誰是李老?為什麼需要漂亮的孩子?大員是安平的古名,他們要將這四個孩子偷渡到那裡做什麼?那女子說那十三歲的女孩很快就能找相公,還說她價錢不差……

        喔不!他們在販賣孩童嗎?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是她誤解了什麼吧?詹姆本來就會做為媒介,引薦適合的孩子到一些商家或店鋪去做事,或許、或許這次只是要將他們送到遠一點的地方罷了。

        即使安智熙在心裡不斷地安撫自己、說服自己,還是壓不下內心的不安、疑惑及不知名的恐懼。

        此時,她想起不久前安智秀說的那番話——莫非安智秀知道什麼?可如果他知道,為什麼不直接跟她明說,而是如此的隱晦?

        慢著!該不是安家也有分吧?天啊!她忍不住在心裡哀號一聲。

        若真如此,也難怪安智秀不讓她去聖母之家了,他是擔心她發現事情真相嗎?就在她腦袋裡的疑惑都快糊成一片之際,碼頭邊上出現另一道人影。

        那人往剛才小船離去的方向看著,然後解開綁住一旁小船的繩索。

        見狀,她緊捱著各種現成的掩蔽物快速地移動以更靠近碼頭,當她越靠越近,那人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楚了。

        趙北斗?

        她心頭一震,怎麼趙北斗也出現在這裡?喔對,他是碼頭工人,這兒是他的地盤呢。

        只見趙北斗解開小船,然後跳上去,快速地劃槳出海,不一會兒也消失在黑夜的海面上了。

        她全無頭緒,編不出一張完整的網。

        現下的她不能跟著出海,那有相當的危險性,她得冷靜思考對策,她得想想該從何處著手。

        安智熙告訴自己千萬別慌。如今她應該先回家,然後明天走一趟聖母之家,探探雇姆的虛實。

        回到梅府後門,安智熙輕敲門板三下。

        這是她跟春月的暗號,她出門前,吩咐春月戌時五刻在這兒候著她,幫她開門,可如今都已經過了亥時。

        雖說讓春月多等了一些時間,但她想春月應該還候著,不敢輕易離開。果然,她聽見門閂移動的聲音。

        門開了,她開心地邁開步子進了府。

        「春月,讓你久……」就在她涎著笑臉準備跟久候的春月賠聲不是時,她看見的是一張嚴肅又毫無笑意的臉。

        她呆住不動,心跳卻急促起來。

        「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嗎?」雖是夏日,梅意嗣的臉上卻覆著厚厚一層寒霜。

        「我……」她像是半夜跟朋友偷溜出去兜風,回家時卻被老爸逮個正著的未成年少女,

        「我不是有跟你說過嗎?今天跟我大哥……」

        「我知道。」他打斷了她,語氣嚴厲,「但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嗎?」

        「我跟大哥聊得忘我,一時沒注意時間,就……」

        其實她跟大哥安智秀的飯局早就結束,會如此晚歸是因為她去了蕃坊,接著又去了石獅塘。當然,這些事都不能告訴他。

        她去蕃坊的事已惹出風波,害他替她受了十戒尺,而且……她曾在石獅塘被地痞追趕,若不是他及刻救援還不知會出什麼亂子,要是他知道她又去了這兩個地方,肯定會臭罵她一頓。

        當然,她也可以向他解釋,但在事情真相未明,且安家可能也有嫌疑之前,她實在無法對他說些什麼。

        因為什麼都不能說,她只能低下頭,誠心實意地道歉了。

        「對不住,讓你擔心了。」她說。

        「誰說我擔心了?」梅意嗣等得有點惱了,忍不住說了言不由衷的話。

        他當然擔心,若不是擔心,他不會在這兒喂蚊子。

        她抬起臉來望著他,不解,「你不擔心,在這兒做什麼?」

        他濃眉一皺,有幾分羞惱,「當然是等著教訓你。」

        她愣住,木木地望著他。看著他一臉生氣卻明顯虛張聲勢的神情,她一點都不覺得他煩或是討厭,反倒有種說不上來的暖心。

        「喂。」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你是不是終於喜歡上我了?」

        「什……」他陡地瞪大眼睛。

        「從前你根本不太管我的。」她說︰「我同大哥出去,再怎麼晚回來,你都不曾問也沒有異議,就算我以前喜歡你的時候,你也好像感覺不到,連親密的時刻都是那麼淡漠,為什麼現在你……」

        「以前喜歡我?」他眉丘微微隆起,有點懊喪。

        「是,你感覺不到嗎?」她擁有原主大部分的記憶,很清楚原主對他的情意。

        「現在呢?」他直視著她,「現在不喜歡了?」

        她微頓,思索了一下。現在不喜歡嗎?不,她好像還挺喜歡他的。

        他吻她、擁抱她……甚至對她有非份之想時,她都不覺得討厭。

        她知道這表示一個女人喜歡一個男人,並且接受他。

        只是,有時她會懷疑那是她自己對他的感覺,還是原主遺留下來的。

        當他替她受過時,她會感激,也會難過;當她看見他背上那可怕的傷疤時,她感到心痛、心疼。

        這些應該都是她喜歡他、在乎他的徵兆吧?慢著,剛才不是她在問他嗎?怎麼現在她倒讓他給問傻了?

        「明明是我先問你的。」她有點氣惱自己被他牽著鼻子走。

        他注視著她,那在幽微光線下卻閃閃發亮的黑眸,彷彿兩個黑洞般將她吸入、吞噬。

        「是。」他語氣堅定如鋼,「我終於喜歡上你了。」

        她還未能反應過來,他已伸出雙手捧住她的臉,猶如迅雷般的吻上了她。

        「唔!」她本能地想用她學過的擒拿術或是防身術對付他,可手才一動,那念想便沒了。

        見鬼,他的吻一次比一次精進,一次比一次熱情,教她幾乎無招架之力了。

        不妙,她真心覺得他只要再加把勁……她就會徹底淪陷了。

        「唔……不……」她用力的別過臉,雙臂撐起,隔開了他。

        他一把攫住她的腰肢,有點惱恨,「為什麼不?」

        「我、我還沒……」她得想個拖延戰術,「我怕。」說著,她一臉可憐兮兮。

        他怔住,「怕?你怕什麼?」

        「我、我還有陰影……」她別過臉,佯裝拭淚,還吸了吸鼻子,「我怕再懷上孩子,也怕再失去……」

        梅意嗣心頭一抽,瞬間冷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歉意及不捨。

        她每天嘻嘻哈哈,看著好像雨過天青、雲淡風清,原來她心裡一直……他以為以她這好似天塌下來都不驚的脾氣跟性情,很快便能放下過去,沒想到她……看著她那微微顫抖的纖細肩膀,他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了起來。

        伸出雙手,梅意嗣將她擁入懷中,溫柔地撫著她的背。

        安智熙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擁入懷中了,但還是心頭一跳。

        這擁抱好暖、好溫柔、好有愛,他的大手輕輕地、緩緩地撫著她的背,低沉而溫暖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會等你……等你不再害怕。」

        聽著他這句話,安智熙不知怎地鼻子一酸,眼淚真的給逼出來了。

        好暖的一個男人。盡管先前他是那麼的冷酷淡漠,視她如無物,可骨子裡卻是如此的炙熱溫暖及有情。

        太可惜了,安智熙,等不到他這樣的愛,真的太可惜了。她忍不住在心裡想著。

        這時,梅意嗣輕輕地將安智熙自懷中拉開,低頭注視著淚流滿面的她。

        他蹙眉,眼底充滿憐意,用雙手的大拇指溫柔措去她眼角的淚。「回去吧?」他說。

        她點點頭,「嗯。」

        他牽起她的手,兩人慢慢地踱回馨安居。

        這是她第一次覺得,馨安居怎麼那麼快就到了?

*             *             *

        石嬤嬤是羅玉梅當年的陪嫁丫鬟,跟在她身邊數十年,忠心耿耿,終身未嫁。

        其實在她二十五歲那年,羅玉梅曾有意將她嫁給梅家在惠安莊子裡的張管事。

        張管事三十,是有兩個孩子的鰥夫,人品端正,性情溫良,是可仰賴終身之人。可石嬤嬤卻說要一輩子服侍羅玉梅,怎麼都不肯嫁人,就這麼留下了。

        做為當家主母,在院裡總得有幾個知心忠僕,而石嬤嬤絕對是其中最讓她信任之人。

        如今在沛澤居裡,梅英世跟羅玉梅之下,最能發號施令的就是她了。

        一早,她便差使著院裡所有僕婢該擦地的擦地,該澆花的澆花,一個都不能閒著。

        她伸手往廊前的欄桿上一抹,皺了皺眉頭,「秋水!」

        「是!」在另一頭擦拭欄桿的秋水立刻應聲跑了過來,「嬤嬤……」

        「你瞧這是什麼?」她讓秋水看看她手指上的灰塵,「你在偷懶嗎?」

        秋水低下頭,連聲道歉賠罪,「不,我不敢,我、我再擦過。」

        石嬤嬤嚴厲地瞪了她一眼,轉身便下了廊往院子裡走。每個人看見她來,都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

        其實羅玉梅不是個太嚴厲的人,但石嬤嬤總說她過於寬厚,易教這些下人得寸進尺,失了分寸。

        就這樣,她成了這院裡頭人見人怕的黑臉。

        「姑母!」這時,院外有個人神情焦慮而緊張地喊著,「姑母。」

        聽見聲音,石嬤嬤先是皺起眉頭,嘆了一聲,然後才朝著聲源望去。果然是她的兒子——石念祖。

        石嬤嬤沒嫁人,這兒子是她親大哥的麼兒,三歲的時候過繼給她。

        石嬤嬤每個月將錢送到外面給她大哥養這個孩子,直到他十二歲時才接到身邊來養著。

        只不過養了那麼久,石念祖還是喊她一聲姑母,石嬤嬤也沒在意,畢竟她是未嫁之人,他若人前人後喊她母親,她還得逢人就解釋。

        石念祖今年二十三歲,十八歲那年,石嬤嬤幫他在外面購了間小宅子、尋了個媳婦,盼他安定。

        可是石念祖好的不學,卻跟豬朋狗友學了不少壞習慣,吃酒賭錢,偶爾還逛逛窯子,最後逼得他媳婦帶著孩子跑了,至今還找不到。

        說來,他能在梅府出入,也是因著石嬤嬤在梅家的地位不一般。

        石嬤嬤朝門口走去,「一大早,你又怎麼了?」

        石念祖未開口,就先伸手,「姑母,有十兩嗎?救急的。」

        石嬤嬤懊惱地看著他,「一開口就十兩,你這胃口可真是讓我給養肥了。」

        「不然……五兩也行。」石念祖涎著笑臉,賴皮地道。

        「你……我交代你辦的事,你可都有辦好?」石嬤嬤目光嚴厲地看著他,「別只知道要錢。」

        「姑母,我都辦了呀……」石念祖悄聲地開口,「放心吧,念祖不會讓姑母失望的。」

        「你還敢要我放心?要你跟著她,你跟到哪裡去了?」她輕斥著。

        石念祖又咧著嘴笑笑,耍賴地道︰「姑母別氣,下次不會了。」

        石嬤嬤瞪了他一眼,大嘆一氣,無可奈何地從袖裡拿出荷包,從裡面取出五兩銀給他,「別亂花。」

        「行。」石念祖生怕她臨時反悔,一把搶過銀兩緊緊握在手心裡,「那我先走了。」

        說罷,連半點留戀都沒有地轉身離開。

        石嬤嬤看著他離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待轉身,發現羅玉梅站在廊上看著。

        她微微一怔,然後邁著步子朝羅玉梅走去。

        羅玉梅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是念祖吧?」

        「是。」石嬤嬤怯怯地道。

        羅玉梅目光深沉地瞥了她一眼,淡淡地說︰「你自個兒警醒點,他遲早壞事。」

        「是。」石嬤嬤一臉謹慎小心地道。

        安智熙本想著一早就溜到聖母之家去,不料沛澤居傳人來喚,要她去見羅玉梅。

        幸好不是什麼壞事,只是婆母讓人熬了一帖滋陰益氣的藥湯要她去喝。

        喝了婆母的愛心藥湯,她當然不能拍拍屁股走人,所以便在沛澤居陪羅玉梅聊到午時才回到馨安居。

        她要去聖母之家的事情是秘密,當然不能讓別人知道。本想覷機偷溜出府,但她又覺得不妥,在她還沒弄清楚聖母之家跟安家是否有任何關係之前,此行或許有一些潛在風險,為保險起見,她得給自己備下一條後路。

        於是出門前,她悄悄地去找了負責車馬轎子的小鐘,要他酉時正刻到西六街接她,並要他不得將此事告知他人。

        就這樣,安智熙離開梅府,只身前往聖母之家。

        當她出現在聖母之家,孩子們跑出來迎接她,一個個纏著她、抱著她,歡天喜地。

        「智娘姊姊,你好久沒來,可想你了。」

        「智娘姊姊,你去哪裡了?」

        孩子們追問著她這陣子的行蹤,安智熙摸摸他們的頭,「姊姊家裡有點事,忙呢。」說著的同時,她發現又有面生的孩子出現,而昨天晚上那四個孩子確實不見了。

        「詹姆先生呢?」她問。

        「有人來找詹姆先生,在他書房說話。」

        「是嗎?」安智熙思索著等一下該如何套詹姆的話。

        「姊姊,阿喜姊跟小雀她們走了。」說話的是小玉,她膚黑鼻塌,雖然長得不討喜,卻是個開朗的好孩子,「詹姆先生說她們去好人家家裡做事,以後可以穿漂亮的衣服,吃很多好東西。」

        阿喜跟小雀便是昨晚被帶走的兩名女孩,她們被帶上船後,去了哪裡呢?還有趙北斗,他隨後也劃著小船出海,又是怎麼回事?

        她心裡有好多疑問,可此時此刻卻仍毫無頭緒。

        「我去找詹姆先生,你們先在這兒玩。」她說著,往後面詹姆的書房而去。

        罷到,便見詹姆打開門,正要步出書房。

        看見她,他先是一怔,像是驚訝她為什麼會在此時出現,但旋即他又統開笑顏。「智娘!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看著他,安智熙想起昨晚的他。那真是兩張完全不同的臉孔呀。

        「這些日子你跑去哪裡了?」詹姆問。

        「我家裡有點事在忙,所以……」她隨口胡謅。

        「原來如此。」詹姆點點頭,一臉關心,「沒什麼事吧?」

        她搖搖頭,「沒事,都辦好了,讓你擔心了。」

        詹姆一臉燦笑,「哪兒的話?你能回來幫忙實在太好了。」

        她假裝若無其事,「我發現少了四個孩子……」

        「喔,」詹姆挑挑眉,一派輕鬆,「他們都有地方去了。」

        「是嗎?詹姆先生幫他們找到做事的地方?」她問。

        「是呀。」他點頭。

        「這次是去了哪裡呢?」

        她的問題讓詹姆頓了一下,但他並沒有遲疑太久,「阿喜跟小雀去了永安做小女傭,福來去了三都澳,明陽到馬尾去了,都是好人家呢。」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她佯裝歡喜地道。

        那四個孩子全上了船,馬尾跟三都澳或許可能捨陸路走海路,可永安呢?阿喜跟小雀為什麼也上了船?詹姆在說謊,她可以確定那些孩子都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若說詹姆只是把孩子交出去,或許能說他是被蒙在鼓裡,可昨晚她親眼見到他將那些孩子送上船,他很清楚阿喜跟小雀絕不是到永安去。

        好可怕!這個打著聖母瑪麗亞的黃金招牌行善的傳教士,竟是販賣人口的洋人牙子!現在,她得再確定兩件事,就是她大哥安智秀是否與此事有關,以及趙北斗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

        「對了,我昨天遇見趙北斗。」她說。

        聽到趙北斗這名字,詹姆眼底閃過一抹驚色。「是嗎?他跟你說了什麼?」

        「他沒跟我說什麼……」她細細解讀著他眼底的情緒,「我只是瞥見他的身影,在石獅塘附近……」

        「石獅塘呀?」他沉吟須臾,「他可能要出海了吧?」說著,詹姆一笑,「別站在這兒說話,來,進我書房,前天有個好朋友給我送來武夷山的好茶,我泡給你嚐嚐。」話說完,他便伸手拉了她。

            她還沒反應過來,已讓他給拉進書房。進入他的書房,她突然想起一件事……

        朋友?對,剛才孩子們說有朋友來找他,他們正在書房說話。

        從剛才到現在,她沒看見他的朋友離開過,那麼……他的朋友呢?

        她環視著書房,不知怎地腳底一涼——

        「不了。」她盡可能不讓他發現她的起疑及慌張,笑說︰「我給孩子帶了吃的,我先去給他們準備吧。」語罷,她立刻轉身,飛也似地想離開他的書房。

        就在門前,她後腦杓突然遭到一記重擊,安智熙自覺不妙,卻已倒下。

        她眼前一片霧濛濛,只感覺到有人撈住她,但卻動不了。

        在她的意識快要消失之前,聽見詹姆以外的男人聲音——「她已經知道了,留不得。」

        完了。

        安智熙暗叫一聲,然後眼前全黑。

*             *             *

        南大街,長興商行。

        已過掌燈時分,梅意嗣尚未離開,全因一批剛自廣東送來的貨物還在盤點。

        這次的品項繁多,有佛山的陶瓷、新會葵扇、東莞煙花、肇慶的草蓆及端硯、汕頭的高級抽紗等等……這些貨品在分門別類以不同的船運往各地之前,還得先報關取得發船令。

        「爺……」這時,永昌帶著一個人進來了。

        大家都叫他寶哥,他是這泉州城的包打聽,底下還佈了不少眼線。

        梅意嗣看見他們兩人,跟他們使了個眼色,便徑自往後院走去。

        永昌跟寶哥跟了進來,神情凝肅。

        「找到人了?」梅意嗣問。

        永昌看了寶哥一眼,示意由他開口說明。

        「意爺,」寶哥方頭大耳,皮膚黝黑,身材健壯,聲音洪亮,可此時,他卻收斂了聲量,「沒找到他,但找到了跟他相好的劉寡婦。」

        「噢?」梅意嗣眉眼一沉,「她知道些什麼嗎?」

        「劉寡婦本來還不肯說,但給了她一碇銀子後,便什麼都說了。」寶哥續道︰「他說黃老六閒時便愛賭錢,認識了一個名叫石念祖的年輕人。」

        聽見石念祖這三個字,梅意嗣神情一凝,卻不作聲。

        「黃老六上船前,石念祖拿了一罐東西給他,之後寧和號走水,黃老六回到家後,石念祖又來找他,給了他一個匣子,隔天劉寡婦醒來就發現黃老六已經連夜跑了。」寶哥續道︰「劉寡婦一氣之下回老家,直到這兩天才回來取物。」

        梅意嗣聽完寶哥的報告,面上覷不出任何的情緒,卻沉默得教人不安。

        好一會兒,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向寶哥致謝,「有勞你了。」轉頭,他吩咐著永昌,「幫我送寶哥出去。」

        「不麻煩了,意爺,我自己出去就行。」

        寶哥離去後,梅意嗣依舊沉默不語,若有所思。

        永昌看著他,欲言又止。「爺?」終於,永昌耐不住了,「這事跟石念祖有關,你看……」

        他視線瞥了過來,神情冷肅,「著人跟緊他,別打草驚蛇。」

        「是。」永昌點頭,但眼中面上仍是滿滿疑惑,「他是石嬤嬤的養子,石嬤嬤又是夫人跟前的人,他若跟梅家攀親帶故,好歹也算是有關係的,這事怎會跟他……」

        「永昌。」梅意嗣打斷了他,慎重其事,「這事,除了你我,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

        永昌先是一頓,旋即點頭,「是,我明白。」

        這時,外頭有人來報,「爺,府裡的小鐘來了,說有要事要見你。」

        「小鐘?」梅意嗣微頓,小鐘是府裡負責車馬轎子的其中一人,他能有什麼要事得上遠兒來找他?

        「讓他進來。」他說。

        不一會兒,小鐘神色慌張,步伐急促地跑了進來,「爺——」

        「發生什麼事了?」他問。

        「是太太……」

       聞言,梅意嗣陡然皺眉,「太太怎麼了?」

        「太太今天出門前,要小的在酉時正刻到西六街去接她,可小的到了西六街左等右等,都沒見到人。」小鐘急道︰「小的本以為太太可能自己回府了,可回去打聽後才知道太太還沒回馨安居。雖說太太有交代過小的要保密,可小的覺得不妥,也怕出事,所以……」

        智熙要小鐘酉時正刻去西六街接她?他知道她常跟她大哥約在西六街的酒肆見面,可她昨日才見過她大哥,並未說今天還要再聚。

        再說,她每次出門都是只身步行,從沒搭轎坐車,為何會突然要小鐘到西六街接她?她是……故意的?

        那麼,她為什麼要故意且特地吩咐小鐘去接她?

        「除了這些,太太還說了什麼嗎?」梅意嗣急問。

        小鐘搖頭,「太太什麼都沒說。」

        一旁的永昌嘖了一聲,「你都沒問嗎?」

        「小的是好奇問了一句……啊!」小鐘說著,突然想起什麼,「小的想起太太說了奇怪的話,她說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

    知人知面不知心,她要去揭穿天使的假面?梅意嗣咀嚼著這句話,一個念頭鑽進他腦裡,但他什麼都沒說,邁開大步便跑了出去。

        見狀,永昌跟小鐘也急忙跟上。

*             *             *

        聖母之家的大門已深鎖。

        梅意嗣來到聖母之家門前,發了狂地槌打著門板。

        他敢發誓,再無人應門,他一定會一把火燒了這裡。

        安智熙不是無緣無故要小鐘在酉時來接她的,她一定預知了可能的危險。

       她讓小鐘來接她,若是接不到人,小鐘必會回報,這麼一來,她最後的行蹤就會被發現。

        知人知面不知心,天使的假面?她發現了什麼?可惡!她為什麼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她為什麼不告訴他?她為什麼……該死的女人!等他見到她,一定要狠狠的修理她!

       「開門!開門啊!」永昌幫著喊。

        好一會兒,門裡有了動靜。「誰啊?」

        說話的人有著腔調,梅意嗣知道應該就是那個洋人傳教士,他就是安智熙口中的天使嗎?

        他穩著聲線,「我們是衙差,有人到衙門報案,說他家姑娘今兒來過卻沒回家。」

        聽見他自稱衙差,永昌跟小鐘都愣了一下。

        「你是說智娘嗎?」門裡的詹姆回答,「她早就離開了。」

        聽見詹姆的回答,永昌跟小鐘都明白梅意嗣為何要自稱衙差了。

        若不如此,詹姆怕是不會開門的。

        「詹姆先生,麻煩你開個門。」梅意嗣耐著性子,好聲地勸,「讓我們兄弟幾人巡視一下,也好回去交差。」

        門裡安靜了一下,然後便聽見拉開門閂的聲音。兩扇門之間才剛現出一道只容一根手指頭伸入的縫隙,梅意嗣便一腳踹開大門!

        砰地一聲,門踹開了,門後毫無預警的詹姆也摔倒在地,還沒來得及起身,梅意嗣已經猶如一頭猛虎般向他撲去。

        他一把抓住詹姆的衣領,兩隻眼睛像是要噴出火般地瞪著詹姆,「她在哪裡?快說!」

        詹姆先是一驚,旋即怒視著他,「你這是在說什麼?我一點都不明白——」

        「你聽不懂我們的話?」梅意嗣濃眉一皺,眼底射出兩道精芒,「那我就說你的話!」接著,他以葡萄牙語質問他,「我的妻子在哪裡?你把她藏到哪裡去?她若少了一根頭髮,我就燒了你!」

        聽見他說了一口流利的葡萄牙語,詹姆傻了,「你、你……」

        梅家的生意遠及南洋及東北亞各地,在馬六甲還有一家分號,為了預防跟洋人或日人做生意時,對方跟翻譯聯手坑騙他們,他早在十六歲時便開始學習葡語及日語,平時不輕易開口,是為了不讓對方有所防備。

        「你這聖母之家到底在做什麼見不得光的勾當?」梅意嗣沉聲質問︰「她是不是發現了什麼不法情事?」

        詹姆態度強硬且堅定,「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梅意嗣沒時間跟他耗,文的不行,只能動武了。

        除非不怕死,否則任何人在生命遭受威脅時,都會吐實的。

        掄起拳頭,他朝著詹姆臉上狠狠揍了兩拳。只兩下,詹姆便一臉的血,並開始哀叫。

        一旁的永昌跟小鐘都看傻了,他們從沒見過這樣的梅意嗣。

        不讓詹姆有半點喘息的機會,梅意嗣狠狠地在詹姆臉上狂揍了十幾拳,詹姆已面目全非,而他的拳頭也全是血。

        打人的同時,自己是會痛會受傷的,可此時梅意嗣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他腦海裡只有安智熙,他只想知道安智熙在哪裡。

        現下,就算得殺了詹姆才能得到答案,他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聽見騷動,屋裡的孩子們醒了過來,看見詹姆被摁在地上打,孩子們嚇壞了,只敢躲在門裡偷看,不敢出聲。

        永昌跟小鐘擔心這麼下去真的會出人命,急忙驅前,「爺,別……會出人命的。」

        梅意嗣像是聽不見他們的勸阻,再度掄起拳頭——

        「別、別……」詹姆虛弱又顫抖地說︰「我、我說……」

        梅意嗣一把抓起他,冷冷地命令,「說!」

*             *             *

        「小姐……智熙小姐……」

        迷迷糊糊地,安智熙聽見有人在叫她,聲音有點熟。

        她很會辨識人臉,可是聲音這一塊有點弱。

        「智熙小姐,醒醒……」

        「唔……」她想睜開眼睛,可是頭好痛,像是被人拿鐵鎚敲過似的,「好痛……」

        「智熙小姐……」

        喔,她想起來了,這聲音是趙北斗的聲音。

        咦?且慢,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又怎麼知道她的名字?在聖母之家,她名叫智娘。

        安智熙很努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卻還是一片黑,但慢慢地,又能感覺到一點光亮。

        她想,那是因為她的眼楮還沒適應這亮度的變化。

        終於,她看見眼前的景象,也意識到自己的手遭到綑綁。

        此刻,她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聖母之家幹的是什麼勾當,都跟安家無關。

        若安家有份,她就不會被捆綁在這裡了。

        忖著,她不禁鬆了一口氣。

        「智熙小姐,你醒了?」一旁手腳都遭到綑綁的趙北斗鬆了一口氣,「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她望向一旁的趙北斗,狐疑地問︰「你、你怎麼也在這?不,你先回答我……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趙北斗蹙眉一笑,「我是秀爺的屬下。」

        她微頓,「你說的秀爺該不是我大哥吧?」

        「正是。」趙北斗問︰「小姐為何也被抓來?」

        「因為我發現聖母之家掛羊頭賣狗肉,表面上行善,卻勾串牙人販賣人口。」她疑惑地問︰「你說你是我大哥的屬下,那你……打從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分?」

        趙北斗搖頭,「不,我是去年才跟了秀爺,對小姐一無所悉,第一次在聖母之家看見你時,還以為你是洋人的同伙呢。」

        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噗地一笑,「難怪你當時對我有敵意。」

       「是後來秀爺告訴我小姐在聖母之家幫忙的事,小人才知道小姐的身分。」他說。

        安智熙環顧四周,發現他們被關在一個用木板搭成的簡易小屋裡。

        「我大哥早就知道聖母之家的事吧?」她問。

        「半年前,我們的人在海上救了一個孩子,他們的船遭海盜洗劫,所有人都被殺了,他躲在下艙的腌桶裡才躲過一劫。」他說︰「他說他是孤兒,原本在聖母之家打雜,後來被帶到船上做工,我們發現他時,他瘦得跟隻小猴子一樣,秀爺認為聖母之家有販賣人口的嫌疑,便要我暗中調查監視……」

        「所以昨晚我見你劃船出海,你就是要……」

        話未完,趙北斗一怔,「小姐看見我出海?」

        「我昨晚去了聖母之家,發現詹姆跟一男一女帶著四個孩子去石獅塘,還上船出海,接著又看見你也……」她笑睇著他,「當時我還在猜你在這整件事中是什麼角色呢,現在總算是知道了。」

        看見她還笑得出來,趙北斗忍不住無禮地盯著她的臉,「小姐果然是安家的人,這情況下還能談笑風生。」

        這時,小屋外有人靠近,還交談著。

        「是看守的人。」趙北斗說︰「他們打算用私船把我們運到大員去。」

        「他們到底是哪路人馬?」她問︰「你有聽到些什麼嗎?」

        「昨晚我劃船出海,發現海上有艘船在等著,船身上的船名遭到刻意污損,我又識不了幾個字……」說著,他自卑又自責地道。

        她想了一下,試探地說︰「你說船名遭到污損,那應該還有可識別的筆劃吧?」

        趙北斗想也不想,「有,上面有個金字,還有三點水,我父親的名字裡有個金字,所以我認得那個字。」

        「所有的船都要登記,一定能拼湊出來的。」她樂觀地道。

        見她如此樂天無憂,趙北斗忍不住以崇拜的眼神看著她,「小姐不怕嗎?」

        「怕啊。」她咧嘴一笑,「只是怕也沒用,得想法子逃。」說著,她開始扭動起來。

        趙北斗疑惑地看著她,只見她努力地屈起雙腳,反弓著腰,然後盡可能地將被反綁在後面的手靠近自己的腳踝。

        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一臉迷惘地道︰「小姐你……」

        「噓!」她跟他噓聲,示意他別問,然後她費勁地從褲腳裡抽出一把鋒利的三寸小刀。

        趙北斗一怔,瞠目結舌。

        安智熙朝他眨了眼,低聲地說︰「我可是做了萬全準備喔。」說著,她背著手,小心地想用小刀割斷繩子。

        可因為眼睛不長腦後,她一下子就劃傷了自己的手,「唉唷。」

        「小姐?」趙北斗知道她割到自己的手,心頭一驚。

        「沒關係。」她說︰「先劃一下,我就知道要從哪裡下刀了。」

        她的勇敢、機智跟堅毅,讓趙北斗看呆了。

        他長到這歲數,從沒見過像她這樣的女子。她一邊割繩子,一邊若無其事地看著他問︰「你是哪裡人?怎麼跟了我大哥的?」

        「我原籍潭州,不過是在魍港出生的。」他說。

        聽見魍港兩字,安智熙立刻豎起耳朵,「你在魍港出生?」

        「嗯。」他說︰「老家遭旱,當時剛成親的父親只好跟著鄉里的人渡海到魍港開墾謀生,過了兩年,我娘假扮男人偷渡過海去找我父親,便在魍港生下了我。」

        「那……你爹娘現在呢?」她問。

        「我爹幾年前在一場船難中喪生。」他說︰「我娘死在魍港,當時我才三歲。」

        「你娘死在……魍港?」她不自覺地吞了一口唾液。

        他在魍港出生,他娘死在魍港,她跟李慧娘結緣在魍港,然後李慧娘要她來救她親……不會這麼巧吧?

        她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你……知道你爹娘的名字嗎?」

        「我知道我爹名叫趙金山,但我娘……我只知道她娘家姓李。」

        「喔……」就在趙北斗說話的同時,安智熙手上的繩子也應聲斷了。

        她倒抽了一口氣,兩眼圓瞪地看著趙北斗。

        找到了!她終於找到李慧娘的親兒了!

        啊,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得來全不費功夫,哈哈哈!

        李慧娘便是知道她親兒會有今日這般的生命危險,才會將她弄到這兒來的吧?

        很好,終於要完成李慧娘交付的任務了!

        趙北斗看著此刻唇角失守的她,兩眼發直,「小姐,你……」

        安智熙輕手輕腳地爬到他身邊,先割斷他腳上的繩子,再劃開他手上的繩子,然後咧嘴一笑,「放心,我會救你的。」

        「……」趙北斗怔望著她,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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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8-12 00:34: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二房有貓膩

        安智熙捱在門板上,透過疏鬆的木條往外看。

        「外頭只有兩個人看守……」她轉頭對一旁的趙北斗說︰「等一下我故意大聲哭叫,他們受不了,一定會進來制止,到時我們一起殺出去。」

        「殺、殺出去?」趙北斗驚疑地看著她,「小姐,你、你成嗎?太危險了。」

        「放心,外頭就兩個人,咱倆一人一個。」她一派輕鬆地道。

         話說完,她暗示他退到門的另一側,接著便開始鬼哭神嚎起來。

        「這是哪裡?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們到底是誰?快把我放出去!我爹是安岷生,我哥是安智秀!我夫君是梅意嗣!你們敢抓我?快放我出去,混蛋!」她扯著嗓門大吼大叫。

        一旁看著聽著的趙北斗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她,一臉嘆為觀止的表情。

        「救命啊!放我出去!我手好痛!我肚子好痛……」她表現得極度發瘋且失控。

        終於,外面有了聲音,「住嘴!再叫就殺了你!」

    「你這殺千刀的東西!你敢?我爹、我哥還有我夫君,我娘家婆家,你都惹不起!放我出去!混蛋!王八蛋!」隔著木門,她朝外面叫囂。

        「閉嘴!你閉嘴|」外面的人被她鬧到火大了,聲音也焦躁起來。

        「我偏不!你們這些該死的狗東西!快放了我!」她邊叫囂邊跟趙北斗濟眉弄眼,要他配合演出。

        趙北斗接收到指令,「姑、姑娘,你別喊了,他們真的會殺了你……」

        「我不怕!有種就殺了我!該死的你們!快放了本姑娘!混蛋!」

        「該死的臭婆娘,看老子怎麼修理你!」

        終於,其中一人受不了了,他解開門外的鎖鏈,推開了門。

        就在他推開門的同時,趙北斗一把拉住他往小屋裡丟,然後跟安智熙一起衝了出去。

        「抓住他們!快!」被丟進小屋的人大叫,屋外的另一人見狀,急忙抓著棍棒衝過來。

        趙北斗迎上前去掩護安智熙,手臂捱了一棒子,「小姐,你快逃!」

        「不行,一起走!」安智熙一臉堅定地道。她哪能丟下他不管?她是他娘派來救他的呀!

        這時,小屋裡的人跑出去抓她,但被她一個過肩摔便摔在地上,為免他再爬起來,她順勢踢翻一旁的木桶,木桶滾在他身上。

        接著,她撿起一根掃把朝那執棒的人衝過去,用打狗棒法對付他,令趙北斗看傻了眼。

        這時,聽見騷動,有人跑了過來,聽他們喊打喊殺,瞧著應該都是他們的人馬。

        寡不敵眾,走為上策。安智熙一把拉住趙北斗,「快走!」

        兩人繞過小屋快跑,走私人口的同伙自兩邊包抄過來,將他們圍住。

        安智熙抓著手上的掃把,對趙北斗說︰「我不會讓你出事的,我一定會救你。」

        趙北斗一臉迷惑,「小姐?」這世道真是變了。

        理應是他一個男人安慰她,說他一定會保她,怎麼卻是她一直信誓旦旦地說要保護他、救他呢?

        好奇怪的女子,奇怪到讓人有種怦然心動的感覺。

        喔不,她是安家的小姐,是梅家的媳婦,他對她不能有奇怪的想法跟念頭。

        可明明心裡這麼想著,卻還是不自覺因著她那堅毅的側臉而心跳。

        看守他們的人聯合其他同伙步步進逼,安智熙拿起掃把對著他們揮動。

        「一起上!」剛才被她摔在地上正羞惱著的男人一聲令下,所有人圍了上來。

        她與趙北斗奮力抵抗,一陣亂鬥,她掛了彩,也讓別人掛了彩。

        她看見趙北斗涯了拳腳,內心憂慮極了。

        李慧娘要她來解救親兒趙北斗,她可不能負了李慧娘啊!

        可眼前人家有十幾個人,他們卻只一雙,實在是快招架不住了。

        突然,又聽見一陣打殺聲,有兩方人馬自兩邊衝進主戰場。

        「媽呀!還有?」她在心裡暗叫一聲的同時,發現衝過來的其中一方只奮一個人,而為首的竟然是……

        她沒看錯吧?是梅意嗣!

        「小姐,是秀爺!」這時,趙北斗興奮大叫。

        安智熙一震,立刻往另一邊看去。真的是她大哥安智秀帶著手下來了!

        看見有援軍殺到,原先圍剿安智熙跟趙北斗的十幾人立刻放棄他們,轉而迎戰援軍,頓時二十幾人大混戰便展開了。

        從詹姆口中得知安智熙被囚禁的地點,並知道人口販子要將她運至大員,梅意嗣帶著永昌跟小鐘迅速地趕至石獅塘的碼頭邊。

        遠遠地,他便看見安智熙跟另一名男子遭到十幾人圍攻,而另一頭又有數人殺至。

        雖見對方人多勢眾,可他一心只想著安智熙,根本不知懼為何物。

        他恨不得背上插翅,飛似地衝到安智熙身邊。

        當他欺近,發現跟他們同時出現的並不是對方的同伙,而是安智熙的大哥、他的大舅子安智秀,他不知道安智秀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也暫時沒有心思去想。

        雙方殺至,一場混戰開打,也解了安智熙的圍。

        為了強身、為了自衛,梅意嗣自小廣習武,雖稱不上是高手,但同時應付兩三個人還是行的。

        他邊打邊靠近了安智熙,在安智熙狠狠揍了某人一拳之際,他拉住了她。

        她轉過頭,看著他,笑了。

        他們沒時間說話,又各自打了起來。他知道她是街頭長大的,但老實說,他不知道她身手如此了得,而且那招式是他不曾見過的。

        儘管這些人口販子的同伙都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各有各的套路,可安智秀帶來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燈。

        一陣亂鬥後,對方漸漸敗下陣來。

        這時,梅意嗣又下意識地搜尋著安智熙,當他看見她時,發現她兩隻眼睛正定定地看著某人。

        那是個高瘦黝黑的男人,但他不知道那男人是誰,只知道剛才跟她一起對抗人口販子的人便是那男人。

        那男人正與一人纏鬥著,而在他身後有另一人手持小刀朝他逼近,意欲偷襲。

        安智熙臉色丕變,拔腿便衝了過去。

        當梅意嗣意會過來,明白她想做什麼時,事情已經發生了——

        「智熙!」

        在那把原本要刺向黝黑男人的小刀刺進她的身體時,梅意嗣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戛然停息了。

        他的腦子有瞬間的空白,可兩條腿卻像是有了靈魂般,徑自地朝著她狂奔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穿越那在眼前晃動交錯的人影,他的眼裡心裡只有她。

        什麼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那急促濃沉的呼吸聲。

        在安智秀一腳踹開那傷了他寶貝妹妹的人的同時,梅意嗣也一把抱住倒下的安智熙。

        「不!智熙!」他發現自己的聲線在顫抖。

        懷裡的安智熙睜著兩隻亮晃晃的眼睛,看著他,笑了笑,然後兩隻眼睛一飄,不知道在找誰。

        「智熙?」這時,安智秀也靠過來,神情驚憂。

        梅意嗣感覺到自己抱著她的手有點濕黏,他知道自己壓著她中刀的位置。

        「別說話,我立刻給你找大夫。」他從沒如此害怕過,即使是多年前海上喋血,身中十數刀險些丟了性命時,都不像現下如此心驚。

        他不想失去她,不要。

        「趙北斗呢?」安智熙強忍著一直向她襲來的痛楚,「他、他昵?」

        安智秀一怔,本能地看向梅意嗣。

        他不明白為什麼妹妹心心念念著趙北斗,但打從心裡擔心梅意嗣誤會了什麼。

        此時,趙北斗撲了過來,自責、歉疚又擔心的看著她,「小、小姐……」

        安智熙看著他,唇角微微揚起,「你沒事,太、太好了……」閉上眼睛,她昏了過去。

*             *             *

        韓氏醫館內的小房間裡,韓大夫剛給安智熙止了血並敷好藥。

        房間裡除了韓大夫,就只有梅意嗣,他憂急不捨地看著趴在床上、後腰被捅了一個洞的安智熙。

        她醒了,安安分分地趴著,不敢動。

        其實也不是不敢動,而是她一動就好痛。

        「韓大夫,我娘子無礙吧?」梅意嗣問。

        已七旬的韓大夫是河北來的,在泉州執業已三十年,醫術相當精湛。

        「尊夫人十分幸運,這一刀沒傷及要害。」韓大夫說︰「現在止了血,接下來只要按時換藥,好好照護,一個月後便又生龍活虎了。」

        「是嗎?」聽韓大夫這麼說,他鬆了一口氣,「謝謝大夫。」

        「尊夫人現下不宜移動,時候也已不早,就先在這兒待下,明日視情況再回府吧。」韓大夫說。

        「謝謝大夫,有勞。」梅意嗣拱手一揖,恭謹又感激。

        韓大夫一離開,梅意嗣便驅前坐在床沿,神情凝肅地看著安智熙。

        她瞥著他,發現他看起來有點生氣,「怎麼了?」她怯怯地問︰「是不是要怪我又偷偷去了聖母之家?」

        他眉眼一沉,「讓我生氣的事可多得去了。」

        「我、我之所以偷偷去聖母之家是有原因的……」

       「縱有千百個理由,你都不該讓自己身陷危險之中,你可知道我……」他眼底滿是複雜的情緒,有驚憂,有慍惱,也有茫惑。

        「妹婿。」這時,門外傳來安智秀的聲音,「我能進去了嗎?」

        梅意嗣拉起薄被,輕輕地覆在安智熙腰背上。「請進。」

        安智秀開門走了進來,看著床上趴著的安智熙早已經醒了,先是安心地笑了笑,「丫頭,你醒了?疼嗎?」他走到床邊,眼中有著滿滿的關愛。

        「當然疼。」她說︰「我被捅了一刀呢。」

        安智秀下意識地瞥了梅意嗣一記。

        他本來好奇她為何為趙北斗捱刀,又不好在梅意嗣面前問起。

        「沒事就好,傷口很快就會癒合的。」安智秀故作若無其事,然後看著梅意嗣辭,話鋒一轉,「對了,出事了。」

        梅意嗣微頓,「怎麼了?」

        「剛才我的人急急來報,說聖母之家走水了。」他說。

        聞言,梅意嗣跟安智熙都陡然一震。

        「聽說火燒得很旺,連西六條街都看得見烈焰沖天。」安智秀說。

        安智熙急問︰「大哥,那些孩子呢?」

       「火還在燒,詳細傷亡情形還不明朗。」他神情凝重,「這火燒得蹊蹺,聖母之家的事才剛被揭露,就發了這場大火……」

        「大哥,起初你暗示我不要去聖母之家時,我還以為是咱安家偷賣人口呢。」她說。

        安智秀濃眉一擰,輕啐一記,「咱安家從前是曾買奴賣奴,但都是合法的。倒是你……」他指著她鼻子,「實在是太亂來了。」

        安智熙為誤會了他而滿臉的歉意,一臉討好,「大哥別惱我,我也是聽了趙北斗細說原委才知曉的。」

        又是趙北斗?聽見趙北斗這三個字,梅意嗣只覺得像是有人一直拿刀尖戳他腳底板似的。

        「你該讓我知道的。」梅意嗣臉上寫著不悅。

        「我自己都懷疑娘家人了,怎可能讓你知道呢。」面對兩個明擺著要訓她、念她的男人,安智熙盡可能放軟態度,以求他們能饒過她。

        「對了,」她咧著嘴,涎著笑臉問︰「我大哥是追著趙北斗的線索去的,你呢?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梅意嗣還是沒好臉色,只因他一直糾結著趙北斗的事。

        「你平時都是獨來獨往不坐轎不搭車的。」大舅子在,梅意嗣還是得盡可能地維持好理性平和的形象,「可你突然要小鐘去接你,我想你應該是此行會有危險,故意讓小鐘去接你,若接不到你,他便會向我通報。」

        安智熙用誇張的表情對他表示崇拜,「哇,你好聰明,正是如此。」

        「哪有你聰明?」他咬牙切齒,皮笑肉不笑,「你還故意跟小鐘說什麼知人知面不知心,要去揭開天使的假面,為的就是留下線索吧?」

        「沒錯!」安智熙驚喜,「你真的太有智慧了!」

        梅意嗣像是看破她手腳,臉上沒半點被崇拜的喜悅,只有更壓抑的惱火。

        一旁的安智秀覷出兩人之間閃燃著的火花,忍不住竟噗地一笑。

        可一不小心笑了後,他又趕緊地收斂笑意,故作嚴肅,「丫頭,你實在膽大包天,就不怕真的有什麼差池嗎?」

        「我、我就覺得應該沒那麼倒楣……」她尷尬地笑笑,然後偷偷觀察著梅意嗣的表情。

        唉呀,他看起來真的是很生氣,臉都癱了。

        此時,她瞥見他的手背。

        她一開始以為那是她的血,但現在細看,她才驚覺到他受了傷。

        「你的手……」她憂心蹙眉,「你受傷了?」

        梅意嗣微怔,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的兩隻手。

        他握了握拳頭,那指節處的傷口使隱隱作疼,「我去到聖母之家找那傳教士,他不肯吐實,我只好動手了。」他說。

        「你自己的手都搞成這樣,我想……」安智秀笑睇著他,「那洋人一定面目全非了吧?」

        知道安智秀在逗他,梅意嗣露出靦腆尷尬的表情,「我急,顧不了那麼多。」

        見他之前為了替她受過而受的傷剛好,如今又為了她搞得滿手是傷,安智熙心裡激動也感動。

        這次,她是真心實意地崇拜著他、感謝著他。「謝謝你,我……」她衷心地承諾,「我以後不會再闖禍了。」

        迎上她真誠道歉及道謝的專注眼神,那填塞在胸口的滿滿慍惱漸漸地消蝕了。

        梅意嗣原本燃燒著慍火的黑眸變得柔和,聲線也平緩許多。

        「妹婿,」安智秀眼底有著一絲欣慰及寬心,發自內心的說︰「原來你比我以為的還要在乎我妹妹呀。」

        聞言,梅意嗣的臉頰竟然一熱。

        安智秀笑嘆一記,語帶深意,「現在我總算真的是放心將妹妹交給你了。」

*             *             *

        這晚,在安智秀將幾名人口販子的同伙交至府衙的同時,聖母之家也在一場大火中成了灰燼。

        不幸中之大幸是,除了傳教士詹姆,其他的孩子都逃出火場。

        安智秀交代和孩子們熟稔的趙北斗,將逃過一劫的孩子們暫時安置於西三街的一家客棧中。

        翌日清晨,蕃坊的聖母之家發生大火的消息已傳遍整個泉州,但為求謹慎,以防打草驚蛇而產生漏網之魚,府衙並未對外透露任何相關的消息及案情。

        午時,梅意嗣將受傷的安智熙偷偷從後門送回馨安居,安智熙昨兒午後偷溜出門後就沒回來,梅意嗣也徹夜未歸,可急壞院子裡的每個人了。

        見他們回來,房嬤嬤等人一湧而上。

        「老天爺!」房嬤嬤一臉擔憂,「爺,太太,你們可回來了。」

        見安智熙臉色有點蒼白,又由梅意嗣扶抱著,步履緩慢且困難,房嬤嬤等人驚疑不定。

        「發生什麼事了?太太受傷了嗎?」房嬤嬤急問。

        「房嬤嬤,」梅意嗣神情略顯嚴肅,「太太確實是受了刀傷,但此事不可傳出馨安居。」

        「什……」聽到她受了刀傷,房嬤嬤都快嚇昏了。

        這時,平安急急忙忙地跑了進來,「爺!」

        「嚷嚷什麼?」梅意嗣斜瞥了他一眼。

        「二老爺跟三老爺急匆匆地來了,嚷著說咱們大太太跟娘家共謀買賣人口,出了人命,要大房給個交代。」

        聞言,他眉心一攥。

        「為、為什麼會……」安智熙因為傷口還疼著,說話有點有氣沒力,「這事不是封鎖了嗎?」雖說梅意嗣命人在車上鋪了厚厚的軟褥及墊子,可這一路震回來也夠她受的。

        「爺,」一旁的永昌困惑,「咱們是走後門進來的,怎麼二房三房的老爺們已經衝到大堂了?」

        梅意嗣冷冷哼笑一記,「看來有人早一步將消息帶回來了。」

        「爺是說……」

        「府衙封鎖了所有消息,誰會知道聖母之家大火跟買賣人口有關?」梅意嗣神情冷肅,若有所思。

        「爺,該不是大舅爺那邊走漏了風聲吧?」永昌問。

        「不會。」

        「不會。」

        梅意嗣跟安智熙幾乎同時出聲。

        見梅意嗣如此堅定地相信自己娘家的大哥,安智熙眼底有藏不住的激動。

        「我大舅子暗中查探此事已半年,深知聖母之家發生大火絕非意外,而是為了滅口。」

        他說︰「在幕後真凶未現身前,他不會輕易走漏風聲,打草驚蛇。」

        「那這件事究竟是……」永昌抓抓頭,一臉迷惘。

        「有人想把清水攪成一池混水,再朝智熙跟安家身上丟泥巴……」梅意嗣眼底閃過一抹精芒,「不管這人是誰,我絕不會讓他稱心如意。」

         說著,他沉眸注視著安智熙,唇角浮現一抹「一切有我」的溫柔笑意。

        「你先歇著。」他輕輕地撫著她的臉,「我去對付他們。」

        語罷,他將她交給房嬤嬤她們。「把太太扶回屋裡,我屋裡。」他特別囑咐強調。

        迎上他那炙熱專注,霸氣強硬,卻令人感到無比安心的眸光,安智熙甜甜地笑了。

        一路前往大堂的途中,梅意嗣迅速地推敲著。

        一切都來得太快也太巧了,聖母之家涉及人口販賣之事理當無外人知曉,是誰在第一時間將這消息帶回梅府?這偌大的梅府之中,有什麼陰謀正在運作著?

        經過中堂旁的穿廊時,他瞥見石嬤嬤與石念祖從另一頭經過,他覷不見他們的臉,只見他們步伐匆促。

        石念祖是石嬤嬤的親侄,同時也是養子,曾在梅府生活了六年,盡管已經因為成家立業而出府,卻還是經常在梅府進進出出且通行無阻。

        石念祖不學無術,經常跟石嬤嬤伸手要錢,常出入賭坊的他跟黃老六是在賭局上相識的嗎?

        寧和號走水,黃老六失蹤,而石念祖在黃老六上船前跟下船後都去找過他,石念祖在這事件裡是什麼樣的角色?寧和號走水與他是否有關?之前印子錢事件,梅學恆先是拉出梅承嗣當墊背,又把安智熙出入聖母之家的事咬出來……問題是,安智熙出入聖母之家都著男裝,也未在府裡聲張,梅學桓是如何知道的?是梅承嗣告訴他的?還是……

        突然之間,他意識到所有的事都不是偶發,也不是單一事件,只是他目前還欠缺可以將其拼湊完全的關鍵……

        眼前,他要面對的便是梅家整個家族的壓力。

        有人要打泥巴仗,還往安家跟安智熙臉上抹污泥,為的應該是爭取時間做出切割吧?抑或是要連他一起鬥倒呢?

        不管暗處的敵人是誰,他都要守護梅家名譽,保護安智熙,也維護安家的清白。

        未進大堂,已聽見裡面鬧烘烘一片。

        他不憂不畏,神情自若地步進大堂,頓時,大堂安靜了下來。

        這靜寂無聲的時間並不長,卻讓人感到不安及不耐。

        他看見父親梅英世神情嚴肅而憂疑,想必是被二房及三房搞得一頭霧水、七葷八素,卻又拿不出辦法或給不了說法而不知所措了吧?

        見他來,梅英世臉上的線條稍稍放鬆了一些。

        「意嗣。」不意外地,先發難的就是平時端著大炮便打的三房梅展世,「這下子你媳婦是真的捅出馬蜂窩來了。」

        「之前還說什麼到蕃坊去關心孤兒,原來根本就是在販賣人口……」梅展世的長子梅啟嗣跟父親口徑一致,「意嗣,你是不是也被蒙在鼓裡了?」

        「當初要跟安家結親,我就反對。」梅展世哼一聲,「那種出身,早料到遲早會出事。」

        「三叔,」梅玉嗣好言勸著,「先別急,聽聽意嗣怎麼說……」

        「這還有什麼好說的?」梅展世氣呼呼地罵,「當然是立刻把這瘟神掃把星趕出梅家!」

        「老三,你先冷靜好嗎?」梅貫世說︰「這休妻離緣之事也不是一時半刻能成的事。」

        「你們二房裝什麼好人呢?火都燒眉毛了,還等什麼?」梅展世不留情面,「有這種不乾不淨的親家,梅家真是倒八輩子楣了。」

        「三叔,」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梅意嗣開口了,「您老人家說完了?」

        梅展世一愣,迎上他那冷峻凜然的黑眸,心頭一震。

        「你、你這是什麼態度?難道我說錯了?」梅展世理直氣壯地道。

        「就是。」梅啟嗣跟自己的父親同個鼻孔出氣,「難道我爹說錯什麼?你媳婦行為不檢,壞了梅家門風不是事實嗎?」

        梅意嗣目光一凝,往梅啟嗣臉上一掃,「我媳婦行為不檢?你有何證據證明?若無,豈可含血噴人,抹她一身泥巴?」

        「這……她自嫁入梅家就盡做些有違婦德之事,誰不知道?」

        「她性子直爽,不矯作、不妄言,哪裡損了婦德?」

        「她成天往外跑,難道……」

        「她是人,不是一條被拴在院裡的狗。」他直視著梅展世跟梅啟嗣,「我讓她出門,她就能出門,我不讓,她照舊能出門。」

        此話一出,大堂之上又是一陣靜寂。

        「意嗣……」覺得他今天強硬得有點駁了叔父的顏面,梅英世忍不住出聲提醒著他。

        「父親,」梅意嗣轉頭看著他,「今兒既然已經說到這份上了,那我就把話落在這兒。」

        說著,他的目光往所有人的身上掃了一圈,神情堅毅,語氣堅定,「安智熙是我三書六禮、明媒正娶的妻子,是梅家大房的長媳,我不會給她下什麼休書,有我在,誰都動不了她。」

        「意嗣……」梅英世聽見他這番話,心頭一震。

        他一直以為梅意嗣當初是勉強答應了這樁婚事,對安智熙並無太多感情或依戀,沒想到……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日久也總算生情嗎?

        「昨晚一場大火燒了聖母之家,傳教士死於大火之中,起火原因至今還在調查之中,官衙也未向外透露半點消息,不知二房三房的叔父及堂兄弟們是如何得知所謂人口販賣一事?又是怎麼將這件事栽到我妻子及她娘家頭上?」說著,他凌厲的目光又環視了眾人一圈。

        這時,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沒人說話。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他說︰「消息是誰人說的?又是從何處聽來?」

        眾人臉上各有心思及情緒,卻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他冷然一笑,語帶諷刺地說︰「沒人說也沒人聽,那麼肯定是神明昨晚托夢了是嗎?」

        「這……你說的是什麼話?」梅展世羞惱地道。

        「三叔,是非對錯是在長幼尊卑之前,您要污蔑我的妻子,總得有理。」他態度強硬。

        這時,剛從外面進來的梅承嗣一臉笑,悄悄地自後面入座,然後給了他大哥一記贊佩的笑。

        他剛才還未進來前,已聽見他大哥跟叔叔及堂兄弟們的一番舌戰了。

        他大哥向來不跟長輩及同輩們爭鋒相對,不是因為他弱或是怕,而是為了不讓父親為難。

        如今聽他大哥修理這些二、三房的人,真是大快人心。

        「我、我污蔑你妻子?我、我這是……」梅展世理虧,羞惱地轉向梅英世,「大哥,你這兒子真好家教。」

        「老三,」梅英世神情嚴肅,「這次我不幫你,你若有憑有據便說出來,怎能打泥巴仗?」

        「這事是學恆說的!」這時,梅展世的次子梅安嗣急著替父親解圍。

        聞言,梅意嗣神情一凝。

        又是梅學恆?

        他未開口,梅玉嗣已經搶先一步追問︰「學恆,是你說的?」

        梅學恆一臉不安,「我、我……」

        「沒有的事,你怎能亂說?」梅玉嗣斥道。

        「大哥,也不一定是沒有的事。」梅朝嗣說著,轉而正視著梅意嗣,「意嗣,你護妻心切,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事出必有因,安家是什麼出身,那是不爭的事實,難道你就不該有半點的存疑?」

        說來,梅家的大權長期以來都把持在大房手中,二三房的堂兄弟們多多少少心裡是有些不舒坦的。

        雖說梅家在大房打理下,從沒少過二房及三房半分錢,可堂兄弟的年齡相仿,難免還是妒忌握有大權的梅意嗣。

        如今逮到機會,誰不想挫挫他的銳氣,給他一點排頭吃?

        「朝嗣哥,」梅意嗣沒有羞惱,神情平靜,「安家確實是街頭起家的,可早已脫離了街頭,不是嗎?」

        「可是她安家……」

        「朝嗣哥院裡的林姨娘本是萬花樓的歌妓,可成了朝嗣哥的人,還有人三天兩頭提著她的出身嗎?」

        此話一出,結結實實地堵住了梅朝嗣的嘴,梅朝嗣悻悻地撇過頭,不說話了。

        「意嗣,咱們是一家人,別傷了和氣。」梅玉嗣打著圓場,轉頭便斥責著自己的兒子,「學恆,你到底是哪兒聽來你安嬸嬸的事的?」

        「父親,我……」

        梅學恆未說完話,梅意嗣便打斷了他。

        「學恆,」他兩隻眼睛如鎖定兔子的鷹隼般直視著梅學恆,「之前你安嬸嬸出入蕃坊之事是你說的,如今說她安家與洋人合謀販賣人口的也是你,你是何處聽來?這些事又是出於何人之口?」

        迎上他那冷厲的眸子,梅學恆有點慌了。他望向梅玉嗣,投以像是徵詢意見,又似是求救的眼神。

        梅玉嗣一臉誠懇地看著梅意嗣,「意嗣,學恆這孩子不懂事,在外面聽了什麼也不求證,這才……」

        「從哪裡聽來的?」梅意嗣問。

        眼見兒孫被逼急,梅貫世開口護短,「意嗣,看著你是真打算為了你媳婦,不顧惜著咱們梅家人的情?」

        「二叔,若侄兒隨口污蔑嬸嬸偷人,二叔可也能冷靜?」他直視著梅貫世。

        聞言,梅貫世大怒,「你!」

        「大哥,你看看這小子越說越不像話了。」梅展世急著要梅英世主持公道。

        梅英世雖是站在兒子這邊,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出言忤逆尊長。

        「意嗣,你說這話過分了。」他說︰「快向你二叔賠個不是。」

        「我只是比喻,可二叔他們卻是咬定了我妻子。」梅意嗣冷然一笑,「梅家難道是不說理的地方嗎?」

        「好了。」梅英世聲線略沉,阻止他再繼續,「既是誤傳,你便別再說了。」

        「學恆若是給我一個名字,今天便可作罷。」他說著,兩隻眼睛直勾勾地往梅學恆射去。

        梅玉嗣見收拾不了局面,惱了,「你這小王八羔子,快說是從哪裡聽來的。」

        「我、我也是在外面聽到的,哪裡知道是什麼人……」梅學恆臉一撇,滿臉懊惱地道。

       梅意嗣聽著,冷冷地哼笑一記。

        「意嗣,學恆不知輕重,你做長輩的就別跟他計較了,這事……只是誤會一場。」梅玉嗣好聲好氣地賠著不是。

        「什麼誤會?沒有的事,外面的人怎會傳?」梅展世不肯罷休,「不然意嗣你現在立刻把安家的女兒叫來堂上,我們問問她!」

        梅意嗣一聽,濃眉一皺,眼底迸射出兩道駭人的銳芒,殺氣逼人地看著梅展世。

        見狀,梅玉嗣好言相勸,「三叔,這事就先這樣吧,待意嗣詳查,會給大家一個交代的。」說著,他跟父親使了眼色。

        梅貫世雖也很想修理梅意嗣,可接收到兒子丟過來的信息後,還是稍稍抑止了心裡的怒潮,「老三,這事暫時也沒個結果,就先別急吧。」他說。

        梅展世怒氣沖沖地開口,「哼!說也是你二房說的,現在又一副沒事的樣子!」語罷,他站了起來,一聲吆喝,「啟嗣、安嗣,咱們走!」

        就這樣,七竅生煙的他帶著兩個兒子離開了大堂。

        隨後,梅展世也領著兒孫四人告辭。

        他們一離開,梅承嗣迫不及待地歡呼,「大哥,好樣的!」他對梅意嗣豎起大拇指,「看你今天堵得他們一個個都成啞巴了,真是過癮!」

        「承兒,」梅英世眉心一皺,「你這是在胡說什麼?」

    「父親,難道不是嗎?」梅承嗣一臉歡快,「二房三房的叔叔他們一逮到機會就來發難,一個個說起話來夾槍帶棍,還說大哥損了情分,明明是他們不顧情分。」

        梅英世雖知道他所言不假,可畢竟是一家人,身為大哥及當家,他還足希望以和為樂。

        「父親,兒子讓您為難了。」梅意嗣衷心地道歉。

        梅英世言歸正傳,「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聖母之家大火會扯到販賣人口上頭,還說是跟安家有關……」

        「父親,」他一臉慎重,「咱們移至內室說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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