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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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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雲上淺酌] 快穿失敗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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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0:17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5 姬鉞白番外5

  喬邇深深地吸了口氣,眼前不可控制地一一地浮現出了這段日子在姬家所見過的人的面孔,既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看誰都不像,又看誰都有嫌疑。

  要知道,「一山不容二虎」這句俗語,也很適用於魍魎。這種東西都有自己極強的領地意識。若是在野外,它們會自行劃定一個地方做老巢,凡是不小心闖入其中的人,都會淪為它們的獵物。若是披著人皮藏身在人堆裡,譬如聶夫人的這種情況,也不會允許同一塊地方出現第二隻魍魎,以防對方阻礙自己獵食,或是被對方壓了一頭。

  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不大的地方出現了好幾件壞事,那麼絕對是同一隻魍魎的主意。

  血蠱的線索已經斷了。聶夫人對劫婚車毀容的事的反應,也很出人意料。她明顯知道那一次是蓄意謀殺,而不是單純的意外,不然也不會說她「命大」了。可從她在臨死前的那句話判斷,下令把原裝喬邇毀容的幕後主謀,恐怕另有其人。

  聶夫人只不過是聽過這件事而已。

  這個藏得如此之深的主使者,到底是什麼人?

  就在這時,在角落裡昏迷的衛襄氣若游絲地呻吟了一聲,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我……」

  喬邇回過神來,思索半秒,先行離開了那堆臭穢的骨頭,站了起來。

  衛襄清醒以後,也很快就看到了掛在半空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屍身,嚇得尖叫了一聲︰「這是什麼地方?!」

  喬邇背著手,召回了仙劍,藏回身上。這才蹲下,給驚魂未定的衛襄解開了捆著她的繩索︰「嫂嫂,你還記得之前發生了什麼事嗎?」

  「剛才在品茶的時候,我突然一陣頭暈,之後的事就記不清了……」衛襄扶著自己的額頭,「嘶」了一聲︰「現在,頭還是好疼。」

  「你先坐下休息一下,我去找找哪兒有出口。」喬邇順著聶夫人剛才走過來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這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密室,估計就是聶夫人平時行兇的秘密基地,這方寸之地,居然還不止掛了一具女屍。喬邇已經走得很慢了,一不小心還是撞上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腥味撲鼻,濕潤的液體流到了她的身上。

  喬邇︰「……」

  她的臉色唰地變了,崩潰的叫聲硬生生被她憋在了喉嚨裡,化成了滿臂的雞皮疙瘩。

  這個聶夫人也太變態了吧,以為自己在曬臘腸嗎,左掛一個右掛一個。這地方又伸手不見五指的,就不怕走路會撞到嗎?

  她胡亂地擦了一把,終於摸到了石牆上的一個石柄,應該就是離開這裡的機關了!

  可她還沒使力,門後就傳來了轟隆隆的巨響,洩入了一絲亮光,與耀眼的金陽。石梯狹長而彎曲,僅能容一人通過。喬邇驚訝地抬頭,與近在咫尺的姬鉞白四目相對,一時之間,都忘記了呼吸。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看到姬鉞白的臉上沒有從容的笑意,寫滿了擔心的情緒。在看清了她如今的模樣時,那雙淡灰色的瞳孔驟然緊縮,死死地捏住了她的手臂︰「邇邇,你的頭……」

  喬邇才反應過來自己現在這副「血流如注」的尊容有多可怕,連忙搖頭,否認道︰「這不是我的血,我沒受傷,都是別人的。」

  姬鉞白的臉色這才緩和了些許,將她的頭攬在了懷裡,道︰「沒受傷就好……擔心死我了,一回來就聽你的侍女說你失蹤了,我還以為你……」

  喬邇有些不知所措地睜大了眼睛,伏在了他懷裡,耳朵剛好貼在了他的胸膛上,能聽見他比平時快上幾分的心跳。常常能在他身上聞到的那陣清幽的梅香,於溫熱軀體的廝磨中,也生出了些許醉人的暖意。

  在歷經險境、劫後餘生以後,被另一個人緊緊地抱著,訴說自己擔憂的感覺,真的太陌生了。姬鉞白是第一個會抱著她,說自己擔心她的男人。不管平日說話待她有幾分真心,這一刻的溫暖是真的。

  她突然很想在這樣的懷抱裡多賴一會兒,多享受這種新奇的感覺一會兒。

  「我們先出去。」姬鉞白輕聲說完,攬著她出了地道,外面已經站了十多個劍眉星目的少年了,紛紛提劍湧了進去。

  到了外面,喬邇才看見,這條地道的入口,居然就在揚善堂後面的一個石雕的後方。密室裡不知日夜,原來時間沒過多久,還是下午。

  沒有找到趁手的布巾,姬鉞白微微彎腰,近在咫尺地凝視這她的臉,一邊用衣袖給她擦掉了臉上的血。喬邇覺得有點癢,連忙伸手去擋︰「好了好啦,弄髒你的衣服了。」

  「已經弄髒了,不差這一點。」姬鉞白捏住了她作亂的手,按了下去,忽然笑了一下︰「髒也沒關係,我不嫌棄。」

  喬邇嘴角抽動︰「喂!」怎麼他說得自己像在給髒兮兮的流浪貓擦臉?有點不爽……

  姬鉞白笑了幾聲,才道︰「不開玩笑了。先別睜眼。免得流進眼睛裡。」

  喬邇聽到這話,連忙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好半晌,姬鉞白才收回了手。姬家的少年們也將腿軟的衛襄從密室裡扶上來了,向姬鉞白稟告了裡面的情況。

  「原來幕後真兇就是聶夫人。」

  「好奇怪,明明沒有畫法陣來消解邪氣,她的屍首就已經變成碎骨了……」

  喬邇連忙解釋道︰「多行不義必自斃,聶夫人想對我們動手,但是在動手前她就被反噬身亡了。」

  她可沒說謊,養屍蠱的人終有一天會落得這個下場。只不過她的血加快了這個進程而已。

  眾人這才打消了疑慮,又開始討論另一個問題了,那便是聶夫人殺的屍首,到底藏在了什麼地方。

  姬鉞白道︰「把神像都砸開。」

  眾少年恍然大悟,連忙把供奉的神像都搬下來,發現每一個都沉得不正常,將外殼敲開後,裡頭藏了多具已經乾枯的女屍。

  揚善堂平日也沒幾個人來,在這些神像中藏屍,可謂是神不知鬼不覺。怪不得快兩年了,也沒人發現聶夫人的異樣。

  在人群後方,喬邇拽了拽姬鉞白的袖子,疑惑道︰「你為什麼這麼快就能找到這裡?」

  姬鉞白道︰「我剛回到歲邪台,你的侍女小瑩就跑來告訴我,說她去取糕點的時候,被人打暈了,醒來後,就發現你失蹤了。」

  「所以你就順蔓摸瓜,朝著最懷疑的地方來了。」喬邇關心道︰「小瑩她沒什麼大礙吧?」

  「說完她就暈了,已經送到了大夫那裡。」

  這時,揚善堂的門外跑進了一個侍衛,拱手道︰「少主,那個叫小瑩的侍女已經上好藥了。」

  事關重大,喬邇回房間去洗了個臉,換了件衣服,就跟著姬鉞白一起去了大夫那裡。

  小瑩已經醒過來了,坐在床上,顴骨那兒腫了一片,可憐兮兮的。當時上完了茶點以後,她就和衛夫人的侍女一起去取糕點,先一步往回走。剛走到廊角時,她就被人從後面打暈了。

  衛夫人的那位侍女來晚了一步,只看到了昏迷不醒的小瑩,嚇得把糕點放在一旁,猛掐她的人中,才將小瑩叫醒。

  小瑩擦著淚︰「少夫人,您沒事就好。」

  喬邇坐在床邊,指了指她的顴骨︰「你不是頭被砸傷了麼,怎麼顴骨也腫了?」

  小瑩扁了扁嘴︰「摔成這樣的,其實就是看著嚇人,不怎麼疼。後腦勺才是疼得厲害,現在還嗡嗡聲的。」

  「好了,這幾天你好好休息,消腫了才來見我吧。」

  小瑩感動道︰「謝謝少夫人。」

  姬鉞白若有所思道︰「在被打暈前,你有聽見什麼動靜嗎?」

  小瑩很仔細地回想了一下,搖頭道︰「沒有,少主。」

  喬邇暗忖︰「茶水,恐怕很早就被做了手腳了。小瑩被打暈的時候,恐怕凶手正在搬動我和衛襄,不想有人進來礙事。那麼說來,凶手一定有同謀……同謀!」

  喬邇站了起來,將姬鉞白拖到了一邊去,道︰「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守在揚善堂外面的那個侍女嗎?她很可能就是打暈小瑩的同謀!」

  「我也想到這一層,當時就命人分頭去找她。」 姬鉞白眼中閃過了一絲冷色︰「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自盡了。」

  喬邇噎了噎。

  「毀屍滅跡」的速度還真快,想問點什麼都不行啊。

  正在這時,姬家的少年們已經安排好了揚善堂的事,和衛襄一起來了這裡。少年們七嘴八舌道︰「我們數了一下,那裡居然放了近百個神像。」

  「太可怕了!」

  「喪心病狂,讓人不齒。」

  姬鉞白道︰「此事不可對外聲張。」

  少年們都聽話地應了下來︰「知道了。」

  「放心,少主,我們不會亂說的。」

  「不幸中的大幸,是人都沒事。」衛襄關心道︰「怎麼樣,後腦勺還疼嗎?」

  喬邇一怔。姬鉞白的嘴角微微扯了扯,眸中閃爍過了幾分捉摸不定的神色。

  小瑩小聲答道︰「多謝衛夫人關心小的,小的不疼了。」

  衛襄欣慰道︰「那就好。」

  一大堆人擠在這裡總不是個事兒,等大多數人都走了以後,喬邇匆匆吩咐了句「好好休息」,就心急火燎地拉著姬鉞白回了房,將門關上了,單刀直入道︰「我有話對你說,聶夫人並不是控制你的血蠱的主人!而且,我剛才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疑點。」

  姬鉞白支著腮,莞爾︰「我大概知道夫人想說什麼了。」

  「嘿,那是因為我們心有靈犀呀一點通。」喬邇拖過一張凳子往姬鉞白前一坐,目光炯炯地道︰「我們一起理一理吧。」

  ……

  在聶夫人的風波平息以後,揚善堂被拆除,安魂度化的儀式進行了三次,歲邪台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東西作惡了,彷彿已經恢復了往日的平靜。

  但喬邇卻知道,平靜只是假象。對於她要揪出來的人而言,間隔的時間拖得越長,耐心就會消耗得越快……

  半個月後,仙門有一場盛大的春狩在珢山舉行,出席的世家宗派,少說也有半百,各家各派都會選出二十人一起去,聲勢十分極大。蝶澤姬氏無疑也在受邀之列。

  山與蝶澤相距不遠,但中間有難以翻越的山地間隔,走水路倒是很順。月初,喬邇與姬鉞白一同抵達了山,並在今年負責活動調度的宗派安排的地方住了下來。

  在年前的婚宴上,喬家之女的艷名早已傳開。在抵達山,於院落前下馬的時候,有很多仙門的少年果然都擠到了牆後,想一睹喬邇的真容。

  在來之前,喬邇就打聽過,這一次的盛會沒有玉柝一帶的家族出席,被拆穿的可能性很低。不然,安全起見,她一定會稱病不來。

  下了馬車後,周圍果然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倒吸氣聲。喬邇哭笑不得,禮貌地衝這些華服少年點了點頭,就逕自進去了。少年們被她回看,一方面有些害羞,又覺得自己表現得像個登徒子,不好意思地紛紛回禮。

  此地的住所都是三層小樓,並非獨門獨院,可離得還算遠。喬邇休息了一下,伸了個懶腰,走到了走廊,腳下忽然踩到了什麼,低頭一看,那竟是一枝被折下了的白花。

  喬邇蹲下,撿起了它。這東西肯定不是平白飄來的,她記得,上山的路上,的確看見了一片很茂密的花海,就長滿了這種白色的花……

  這是誰送她的?

  喬邇思索一陣,決定不理會了,把花插在了房間的花瓶中。春狩在明日白天才開始,當夜,姬鉞白有事離開了一陣。喬邇在房間裡看書,聽見了有人敲門,正是衛襄。

  「嫂嫂,怎麼了?」

  「我晚上睡不著,想找人聊聊天。」衛襄笑了笑︰「沒有打擾你和少主吧?」

  「當然沒有了。」喬邇低頭一笑︰「他今天晚上不回來,有你陪我,是再好不過了。不如乾脆出去散步吧。」

  晚上的山氣溫十分寒涼,這一帶都有人值守,非常安全。二人裹著披風,慢慢地繞著山道行路,不知不覺就走得很遠了。拐至了一處偏僻的地方時,喬邇才道︰「嫂嫂,我們走得太遠了,不如回去吧。」

  「好。」衛襄停住了︰「對了,少夫人,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喬邇轉過頭來,迎面就聞到了一陣十分刺鼻的味道,哼都沒哼,就軟倒在地了。

  和上次一樣,迷煙並不能真的讓她陷入徹底的昏睡中,甚至比上一次還更清醒。

  等那股不適消退以後,喬邇慢慢地睜開了眼睛,發現這裡已經是一個完全陌生、連半點燈火也見不到的地方了。她的雙手雙腳皆被束在了身後,腿上的仙劍,也已經被取走了。

  前方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你醒得倒是比我想像中快很多。」

  喬邇背靠石頭,抬起頭來,複雜道︰「原來——血蠱的主人,真的是你。」

  衛襄就站在了她的面前。那張臉還是那麼地溫柔可親,卻因為立於樹影下,而顯出了幾分平日少見的陰鬱。

  衛襄笑了笑︰「原來你早就懷疑我了?懷疑我了,還蠢到跟我去那麼遠的地方,我該說你單純,還是……」

  「原本只是懷疑,現在是肯定了。」喬邇盯著衛襄,舔了舔發乾的嘴唇︰「聶夫人是你的手下嗎?那一齣綁架戲,也是你故意為之的?」

  「聶思茆?她不是我的手下,只不過是一個被邪術迷惑了心智的愚蠢女人而已。為了保持鮮妍的美貌,竟然主動將魍魎之物招到自己身上去。要不是我教她縱蠱,幫她遮蔽露出的馬腳。以她的手腕,這兩年裡,怎麼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那麼多人。」衛襄的語氣很不屑一顧︰「不過,我也沒想到她會瘋成這樣,居然想反咬我一口,擺脫我的控制。」

  喬邇道︰「是嗎?如果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你是不會教她縱蠱的吧。」這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極為篤定的口吻。

  「你說得不錯。雖然沒有直接指使她殺人,不過,聶思茆需要的是鮮嫩的皮囊,專殺歲邪台上年輕漂亮的侍女,正合我意。」

  「你和她們有什麼仇怨?」

  衛襄背過身,冷笑道︰「這種出身低賤的女人,我見過太多太多了,明明什麼也不是,仗著自己有張漂亮的臉,就會生出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想爬到主子床上去,飛上枝頭變鳳凰。這種礙眼的女人,少一個是一個。聶思茆殺人,順便替我清理掉這些女人,一舉兩得。」

  「你利用聶思茆幫你清除異己,卻根本不把她當自己人。你教她用屍蠱,那東西只會不斷削弱她的身體。如果我沒猜錯,為了自己安全,你在最開始就在聶思茆的身體裡放了一樣東西,去控制她不背叛你。」喬邇清晰地吐出了後半句話︰「你在用血蠱控制她,聶思茆再用屍蠱殺人。」

  衛襄沒有否認,反問道︰「你到底是從哪裡知道血蠱的?」

  喬邇深深地皺著眉頭。腦海中,一直以斷斷續續的面目呈現的時間線,這回完整地浮出了水面。

  兩年前,一隻凶惡的魍魎同時要了姬家家主與大公子兩人的命。家主夫人鐘氏精神向來就不好,這一次又受了太大的刺激,在自己房間中,悄無聲息地斷了氣——這是對外的說法。

  若是這樣,在下人發現她涼掉了的屍體時,血蠱的母蟲早就死了。怎麼會還活生生地轉移到衛襄的手上,為她所用?

  喬邇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原本的家主夫人根本不是受刺激死亡的,對嗎?不然你是不會拿到血蠱的。」

  或許是有信心喬邇不會活著離開這裡了,衛襄承認得十分痛快︰「不錯。那老瘋婆子非要送我一封休書,在爭執的時候,還咬傷了我,我失手悶死了她。還沒氣絕的時候,讓我發現了她身體裡有這種東西,就拿過來用了。」

  「你會用?」

  「我的外祖母是外疆人,只不過,這也是我第一次用蠱,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制服了它。」

  原來是半個同行,難怪了,這一道上,從來沒有可以無師自通的人。不過,誰會想到去查她祖宗是幹什麼的,沒人懷疑到她頭上,半點也不奇怪。

  唯獨……她剛才說的話,有個地方,十分詭異。

  衛襄用血蠱控制聶思茆的時間,還不到兩年,可能就一年半左右。而姬大公子,早在兩年前就已經死了。就算歲邪台有侍女想爬上「主子」的床,也輪不到衛襄醋意橫生,因為可以被那些侍女當做目標的,只剩下了一個人。

  這說不通的地方,都指向了一個極為荒謬的猜想。喬邇倏然抬頭,試探道︰「你——真正喜歡的人是,姬鉞白?」

  不怪她這麼難以置信。因為在最開始,她就聽說衛襄是姬大公子主動求娶的,而且在丈夫身亡後,她也不離開歲邪台,人人都感嘆這對夫妻感情深厚。所以,她先入為主地有了一個「雙方都對彼此一往情深」印象。

  就算在衛襄露出馬腳,讓她產生了懷疑時,喬邇也一次都沒有往「衛襄真正喜歡的人是姬鉞白」的方面考慮過。

  如果不帶感情地看待這一切,就會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誤區。

  姬大公子求娶衛襄,的確可以說明他愛慕衛襄。而衛襄答應嫁給他,卻可能是考慮過很多因素才做的決定,不一定是因為愛情。姬大公子死後,衛襄死活不走,甚至因此失手捂死了鐘氏——不是因為她不捨得和大公子生活過的點點滴滴,而是因為,離開了歲邪台,她就再也沒有正當理由天天見到姬鉞白了。

  兩個極端,同樣說得通。

  喬邇嘴唇嗡動。

  原來,她一開始的猜測就是對的!

  對喬家小姐動手的人,若是女人,就很可能是姬鉞白的愛慕者——衛襄可不就是嗎?

  試想一下,每日都見到親近的人,卻一直求而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清理可能會得到這顆果實的女人。

  對於能名正言順地嫁給姬鉞白的喬家小姐,衛襄又怎麼可能忍得住什麼也不做。

  回憶起原裝的喬家小姐那張血肉橫飛的臉,喬邇一陣膽寒。

  這樣的嫉妒心,未免太過可怕。

  被當面戳破了心思,衛襄的臉部肌肉微微一抽,橫生出了一絲扭曲的恨意︰「你這樣的女人,家世不行,亦無才名,樣樣都比不過我,怎麼配得上他?他居然主動要求履行婚契,我想不明白,你到底哪裡吸引她?思來想去,不就是一張臉比較出色。」

  喬邇︰「……」

  唉,真是有苦說不出。

  姬鉞白這種心機深沉的人,根本不會因為某個人的皮相、才名之類的身外物而折腰。真正吸引他駐足的,是「喬家或許能為他解除血蠱」的希望。

  不幸中的大幸是衛襄不知道姬鉞白可以被她所控,否則,以她對姬鉞白有這種心思,手裡又拿捏著血蠱的母蟲,很難說今日的局面會如何。

  喬邇道︰「那麼,讓人假裝成藍巾賊,去劫車殺人的,也是你了。」

  聶夫人與衛襄是一條陣線的,聽到風聲也不奇怪,但是更細的內情就無法得知了。所以才會對原裝喬邇被毀容的細節這麼震驚。

  「你也算是福大命大。我的人回來覆命時,說他們一個活口也沒有留下,尤其是馬車中的女子,也已經按照我的要求解決。」衛襄的眼中也閃過了幾分深思︰「沒想到他們居然會讓你溜掉。」

  喬邇不解道︰「我不明白,既然你不喜歡姬大公子,為什麼答應他的求親?」

  「姬家乃是仙門第一世家,他對我又好,除此以外,我還能有更好的選擇嗎?」衛襄臉上浮出了幾分迷茫︰「可我沒想到嫁進來後,我偏偏就對他的弟弟動了心……」

  對自己百依百順、沉穩儒雅的哥哥不得她喜愛,風華艷麗的弟弟無意間就勾走了她的魂。身份上的鴻溝,必要的禮節,單相思的痛苦,以及對丈夫的愧疚,害怕被人看出異樣的緊張……一直都在折磨她。說實話,在姬大公子與家主雙雙身亡後,衛襄竟然久違地感覺到瞭解脫。

  衛襄露出了一個似哭非哭的笑容︰「如果可以一直見到他,我不在乎用什麼方式留在歲邪台,即使已經有了般配他的人出現……」

  喬邇翻了個白眼,忍無可忍道︰「般不般配,不是你說了算的,少自欺欺人了,在你心裡面,永遠不會有和姬鉞白『般配』的人選,除非那個人就是你自己,你才會甘心。」

  「不是這樣的。你僥倖沒死還來了歲邪台的時候,我原本也打算認命了。可我發現,我根本做不到,看到他對你笑,看到你們感情好,你身上染了他的香氣,我就會想——」衛襄伸出了冰涼的手,撫了撫喬邇的臉頰,幽幽道︰「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我?你有什麼資格?」

  喬邇被她摸得牙都酸了。

  被一個恨不得把自己切成一段段燉湯的女人摸來摸去,就好比被冰涼的刀刃輕輕搔刮臉頰,這滋味太他媽詭異了。

  更他媽冤的就是,迄今為止,她和姬鉞白連嘴兒都沒親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也算不上啊。

  喬邇臉皮抽搐道︰「這個,其實吧,你殺了我有什麼用?姬鉞白才二十一歲,我和他又沒有孩子,就算有,他也不會為我當一輩子的鰥夫,不出一兩年肯定就會再娶了,難不成到時候你再綁一個,再殺一個?」

  「你是不同的。」

  喬邇一愣︰「什麼?」

  衛襄抿唇,她不知道要怎麼形容自己的直覺,這個喬邇,和那些礙眼的侍女不一樣,讓她本能地感覺到了巨大的威脅。她收回了手,下一瞬,竟然真的掏出了一把匕首來。

  喬邇︰「……」

  她這張烏鴉嘴啊,怎麼就亂比喻,好的不靈壞的靈啊。

  「那天在揚善堂我已經知道了,尋常的蠱蟲對付不了你,所以我也不打算用那種蠢方法對付你,你的仙劍也已經被我收繳了,別白費心思了,你是走不掉的了。在這種地方,只要放你一點血,自然會有東西來替我收拾你。」

  喬邇忍不住道︰「你這計畫,還挺周詳啊。」

  珢山之所以會被選定成春狩的場地,不光是因為常常有魔獸出沒,還因為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長得比別的地方高大,動物的攻擊性也更強。在天黑以後,沒人會單槍匹馬跑進深山裡。

  今晚她在這兒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血味能引來很多想不到的邪祟魍魎,就算沒有,來條普通的毒蛇也夠嗆的了,還能假造出她半夜不聽勸告在山裡亂走,結果被啃食乾淨的假象。

  衛襄執著匕首,輕輕一嘆︰「到明日,仙門百家就會知道你的死訊了。」

  「是嗎?嫂嫂仁慈,就讓我最後說一句遺言吧。」喬邇露出了一個邪惡的笑容︰「你聽說過一句話,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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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0:31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6 姬鉞白番外6

  衛襄的表情與握住匕首的動作都凝滯了一下。就在這來不及反應的一瞬,一簇飛快的金色流光已穿透了匕刃,金屬的刺耳相擊聲劃破了黑夜的寧靜,將凶器狠狠地釘了地上!

  過強的衝擊力將衛襄整個人也帶倒了。吃到了一嘴的泥的她難以置信地側目一看,那斜插在地的箭桿黑影猶在嗡嗡顫動。

  這一箭,不僅打飛了匕首,還將她的袖子也釘在了地上,讓她壓根兒沒法在一時半刻間爬起來。最讓人膽顫心驚的是,箭桿與她的手腕只隔了一個指節的距離,幾乎是貼著過的。

  可以說射箭者對箭法極為自信,也可以說,為了打掉她的武器,他一點都不在意這個動作是否會卸掉她的一隻手。

  局勢扭轉,方才還處於「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狀態的喬邇這才鬆了口氣,抬起亮晶晶的雙眼,沖樹後的人喊道︰「姬鉞白,快來!」

  衛襄把她綁得不是一般的緊,藥效已經散了大半,可她扭了幾下手腕,還是沒能把手弄出來。

  落葉沙沙作響,一襲夜行衣的姬鉞白反手持弓,快而輕地走到了喬邇身邊,蹙著眉,將她的手鬆開了,一眼都沒有分給地上的人。

  衛襄雖然養著血蠱,但並非魍魎之物,直到現在都還是貨真價實的人類。未免氣息被察覺,只有姬鉞白一人近距離跟蹤,並且藏身在了樹上。

  姬家的四個仙功較為出色的少年埋伏在遠處,聽見金戈鳴響的信號,才衝上前來。

  這樣的安排,正好避免了讓衛襄口述的那一段畸戀落入這些小朋友耳中,影響他們純潔的心靈。不過,在來之前,他們已經瞭解到了,這兩年來鬧得姬家雞犬不寧、連害無數人的幕後黑手,十有八九就是衛襄,一個個都義憤填膺的,也不講究什麼憐香惜玉了,將衛襄綁住後壓在了地上。

  「好一齣『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衛襄被按著肩膀,不甘心地說︰「我只有一個地方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快就會懷疑到我的身上來?」

  「是你自己告訴我們的。」喬邇微一嘆氣,道︰「我和你被一起抓到了揚善堂下面的刑室裡的時候,我的侍女小瑩在走廊裡被人打暈了,沒有打出血,可她摔在地上的時候,間接把顴骨撞腫了,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一處最明顯的傷痕。醒來後,她第一時間找了姬鉞白報信,除了他以外,沒人知道小瑩的後腦勺被打過。而你,在探病的時候,卻忽略了正常人會一眼看到的顴骨,問她被頭髮遮住、根本看不出問題的後腦勺疼不疼。這就說明了你是知情人。」

  聶夫人把衛襄也綁走,不知道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結果,衛襄沒死,聶夫人的秘密也暴露了。為了不牽連到自己,從密室出來後,衛襄一定會馬不停蹄地去毀屍滅跡,也就間接地從那個打暈了小瑩的聶夫人侍女口中,得知了事情經過。

  誰曾想到,一句關心的話語,就露出了破綻,同時被喬邇與姬鉞白抓住了這個漏洞。才會有今天的這一齣引蛇出洞的戲,不然,誰會傻到在這麼冷的天氣,還在大半夜提議去山裡散步啊。

  「居然是因為這句話……」衛襄肩膀聳動了幾下,凝視著姬鉞白,眼中既有不捨,也有恨意︰「不過,你們也別以為我會這樣束手就擒,任你們處置了。」

  喬邇一怔,望見她舌頭在動,大驚道︰「她要自盡!快阻——」

  萬一宿主死了,那麼血蠱的蠱蟲也會跟著凋亡,她千辛萬苦走到這一步,怎麼可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功虧一簣!

  好在,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一直沒有說話的姬鉞白忽然掠向前去,衛襄還來不及咬破舌下含著的東西,空氣裡就傳來了「哢」一聲脆響,衛襄的下頜已經被技巧地卸了下來。

  這一幕圍觀的人都看得膽顫心驚,覺得自己的腮幫子也酸了起來。始作俑者卻連眉頭也沒動一下,面色平靜,彷彿只是在做寫字看書之類最尋常不過的事。

  下頜沒了力氣,衛襄的嘴巴無力地耷拉下來,任舌下的藥囊順著唾沫落在地上。姬硯奚心有餘悸地將這東西踢遠了。

  衛襄目眥欲裂,「啊啊」了兩聲,後頸忽然一痛,被姬鉞白扎入了一根銀針,整個人都軟倒了。

  「少主,怎麼處理?」

  後方,喬邇也扶著石頭,兩腳打顫地站起身來,膝蓋冷不丁地發軟了一下,差點又跪下去。這時,她的視線倒了個轉,膝彎一暖,姬鉞白將她抱了起來,冷靜地道︰「她會暈三四天。百家春狩,不能在這裡處理家事。你們四人把她綁起來,送回歲邪台。」

  姬硯奚小心翼翼道︰「那她的下巴……」這關節脫出後,總感覺上下兩半的臉只剩下一層肌肉掛著了。

  「在路上不要接回去。」 姬鉞白瞥了他一眼,吩咐道︰「硯奚,你負責帶著其他人,好嗎?」

  姬硯奚點頭,認真道︰「是。」

  少年們領命,將衛襄帶走了。

  喬邇扭頭,眼睜睜地看著她遠去。她沒法在眾目睽睽之下取出衛襄身體裡的血蠱,好在,姬鉞白的意思,應該是等他也回到歲邪台再處理這事,在那之前,他不會讓衛襄死的。

  這和喬邇的意思不謀而合,看來,在春狩結束之後,她的任務……就完成了,可以回外疆了。

  喬邇垂著頭,那一刻說不清是什麼心情,不由自主地收緊了手。

  她要用什麼辦法脫身?等她走了以後,姬鉞白會如何呢?會另娶一個妻子嗎?

  ……算了,這關她什麼事,總不能鳩佔鵲巢了幾個月,就真把自己這株雜草當成真正的金枝玉葉喬小姐了。

  姬鉞白目送著他們遠去,這才溫聲道︰「我們也回去吧。」

  「哦,好。」由於剛剛出現的「姬鉞白很快會另娶一個妻子」的想像,喬邇莫名有些煩躁,彆扭地道︰「哎,你還是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

  姬鉞白手沒動,繼續走,嘴角揚了揚︰「沒關係,我不嫌重。」

  喬邇額頭上的青筋不爽地跳動了一下︰「喂……」

  為什麼又是這個「我不嫌棄你」的高高在上的句式啊!

  深更半夜,找遍仙門百家,也找不出第三個像他們一樣在林中散步的奇葩。林野穿風,萬籟俱寂,前後無光,這條路彷彿是沒有盡頭的。

  喬邇歪頭道︰「姬鉞白,你對今晚的這件事,沒什麼想說嗎?」

  姬鉞白驚訝道︰「夫人指什麼?」

  「就是衛襄呀。」喬邇努了努嘴。

  姬鉞白淡淡道︰「對我來說,她只是我兄長的妻子,僅此而已。除了必要的交際以外,我和她並沒有私下接觸過。」

  嬰孩時就被抱回了姬家的他,在童年時期,並不知道自己身上流的是外人的血。鐘氏對待他的兄長關懷備至,對他則冷漠得很。童年時的他,曾經為了「母親」的這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而感到傷心困惑。

  不過,和他沒有血緣關係的那位姬大公子,卻一直都對他很好,就像是他真正的哥哥。在他那段灰暗的生活中,這是一份閃閃發亮、彌足珍貴的親情。

  他這個人,表面看不出來,實際上,感情比較淡薄,在某些方面,還存在著一絲獸性。

  此「獸性」不是指他「野蠻、不通人性」,而是指他的心裡有一桿尺,會將世上的人分成兩類——與己無關、可隨意利用丟棄的垃圾,以及值得他珍惜的人,就與護短的獸類劃地盤差不多。

  在姬鉞白的小半輩子裡,能歸到後者那類的人,實在不多,半隻手就能數完。他那位兄長,就佔據了一個席位。

  說回衛襄。喜歡是比傷心更難隱藏的東西,就算閉緊了嘴巴,情愫也會從眼睛裡漏出來。姬鉞白又不是遲鈍的人,怎麼可能真的一點都感覺不到衛襄的異樣?

  只可惜,他的兄長似乎格外喜歡這個女人,喜歡到蒙了心迷了眼。

  為了這份手足之情,就算敏銳地察覺出了衛襄心思的游移不定,姬鉞白想,只要她別踩到自己的底線,他就會一直將她當成「嫂子」來尊重。

  但是,現在已經行不通了。

  說得難聽點,公狗撒過尿的地方都覺得是自己的地盤,遑論現在被牽扯到的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不錯,最開始時,他是懷著不可告人的卑劣目的,以輕慢的態度去迎娶她的。在剛成婚的那段時間,他都只在考慮如何搾取她身上的價值,隨後將人丟棄。

  可在目的達成後,他卻反悔了,預想中的任意一種冷酷態度,都無法施展在她身上。不光如此,他還生平第一次產生了「一輩子」的念頭——他向來都不喜歡一眼看到底的未來,因為那會失去許多樂趣。可是,如果未來就是她在他身邊笑著鬧著,大概今後的數十年,他都不會感到厭倦。

  能讓他產生這種意識,也就從側面說明了,在不知不覺中,喬邇已經觸及了他劃定的界限。即使感情還沒有明朗化,在他心裡,她也已經被打上了「屬於他」的烙印了。

  在得知衛襄殺了那麼多人,還想打她的主意時,他會覺得自己也被冒犯了,並因此而感到慍怒,試問又怎麼可能繼續冷處理這件事?

  短暫的幾息之間,姬鉞白的心緒已經轉過了幾次。喬邇被他盯得有點發毛,轉了轉眼珠,繼續刨根問底︰「那麼,如果衛襄不是你兄長的妻子,就是一個素昧平生的姑娘呢?」

  姬鉞白深吸口氣,失笑︰「你哪來的這麼多假設。」

  喬邇拽住他的衣領,那模樣活脫脫就是撒潑的女惡霸,齜牙道︰「不管,我說有就有,快回答問題!」

  「那樣也不會改變結局。」姬鉞白想了想,不以為意道︰「如果每一個喜歡我的人,我都必須給予回應,那樣也太累了。」

  真是很有姬鉞白風格的回答……喬邇斜睨他︰「我能說一句話嗎?」

  「什麼?」

  「藍顏禍水。」

  姬鉞白︰「……」

  「我的假設可不是天馬行空的。」喬邇掰著手指︰「你看,我原本要嫁的是你的哥哥,只不過因為他娶了衛襄,這樁婚契才會落到你身上。如果我嫁的人沒變,就是你哥哥,那麼他就不會娶衛襄。衛襄也有可能會成為你的妻子,那麼現在你抱著的人可能就是她了……」

  越說,她越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卻不受控制地動著嘴唇,說出一句句歪理。

  「不會的。」姬鉞白漸漸地斂起了笑容,語氣中帶著一絲認真︰「我不會什麼人都這樣對她。」

  喬邇的心臟漏了半拍,對視間,氣氛似乎有些曖昧。

  她都快要走了,這時候產生更多的糾葛,似乎不是好事……

  在姬鉞白有進一步的動作之前,喬邇先轉開了頭,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對啊,如果拜堂的時你發現我是個醜八怪,之後肯定一眼都不會看我了。」

  「那夫人就猜錯了。」姬鉞白一本正經道︰「醜也有醜的好。」

  預感到接下來不會聽到什麼好聽的話,喬邇還是忍不住好奇地多嘴了一句︰「有什麼好?」

  「可以鎮宅。」

  喬邇︰「……」

  啊啊啊可惡啊!

  翌日清晨,初升的旭日融化了葉上的霜露,昨夜有過的紛爭,也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掩埋了,仙門籌備已久的春狩終於拉開了帷幕。

  這場賽事,不單純以獵物數量來決勝,更看重的是獵物的稀有度。鎮守於山的家族是在兩年前才遷到這裡的。兩年過去了,依靠修府開路、收復魍魎,他們開闢了一片廣闊的安全區域。不過,這塊地與綿延不絕的山相比,就好比是池塘遇上了湖泊,渺小得很。還有更多的山地亟待探索。

  這樣充滿了不確定性的地圖,無疑大大地增添了狩獵的樂趣。眾多世家子弟都躍躍欲試,對這一次能找到怎樣的魍魎或珍稀的魔獸而感到萬分期待。大清早,出發列隊的廣場上已經熙熙攘攘地站滿了人。

  喬邇穿了一襲偏深的緋色衣裳,趴在了馬背上。

  馬匹的味道,吵鬧的環境,讓這些平日自詡優雅的小公子,就算面對面,也只能扯著嗓子說話,這畫面與趕集拉貨的大爺大娘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更好玩的是,有些家族的少年在衣領上別了色彩艷麗的羽毛裝飾,一個兩個還好,一群人都這麼做,在走動起來時,就像是一隻隻掉毛的火雞……

  隊伍中也不乏女修的存在。歷年春狩都只有一個硬性規則,那就是按照家族三天以內的獵物總和來排序,對於參賽者的年齡性別都不作要求,厲害的人就可以上。為了勝算與安全,很多人都會與同伴組成兩到三人的小隊,協作狩獵。

  據聞上次奪得了綵頭的人,正是箭法了得的姬二公子,到了今年,被搶走風頭的世家子弟都卯足了勁兒想超過他。

  隨著鐘聲敲響,多列隊伍如離弦之箭,朝著林野中飛馳而去。姬鉞白與喬邇也不落後,策馬入林,直到看不見其他人的身影了,喬邇才拉緊了韁繩,讓馬匹速度放慢︰「我還以為你會讓那幾個小朋友跟著你呢。」

  「我上一次來,只有我一個人。」姬鉞白伸出修長的手指,眯眼遮擋了一下過於刺眼的日光︰「一味靠長輩引著,哪會有進步,就讓他們學學自己解決問題,也是好事。」

  「那麼說,你之前一直是自己行動的了?」

  姬鉞白「嗯」了一聲。

  「好!」喬邇坐直了身子,鬥志昂揚道︰「我一定會使出渾身解數不給你拖後腿的,萬一兩個人還比不上你只有一個人的時候,那就太丟臉了。」

  姬鉞白忍俊不禁︰「好,我拭目以待。」

  追索獵物不是簡單的事,需要足夠的耐性與體力,有時候,布好陷阱或是追上大半天,都未必能看見預想中的東西。

  大半天過去了,大多數人獵到的,都只是普通的獵物。有些人甚至顆粒無收。

  太陽慢慢地偏轉向西方,二人深入密林,忽然聽見前方的枝叢掩蓋處,傳來了一陣悉悉索索的拖曳聲,連忙警惕又快速地上前去。只見林間空地上,出現了很多凌亂的足跡和馬蹄印,樹幹上有打鬥過的刀劍劃痕,還落下了兩把長短不一的仙劍——連武器都扔下了,絕無可能是追獵物去了,反倒像是劍的主人被某種東西給拖走了。

  這事兒可非同小可。二人循著痕跡追上去,直出了數百米,地上的痕跡越來越不明顯。樹幹上甚至有幾匹被拴起來的馬,應該是有人也發現了異常,追到這裡來了,其中的兩匹馬上的家徽,更是眼熟得很——姬家的少年也來湊熱鬧了。

  雖說已經沒多少痕跡了,但是往前走個十多米,撥開枝葉,一個寬闊而平坦的湖就出現在了二人眼前。湖邊飄著個晃晃蕩蕩的人,喬邇正欲向前,卻被姬鉞白拉住了手。

  用樹枝將那人的身體翻了過來,喬邇傻眼了。

  毫無疑問,這是個死人,面孔很陌生。可他並不是被水淹死的。其眼耳口鼻,各種出口,都堵滿了白花花的蜘蛛絲,竟是這樣被堵住了所有氣口,活生生地悶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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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0:45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7 姬鉞白番外7

  有蜘蛛絲,那附近一定有蜘蛛巢,看這可怕的吐絲量,凶手一定是隻龐然大物。

  只是,這死狀也未免太奇怪了。蜘蛛是肉食性的,食量特別大。而且,它們在享用獵物時,會先用毒液麻痺獵物的身體,再融掉獵物的肉,最後慢慢吸食,總之是半點都不浪費。

  這個倒霉的大兄弟從頭到腳都見不到一處明顯的傷口,對於蜘蛛來說,未免太「暴殄天物」了。

  除非,殺人的不是單純的被動物習性支配的蜘蛛,而是有人性的。

  姬鉞白眯眼,很肯定地道:「不是春狩的隊伍裡的人。」

  「也是,穿著粗布衣和草織鞋,應該是珢山附近的村民吧。」喬邇撐著膝蓋站起身來:「那邊有腳印!」

  估計姬家的少年也是發現了這個死狀怪異的人,才會特意下馬查看,又不知道因什麼動靜被引到了前面去,凶吉未卜。

  姬鉞白牽住了喬邇的手:「邇邇,跟緊我。」

  喬邇點頭。穿過了蔥蔥鬱郁的林野,可見沿途的樹木越來越低矮,光線也越發昏暗。蜘蛛畏光,這正是它們最喜歡出沒、築巢的地方。姬家的少年們還是有危機意識的,在一路上留下了只有同道中人才看得懂的標記。

  這些標記一路延續到了一個藤蔓亂垂的荒山前就戛然而止了。四顧無人,但明顯能看到樹上有打鬥痕跡。這時,風中傳來了一絲微弱的求救聲,兩人一凜,小心地收斂起了氣息,撥開了一株帶刺的植株,才發現後方別有洞天——竟有一個拳頭大小的天然洞口,邊緣很不整齊,像是被意外衝開的。

  喬邇忍不住貓下身去,探頭朝裡面看,入目一片黑黝黝的,什麼都看不到。但耳朵一貼近,那些哭爹喊娘的呼叫聲就更加清晰了,還自帶回音,這地下的山洞,應該是很大的。

  喬邇:「……」

  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就算真的有人在裡面,也不會是從這個小口子進去的。姬鉞白將她拉了起來:「我們要另找入口。」

  「說得也……哇啊!」

  這一片的土質原本就鬆軟,但喬邇萬沒想到會這麼鬆,不知踩到了那個旮旯,竟然一整片的泥土都垮了,拳頭大小的小洞口一下子就擴大到了半人高。

  姬鉞白迅速回頭,瞳孔一縮:「邇邇!」

  二人的手在半空錯開了,喬邇睜大眼睛,驚促的尖叫聲還沒發完,身體已經失去了平衡,隨著一堆泥土和小石子落了下去。

  預想中摔成肉泥的痛楚沒有出現,下落到一半,喬邇就感覺到自己的後背撞上一張橫貫的柔軟大網。網織得很密,但細又黏的蛛絲根本兜不住她的重量,猛地收窄成水滴形,四角就斷了。

  被拉伸到了極致的雪白蛛絲朝著始作俑者飛彈而來,喬邇連忙抱著頭,縮成一團。

  整個下落的過程不過幾秒鐘,很快,喬邇就撞上了第二張網,第三張……被裹得滿身、滿發都是蛛絲。被這些東西纏上,別說掙脫自救了,她連眼睛也睜不開。終於在離地五米處,撞上了最大的一張蛛網,沒有直接撞到地上,撿回了一條命。

  可蛛網畢竟不是鋼絲,平衡不過維持了三秒,蛛網已經變形了。千鈞一髮之際,姬鉞白已經踩著石壁落到了地上,失卻了平日的風度,不顧一切地衝她跑來。

  這山洞的底下是凹凸不平的石子,還浸著水,在伸出手的一剎那,姬鉞白腳下踩的是一塊會動的石頭,根本沒站穩,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可他沒有猶豫的餘地。

  一息之後,蛛絲蹦開,黑影當頭落下,喬邇結結實實地撞到了他懷裡。衝擊力連姬鉞白也沒法站住不動,倒退了小半步,被岩石卡住的那條腿傳來了一陣輕微的撕裂疼痛。

  破掉的蛛網晃晃悠悠落下,姬鉞白忍痛,抱著喬邇閃到了一塊石頭後,將她穩穩地放在了地上。喬邇成了個半瞎子,下意識地抓住他修長的手:「姬鉞白?」

  「是我,我們到洞底了。」姬鉞白反握住她的手,用袖子擦掉了她眼皮上的蛛絲,擔心道:「身上有沒有哪裡疼嗎?」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喬邇搖頭如撥浪鼓,還有心思開玩笑:「當然——沒事。有萬能的姬二公子在,我怎麼可能會有問題嘛。」

  姬鉞白怔了一下,柔和地彎了彎唇:「是啊。」

  好在,喬邇身上的蛛絲雖多,卻都很細,用身上帶的火摺子一燒,就都斷了,很容易就撕下來了。喬邇重獲自由,但最外層的那件衣服也被燙得出現了穿了幾個小洞,肯定是不能要了。

  忙完了自己的事,他們才注意到了洞中的聲音。

  「是少主和少夫人!」

  「我看到少主來了!」

  「少主,救我們哇啊啊啊啊!」

  這是個大概有三四十米高的山洞。循著聲音,迎光一看,前方的山壁上,出現了一個直徑大約十六七米的出入口,微微朝外傾斜,下緣離地面也有個三四米,簡直是個天然的陷阱。洞口邊緣充滿了茂密的植被。如果山上的人不留神,腳一滑就會摔到裡面來。

  這洞口前就織了一張巨型的蜘蛛網,和喬邇撞上的那些不同,每一根蜘蛛絲都是螺旋絞起的,最細的也有成年人的大拇指粗,緊緊攀在岩石上的接口更是可以與孩兒臂媲美,紋路對稱規整又複雜美麗。

  只是,一想到日常見到的蜘蛛網在放大千百倍以後,居然連人類都可以輕易捕食,就讓人不寒而慄,欣賞不下去了。在這張網上,此刻零散地黏住了十二三個少年,既有姬家的門生,更多的是穿著其它家族校服的弟子,還有一隻仙寵被纏住了,武器也都被蛛絲掛在了半空,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

  在林中碰上,結伴同行了一段路,被引到了這個山洞裡,一個拉一個地落到了網上,越掙扎就被纏得越緊,鬼哭狼嚎了半天,都絕望地以為這次必死無疑了。就在大家都有點口乾的時候,一個女人從天而降,在他們目瞪口呆的注視下,把四五張蜘蛛網都砸穿了。

  緊接著,真正的救星姬鉞白也出現了。這可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喬邇揉著肩膀,仰起頭嘆道:「你們鬧出這麼大動靜,也不怕把蜘蛛引過來啊。」

  「照你這麼說,橫豎也是死,還不如掙扎一下。」

  「況且,我們進來這麼久,連一隻小蜘蛛的影子都沒見到。」

  喬邇摸著下巴,心道:「那只是因為你們好運,估計這裡的蜘蛛是夜行性的,天黑了就出來覓食了。」

  火摺子不多了,兩人在洞中找到了沒濕的木頭,用火把將蛛絲灼燒融化。那蛛絲太粗,很難融化,過了好久,才聽見「咚」的一聲,一個少年掉下來了,摔得眼冒金星。可他沒時間休息,一股腦就爬了起來,立即尋找另外的木頭,幫忙灼燒蛛絲。

  等把十幾個人全解救下來,並互相掙脫掉身上的蛛絲後,外面的天已經徹底暗下去了。武器都還掛在上面。喬邇燒累了,坐在邊上的一塊石頭上歇息。耳膜忽然捕捉到了一陣類似於樹皮摩擦的聲音。

  不止是她,很多人都聽見了。

  「你們聽見了嗎?那是什麼聲音?」

  「有東西過來了!」

  悉悉索索的聲音越來越近,望著被破爛的蛛網阻攔的出口,大多數人又沒有武器在身,姬鉞白當機立斷,讓他們藏身到了一個凹進去的位置中,探出腦袋往外看。

  不一會兒,他們便看見了密集翻滾的黑色潮湧正沿著絲線往這邊爬來。最巨型的一隻蜘蛛,長滿銳利毛刺的腿甚至有三四米高,猩紅的腹部,背後沒有絨毛,卻長了一個類似於畸形人臉的東西。

  這是什麼東西?

  喬邇在外疆還真沒見過這東西,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姬鉞白俯下身,嘴唇貼近了她的耳邊,目視前方,一邊凝重道:「丑蛛。」

  因為藏身的洞穴比較昏暗,濕熱的氣息一直在輕輕地搔著她耳後細嫩的肌膚,喬邇忍不住縮了一下脖子,用氣音和他竊竊私語:「這是什麼東西?魍魎?」

  「不是。是一種從外蠻之地流傳來的東西,我以前見過一次它的屍身。不過,這一隻的體型比我見到的那隻大得多。這東西可以噴毒。不光外形怪異,還格外喜歡將健壯的青年男人抓回巢穴中交尾。我猜之前的村夫,就是前一個被抓住的人。」

  交尾?還是和這隻噁心的東西?那簡直就是生不如死,換了是她就自裁了。喬邇臉都要裂了,往身後的胸膛裡拱了拱:「這也太慘了吧……」

  「噓,別說話了。」姬鉞白突然勒住了喬邇的細腰,將她拖進了雙腿之間,往更深處藏了藏,同時示意其他還在嘀嘀咕咕的少年不要說話。

  蜘蛛幾乎可以算是瞎子,也沒有嗅覺,不過,礙不著它們有非常靈敏的聽覺。小小的一隻也能聽見幾米外的聲音,遑論是這麼巨型的。

  月色之中,那隻醜陋的東西悉悉索索地往蛛網爬去。某個少年的那隻被捆在上面、來不及放下來的仙寵,有半個人那麼高,都被丑蛛襯成了小玩意兒,三兩下就被拆吃入腹了。那些還懸掛在上面的刀劍,也被它的腿絞得微微彎曲。

  少年們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幸好這些蜘蛛沒有智商,網被破壞成這樣,也沒發現是有人闖進來了,紛紛悶著頭補織絲網。才一會兒的功夫,空蕩蕩的山洞裡就橫七豎八地佈滿了各種各樣的絲線,比之前更複雜、更密集,把他們的去路都攔得結結實實的。

  光靠姬鉞白一人硬闖,是無法應對鋪天蓋地的對手的,就好比老虎敵不過成群的螞蟻過境。「悄悄逃跑」,聽上去是很沒面子,卻是唯一一個讓所有人活下來的辦法。臉色難看的眾人只能在這個躲藏點待一個晚上,當然,幾乎沒人敢睡覺,生怕睡熟了發出點什麼而不該有的聲音,為同伴惹來殺身之禍。再加上這地方雖然容得下那麼多人,但是底下都是嶙峋的石頭,磕得屁股生疼,也就只有坐在人肉靠墊上的喬邇最舒服了。

  月色從雲後露出了一線光,姬鉞白的腿猶在隱隱作痛。眼中的血絲因瞳色過於淺淡而更加明顯。喬邇以為他是累了,抓過他的手,在黑暗中一筆一劃寫了句話:「你睡覺,我看風。」

  姬鉞白心裡一暖,將她的手包住,推回了她那邊去,意思是「你先睡」。

  喬邇執拗地搖頭,又低頭寫道:「一人一半。」

  似乎在玩秘密的小遊戲,姬鉞白的手指在她手心划來划去,癢癢的:「你先。」

  他這麼堅持,喬邇也不和他爭了,老神在在地勾住了他的小手指晃了晃,抬頭齜了齜白牙,意思是「成交了」。

  姬鉞白往外一看,那丑蛛吃完了東西,還盤在了那張巨網上。看樣子今晚是不會走的了。他將喬邇的腦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用手遮住了光。睡覺的時間不多,喬邇不跟他客氣,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閉上了眼睛。

  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早上,姬鉞白中途根本沒有把她叫醒。

  因為蜘蛛網變得比昨日更密集了,所以光線昏暗了不少,但起碼是天亮了。那些手掌大小的小蜘蛛都不見了,而那隻丑蛛卻還盤在了洞穴最高處的一張巨網上,一動不動的,似乎在睡覺。

  大家都餓了一天肚子,現在是所有人體力最好的時機,再拖一段時間,只會越來越差。雖然那東西還在上面,但現在他們已經能看清路上的每一根絲線了。只要小心點,別發出聲音,也被碰到蜘蛛網,就不會驚動到它。

  為了鑽過蛛網,這些少年做了這輩子都沒做過的高難度動作,有匍匐前進、被石子磕得臉色鐵青的,有大鵬展翅、單腳獨立的,還有柔韌十足的下腰和翻身,跟耍雜技似的。

  如果是平時,喬邇一定會笑出聲來。但是蛛網交通相連,一旦震動,牽一髮動全身,只能死忍。

  好不容易來到了山壁下,眾人開始小心翼翼地踩著不會陷落的石頭往上攀爬。為了不互相碰撞到,每一次都只上兩個人。這些少年不愧是修仙多年,每個動作都極為矯健靈敏,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一個接一個順利地翻出去了。

  為了看好這些小輩,姬鉞白是留在了最後的。他讓喬邇先上去,喬邇這一次怎麼也不聽他的話了,望天望地,就是不動,姬鉞白只好作罷。等所有人都出去後,兩人才一上一下地往上爬。

  天不遂人願,差不多爬到了一半的時候,一塊被多次踩踏的石頭遽然鬆動,一隻腳踩在上面的喬邇猝不及防地踩空了!她臉色大變,硬生生地忍住了驚呼的衝動,身體不穩,撞到了石壁上。姬鉞白就在她的下方,在關鍵時刻,把驚魂未定的喬邇的衣領給抓住了。

  同時,他的右腳受到了兩個人的體重的再一次突然壓迫,終於掩飾不住了,痛苦地悶哼了一聲,冷汗直冒。

  他能接住一個人,卻沒有三頭六臂去攔住那塊鬆動的石頭。石頭砸到了一根蛛絲上,喬邇心臟驟然停跳。

  蛛網震顫,那頭沉睡的丑蛛迅速睜開了幽幽發黃的眼珠,以超乎想像的速度,從遠方衝著他們的方向爬來!

  已經暴露了,就無須再小心行事了!姬鉞白指骨發白,當機立斷地把喬邇往上一推,喝道:「快爬!」

  喬邇喘著氣,手腳並用地朝上爬去。後方一片銀色輝光閃爍,森寒的劍氣溢滿了半空。柔軟的蜘蛛絲彷彿被一把無形的大刀斬斷了,繃得緊緊的網倏地鬆塌,那隻丑蛛爬過來的通道沒了,隨著一堆凌亂的蛛絲摔了下去,發出了沉悶的響聲。

  這一次的攻擊,已經給兩人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用來捕食獵物的蛛絲成了它作繭自縛的東西,好不容易才從蛛絲中鑽出來,怒不可遏地衝著兩人竄去。

  喬邇被洞口少年們七手八腳地拖了上去:「少夫人,快走遠一點!」

  姬鉞白隨後一躍而上。一個少年指著後面叫道:「快看後面!」

  丑蛛張開了口器,一口咬住了姬鉞白的一條腿,死命將他往下拽去,劍光嗖嗖地斬斷了它的鰲爪。丑蛛一痛,瘋狂擺頭,洞口的泥石被拖得鬆動了起來。離得最近的喬邇見勢不妙,想也不想就撲上前去,活生生地將自己的手送進了丑蛛的口器中!

  她浸泡的藥只能讓蠱蟲遠離她,讓她不懼蠱毒,但是對劇毒的變種蜘蛛,或許並沒有防禦力——在做這個動作時,她像是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所支配了,壓根兒就沒有想過這個重點。

  電光火石間,只聽見一聲沉悶的入肉聲,軟劍聽見了詔令,飛快地將它的上下牙卡住了,使其沒法合上口器。但是這個動作是有代價的,喬邇的手它完好的粗糲帶刺的螯爪狠狠一刮,直接帶下了兩條肉,悲鳴了一聲。

  見紅的那一刻,喬邇猛地清醒了過來,腦海裡只剩下了四個崩潰的字:「我完蛋了!」

  姬鉞白心臟一顫,但也沒有放過這個機會,將丑蛛的口器中的一個噴毒的毒囊硬生生地扯了出來。金戈嗡鳴不斷,轉瞬,丑蛛的兩條粗壯的前腿繼而被削掉了,終於抓不住山壁,狼狽地朝下滾去。

  驚魂未定又手無寸鐵的少年們終於反應了過來,將二人攙扶了起來,遠離了那片空地,一路跑到了拴馬的地方去。

  喬邇靠樹坐著,手臂一陣麻痺,雙眼無神。好在,隔了一會兒,都沒有出現蜘蛛毒攻上心臟的火燒感,反而麻痺感似乎在慢慢消退。難道說,她身體裡的血又救了她一命?

  姬鉞白給她止了血,把身上的解毒丸餵給了她,焦急地捧著她的臉,啞聲道:「邇邇?」

  喬邇不太有精神地掀了掀眼皮,有些失神。

  唉,現在平靜下來,才覺得自己真是傻子,明明準備任務完成了就跑掉的,還不知死活地去救一個和自己後半生沒關係的人。要不是恰好她體質特殊,她現在早就死了。

  以前聽說過很多痴男怨女的故事,都覺得書中的他們動不動就為另一個人奮不顧身的行為太傻了。但輪到了自己,才發現根本沒有抉擇的機會,已經毫不猶豫地這樣做了。

  她沒有喜歡過什麼人,但直覺告訴她,這就是……喜歡。

  如果她能早點意識到這份感情該有多好,那就能仗著假扮他妻子的身份多佔點便宜了,最好歹也混個吻啊。在分別前才發現喜歡,已經晚了,她又不可能真的為他留下。

  一旦活動起來,血液運行得快,毒液就跑得更快,少年們都懂這個道理,完全不敢動他們兩人。再加上身上的信號煙花已經用完了,他們紛紛取過馬匹,衝回大本營報信,有的則直衝藥方取解毒藥。

  那陣麻痺感終於消失了,喬邇恢復了手臂的知覺。姬鉞白見她精神點了,沒有惡化的跡象,那瀕臨爆發的情緒終於從懸崖邊上拉回來了。

  在扯出毒囊的時候,他不免吸入了些許毒霧,雖然不會當場死掉,但隨著時間推移,他慢慢感覺到自己也使不上太大的力氣了。

  由於這次意外,他們沒能堅守到春狩的最後一天,待身體穩定後,就先回到了蝶澤修養。姬鉞白的身體還必須調養數日。喬邇的傷勢看起來更可怕,進毒也更多,大家都以為她連床也下不了,喬邇也沒有過多解釋,就讓他們繼續誤會,這樣才能放鬆對她的警惕。

  終於……她的使命快結束了。

  這段時間,兩人是分房而睡的。在回到歲邪台的第三個晚上,喬邇換上了夜行衣,順利而敏捷地摸到了羈押衛襄的牢室,拿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血蠱母蟲,將它裝進了隨身的小匣子中,並牽出了早已備好了的馬匹,打算到了沒人的地方,就換回自己從外疆帶來的那匹通靈性的馬。

  趁著夜色走出了歲邪台,喬邇壓抑著自己難受的心情,忍不住在半山腰停住了,回頭看了一眼歲邪台上的火光。

  就這樣靜悄悄地走了,今後還會再回來嗎?

  突然生出了一股衝動,喬邇將馬拴在了林間,原路折返。跑到了那片梅林時,她站著喘了一會兒氣,清冷的空氣鑽入了肺腑,一下子就讓她發熱的頭腦降下溫來了。

  姬鉞白警覺性這麼高的人,她貿貿然地跑進去,一定會吵醒他。屆時,她該怎麼解釋自己活蹦亂跳還要今夜逃跑的事實?

  喬邇的手指抓撓了一下樹幹,剛要下定決心時,就聽見了身後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邇邇?」

  喬邇一僵,轉過了頭去。

  雪白的花海中,姬鉞白披著披風,長髮散落,於月下翩然而至。

  回來三天,他身體未癒,但極其痛恨只能躺著的日子,所以乾脆在今夜出來散散步。

  此時,那雙向來泰山崩於前都不變色的眸子,正盛滿了驚訝,隔著花海,愣愣地看著站在幾米之外的,背好包袱,還穿著一身夜行衣的喬邇。

  驚訝是肯定的,因為在大多數人的眼裡,她現在還處於「臥病在床」的狀態。

  而她此時此地的這副裝束,明顯就是要趕路了。就算是再遲鈍的人,也能察覺到不對勁。姬鉞白的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上前一步:「你在這裡做什麼?」

  「你不許動,就站在那裡。」喬邇的雙腿有點打顫,可是她掩飾得很好,深吸口氣,指著他道:「不然,我就什麼都不說,馬上轉身跑掉。你餘毒未清,貿然跟來,不但會死得很快,也根本抓不住我。」

  「……」 姬鉞白果然頓住了腳步,直勾勾地盯著她:「你要去哪裡?」

  「沒錯,我是要離開歲邪台了,但是我不能告訴你我要去哪裡。」喬邇撇開頭,低聲道:「也該讓真正的喬小姐歸位了。」

  可能上天安排她今晚遇到姬鉞白,就是為了讓她和他清清楚楚地告別一次吧。

  姬鉞白的眼中飛快地閃過了一絲不可置信,隨之而來的,就是不可抑制的錯愕。

  「姬鉞白,你到現在還不明白嗎?被毒液害得不能動的人只有你,我根本就不怕被蜘蛛咬,只是為了讓你對我死心塌地,才假裝救你。回到歲邪台後,為了不讓人提防我,我才會順水推舟地裝作完全動不了。」喬邇把心一橫,故意挑了些難聽的話來說:「不光是今天,從認識的第一天起,我就在騙你,一直都在騙你!我根本就不是那個從小和你有婚約的玉柝喬家小姐!也不是金枝玉葉!從出生起,我就只是個臭乞丐,行乞一天也要不到一個錢的那種。和你這種高高在上的貴公子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說到最後,喬邇已經不敢直視姬鉞白受傷又震怒的表情了,心口也堵得難受。

  詆毀這段關係時,受到傷害的人不僅是她一個,還有同樣袒露出了真心的姬鉞白。只是她必須這樣說。

  既然決定了要走,那就不要做出一副被迫無奈的深情嘴臉,讓姬鉞白對她唸唸不忘——那樣她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

  「真正的玉柝喬邇,在遇襲的那天晚上已經在馬車裡被人殺死了,臉被劃得面目全非的姑娘才是她!我只不過是恰好路過那裡,又愛慕虛榮、貪圖享樂,想過上被人服侍的好日子,才會動歪腦筋,冒充成她嫁給你。」喬邇握緊了包袱的帶子,盯著地面,飛快地道:「可我發現我根本過不慣這樣的日子,也不想再騙人了……我幫過你,你也救了我,就算兩清了。就這樣吧。」

  最後的幾句話,她以最大的意志力說完,就轉身飛奔離開了。

  姬鉞白似乎還在消化她說的話,並沒有來追她。

  彷彿身後有洪水猛獸在追,她一路跑到了拴馬的密林中,雙腿才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氣,跪在了地上。

  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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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8 姬鉞白番外8

  早春時節,山裡的溫度還很低。喬邇被冷風吹得臉頰通紅,好半晌,才拖著僵硬的腿站起身來,解開了馬匹的繩索,牽著它往山下走去:「走了。」

  萬物有靈,或許是感知到了她的情緒,剛才還十分配合的馬大爺,居然一邊噴著粗氣,一邊甩頭,不肯聽話了。

  「你幹什麼?」喬邇拉不動它,回頭順著馬匹扯她的方向看過去,那是回歲邪台的路。

  連隻畜生都和她作對,喬邇惱怒地加重了語氣:「不走那邊,走這邊,你要送我下山,到了外面我會換馬的……真的不回去了,我和你主人已經撕破臉了!」

  剛才她吼完就跑路了。要是走慢一步,等姬鉞白反應過來,他八成會往她身上捅個窟窿,把她活生生捅死才解氣——不但騙婚,還留下了一個爛攤子給他收拾,換了是她也氣瘋了。

  黑夜裡,這頭倔驢上身的馬斜睨了喬邇一眼,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鄙視,就這樣站在原地,死活不動了。

  喬邇連拖帶勸,又哄又騙,累得氣喘吁吁,都沒法讓這匹馬跟著走。她倒是有十八般武藝,卻沒法用在一隻馬身上。

  喬邇一扔韁繩,負氣道:「我真是服了你了,算了,用不著你了,趕緊回去向你主人表忠心吧。」

  她自己的馬極通人性,是在野外長大的,在任何野生環境都可以活下去,還懂得躲避獵戶和天敵。當時她讓它躲在喬家婚車遇襲的那片山野中,如今它肯定還在那裡。她必須回去那個位置找回它。

  那兒說遠不遠,畢竟本身就是入蝶澤的近路,沿途都是荒山路——當然,這個「不遠」,是相對於騎馬的速度來說的。若是徒步過去,恐怕要走到明天的太陽升起。

  喬邇:「……」

  由於從小習武,她的體力很是不錯。雖然夜晚的山路光線不足,但是如果真的會發生什麼,她站在這裡也一樣避免不了,再說了,這世界上能難倒她的事情可不多。

  下山的路走得很快,什麼麻煩的事也沒遇上,只偶爾碰見一些黑影在樹木間跳過。剛離開歲邪台,走在一條長棧道的拐角處時,喬邇忽然敏捷地聽見了幾句低微的對話聲。

  已經是後半夜了,除了她這種人,誰會不睡覺在外面相見?

  喬邇心中生疑,躡手躡腳地摸了過去,躲在了一株大樹後方,那邊的聲音就更清晰了。

  一個唯唯諾諾的聲音道:「我已經按你們的吩咐辦好了,我怕被少主發現,只用了半包,不過應該夠了……」

  另一個明顯有些口音的粗啞聲音道:「天亮前藥效就會發作,我們那個時候就動手救人。」

  「可是……歲邪台的牆上有結界,你們怎麼進去?」

  「我們自然有辦法。」

  偷聽的喬邇如遭雷擊。

  少主是指姬鉞白?

  什麼藥效?是歲邪台的人被買通了,要在姬鉞白吃的東西裡下什麼東西嗎?

  救人又是什麼意思,現在歲邪台裡被關著的只有一個人,難道指的是——衛襄?

  那廂,兩邊的人低聲交談以後,帶著口音的那人的腳步聲遠去了,那個聲音唯唯諾諾的下僕從陰影中鑽出,一拐過彎,突然就被人拎住了領子,狠狠地頂在了樹幹上,同時脖子側面一痛,似乎被什麼叮咬了一下。

  這人本來就心虛至極,突然被襲擊,更是嚇得渾身一震。定睛一看,這個抓住他的領子、宛如修羅的姑娘,正是他們的少夫人!

  身為男人,再怎麼瘦弱,體力也應該比姑娘大,可此刻竟然渾身都使不上力氣來,再一摸脖子,皮肉下隱隱有東西在拱動爬行。他雙膝一軟,驚恐道:「……少、少夫人?」

  喬邇眯起眼睛。這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面孔十分陌生,但是看他的衣著,應該是歲邪台的廚房裡的幫工。她咬牙切齒道:「你可真夠膽,居然幫著外人偷偷謀害你的主子!不想要命了,我現在就殺了你了事。」

  「不要!少夫人,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了……我也是沒有辦法啊!」幫工連番搖頭,哀求道:「要是我不這樣做,我就會沒命了,我也是被控制了!」

  這種時候,也顧不著優雅得體了,喬邇踢了一腳他的膝蓋,讓人跪下來,扒住了他的頭髮,往上掀開了他的眼皮,果然看見了眼白上浮出了一個紅中帶黑的暗點。

  果不其然,這個幫工被下了蠱!

  喬邇脫口道:「你是衛襄的人?」

  幫工並沒有否認她的話:「我錯了,少夫人,求你別殺我!是衛夫人說,讓我替她賣最後一次命,之後她就會離開歲邪台,不會控制我了……」

  賣最後一次命?

  也就是說,這個人之前還幫衛襄幹過別的事。

  對了,衛襄怎麼說也是大公子夫人,很多時候不適合出面。譬如在尋找打手幫自己截殺喬家的婚車時,就必須有個中間人替她轉達意思和交易錢財……她不選身邊的侍女,反而選了一個表面上和自己毫無關係的小幫工,真的是個正確的選擇。

  「我剛才已經在你身體裡放進了劇毒的蠱,只要我不收回來,別說是衛襄了,就算大羅神仙來幫你也沒用。你臉上的肉馬上就會一片片地掉下來。」喬邇拽住了他的衣領,凶神惡煞道:「如果不想死得這麼慘,就馬上把你知道的事都老實交代出來!衛襄讓你做什麼?剛才那些是什麼人,他們讓你放什麼藥?說!」

  「我說,我說!」幫工萬分害怕,立刻招了:「我之前奉衛夫人的命令,在半夜下山送一個袋子和信給那些人,信裡寫了什麼我不知道,但是袋子裡的應該是銀兩……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只是每個人都帶著刀,長得不像九州的人。這一次……我去給衛夫人送飯時,她讓我再聯繫一次那些人,讓他們把她救出去。他們就給了我一包藥,少主最近在養傷,只要連續滲入他的傷藥中,連續三天,就能讓他在第三天服下後昏睡幾個時辰,屆時歲邪台大亂,他們就可以進去救人了……對了,少夫人,我這裡還有半包,就是這種藥粉……」

  喬邇接過來,拈在指腹輕輕一摩挲,臉色頓時變了,忍不住甩了這幫工一個耳刮子,厲聲道:「去你的昏睡藥!」

  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昏睡的藥,而是曼陀羅和多種植物磨成的粉末。重點是這東西有毒。在毒入膏肓時,不僅會昏睡,還會出現幻覺!

  姬鉞白這麼謹慎的人,怎麼可能會喝下來路不明的東西。不,再謹慎也不可能提防身邊的所有人。他現在餘毒未清,萬一一時疏忽,那就……

  如果他沒有還手之力了,重獲自由的衛襄是否會趁機報復?

  夜已過半,天濛濛亮,分分秒秒都是最後的機會。喬邇將藥粉往懷裡一收,顧不得找這個幫工晦氣了,馬不停蹄地原路奔回。那匹馬居然還在原地吃草,喬邇一躍而上,拉好了韁繩,道:「快回去歲邪台!」

  一路狂奔,天邊已經洩露出了一絲黯淡的晨輝。喬邇不要命地衝回了姬鉞白的房間裡,連鞋子都差點飛掉,卻看到了最壞的結果——房間裡居然沒人!

  這麼早,歲邪台還很安靜,連幾個活人都看不到。好不容易看到了一個小廝在掃地,喬邇抓住了他,急問道:「姬鉞白今天的藥喝了沒有?他人呢?!」

  看見了傳說中病得爬不起來的少夫人龍精虎猛地出現在眼前,小廝傻眼了,乾巴巴地答道:「藥?少主已經喝了,收碗的人也走了。少主說他要去牢室一趟……」

  關押衛襄的牢室?喬邇眼前一黑,萬一恰好碰上了來劫人的,那就糟了。

  歲邪台的牢室是建在地底的,但是出口卻在路面。喬邇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那裡時,終於在牢室前的空地上見到了毫髮無損的姬鉞白,立刻大叫了一聲:「姬鉞白!」

  姬鉞白一震,看見了她,瞳孔微縮,彷彿不可置信。

  喬邇跑到了他面前,抓住了他的袖子,喉嚨裡彷彿要著火了,急切道:「聽我說!我剛才聽見了,有人要來救走衛襄,你的藥被她的手下下了毒,你一會兒就會暈倒了,不走不行,快跟我……」

  話沒說完,姬鉞白的手突然一緊,用力地抱住了她。

  「喂!」喬邇原以為他藥效發作了,嚇得立刻抱住了他。可發現他僅是彎下了腰抱住她,遂不解道:「姬鉞白?你怎麼了?」

  姬鉞白沒做聲,呼吸有些急促,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她。

  「覺得難受嗎?」喬邇被他勒得呼吸不暢,臉都被擠變形了:「別愣著了,這裡很危險,趁那些人還沒到,快跟我躲起來!」

  姬鉞白的聲音有些異樣:「不是難受……是高興。」

  喬邇呆了呆,正在思忖姬鉞白是不是已經被毒傻了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腰間一緊,姬鉞白已經抬起頭來,叮囑道:「不用怕。」

  與此同時,牢室四周的高牆邊,有十多道黑影躍了進來,都是些蒙著臉的男人。雖然身量沒有姬鉞白高,但是那不同於常人的黝黑皮膚,肌肉糾結而膨大的四肢,以及手裡的彎刀,都昭示著他們不是九州的人。

  恐怕,當初截殺婚車的,就是同一群人。喬邇如臨大敵地攔在了姬鉞白面前,袖中的長劍已經蠢蠢欲動了。

  見到姬鉞白還清醒著,還攔在了牢室的門前,這些人似乎也有些詫異。對峙不到片刻,更驚人的事情就發生了——高牆上升起了幽幽的光,姬家的門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湧了進來。

  不管怎麼看,都是事先有了準備的。

  看到姬硯奚等人提劍衝過去,喬邇脫口道:「你們都當心點!這些人會使毒!」

  十多個外疆人雖說力量彪悍,但終究不是真正練過仙功的人的對手,在合力的圍攻下,很快就被收繳了武器,捆住了身體,綁在了一起。連那個被喬邇扔在半山的幫工也被五花大綁,扔到了空地上來。

  一網打盡。

  姬硯奚抱拳道:「少主,與所知的消息一樣,襲擊婚車的十二個蠻疆人都在這裡了。」

  姬鉞白鎮定自若地點了點頭:「把人關進牢室,別讓他們死了。」

  喬邇腦子嗡嗡作響,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什麼。

  原來,姬鉞白一開始就知道了會發生這件事,他是在將計就計,把這些人引出來,再一個不漏地抓住?

  門生們把人押了進去,趁著沒人看這邊,喬邇腦海混亂,瞪著姬鉞白:「你一早就知道他們要來救衛襄?」

  「不錯。」姬鉞白眸光幽幽:「確切來說,他們是我借衛襄的名義『請』來的。如果不是這樣,又怎麼能把當初參與過這件事的人都抓住。」

  喬邇把前後串聯起來就明白了:「所以,你早就知道藥裡加了東西,所以根本就沒有喝,只是將計就計引他們上鉤,還讓他們以為計畫很順利……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準備的?」

  原來一切都在姬鉞白的股掌之中。她呢?前腳才放了狠話說要走,不到半天就跑得鞋子都快掉了,跑回來救他,簡直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天字第一號的傻缺……

  「從春狩開始就在準備,本來打算事成之後才告訴你的。」姬鉞白深深地看著她,忽然收緊了手臂,喬邇被迫向前了半步,對上了一雙泛著奇異光澤的眼睛,柔和又深邃:「不是因為榮華富貴才接近我的嗎?為什麼又回來了?你很害怕我死嗎?」

  喬邇的心臟怦怦直跳,與這雙漂亮的眼睛對視,醞釀了半天的尖酸刻薄的違心話,竟然一句都說不出來。

  因為,姬鉞白似乎很高興。

  她低頭含糊道:「就算你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起碼也讓我免費吃住了好幾個月,我是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你死的。況且,衛襄對我可是有殺心的,萬一她被放走了,我也會很危險,主要是因為這點,不是因為你。」

  「是嗎?」姬鉞白看起來一點也不生氣,笑著說:「幾個月算什麼,我還可以讓你免費吃住一輩子。」

  有那麼一瞬間,喬邇彷彿被他所蠱惑了,幾乎要說出胸臆中的那個「好」字。但是,想到了遠在外疆受控於人的弟弟,她的腦海立刻警鐘大作,不由分說地將姬鉞白的手從自己腰上捊下來,道:「不用了,我不是挾恩圖報的人。既然你沒事了,抓人的目的也達成了,我這次真的走……呃啊!」

  姬鉞白突然用了很大的力氣捏住了她的手腕。喬邇疼得雞皮疙瘩全冒出來了。

  再次抬頭看他,方才那種「我心情很好,隨你怎麼說」的輕鬆神情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十分難看、微微鐵青的表情。

  喬邇心裡驀地出現了一種風雨欲來的不祥預感。

  六月的天,姬鉞白的臉。媽呀,這是不是也變得太快了?

  「姬鉞白,有話好好說。你先放手……你拖我去哪裡?你就不怕被你的小輩們看到嗎?你再這樣我咬你了啊,我真的咬了!」喬邇一路掙扎威脅著,卻不敵他的力氣,被活生生地拖到了自己半天前才發過誓不會再進來的房間裡,並被扔在了床前的地上。

  喬邇揉著手腕,抬起頭來。

  房中的燭台還燃著,姬鉞白站在了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他原本就生得一副極盛的雍容容貌。在沉下臉時,燭光躍動間,竟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儀,宛如沐血的刀刃出鞘,讓人無法動彈。

  「你把我帶來這裡幹什麼?」喬邇梗著脖子,不甘示弱道:「我怎麼說也幫了你,你還這樣對對我,這說不過去吧。」

  「……」姬鉞白深深地皺起了眉:「你到底要『回』什麼地方?」

  「我不能告訴你,總之我有我的理由,告訴了你也沒有用。」

  姬鉞白淡淡道:「我再問你一次,你還是要走?」

  「要。」喬邇嘴上沒個把門:「你有種就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盯著我,不然,除非你把我的腿打折了,我早晚會找到機會走。」

  「……」姬鉞白盯著她,露出了一個不可捉摸的神情:「好,那就如你所願。」

  喬邇怔愣了一下,下一秒,視線倒轉,她已經被抓住了手腕,被拎小雞一樣,伏在了姬鉞白的膝上了。

  這是做什麼?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了「啪」的一聲脆響。此生從來都沒有被造訪過的地方,傳來了一陣火辣辣的感覺,過電一樣。喬邇懵了半秒,就不可置信地掙扎了起來:「姬鉞白!」

  他居然打她那裡!

  平日鬧著玩時,姬鉞白多半會讓著她。但是男女的力量終究有別,這個時候,她又怎麼可能掙脫得了動了真格的他。緊接著,又是一下。

  喬邇真的是懵了,結結巴巴道:「你、你憑什麼打我,我爹娘還活著時都沒這樣打過我!」

  其實她知道,真正落到她皮膚上的力,只有那麼兩三分,連靈力也沒有用,就真的像是教訓小孩的力氣。

  比起身體上的感覺,更讓喬邇傻眼的,是這種被人當成不聽話的小孩子一樣教訓的屈辱感。

  她小時候,被人打耳刮子、打手掌都是常事,但是從來都沒有人試過把她按在膝上打屁股。

  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覺,前者是真的痛,後者卻是羞恥更甚於身體上的感覺……

  「人前教子,背後訓妻。」姬鉞白按住了她,眼中絲毫沒有笑意:「夫人不是一直很好奇我生氣的時候是什麼模樣的嗎?」

  喬邇:「……」

  丟人,羞慚,震驚,以及被絕對的心理壓制後,完全無法反抗的震撼滋味……種種五味雜陳的心裡壓制感,都是喬邇記事以來,最讓她不知所措的一次「教訓」。

  憑什麼打她屁股啊,要打也不要打那裡啊……想她留下來,難道不是應該來軟的嗎?

  原本就不是以傷害她為目的,姬鉞白一直都小心地留著力,看到喬邇的臉漲得通紅,他長長地一嘆,終於停下了手。

  喬邇那陣悚然的感覺這才減輕了些。

  「很疼嗎?」姬鉞白輕輕地拍了拍她的屁股,平靜道:「在我們姬家,不聽話的人就會受到這樣的家法伺候,只不過,用的是木板子,會打出血。」

  言下之意是,他已經非常手下留情了。

  喬邇翻身坐起,惱怒地控訴道:「世界上怎麼可能有這麼變態的家法,你居然……鬼才願意嫁到你們家來,我才不會嫁給你。」

  姬鉞白挑了挑眉,陳述事實道:「你已經嫁了,我們三拜過。」

  喬邇揉著發酸的後腰,口不擇言道:「那是因為你騙我,要是知道你們家的家法是這樣的,我才不會……」

  「才不會?」姬鉞白忽然冷哼了一聲:「是誰先騙誰的?」

  喬邇:「……」她心虛,一下子就噤聲了。

  姬鉞白看她這副全然認慫、早已沒有了昨晚的囂張氣焰的模樣,僅剩不多的怒氣也消失了。他的語氣緩和了一些:「夫人如果不犯錯,我怎麼會輕易用家法罰你,疼你都來不及……現在,願意和我談談了嗎?」

  「……」

  喬邇盯著自己的手指,心亂如麻。

  姬鉞白完全不按道理出牌,本來,無論他說些什麼,她都有信心閉緊自己的嘴巴,油鹽不進。但是,剛才來了那一出,她的防線已經全然被打亂了,被擊潰了。

  「邇邇,我不是為了羞辱你,或是別的什麼原因才這樣對你。」姬鉞白坐在床邊,苦笑了一下:「我只是希望你在堵死我所有的路之前,能讓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讓我為你分擔煩惱。你說過的,我們是夫妻也是盟友,不是嗎?」

  「……」喬邇深呼吸了好幾下,聲如蚊吶,卻終於吐露出了一句心聲:「你不明白,我只是不想讓你和那邊扯上關係。」

  「你也不明白,我只是希望在喜歡的人宣判我死刑前,讓我聽一聽為什麼。」姬鉞白握住了她的手,置於自己的心口,認真道:「無論是什麼,我都接受,我都相信。我沒有你想像中這麼任人宰割,依靠我一下,也沒什麼啊。」

  喬邇眼眶有些濕潤,呼吸越來越急促,終於守不住了,說了實話:「……姬鉞白,你猜得沒錯,我的確不是為了享受榮華富貴來的,而是為了找到血蠱蟲才混進來的。我必須把血蠱蟲帶回外疆,不然,他們不會放過我的弟弟,不會放過我,更加不會放過我身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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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1:14 |只看該作者
番外四9 姬鉞白番外9

  姬鉞白蹙眉︰「『他們』是什麼人?」

  喬邇簡單地跟他講述了自己小時候的經歷,流落街頭後遇到了乞丐頭子,被他指使去沿街乞討,後來直接被一個外疆人買走,被他用各種方式訓練,成為了一顆為他辦事的棋子。

  這個外疆人性情怪異,還是個貨真價實的蠱痴。大概二十年前,一個手下從他的密室中偷龍轉鳳,偷走了唯一一條血蠱母蟲。如今想來,這條血蠱母蟲估計是幾經轉手,才會落到了原本的姬家主母夫人手上的。

  換了是平常人丟了貴重的東西,追查一段時間後沒有結果,也都會自認倒霉,自動放棄。養大喬邇姐弟的這個男人卻不管天大地大,一直都沒有放棄追查丟失的藏品的下落。二十年後,通過種種線索,順蔓摸瓜地鎖定了蝶澤的姬家。這就是喬邇會出現在歲邪台的根本原因。

  對於試煉室、蟲池、木桶裡含毒的藥液這類不愉快的經歷,她都輕描淡寫地帶過去了,卻足以讓姬鉞白感到錯愕。

  喬邇小時候的經歷,和他在古籍上看過的「藥人」,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這是一種來自於蠻疆的殘忍製藥法,主角是活人。通過皮膚經年累月地與藥物接觸,人的體質會漸漸發生不可逆轉的變化,心肝脾肺都會被藥性侵染,皆可入藥。就連一截指骨,也是一味珍貴的藥材。

  是藥三分毒。想也知道,經歷過這樣徹頭徹尾的「改造」,就算這些藥人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沒有被哪個重病的人抓去入藥,他們也很少可以活過二十歲,皆是早夭。

  喬邇在他的眼中讀出了幾疼的情緒,心裡頓時暖洋洋的,反過去安慰他道︰「你別這樣看著我呀,真的不用擔心,我的結局和『藥人』是不一樣的。藥人是全身變藥,而且後期會越來越虛弱,只能躺在床上,也不可能習武,哪有我這麼活蹦亂跳。」

  很多事情都是可以串聯起來的,姬鉞白深深地吸了口氣,啞聲道︰「這就是你可以為我解開血蠱的原因?」

  喬邇點了點頭,扯了扯嘴角,故作輕鬆地道︰「我泡的藥主要改變的是我的血,最大的用處是讓所有的蠱蟲都害怕我。雖然小時候受了點苦,不過,長大後,這個東西起碼也保護了我很多次,扯平了。」

  姬鉞白道︰「你的弟弟,現在還在那個人的手上?」

  「嗯。」喬邇的神情黯淡了些︰「我的弟弟只比我小一歲,很可愛,很聽我的話。不過,他和平常人……有些不同,不能習武,也不能像我一樣被培養成這種人,當然從他的外表是看不出來的。那個人把我們帶回去後才知道這點,我弟弟這樣的小孩對他來說,就是一棵『廢苗』。本來他都打算把他送回去乞丐頭子那裡了,我弟弟那麼小,如果把他送回去乞丐頭子那裡,他沒了我一定會被別的孩子欺負到死,連口飯都吃不上。幸好那個人後來改變心意了。」

  姬鉞白沉聲道︰「那是因為那個人發現了你是個符合他要求的『苗子』吧,把你弟弟留著,更有利於控制你。」

  喬邇點了點頭︰「不錯。一直以來,只要我乖乖聽話,達成他的要求,他就不會找我弟弟麻煩,某種程度上,這也讓我的弟弟免於受害。這一次,他就給了我半年的時間。」

  「半年時間,帶著血蠱的母蟲回去?」姬鉞白道︰「萬一失敗了怎麼辦?」

  「我沒想過自己會失敗,因為我不願意去想像失敗的後果。」喬邇的眼珠蒙上了一層陰鬱的影子,嚴肅道︰「姬鉞白,那個人並不容易對付,他雖然性格古怪,但絕對不是孤軍作戰,手下除了有很多像我這樣從小被他養大的孩子外,還與很多外疆的組織都有交情。我能混進歲邪台,別的人也一樣可以。蠱術這種東西防不勝防,他想和你玩陰的,總會找到機會。」

  喬邇的這番話,沒有一絲一毫的誇大。童年時留下的恐懼、嚥下的血淚,會伴隨一個人終生。有些人會矯枉過正,從陰影裡走出來後,也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有些人則會一輩子都掙脫不了陰影。這些年,那個人在她心裡面,已經成為了一個難以反抗的障礙,再加上軟肋被拿捏著,她從來沒有想過逃脫的可能性。

  姬鉞白也明白她的顧慮,笑了笑,捏了捏她的臉︰「我不會小看他,不過,你也把你夫君想得太沒用了。」

  「你夫君」這三個字臊得喬邇很不好意思,她拍開了姬鉞白的手,惱道︰「我可是在跟你說正事呢。」

  「我也是在跟你說正事。」姬鉞白摸了摸她的腦袋,沉吟了一下︰「把你所知道的關於那個人的一切信息都告訴我。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我會幫你擺平的。」

  喬邇抓住了他的衣袖︰「你想怎麼解決?」

  姬鉞白沒有正面回答,站了起來︰「這件事交給我吧,你的弟弟我也會安全地送到你面前的。」

  喬邇並不知道姬鉞白具體會用什麼樣的辦法去找到那個人,又準備如何去交涉的,只知道他帶著一些人,離開了歲邪台一個多月。在這期間,或許是明白喬邇的擔心,他的書信從來沒有斷過,別人用來傳急信的仙寵,現在送的是家書。就算沒有什麼重要的事,也要寫寫今天路上的見聞。一個平時從不多話的貴公子,活生生變成了話嘮。

  當然,這種日常的來信,反而最能安撫一個人的情緒。喬邇每次看信都感慨「原來姬鉞白也可以這麼囉嗦」,但是每一次讀完都會嘴角揚起,並整整齊齊地把信疊好,放進盒子裡,準備等他回來後笑話他。她還借此機會把在自己的馬也牽了回來,讓它在歲邪台的馬廄裡吃好住好。


  一個半月後,姬鉞白終於回到了歲邪台。隨著他從馬車下來的,還有一個布衣少年。

  這少年和喬邇的眉目有些相似,不過少了奪目的明艷,多了幾分清秀怯弱,像一隻畏畏縮縮的小鵪鶉。

  大概是很久不見陽光,吃得也不算很好,他的年紀明明不比姬硯奚等小輩小多少,身子骨架卻生生要小了一號,踏入了陌生又華美的歲邪台時,滿臉都是防備和警惕。

  喬邇接到了消息,從歲邪台深處跑了出來,激動地大叫一聲︰「安風!」

  那少年茫然地轉過頭去,頓時呆住了,興高采烈道︰「姐姐!」

  喬邇沖上前去,緊緊地把弟弟抱住了。少年咧嘴笑完,突然扁了扁嘴,道︰「姐姐,你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說著說著,他就哇哇大哭起來。

  十幾歲的男孩子,還像個純稚孩童一樣嚎啕大哭,這情景實在有點詭異。但是和這個少年朝夕相處過的人,都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因為生過病,安風的心智這十幾年來都一直停留在他幾歲的時候。

  他聽話得從來都不會給姐姐惹麻煩,生活也可以自理,但是,永遠都不會真正長大了。

  姬鉞白站在他們身後,沒有去打擾姐弟的重聚。

  「胡說,姐姐怎麼會丟下你?」喬邇稍稍直起了身子,憐愛地摸著弟弟的頭︰「以後姐姐都和安風住在一起,好不好?」

  姬硯奚等小輩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圍著安風,七嘴八舌地嚷嚷了起來。

  「原來你叫安風啊,路上怎麼問都不肯告訴我們名字,現在我們可知道了,哈哈哈。」

  有少年逗他︰「是姓安嗎?」

  安風結結巴巴地糾正︰「不、不是,我和姐姐一樣。」

  「現在見到少夫……見到你姐姐了,總算相信我們不是壞人了吧。」

  「少夫人,你不知道,我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把他哄上車去。他擔心自己走了,你回來後會找不到他。」

  「就算相信了我們是要把他帶去見你,也是暫時的,路上他反覆懷疑了好多次我們是人販子。」

  被這麼多同齡人包圍在中間,聽著大家嘻嘻哈哈,雖然能感覺到他們沒有惡意,這段時間也一直受著姬家的少年們照顧,安風依舊憋得滿臉通紅,不知道怎麼應對。

  「不要說他了。」姬鉞白上前來替小舅子解了圍,溫和道︰「我讓他們帶你去換件衣服,吃點東西,休息一下吧。坐了那麼久馬車也累了。」

  這群人裡就姬鉞白一個看起來最靠譜,安風自然地點了點頭。

  喬邇也道︰「是啊,你先去吃點東西墊墊肚子,姐姐一會兒再來看你,陪你吃飯。」

  一群少年嘰嘰喳喳地簇擁著安風,把他帶向歲邪台的深處了。一時之間,這片花園裡就只剩下了喬邇和姬鉞白兩人。

  兩人望著對方,同時開口︰「你……」

  喬邇有點不好意思,姬鉞白笑道︰「夫人先說。」

  喬邇挽住了他的手臂,把他往長廊盡頭的亭子裡退去︰「我就是想說,你也累了,來,我給你泡壺茶吧。」

  亭子中,水聲依稀,琴音裊裊。喬邇為他斟了一杯茶,問道︰「安風和你們不熟悉,這一路應該不容易帶過來吧?」

  「這倒沒有,是硯奚他們照顧安風比較多,就像照顧小孩一樣。」姬鉞白抿了口茶水,想了想,忽然笑了下︰「他和你有點像,不愧是兩姐弟。」

  喬邇好奇道︰「哪裡像?」

  姬鉞白回憶了一下︰「性格,說話的語氣,還有犯錯的時候心虛的樣子,和犯傻的樣子,嘴饞的樣子也挺像。」

  喬邇鬱悶道︰「喂,怎麼都是些不好的地方,就沒有一個像我的優點嗎?」

  「這些在我眼裡都是優點。」姬鉞白放下了杯子,感慨道︰「安風有你很幸運。」

  喬邇被誇得尾巴都要翹起了,洋洋得意地照單全收︰「那是那是。」

  姬鉞白低聲道︰「我也是。」

  當親眼看見她長大的地方,親身感受到那種氛圍時,他才明白她描述那裡的語言有多蒼白。

  偏偏,安風是那個地方的異類。他被保護得太好了。大概是因為一直有人在他面前擋去黑暗,他才能夠直到今天也保留著一顆孩童一樣幹淨純粹的心,這是多麼難得的事。

  說也奇妙,她和那個真正的喬家小姐,同名同姓同齡,還同樣有一個弟弟,簡直就像是鏡面對照的兩個人,只不過,一個是被呵護著長大的金枝玉葉,一個是在最黑暗的泥潭中摸爬長大的雜草。

  但是,不管遇到了何事,她都沒有自怨自艾過,總是盡自己所能去保護重要的人不受傷害,還活得這麼可愛又瀟灑。

  在最初,吸引他的就是她的有趣。但是,隨著時間流逝,現在的他已經看到了她的更多面,每一面都在吸引他。

  再矜貴的金枝玉葉,在她面前都顯得黯淡無光。

  在他的眼中,她每時每刻都在閃閃發亮。

  姬鉞白的目光非常柔和,可他的聲音太小了,喬邇沒聽清,疑惑道︰「你說你什麼?」

  姬鉞白輕吸口氣,莞爾道︰「我是說,我想再喝一杯茶了。」

  「沒問題!」喬邇狗腿地給他又倒了一杯茶,望著裊裊的煙氣,她忽然想起來了要問一個問題︰「對了,姬鉞白,我有個問題很好奇,你當時,是怎麼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讓衛襄說了實話,還幫你設局,把剩下的殺手都引出來的?」

  她已經知道姬鉞白是親自去審問衛襄的了,問題是,最初的一天,他的蜘蛛毒都沒清,絕對沒法去地牢審問。頂多只有兩天時間讓他準備,這也太快了吧?

  「夫人覺得呢?」

  「我覺得嘛。」喬邇摸了摸下巴,斜睨著上下掃視了他兩遍︰「只有兩個可能,要麼,就是你對她用了美男計。」

  姬鉞白︰「……」

  他一下子就被茶嗆住了,咳得驚天動地。

  喬邇還在頭頭是道地分析著︰「要麼,就是你對她用了重刑,什麼傷口撒鹽啊,烙鐵啊……說吧,是哪種?」

  「咳。」姬鉞白拭了拭唇,無辜道︰「夫人,兩樣都沒有。」

  「那是什麼方法?」喬邇用手肘頂了他一下,催促道︰「別賣關子了,快說。」

  「其實要讓她說實話也不難。你還記得聶思茆藏在揚善堂裡的那些屍首嗎?」

  喬邇點頭。

  她化灰都記得,那個聶思茆不光變態得把屍首掛起來,還把風乾了的屍塊藏在神像裡。

  姬鉞白溫聲道︰「橫豎這些人命和衛襄也有莫大的關係,我便命人挖了一條屍腿出來,在衛襄面前架了一張桌子,她不肯說,我就塞一口肉到她嘴裡。」

  喬邇呆了呆,望著平靜的姬鉞白,忽然覺得後背有些涼颼颼的︰「那她就招了?」

  姬鉞白不置可否︰「我原本以為要多費一些功夫,結果不到半天,她就什麼都說了,倒是省了很多麻煩。」

  有了衛襄的供詞在先,在姬家中受她指使的人也都浮出水面了。通過這些人,就能順利地把假裝成藍巾賊的殺手都釣出來了。

  雖然這樣的手法聽起來很可怕,但非常時期行非常之事。喬邇從來不懷疑姬鉞白的處事方式。衛襄已死,所有凶手都被抓住了,被害的人沉冤昭雪,這件事也算是有了一個交代。

  喬邇轉了轉瓷杯,猶豫道︰「玉柝喬家,遲早也會知道這些事的吧。」

  姬鉞白道︰「之所以要活捉那十幾個蠻疆的殺手,是因為我準備把他們送到玉柝,由喬家決定如何處置這些人。關於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親自向他們解釋。」

  喬邇抬頭,決心道︰「我跟你一起去吧。」

  姬鉞白一怔。

  「畢竟我冒充了喬小姐那麼久,不能讓你一個人把所有的火力都引上身,讓你獨自面對啊。」喬邇搖搖頭,認真道︰「而且,我也是最清楚整件事來龍去脈的人,由我來說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就讓我跟你一起把喬家小姐的靈柩送回玉柝吧。」

  姬鉞白凝視著她,吁了口氣︰「也好。不過,到時候你要配合我的說法,我不打算把所有關於你的事都如實相告。」

  喬邇點頭︰「我明白的,我也是這麼想的。」

  她和外疆的關係、她冒充新娘的理由,細究起來,其實是摻雜著私心的,這一團亂麻說給喬家人聽,只會讓他們徒增煩惱,讓整個故事複雜化,也會導致對方對他們的解釋存疑。

  既然這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省略一些部分,告訴喬家人︰這邊之所以隱瞞了喬小姐的死訊這麼久,是因為凶手就在咫尺之遙的地方,為了不打草驚蛇、查出真兇,才會把所有人都瞞住。

  這倒也不算是撒謊。假設衛襄一早就知道了她是假的喬小姐,就會有更多的辦法去摧毀她和姬鉞白的婚事,譬如當眾揭穿她,那麼,這樁婚事也就黃了,完全不用孤擲一注地對付她,馬腳也絕對不會那麼快暴露。

  「去玉柝啊,這次是夠遠的了。」喬邇伸了個懶腰︰「不過正好可以看看我的家鄉現在變成什麼樣了。」

  姬鉞白揚眉︰「你的家鄉?」

  「是啊。其實也不算是真正的家鄉,我爹娘死得早,早就不記得家在哪裡了。不過,我跟你說過的,在六歲之前我都還是在九州待著的,就在秣陵當小乞丐。」喬邇趴在了石桌上︰「所以我就把它當成我和弟弟的故鄉啦。」

  姬鉞白忽然道︰「你小時候是在秣陵流浪的?」

  喬邇歪頭︰「對啊,怎麼了?」

  「你的六歲……也就是十年前。」姬鉞白定定地看著她,眼中流轉著一抹不可思議的光芒︰「十年前,我也在秣陵待過。」

  喬邇瞠目結舌,連聲問道︰「什麼?為什麼你會在那裡?十年前的事你也記得?」

  「我們家在秣陵城郊有一座避暑山莊。小時候的我身體不好,尤其是那一年,生了一次大病,過了鬼門關後,因為那邊環境清靜,兄長就讓我在那裡休養,我住了快三個月才回到歲邪台。」

  「城郊?既然環境清靜,那人一定很少吧,難怪我們沒遇上了,因為我是在人流最多的街上乞討的。唉,可惜你是去養病的。」喬邇唉聲嘆氣︰「不過,要是你不養病,也不會去秣陵了,無解。」

  「我也覺得很可惜。」

  喬邇嬉笑道︰「對吧,我們差一點就會遇到了。說不定你還會賞我一個銅板,哈哈哈哈哈!」

  姬鉞白搖搖頭,輕聲道︰「我在想,如果那一年撿到你的人是我就好了。」

  喬邇眨了眨眼睛,心一下子變得很軟。

  「如果早知道十年後我會娶你,我那時一定會把你撿回家去。跟著我,你就不用吃那麼多苦了。」姬鉞白柔聲道︰「我還挺想看看十年前小小的你是什麼樣子的。」

  喬邇拒絕道︰「我可不想!我那時候吃不飽飯,面黃肌瘦,瘦不拉幾的,頭髮又黃又枯,像隻沒毛的小猴子。」

  「沒毛的小猴子……哪有人這麼說自己的?」姬鉞白忍俊不禁︰「那樣不是正好,我就可以把你養得白白胖胖的了。」

  喬邇嚇唬他︰「要是養大以後,發現我從沒毛的小猴子變成了沒毛的大猴子,你那時才後悔就晚了。」

  「沒關係,因為……」

  喬邇聽到他不懷好意的語氣,已經預感到了他後面要說什麼,嘴角一抽。

  果然,姬鉞白接話道︰「還可以鎮宅。」

  「那你現在養我也不晚啊。」喬邇嬉皮笑臉地歪到了他身上,衝他眨巴眼︰「我嘛,已經金盆洗手,不幹以前的工作了,以後就是無業人員,和我弟弟就全靠你一個人養咯,姬二公子,不對,是家主大人。」

  姬鉞白托腮,揶揄道︰「沒問題,家主夫人。」

  被當面這樣叫,果然還是有點不好意思。喬邇紅著耳朵應了一聲,想翻過身去躲避他灼人的視線,一下子就忘了這是一張狹窄的石凳,頓時「哎喲」一聲,滾到地上去。

  姬鉞白嚇了一跳,連忙去撈她,可是位置太狹窄,他根本施展不開,只抱住了上半身︰「沒事吧?」

  「先別動!別動!」喬邇大喝一聲,小心翼翼地鎚了鎚腰,臉色頓時變了。

  「怎麼了?」

  她抬起頭,木著臉道︰「我好像閃到腰了。」

  「…………」

  一陣沉默後,喬邇問︰「……你剛才是不是笑了一下?」

  「夫人你看錯了。」姬鉞白輕咳一聲,將她從那道狹縫裡抱了出來︰「回房躺著吧,我替你按摩一下。」

  喬邇僵直著老腰,抓狂道︰「我才不要,你手勁太大了,我只會加重!我要找小瑩給我按。」

  「不用擔心,馬上就到了。」

  「喂,你是不是假裝聽不懂我說話?……有沒有人啊,救命啊!救命啊!殺人啦!腰!要!斷!啦!」

  ……

  (被遺忘在角落的喬弟弟︰姐姐什麼時候才來陪我吃飯?Q_Q)

  ——姬鉞白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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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1:33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1 夜闌雨番外1

  【夜闌雨番外】

  九州南端為近水之地。在月相有異的夜裡,海裡的魍魎常常會隨著湧動的浪潮,上岸食人,並不是一個適合普通人定居的地方。太陽下山以後,綿延不斷的山嶺黑影匍匐,荒涼死寂,鮮少能找到活人的蹤跡。

  被仙門世代鎮守的大城丹暄,便是這方圓數百里間,規模最大,人口最多的繁華仙都。入夜後,城中萬點璀璨的燈火猶如天河的星光傾倒在大地,流向各處,輾轉百里,美不勝收。

  獨特的臨海位置為丹暄帶來了數不清的挑戰,也賦予了它得天獨厚的商機。由於距海邊很近,丹暄有非常多外面沒有的、讓人眼饞的罕見奇物。從海中捕撈出來的仙寵,碩大可駐顏的珍珠、可以用來煉丹的海中藻類……比比皆是。

  每日湧入丹暄的人,既有初出茅廬、前來開眼界的仙門子弟,也有遠道而來的海客,更多的是長途跋涉而來的商隊。由於這一帶的山勢都十分崎嶇,漸漸地,幾條固定又好走的商路就形成了。

  有了商路,又有肥羊,自然而然地,就會出現一些見財起意的——攔路賊。

  在距離丹暄兩百餘里的地方,有一座佛心山。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不是因為上面有什麼高僧或寺廟,而是因為從遠處看過去,山體的形狀很像一朵佛蓮心蕊。

  佛心山常年大霧瀰漫,往上走百餘米,能見度就不足十米了。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隱匿,外界的人則很難不迷路,偏偏又橫在了一條主商道前。故而,這裡也成為了神出鬼沒的山賊打劫的高發地。

  ……

  隆冬,佛心山上的樹木掛滿了半透明的霜花。在一個隱蔽的山坳中坐落著一座山寨,門上懸掛的牌匾刻著三個粗獷的草書大字︰威風寨。

  威風寨深處的一個小院子前,幾個年約七八歲,穿著保暖的獸皮背心、胡亂地紮著頭髮的男孩兒揮舞著木劍,扯著嗓子拍著房間的門︰「簡——禾!你一碗飯吃這麼久!快出來玩啦!」

  「快點啦!!!」

  緊閉的房門冷不丁地朝裡打開了,一個嘴角還黏著飯粒小姑娘蹦了出來,嘻嘻道︰「我來啦!」

  這是個生得玉雪可愛的小姑娘,比這些男孩兒稍大的年紀,約莫八九歲,水汪汪的烏亮眼珠透著一股子天真機靈。剛在暖融融的屋子裡吃完飯,臉頰給烘得粉撲撲的,脖子上圍了一圈兔毛護脖,還掛了一雙深灰色的兔毛手套,隨著她的蹦蹦跳跳在晃動著。

  幾個孩子打打鬧鬧地跑到了一株大榕樹下。一個孩子一邊倒著走,一邊神神秘秘地道︰「你們知道嗎,我剛才經過前廳,聽說寨主叔叔他們這次抓了一個人上來!」

  簡禾是威風寨現任寨主簡飛唯一的女兒。四十年前,威風寨的祖上為了躲避瘟疫,流亡到了九州南邊。在早年,他們與這片山林中的其他山賊沒有任何不同,劫掠傷人,樣樣都沾。山賊窩裡長大的孩子,從小沒讀過什麼書,又一直被「沒有就搶」的邏輯耳濡目染,長大後也只能當個山賊。簡飛寨主在少年時,也隨著自己的父親,即是跟著簡禾的爺爺下山去幹過這些勾當。

  簡禾出世的時候,娘親難產,很快就沒了,只留下了她一個哭都不會哭的小嬰兒。山賊窩裡的大夫也是半路出家的,只懂得看跌打損傷,高明的醫師都在丹暄裡。

  威風寨的通緝令早就張貼滿了丹暄的街頭,這些賊頭連城門關也過不了。就算過得了,距離這麼遠,等快馬加鞭到了丹暄,孩子都沒氣了。好在,天無絕人之路,簡飛急得頭都要冒煙時,讓他們在佛心山下遇上了一個趕路的大夫,這才把氣若游絲的孩子救了回來。

  這件事讓簡飛徹底頓悟了。他抖著手,抱著在襁褓裡安睡、失而復得的女兒,回顧自己的童年,冒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愧疚和後怕。

  每日打打殺殺,東躲西藏,病重時不敢求醫……他不想讓女兒重蹈覆轍,走上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生軌跡,變成一個女賊頭。況且,他越來越相信,壞事幹得多是真的有報應的,妻子早亡便是一個證據,此後他須為女兒積福。

  當然,威風寨不僅有他,還有上百號的兄弟。做慣了山賊,沒有任何謀生技能,突然就不讓他們做老本行,這裡有一大半人都得餓死,甚至會直接反了他。簡飛只好立下規矩,今後劫掠,絕不對老弱病殘婦女孩子下手,也不能傷人殺人。同時分撥出一批人去種菜養豬,慢慢過渡。

  故而,聽見這一次居然劫了個人上來,簡禾高高地揚起了眉毛,不信道︰「胡說,我爹從來都不會抓人的!」

  「真的,我絕對沒看錯,這次真的抓了個人。」

  其他小孩七嘴八舌地追問道︰「是什麼人?男的女的?多大了?」

  拿著木劍的小男孩回憶道︰「我就躲在樹後偷看了一眼,應該是個小姑娘,皮膚白白的,嘴巴紅紅的,長得特別特別漂亮,可惜就是一直閉著眼睛……」

  「哇,真的很好看嗎?」

  簡飛的結拜兄弟的孩子都是男孩兒,威風寨裡只有簡禾一個姑娘,所以,一聽到終於有個小姑娘來了,她又興奮有好奇,迫不及待地朝著威風寨的前堂跑去︰「不用猜了,去看看就好!」

  其他孩子忙道︰「等等我,我也去!」

  「呼……比比看誰跑得快,輸的人要學豬叫!」

  威風寨的前堂,是這裡的人每一次下山劫完「肥羊」後,清點贓物的一個大廳。幾個孩子從走廊飛奔過,看見廳中站了不少人,還放了幾個大黑木箱。人群中站著一個魁梧健碩的男人,大冷天的,在外衣外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背心。

  簡禾眼睛一亮,大叫著撲了過去,抱住了他的腰︰「爹!」

  腰上突然掛了個小拖油瓶,簡飛哈哈大笑,彎腰把女兒抱了起來︰「小禾,爹回來了!」

  另外幾個孩子也都撲向了自己的父親。簡禾趴在了簡飛的肩上,左顧右盼道︰「爹,我聽說你撿了一個人回來,在哪裡?在哪裡!」

  簡飛把她放到了地上,指了指一張矮屏風的後面。簡禾連忙躍了過去,屏風後放了一張小木長椅,旁邊已經站了幾個人了,威風寨的大夫在給椅子上的人把脈。簡禾仗著自己矮,鑽到了人前,定睛一看,忍不住嚥了口唾沫。

  真、真的好漂亮!

  木椅上蜷縮著一個瘦弱的孩子,和簡禾差不多大,眉目如畫,甚至精緻得有些雌雄莫辯。

  簡禾是威風寨唯一的小姑娘,皮膚已經夠細嫩了,可眼前的孩子的肌膚比她還要蒼白,跟羊脂白玉似的,透露出一股養尊處優的氣質。

  長得這麼漂亮,白白嫩嫩的,應該是個女孩子吧……

  或許是在泡著雪水的地上躺了很長的時間,這孩子的衣服沾了不少泥巴,烏黑的長髮也結滿了細碎的白霜,嘴唇發青,薄薄的鼻翼卻在顫動,似乎呼吸得很辛苦。

  簡禾在旁邊蹲下來,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她涼絲絲的手背,皺眉道︰「爹,她是不是快死了?她是從哪裡來的?」

  簡飛道︰「我們在回程的時候,在佛心山腳的一個灌木叢裡找到了這孩子。根據周圍的碎石很痕跡判斷,這孩子應該是從山坡上面滾下來了,周圍什麼人和包袱都沒有,也不知道什麼身份。」

  「寨主,她沒什麼傷筋斷骨的問題,只就是這裡有一片淤血。」給孩子把脈後,那懂醫術的大夫指了指她的心口。那微開的衣襟下,可以隱約看見一片發青的淤痕,不用脫衣服也知道裡面是怎麼樣的了︰「她應該很快就會醒了。醒來後一定會疼,最好塗點藥。」

  後方一個人問道︰「寨主,咱們要怎麼處理這個孩子?」

  地上撿到寶,問天問地要不到。按照這些賊人的思維,不管是東西還是人,只要帶回來了,就是他們的了。

  「爹,你要把她留下來嗎?」簡禾一下子來勁兒了,撒嬌道︰「不如你把她送給我吧,就給我當玩伴吧。」

  眾所皆知,寨主的獨女生得精緻可人,性格卻十分霸道任性。簡寨主對這個寶貝女兒一向十分溺愛,有求必應。故而,周圍的人見大小姐向寨主討要這小孩,都默契地沒有插嘴了。

  果然,簡飛沒有馬上拒絕,似乎有些猶豫︰「可這個……」

  「寨裡只有我一個女孩子,我平時可悶死啦!有一個玩伴陪著我,我就不會無聊了。我可以幫她換裙子,還可以替她塗藥油。」簡禾剛說完,就感覺到了自己的手一緊,側頭一看,原來長椅上的小仙子在昏睡中拉住了她的手。

  「沒錯,寨主,這小孩醒來後就會知道我們老窩在哪裡,不可以把他放走了,不如就乾脆留下來,給大小姐當個丫鬟,當報我們的救命之恩了。」

  「這麼小記性應該沒這麼好吧?」

  「誰說的,我這麼小的時候都記得很多事了……」

  「別吵了。」簡飛喝了一聲,下決定道︰「就這樣辦吧,先把人留下來給小禾當玩伴,醒來後問問是哪裡人,再作打算。」

  一個人走過來把這來路不明的小孩往客房背去。簡禾讓他把人搬到她的房間裡,再將藥膏搶了過來,把人都打發走了。

  別以為威風寨只是個普通的土匪窩,其實這裡的山賊可會享受了。簡禾的房間放置了好幾個暖爐,空氣溫暖如春。

  夜闌雨恢復意識時,便感覺自己躺在了一張柔軟的床上,四肢末節在漸漸回溫。

  空氣裡飄著一股藥油的味道,一隻小手正在他心口摸來摸去。夜闌雨皺眉,低弱地吸了口氣,長卷的睫毛顫抖了一下,睜開了一條眼縫。

  從山坡上滾落之前,最後的記憶還在……之後呢?發生了什麼事?他現在在哪裡?

  夜闌雨的眼神慢慢地聚焦了,這一看可不得了,他那套髒兮兮的衣服已經被扯得大開,心口暴露在空氣之中。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大多數還沒發育,胸口一馬平川也不出奇。簡禾蹬掉了鞋子,正跪在床上,剛剛把藥油的蓋子擰上。她歪頭道︰「哇,你醒得好及時。」

  夜闌雨︰「……」

  他瞪大眼睛,一下子就清醒了,手忙腳亂翻身起來,將衣領攏住,縮到了床頭,警惕地看著簡禾。

  簡禾覺得他瞪人的樣子特別像小動物,攤手道︰「你不用這麼害怕我嘛,我又不會吃了你。我才剛給你塗了藥油呢。你那件衣服已經髒了,換件新的吧。」

  一邊說,她一邊下了床,跑到衣櫃前翻翻找找。

  夜闌雨抬起小腦袋環顧一圈,終於確定他不認識這裡,深吸口氣,僵硬地問︰「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他的聲線還沒有發生變化,略有些低柔,簡禾只覺得這聲音比一般的姑娘沙啞一些,一時之間也沒懷疑什麼︰「我叫簡禾,這裡是我家,我爹看到你躺在雪地裡,就把你救回來了。」

  夜闌雨的臉色稍霽,低頭坐了一會兒,把衣服束好了︰「謝謝你們救了我,我要回家了。」

  話沒說完,他已經被一隻手推回了床上。簡禾站在他面前,趾高氣揚道︰「不可以,因為我爹已經把你送給我啦。」

  夜闌雨不可置信地看著她,腦子被她這段驚人的宣言砸得暈乎乎的,還沒明白過來這是什麼意思。

  簡禾知道,其實她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放走這個人,不過,她都還沒玩兒夠,可不想讓他這麼快就跑掉。

  思及此,簡禾像模像樣地威脅道︰「我爹是威風寨的寨主,我們家還養了好多狗,你要是敢逃跑,他就會把你剁碎了餵大狼狗。」

  小孩子沒有不怕這些話的,夜闌雨臉上閃過了幾分驚恐,又氣又怒︰「你……」

  一棒子一顆糖,簡禾伸出手去,捏了一把夜闌雨嫩生生的臉,霸道地說︰「聽好了,從今天開始,一直到你後半輩子,你都是我的人了,要好好聽我的話,不許逃跑,不許離開我三尺之外。本來你只能當我的丫鬟的,但是我看你順眼,就破例就讓你當我的玩伴兼丫鬟吧。以後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會罩著你的。我喜歡的衣服會分給你穿,我喜歡的食物也會分給你吃,你就安心待在我身邊吧。」

  說罷,她就慷慨地把自己最喜歡的一條水粉色的裙子放到了夜闌雨面前,以示誠意︰「就換這件吧。」

  夜闌雨氣得捏緊拳頭,把裙子扔開了︰「我不穿裙子,我是男的!」

  因為夜闌雨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嬌滴滴,長得又太漂亮,簡禾原本是有點懷疑他的性別的。但他這麼說了以後,簡禾就騰地升起了一種和他唱反調,壓制他的心理,迅速把自己的懷疑拋到了九霄雲外,叉腰道︰「胡說,你就是女孩子。」

  「我是男的,不許你胡說八道!」

  「你怎麼證明你是男的,你看看自己,長得比我矮,比我瘦,比我白,力氣又比我小……」簡禾拎起了那件被扔在地上的衣服︰「總而言之,我要你穿,你就得穿!」

  「放開我、放開!」

  男孩的發育比女孩要遲緩,雖然二人年歲相近,但任憑夜闌雨怎麼掙扎,力氣都拗不過整日在山裡野、有一身蠻力的簡禾,就這樣活生生地被她把這條水粉色的裙子套在了自己身上。

  換好了衣服後,夜闌雨筋疲力竭,眼眶都紅了,一聲不吭地縮在了床邊,屈辱地剜著她,一副被欺負過頭了的樣子。

  簡禾揉著自己被抓紅了的手腕。在她成長的環境裡,這種程度的打鬧都是常態,她小時候還跟男孩子打過架呢,那些人個個都「皮糙肉厚」得很。她從來都沒見過夜闌雨這種「冰清玉潔」的人,不由覺得很新奇,心也癢癢的。

  不過嘛,雖說欺負他是挺有趣的,她總歸也還沒壞到要故意把人弄哭的地步。簡禾見好就收,在床上盤腿坐下,吁了口氣,撓了撓頭︰「哎,我剛才都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夜闌雨把頭往被子裡一埋,似乎想把她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說話呀,你啞了?真的不說?好吧,那我就給你取一個咯?」簡禾用手指戳了他後背一會兒,沒有回應。她眼珠咕溜溜地轉動,在他的蒼白的肌膚上一轉,立刻有了靈感,當場給他起了個雅號︰「那以後我就叫你小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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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2 夜闌雨番外2

  簡禾對自己的新玩伴兼丫鬟還算不錯,施捨給了夜闌雨一張柔軟溫暖的毯子,還叫人進來搭了一張矮小的床,就放在她的大床旁邊。

  夜闌雨把毯子蓋在頭上,不看不聽不答話,彷彿成了一團空氣。

  簡禾找了說了幾次話,他都不理人,倔得很。鑽入被窩後,簡禾撇撇嘴,沒話找話說︰「我警告你啊,別以為可以趁我睡著的時候跑掉。我們威風寨從早到晚都有人守門和巡邏,就算讓你翻出去了,佛心山一天到頭都大霧瀰漫,雜草叢生,也沒有修葺過的山路。在這裡住了幾年的人也不敢打包票說自己不會迷路,你要是進山了,臭在角落也沒人救你。」

  夜闌雨的心思被說中了,在毯子底下睜開眼睛,白玉般的小臉上閃過了幾分不符合年紀的陰鬱和不甘心。

  「噗」的一聲,簡禾把蠟燭吹熄了,室內頓時籠罩在了一片昏暗中。

  不知該說她神經粗還是戒心低,再怎麼說也是第一天才認識的陌生人,她居然一點都不設防,就讓他睡在自己的床旁邊。熄燈後不久,大床上就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夜半三更,確定她真的已經睡熟了,夜闌雨掀開了毯子。銀色的月光透過門窗的雕花,投落了朦朧的暗影。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地,湊到了簾子前,從窗縫往外一看,院子外果真有人站崗。

  身後的大床上傳來了一聲夢囈,夜闌雨抿了抿唇,明智地將簾子放下,無聲地躺回了床上。

  難怪這傢伙睡得這麼安心,原來她還真的沒有誇大其詞。只要她在這裡叫一聲,他恐怕連這個院子的門也走不出去。

  不過,要是她以為他會心甘情願在這裡待一輩子,那就大錯特錯了。早晚他會找到機會逃跑。

  翌日清晨,天都沒亮,公雞就打鳴了。

  夜闌雨昨晚滾下了山坡,又被小女賊頭簡禾欺負了幾次,又累又驚,在後半夜就撐不住眼皮,纏著毯子沉沉地睡過去了。

  聽見了雞鳴聲時,夜闌雨正值半夢半醒之際,就被人從背後踢了一腳。睜開眼睛看見了陌生的房間時,才想起來這不是噩夢,自己已經落入了一個小女賊頭的手裡了。

  「起來,本小姐口渴了。」簡禾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頤氣指使道︰「還不趕快給我倒杯水來。」

  夜闌雨深深地吸了口氣,默念了兩句忍耐,按她說的,在床頭擱下了一個瓷杯,只是那黑著的臉、負氣粗魯的動作,無一不顯露出了他不情願的心情。

  簡禾一點都不介意,喝下去後,就往鏡子前一坐,把梳子往夜闌雨手裡一塞,嘻嘻道︰「會梳頭嗎?給我梳個好看的頭髮吧。」

  夜闌雨皺眉看著手中的梳子。他從來都沒有伺候過別人,更不用說是摸女孩子的頭髮,此刻竟有點不知所措。他猶豫了一下,拈起了簡禾的一縷黑髮,有些怔愣。這髮絲又涼又滑,若不抓緊,就會從指縫裡溜走……

  這個混世女魔頭的頭髮,居然軟成這樣,和她那副讓人討厭的脾氣一比,真是大相逕庭。

  「快點梳,還磨蹭什麼。」

  人在砧板上,不得不低頭。夜闌雨強行忍住了把她扔出窗外的衝動,不熟練地順著她的頭髮往下梳。然而,他根本沒有經驗,控制不好力度,第一下就不小心簡禾的幾根頭髮給扯下來了。

  簡禾的臉抽了一下。

  夜闌雨低著頭,渾然不覺,還覺得自己梳得不錯。

  連番幾次,簡禾終於忍不住,把梳子搶了過來,瞪他道︰「你是不是故意想把我變成禿子?!」

  夜闌雨茫然地看著她。

  「算了,我可不想變光頭,還是我自己來吧。你給自己梳吧。」簡禾嫌棄地推開了他,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打理好了,回過頭去,夜闌雨正皺著臉,用同等粗暴的手法給自己梳頭。

  簡禾這下終於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了。看不慣夜闌雨糟蹋自己的頭髮,她不客氣地把人往鏡子前一推︰「行了行了,連梳頭都不會。坐好,我給你梳。」

  夜闌雨抗拒地掙開了她的手︰「我不用你幫我!」

  「我偏要。我是主人,你敢不聽我的話,我就讓我爹剁了你餵狗。」簡禾惡劣地捏了他的臉一下,把夜闌雨的臉都捏紅了,只不過梳頭的動作卻輕柔得很,沒有如夜闌雨想像那樣「伺機報復」、也拉掉他幾根頭髮,反而一點都沒有弄疼他。

  「行了,換衣服吧,我們今天要去練武場。」簡禾從衣櫃裡扔了一件淡藍色的衣服給他。

  夜闌雨如臨大敵地抖開了衣服,這身衣服雖然不是水粉色的,但也是裙子!他生氣地抬起了頭來,猝不及防地看到了簡禾正大大咧咧地背對著他脫衣服。

  夜闌雨呆了一呆,口中的話就說不出去了,臉頰一下子就漫上了紅暈,慌忙撇開了頭。

  簡禾換好衣服出來時,看見夜闌雨正還拿著裙子,僵硬地站在了房間的角落。

  「你在面壁思過嗎?」簡禾上下打量他,明知故問道︰「怎麼還不穿?」

  夜闌雨胸膛起伏,眼睛彷彿要噴火︰「你不要太過分了,我說了,我不是女孩子,我不穿裙子!」

  「昨天不還穿得好好的嗎?」

  一提起昨天,夜闌雨的聲音就倏地拔高了,怒道︰「昨天是你強迫我!」

  一點就著、一逗就生氣,簡禾第一次遇上這麼好玩的人,心癢癢的感覺又來了……她惡霸似的伸手將把夜闌雨推到了牆角中,開始扯他的衣帶裙子︰「好哇,那我今天也強迫你!」

  「你幹什麼,放手、放手!」

  面對簡禾不知從哪裡生出來的可怕蠻力,夜闌雨仍然毫無還手之力,被簡禾折騰得頭髮蓬亂,眼底浮出了一層恥辱的水光,又一次被套上了裙子。

  再次全面壓制了對方,簡禾洋洋得意地伸手搔他的下巴︰「好了,起來吧,衣帶還沒綁好,我看你也不會綁的,本小姐心情好,幫你綁。」

  夜闌雨盯著簡禾近在咫尺的長睫毛,忍了一陣,硬邦邦地問道︰「你明明會照顧自己,為什麼非要我。」

  「我會做是一回事,想要是另一回事。可還別說,你這種什麼都不會做的丫鬟,要是跟了別人,早被扔到後院餵豬、睡豬圈去了。」簡禾哼了一聲︰「現在真不知道誰是小姐誰是丫鬟了。」

  夜闌雨不肯說自己的名字和來歷,但是看他的表現,簡禾也能猜到,他以前必定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類型。唉,她真是給自己找了個小祖宗回來啊。

  不過,這也不算什麼。簡禾小朋友對於漂亮的人——尤其是已經屬於她的,總是特別有耐心的。

  被人看輕了,夜闌雨的眉頭一皺,下意識就想反駁。可他又不想和強迫自己穿裙子的小惡霸說太多自己的事,顯得跟她很親密似的。

  思及此,夜闌雨也「哼」了一聲,冷冷地扭開了頭。

  「走吧,吃早飯,然後跟我去練武場。」

  威風寨是山賊窩,在這裡出生的孩子,從小就要習武。簡飛寨主雖然不打算讓女兒繼承他的位置,但是簡禾從小身體不好,為了強身健體,就讓她也跟著練武了。沒想到幾年過去,一窩孩子裡最出挑的人,居然就是他的女兒。

  掃乾淨積雪的練武場上站了十多個半大的孩子。山賊不可能教夜闌雨習武,他也沒興趣學,挑了個乾淨的位置坐下,不動聲色地觀察。簡禾在一群同齡人中,無論是反應能力和力氣都名列前茅,夜闌雨總算明白了她那股怪力是怎麼來的了——肯定就是這樣練出來的。

  別的孩子都聽說了昨天來了一個很好看的姑娘,被簡禾收去做丫鬟了,有的人則根本沒見過夜闌雨的真容,好奇不已。

  今日一看,走廊的角落裡果然坐了個從未見過的、穿著素色長裙的小仙子,膚若凝脂,雌雄莫辨,柔弱又精緻。

  眾孩子睜大了眼睛,哈喇子直淌,一個二個老往那邊看。

  這小仙子什麼都好,只就是一點,眼神涼颼颼的,彷彿帶著刀子。他們雖然眼饞,可也不敢看得太明目張膽,生怕被瞪。

  中場休息時間,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的簡禾在眾目睽睽下,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夜闌雨身邊,一屁股坐下來,命令道︰「小黑,給我擦汗。」

  夜闌雨瞄了一眼布巾,把它遞給了簡禾。

  簡禾不接,把自己的臉和脖子靠了過去,眨巴著眼睛,暗示意味很明顯。如果不照做,不知道她又會做些什麼讓他無法招架的事,夜闌雨無可奈何,敷衍地替她擦了汗。

  簡禾享受地眯起了眼睛,忽然躺了下來,枕在了他的腿上。

  夜闌雨鼓了鼓腮,瞪著她︰「你不要得寸進尺。」

  「小氣鬼,枕一枕怎麼啦,你……咦,奇怪。」簡禾翻了個身,好奇地隔著褲子,戳了一下他的大腿︰「你的腿怎麼這麼硬。」

  這不是瘦得皮包骨、摸到骨頭的硬,而是一種微妙的結實感。簡禾雖然也瘦,但是同一個位置戳下去,還是軟綿綿的。

  夜闌雨拂開了她的手指,板著臉道︰「想枕就不要亂戳。」

  「小姐脾氣。」簡禾嘟囔,舒舒服服地多躺了一會兒。

  就是這樣,這種每日被迫穿上裙子、被當做女孩子來「折磨」的噩夢,持續了接近一個月。夜闌雨愣是沒有找到機會逃走,與簡禾的關係也越來越緊張,時不時就被她氣得七竅生煙。簡禾每天都能找到新法子折騰他,可每一次只要動手,他都會迅速落到下風去,被簡禾搓揉按扁,甚至被欺負出眼淚來。

  好幾次快要氣瘋的時候,夜闌雨都忍不住想破罐子破摔,當著簡禾的面把褲子脫下來,證明自己是男的。

  好在,僅剩不多的涵養,還是制止了他做出這樣粗俗的行為。

  如果真這樣做了,不就證明他已經被這窩粗俗的賊人同化了嗎?!

  一個月後的某個晚上,簡禾洗漱以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鑽到了床下,翻箱倒櫃,興致勃勃地拖出了一個鋪滿了塵的藤箱子。

  看見髒兮兮的箱蓋,夜闌雨倒退了一步,警惕道︰「幹什麼?」

  「是好東西。」簡禾把箱蓋子打開,裡面又鋪了一層防塵的布,底下整齊地放著許多書︰「這都是我爹給我帶回來的,我們一起看吧。」

  夜闌雨望了一眼封面,不屑道︰「不就是《山海經》嘛,我早就看過了。」

  「《山海經》?」簡禾猛地抬起了頭,亮晶晶地看著他︰「你識字?你看得懂上面的故事嗎?」

  夜闌雨一愣,點了點頭。

  「太好了!那你唸給我聽吧。」簡禾抖乾淨了書上的灰塵,跳到了床上,拍了拍身邊的位置,期待地看著他︰「來呀。」

  夜闌雨抱臂,冷冷道︰「唸給你聽也可以,以後你不能強迫我穿裙子。」

  簡禾爽快道︰「成交。」

  夜闌雨這才坐到了床上,翻開了書。《山海經》的故事不算複雜,一些生僻字他也看不懂,但是故事大意難不倒他。

  「原來這個故事是這樣的。」簡禾把下巴磕在了他的肩膀上,興高采烈道︰「我們威風寨沒人識字,我現在總算明白它的意思啦。」

  書頁明顯有折角和經常翻動的痕跡,夜闌雨問道︰「那你之前是怎麼看的?」

  簡禾理所當然道︰「我看圖畫,然後自己編故事啊。」

  夜闌雨︰「……」他的額角抽了一下。

  他從來都沒見過她這種人,一次都沒有。

  簡禾催促他︰「快繼續快繼續,下一個故事又說了什麼,我要你唸給我聽。」

  ……

  翻了三個故事,夜已深了。簡禾聽得睏了,終於心滿意足地縮進了被窩裡。夜闌雨把書合上,下了床。簡禾把蠟燭吹熄前,喊了他一聲︰「小黑!」

  夜闌雨回頭看了她一眼。

  簡禾巴巴地看著他︰「以後每天晚上睡覺前,都念一個故事給我聽吧。」

  蠟燭熄滅了。夜闌雨坐在床上,冷冷地瞥了那顆縮被窩裡的小腦袋一眼。

  每天晚上?

  想得美。

  這傻子,真是傻得不輕。她不會以為——念個故事就代表什麼吧?

  只要有機會,他一定會跑得遠遠的,再也不回來。這些書,就留著這個傻子自己慢慢看吧,他才不稀罕。

  威風寨的孩子習武從不間斷,簡禾天天帶著夜闌雨過去,眾孩子都習以為常了。這天,休息的間隙,簡禾有事離開了一陣。夜闌雨正坐在廊下看書,眼前忽然籠罩下了一片陰影。

  一個滿頭是汗的男孩子把一條充滿汗酸味的布巾舉到了他面前,鼓起勇氣道︰「喂,你也替我擦一擦汗唄。」

  嗅到了那股汗酸味,夜闌雨臉色一變,立即摀住了鼻子,嫌棄地看著他。

  別的孩子並不知道這個小仙子是帶把的,早就蠢蠢欲動,想和夜闌雨搭話了,紛紛擠了過來︰「那我也要擦汗!」

  「我也要……」

  「你們在幹什麼?」簡禾一回來,就看到了他們正在拉夜闌雨的書,連忙跑了過去,擋在了他面前,瞪他們︰「不許你們欺負他!」

  夜闌雨驚訝地看了她一眼。

  「我們沒有欺負他,讓他給擦擦汗也不行嗎?」

  「就是,以前你有好玩兒的都和我們分享,這一次就藏著掖著,太不公平了。」

  「別的可以給你們玩兒,只有他不行。」一連半月,每晚的睡前故事,讓兩人的關係迅速拉近。簡禾現在已經把夜闌雨徹頭徹尾地當成了自己人了,看不得他被人佔便宜,回過身去,把夜闌雨的上半身摟住了,理直氣壯道︰「他是我一個人的,只能被我一個人欺負,你們誰都不許踫。」

  毫無防備下,夜闌雨的臉就陷入了她的胸口,耳根一下子紅得像番茄,整個人都僵硬了︰「……」

  簡禾渾然不覺,把湊熱鬧的孩子都趕跑後,才蹲在了夜闌雨面前,皺眉道︰「他們剛才沒有欺負你吧?」

  等耳根的燙意褪去後,夜闌雨把折了的書頁展平,冷哼道︰「沒有。」

  同時,在心中微諷地想︰欺負我最多的人,不就是你嗎?

  「那就好。」簡禾一屁股在他旁邊坐下︰「說個好消息給你聽,我爹明天要帶我們去山裡抓野兔。你抓過野兔嗎?」

  「沒有。」

  簡禾熟練地躺了下來,笑得毫無陰霾︰「我就知道你沒有。我已經和爹爹說過明天把你也帶上了,我教你抓,我兔子抓得可好啦,以後你負責抓給我吃,聽到沒有?」

  夜闌雨手指微微發抖,眼底寒光一閃,用最大的定力平靜地答道︰「好啊。」

  傻子,這可是你光明正大地放我離開威風寨的。

  逃跑的機會終於來了,看我下山以後,怎麼找人收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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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五3 夜闌雨番外3

  時間很快就到了翌日早上。

  春去冬來,佛心山山頂的皚皚白雪還未開始消融,半山及以下的山野,已是枯枝吐芽,涓流復湧,小型的動物開始在草叢中出沒,顯露出一派盎然的生機。

  簡禾所說的野兔,是佛心山最常見的一種長毛兔,灰撲撲的,每一隻都長得有貓大,肉質肥甘厚膩,又嫩又甜。

  不過,這些長毛兔雖然好吃,卻不容易捕捉。它們動作非常靈敏,受驚嚇時老喜歡往帶刺的草叢裡鑽,巢穴也都是建在層層荊棘之中的。繁厚的長毛能幫它們抵禦荊棘的小刺,出入完全不成問題。再皮糙肉厚的人,都沒辦法如它們一樣來去自如,等把攔路的荊棘斬掉,兔子早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對於賊窩的小孩來說,平時很少有機會下山,更別說進城,就連玩耍也只能在威風寨附近玩,這是他們為數不多的「春遊日」。一回想起把它兔子串在柴枝上烤的香味,包括簡禾在內的十幾個威風寨的孩子都直流口水,眼放金光。

  簡飛和幾個高大的山賊領著眾孩子,往長毛兔時常出沒的山溝走去。淡金色的陽光從茂密的枝葉縫隙間灑落,泥土濕乎乎的,兩旁的草叢時不時傳來小動物跑過的聲音。

  不管夜闌雨情不情願,簡禾從出門起就霸道地抓著他的手不放開,一路高興地說著自己去年抓長毛兔的經驗︰「小黑,一會兒你不要急著學,我會慢慢教你的,我們先挖陷阱,抓一兩隻來填飽肚子再說。」

  「哦……」

  「還有,今天你不許離開我三尺之外,一定要緊緊地跟在我身後。要是你被豺狼叼走了,我可不管你。」

  夜闌雨「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從踏出威風寨的門開始,他就在悄悄地描繪著山路的形狀,窺伺逃跑的時機。

  走了大半個時辰,都沒見到任何獵戶或農夫的小屋。人為踩踏出來的小徑長滿荒僻的野草,七繞八拐,枝條低垂,若不是事先知道,根本不知道那裡有路。有一段山路甚至貼著山壁,只有半米寬,旁邊就是陡峭的斜坡,若是光線不好、稍不留神,就會一腳踏空,滾到不知名的地方去。

  再加上,春天剛到,萬物復甦,很多冬眠醒來的動物都饑腸轆轆,正要覓食……平安無恙地逃跑,遠比他想像中困難一百倍。

  該怎麼辦呢……夜闌雨不甘心地抿了抿唇,斂起了目光,悶悶地走路。

  簡禾看他臉色陰沉,還以為他被自己嚇唬出毛病了,連忙單手摟住了他的肩膀,嘻嘻道︰「怎麼,害怕啦?不用擔心,我們人這麼多,沒有動物敢過來招惹我們的。就算有,我也會保護你的。」

  傻子不愧是傻子,今天過後,你就見不到我了。

  「我沒說我害怕。」夜闌雨扭開頭,不領情道︰「你顧好自己再說吧。」

  「你以為我在吹牛嗎?」簡禾繞著他轉了一圈,快活地道︰「不騙你,論爬樹,威風寨裡面沒人快得過我。你爬過樹嗎?不用說,看你長得這麼嬌滴滴,又細皮嫩肉的,答案肯定是『沒有』,我說對了嗎?」

  夜闌雨眉毛倒豎,生氣地朝她投去了兩道譴責的目光。

  「怎麼,又不高興啦?小黑,你啊你,真是好玩死了。」簡禾嬉皮笑臉地晃來晃去,她從來都不害怕被夜闌雨瞪,相反,每次惹惱他時,她心底都會浮現出一股詭異的興奮感。彷彿親手讓一尊漂亮的仙子玉像擁有了煙火氣,讓她特別有成就感。

  夜闌雨不理她,氣鼓鼓地加快了腳步。

  「哎,別走這麼快呀。我說真的,如果遇到了危險,我就先挑一棵最大的樹爬上去,再把你也拉上去……」

  在春遊一樣輕鬆的氛圍中,眾人在午時抵達了目的地。那是一塊相對平坦空曠的草地,四周分佈著稀稀拉拉的高大樹木,中間的空地頭上一點遮蔽也沒有,光線很好。幾個大人分散在林中,檢查有沒有遺留的陷阱,以免自己人誤踩。威風寨的小孩們分工協作,三三兩兩地進入附近的林地撿柴枝,去附近的溪水邊打水,有的則負責架鍋,把調料都拿出來。

  雖然是各做各的事,但是周圍依然有很多人,又有簡禾小惡霸在身邊「虎視眈眈」,夜闌雨壓根兒找不到機會離開。

  不到一個時辰,他們就抓到了幾隻野味,還打到了幾隻鳥雀。枯枝很快就不夠用了,簡禾抹了抹泛著油光的嘴,輕輕地踢了夜闌雨一下︰「小黑,你吃飽了沒?跟我撿柴去。」

  夜闌雨心頭一跳,跟在她身後,走近了林中。

  午後,難得一見的晴天又被烏雲矇蔽,輕霧浮在林間,葉片也凝上了一層濕潤的水汽。剛才還很清晰的視野,如今的能見度已經差到看不清十米外的東西了。

  不過,如果有危險,大叫一聲,空地上的人還是可以隨時聽見的,故而,簡飛只是簡單地囑咐了一句︰「小禾,別去太遠的地方。」

  簡禾揮揮手︰「知道了知道了。」

  鑽入了霧中,往前走了十多米,夜闌雨深吸口氣,回過頭去,坐在地上烤火的威風寨眾人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那麼他們也一定看不到林中發生的事。

  簡禾並未察覺他的蠢蠢欲動,指揮道︰「就在這裡撿吧,記住要撿些乾柴。」

  夜闌雨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拾起了幾根枯柴,不動聲色地瞥了簡禾一眼。她背對著他在撿柴,嘴上哼著歌。

  這又不是在四面有牆的威風寨裡,她對他居然還這麼放心,傻透了。

  夜闌雨心裡有些異樣。他咬咬牙,把乾柴放下,前腳掌踩地,緩慢地挪後,直到霧氣完全淹沒了簡禾小小的身影,他才不顧一切地往下坡的方向跑去。

  現在就是他千載難逢的機會。下一次光明正大地離開威風寨的機會,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會有。他寧可迷路,在山裡困死,也不願後悔自己錯過了這個機會。

  以這個年紀而言,夜闌雨已算是非常冷靜沉著。即使急於擺脫威風寨的人,他也沒有在山林裡亂跑。夜家的族學曾教習過他們如何通過星象和日光判斷方向。

  只可惜,就在當天的傍晚,天上下起了雷暴雨。山路被大雨沖得又泥濘又滑膩,整片天空都是烏青色的,風吹樹搖,鬼風呼嘯。夜闌雨被澆得全身濕透,幾乎看不清前路,連用來探路的樹枝也找不著了。

  在踩到那塊軟綿綿的泥塊時,憑藉它下陷的速度,夜闌雨瞳孔一縮,已經知道了那是虛浮在半空的陷阱。可他已經來不及平衡了。這是他被大片的泥水沖下陷阱之前,最後的記憶。

  夜闌雨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

  這是一個大概有兩米多深的大坑,底下鋪著一層沒過腳踝的泥水。

  夜闌雨坐起身來,這應該是早年的獵戶用來捕捉猛獸的陷阱,離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十多道尖銳的刀片插在土裡,朝上空豎起。雖說刀口已經生銹變鈍了,但是如果直直地摔下去,照樣會被捅成篩子。他這是驚險地與死亡擦肩而過了。

  因為是和著泥土衝下來的,他毫髮無損。可這坑洞的邊緣都是淤泥,又滑又軟,根本無法借力爬上去,稍微使點兒勁,可能還會有更多的泥塌入坑底。夜闌雨臉色微變,不敢輕舉妄動了,退後了半步。

  對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來說,再如何冷靜,這時候都難免會慌神。就在他心思紛亂的時候,耳朵忽然捕捉到了一陣拉長又細弱的呼喚聲。

  「……小黑——小黑——你在哪裡——」

  夜闌雨一怔,屏住了呼吸,難以置信地發現不是幻聽,連忙站了起來,喊道︰「這裡!」

  那呼喊他的聲音忽然停了,很快,就朝著他的方向來,越來越清晰。陷阱附近的草叢被撥開了,一顆濕漉漉的腦袋從裡面探了出來。

  簡禾像小狗一樣,甩了甩頭上的水珠,如釋重負地說︰「太好了,你沒事!我還以為你被豺狼叼走了!找得我好辛苦。」

  夜闌雨愣愣地看著從天而降的她,說不出話來。

  「這裡怎麼這麼深啊,你別慌,我這就找個東西把你拉上去,你等著啊……」

  夜闌雨連忙制止她︰「小心,不要靠近這裡!」

  可這話已經說晚了,簡禾踩到了一片搖搖欲墜的濕滑淤泥,整片土地立刻就塌了。她尖叫了一聲,坐滑滑梯一樣,被一堆泥土裹著衝到了下面來。

  夜闌雨擔心她會砸到那些尖刀上,不假思索地朝她張開了手臂,首當其衝,被她砸了個嚴嚴實實。

  簡禾氣喘吁吁地坐起來,地把嘴裡的泥「呸呸」地都吐出來後,大驚失色地發現泥已經把夜闌雨埋住了,慌忙把泥都挖開。夜闌雨的心口已經沒有起伏了,簡禾的心都涼了半截,使勁兒捏夜闌雨的臉︰「喂,小黑,你回答我一聲,別死啊!」

  突然,她那隻作亂的手被拍開了,夜闌雨咳了一聲,怒道︰「你想壓死我嗎,快從我身上下去。」

  簡禾︰「……」

  她這才發現自己正跨坐在夜闌雨的心口上,趕緊坐回了地上。夜闌雨這才恢復了順暢的呼吸,瞪了她一眼。

  這下子兩個人都落到坑底了,只能大眼瞪小眼。簡禾率先發難了︰「我不是說過讓你不要亂走的嗎,在霧裡很容易迷路的,剛才一轉頭發現你不見了,我可急死了。」

  「你一個人來找我?」

  「對啊,我心急嘛,怕我不追,你就沒救了……誰知道跑著跑著,連我自己也迷路了。」簡禾用袖子擦掉了臉上的泥漿,自言自語道︰「不過嘛,最起碼我找到你了,這趟值得。現在只能寄望於我爹來救我們了。」

  夜闌雨望著在黑暗中模糊了形狀的幾塊刀刃,突然生硬地道︰「如果我是故意走丟的呢?」

  簡禾一愣,歪著腦袋看他。

  夜闌雨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垂首看著泥濘積水的倒影,冷冷道︰「你來追我之前,難道沒想過我可能不是走丟,是故意逃跑的嗎?為此涉險,還覺得值得嗎?」

  「我想過啊。」簡禾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可是,萬一你是真的迷路了,真的遇到危險了呢?」

  「……」夜闌雨吸了口氣,掩飾自己的動容,彆扭地道︰「沒見過比你還蠢的人。」

  「就算你真的逃跑,我也不會惡毒得想你死在山裡。」簡禾用力蹂躪他的臉,威脅道︰「再怎麼樣,我也要把你抓回威風寨,把你剁碎了餵我家大狼狗……我爹一定能找到這裡來,你不如趁這段時間,想想怎麼讓我改變主意,回去後不剁了你吧。」

  這句不怎麼像威脅的話,讓夜闌雨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嘴角忍不住輕輕一翹。只可惜簡禾看不到這個笑容。

  「我走了好久的山路,好累。」簡禾趴在了他的背上,無精打采道︰「讓我靠一靠吧。」

  這種時候,夜闌雨也沒跟她爭執了。簡禾閉上眼睛,不知睡了多久,被夜闌雨推醒了︰「醒醒,太冷了,不要睡了。」

  簡禾迷濛地睜開眼睛,果然降溫了,坑外的天還是黑的。她搓了搓手臂︰「還沒天亮嗎?」

  夜闌雨有潔癖,無法在這種環境裡入睡,一直是清醒的︰「沒有,才過了半個晚上。」

  「可我覺得已經過了好多天了。」簡禾歪倒在他身上︰「小黑,我們是不是真的要死啦。」

  夜闌雨把她歪倒的身子推正了,板著臉道︰「別胡說八道了,不會死的。坐好,別睡覺。」

  「可是這裡這麼安靜,你又不說話,我一不留神就會睡著了。」簡禾揉了揉喉嚨︰「話說,我好口渴,你呢?」

  陷阱的井口寸天外能看到幾株矮小的樹,樹梢上結著飽滿多汁的水果。只可惜看得著吃不著,讓人不斷嚥唾沫。簡禾羨慕地看了一眼,餘光忽然看見夜闌雨在用手刨挖前方的泥堆,從裡面揪出了一簇隨著泥土衝下來、還帶著根的草。

  「你幹什麼?」

  「摘水果。」

  很快,他就把草葉折成了幾個人形的東西,從指尖擠出了一滴血。當血落到了草葉上時,神奇的事情發生了,幾個輕飄飄的人形小草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輕巧地順著泥土攀了上去。陷阱邊緣的泥塊負荷不了一個人的體重,但這些草人對它來說根本沒有重量,很快就爬到了簡禾所說的那棵樹上,用類似於「手」和「腳」的部分纏著水果的睫,顫巍巍地掰扯著。

  簡禾的嘴巴長得老大︰「這是什麼東西?」

  夜闌雨含了含指尖的血,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傀儡術。」

  確切來說,是傀儡術中最低級的一種紙奴術,可以操控質量極輕的東西,譬如草葉、紙張等。他的年紀太小,靈力不足以支撐太久,摘幾個沉甸甸的水果,已經很耗費力氣了。

  幾個紙奴把重於自己體重無數倍的水果抬回了坑中,就突然軟下去了,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變回了灰撲撲的雜草。

  簡禾瞠目結舌︰「好……好厲害!這是仙術嗎?是誰教你的?莫非你家裡人都是那種飛來飛去的大仙士?」

  夜闌雨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簡禾興奮道︰「既然你可以運水果下來,可不可以把我們搬出去?」

  本來已經打定主意了不和欺負自己的小惡霸說太多秘密的,但是看到她難得一見的崇拜表情,夜闌雨就覺得頗為受用,板不住臉了,垂目回答道︰「人太重了,我目前的靈力不足。」

  「這還叫靈力不足,已經很厲害了!」簡禾抓起他的手,湊近了看他的指頭︰「你們每次使仙術都要從指尖擠出血來嗎?我感覺好疼啊。」

  「平時是用硃砂的,沒有硃砂時就用血。」

  「好厲害啊,我也想學傀儡術,你可以教我嗎?」

  「不可以。」夜闌雨乾脆地說︰「族學不可外傳,除非你是我們家的人。」

  簡禾失望地咬了口果子︰「啊……」

  兩人將幾個水果瓜分乾淨,餓得發慌的肚子和乾渴得冒煙的喉嚨都得到了緩解。等到天濛濛亮時,他們終於聽見了雜亂的呼喚聲從遠方傳來,還聽見了犬吠的聲音。簡禾精神一振,連忙站起來,一邊跳一邊大叫︰「爹!我們在這裡——」

  來的人果然是搜了一晚上山的簡飛,以及威風寨的兄弟們。大家放下了繩索,把她和夜闌雨從坑底下拉了上來。

  知道簡禾雖然失蹤了一晚上,但是毫髮無損時,大家都鬆了口氣。但這也意味著秋後算賬的時候來了。一向捨不得對簡禾大聲說話的簡飛,此刻神色終於帶上了幾分嚴厲,怒道︰「你是怎麼回事?!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你難道不知道佛心山晚上有多少野獸嗎?!」

  一邊說,他一邊眯起眼睛,銳利的視線落在了夜闌雨身上。

  簡禾搶先一步,在看不見的地方用力地捏了一下夜闌雨的手,鼓起勇氣道︰「爹!都是我不好,昨天我撿柴的時候,看到了一隻好大的兔子,我想去抓,就拉著小黑和我一起去……我也不知道會下雨的嘛,如果不下雨我才不會迷路。」

  夜闌雨驚訝地看了她的側臉一眼。

  聽到這個解釋,簡飛生氣得想給她一巴掌,被幾個兄弟攔住了。

  「寨主,算了算了,小孩子嘛。」

  「他們都在這裡困了一夜了,別在這裡耽擱了,還是快把人帶回去洗個熱水澡吧,萬一著涼了就糟糕了。」

  ……

  趕在太陽出來前,他們終於回到了威風寨。兩個孩子的衣服濕了又乾,冷冰冰地貼在身上,極不舒服。寨裡只有浴桶。

  夜闌雨就在旁邊的雜物房清洗。簡禾也沒空理會他了,在房間裡泡了個熱水澡,又吃了兩個包子,好心留了一半給夜闌雨。但是包子都涼了,夜闌雨還不回來,簡禾乾脆披上衣服,端著包子,大剌剌地往旁邊的房間走去。

  這個小院子裡只有兩個房間,院門有人把守,雜物房的門鎖是在外面的。簡禾視敲門為無物,一腳踢開了房門︰「小黑,吃包子……」

  屏風前的木桶中站著一人,似乎正要去拿衣服,驚愕地看著突然闖入的人。

  房間霧氣氤氳,水中人膚白若雪,沾滿了水的頭髮被撥到了頭後,仙氣泠然,像是真正的河中小仙子。

  只就是一點……

  簡禾發直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在了夜闌雨滴著水的下腹處,兩隻熱騰騰的包子也滾到了地上。

  夜闌雨反應過來,臉倏地漲紅,彷彿要滴血,飛速地坐回了水中,抓著桶沿,惱羞成怒道︰「你為什麼不敲門……」

  只是,他話還沒說完,簡禾已經捂著臉,扭身尖叫著跑遠了︰「你騙人!你居然長了小雞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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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2:09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4 夜闌雨番外4

  這幾個月來一直被自己當成丫鬟和玩伴來疼愛的小仙子——當然,只有簡禾認為這叫做疼愛,居然真的是個帶把的!毫無疑問,簡禾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打擊,尖叫著在威風寨裡跑了起來。

  另一邊廂,先被簡小惡霸看光、再被她倒打一耙的夜闌雨,所蒙受的刺激絕對不亞於此,簡直可以說是氣得七竅生煙、羞憤欲死。

  雖然家中僕從無數,但是從懂事開始,沐浴之類的事,他就沒再讓人伺候了。不光因為一個人更自在,也因為從小潛移默化養成的觀念告訴他,自己只能與未來的妻子坦誠相見。豈料,今天居然讓一個整天逼迫他穿裙子、以欺負他為樂的小惡霸破了戒……不怪夜闌雨會氣得想打人。

  穿戴整齊以後,他都還沒緩過勁兒來,不堪打擊地坐在了雜物房裡,露在衣服外的皮膚紅得像炸蝦子。

  這一坐就坐到了日暮時分。雜物房中沒有照明的燭台,斜陽從門檻外灑入,一室昏暗。一道影子從門邊出現,落在了夜闌雨的身上。

  夜闌雨眼眶發紅,抿著唇看她。

  簡禾的臉皮原本就比夜闌雨厚得多,雖說也有點小小的害臊,但她更加不想示弱,便摸了摸鼻子,大剌剌地跨過了門檻,叉腰道︰「你縮在這裡幹什麼呀,出來吃飯呀,不餓嗎?」

  夜闌雨狠狠地剜了簡禾一眼,扭過頭去。

  簡禾撓了撓頭,三兩步跳過去,在他面前蹲下,十分討打地把臉湊到他跟前。

  夜闌雨不領情地把頭轉到了另一邊去,簡禾伸出雙手,捧著他的臉,哼道︰「說你小姐脾氣真沒說錯,不就是被我看光了嘛,又沒什麼損失,至於又哭鼻子嗎?」

  夜闌雨生氣地捊下了她的手,澄清道:「我沒有哭!」

  「好好好,那你在氣什麼?跟了我就是我的人了,看你一眼又怎麼了。」簡禾使出了一招惡人先告狀,理直氣壯地說︰「這件事說到底都是你不對,你沒事長得那麼漂亮幹什麼,我把你當成女孩子也很正常嘛。」

  「你不要顛倒是非黑白!」夜闌雨胸膛起伏,憤怒地辯解道︰「我跟你說過很多次我是男的了,是你自己不信!」

  「這能怪我不信你嗎?你自己說說看,你哪裡像男孩子了,穿上裙子比我還好看。」簡禾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鼻子︰「凡事都要講求證據,你要是一開始就脫了褲子讓我看證據,不就沒那麼多事兒了。」

  「你休想!」夜闌雨鼻翼微微顫動,瞪著她︰「除了……除了我的妻子,誰都不能看。」

  「可我已經看到了,你能拿我怎麼著?」

  夜闌雨凝固了。他似乎真的找不到辦法去整治這個小惡霸……

  「行了行了。」簡禾囫圇吞棗地咀嚼了一番他的話,覺得自己已經理解了他的焦慮了,便豪氣十足地一揮手,保證道︰「別擔心,要是你因為這個而討不到老婆了,我會負責給你找一個回來的。」

  夜闌雨︰「……」

  這傢伙的腦子,是不是真的缺根弦?他根本沒有向她討要妻子,她是怎麼理解他的話的?

  夜闌雨深吸口氣,斷然拒絕道︰「不需要!總之,你從現在開始,不許再提今天發生的事。」

  「看我心情!」簡禾嘿嘿一笑,將人從地上拖了起來︰「走了走了,吃飯去了,我都餓死了。吃完飯跟我去找胡小壯他們。」

  夜闌雨警惕道︰「幹什麼?」

  「向他們要幾件男孩子的衣服唄。」簡禾一頓,忽然起了點壞心眼,故意以一種恍然大悟的語氣道︰「啊!難不成你還想穿我的裙子?我就知道你會喜歡……」

  夜闌雨惱道︰「我不喜歡!」

  「嘖嘖,沒眼光。對了,我可先說好啊。雖然我已經承認你不是姑娘了,但你照樣要當我的人,聽到了沒有?」

  「我本來就不是姑娘,不用你承認!」

  ……

  翌日,簡禾身邊的小仙子居然是個帶把的——這個消息就以飛一般的速度傳遍了威風寨,寨中曾經幻想過和夜闌雨牽著手玩兒的十幾個男孩子無一不扼腕嘆息,震驚、茫然、憤怒的情緒皆有之。

  這個秘密自然也瞞不過簡飛,不過他一來懶得管小孩子家家的事,二來太清楚自己女兒是什麼德性了。從來都只有她欺負人家、玩弄人家的份兒,從來沒有誰能欺負得了她的,不用擔心她吃虧,只不過從今以後,夜闌雨就不能住在她房間了。

  「爹不反對你多個玩伴,但既然知道了他是男孩兒,今天開始就讓他搬去和寨子裡的幾個皮猴一起睡吧。」

  簡禾鼓起腮幫,反對道︰「不可以!小黑要是過去了,一定會被他們幾個欺負的,我很清楚!」

  簡飛無奈道︰「那你說怎麼辦才好?」

  簡禾一臉理所當然︰「什麼也不用改變,就讓他繼續和我待在一起啊。」

  簡飛皺眉,不輕不重地呵斥道︰「不準,一點姑娘家的樣子也沒有。平日老是和男孩子打架就算了,夜裡住在一起是萬萬不能的。」

  「哎,爹,我又沒說要睡在一起。我院子裡不是有個雜物房嗎,讓人打掃乾淨給小黑住,不就兩全其美了?」簡禾賴皮地扒住了簡飛的胳膊,搖來晃去︰「就這樣辦吧,好嘛好嘛……」

  「你那雜物房……」簡飛的嘴角突然一抽,「嘶」了一聲︰「小禾,別拽著爹的手。」

  「怎麼了?」簡禾一愣,吸了吸鼻子,忽然聞到了一陣不顯眼的藥味兒。她小心翼翼地捲起了簡飛的衣袖,看見了手臂上包了一圈紗布,驚道︰「爹,你的手怎麼了?」

  「小事情,前段時間下山打劫時遇到埋伏了。」簡飛把袖子放了下來,揉了揉簡禾的腦袋。

  「都流血了還說小事情。」簡禾抬起頭,狐疑道︰「我們威風寨又不是固定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方打劫的,怎麼可能會被埋伏?再說了我們又不傷人,就算要被報復,也輪不到我們吧。」

  簡飛的眼中閃過了一絲憂慮︰「嗯……這件事是有點奇怪。」

  「除了我們自己人,還有誰知道地點?」簡禾的腦筋轉得很快,脫口道︰「爹,不會是有人想串通外人對付你吧?」

  「不要空口胡說八道,這件事我回頭會和你戚叔叔商量一下的。」

  簡禾不服氣地道︰「和我商量也可以呀。」

  她爹所說的人,全名叫做戚義山,是她爺爺撿回來的養子,也算得上是他爹的弟弟。據說她爺爺還在世的時候,每次下山打劫,戚義山都是殺人最凶的一個,無反擊之力的老弱婦孺也統統不放過。

  按理說,這個戚義山也沒有得罪過她,見到她時都是笑吟吟的。可是簡禾從小就直覺地不喜歡他,老覺得他陰涔涔的,給人的感覺怪不舒服,像條晝伏夜出的毒蛇。在知道他以前的事蹟後,就更加排斥他了。就不明白為什麼她爹和這個姓戚的這麼好。

  簡飛拍了拍她的頭,粗聲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管,出去玩吧。雜物房那事我准了。」

  簡禾一邊躲一邊嚷︰「爹,你把我的頭髮都揉亂啦!」

  簡飛哈哈大笑起來。

  知道了夜闌雨的真實性別後,整個威風寨裡最不受影響的人就是簡禾了。畢竟,她原本就隱約懷疑過夜闌雨是男孩子,只不過因為自己的自尊心和掌控欲在作祟,非得壓夜闌雨一頭,才會故意睜眼瞎地忽視一些蛛絲馬跡,粗暴地把人定性成小姑娘。

  上一次逃跑失敗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機會離開威風寨。好在,威風寨在後山圈了很大的一片林地,還有一條小溪流經這兒,可以讓他們在裡面盡情玩耍。

  簡禾帶著夜闌雨在後山野,教他製作簡易的彈弓來打鳥。黃昏時分,天邊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簡禾看了眼天色,摩拳擦掌道︰「差不多了。」

  「什麼差不多?」

  「今天有一支天羅商隊經過佛心山,我爹帶人下去和他們買東西,他答應給我帶一支髮簪。」簡禾美滋滋地說完,心血來潮道︰「不如我們乾脆到我爹的房間裡躲著,等他回來時嚇他一大跳吧。」

  夜闌雨擰眉道:「你別胡鬧了。」

  「這怎麼能叫胡鬧呢,多好玩呀。」

  雖然嘴上不贊同,可夜闌雨並沒有怎麼反抗,就被簡禾風風火火地帶到了她爹的房間裡了。

  這是一個十分寬敞的房間,林林總總地放了很多雜物,在正對屏風的房內,就有一個雕花鏤空門的沉重木衣櫃。

  外面雨勢變大,斜陽將地板照得一片血紅。簡禾輕手輕腳地掩上了門,先把夜闌雨推了進去,再自己鑽進去,縮回了兩條腿。這衣櫃雖然不小,但同時進兩個半大的小孩兒,難免有點擠。簡禾用手指勾著雕花,合上了門。

  櫃門一合起來,雨聲就隔絕了大半。兩人手足相抵,各自靠著衣櫃的一邊。簡禾把夾在門縫裡的衣角拽出來,一邊道︰「小黑,天羅是不是在很遠的地方?」

  「書上說那是一個在比潼關還要遠的外疆小城,應該是很遠的吧。」夜闌雨按住了她的兩條腿,惱道︰「別亂動了,你會踢到我。」

  「他們的簪子好看嗎?我跟我爹說想要一支小鳥簪子,他們會有嗎?」

  「我不知道。」

  簡禾托著腮,一眨不眨地凝視著他。

  她的眼珠生來就水汪汪的,即便是在這麼昏暗狹小的環境,也依然泛著微微的光。

  夜闌雨和她對視了些許,臉忽然紅了,垂目,硬邦邦地說︰「這麼看著我幹什麼?」

  「沒什麼,我就是在想,原來你看過那麼多書,也會有不知道的事情,我還以為你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呢。」

  夜闌雨怔了一下︰「世上沒有人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

  簡禾托腮,笑眯眯道︰「可我覺得你就是呀。」

  夜闌雨的嘴唇忍不住微微地彎了彎,又強行壓抑下來了。

  不就被傻子誇了一句,這有什麼好高興的。

  簡禾往後一靠,用手扇了搧風︰「可還別說,雖然這門是鏤空的,可是躲在這裡面好悶啊,我爹什麼時候才回來啊……不如我們還是去外面坐著,等他差不多到了才進……」

  夜闌雨忽然「噓」了一聲︰「有人來了。」

  簡禾立即不說話了,她手腳並用地靠近了些許夜闌雨那一側,湊到了木門的空隙後偷看。

  房門很快就被推開了,可是隨之而來的,並不只有一道腳步聲。除了簡飛之外,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透過木櫃的縫隙,簡禾通過其身形和聲音,辨認出這人是戚義山。

  想也知道,他們是要談話。這顯然不是一個跳出去的好時機,兩個孩子對視一眼,只好繼續躲在衣櫃中。

  大人們不知道衣櫃中躲了兩個孩子,一邊說話一邊走到了房間深處。

  聽了片刻,簡禾就意識到她爹和戚義山似乎在為某件事爭執著,而且,爭執明顯已經持續了好一段時間了,火藥味十分濃厚。

  興許是因為沒有外人在場,二人的語速很快。又因為外面的雨聲實在太大了,其談話內容,簡禾聽了前半句就沒有後半句的。

  她爹怒意正熾,正大聲質問著戚義山什麼。戚義山一問三不答,這樣敷衍的態度,明顯只能火上澆油。

  突然,簡飛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怒氣衝衝地甩了戚義山一個耳刮子,那清脆的皮肉聲在半空中迴蕩著。戚義山臉部的肌肉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饒是傻子,也看出這動靜不太對勁,遑論是沉靜又敏感的夜闌雨。快得幾乎捕捉不到的一眨眼,他彷彿看到了在戚義山的臉上一閃而過的……歹恨之意。

  簡禾也有點被這陣仗嚇到了,不安地鼓了鼓腮。

  突然之間,一簇寒芒在昏暗的室內一閃而過,外面的爭吵聲音戛然而止。屏風上的兩道人影黏連在一起,一柄由下而上刺入心口的彎刀,於在屏風上露出了一小段,還沾著血與衣裳的碎片。

  簡禾整個人都僵住了,徹骨的寒意從她的腦門後湧起,凍結住了她的四肢百骸。茫然,恐懼,不可置信……針扎一樣的痛苦隨著每一次的呼吸刺痛著她的心臟。夜闌雨的瞳孔也在顫抖。

  彎刀過了一會兒便往外抽出。聽到刀刃與皮肉摩擦的黏膩聲音,簡禾彷彿突然找回了身體的控制權,猛地大吸口氣,想要大喝一聲推門衝出去,保護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而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瞬間,身後的夜闌雨突然暴起,一手死死地摀住了簡禾的嘴巴,一手勒住了她的上半身,將她的兩隻手都控制住了。簡禾瘋狂地掙紮著,想用頭去撞木板。

  夜闌雨在這一刻卻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氣,將她困在了自己的雙腿之間,用自己的身體,死死地壓制住了她。

  多虧了外面的磅礡雨聲掩蓋了衣櫃裡的動靜,否則,年歲尚小的兩人,定然也難逃毒手。

  簡禾熱乎乎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落,不斷地抽著氣,卻根本蹬不開衣櫃的門。她「嗚嗚」直叫,身體裡彷彿有一團悲憤的情緒在橫衝直撞,若不發洩出來,她就會立刻死去。

  簡禾淚眼朦朧,咬住了夜闌雨的虎口,血珠子一下就滾出來了。夜闌雨痛得臉色煞白,冷汗直冒,可他沒有抽回手去,而是咬著牙,從喉嚨裡擠出了低微而顫抖的聲音︰「別動,別動,小禾……」

  簡禾抽搐著閉上了眼睛,淚水嘩嘩地流,慢慢地鬆開了牙關。由於擔心她啜泣的聲音會被聽見,夜闌雨不敢放鬆警惕,繼續用受傷的手摀住了她的嘴唇,緊緊地夾著她。

  不知過了多久,戚義山終於走了,他沒有挪動這裡的任何東西,卻把房門謹慎地鎖好了。估計是還沒想清楚怎麼解決,但可以知道,這事兒肯定沒有那麼簡單就結束。

  夜闌雨等了好一會兒,確定了他不會回來後,才鬆開了手。

  簡禾脫力地低著頭,像一隻垂死的小動物,推開了那扇薄薄的衣櫃門。室內已經徹底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了,簡禾一沾地,腿忽然一軟,坐在了地上。

  「簡禾!」夜闌雨隨之下地,將面條一樣綿軟的她扶起來,擔憂道︰「沒事吧?」

  簡禾渾渾噩噩地搖了搖頭。

  「好,好……小禾,你聽好,你必須馬上離開這裡。」夜闌雨跪坐在她面前,用力地握住了她的肩膀。這力氣大得她有點疼,可這種堅實的觸感,卻是此時六神無主的她最需要的。

  「……走?」

  從未遇到過這種事,夜闌雨的思緒其實也一片紛亂,但有些事他還是明白的。他點了點頭,盯著簡禾,清晰而堅決地道︰「今晚之內,你一定要走,我們一起走。」

  其中的利害不用他多說。既然戚義山敢殺掉簡飛,不管他要如何收場,簡禾的處境都極為危險。

  簡禾咬住嘴唇,使勁地用手背擦了擦眼淚,點了點頭。

  夜闌雨將她扶了起來,不由分說地道︰「走得動嗎?來,我背你,你給我指路,我們一起下山!」

  簡禾心痛難忍,半點餘光都不敢分給房間中央躺著的、一點聲息也沒有了的人。儘管聽不見走廊有聲音,謹慎起見,他們還是沒有走正門,而是翻窗離開的。

  好說歹說也在這裡住了幾個月,夜闌雨對威風寨佈局的熟悉程度並不亞於簡禾,前大半段的路,都是他背著仍然有點意識不清的簡禾,貼著牆根走過的。一路上竟真的避開了所有人。

  二人的身高相近,嚴格來說,簡禾比他還要高一點。背著她跑,對於夜闌雨而言著實有點勉強,也不知道他是哪來的力氣的。

  夜風一吹,簡禾兩腮的淚痕乾了,一個激靈,拉了拉他的衣服︰「小黑,我們去馬廄,別去正門。」

  馬廄在寨子裡一角,那兒也有一個門可以離開。其中有一匹馬便是她爹從小餵大的,簡禾經常趴在它背上玩耍,它認得她,很順利就讓簡禾牽到手了。

  簡禾從馬廄角落的木箱裡翻出了一袋淡青色的粉末,把它灑在了彼此的身上。這是一種讓普通的小獸厭惡躲避的氣味。但是如果灑在身上,就連尋常的獵物也會躲著走,所以一般不會用上。

  後門也有人把守,夜闌雨用紙奴術造出了一點兒小聲音,把人引開了。兩人順利地帶著馬離開了威風寨。

  每一次想要下山時,天氣都在幫倒忙。儘管雨已經停了,但雲層太厚,根本無從辨別方向。這就是簡禾提議去馬廄的原因,這匹馬跟著她爹走過無數次的下山的路,熟知那幾個口令,一定可以把他們帶下山。

  一切順利得可怕,二人來到了山腳之下。一直悶不吭聲的簡禾突然拉住了韁繩,跳下了馬,倒退了幾步。

  夜闌雨驚詫道︰「怎麼了?」

  簡禾抬起頭來,出人意料地說︰「小黑,你自己走吧,這段時間謝謝你了。我想好了,我還是得回去找我爹,我覺得他還活著。你去幫我叫大夫,我上去找他。」

  夜闌雨艱澀地說︰「你明明知道你爹很可能已經……」

  「我知道。」簡禾打斷了他,吸了吸鼻涕,哽咽道︰「可那是我爹啊。我不能就讓他這麼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自己一個人跑掉。萬一他還有救呢?就算他沒救了,我也要回去一把火燒了那個房間,姓戚的不知道會怎麼對待他。」

  至親遽然離世,成年人也無法立即坦然接受,理智面對,遑論是一個九歲多的小孩子。

  「你既然知道姓戚的很可能在上面守株待兔,就更不應該回去!如果你在那兒撞上了他,就算他不知道你之前躲在衣櫃裡,也一定不會讓你活下來。」夜闌雨探下身來,抓住了她的手腕,語氣中染上了說不盡的焦灼︰「我沒有讓你扔下你爹一走了之!我家就在丹暄,我爹娘很厲害,家中還有很多門生。你現在跟我回去,不出兩日就能到丹暄。不管你想取回你爹的……還是怎麼樣,我都可以幫你。可你若是留在這裡,憑你一個人能做些什麼?你只會性命難保!」

  他有種直覺,如果在這裡分別了,她一定會凶多吉少。

  「原來你家真的在丹暄,我老早就這樣猜了,你就是不肯告訴我。」簡禾破涕為笑,看著他,認真道︰「小黑,你回家吧,這幾個月謝謝你陪我玩。你放心好吧,我身上有藥粉,可以順著馬蹄往上走。我很熟悉威風寨,一定不會被抓住。不管我爹是死是活,之後我都會去丹暄找你幫忙……你趕快走吧!」

  說完,她就將手指夾在唇間,吹了一聲輕揚的口哨,馬匹應聲抬蹄前奔。夜闌雨大怒︰「簡禾!!!」卻根本喊不停馬匹。

  簡禾的身影越縮越小,已經看不清了。又或者說,她已經鑽回山林裡了。

  在疾奔的馬蹄聲中,夜風裹著不知何時又下起的雨,不斷鞭笞著他的臉頰。

  人的預感往往準得可怕。這一次分別,果然成了兩人在往後多年間,最後的一次見面。

  夜闌雨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丹暄,幾乎被馬匹顛到散架,回到家中,生了一場大病。在燒糊塗前,他抓著父母的手,清晰地說了威風寨的事。後面的事他就不清楚了。燒退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足足大半個月。

  他們家的門生並沒有在佛心山上找到一個叫威風寨的匪窩。夜闌雨不可置信,非要去那兒看看。他的記憶力超群,那天完整地走了一遍下山的路,就算那會兒是天黑,他也依稀記得路怎麼走。後來威風寨是找到了,可它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而已被烈火燒得只剩骨架,一個人也沒有了。誰也不知道這半個月發生了什麼事。

  當然,這段時間,也沒有一個叫做簡禾的小姑娘來丹暄找人。

  夜闌雨這才茫然地想起,他一直都不肯告訴簡禾自己的名字。丹暄這麼大,就算她來了,揣著「小黑」這個滑稽的名字,恐怕也是找不到夜家的大門的。

  廣袤的九州大地,一個人就渺小得如同滄海中的一滴水,更不用說是一個生死未卜的人。失去了音訊的人,或許有緣再見一面,也可能餘生只剩下無數次的失之交臂和陰差陽錯。

  幸好,他們在三生石上刻下的這一生的緣分還未盡,仍有機會見面。

  二人的重逢,已經是七年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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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28 10:12:21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五5 夜闌雨番外5

  七年後。

  九州丹暄。

  又是一年入夏時。城中人流如織,車水馬龍,縱橫寬敞的大街上,商舖、作坊、酒館、當行排布延伸,來自於九州各地的旅人、刀客、舞姬、漂洋過海的蓬萊商人混在人群中,推糖葫蘆車的小販身後尾隨著幾個饞嘴的小孩。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時不時就能聽見幾句不同的方言,好一派繁華熱鬧的景象。

  晌午,毒辣的日頭照得石板地泛著一層白得發青的光,人潮最密集的一條街上,停放著一輛粗糙的木製推車,上方擺了幾個木箱子。推車後支著一根竹竿,竿上綁了一面被曬得蔫頭耷腦的旗子,上書「濟世活神仙」五個大字。

  「咚——鏘!」

  刺耳的銅鑼聲突兀地劃破了燥熱凝滯的空氣。路過的行人都情不自禁地抖了抖,驚悚地看了過來。

  「看這裡,走過路過的客官都不要錯過啦!」推車前,一個十歲出頭、虎頭虎腦的男孩兒正拎著一個比自己腦門還大的銅鑼,一邊來回走動,一邊扯著嗓子吆喝道︰「祖傳補元大仙丹,一顆賽過活神仙。只此一家獨門秘方,童叟無欺價格公道,過來瞧瞧,過來看看啦!」

  路人大多都只投來一瞥,就頭也不回地走過去了。孩子扯著嗓子喊了好長時間,一樁生意都沒做成,反而出了不少汗,在衣領上留下了幾道汗漬。日頭升到最盛時,孩子終於頂不住了,把謀生的工具往車子把手上一掛,解下水囊,咕嚕嚕地灌了一口。

  只聽「 擦」一聲,支著旗子的竹竿不堪暴曬,斷了,輕飄飄地打著轉兒落到了土裡。

  「有沒有搞錯,又斷了!」孩子哀嚎一聲,把落在地上的旗子撿了起來,大步走近了推車後方,坐在陰影下乘涼的人︰「師姐!你別光坐著,倒是過來幫忙喊幾句呀,我嗓子都要冒煙啦!」

  板車恰好停在了兩座房子之間的巷口,上方有屋簷遮擋,燥熱的風穿過陰涼的巷子,溫度驟降了幾分,吹到身上十分舒服。就在當風口處,一個也就十六七歲的少女盤腿坐在樓梯上,屁股下墊了塊草蓆子,正在低頭數錢。

  這姑娘的相貌倒是相當靈秀,烏溜溜的雙眸,瞳仁又圓又大,透出一股子機靈和狡黠。數錢的手法十分老練,銅板在她指間撞出了叮叮噹噹的聲音。

  「一邊去一邊去,沒看見你師姐我在數錢嗎?你擋著光了。」簡禾頭也不回,一巴掌將孩子拍開了。

  孩子捲起了自己的布衣,擦了擦額頭的汗珠,撇了撇嘴,拆台道︰「一共才十多個銅板,一眼就數完了,買兩隻雞腿都不夠,你還數來數去的。再數十遍,它們也不會憑空變多幾個來的啦。」

  「雞腿你個大頭鬼,掙到錢要先給師父治病。」簡禾心滿意足地把銅板又清點了一遍,倒回袋口,把帶子紮緊了,拋到了孩子的手裡︰「阿肆,收好別丟了。」

  七年前,她在一片火海裡被她師父撿走了,帶在身邊養大。

  她的師父是個修道的,卻沒有半分仙士那種清高孤傲、仙風道骨的氣質,而是個邋邋遢遢、油嘴滑舌又嗜酒如命的老頑童。風水、算卦之類的五花八門的東西他都懂,帶著自己懵懂的小孫兒雲遊九州,兜裡有錢時就買壺好酒,沒錢了就去替人化緣驅邪,或是兜售一些「獨門秘方」。雖然看起來像個江湖騙子,但簡禾知道,這個老爺子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七年前的一個尋常的早上,她的師父帶著小孫子,離開丹暄,驅車趕往下一座城。這幾天都暴雨滂沱,路上一片泥濘,驢車很容易就會打滑。轉過了一個山坳,他驚訝地看到了佛心山深處有些微的黑煙冒出,升到半空,被風撕扯了半息,才見消散。看樣子,應該是明火被澆滅了後,還未來得及逸散的黑煙。

  佛心山上藏匿著好幾窩山賊的傳聞是人盡皆知的。既然是仇家滿天的賊人,絕不會故意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暴露自己的老窩所在地。若是不小心失了火,火勢又擴大到無法遏制,也稱得上是「多行不義必自斃」。但問題是,那天晚上斷斷續續下了幾場暴雨,整個山區都是濕漉漉的,連樹幹都吸滿了水,火怎麼會燒得這麼大?

  事出異常,必有怪異。每回遇到怪事,她的師父都習慣先算上一卦。卦象暗示起火的方位仍有微弱的生氣。他趕上了這個時候,說明了二人有緣。

  有了濃煙指路,他輕易就找到了被燒得只剩殘骸的威風寨。廢墟裡找不到一個活人,也沒有屍體,但環境裡仍遺留著濃濃的邪氣。很顯然,昨天半夜,這個寨子曾被凶悍的魍魎血洗過,那場怪異的火估計也是因此而起的。

  凶神惡煞的山賊們再厲害也只對付得了普通人,遇到魍魎之物,就束手無策了。

  幾經辛苦,他在寨子後山的一個髒兮兮的地窖裡,找到了一個昏迷不醒的小姑娘。她倒也算命大,不光沒有被凶物發現,也沒有嗆入濃煙、窒息身亡。

  這個小姑娘,正是簡禾。

  她師父超度了山寨中的邪怨之氣,才把簡禾抱上了驢車,帶著她和自己的孫子離開這裡。

  就在同一時間,夜闌雨還挺著一口氣,在趕回丹暄求救的路上。等到丹暄夜氏的門生找來佛心山時,都是好幾天之後的事了。山火滅了,黑湮沒了,邪氣散了,沒有了這些指路標,在偌大的一片山林中,威風寨等同於隱了形,也不能怪他們找不到位置。

  ——當然,這一切,簡禾與她的師父皆不知情。

  醒來後,大抵是受到了刺激,關於最後那大半年,她的記憶出現了些許模糊,只隱隱約約記得她爹是被什麼人害了。至於火是怎麼燒起來的,就更沒有半點印象了。

  師父不知簡寨主真正的死因,憐憫她年紀小,便拍拍她的頭,說「忘了也好」。

  這七年來,簡禾跟著這爺孫倆去了很多不同的地方。真本事也學了點,插科打諢的謀生本領,更是學了個十成十。

  半月前,他們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丹暄。那愛酒的老爺子把錢花光了去買酒,喝完酒就病了。他們也只得盡快掙夠藥費。

  阿肆把錢袋塞進衣服最深處,也跟著一屁股坐了下來︰「我知道要存錢給爺爺治病,他都咳嗽老久了,還都不見好。我就是隨口一說嘛,好久沒吃雞腿了。」

  簡禾瞥了他一眼︰「知道了還偷懶,還不繼續去叫賣?」

  「都從午飯後喊到現在了,根本就沒人來買呀。」孩子捶著痠軟的腿︰「要不我們把衣服弄髒點兒,裝一下可憐……」

  簡禾使勁地掐了一下他的臉︰「打什麼歪主意。我們賣的可是仙丹,仙——丹懂不懂,你見過哪個乞丐煉得出仙丹的?」

  「可我感覺路人覺得咱們比較像是江湖騙子。」阿肆捂著臉嚷道︰「師姐你手勁兒太大了!我……」

  就在這時,街角的那頭,突然爆出了一聲憤怒的咆哮︰「找到你了——昨天賣假藥給老子的臭娘們!老子出了城都要回來找你算賬!」

  簡禾虎軀一震,扭過頭去。十米開外的一棵樹下,三個地痞正罵罵咧咧地衝著他們走來,手裡還握著兒臂粗的木棍。

  簡禾臉色大變,跳了起來︰「糟了!阿肆,快走!」

  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別的招式不說多擅長,腳底抹油的功夫一定是最厲害的。兩人配合默契地把攤兒一收,破板車也不要了。阿肆仗著身材矮小,抱著一袋小木盒鑽進人群裡,很快就不見蹤影了。

  簡禾朝著另一個方向拔足狂奔。那幾個地痞果然沒有去管阿肆,只對她一人窮追不捨。簡禾竄過了幾條大街,已經氣喘如牛,回頭一看,追她的三個人裡只剩下了一個。她體力不及他們,又不熟悉丹暄的地圖,再拖下去,遲早被包抄。

  這可怎麼辦?她師父教給她的,都是一些淺顯的仙術和符咒,可沒有教過她怎麼和地痞近身肉搏。

  前方的石橋後有座古雅的建築,圍牆很高,屋頂陡峭,只有那麼一層,不知道是幹什麼用的。

  天無絕人之路,簡禾一喜,順著石柱子爬到了屋頂上。她從小就調皮得很,爬個屋頂更不在話下。誰知今天的運氣到頭了,這破瓦片居然這麼不嚴實,簡禾才剛站穩,最頂上的一片就「嘩啦」一下,塌了。

  簡禾︰「……」

  眼前一花,她就跟著那堆瓦片一起掉了下去。好在,這屋頂下有房樑,還掛著紗幔。簡禾被它們緩衝了一下,摔到地上後,除了屁股有點兒酸,沒受什麼傷。

  剛才一晃眼,她看到這個房間裡是有人的。

  簡禾揉著屁股,暈頭轉向地爬起身來,發現自己剛好滾到了一張紫檀木桌子的下面去了。

  周圍有一雙腿,兩雙腿……這個屋子裡只有兩個人,而且,就正圍坐在了這張圓桌邊上。三面圍牆都擺放著一格格的木櫃,櫃子上放了各種錦盒瓷瓶,空氣裡瀰漫著一陣沁人的幽香。這裡,似乎是個燻香鋪。

  她正對著的那張椅子上,就坐了一個人。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這人深紅近黑的長袍,挺拔的腰身,以及置於膝上的一隻瘦削而修長的手,勻稱微凸的骨節,五指自然地彎曲著。有這樣明晰有力的骨架托底,膚色再蒼白,也不會讓人聯想到「病弱」之類的詞。

  手這麼好看,這是哪家的貴公子?

  她這是摔到什麼地方去了?

  怔愣了一瞬,簡禾頓時醒了神,連忙把還掛在脖子上的紗幔捊了下來,連滾帶爬地爬了出去。剛爬出兩步,她就感覺到前脖頂到了什麼涼絲絲的東西。

  一把滲著寒意的匕首。

  簡禾僵住了脖子,慢慢地抬頭。一個看起來比阿肆還年幼的孩子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穩穩地持著凶器,攔在她頸前。

  簡禾︰「……」

  這小孩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

  剛出虎穴又入狼窩,簡禾嚥了口唾沫,抬起眼來,不期然地,就與那雙好看的手的主人對上了視線,頓時呆住了。

  好……好漂亮!

  她方才就猜測此人應該十分年輕。果然,這是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少年,神色疏淡,五官美得有些雌雄莫辯。可他的眉骨又很高,丹目走勢凌厲,這絲絲含煞的陰鷙糅入,瞬間就沖淡了中性之感。

  與小時候相比,簡禾成熟了不少,但依舊能認出原本的輪廓。故而,就在看清她的模樣時,夜闌雨先是一怔,瞳孔隨即猛然一縮。

  威脅簡禾的匕首被扔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隻緊緊地捏住她下巴的手。簡禾吃了一驚,夜闌雨俯下身來,呼吸極快,璀璨灼人的視線幾乎要在她的臉上燒出兩個洞來。

  簡禾有點兒被他這舉動整懵了。那種被人一寸寸細看的感覺,讓她有點兒毛骨悚然,極不舒服。可在這樣凌然的目光下,她竟覺得不敢亂動,就怕那匕首又橫上來︰「怎麼了……」

  夜闌雨再三逡巡。

  沒錯,就是她,他不會認錯人。

  七年前,那個已經有了少女雛形的小姑娘,第一次見面就逼迫他穿裙子的小惡霸,傻氣地和逃跑的他在陷阱裡困了一晚上,喜歡枕他的膝蓋捏他的臉,會專注地聽他念故事書,一直到威風寨出事的晚上,她一邊哭著一邊義無反顧地把他送走了……點點滴滴的回憶,她的容貌、聲音,一顰一笑,從未沒有褪過色。

  夜闌雨的心臟怦怦直跳,慢慢地鬆開了卡住她下巴的手指,卻沒有放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為什麼要問名字?而且,這個人看上去,似乎非常高興……簡禾猶豫了一下,名字沒什麼好撒謊的,便答道︰「我叫簡禾。」

  夜闌雨的手指一顫。

  狂喜、欣慰、不解種種複雜的情緒都湧上心頭,用百感交集來形容絕不為過。

  他一直以為簡禾已經不在世上了,原來她還活著。

  七年前的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七年她過得好嗎?來過丹暄找他嗎?

  然而,不等夜闌雨說什麼,簡禾已經小心翼翼地問道︰「那啥,你以前見過我嗎?我們什麼時候見過?」

  如果生命中出現過這麼好看的人,她一定不會忘記。簡禾思索了一陣,確定是真的沒見過這個少年。

  夜闌雨唇上的血色緩緩褪去了,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你說什麼?」

  她已經不記得他了?

  「我好像沒見過你,可能是我記性太差了。」簡禾乾笑了幾聲,誠懇道︰「不如你提醒我一下,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的事?你是我朋友嗎?」

  同坐一屋的另外一人站了起來,驚奇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逡巡︰「怎麼了這是,你們認識嗎?」

  「認識。」夜闌雨的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硬邦邦地吐出了兩個字︰「玩伴。」

  「玩伴?我小時候的玩伴是挺多的,不過,我怎麼不記得有你啊,哈哈哈……」簡禾說完,就感覺四周的溫度似乎驟降了……夜闌雨盯著她,眼神幾乎要結冰。

  就在這時,這座燻香鋪緊閉的大門被人砰砰砰地拍響了,窗紙上浮出了三個淡淡的人影。

  「快滾出來,臭娘們,別以為躲裡面就沒事了!」

  「居然敢賣假藥給老子,吃得我上吐下瀉,老子今天出城了也要回來收拾你!」

  「裡面有人嗎?!別管不該管的事,把那臭娘們放出來,除非你們不想要這店的門了!」

  ……

  臭娘們?

  夜闌雨鬆開了簡禾的下巴,改為握住了她的手腕,簡而言之就是不讓她跑,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坐在對面那位衣著頗為貴氣的紫衣公子驚訝道︰「賣假藥?這是怎麼回事?」

  「是他們活該。」簡禾不甘示弱道︰「那幾個臭流氓一進丹暄就幹壞事,欺負街頭賣餛飩的小販,吃完霸王餐還把人家的攤子給砸了。我請他們喝點兒瀉藥是替天行道,你們要是把我送出去了,你們和他就是同流合污狼狽為奸!」

  那紫衣公子「噗嗤」一聲笑了,把扇子往唇上一抵︰「我只是個書生,可打不過他們。」

  簡禾︰「……」

  這麼說來,這個屋子裡唯一能幫她的就只有旁邊這個人了,他身後那小童可都會使匕首呢。簡禾一臉焦急地轉向了他。

  夜闌雨冷哼一聲︰「你不是不認識我嗎,我為什麼要幫你。」

  縱然知道他不可能真的不管她,可是……他明明是被欺負的人,這七年來卻沒有一天忘記過這個小惡霸,還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而她呢?闖進他的生活中,把他好一頓揉捏欺負,在他的心裡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可在分開後,她記得所有玩伴,唯獨不記得他了。

  被自己放在心上的人根本不記得自己是誰,積累了滿腔的話語不知可以對誰說,這種不對等,讓夜闌雨嘗到了難以言喻的失落感。

  不幫我還把我的手抓那麼緊——簡禾心想,同時無辜地舉起了自己的右手︰「哎,行走江湖,幫個忙嘛。幫了忙就算認識啦。」

  燻香鋪的門壓根兒沒鎖緊,幾個流氓等了一會兒都沒人出來,竟真的大膽地把門踹開了。看到這屋子裡除了簡禾之外,只有一個小孩,兩個文質彬彬的少年,那股得意勁兒就藏不住了,惡狠狠道︰「臭婊子,看你這回往哪躲。」

  簡禾見勢不妙,往夜闌雨後面一縮。夜闌雨動都沒動,平靜地瞥了他們一眼。

  一個流氓哈哈大笑起來︰「怎麼,這小子不會是你相好吧。長得那麼細皮嫩肉的,還想逞風頭?」

  為首的流氓比較有眼力見,意識到眼前二個少年皆氣度不凡,且衣著配飾都相當矜貴,恐防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忙道︰「兩個小哥,我看你們也是被纏上才不得已幫忙的。這是我們與她之間的事,你們還是少管為妙。」

  夜闌雨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唯恐夜闌雨改變主意,簡禾反手纏住了他的手臂,極不要臉且理直氣壯地把關係給坐實了︰「你們錯了,他一定會管我,因為我是他還沒過門的小妾。」

  她和夜闌雨的衣著差太多了,三個流氓自然不信,朝她走來。突然,那個一直貼牆站著的孩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攔在了路中間,面無表情地抽出了匕首。

  一個流氓驚訝道︰「怎麼了?你真要管?」

  「你就不怕你弟弟被我們打死嗎?」

  「她剛才說過了,她是我小妾,所以要管。」夜闌雨挑了挑眉,沖孩子抬了抬下巴︰「別弄出血來。」

  那古怪又詭譎的孩子聽話地把匕首扔下了,靜默了半息,猛地暴起,以常人難以達到的速度和靈敏度,躍到了半空中,鋒利的五指凶悍地抓向了其中一個流氓的頭。

  如果前一天,有人告訴簡禾,一個孩子可以把三個壯碩的成年人給打出去,她一定不會相信。但今天她不得不信了。

  三個流氓被奄奄一息地捆到了一起。那孩子還是毫髮無損,又回到了沉默的狀態,靜靜地站回了夜闌雨身後。簡禾真覺得這小孩太詭異了。

  夜闌雨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把這三個人送出丹暄,不要讓他們再進來了。」

  那紫衣的公子拱手笑道︰「是,少主。」

  簡禾也抓住時機道︰「剛才謝謝你啊,那我也走了。」

  夜闌雨握住她手的力氣驟然加大,簡禾被他揪了回來,嚷道︰「幹什麼?我要走啦。」

  「你不能走。」夜闌雨慢條斯理地說︰「你不是說自己是我未過門的小妾嗎,跟我回家。」

  簡禾嚇了一跳︰「不行不行不行!我剛才只是在開玩笑啊!」

  雖然這個少主長得很好看,似乎也很有權有勢,兩人真發生點什麼了,似乎也是他比較吃虧。可是,他的脾氣看起來也太奇怪了,陰晴不定的,變臉比翻書還快。她還有師父和阿肆,又不會一輩子待在丹暄,才不願意給他當小老婆呢!

  「開玩笑?」夜闌雨神色一冷︰「我從來不開玩笑。或者我把這三個人放掉,不管你們的事了?」

  簡禾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這三個流氓只是被打暈了,好歹沒有出問題,要是放掉了,他們很快就會醒來,並在丹暄遊蕩。而師父又還得在丹暄養一段時間病……

  現在的情形對她不利,識時務者為俊傑,簡禾立即轉變了態度,嘻嘻道︰「那我還是跟你回去吧!」

  雖說不知道這少主什麼來頭,但他說得信誓旦旦的,應該真的能把這三個流氓趕出城。等三個流氓被趕走後,她再想辦法逃了也不遲。她就不信這個少主的父母會讓他亂娶老婆,這事兒肯定不會成的。

  夜闌雨點了點頭,掀起了門口停著的馬車的簾子,扭頭看她,做了個「上去」的姿勢。

  簡禾心裡嘀咕了一聲,只好爬上去了,同時想著逃跑的辦法。驅車的居然還是剛才那個小孩,簡禾抱著膝蓋,忍不住道︰「他是你弟弟嗎?」

  夜闌雨瞥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嘴角彎了彎,道︰「他不是。」

  又笑了,他的脾氣可真怪。

  不過,笑起來還真好看。

  馬車經過了長街,在一座氣勢磅礡的宅邸前停住了。一個小廝迎了上來,牽住了馬匹。簡禾探頭出去,心說這少主還挺有錢的。牌匾上寫的是古體字,她根本認不出那是什麼姓。

  夜闌雨掀開簾子,握住了簡禾的手腕,沒有給她任何逃跑的機會。

  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迎了出來,看見簡禾時,微微一驚,問道︰「少主,這位姑娘是?」

  「我的——」夜闌雨袖下指節微微一蜷,面上淡定地說︰「小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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