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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艾珈 -【女兒醉(天賜良緣之四)】《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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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5 00:07:3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艾珈 - 女兒醉(天賜良緣之四)

寧獨齋最愛吃、愛喝,但嘴也最刁,坊間飯館食齋,
沒一處是他認可的。為了不餓死,不得不,
他只好學習下廚烹膳,養自己那張刁嘴。
但這一回,師父八十大壽,指名要他下廚烹膳弄桌好料來嚐嚐,
他只好下山備齊材料,可就在買辦途中,他赫然發現──
這酒莊女兒時恬兒,竟有一身釀酒好手藝,垂涎啊!
為了他將來的幸福,真的,說什麼也要將她綁在身邊⋯⋯
長得虎目濃眉,渾身野氣又桀驁不馴的寧獨齋,
簡直就是她想像中的酒神化身。偏偏他講出的話,
擺明是瞧不起她有本事當家,他甚至建議她招個夫婿進門,
幫她打理時家的一切,但他們時家就算沒個男人在了,
她也要扛起這擔子;何況,有哪個男人能忍受妻子整日待在酒窖裡幹活?
而且他來了以後,她的眼、心根本只繞著他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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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5 00:07:4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秋日,一隻鷹翱翔飛過,在清澄的藍天上畫出一道圓弧,眩人的金光盈滿天空。這兒是地居中央,上接京城,下接江南的「寧家堡」。放眼望,橫貫堡前的大街上熙來攘往人潮滿滿,懸在半空的花毯鋪、燒酒鋪子的招幌隨風搖擺——舉凡人身上吃的、穿的、用的、玩的、渴望的,此處應有盡有。

    只是不講沒人知道,這塊看似富庶的寶地,十多年前不過是個平凡無名的丘壑。是那一年,「寧可老人」領著他四個徒兒在丘上蓋了房子之後,逐年過去,這兒才成了南北商賈的必經要地。

    「寧家堡」的名氣,時常惹來旅人的打探。他們總想知道寧家堡主——寧可老人與他四個徒兒究竟是何來歷,只是仔細問一問,嘿,還真沒人能說個清楚。

    有人說寧可老人曾官拜卿相,但看破了官海浮沈,才變賣家產蓋了這「寧家堡」。又有人說寧可老人是商賈出身,又有人說他是耕畜起家——答案無一而定,只有一件事清楚,此地居民都相當崇拜寧可老人。

    想想這「寧家堡」腹地,想想當年的老人,孤身一個漢子,身邊還帶了四個不滿十歲的娃,不得不誇他一句「神」。而今老人的勢力,就連附近幾個縣城的府衙也得懼他三分。偏他又謙沖待人,偶有水災旱災發生,他還大開糧倉,從不以勢欺人。只是老人年紀大了,自他底下四位徒弟——千歲、夢仙、離苦與獨齋年紀稍長,他便把堡中行當一樣一樣放手讓他們負責。

    據說寧可老人不曾娶妻,跟在他身邊的四個徒兒,也跟他毫無血緣,他們全是他在路邊拾回的淒苦孤兒。但老人視如己出,四個徒弟,其中年紀最長,擅計然之策的大徒弟「一爺」寧千歲專管賬房;「二爺」寧夢仙負責看照田地與糧倉;一身好輕功的「三爺」寧離苦,負責鑣局運送;而最挑嘴的「四爺」寧獨齋,則是管轄堡裡的飯館茶棧。

    再過兩、三個月,就是老人的七十大壽。他想趁這機會好好熱鬧熱鬧,所以一早下床,便找人喚來四個徒弟,說有要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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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身著銀絲軟褂,生得虎目濃眉、皮膚微黑,血統中帶著一點胡人血緣的寧家堡四爺——寧獨齋,此刻正高坐書房,望著遠道而來的信差——魯喬。

    魯喬來自嶺南紅橋城的時家酒鋪。時家是嶺南一帶相當有名的酒鋪子,裡邊不但賣酒賣菜,還自釀入口清雅,人稱「瑞露」的「桂花酒」。這桂花酒之香醇甘美,就連向來嘴刁的寧獨齋也深感折服。

    六年前寧獨齋初掌寧家堡旗下飯館茶棧,就因不滿意堡裡的酒單,花了數月時間打探各地好酒,好不容易才找著時家的「桂花酒」。六年了,逢年過節頂多捎信問候的時氏當家——時勉,頭一回遣人送訊,寧獨齋沒來由地有股不好的預感。

    為了慶賀師父——寧可老人壽辰,他兩個月前已跟時家多訂了批酒。當時時勉回信表示絕不延誤,寧獨齋想,該不會跟這事有關?

    年過四十的魯喬低頭稟報:「事情是這樣的,兩個月前,就在四爺您下了酒單後沒幾天,金家酒莊老爺突然告上官府,說有人喝了我們鋪子的桂花酒出了岔子,命在旦夕,要求官老爺作主。我們少爺身子本就不健朗,再被金家老爺一鬧,舊疾加心病,不到月餘,少爺就——丟下我們大夥兒,走了。」

    寧獨齋倏地站起,俊臉滿是震驚。「怎麼可能!時大哥還那麼年輕——」

    他心裡頭算著,時大哥年長他七、八歲,頂多三十有二……

    「是啊。」魯喬一臉哀淒。「到現在小的也還沒辦法相信,我們家少爺人那麼好,個性又善良,怎麼會說走就走了——」

    魯喬的話,寧獨齋一半沒聽進去。他到現在還無法相信,曾和他把酒言歡,徹夜暢談釀酒甘苦的時大哥,已不在人世間。

    雖說兩人相處,只有那短短的十數天,可長年魚雁往返,寧獨齋早視時勉為知己,就從他喊時勉一聲「時大哥」,就知兩人感情多好。

    他墨般濃郁的黑眸慢慢移到魯喬臉上。「時大哥先前病得那麼嚴重,為什麼一直沒派人來告訴我?」

    「是少爺不讓我們說,他大概是不希望您擔心,而且,也沒人料到少爺會撐不過去。」魯喬擦擦眼角。

    寧獨齋到現在還是難以置信。他本是打算藉師父壽辰,邀請時勉一家到寧家堡玩個幾天,敘敘舊情,怎知信還沒寫,好友已然殞世。

    他閉上眼歎了口氣,現在想這些,都已經太遲了。

    想到自己再也沒辦法跟好友促膝長談,他黝黑的面龐難掩心痛。

    「你們家夫人跟小少爺——他們都還好嗎?」

    魯喬搖頭。「不瞞四爺,我們家少爺一合眼,我們家少夫人也病倒了,至於三歲的小少爺,還不曉得人死是怎麼回事,成天只會紅著眼睛吵著要找少爺,搞得小姐一個頭、兩個大——」

    「小姐」這詞一鑽進寧獨齋耳朵,他才憶起時勉還有個年紀相差頗大的妹妹。這麼重要的事他也能忘了——他柔柔額頭。只能說他打小討厭女人。除非必要,他從不主動接觸,見過就忘這種事,更是屢見不鮮。

    「我記得你家小姐年紀不大,她一個人掌得了『時家酒鋪』嗎?」

    時勉之妹,他只記得她有雙水汪汪的大眼,至於長得什麼模樣,他記不得了。

    「沒問題。」大概不希望自家小姐被看輕,魯喬挺直腰桿說話。「雖然我們家小姐年紀很輕,今年才十八歲,但不管是制曲還是釀酒,我們家小姐沒一項功夫不會。少爺還在世的時候常誇小姐是酒鋪的功臣,還說若少了小姐,鋪裡的酒肯定不會如此甘美香醇。」

    寧獨齋嗤了一聲,他才不信,一個嬌滴滴的酒鋪之女,能在動不動就汗流浹背的釀酒工作中幫上什麼忙?

    在他認定,女人的用途只有一種——幫男人傳宗接代。除此之外,他再也想不出其它的長處。

    沒錯,他就是討厭女人,打小捱受自個兒娘親無數苦頭、還像牲口一樣被賣掉的他,發誓再也不會相信任何女人——尤其是她們的眼淚。可以的話,他一輩子也不想跟她們有什麼接觸。

    一想起今後時家竟得由女人接掌,他就一陣不耐,即使是好友之妹也一樣。

    他口氣暴躁地問:「所以,你們家小姐派你來的目的是……?」

    魯喬一臉歉然。「真是對不住,小姐是派小的來回了您兩個月前的酒單,我們家小姐也明白您這酒是為了老當家壽辰而訂,但是真的無法可想。」

    他一哼。「說你們家小姐多厲害能幹,事實擺在眼前,我兩個月前下的酒單,你們拿不出來。」

    「不,四爺您誤會了。」魯喬辯解。「您訂的貨鋪子早就準備好了,問題是官府。金老爺跑去告狀之後,官府老爺下令,說事情沒查清楚之前,我們不能開窖賣酒。可您知道嗎?官府根本不查啊!一封掉鋪子的酒牌之後,案子就停著不動了。現下鋪子只能靠賣飯菜維持生計,但金家不肯讓我們安生,金家老爺遣了一批地痞,凡只要客人上門吃菜,他們立刻過來轟人!」

    寧獨齋一聽怒火中燒,難怪時大哥會氣到撒手人寰!

    要說時家酒鋪釀出來的酒會喝死人,寧獨齋絕不相信。他太瞭解時大哥,向來以自家釀酒為傲的人,不可能釀出這種會辱沒門風的酒來。

    太可惡了!狼狽為奸的金家跟狗官!

    他重重一拍桌案,魯喬吃了一驚。

    「四爺?!」

    非要幫時大哥討回公道!他倏地起身,望著魯喬的眸子銳利逼人。「回去告訴你們家小姐,跟官府周旋的事就交給我,我只有一個要求,等我返回寧家堡,我要帶回我訂的酒。」

    他心底盤算著,師父交辦他的壽宴,還缺著一些材料沒備齊,正好趁這機會走一趟嶺南,把該買的東西、該懲治的人一口氣打理清楚。

    「四爺意思是……」魯喬呆住。

    「照我話說就是。」寧獨齋懶得解釋。

    「但是——」魯喬還想提醒,官府大人那兒恐怕不容易善了,卻被寧獨齋擰眉一瞪。

    「你還杵在這兒做啥?不知道時間緊迫?」

    生得虎目濃眉的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已略帶慍容;這會兒再發起脾氣,更是把魯喬嚇得全身發抖。

    「對對對,小的、小的立刻出發——」魯喬話沒說完,隨即奪門而出。

    信差一走,寧獨齋後腳便進了中堂找師父——寧可老人,稟明自己得下嶺南籌辦壽宴用的材料。正好大師兄、二師兄兩人已回寧家堡,堡裡不缺人照應。寧可老人並沒多問,只叮嚀他路上小心。

    *

    寧家堡距紅橋城大概四、五天路程,但寧獨齋中途先到其它城鎮買辦,多費了點時間,待來到嶺南紅橋城樁樹胡同,已是七天以後的事。

    一進樁樹胡同,徐徐涼風透著綠蔭吹來,寧獨齋鬆開總是蹙緊的眉間,摘去草笠四顧。雖然六年未見,可胡同變化不大,時家酒鋪門簷上,依舊貼著那八字對聯——

    忠厚傳家

    詩書繼世

    但一想到時大哥已亡故,真叫景物依舊,人事全非。

    吁了口長氣,他將騎來的駿馬托給店前的馬役。也是碰巧,他前腳方進酒鋪,還未報出姓名,七名惡形惡狀的地痞緊接著進來。

    走在六人前頭的黑臣虎,城裡無人不知他跟金家的關係。自時家酒牌被封,黑臣虎便老領著人上時家找碴。

    一見六人,酒鋪掌櫃立刻從櫃檯後邊迎了出來。「黑爺,稀客稀客,今天什麼風把您吹來?」

    跑堂小二瞧見是黑臣虎,立刻拉著寧獨齋到旁邊說話。「這位爺,您來得真不巧,小店這會兒恐怕沒法子招呼您了——」

    寧獨齋一句「為什麼」還沒說出,黑臣虎握著兩團鐵球的大掌突然往桌上一扣,「砰」的聲響,嚇得一旁吃飯的客人臉色倏白。

    「看什麼?」黑臣虎雙眼一瞠,惡聲惡氣道:「看見黑爺爺在這兒,你們還敢坐著不動?」

    黑臣虎話一說完,哪還有人敢坐著,一個個趕忙掏出銀子,飛也似地衝出酒鋪大門。

    眨個眼鋪裡只剩寧獨齋一個客人。

    黑臣虎朝寧獨齋一望。「怎麼?黑爺爺我剛才說的話,你沒聽見?」

    「這位爺,」好心的跑堂輕頂著寧獨齋手肘。「您還是快離開吧,這黑爺鬧起來,肯定會傷著胳臂斷條腿——」

    「我不走。」堂堂寧家堡四爺,寧獨齋豈會畏懼黑臣虎這等狐假虎威的地痞?他轉過身拉開凳子,旁若無人地吩咐:「店裡什麼好吃好喝的,全送一份上來。」

    此話一出,不單是跑堂,就連見多識廣的掌櫃,也驚呆住了。

    「呦——」黑臣虎環著胸走了過來。「想不到有人這麼不識趣,敬酒不吃,吃罰酒?」

    寧獨齋不理會。「小二,送菜來。」

    「竟敢跟你黑爺爺我作對!」黑臣虎勃然變色,拳頭跟著揮出。

    寧獨齋不是省油的燈,突然他手裡出現一把刀,左手輕輕一挌,刀尖旋即橫在黑臣虎脖子上。「再動,我就要你的命!」

    一看寧獨齋拳腳,黑臣虎身旁那一群雜兵就知道自己不是對手,六個人全傻在原地。

    黑臣虎強自鎮定。「你、你想幹麼?」

    「沒想幹麼,」寧獨齋睇著黑臣虎笑,可一雙眼,卻森冷得像冰。「只是希望黑爺行個方便,從今以後,不要再踏進時家酒鋪,不要再讓我看見你的臉。」

    黑臣虎斜著眼瞪著脖子上的短刀,還想逞強。「你、你是時家的什麼人,知不知道我後台有誰撐著?」

    「你還不配問我名字。」寧獨齋盯著黑臣虎。「而你說的後台,哼,你爺爺我還不放在眼裡。」

    黑臣虎心一下著慌了起來。

    「這、這位爺請饒命——」要不是脖子上有刀架著,黑臣虎早跪了下去。「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得罪了大爺,請您網開一面——」

    「廢話少說。」寧獨齋刀子抵得更緊。「我的話你允是不允?」

    「允允允,大爺您說的字字句句,小的全都謹記在心——」

    「滾出去!」

    寧獨齋手一鬆,放黑臣虎離開。

    黑臣虎一脫困,連頭也不敢抬起,一群人就這樣灰頭土臉竄了出去。

    「這位大爺,真是不知該怎麼謝謝您,」掌櫃拉著跑堂過來道謝。「您的見義勇為,真是幫了我們好大的忙——」

    寧獨齋轉轉手腕,不著痕跡地將短刀收進懷裡。「他們常這樣?」

    「是啊。」掌櫃恭敬答話。「自我們前當家走後,黑臣虎那幫人動不動就上門鬧事。開頭塞些銀兩就可以打發他們,怎知道他們越來越得寸進尺——」

    「所以我才告訴你們,不能給銀兩。」時勉之妹,也是現今時家酒鋪當家——時恬兒,在跑堂陪同下趕了過來。

    黑臣虎他們來鬧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可掌櫃卻遲遲沒告訴時恬兒。是接連幾天帳目上說不過去,時恬兒找來掌櫃細問才知道詳情。

    她當然明白掌櫃是一番好心,才會自作主張拿錢給黑臣虎,想說息事寧人、小事化無——可就是這樣,才教黑臣虎那幫人食髓知味,越來越得寸進尺。

    打昨兒起她下了命令,以後黑臣虎來了,一定要派人到酒窖通知她。

    怎知今天晚了一步,她才剛到,黑臣虎那幫人已經被趕走了。

    寧獨齋聞聲轉頭,一望見模樣甜俏的時恬兒,就算再討厭女人的他,眸子還是驚艷地亮起。

    因哥哥喪期還未過百日,時恬兒只穿著素簡的短襦,下著褶襉細密的月華裙,每踏一步,裙襬就像湖水似地款款生波;一頭黑髮僅用兩枝木簪綰住——就算這樣,仍舊掩不住她出眾的儀表與身姿。

    他目光順著她纖細的腰肢一路往上望,掃過她豐滿鼓起的胸脯、雪白的喉嚨和細緻的尖下顎,最後,直直對上她雙眼。

    本來對時恬兒已無印象的他,因為她的眼神,回憶慢慢湧了上來——她就是當年那個紮著雙辮、老蹲在窖裡看前看後的小身影。

    時勉和時恬兒這對兄妹年紀相差頗大,足有十四歲。而他,又大了她七歲。他還記得當年時大哥曾在他面前誇耀,說自家妹妹可是難得一見的小曲兒。當時他聽不懂,時大哥還特別幫他解說。

    「曲是釀醪的酒引子,缺了它,酒就釀不成了。我這個妹妹,別看她小小年紀,她懂得酒可多了!從小窖裡買了什麼新酒,一定有她的分,幾年下來,你知道怎麼樣?凡她喝過的酒,一小口就好,再久她也給你記著那味道!」

    人說女大十八變——他眸子掃過她秀朗眉尖與粉紅唇瓣,真是一點也沒說錯。此刻的她,早已不是當年十一、二歲的稚氣娃娃,尤其那雙眼……他望進她明亮又溫暖的眸子,就是這雙眼睛讓他印象深刻。

    她總是這樣定定地看人,像會把人看透般的沈穩眼眸,實在教人難以想像,她不過是個十八歲小姑娘。

    望著寧獨齋黑得驚人的眸子,時恬兒突然認出他是誰。「您是——四爺?!」

    寧獨齋有些驚訝,六年未見,她竟一眼就認出他來。「想不到時小姐還記得我。」他躬身一揖。「我是寧獨齋。」

    「瞧瞧我這雙眼,」一旁的掌櫃驚呼。「竟然認不出您是四爺!真是真是,四爺您大駕光臨,小的們怠慢了——」

    望著虎目濃眉,長得黝黑狂野的寧獨齋,時恬兒心跳快得有些不像話。她飛快掃過他全身,發覺他跟六年前差距不大,只是變得更壯。縱使隔著衣裳,依舊能瞧出他寬闊的胸膛與結實的臂膀。挺立在墨黑濃眉下的,是一管刀削般的鼻樑。厚薄適中的唇瓣總是深思地緊抿著。

    打從十二歲第一次見他,她心裡就想著,傳說中能勾人心魂,教人神魂顛倒的酒神,肯定跟他長得一模樣。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提醒自己收斂心神,垂眼輕輕一福。「哥哥生前時常提起您,他總說您是他難得一遇的知己。」

    「時大哥的事,我要是早些知道就好了。」寧獨齋輕輕歎氣,目光突然落到左側牆上。「酒牌全拿下來了?」

    時恬兒點點頭。早先牆上,一直掛著十餘張酒牌,如今全空了。

    「縣衙大人下令,事情未查明之前,不准我們開窖賣酒。我跟官府爭了好幾次,就是說不通,現下鋪子只能靠賣飯菜勉強撐持——啊,」她突然想到。「我太失禮了。四爺一路趕來,我卻只顧著說些喪氣話。掌櫃,快備桌好菜,送到後頭敞廳。」

    「是是,」掌櫃躬身行禮。「小的馬上準備。」

    她朝屏風後邊一指。「四爺,這兒走。」

    寧獨齋跟在時恬兒身後,一邊懷念地瞧望左右,他對此處印象頗深,時家酒鋪傳到時勉、時恬兒手上,已是第五代。百年相傳的屋宅,想也知道擱了多少雅致古樸的好東西。

    屏風之後,是時家人起居休息的住所。釀酒儲酒的酒窖在鋪子旁邊,穿過一條窄巷就是。

    時恬兒推開敞廳大門,一旁傭僕已沏好香茶。她親自將茶盅端上。「四爺,請。」

    「謝謝。」寧獨齋端起茶盅,一邊啜著,一邊思忖時家的狀況。

    粗估鋪子加酒窖,少說也六十餘口,這擔子,對一個十八歲姑娘來說,太沈了,她擔不起的。

    直到寧獨齋放下茶碗,時恬兒才又開口。「四爺先前托信差帶回來的訊兒,恬兒聽到了。容恬兒冒昧請問——四爺您有什麼主意?」

    「很簡單。」寧獨齋看著她說話。「直接上官府,要官府大人三天內給我個交代。」

    時恬兒瞠直了雙眼。「這——行得通?」

    寧獨齋的表情,像是聽見什麼玩笑話似。「在妳,或許不行。但妳也不想想,我是什麼人,世上有幾個官府大人敢不賣我面子?」

    換個情況,他的說法或許沒錯。她抿了抿嘴巴。「不是恬兒不相信四爺能耐,而是這件事,恐怕沒那麼容易。哥哥生前,也曾央請好幾位大人講情,該送去的銀兩一個子兒也沒少過,可還是一樣,辦案的陳大人就是不給通融。」

    有這回事?!寧獨齋皺眉。「知道原因嗎?」

    她輕輕一點頭。「金家酒莊的老爺,正好是陳大人的岳父。」

    原來如此,這事的確不好辦。寧獨齋皺起濃眉。

    除非他能找著更大的官,逼陳大人交出案子,事情才有轉圜餘地。

    可一時半刻,他上哪兒找「更大的官」?

    見他久不搭腔,時恬兒笑了笑,輕輕把話題帶開。「哥哥他——在合眼之前,一直惦記著您。」

    寧獨齋抬起眼。「妳哥說了什麼?」

    她輕歎了口氣。「哥哥不斷交代我,說您訂的那一批酒非常重要,無論如何一定要如期送到。他還提了幾次,說他這回的病要是能痊癒,他肯定排除萬難,到寧家堡和您聚一聚——」

    憶起時大哥,寧獨齋也是滿臉哀傷。他跟時勉的交情,有一點像不打不相識。

    大概是當時他年紀輕,還不滿二十歲,加上人又長得不夠親切,雖然拿得出大把銀子,可視自家酒釀如命的時勉,開頭並不願意賣酒給寧家堡。

    時勉脾氣和一般賣酒的商賈不同,他最忌諱把酒賣給空有銀兩的紈褲子弟。他總說要是遇上那種人,他寧可自己把酒喝掉,也不肯賣出一滴。

    再者,「桂花酒」產量不豐,不過剛好夠自家鋪子,跟鄰近幾家酒樓賣售。若接下寧家堡酒單,時勉勢必得投入大把銀子拓築酒窖,還得花兩年時間釀酒儲酒——寧獨齋給時勉的第一印象,還不足以讓時勉改變維持了百年的家風。

    寧獨齋是憑著一張挑剔的嘴,加上鍥而不捨的遊說,幾經折騰才得到時勉信任,幫寧家堡帶回這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上等佳釀。

    「啊,我竟然忘了這麼重要的事!」她驀地站起。「前年窖裡出一味新酒,哥哥特別為您留了一甕,正好是喝的時候,我這就去拿。」

    須臾,她捧著比半隻西瓜略大的甕壇回來。酒鋪掌櫃正好送來飯菜,一見時恬兒拿著什麼,趕忙接了過來。

    「小姐,這麼重的東西,您怎麼不叫底下人代勞——」

    「我還堪得起。」時恬兒笑著回答。「煩勞拿根杓子還有酒瓶來,我倒點讓四爺試試。」

    酒液一注進瓶子裡,一股蜜香味兒立刻沁滿屋房,可寧獨齋發覺,這酒香和他喝過的桂花酒,不太一樣。

    該怎麼形容?他蹙眉思索。這香味感覺更雅、更醇,有一股近乎空靈的芳香!

    「這酒——」他眼透著疑問。

    她緩緩地斟滿酒杯,送到他面前。「它叫『春鶯囀』,是哥哥幫它取的名字。」

    寧獨齋嗅了一嗅,就他嘗過的佳釀,少說也有上千,可就沒聞過這麼香的。啜了一口,他更是難掩驚訝。

    「這酒太美了!太美——美到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它了——」他連連讚了幾句,才猛地抬頭看著時恬兒。「你們窖裡的大酋,還是江叔?」

    大酋是負責管理所有釀工的頭兒,也是左右酒釀最重要的把關者。要是這「春鶯囀」是江叔釀出來的,那江叔功力,可真叫無人能敵了。

    「是我們家小姐。」在一旁的掌櫃搶著說話,挨了時恬兒一瞪。

    掌櫃一見她表情,立刻識趣告退。

    打從剛剛寧獨齋脫口誇讚,她的心就開始怦怦亂跳,而且,耳根不住發燙。

    誇她釀的酒好,遠比誇她漂亮,還教她雀躍到不知所措。

    不知道表情有沒有透出異樣?她摸摸自己的臉,確定沒有傻傻地咧著嘴笑,這才吁氣回話。

    「掌櫃說得沒錯,酒是我釀的。」

    怎麼可能?!寧獨齋雖沒把話說出口,可眉宇表情,早把他心思寫得清清楚楚。

    「我接下酒窖大酋位置,已經三年了。」她心底一沈,方才被他誇讚的喜悅,倏地消失無蹤。才能備受哥哥肯定的她,還是頭一回跟人解釋自己並非是顆繡花枕頭。

    「不可能。」這牛皮吹得太大了。他心裡算著,她今年十八,三年前不過十五。一般十五歲少年頂多能幫大人趕趕牛、種種田,這已經算能幹。十五歲當釀酒大酋?!笑壞人了。

    「我知道現在不管我說什麼您都不會信。」她歎口氣。「這樣吧,等您用過膳,我帶您到酒窖一趟,您可以親自瞧瞧,看我是不是在說謊。」

    正合他意。他點頭說:「好,就讓我親眼瞧瞧,到底是不是我錯估了妳。」

    說罷,他又啜了一口「春鶯囀」。他到現在還是不願意相信,這酒真是她釀出來的。不可能!她才不過十八歲——不,這無關她幾歲,而是她是女人!她是個女人!

    他想,這事要是真的,他真要跳進漓江好好洗一洗眼睛了。

    他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女人除了掉眼淚之外,不可能辦得成事,何況還是這麼甘美圓潤的酒!

    每多喝一口,他越是可以理解時大哥為何取叫「春鶯囀」——喝這酒之後,真給人一種欲引吭高歌的感動。

    他想,若蚤人墨客封桂花酒是「瑞露」,那麼春鶯囀,就該叫「仙露」了。

    他不相信眼前頂尖絕妙的佳釀是眼前小姑娘釀造出來的。不可能,一定是哪兒搞錯了!

    可用過膳後,當他踏進酒窖,親眼見她熟稔地包起包巾,而後走到蒸米的大蒸籠前,捻了一坨米進嘴咀嚼,那神態,還有釀工們注視她的眼神,在在證明,她真的是這酒窖的領頭。

    「小姐,怎麼樣?」一名年逾四十的中年漢子發問。

    寧獨齋認出他來。他正是之前的酒窖大酋,時勉都喊他江叔。

    「今天的米感覺比較硬,得多蒸一刻。」她拿起布巾擦去手上米粒,面向大夥兒說道:「跟各位介紹,你們應當還記得,這位是六年前來過的四爺。」

    「當然記得。」江叔認出他來。「四爺一點也沒變,還是跟以前一樣那麼俊逸過人!」

    「江叔還不是跟從前一樣健朗。」寧獨齋笑望眾人,酒窖的釀工汰換不多,看來看去,幾乎全是熟面孔。

    「哪的事,您瞧我,早從黑髮變白髮了——」江叔一拍腦袋。「四爺是過來祭拜少爺的?」

    「都有。」寧獨齋抬眼環視半嵌在山洞裡的窖房,懷念地嗅著瀰漫整室的醪香。「時大哥的事我知道得太晚了,想說親自走個一趟,看有沒有什麼忙可以幫。」

    江叔連連點頭。「四爺有這份心,少爺在天之靈一定很感動。」

    寧獨齋苦笑一陣,對於時大哥的早逝,他心底多少留著遺憾。要是他再早一點知道就好了,說不定他能幫上的忙會更多。

    現在不是緬懷過往的時候——他吐口氣。「剛聽你們家小姐說,江叔已不是窖裡的大酋?」

    沒料到他會這麼直白地問話,時恬兒跟江叔表情都有些驚訝。

    兩人互望一眼,時恬兒知趣退開。

    「我窖裡還有事,江叔,麻煩您招呼四爺。」

    「當然。」江叔望著寧獨齋微笑。「真的是好久不見。這六年來,少爺常在我們面前說起您。」

    寧獨齋點點頭,心思卻不在江叔的話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話頭明明是自個兒提起,可當江叔想說時,他整副心神卻黏在時恬兒背影上。

    說也奇怪,向來不在意女人的他,硬是無法把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站在酒窖裡的她,看起來無比神采飛揚,整個人像在發光一樣。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女人。

    而且,她今年才十八。

    恍恍惚惚地,他回憶起自己十八歲時在做些什麼——他常待在灶房跟掌杓爭吵,還纏著二師兄過招,老被師父叨念要多熟悉各家飯館的優缺,還有各地盛產的食材——他的十八歲同樣不輕鬆,但就沒她那麼神采奕奕。

    他忍不住想,至親哥哥的死,難道不會在她心裡留下些許陰影?

    江叔一瞟他側臉,又看看自家小姐,原本開啟的嘴巴又立刻閉上。

    這時的時恬兒正拿著杓子嘗醪,兩人都聽見她說:「恐怕還得等上一天。」

    直到她纖麗的身影消失在窖底,江叔才又說話。「小姐是我們酒窖的瑰寶,堪稱是百年一遇的釀酒高手。」

    寧獨齋回頭看著江叔,表情摻雜著不信與疑惑。

    「難以置信。」他搖搖頭。並不認可江叔的話,因為不合常理。一個才十八歲的姑娘,說難聽點,他吃下的鹽巴都比她吃過的米多,她會有多大能耐?

    江叔唇角一勾。「幾年前,我跟少爺初聽小姐的意見,我們也都以為她一個小丫頭懂什麼,可事後發現,我們錯了。小姐十五歲那年,少爺給了小姐一批米跟幾個缸子,教小姐別老是說,要就釀出足以服人的酒。整整三個月,從洗米蒸米到釀造,小姐全不假手他人。開頭我們還當笑話看,可當粗酒濾出來那一天,被笑話的反而是我們!」

    「釀得很好?」寧獨齋問。

    「那是我這輩子喝過最棒的酒。」江叔吁口氣,那難以言喻的美妙,至今仍深烙在他喉嚨裡。「汗顏,我們窖裡加一加三十人,竟然還抵不過小姐一根指頭。對了,四爺嘗過『春鶯囀』沒?」

    說起「春鶯囀」,寧獨齋雙眼立刻放光。「剛才喝過。恕我直言,我認為『春鶯囀』,比你們精心釀造的桂花酒還好上數倍。」

    「您說得沒錯,『春鶯囀』確實比桂花酒好。」江叔停了下才又接口:「您知道,『春鶯囀』就是小姐當時釀的酒嗎?」

    寧獨齋表情,只能用瞠目結舌形容。「你是說,她十五歲釀造的酒——就是『春鶯囀』?!」

    江叔點頭。「我們窖裡的酒釀好到能賣,最少得貯上兩年——您自個兒算算時間,『春鶯囀』是不是剛好合了這條件?」

    是,他很清楚時家的酒向來得陳貯才能賣出——這也是「桂花酒」之所以醇郁過人的主因。

    「我知道您很難相信,換作是我,要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信。」江叔加重語氣。「可是想想也對。打小姐學會走路,每天都可以在窖裡看見她,我們幾個釀工,包括少爺釀酒時常犯的錯,小姐全都一清二楚。當少爺一給小姐機會動手,小姐特意不重蹈覆轍。您想得到嗎?粗酒釀好之後,少爺和我們幾個人一喝,全都驚得說不出話來。等『春鶯囀』陳貯出窖,少爺一嘗,二話不說,立刻要小姐接下大酋職司,由她領頭釀酒。」

    寧獨齋望向窖底,又重回江叔臉上。他相信江叔人品,江叔不可能說這種謊。只是一時半刻,他沒辦法接受——因為,時恬兒是個姑娘。

    若她是少年,他的感覺必定不會如此五味雜陳。

    不過她的特殊早有跡象,早先看她要求掌櫃不能屈服黑臣虎那幫人,就知她膽識過人。

    現在又得知她在小小年紀——十五歲,就獨自釀出「春鶯囀」……

    老天!寧獨齋輕柔著額頭,先前說要跳進漓江洗眼睛的事,恐怕勢在必行了。

    「不好了不好了!」

    就在寧獨齋腦子一團亂時,一道喊聲遠遠傳來。

    「小姐,您快些出來啊!」

    「怎麼回事?」時恬兒自窖底奔出,一張粉臉被熱氣熏紅的她,看起來比枝上的桃花還嬌艷。

    不自覺地,他目光定定地停在她頰畔,好半天跑堂的聲音才傳進他耳朵。

    「左捕頭帶了好多捕快,嚷著要小姐出去見他!」

    一聽見是官差,寧獨齋眉心緊皺。「什麼理由?」

    跑堂回答:「說是官府接到密告,有人看見我們偷偷賣酒!」

    「肯定跟金家脫不了干係……」時恬兒摘下包巾,回頭望著眾人。「我到前頭瞧瞧。江叔,窖裡勞煩您注意。」

    「小姐放心。」江叔回答。

    「我跟妳一道過去。」寧獨齋一跨步站到她身邊,手指若有似無地擦過她衣袖。

    他特有的氣味一下籠罩過來,她驚了一下,心口跳得飛快。他會不會站得太近了?念頭方從她腦中閃過,她立刻斥責自己一句——什麼時候了還在想這些?

    她裙襬一提,望著寧獨齋說道:「請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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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5 00:08: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前頭鋪子裡,蓄著黑胡,身形矮壯的左捕頭,正一臉不耐地質問:「你們家小姐呢?喊個人能喊那麼久,該不會乘機給我跑了?」

    「我們家小姐絕不可能做這種事。」掌櫃哈著腰說話。「左捕頭,小的特別為您泡了壺明前的碧螺春,還有幾碟瓜果點心,您就湊合湊合著用點——」

    「明前的碧螺春叫湊合?」左捕頭得了便宜還賣乖。「想來你們時家油水不少啊?」

    「不不不,左捕頭您誤會了,這碧螺春可是是咱小店用來接待上賓的珍品,只是不曉得合不合您口味……」

    掌櫃挖空心思討好左捕頭時,時恬兒偕著寧獨齋進來了。

    雖說時恬兒年紀輕輕,可她接見左捕頭的神態,卻是十足十的當家派頭。

    她現下表情是學哥哥的。雖然接掌時家不過月餘。可因為耳濡目染,她自認表現勉強上得了檯面。

    「左捕頭。」她頭輕輕一點。「聽說您找我?」

    左捕頭放下茶碗,雙眼微微帶過一旁的寧獨齋——方才黑臣虎提過,說時家多了一名拳腳厲害的幫手,左捕頭心想。應該就是他了。

    可左捕頭想,俗話說民不與官鬥,再厲害的角色,遇上官差,也只有俯首稱臣的分!

    左捕頭惡聲說道:「剛才官府接獲密報,說你們時家酒鋪惡意違令,私下偷偷賣酒——可有此事?」

    「當然沒有。」她表情不卑不亢,也不畏懼。「左捕頭要是不信,大可叫底下人進去搜。」

    「不用搜。」左捕頭眉頭一挑。一名捕快突然跑向門外,而後押了一名衣著骯髒、神情隄怯的漢子進來。漢子手上,還緊抓著一隻烙著「時」字的酒罐。

    左捕頭衝著時恬兒惡笑。「證據在此,你們有什麼話說?」

    她轉頭和掌櫃互望一眼,掌櫃搖頭,表示自己不可能這麼做。

    掌櫃心眼雪亮,知道金家老爺千方百計想鬥垮他們時家,哪還會傻到自挖坑往裡頭跳!

    「左捕頭冤枉啊。」掌櫃出聲。「這客人手上拿的雖然是我們酒鋪的酒罐,可真的,打自陳大人不准我們賣酒,我們就沒再接過沽酒的客人,而且,這客人相當面生。小的想其中一定有什麼誤會——」

    「我不管你是不是誤會,總之先拿下再說。」左捕頭手一揮。

    「來人,把時恬兒給我帶回去。」

    「是。」底下捕快齊一圍住時恬兒,根本不給她抗辯的機會。

    一見自家小姐被抓住,掌櫃和跑堂立刻過來保護。

    「噯!別這樣,小心傷到我們家小姐!」掌櫃徒勞地嚷著。

    「不問緣由就胡亂抓人——」她扭動被擒住的雙臂,表情又驚又怒。「你們不覺得太過分!」

    亂成一團的時候,自進門就沒作聲的寧獨齋,突然沉聲喊了一句:「住手!」

    或許是被他天生的威嚴所震懾,掌櫃、跑堂和推拉著恬兒的捕快們倏地把手鬆開。

    寧獨齋伸手一帶,輕易地把個頭不到他肩高的恬兒護到自己身後。

    被幾雙手揪拉得頭昏目眩的時恬兒走神,便是看見他山般魁梧的背影,慌亂的心驀地穩了下來。

    他的背影彷彿正在跟她說——「不用怕,有我在。」

    「你是誰?」左捕頭橫眉豎目。「敢插手官府之事!」

    「官府又如何?」寧獨齋斜眸橫掃。「有我寧家堡四爺寧獨齋在此,誰敢動時家小姐一根汗毛?」

       左捕頭倒怞口氣,心裡暗啐——馬的,時家打哪兒請來這麼一號人物!

    左捕頭並非井底之蛙,堂堂寧家堡四爺——嘖,說不定連自家陳大人都得禮讓三分!

    寧獨齋望向仍被捕快擒住的買酒漢子。「我剛才聽左捕頭說,時家偷賣酒給這漢子,碰巧被你們逮著?」

    左捕頭胸一挺。「沒錯!」

    「什麼時候買的酒?」他發覺左捕頭欲代答,眼一瞪要左捕頭閉嘴。「我要聽他親口答。」

    漢子偷偷瞟向左捕頭,似乎想從左捕頭那兒得些指示。可惜寧獨齋大腳一跨,拉著恬兒擋在漢子面前。

    無法可想,漢子只好隨便搪塞。「剛、剛才不久——」

    寧獨齋咄咄逼人。「剛才是多久?一刻鐘兩刻鐘,還是半個時辰以前?」他刻意問。

    得不到左捕頭暗示,漢子只好胡亂答了個時間。「大概——半、半個時辰剛……」

    漢子這麼說的理由無他,因為左捕頭就那個時候找上他的。

    「這麼剛巧,半個時辰前,我正好在鋪裡,可我沒見你上門?」

    寧獨齋直盯著漢子。

    被他這麼一看。漢子嚇得一顆心簡直要停了。「我、我我我——」

    「還有這酒罐——」他不費吹灰之力搶了過來,然後湊到鼻前嗅嗅。「說是半個時辰前沽的酒,怎麼才這會兒時間,罐裡的酒味就散了?還是說,這罐子是一、兩個月前留下來的?」

    左捕頭臉一陣青一陣白。他全沒料到會遇上精明幹練的寧獨齋。早先黑臣虎在時家吃癟,陳大人擔心夜長夢多,便命他想個罪名抓住時恬兒進牢,想說這樣時家沒主兒就散了,怎知突然殺出寧獨齋這程咬金!

    「總而言之,酒罐是時家的,時家就得擔起責任。」左捕頭要起狠道:「把人帶走!」

        寧獨齋手一擋,一雙眼定定注視蠢蠢欲動的捕快。說也奇,竟然沒人敢再前進一步。

        他望著左捕頭問:「現在左捕頭的意思,是覺得寧某說謊,人明明有進來寧某卻說沒看見?」

    望著寧獨齋瞇起的黑眸,左捕頭背脊一陣惡寒。說真話,就算左捕頭娘親幫他生了十個膽子,他一樣沒膽當面指責寧獨齋。

     先不論寧獨齋背後有著富可敵國的寧家堡,單他一個人,已夠把人嚇得冷汗直流。

     什麼叫氣勢逼人、不怒而威,看他一眼便曉得了。

     左捕頭擠出笑來。「不。四爺,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然?」他慢條斯理地環視眾人,最後才定定落在左捕頭臉上。

      被他注視的左捕頭像挨了一鞭似,脖子猛地一縮,「你聽仔細了——」他一字一句慢慢說:「回去稟報你們家大人,時家的事我寧獨齋管定了。從今爾後,找時家人麻煩,就是找我寧獨齋、還有寧家堡麻煩,這幾句話左捕頭可千萬帶我帶到。」

    他都把話挑這麼明瞭,左捕頭哪敢待著,立刻領著人腳底抹油溜了。

        直到看不見左捕頭人彤,恬兒一直繃緊的背脊才終於鬆懈下來。震怒似的,她往椅上一坐。「我真想不透,世上竟然會有這種官!」

         乍看她表情。摸不透她的人肯定以為她膽子奇大,就算大塌下來眉頭也不會多皺一下。可錯了,她藏在袖裡不住發抖的雙手,便可證明她的無畏不過是佯裝。她的堅強,全是為了眼前這群喊她小姐的僱傭硬撐出來的。

         打從哥哥病倒那一天開始,她才猛地發現自己已沒有懵懂害怕的餘裕——尤其在哥哥死後,嫂嫂又接著生病,看著時家六十多口人的眼睛,她逼迫自己一定得堅強,這個家,眼下只剩她了。

    寧獨齋何等眼力,想當然發現了。

    說真的,他一度被她表情騙過,開頭才會衲手旁觀沒作聲。

    可當捕快們群起圍上,和掌櫃、跑堂他們不斷擠搶推柔時,他才猛地瞧見她眼底的驚惶。

    那個時候,他才猛然想起,她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姑娘——對照當年的自己,現在的她,不管表現得多剛強,也不過是個比孩子再稍大一點的小姑娘。

    那一瞬間,一股心憐油然生起,他還來不及釐清自己心頭的感覺,手已經伸出去了。

    他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打自被娘親拋棄那一刻。

    便對自己發誓,再也不要相信女人,再也不要跟女人有所牽扯的他,竟會為了保護一個女人,主動搬出寧家堡名號來!

    可一言既出,他就不打算食言。反悔,不是君子會做的事。

    他揮手要掌櫃他們回頭做事。

    「你還好吧?」他望著她低聲說。

    她臉一紅,發覺自己的逞強沒騙過眼前人。「我沒事。」她低聲說話。「謝謝四爺剛才挺身相救。」

    他朝不住打量他倆的掌櫃看了眼,心頭做了決定。「我們得好好淡談。」

    「當然。」她強打起精神,撐著發軟的雙腿來到後頭敞廳。

    圓桌上,寧獨齋先前用過的碗筷已然撤淨,只剩下一隻茶壺兩個杯子。

    她幫他倒了杯茶。「四爺請。」

    寧獨齋沒接手。只是定定望著她略顯蒼白的秀顏。

    直到此刻,那股憐惜還在他心湖蕩漾,弄得他整個人浮浮躁躁,很不安穩。

    可他善於隱藏的表情瞞住了他心思,只有打暈她的眼透出一點端倪。

    恬兒還不夠精,所以沒看出來。在釀酒上。她或許是難得一見的瑰寶,可在男女感情上。她不過是個懵懂稚嫩的懷春少女。

    他清了清喉嚨。「依我跟時大哥的交情,我就不跟你客套了。」

    她輕輕一點頭。「四爺請直說。」

    「時家這擔子,你一個人擔不起。」

    一聽此言,她倏地變了臉色。「四爺的意思是——」

    「兩條路。」他直直望進她眼底。證明自己不是在開玩笑。「一是找個能幹精明的男人嫁了,或許他能想出辦法鬥贏金家那幫人。二是把時家酒鋪招牌撤了,入我寧家堡旗下,一勞永逸。」

    她想都不用想,直接回答:「承蒙四爺看得起,可恬兒——兩條路都不選。」

    他瞇起眼。「你有更好的法子?」

    「沒有。」她坦言。「可是我心意已決,我不會把酒鋪交給其他人,我會想盡一切辦法撐持下去,直到時磊學會一切技藝,再把經營棒子交付到他手上。」

    「誰是時磊?」寧獨齋一時想不起。

    說人人到。他話聲方落,一個紮著童子髻的孩子突然跑了進來。

    「姑姑——」

    來人壓根兒不管廳裡還有沒有其他人,門一開立刻往他姑姑懷裡一撲。

    「讓姑姑瞧瞧。」時恬兒端起時磊圓潤潤的小臉。「又為了什麼事情難過了?」

    「我想爹。」時磊癟著嘴。「姑,爹去了好久,小磊想跟他玩。」

    瞧他哭得像只花貓一樣。恬兒歎了一聲,掏出手巾幫他擦臉。「姑姑不是跟你說過好多次了?你爹爹不是到外地做生意,他是死掉了,你見過的,我們大夥兒一齊將他埋在地裡了。」

    時磊指著外邊。「可是掌櫃伯伯說——」

    她又是一歎。這事她跟掌櫃他們提過好多次了,要他們坦白就好,沒必要瞞騙。人死了就是死了,何苦讓孩子抱著一個永不會實現的幻夢?

    她記得爹娘相繼病故的時候,長她十四歲的哥哥,也是用同樣方式,讓她慢慢接受人死不能復生的事實。

    「姑姑——小磊要爹,您幫我找爹……」時磊不斷央著。

    「這事姑姑沒辦法,小磊乖,你看看旁邊,這位是四爺,你進來到現在還沒跟四爺打過招呼。」

    「不要不要,小磊要爹——」

    「小磊!」時恬兒低喊。他這年紀的孩子最是麻煩,雖然會說話,但懂的事情不多,根本沒辦法跟他講道理。

    見她一臉無奈。寧獨齋心裡的疙瘩反而少了一點,原來她也有不拿手的事。

    幫幫她吧。

    寧獨齋合掌一拍,嚇了姑侄倆一跳。

    「我是寧獨齋。」他彎身注視仍掛著兩行淚的時磊。「你呢,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

    時磊望著寧獨齋,似乎對他英挺黝黑的面容感到好奇,忽然也忘了哭的事。

    「我叫時磊,我今年三歲。」

    時磊可愛。雖然嘴巴說著三,可手指卻比著四。

    寧獨齋呵地一笑。「你比錯了。」他輕拗小時磊短小的指頭。

    「這才叫三。」

    「姑姑?」時磊轉頭看著姑姑。

    恬兒匆匆將目光移開。剛才寧獨齋一笑,她魂兒就像被勾去了似的,感覺臉都紅了。

    她定了定心神望著侄子說話。「對,四爺說得沒錯。還有,你還沒跟四爺打招呼。」

    時磊從小就被教導要對長輩有禮貌,一聽,連忙躬身行禮。

    「寧獨齋好。」

    「錯了錯了。」她笑著搔搔侄子額發。「你是晚輩,不能直接喊四爺名諱,要喊四爺好。」

    時磊受教,彎著身又喊了一次。「四爺好。」

    寧獨齋不算喜歡孩子,可時磊不一樣,他是時大哥的獨子,從他眉宇,隱約可看見時大哥的影子。

    基於這點,寧獨齋對時磊多了分親切感。

    「喊四爺太生分。」他摸摸時磊頭。「以後你就喊我獨齋叔叔,小磊,獨齋叔叔很久沒來你家玩了,你要不要當當小地陪,陪獨齋叔叔四處走走看看?」

    「什麼是小地陪?」時磊天真地反問。

    「就是帶獨齋叔叔去玩。」恬兒解釋。

    「我要!」一聽能去玩,時磊立刻忘了先前的要求,改拉起寧獨齋的手來。

    「快點快點,我們去玩——」

    「會不會太麻煩您?」恬兒望著雀躍的侄子,表情有些不確定。

    寧獨齋輕輕把時磊抱起,讓他小屁股坐在自個兒肩上。「不用擔心我,要真煩了,我會把他交給裡邊的傭人。你酒窖不是還有事?去忙吧,剛才的時論晚點再說。」

    「快點快點,獨齋叔叔——」時磊似乎對高處感到興奮,表情相當開心。

    寧獨齋要時磊環住他頭,望著恬兒頷首。「我們走了。」

    「走走——去玩——」

    恬兒定定站在原地,直到聽不見時磊的歡呼聲,她才柔柔額頭,扶著桌面坐了下來。

    當晚,恬兒設宴款待寧獨齋。席間,寧獨齋表示還想進酒窖多看一看,一等吃完,兩人立即轉移陣地,沿著矮巷慢慢朝酒窖行去。

    釀酒的工作不分晝夜,就算夜色已深,窖裡還是有人,只是人數不若白天,也不再是白天那一批人。

    寧獨齋看了看。「牡叔不去休息了?」

    長髮掩在包巾下的恬兒和釀工們招呼著。「對。夜裡窖裡比較沒事,只要安排幾個人輪著注意。」

    走到人較少處,他停步注視略顯倦容的她。

    或許是累了的關係,畢竟她已經忙了一天,又遭逢左捕頭的驚嚇。回視他的眉眼,少了白日的堅強自持,添了一抹楚楚可憐的嬌弱。

    自見她就感覺紊亂的心緒,這會兒更是百味雜陳。

    他發覺體內有股想靠近她、碰觸她的衝動——而他從沒有過這種感覺。

    一直以來,女人對他,不過是消磨慾望的對象。他從沒想過要保護女人,更別提因為看了她倦容,就心旌搖曳,魂不守舍!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閉起眼睛喃問自己。

    對,他得承認。時恬兒確實是他見過最漂亮的姑娘,不論眉眼身段、舉止、氣度都比他接觸過的名伎花魁要勝上幾分——但他明白,她之所以惹得他心煩意亂,不全是長相緣故。

    但此時他不願也不想深究,為什麼獨對她有這等特殊反應,恬兒沒讀出他的心緒,只覺得他表情不太對,但不曉得是因自己而起。

    「四爺想跟我聊鋪裡的事吧?」她主動提起。「今日下午您跟我提過之後,我反覆想了幾回,我知道您的提議有其道理,可沒辦法,再怎麼樣我也不可能把時家這招牌摘下。」

    他聽出她的回答,全繞著他先前說的第二個提議打轉。「怎麼不考慮招個夫婿進來?」

    說完,他的心竟不期然痛了一下——他是怎麼了?他皺起眉頭,不明白自己怎會有此反應?

    恬兒搖頭。自接下大酋職司,她便斷了婚嫁的想望。不是看不起外邊男人,而是她很清楚自己能耐。醉心釀酒的她,對一般大家閨秀擅做的事,根本不在行。

    像縫衣繡補之類的針黹工作,她沒時間也沒興趣;琴棋書畫,她擅長的只有讀書一樣。至於廚藝,是啦。她是比尋常姑娘精了一些,但因為忙著釀酒,她難得騰出時間進灶房。

    「說了不怕四爺笑,別看恬兒在窖裡呼風喚雨,就以為我事事能幹。恬兒沒看起來的厲害。我真正懂的,也只有釀酒一樣,出了這酒窖,我連外邊姑娘一根小指頭都比不上。真的,願意且膽敢娶我進門的公子少爺,百個還找不出一個。」

    寧獨齋挑眉。他又在她身上發現一樣別人沒有的優點——老實。不會半點花樣就把自己說得跟大一樣高。

    她真的是奇葩。他難得對女人起了佩服,她算是頭一個。

    「你和我以為的十八歲姑娘完全不一樣,不,就算是男人,也沒幾個有膽承認自己的缺點。」

    她輕輕搖了搖頭,回道:「我哪有什麼特別?我只是知道,我的那些缺點不會因為我不承認而消失不見——而且,四爺不是外人。」

    她最後這句話說進了寧獨齋心坎。對女子懷著芥蒂的他,頭回願意承認,世間女子,不仝是他想的那模樣。

    或許仍有少數幾個——就像眼前的她,值得他信任、交往。

    「既然你說我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你得多找個人來幫忙,你一個人,對付不了金家那幫人。」

    她洩氣一歎,這事她比誰都要清楚。「您知道要找這個人有多難?他不但得有擔當,有能力對付金家老爺,而且還得有肚量,容我不讓他插手酒窖的工作——」

    說著說著,她心裡浮現一個人選,就是他——寧獨齋。

    可他先前說了。要他統管可以,前提得先摘下時家招牌,掛上他寧家堡大旗。

    想想也對,他跟她非親非故,怎麼可能老幫她處理金家的問題。

    不到行不得已,她不願走上這一步。她心底還是懷有希望,希望時家招牌,能在她手上傳承下去。

    見她一臉失望,他心又軟了。「這樣吧,在陳大人收回封令之前,金家我暫時幫你擋著,這段時間你可以安心釀酒。同時想一想還有沒有其他辦法。」

    「您願意?」她一臉驚喜。

    他淡淡地點頭。要是不願意。他不會說出口。

    「不過我話說在前頭,要我暫管,就得按我規矩行事。明兒一早你得跟所有人講明,我在的時候,鋪子裡大小事全得經過我同意。」

    「當然!」只要他願意出手,不管他要求什麼她都接受。「還有什麼其他吩咐,四爺儘管說。」

    寧獨齋想了一想。對他而言,心懷不軌的金家只是個小麻煩,根本不是他對手,難纏的是官府。「暫時沒了,我下午寫了封信託人送上京了,俗話說惡人還需惡人治,官人也一樣,我想不久就會有好消息。」

    「多謝四爺。」說時,她曲膝欲拜。

    寧獨齋連忙仲手。「別這樣——」

    可他手一碰上她,一股微妙悸動竄過兩人心窩。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一股赧紅悄悄浮上她臉頰。他看見了,心裡又起了想觸碰她的衝動。

    他目光落至她微微噘起的濕潤小嘴上,一陣心猿意馬,腦子全是她紅潤小嘴的滋味。

    不知那小嘴嘗起來,會不會比花蜜還香?

    垂頭不語的她表情同樣驚羞。她很清楚自己身體的反應——打從再見他,她眼睛腦袋總不時繞著他轉,臉頰也老是紅通通,像犯了病一樣。

    我到底是怎麼了——她抬頭偷看他一眼,正好被他逮著。

    他眼睛,始終盯著她不放。

    「那個……」心裡一慌,她難得結巴。「時候不早了,四爺您趕了幾天路,一定覺得累了。」

    「還好。」理當他應該順著她話,乖乖回房休息才對,可他偏不這麼做。只因還想多看她一會兒。

    她大眼一眨,忽然不知怎麼接話。

    「你呢?」他目光停在她微黑的眼眶下。「累了?」

    知道他在看什麼,她羞怯地摸摸自己臉頰,說道:「——有點。」

    「走吧,我送你回房休息。」

    「不用了。」她哪好意思。「我房間不遠,幾步路就到了,您也累了一天——」

    「就是因為不遠才更要送。」他不由分說。

    見他堅持,恬兒不再辯駁,領著他離開酒窖。

    行不過片刻,兩人穿過鏤空的月亮門,恬兒廂房就在樹蔭後方。

    一彎明月,高掛在黑絨般的天上,渾身沐著銀光的她,娉婷地像朵初綻的白荷,教人移不開眼。

    「到了。」她停步轉身,柔情似水地微笑。「四爺快回房休息吧。」

    他望著不到肩高的她。留戀不捨地點點頭。「明早見。」

    她雙目掃過他俊挺的面容,同樣戀戀不捨地說:「明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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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5 00:08: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隔天一早,大際剛透出點光亮,酒窖已開始忙活了。恬兒一向起得早,釀上們剛捧出木桶子清洗,她已經包好頭巾。一個一個和釀工們招呼著。

    江叔走過來。「早啊小姐,怎麼不多睡會兒?」

    「睡不著,」她轉頭看著酒窖。「我惦記桶子裡的醪,算一算,似乎是上槽的時候了。」

    「您還真神通廣大。」江叔領頭走進酒窖。「顧醪的老六才剛要我們洗乾淨手腳,您就過來了。」

    上槽濾酒是窖裡大事,所有人包括恬兒這個領頭在內。全都得下去幫忙。顧醪的老六負責把醪舀進小木桶中,其他人再一桶一桶扛到槽邊,小心地注入洗淨的絹袋子裡。「槽」是一個沒上蓋的大木盒子,深度足有半個人高。恬兒力氣小,打不起木桶,就留在槽邊和江叔一塊把裝滿醪的絹袋擺放好,很快地,槽口溢出通透清亮、蜜香濃郁的酒液,這是她永遠看不膩的一刻。

    忙了一個多時辰,大桶於裡的醪全數舀盡,濾透出來的桂花酒也已妥善盛進酒甕,就待貯進酒窖深處,一直要等兩年,才能勾兌出窖賣人。

    江叔裝了瓶新酒過來。「小姐,難得遇上,您要不要帶點教四爺嘗嘗?」

    「還是江叔懂我,我正想說,您就拿來了。」她摘下包巾抹去額上汗滴。「對了,有件事忘了跟大夥兒提,我昨夜已經跟四爺說好了。打從今天開始,前頭酒鋪生意全權交給四爺發落,你們要是聽到四爺吩咐什麼,儘管去辦,不用再來問我。」

    釀工們停下手邊工作互看。

    其中一人說話了。「小姐,您打算把酒鋪賣給四爺?」

    「沒的事。」就知道他們會誤會。她好聲細氣地解釋。「只是暫時。你們也都清楚我只會釀酒,外邊酒鋪生意,包括怎麼對付金家人,我不是那麼拿手。四爺願意幫忙,我再高興不過。」

    江叔也有意見。「小姐的意思是——四爺願意無條件幫助我們?」

    她眨了眨眼,說真的,這事要是江叔不提,她還真忘了問!

    「昨兒沒說到這……噯,總之,你們先把我的話記著,我這就去找四爺淡個清楚。」

    「等等。小姐——」江叔追了過來,上上下下打量。「您就這樣去見四爺?」

    她瞧瞧自己。「是啊,怎麼了?」

    「不是我說您,」江叔歎氣。「既然是去見四爺,您應該先回房換件衣裳才對。」

    她一臉莫名,昨兒也是這麼打扮啊!「我這麼穿有什麼不對?」

    「不是不對,是可惜。」江叔循循善誘。「您瞧瞧您,明明生得花容月貌,卻老這麼疏於打點自己。就算少爺喪期未過百日,您換件亮眼衣裳,再簪兩根金簪,應該不為過吧?」

    「幹麼這麼麻煩?」不是她不愛漂亮,只是覺得沒必要;待在窖裡,成天不是汗就是水,萬一把漂亮衣裳弄髒不是可惜?

    「這哪叫麻煩。」江叔歎氣。「總而言之您聽我一句,先回房換件衣裳再去找四爺。也好教四爺瞧瞧,您除了會做事。還是個標緻的美姑娘。」

    恬兒審視江叔,不知是不是她多想了,怎麼覺得江叔似乎另有所圖?

    「江叔,您是不是在打什麼歪主意?」

    「哪有。」江叔答得多快,一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神態。

    「沒有最好。」她點點頭。「話說前頭,人家四爺好意來幫忙,您可不要胡亂打什麼主意,教四爺起了彆扭,以後都不敢上門了。」

    江叔揚了揚手,幾句話藏在心裡沒說出口,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湊在一起,哪叫什麼「胡亂主意」!

    「好了,」她摟緊酒瓶。「時間不早,我找四爺去了。」

    「記得,換件衣裳。」江叔仍不放棄。

    她睨了江叔一眼,點點頭,走了。

    時家另一頭,寧獨齋下床,兩名在門外久候多時的婢女立刻端來洗臉水。

    大概是看慣了南方白皙清瘦的文質公子,一遇上寧獨齋這種貌勝潘安,又壯碩健朗的男漢子,婢女便意亂情迷了。打自進門,兩名婢女便時不時用肘頂著對方,偷瞅他寬闊的肩膀竊笑陶醉。

    他對女人目光何其敏感。眉心一下皺了起來。

    「四爺,小的幫您穿衣——」

    一名婢女正準備取下外袍,沒料到他一手搶走。

    「沒人叫你碰。」他陰鬱的表情,寫滿他心頭的不悅。

    婢女嚇一大跳。「四、四爺?」

    「出去!」他毫不憐香惜玉。截至目前,唯一夠格讓他另眼相看的女子,只有時恬兒一個。其他女子,可沒那麼好待遇。

    在他掌管的北堂,雖也有婢女,可全被教得規規矩矩,事情一做完立刻退下,要是他沒問話,絕不敢多留一會兒,或者多吭一句。是他大意,因昨晚來的遲僕役他就忘了交代掌櫃,不要找女人來伺候他。

    要是她們安分點還好,可偏偏犯了他大忌,不但旁若無人地眉來眼去,還自以為慇勤地碰他東西。

    時恬兒走來時,正好遇見婢女們哭哭啼啼跑離。

    她招來兩人。「你們倆怎麼了,遇上什麼事拉?」

    「小的們也不清楚——」兩名婢女怞怞噎噎,說了老半天,還是不明白自己哪兒做錯。

    時恬兒安慰她們幾句,才一臉忐忑地走向客房。

    乍聽她們的說法,感覺像是四爺在亂發脾氣,她在想是不是她說錯或做錯什麼,才會教他一早心情不好,借題發揮了一番?

    但想起昨晚——他送她回房時,心情還挺不錯的不是?

    她低頭一望腳邊的影子,曖,虧她聽了了江叔的勸。還特地回房穿得體面點,照這情形看,恐怕是白費心機了。

    她一歎。不管了,哥哥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和氣生財,等會兒見了面,她先道歉再說。

    做好準備,她伸手拍了拍門。「四爺,醒了嗎?」

    一聽是時恬兒,穿好衣裳的寧獨齋露出微笑。

    他打開門,一見她的穿著,眼神倏地一亮。

    她今早一改平日的簡素,特意換上侞粉的對襟背子配上淡綠的八幅綢裙,插著一支雅致的珠簪。頭一搖動,垂落的珠花便盈盈搖晃,很是好看。

    「要出門?」他盯著她秀雅的臉問。

    他這麼一問,她突然忘了那兩名婢女的事。「為什麼這麼問?」

    「瞧你打扮得這麼漂亮——」

    他話一出口,兩人臉上都有些赧紅。寧獨齋是因自己絕少誇人,且還是誇獎女人:恬兒則是因為歡喜,瞧他的表情,似乎挺滿意她的妝扮。

    女為悅己者容,哪個姑娘不愛聽別人讚她漂亮。

    她別開眼,纖白的指頭輕捻著耳畔細發,那低垂的眉眼之嬌媚,教寧獨齋呆怔了半晌。

    她緩緩說:「是江叔,他嫌我平常打扮太過隨意,有失禮貌,才特意換了件衣裳——」她突然記起自己懷裡的酒,笑盈盈地捧高。「這酒,是才剛上槽裝瓶的,想說難得一遇,帶來讓您嘗一嘗。」

    他接過彌足珍貴的新酒,剛一打開酒罐,淡雅的蜜香便縈繞鼻間。他不假思索打算嘗個痛快,卻被一隻手輕輕按住。

    「早膳用過了?」她睜著大眼睛問。

    啊,她不說他還真忘了。他一訕。「瞧我,一聞到酒,腦袋全空了。」

    她立即將瓶子搶了回來。「這怎麼行,還不准喝。」

    他望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長這麼大還沒人敢跟他搶東西,還是當他的面,她是頭一個。

    他眨眨眼,感覺——還不壞。

    「我去喊人幫您備膳。」

    他突然接口:「不要婢女。」

    「啊?」她停步回頭。

    「我不喜歡女人在我面前走來晃去。」

    『那我——」她心一驚。想起自己也是個「女人」。

    「你不一樣。」他馬上說。「討厭女人是我的毛病,一時半刻改不了。」

    聽他這麼回答,她心裡雖有些開心,可又隱隱覺得不太對勁。

    不過不急,她邊走邊想,等他用完早膳再聊。

    兩刻鐘過後,吃罷的寧獨齋跟著恬兒來到鋪裡的灶房。頭髮已見斑白的掌櫃王叔站在廊簷下,一雙眼精光鑠鑠,不斷巡望底下人動靜。

    廊下十多個人洗菜、刷鍋,鏗鏗鏘鏘聲響不絕於耳。

    一見有人慢了動作。王叔立刻拔高嗓門開罵:「混帳,光會動嘴巴,幾個碗是要洗上多久?」

    「掌櫃,小姐來了。」一名洗菜的雜工喊道。

    轉頭一見小姐身旁跟著誰,王叔表情相當微妙。

    工叔一輩子忘不了眼前這張臉。六年前寧獨齋初訪時家,為了迎接貴客,王叔特意下廚烹了一道砂鍋辦魚,本以為寧獨齋吃了肯定讚不絕口,想不到只嘗了一口。他便說此菜火氣太盛、細膩不足,教王叔很是不服。

    王叔心想一個毛頭小子懂個什麼,可沒想到寧獨齋為了證明自己,隔日借了酒窖灶頭烹來一鍋脈魚。王叔一嘗便知,真遇上高手了。

    當時那幾尾鰓魚之鮮嫩,簡直可叫湯濃凝脂,好吃到連骨頭也捨不得吐出來——直到現在,王叔心頭仍不忘那幾條魚兒入喉的美味。

    堪稱絕品!

    對寧獨齋,王叔心情只能用四個字形容——又愛又恨。

    「小姐、四爺。」王叔點頭招呼。

    「今天好嗎?灶房有沒有什麼大問題?」恬兒笑問。

    「回小姐,灶裡一切都好,倒是四爺……」王叔轉了個方向。

    「昨兒跟今早的膳食,不知合不合您脾胃?」

    一看王叔表情就知他還惦著六年前的衝突,寧獨齋抱拳一躬。「六年不見,王掌櫃的廚藝,更上層樓了。」

    「不騙人?」王叔擺明不聽場面話。「您別因為小姐在身邊,就想替小的留面子。」

    「千真萬確。」寧獨齋個性有一說一,不會因為誰在身邊他就對人客氣點。

    「我嘗得出來。王叔這六年不過不少苦功,一點一滴全在您的菜裡。」

    王叔笑逐顏開。能得寧獨齋一句肯定,比客人的打賞還教他開心!

    「不過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透。」王叔揮手要底下人把東西端來。「四爺當年烹的魚。我到現在還烹不出一樣的味兒,請您今天無論如何一定要告訴我箇中奧妙。」

    打昨兒聽說他來了,王叔一大清早特別到江邊買下這一簍鮮魚,就等著見面討教。

    說真心話,寧獨齋雖有過人廚藝,可平日有緣嘗到的,也只有親近的師父師兄幾人。他常說他的廚藝不是學來伺候人。而是不願吃些難入喉的東西。不過看王叔這麼有心,他難得起了興致。

    他袖子一卷。「給個不常用的灶頭,我就重現一次砂鍋鰓魚。」

    王叔做了個請的手勢。「就等您這句。」

    「等等等等——」恬兒一見自己被忘在一旁,趕忙插嘴。「我有件事還沒說,等我說完,要做什麼隨便你們。」

    她擊掌招呼底下人注意她。「大夥兒先放下手邊工作聽我說,四爺這回造訪我們酒鋪。是要來幫我們忙的——」她一字一句復誦兩人先前的約定。「從現在開始,鋪裡邊大小事,你們直接請教四爺,不要問過我了。」

    「是。」大夥兒齊聲應。

    「小姐說完了?沒事了?」王叔一見恬兒點頭,立刻把寧獨齋領進灶房。

    恬兒支在窗邊,興致勃勃地看著王叔捧來一大把青蔥。寧獨齋脫去身上外袍,捲起衣袖,刀鋒輕運,眨眼切出了一大堆蔥段。

    「姜。」

    寧獨齋一喊,王叔立刻送到。還是一樣,剁剁剁,一塊塊大姜成了細片,他抓起往油鍋單一扔。

    「唰啦」一陣油香,他抓起大杓,另一手執起沉重鍋柄,幾個翻炒,炸得微焦的薑片騰空翻了幾翻,之後添上大把蔥段,一直燒到味兒全入到油裡,他才移開鐵鍋,將香氣四溢的薑蔥油倒進煮著冷水的陶鍋。

    「魚。」

    王叔聽見。立即把去了魚腮內臟的肥美鮮魚端上。烹煮鰓魚不需批去魚鱗,只要從中切為兩段,小心放進陶鍋即可。

    接著依次加上料酒、秋油、香醋,和幾撮提味的火腿片——當然,最後又丟下一大把薑片跟蔥段。

    他邊做邊提點。「等我合上鍋蓋,切記,起鍋之前,蓋子絕對不能再掀開,否則功虧一簣。就這樣一路保持文火單燉,五個時辰即可上桌。」

    「五個時辰?」眾人驚呼。

    尤其是王叔,更是一臉驚呆。「您上回同樣費了這麼多時間?」

    「當然。」寧獨齋接過巾帕擦了擦頭臉。灶房溽熱,沒一會兒汗便流得滿頭滿臉。「不費五個時辰,就沒法把辦魚燉得脂滑透骨,一吮即化。我想王叔烹不出相同味兒,就是煲的時間過短,頂多一個時辰,沒說錯吧?」

    神!王叔嘖嘖稱奇。「全被您給說中!小的以為只消熬到它熟,哪曉得它得在鍋裡燜上這麼久。擔心它焦,中途小的還開了幾回蓋,真是!難怪您會說它火氣太盛、細膩不足!」

    知錯改了就好了。寧獨齋拍拍王叔肩膀,心裡已開始做起旁的打算。「話說回來,現在鋪子不能賣酒,只能靠您的料理撐持,我在想,您肯不肯費時間學幾道功夫菜?」

    「您一句話,小的萬死不辭。」王叔一拍胸口。

    「爽快。」他微笑點頭。「今天恐怕來不及,明天吧,明兒一大早您帶我到江邊,我們挑幾簍鮮魚,再買幾隻肥雞回來整治整治。」

    「全依四爺意思。」

    「就這麼說定!」他伸出乎,王叔用力一握,兩個加起來年逾七十的漢子相視而笑。

    寧獨齋一綻出笑靨,杵在窗邊的恬兒眼睛便呆了。怎麼回事?她輕摸自己心窩,不懂它為何跳得如此急促?

    她很確定自己沒染上風寒,也沒得什麼亂七八糟的毛病。因在他未笑之前,她心口還算平順,腦子也沒亂成一閉……一道聲音在她腦中取笑——說謊!從六年前初見他,你的心你的眼就不再是自己的了;再見他,表現就更離譜了,不但老衝著人傻笑,還愛盯著人家猛看。像昨晚,你不也是想著他看著你的眼,心思亂了一夜。

    她眸光停在他笑意未收的唇角。嫂嫂先前說過,初遇哥哥那天,嫂嫂一顆心就像被人擠捏住一樣,又酸又疼。她想,自己腦袋之所以亂哄哄,該不會就是嫂嫂說的——喜歡上人的感覺?

    她所以會有這些奇奇怪怪的反應,是因為——她喜歡四爺?

    她驀地又跳快的心窩像在提示她什麼,就在她快想清楚的時候,一名傭僕突然跑來。

    「小姐。」

    她嚇了好大一跳。「啊?」

    「您站了這麼久,腿該也酸了吧。」傭僕不捨她久站,特地搬了張椅子過來。

    「謝謝。」她不好意思拒絕,才剛要落坐,抬頭,正好撞見寧獨齋的眼。

    不知怎麼搞的,她臉紅了。

    他走來窗邊,雙眼始終定在她臉上,沒移開過。

    襯著背後的綠蔭,雙頰紼紅的她,渾似枝上的芙蓉花,他又一次目眩神迷。

    「四爺?四爺!」她眨著大眼連喊了幾聲。

    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收回神。「我還得跟王叔討淪一些事,恐怕一時走不開。」

    「您儘管忙。」她笑著拍拍身下椅子。「瞧我坐得多舒適。」

    「酒窖不忙?」

    她點頭。「剛上完槽,新的面還沒掊好,算算,有兩、三天空暇。」

    他心裡閃過一個念頭「我明天會跟王叔一道去採買,你不要跟來看看?」

    怕她不好意思拒絕,他又補了句:「不勉強。」

    她表情驚喜,「你願意讓我跟,我再高興不過,回頭我會跟江叔說。」

    知道明早有她相陪,他眉眼透出一點歡喜——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可這會兒時間,他還無暇思索自己為何雀躍。

    「這麼說定。」說完他走了幾步,又想起什麼似地回頭。「我記得六年前,我借酒窖灶頭烹魚,你一樣在窗邊看了很久?」

    她一訝。「你知道?」

    他唇角一勾,想他排斥女人的程度,怎麼可能她杵那麼近他卻沒發現。他當時所以沒轟人,是因為她安靜,從頭到尾,她只是用那雙大眼睛靜靜地望著。

    所以他對她的眼睛才會如此熟悉。

    「當年我烹的鰓魚,你沒嘗到對吧?」

    記起那鍋魚的下場,恬兒笑說:「哪輪得到我。」簡直是秋風掃落葉,她還來不及喊說要吃。哥哥跟王叔已經一口氣吃光了。

    「這回你想怎麼吃就怎麼吃。」他朝煨著文火的陶鍋一望。

    「正好喝你送我的新酒。」

    見他笑逐顏開,她驀地想起他說他討厭女人的事。她心想,這麼容智友善的好人,又長得這麼俊俏,怎麼會說自己討厭女人?是他先前遭遇了什麼,還是……曾被女人辜負過?

    想到他曾經跟哪個女人要好過,她胸口突然一陣悶痛。她提醒自己,依他身份年紀,有過幾位紅粉知己並不為過,她不該覺得驚訝——但思緒就是這樣,她越是叫自己不要多想,心裡越是在意得不得了。

    不過這麼一折騰,她終於也明白了了一件事——原來自己的心,早在不知不覺間,填滿了他的身影。

    足足五個時辰,砂鍋辦魚起鍋,恬兒惦著久病不起的嫂嫂,特意盛了兩尾,偕同寧獨齋一道探訪。

    原本待在房裡唸書的時磊一聽獨齋叔叔來了,歡快地奔出房間。

    「獨齋叔叔——」

    昨兒兩人相處了個把時辰,早混得比親叔侄還親熱。

    見時磊肥腿一彎就要彈起,寧獨齋趕忙拎住他後領。「小心。沒見你姑姑手裡端著東西?」

    「好香啊。」時磊雙手攬著寧獨齋,一邊朝他姑姑湊去。「姑姑,小磊餓了。」

    「好,等見了你娘再一道吃。」恬兒朝裡邊廂房一望。「前頭就是了。」

    兩人加一個娃兒,浩浩蕩蕩來到廂房門口。負責照顧的婢女幫他倆開門,再攙起虛弱無力的宮紫蓮。

    「嫂嫂,」恬兒將盤子放下,幫兩人介紹。「這位就是哥哥生前常提起的四爺,他來看你了。」

    寧獨齋雙眼一和新寡的宮紫蓮對上,眉尖立刻蹙緊。

    宮紫蓮清瘦憔悴的面容,讓他記起一個他極不願再想起的人——他娘親,一個狠心賣掉稚子,只求自個兒溫飽的女子。正好宮紫蓮眉宇,跟他娘有些神似。

    「獨齋叔叔?」時磊畢竟是小孩子,立刻察覺不對勁。

    一見時磊不安,寧獨齋笑笑,暗暗提醒自己別搞錯了。眼前人是時大哥的妻子,並不是他那薄情的娘。

    「嫂子。」他點頭致意。

    「四爺。」宮紫蓮綻了一抹淒苦的笑。「時勉生前,我常聽他說您是難得一見的俊才,總想著有機會定要跟您見上一面。」

    「是時大哥謬讚,」他謙道。「獨齋一直覺得,真正厲害能幹的是時大哥。」

    沒想到他話剛說完,宮紫蓮突然掉了眼淚。「四爺——您曉得嗎?你時大哥——死得好冤啊——」

    「嫂嫂。」恬兒忙過去勸慰。「哥哥的事四爺全知道了,他這回下來,就是來幫咱們的。」

    「現在才來有什麼用。你哥都走了。」宮紫蓮淚漣漣地抱怨。

    「嫂嫂。」恬兒趕忙阻止嫂嫂再說下去。嫂嫂明明也知道,當初是哥哥命令大夥兒不准打擾四爺,四爺才會這麼晚知曉的——寧獨齋本就討厭見女人掉淚,再加上被人冤枉。心情一下大壞。

    他不可能跟新寡的宮紫蓮爭論自己晚到的原因,但也沒辦法繼續看著她嚶嚶哭泣的面容——宮紫蓮實在跟他娘太像了。

    他怕自己僅有的那一點憐憫,會被宮紫蓮的眼淚擊潰。

    他沉著表情說話。「嫂子,恕獨齋無禮,獨齋外頭還有點事,得先走一步。」

    「獨齋叔叔別走嘛!」時磊強發脾氣,硬扯著他手不肯放開。

    恬兒不忍寧獨齋為難,立刻跑來抱住時磊。「小磊乖,你剛才不是說你肚子餓了?來。來陪你娘嘗嘗你獨齋叔叔的手藝——」她邊說,眼睛卻望著寧獨齋。

    他讀出她眼底的抱歉。

    他不明白,一樣是女人,怎有人一開口就讓他心起煩躁。有人卻能像湧泉般撫慰他心房!

    他離開宮紫蓮廂房,獨自望著夜空沉思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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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約莫一刻鐘,恬兒清瘦的身影出現在廊道那端。

    她剛把吃空的盤子交給婢女,回頭,就看見寧獨齋站在庭院裡。

    看樣子,他該是在等她才對。

    「對不起。」她走到他面前,鄭重致歉。「我不曉得嫂嫂會把氣出在您身上。」

    他揮揮手,不願再想起和他娘親長得極像的宮紫蓮。

    「累了嗎?」他看著她問。待她搖頭,他才又說:「我想喝酒。」

    「您先到亭裡稍坐會兒,我立刻要人把酒跟鰓魚送來。」

    看著她指揮若定的側臉。他忍不住說:「真難想像,你才十八歲。」

    她轉頭一睇。「四爺覺得恬兒能幹?」

    他唇角一撇。「不是覺得,是事實。剛才我一直在想,這麼討厭女人的我,為何獨獨對你另眼相看?」

    「有答案嗎?」她的心又不自主地跳快。

    正好下人把菜餚送上,兩人極有默契地打住不說。直到傭僕離開,他才打開陶鍋。舀了一尾魚到她面前。

    「試試。」

    她用筷尖把魚身鱗片撥去,再挾了一筷入嘴。方咀嚼,她雙眸立刻亮起。

    「難怪當年哥哥跟王叔會吃得那麼急,這太好吃了!我從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魚。」她嘖嘖稱奇地望著盤中飧。

    這砂鍋辦魚滋味之細膩。縱是從小吃過無數珍饉的她。也想不出旁道菜能和它相比擬。

    「哥哥常說,四爺您的嘴不但刁,廚藝還好得嚇人。我一直想不透哥哥為何用上「嚇人」兩字形容,今晚真是見識到了。」

    說完,她又連吃了好幾口。一看就知她的誇讚無半點虛假。

    「我頭一回這麼緊張。」

    寧獨齋鬆了口氣。從她能釀出「春鶯囀」,就知她舌頭也是刁鑽至極。

    方纔他真有些擔心,怕沒法讓她滿意。

    她噗哧一笑。「您真把我估得太高,說起嘴刁,哥哥比我厲害多了,我這張嘴,頂多只能嘗出菜味和還是不和。」

    倒沒聽過這說法。他問:「『和』的意思?」

    「就是什麼都剛剛好,菜做得太鹹太淡太酸太濃太老太生,就是不和。要不和太容易了,只消多撒一絲鹽巴,就可以把菜裡的「和」給打散。可您烹的鰓魚,一切拿捏得適恰極了。」

    他一驚。「你連多下了一絲鹽巴也嘗得出來?」

    她反問:「您嘗不出?」

    他點頭。「鹹了一點淡了一點我嘗得出,但你說的『和』,我還沒上那個崁。」

    難怪江叔會口口聲聲說她是瑰寶,這會兒他總算服氣了。

    他盤算,有幾道功夫菜,隱約覺得不對勁,但試了幾次,就是找不出缺了什麼,或許她幫得上忙?

    恬兒望著吃了一半的魚,又瞧瞧寧獨齋沉思的模樣。幾番掙扎,還是出口了。

    「四爺,我知您談興正濃,但可不可以打個商量,等我把魚吃完再聊?您要知道,教我這樣眼巴巴看著卻不能動筷子,好為難。」

    瞧她一臉掙扎,寧獨齋忍不住大笑。

    少有機會見他笑得這麼開懷。她清亮的水瞳在他彎起的眼睛唇角游移,想到他開心是因為自己,她心裡暗自得意。

    「原來你也有貪吃好吃的時候?」

    她嘴一噘。「誰要您手藝這麼好——」

    這句話受用!他笑瞇了眼睛。「好,你吃,吃完我們再聊。」

    「謝四爺。」一得允許,她立刻舉箸攻向盤中飧。

    瞧她如此專注,他忍不住指點。

    「魚骨魚頭也好吃,你一個個放進嘴裡慢慢吸吮,滋味無窮。」

    她如法炮製,一丁點也捨不得放過。魚燒得極綿,甚至連魚骨都燉化了,輕輕一吮,魚骨頭便融融地散開,滿嘴儘是鮮魚妙味。

    「真糟。」一尾吃淨後,她心滿意足又不無可惜地歎氣。「鍋裡只剩兩尾,怎麼辦?我捨不得把它吃完。」

    可說歸說,她動筷速度卻未曾緩過。此時的她,哪有一點當家主子的派頭?

    「你嘴總是這麼甜?」他笑睇。

    她嚥下才答:「是實話。對了,您也嘗啊。」

    「留給你。」他要吃隨時都可以做。「我對你的酒比較動心。」

    邊說,他邊幫自己倒了一杯,映著月光的清澈酒液一入喉,他雙眼倏地發亮。

    「不一樣?這不是以往的桂花酒!」

    就猜他喝得出來。她笑逐顏開。「是不是覺得香氣更雅、喉韻更好?」

    「對。」他閉上眼品味喉裡的香氣。「我覺得我好像來到一座山,放眼望去遍野的紅花,然後一個美姑娘俏盈盈地站在江邊,枝頭上的紅花隨風飛落……怎麼說呢……雖然還比不上「春鶯囀」。但意境,早比以往的桂花酒還高上一崁。」

    恬兒相當開心,人說知音難逢,想不到她眼前就坐了一位。

    「真不愧是四爺,我心裡想的,您全說中了。來。我敬您。」她舉起酒杯,和他輕輕一碰。

    一飲而下後,她繼續說道:「我這一回用的,是釀作『春鶯囀』的酒面,花了兩年培育,好不容易又造出來的。」

    他一訝。「這麼難?」

    「是啊。」她點頭。「釀酒首重天時地利人和,三樣缺一不可。先前我釀「春鶯囀」的米,是產自風調雨順的豐年,每顆谷粒都被漓江水餵得飽飽滿滿,做出來的面也是一等一。可這兩年嶺南多風雨,谷粒也差了點,想造出一模一樣的麴,只能說煞費苦心。」

    「這麼說來,他得為自己的好機運感到榮幸了,一來就趕上了。」

    他搖了下酒杯,仰頭又飲了一杯。

    「對了。」她停下筷子。「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您。」

    他點頭。

    「您來我們這兒幫忙,肯定會耽誤您不少正事——」她稍停了會兒才說:「您覺得,我該怎麼補償您才好?」

    他聽出弦外之音。「你是想給我銀子?」

    「說銀子太見外。」她表情相當認真。「只是點補償,四爺幫忙我們太多了,恬兒只是想盡點心意回報——」

    「不用。」他一口拒絕。統管寧家堡飯館茶棧的他,還會缺銀子?「要你真覺得過意不去,這麼好了,等我回去,多送我瓶「春鶯囀」,如何?」

    她毫不猶豫。「四爺要帶多少都行。」

    望著她甜俏的笑臉,他眨了幾下眼,突然說:「我得為我先前說過的話道歉。」

    「嗯?」繼續吃魚的她抬頭。

    「我曾當著江叔的面懷疑過你,」他眉眼浮上愧色,現在他終於接受,並不是所有女人都跟他娘一樣,易怒、狠心,不懂責任為何物。「我認為你沒那能耐掌管酒鋪。」

    還以為什麼事呢!她一笑。「您要是沒這麼想,我才奇怪。想當初我老愛跟哥哥提意見。他還不是常說我一個姑娘家懂什麼。還不快去跟嫂嫂學繡花——」

    一吐出「嫂嫂」二字,她立即發覺自己說錯話了,瞧他眉尖,又倏地擰了起來。她暗惱自己,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又讓他想起剛才的事了。

    「對不起,四爺——」

    他搖頭。「跟你沒關係。」

    「是我讓您又想起來的。」她睇望他陰鬱的黑眸,敏銳的天性,察覺他心情又壞了起來。

    正好聊起這個——她猶豫著,或許該乘機弄個清楚?

    「其實,這事梗在我心裡一天了,只是找不到機會問您——您上午曾說您討厭女人,為什麼?是不是您之前……遇上什麼不好的事?」

    「你問這做什麼?」他瞇起眼,原本還留著殘餘笑容的唇角一下抿緊。

    「關心。」她直說不諱。「我發現,只要一提起女人,您表情就不開心,或許您覺得我交淺言深,可是……我真的捨不得見您那樣。」

    兩人彷彿用眼神戰鬥,一個戒備謹慎,一個柔情款款,兩人就這樣靜坐相望,直到她的溫柔,融化他從不鬆懈的心防。

    他發覺自己有股衝動,想跟人全盤托出。

    那是他一生難愈的傷口,稍稍揭起便會鮮血淋漓。

    可是,就在這一刻,望著她璀璨如星的眼,他突然覺得,應該可以揭開看一看到底會有多痛了。

    吁口氣,他一字一句慢慢說:「你嫂嫂,長得跟我娘有些神似,尤其是怨怪人的嘴臉。」

    發覺他願意吐露,恬兒馬上拭淨嘴巴雙手,靜靜睇視他。

    他把眼睛移開,落到面前已空的酒杯上頭。「我想你可能聽說過,我跟我師父沒有血緣關係,我娘只是出身低賤的伶伎。」」沒有。」她用力搖頭。「我一向不在意小道消息,就算真有人說了,我也很少放在心上。」

    沉靜、聰敏、又不愛碎嘴多舌——她確實和一般姑娘大不相同。他扯了扯唇。「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罷,總之事實就是這樣。」

    「那——您爹爹呢?」

    「天曉得。」他搖頭。「我沒見過他,據我娘說,他是帶著胡人血統的驃騎將軍,不過我查過,沒這號人物。我想不是我娘被騙了。就是她騙我。」

    恬兒心思剔透,聽出他藏在話裡的在意。也對,要換作是自己,她想,也會想開清楚自個兒的親爹是誰。

    她看著他眸子。輕聲問:「是你娘——她對你做了什麼?」

    他苦澀一笑,真不愧是頭一個讓他另眼相看的女子,馬上聽出端倪。

    「換我問你,你娘在世的時候,是怎麼待你?」

    她沉吟了一會兒,但不是因為得費時間思索,而是懷念的事情太多,她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我娘走得早,所以我跟我娘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不過我記得很清楚。我娘從沒罵過我,不管是我不愛學習刺繡、愛往酒窖裡鑽的習慣。還是打小偷喝江叔倒給我的酒——每次我一鬧出事端,她總會護在我面前幫我道歉,轉過身,頂多只說我一句「你啊……」」

    憶起慈母的溫柔,她突然有些鼻酸,好懷念有娘親在旁呵護的日子。她眨眨眼忍去眼中的淚意,她早發過誓,要堅強,不能再像哥哥還在的時候,動不動就淚眼汪汪了。

    而且,她留心到了,他好像不喜歡女人在他面前哭哭啼啼。

    不出他所料,和他娘比起來,她娘簡直像下凡渡人的觀音菩薩。「你命好,遇到一個好娘親。」

    她想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娘親脾氣不好,常罵你?」

    她真是厚道,他哼了一聲,說得這麼避重就輕。「你可以再多說一點。」

    還要再壞?她眼瞪得老大。「她會動手打你?」

    「再多說一點。」他點頭要她繼續往壞裡猜。

    她連連搖頭,沒辦法了,底下事她說不出口了。

    就說她命好,沒嘗過太多苦頭。他吁口氣。「就直說了,我為什麼會被我師父收養。我師父遇上我的時候,我全身不是青就是腫,找不到一塊沒受傷流血的地方。我娘身子雖不硬朗,但打起人那狠勁,你看了肯定會嚇一跳,再不濟,她也能拿棒子椅子幫手。她嫌我礙眼,她罵我是拖油瓶,是她倒了八輩子楣才會把我生下來——」

    就在他陷入回憶難以自拔之際,她突然站起身,做了一件大膽的舉動。

    她握住他手,緊緊的,像是抓住一個幾乎快溺斃的人。

    他倏地回過神,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都過去了了。」她堅定地說。「現在的你,是響噹噹、赫赫有名的寧家堡四爺,不再是那個無助脆弱的孩子。你該放下她了。」

    要能放,他早放了。他板起臉想避開她過於明亮的雙眼。他感覺到危險了,知道她離自己的心太近了。

    「放開。」

    「我不放,除非你把我的話聽進去。」她知道他這時候需要的,正是她天生的固執與無畏。她看見他了,在他心底,閒著一個體無完膚、茫然無助的孩子,她非得讓他發現他早有能力改變一切——一直折磨他的,不是他早已離開的娘親,而是他自己。

    他突然覺得狼狽不堪,這麼多年來,從來沒人敢忤逆他,可這個丫頭,竟然絲毫不懼怕他!

    最讓他惱怒的。是他自己的反應——他發現自己竟然捨不得推開她。他不願意承認,可是身體卻清清楚楚告訴他,他喜歡她緊抓著他手,喜歡她眸子坐的不顧一切與勇氣。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要我聽話?」

    「我誰都不是,我只是一個關心你的人。」這一刻,在她眼裡,他不再是往昔那個精明幹練、高高在上的四爺,他只是一個脆弱、渴望溫暖的人。

    「你或許會想,像我這般被呵護長大的小姑娘,哪裡瞭解你心裡的痛,可是我懂,真的。我從你的眼神看出來了,你需要的並不是你一直緊抱著的憤恨,而是他人的關心。」

    「荒謬。」他哪裡願意承認自己需要他人,而且還是個女人!他發狠說道:「早在我娘把我用五百兩賣給我師父那一刻,我就告訴自己,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

    老大,原來他還遇過這樣的事!

    一想到他挨了那麼多苦——她眸子輕輕眨動一下,兩串淚珠就這樣滾落。

    就算面對左捕頭沒掉過一滴淚的她,竟然哭了。

    「你是在同情我?」他瞇起眼睛。

    「我沒有。」她拿手擦去眼淚。「我是感同身受。要是我遇上相同的事,我肯定也會跟你一樣,再也不相信任何人。」

    「你能理解最好——」趁她怞手擦淚,他肘一彎抱住自己雙臂,再也不給她機會靠近。

    他以為這樣,事情就算結束了。但沒有,她的話還沒說完——「你再聽我一句。」這回她直接捧住他臉,逼他看著自己。

    明顯可見,他發怒了。

    她以為她是誰。竟敢接二連三,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放開。」他咬牙切齒。

    「我不放。」她固執地抓著他肩膀,她的淚水已停,但看得出來,淚意仍在她眼眶中打轉。「接下來的話很重要,你一定要聽——你可以相信我。」

    他瞇緊黑眸。以為自己聽錯了。他沉著聲音問:「你要我相信一個女人?」

    「對。」她鄭重點頭。「縱使全天下女人都不可信任,但你還是可以相信一個人,我。」

    「你憑什麼?」他譏諷地反問。「連生我的娘也做不到的事,我憑什麼相信你辦得到?」

    「因為我心疼你。」她伸出抖個不停的手,抓著他,擱放在自個兒胸口。「你瞧清楚我,你覺得我像在騙你嗎?」

    他確實瞧清楚了,包括她微抖的雙手還有她眸裡的疼惜。他忍不住懷疑,是什麼原因讓她變得這麼大膽?

    隔著柔軟的衣衫,稍嫌急促的心音,仍在他掌下怦怦跳動。

    他瞇緊眼,彷彿想將她看透似地審視她,終於在她眸底發現她沒刻意隱藏的秘密。

    那是傾慕他的眼神。

    他譏諷一笑。「你這是在告訴我,你喜歡我?」

    就知她瞞不了多久。她抿緊嘴,勇敢地說出口。「是的。我心疼你,我喜歡你。」

    她喜歡他?「哈!」尖刻一笑後,他突然握住她下巴,低頭撲向她唇。

    他滿足了打從昨晚,就一直渴望做的事——親吻她。可是這個吻,卻不帶絲毫溫情。

    這是懲罰。懲罰她竟敢說她喜歡他。

    他舌尖猛地侵入翻攪,接至吮痛了她香舌——他以為粗暴的對待,便足以破壞她的妄念。

    怎麼可能?一個連親生爹娘也不要的人。怎麼還會有人喜歡他!

    「後悔了吧?」他唇辦輕滑過她細嫩的臉頰,停在她耳邊嘶聲潔問:「在我這麼對你之後,你還能說你喜歡我?」

    「我喜歡你。」她重複道。「我喜歡你。不管你怎麼嚇我。怎麼努力想把我推開,我還是看得見那個不畏強權、善良體貼的你。」

    他像聽了什麼大大笑話似。「我才幫了你一點忙,你就認為我善良體貼?」他沉下臉孔,用著令人膽寒的表情瞪著她。「你才認識我多久,就自以為很瞭解我?你錯了,不管你是怎麼想我、看待我,你都錯了。」

    不管他怎麼努力詆毀自己,她眸子依子依舊那麼溫柔。

    「我會證明的。」她綻出美麗的笑。「往後還有無以計數的時間讓我證明,我方才說的,並不是一時興起,也不是隨口說說。」

    這樣看著她眼睛,他發覺自己——幾乎想相信她了。

    但下一刻,殘存在心裡的傷口又讓他戒備起來。

    「少來惹我,我沒興趣陪你耍猴戲。」他用力將她推開,任她跌坐在地。

    望著他氣沖沖離開的背影,她想,她是不是太莽撞了?才把場面開得這麼僵——她不應該那麼急的,應該再等幾天,找一個良辰吉時,再好好讓他知道自己的心思……可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聽聞他的過去,又見他那麼難過,她腦子便渾了,話就衝出口了。

    好愁啊……她低頭柔柔額際,打小上過私塾也念過不少書的她,偏偏想不起哪本書上教過,要怎麼接近,一個心傷纍纍的男人。

    「剛剛應該嚇到他了吧?」

    恬兒和一般姑娘不同。她爹娘從不曾要求她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大家閨秀。她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沒人阻攔過,所以她才會那麼大膽妄為,沒半點姑娘家的矜持。但她可以確定,她的話句句真心,絕沒半點虛假。

    可他相信嗎?望著他剛才坐過的椅子,她歎一聲站起。瞧他反應,恐怕是不吧。

    恬了恬嘴巴,唇角的微疼讓她想起,兩人剛剛做了什麼!

    他的嘴,曾那麼近、那麼近地貼著她。

    憶起方才一刻,熱辣的臊紅漫過她臉頰耳根。青澀的她,還不知道男人女人可以做這種事——雖然,嘴巴被他嚿得有些疼,他舉動也不見丁點溫柔,但,心底還是歡喜的。

    她原本已做好準備,得孤單撐持著酒窖,直到小磊長大接手——現在打算未變,只是眼睛望去的風景,跟過去不一樣了。

    因為心底多了道身影,讓她可以思念,可以愛。

    明天,她想起他早上的邀約,他說過明兒一早會帶她到江邊採買,現下兩人鬧得這麼僵,不知這個約定還算不算數?

    要是哥哥還在就好了,至少可以跟哥哥商議,看怎麼突破這僵局——她又歎了一聲。

    同在此刻,盛怒離開的寧獨齋並沒回房。他一走出庭院,隨即蹬上時家屋頂,仰躺著望著天上的彎月。

    亂了。打自再踏進時家,一切都亂了。

    捫心說,對於她奇突的舉動,他並沒他表現的那般驚詫,雖然認識她的時間不長,但她的不按牌理出牌,早在他預料之中——反正一般姑娘不會做的事,在她卻不是難題。

    他肯定她的能耐。所謂巾幗不讓鬚眉,說的就是時恬兒。

    一道聲音在他腦裡發問——既然你這麼瞭解她,剛才為何發那麼大脾氣,還不惜把人推倒?

    他閉緊眼睛。

    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他終於可以承認,真正引發他怒氣的原因,並不是她說錯了什麼,而是,他的動心。

    當她當著他的面道出那幾個字——她喜歡他,他頭個感覺到的不是嫌惡、煩躁,而是竊喜、是如願以償。

    老天!他大手罩住雙眼聲吟。

    一個口口聲聲說討厭女人的他。竟然會這麼想——如願以償!

    他是不是腦袋燒壞了?

    就這麼一閃神,他腦中再次浮現她甜潤嫣紅的小嘴,還有她盈盈落淚的雙眼。

    他一向時厭女人掉淚,可說也奇怪,當淚珠自她眼角滾落。

    頭個閃過他心頭的,不是厭惡,反而是憐惜。

    他提醒自己別被騙了,女人不會無緣無故掉淚,肯定是另有所圖,才會把自己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就跟他娘一樣。

    他永遠記得她把他賣給師父時掉的眼淚,看起來是那麼地淒楚可憐,彷彿她的狠心,是時不我予,絕非她刻意為之。

    而年紀尚小的他,毫不猶豫地相信了。

    即使她把他打得渾身是傷。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他還是相信自個兒的娘親。

    不是常聽人說,孩子是娘親的心頭肉,不是嗎?

    他跟他娘的過節,他剛隱了一半沒說完。

    師父買走他後沒幾天,他憑著粗略的記憶,一路挨餓乞討,走了好幾天路,終於又讓他回到舊時的家。本以為娘見他回來,至少會感動開心一會兒。可沒有,她臉上一丁點久別重逢的欣慰也沒有——他娘一見門外是誰,那張臉倏地變得無比猙獰,比鬼還可怕。

    不等他喊一聲娘,她立刻抄起掃帚狠怞他身體,轟他出門,口口聲聲說他早跟她沒有關係,少回來死皮賴臉礙她的眼。

    他閉起眼,被娘親拋下的痛,仍深烙在他心上——自那一刻起,他心就死了。

    還是被自個兒的娘親手打死的。

    他用力搓柔臉頰。十多年來一直擱著不願回想的往事,卻因為一個黃毛丫頭,又讓他內心翻攪不休。

    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告訴自己,得趁事情變得更混亂之前早早怞身,才是明智之舉——念頭一閃過,他人跟著站起,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

    他發誓他絕非有意選了這片屋頂,可就是那麼巧,從他位置,正好可以看見仍待在庭院裡的她。

    她正拿著他用過的酒杯,歪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然後,他看著她把酒杯收進衣袋,像得了什麼寶貝似,步履輕快地跑走。

    連傻子也看得出來,她為何留下他用過的酒杯。

    她說她喜歡他。

    他耳根倏地發燙。

    「可惡。」他閉眼低啐。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一攪,他忽然想起自己還不能走。先不論他先前和她做了約定,單說明天,他還得跟王叔一塊到江邊買魚,他腦子有個聲音取笑——別忘了,明天她也會在。還是你親口邀她去的。

    「煩死了。」他瞪著夜空啐道,可心頭,卻不由自主甜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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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5 00:09:0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翌日一早,天還未亮,掌櫃王叔已到了寧獨齋房門,正走來晃去,不知該不該提早喚醒他。

    換來伺候寧獨齋的男僕打趣。「掌櫃,瞧您興致昂揚,要是不知道的人,肯定會以為門裡的四爺是位美姑娘。」

    「哇。」王叔啐。「你當老子在逛窯子?」

    「不敢不敢……」男僕呵笑著。

    兩人一來一往間,恬兒也到了,「王叔早。」

    橫眉豎目的王叔,一見他可愛聰穎的小姐,心裡就生甜。「酒窖不是剛忙完,小姐怎不多睡會兒?」

    「我早起習慣了。對了王叔。」恬兒掀開籃上的布巾,拿出一副佐著醬牛肉的燒餅。「這麼早,您肯定還沒用過早膳?」

    王叔老臉有些紅,還真被她猜中。一早他沒驚動妻子,衣服穿穿就出門了。本是打算進了市集,再偷空買點什麼東西填肚。

    「王叔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接過,王叔大大咬了一口。

    醬牛肉是鋪裡拿過來的,王叔一嘗就知道,因為正是他昨天烹的。燒餅是外邊買的,入口還是熱的,可嚼了嚼,王叔發覺味道不太一樣,裡面好像多了什麼?他打開細瞧——「噯,我活這麼大歲數,不知道醬牛肉配生胡瓜片這麼好吃!」

    恬兒笑。「我今早進小灶的時候,看見下人在削胡瓜,就隨興吃著您烹的醬牛肉吃了一塊,想不到滋味不錯。」

    她這會兒說的小灶,是專門用來烹煮時家人三餐的灶房,時家灶房有三處,王叔管的大灶之外,窖裡也有一個。

    「也是要您想得到。」王叔連連點頭。「您有空也進我灶房摸摸玩玩好了,說不準這麼一玩,又搭出什麼絕妙滋味來。」

    「恬兒隨傳隨到。」

    瞧她說得,好像他才是當家主子似,王叔哈哈大笑,她就這點討人喜歡,一點架子也沒有。

    「好吃,真的好吃!」沒一會兒,巴掌大的燒餅全數進了王叔肚皮。

    見王叔吃得歡,她靈機一動,說不定可以請王叔幫忙想想辦法?「王叔,您幫我想想,如果不小心得罪人了,有什麼辦法讓對方快點消氣。」

    「誰捨得生小姐氣?」王叔驚訝。

    她肩膀一扭,小女兒嬌態盡現。「您別問,先回答我。」

    「就投其所好嘍。」王叔舉例。「像我,愛吃又愛煮,要是誰惹我生氣,只要對方肯擺桌酒席還是送條鮮火腿賠罪,再大的氣我也嚥得下去。」

    這主意聽起來是挺好,可是……她皺起眉,四爺喜歡什麼,她不是那麼清楚。

    王叔歪頭一望。「讓王叔猜猜,您說的『人』,是不是指四爺?」

    她倒怞口氣。王叔也太會猜了吧!

    工叔嘿嘿笑了兩聲,小丫頭那點心思,哪瞞得過內行人眼睛。

    「王叔記得很清楚,打六年前四爺第一次踏進咱們時家,您的表現就很不尋常。」

    她皺了下鼻頭。「哪有?」

    還不承認!王叔取笑。「不然您說,一個每天睡醒就鑽進酒窖,不到天黑不肯離開的丫頭,突然轉了性,改跟在一位爺屁股後邊,這不叫不尋常叫什麼?」

    「那是因為……因為……」她本想辯說只是因為好奇,可再一想自個兒昨晚上說了什麼,她氣就虛了。

    仔細想想,她對四爺的喜歡似乎六年前就悄悄生出芽了,只是因為年紀小,加上太久沒見,她先前才會那麼恍恍難安。

    「因為什麼?」王叔歪著臉笑。

    「噯呦!王叔今天是怎了?一直糗我。」她羞得直跺腳。

    「呵呵呵……」王叔很喜歡恬兒——應該說,時家上下,沒一個不疼愛他們這個善良溫柔又聰穎的小姐。「好好,王叔不糗您。」

    「說正經的,小姐,雖然王叔不知道您倆是怎麼了,可王叔覺得。四爺不是氣量狹小的人。」

    「這事我知道……」她低頭一歎。「但我還是想做點彌補,畢競我惹他生氣在先。」

    倒也是。王叔抿嘴想了一會兒。「這麼著好了,等會兒到江邊買魚,我幫您私底下問問四爺喜歡什麼?」

    「太好了!」就知道工叔幫得上忙,她歡快道謝。「謝謝王叔!」

    爺兒倆剛聊完,門衛忽然傳出聲響——寧獨齋起床了。

    候在門邊的男僕一聽,立刻趕去敲門。「四爺早,小的幫您端水來了。」

    「嗯。」

    一聽見他聲音,她趕忙拿出手巾,擦擦手上的芝麻餅屑,又理了理衣襟。

    瞧她慎重的,一旁的王叔偷笑。

    沒一會兒,穿戴好的寧獨齋走了出來。「時小姐、王叔,這麼早?」

    「不早不早。」工叔呵呵笑,「我打昨晚就開始期待,巴不得今早快點到來——對了,四爺吃不吃燒餅?小姐幫您準備了一個。」

    直到這會兒。他一雙黑眸才轉到時恬兒臉上。

    四目一對上,兩人同時想起昨晚的事,表情都有些不自在。

    「小姐?」見恬兒不動,王叔小聲提醒。「快把餅拿給四爺啊。」

    「對對對,餅——」自愛慕之情被看穿,她舉動中就多了一點傻氣。只見她倉皇掀開棉布,露出籃子裡的餅來。「我一早做的,您趁熱吃。」

    「怎麼好意思。」他接過竹籃,指尖不經意拂過她手指,看著她臉紅了一瞬。

    他就像被蜂兒螫了下似,又甜又痛。

    夠了,別再想昨晚的事了。他定神望著王叔。「現在到江邊會不會太晚?」

    「正好。」王叔答。

    「馬車已經準備好了。」男僕在旁邊說道。

    「那就走吧。」寧獨齋說。

    約莫兩刻鐘,兩輛時家馬車陸續來到漓江水邊。日頭剛從山邊現身。江邊已擺滿一落落剛撈起的河鮮。王叔老馬識途,下車後立即領在前頭,一路走一路指點,一旁的恬兒則是聽得津津有味。

    見她一路興高采烈,掛在他心頭的彆扭漸漸褪了一點。

    好像沒那必要老闆著一張臉,他想。

    趁王叔跟漁人喊價,寧獨齋隨口問了一句:「之前來過?」

    「很少,包括今天,大概就三回吧。」

    她一邊說話,一雙眼還不住跳望,忽而看見了什麼。她不自禁地搖著他手。

    「四爺您瞧,有人在用水鳥抓魚!」

    他低頭一看,她纖巧的手搭在他手臂上,感覺是那麼地靈秀雅斂。早被她動搖了的心防,又突然紊亂了起來。

    久沒聽見他聲音,她轉頭。「四爺?」

    他猛地回神。「噢,它有個名字,叫水老鴉。」

    「好厲害啊——」這會兒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只手釀造「春鶯囀」的高手,只是個好奇貪鮮的十八歲姑娘。

    他有些迷惑,怎麼一個人可以同時那麼天真,又那麼幹練?

    他瞇著眼看了她一會兒,才轉眼望向河心。

    河中停了好幾條船筏,其中一名漁人高舉著竹篙往船舷一抹,只見十幾隻黑得發亮的水老鴉,全撲著翅膀鑽進水裡。

    不一會兒,一隻隻水老鴉又拍著翅膀躍上船舷。仰頸甩下嘴裡的魚,漁人趕忙將船上蹦蹦跳的鮮魚掃進一旁的魚簍子裡。

    「可不對啊……」她望著河心喃喃自語。「水老鴉會捕魚表示它們愛吃魚,它們為什麼沒吞下去?」

    他笑了笑,不錯,還知道要追根究柢。

    「有沒有看見它們脖上有個脖套?」他伸手指點著。「漁人就是這樣訓練水老鴉。把它們脖子套住了,捕了魚它們沒法吞下去,只好一隻一隻吐出來。」

    「原來是脖套。」她連連點頭,見水老鴉再一次撲進水裡,這才把眼移到他臉上。「真好,您又願意望著我說話了。」

    原來她知道,他忽地感覺耳根有些臊熱。

    剛才一路上,他左瞧右看,就是沒法像之前一樣坦蕩蕩地望著她說話。她察覺了也沒表示什麼,只是耐心地等,等到他願意看她。

    他挲了挲鼻頭,也不是故意要迴避她,而是一望著她臉,他就會想起昨晚,地喜孜孜地把他用過的酒杯帶走的事。

    回房之後,他不斷在想她會怎麼對待那只杯子,是把它當尊佛似地供著,還是收在她枕頭邊,和她朝夕相伴,或者再離譜一點,偷拿嘴親著杯緣?一道聲音在他腦中取笑——你還不是一樣!每回一想起她來,就會偷偷摸著自己的嘴,還以為沒人知道……噦唆!他揮開腦坐的嘲笑聲。就是這聲音攪得他一夜難眠,好似覺得他腦袋還不夠亂似。一逮著機會就拚命糗他。

    「怎麼了?」恬兒看著他。「您表情怪怪的?」

    他哪可能說實活。「我剛才是在想,可不可以在我師父壽宴上烹那道砂鍋鰓角。」

    沒料到他的隨口搪塞,她卻當真了。

    「我記得從這兒到寧家堡。最快也要費上四天,魚放四天,會出問題吧?」

    他暗暗覺得好笑,她蹙眉苦思的樣子,很逗。

    「你不用那麼認真,萬一真沒辦法。寧家堡附近還有其他魚鮮可替代。」

    「可您烹的砂鍋辦魚真的好吃——」她還沒放棄把辦魚送到寧家堡的可能。

    「要是您師父能吃到,肯定會很開心。要不這樣好了,我們試試,差幾個人馱著冰塊跟鯛魚上寧家堡,一路上冰化了就換冰,人累了就換人,要是魚送到了還是鮮的,您就可以在壽宴烹那道砂鍋鰓魚?」

    幾乎可以聽見她腦袋瓜子不斷轉動的聲音。他望著她娟美的側臉心想,難道她不知道世上還有「放棄」這兩字?

    傻子。他搖頭反問:「就為了幾條魚,你打算花多少銀兩?」

    「呃……」她眨眨眼睛,還真被問住了。

    「都是當家主子的人了。你得學得更精明計較一點。」

    她聽出他略有責備的意思,嘟起嘴說:「做生意我當然知道要精明,可我們現在說的,是您師父的壽宴,我當然得盡點心力……」

    他橫她一眼。「我師父壽宴跟你有什麼關係?」

    「因為他是您的師父——」您的師父,就像我的師父。她硬生生吞掉後半句。

    不行不行,她心想,這話太露骨了,萬一又惹他生氣怎麼辦?

    見她面紅耳赤,他不用腦袋想也知道她隱去了什麼話。

    真是,搞得他也尷尬了起來。他別眼。

    瞧他一眼,見他沒動氣,她才鼓足勇氣。「四爺,昨晚我反省過了。是我太莽撞,我不應該強逼您聽我說話——我是說,您大可依您心意做事,我昨晚說的話,您不理會沒關係。」

    這是她花了一個晚上想的說詞,以為這麼一說,多少可以卸掉他肩上的責任。

    沒想到弄巧成批,反倒激起他的脾氣。

    她是什麼意思?他板起臉,前一晚還不斷嚷著說喜歡他,隔個一晚又說他可以不理會;她當他是什麼?紙紮的娃娃還是木偶?可以隨她擺開著玩?

    「你——」正想罵她時,就看見原本站立不動的她大步跑了起來。

    一個孩子,約莫四、五歲大,就這樣抱著方拾起的鞠球,瞪大眼呆立在疾馳而來的馬車前頭。

    「小心!」她一聲嬌叱,隨即身子一撲,就在寧獨齋眼前,衝進了雙蹄高舉的黑馬前頭。

    她在做什麼?寧獨齋臉色霎時發白。

    未及思索,他箭似地衝了出去,就在鐵蹄堪堪踩中她腦袋的同時,他抱著她,還有她懷裡的五歲娃兒,一塊朝旁滾了出去。

    一旁買辦的行客紛紛叫嚷著:「哎呀!好險,就差那麼一點!」

    「小姐、四爺!」聽見蚤動聲的王叔跑過來。剛才黑馬立起來那瞬間,他一顆心簡直要停了!「您倆有沒有傷著?四爺呢?小姐呢?兩個人都沒事吧?」

    「我沒事。」率先回神的寧獨齋說話,同時拉起被他緊護在懷中的恬兒看著。

    「你呢?有沒有摔傷哪兒?」

    被他護得那麼緊。恬兒想當然沒事,只是在地上滾了兩著圈,頭還有些暈。「孩子呢——你沒傷著吧?」

    見她心眼只有她懷裡的孩子,他的憂心轉為憤怒。

    她以為自己是鐵打的?就憑她連三腳貓都不如的身手,也敢搶著救人?

    他不敢想,要是他剛才晚了一步,現在會是什麼情景?

    一想到她極可能會被馬蹄踩得頭破血流,他背脊一陣寒顫。

    她怎麼可以這麼莽撞,這麼輕忽自己的性命?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他拔高聲音斥喝。「冒冒失失闖出去,你知不知道,被那麼大一匹馬踩中,別說救人,你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經他一吼,嚇呆的孩子,突然哇地哭了起來。「娘——娘——」

    「好了好了,沒事。」恬兒輕拍孩子肩膀。「別哭啊,這位叔叔罵的是我——」

    「他也一樣!」寧獨齋一副吃人的凶狠樣。「單憑他抱著球在街上亂闖,就該抓起來痛打他幾下屁股!」

    一瞧寧獨齋表情不像在說笑,孩子邊哭邊往恬兒懷裡鑽。

    直到這會兒,孩子的娘才聽見鄰人通報,趕了過來。「潤福……我的孩子,讓娘看看,你有沒有受傷?」婦人彎下腰,上上下下拍著啼哭不休的孩子。

    「大嬸,他沒事。」恬兒朝寧獨齋一望。「是四爺身手矯捷,及時救了我們。」

    「謝謝、謝謝,謝謝小姐、謝謝四爺。」婦人連連喊聲,又壓著孩子的頭要他道謝。「潤福,還不快點道謝?」

    「謝謝姐姐——」孩子說了一半,轉頭望見寧獨齋,又嚇得哭了起來。

    「娘——」

    「好了好了。」恬兒彎腰柔柔孩子頭髮。「大嬸,沒事了,您快帶潤福回家去,下回小心點就好了。」

    「小心點?」寧獨齋聲音不大不小,恰恰好夠讓恬兒跟婦人聽見。「這娃兒走路沒長眼,根本就不該讓他出門。」

    他幹麼這樣!恬兒表情尷尬極了。

    「沒事沒事,你們回去吧。」直到連連道謝的婦人帶著孩子走遠。她才轉頭望著他嗔道:「四爺,您幹麼跟一個孩子計較?」

    他自認理直。「難道你不知道,就算是個孩子,一樣能死人?」

    這她曉得,可是——「您也看見了,那孩子只是一時大意……」

    「就當那孩子沒看清楚、是一時大意,」他瞪著她問:「你呢,你又怎麼解釋?」

    「我?」她指著自己。「我——救人吶!」

    可笑至極!他唇角嘲諷地一抿。「你知不知道,要是我剛才沒跟著衝出去,你現在有辦法站在這兒跟我說話?」

    「是啊,小姐。」王叔在旁搭腔。「您剛突然一闖,王叔也嚇傻了。您要知道,我們府裡現在只剩您一個,您要是出了差錯。要我們上下六十餘口如何是好?」

    她委屈地望著王叔。

    王叔說的,她比誰都要清楚,但是——「我沒辦法見死不救……」

    寧獨齋冷譏:「要是你真的死了,看你怎麼救!」

    他怎麼這麼說話!她噘起嘴。

    「不然您要我怎麼做?袖手旁觀。任那馬蹄重重踩下?」

    「沒錯。」他毫不猶豫。

    他寧可別人受傷,也不願她有什麼差池。

    她沒想過,要是她真有了萬——一他再次想起她方才衝進馬蹄下的畫面,就只差那麼一點……他心亂如麻。沒有萬一,他告訴自己,只要有他在的一天,她就只能四肢完好,開開心心地活著!

    譏諷聲又在他耳畔響起——幹麼啊?她跟你什麼關係?一個十七、八歲的黃毛丫頭,你管她會不會被馬蹄踩死?還是說——你喜歡上人家了?

    閉嘴!他惡狠狠地拂開腦裡的諷笑。此時此刻,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對時恬兒的感覺,絕非把她當成好姐妹那般單純。

    「你不講理!」她不知他心裡的百轉千回,一味據理力爭。在她腦子裡,事情只有分該不該做,而不是先考慮做了之後會遇上什麼。「你明明知道的,我沒辦法見死不救。」

    他瞇起了眼,瞧她表情,是在說下回再讓她遇上,她仍然會那麼做?

    想到方纔的震驚與恐懼。他索性不講理到底。

    「不管你有沒有辦法,我之前說過。只要我在時家一天,你就得按我吩咐去做,你自己也答應了。」

    「我是說過!」恬兒急得跳腳。「但那只限鋪子裡的事情,我沒說過我平常想做什麼,也得經你同意。」

    他哪聽得進這種話。斬釘截鐵地說:「只要你是時家酒鋪的一份子,就得聽我的!」

    太不講理了!剛才的事,她不覺得自己做錯,救人怎麼會有錯?

    「既然這樣。我們的約定取消,從現在開始,鋪子不勞煩您了。」她雙手交抱胸前,要比倔強,她自認不會輸人。

    「很好——」他咬牙切齒,也跟她槓上了。「我如釋重負。」

    一旁的王叔看傻了眼,事情怎麼會鬧這麼大呢?

    「噯噯噯,小姐、四爺,您倆別說氣話。有事好好商量——」

    「鋪子的事我說了算!」他都說他如釋重負了,她還能怎麼回?只能一股勁地彆扭到底。「多謝四爺這兩天的幫忙,時家還是歡迎您留下來作客。」

    換句話說,她不需要他了。

    好,很好!

    寧獨齋有種被揚了一巴掌的狂怒,雖然他明白她只是在說氣話,但他也不是沒脾氣的人。

    要他繼續眼睜睜看她一次又一次,不顧性命地去救人,他還是離開得好。

    「謝謝時小姐好意,不過我寧某還有一點自知之明——就此別過。」說完,他立刻掉頭走人。

    站在一旁的王叔不知道要先勸誰,他一邊看著恬兒倔強的側臉,一邊張望越走越遠的寧獨齋。

    怎麼會開成這樣呢?王叔抱頭苦搔。

    恬兒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在她坐上馬車準備離開時,她就發覺自己做錯了。

    不是她救人不對,而是她不該用那種口氣跟寧獨齋說話——老天!馬車裡的她懊悔地聲吟。她怎麼這麼晚才發現,他所以強要她聽話,全是因為他關心地、怕她出事啊!

    莽撞莽撞莽撞!她擊拍著腦袋,明明昨晚才對天發誓,以後跟他說話,肯定會更周延一點,可脾氣一來,她就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行,她不能任他這麼走掉,就算磕破了腦袋,也一定要求得他的原諒。

    哪怕他今後再不願幫他們了,她還是得想辦法央請他回來,讓他留在時家直至他氣消為止。

    不然她哪對得起哥哥,哪對得起他對她的關心!

    她用力一敲車篷。「回頭回頭!」

    駕車的馬伕大喊:「小姐,這路太小,沒辦法回頭啊!」

    「那就停車!」

    不等馬車停穩,她裙擺一撩,自己跳了下來。

    「小姐,您是——」馬伕一頭霧水。

    「我要回去找四爺,你想辦法轉回頭繞到江邊,找著人我會站在那兒等你——」話還沒說完,她旋即跑了起來。

    同一時刻,負氣離去的寧獨齋大步邁進江邊酒棧。

    大清早,店只有他一個客人。杵在櫃什後邊的小二見有人進來,立刻跑出來迎接。

    可一見他的表情,小二暗暗打了個寒顫。

    他不笑的時候,眉頭老是緊皺,看起來總像在生氣;真發起脾氣時,面色更是閃到教人想退避三舍。

    「這位爺——」小二誠惶誠恐地說話。「不知您想吃喝點什麼?」

    他黑眸一橫。「店裡有什麼好喝的酒?」

    「小的幫您介紹,」小二哈腰指著牆上。「小店的金花酒跟玉釀酒,全是咱們城裡金家酒莊釀出來的極品,不知大爺屬意哪一味?」

    寧獨齋眉頭挑起,這麼巧?他早想弄幾瓶金家酒來嘗嘗,沒想到在這裡碰上了。

    「全送來,再端幾盤下酒小菜。記得,我要最好的,要是我吃得不滿意——」

    他眸子定在小二臉上。「我可不客氣了。」

    小二背脊一陣涼。「當然當然,大爺請坐,小的馬上把酒菜送來。」

    轉過身,小二暗暗拍了拍胸口,才又邁步前行。

    寧獨齋沉著臉瞪望江邊風景,直到此刻,他心裡依舊氣著。

    他在氣著時恬兒的莽撞、氣著自己剛才的心慌,還氣自己的走不開!

    依他以往的個性,聽見約定取消,沒二話他肯定馬上走人,哪可能會像現在一樣,眼巴巴等著喝那什麼金花酒。

    最嘔的是。他真沒想過離開紅橋鎮!

    一碼歸一碼,時大哥的冤屈他不打算就這麼放下,當然他也不會厚著臉皮再回去時家,他有的是銀兩,外邊多的是客棧,他還怕沒地方落腳。比較為難點的是時間,剛才他一路走來一路算,離師父壽辰,眨眼已剩不到二十日。

    二十日再扣掉回程,十四、五天要想辦法拿回時家的酒牌,確實緊迫了點。

    煩。

    方想到這兒,小二陪著笑臉端來小菜跟酒。

    他皺著眉頭挾了塊清蒸鴨子進嘴裡,和王叔一比,這兒掌杓手藝是差了一點,但勉勉強強還算能人口。至於酒呢?他手伸長拿起酒瓶,才剛拔開塞蓋,眉頭先皺了起來。

    這什麼味兒?他湊近鼻前一嗅,嫌惡地擱下。什麼鬼東兩,比馬尿還熏!

    「小二。」他拍起桌子。

    小二立刻奔了過來。「噯噯,大爺什麼吩咐?」

    「你送來這酒確定是金家所釀的極品,沒騙我?」

    「貨真價實!」小二拍著胸脯擔保。「小的又不是跟老天借了膽子,怎敢欺瞞大爺您。」

    想不到金家人這麼可恨!寧獨齋又拍桌。不但勾結官吏,氣死了時大哥,還釀出這種黏糊糊又噁心——說它是酒,還真污了酒名!

    連嘗一口也不願,他直接抓起摔碎。一旁的玉露酒,也是相同遭遇——他拿起嗅一嗅後,摔!

    釀出此等金花玉露,還敢涎著臉說是上好佳釀,想也知道金家老爺是什麼貨色。打死他也不信,全家會是什麼奉公守法、愛民惜物的好釀戶。

    這個公道他非幫時大哥時回來不可——他對自己發誓!

    「這這這位爺——」小二嚇壞了,以為遇上找麻煩的惡霸了。

    連摔了兩瓶酒還沒辦法消氣,寧獨齋大聲道:「把店裡的金花、玉露酒全部拿過來!」

    「您您您——」小二簡直要跪下來哭了。

    「放心,我不會白吃白喝你。」他掏出一錠元寶,重重擱在桌上。「夠不夠?」

    「夠夠夠——」一見桌上這錠大元寶,小二表情全變了。「小的立刻幫您取來。」

    「不必送到我這兒,」他朝門口一睇。「直接端到門口,當著眾人面全砸了。」

    「啊?」小二驚詫,以為耳朵聽錯了。

    「叫你做就是!」反正也不是什麼錯過可惜的萊色,他索性走到門口,盯著店小二扛出四、五隻陶甕,他一點頭,小二個勁兒地往地上猛砸,那股微酸微嗆的酒味四竄,惹來一群好奇的行客。

    「怎麼回事啊?幹麼沒事砸酒?」一名大叔湊過來問。

    「大叔,您這麼說就錯了。」冷眼旁觀的寧獨齋提點:「這些東西,還不配叫酒!」

    一名紅鼻子老頭嗅著。「這味兒,不是金家的金花酒?」

    「是,這兒還有金家的玉露酒。」他抬腳一踢,地上陶甕又碎了一地。「一樣,比馬尿還不如!」

    「會嗎?」一群人在底下寒寒率率。「我倒不這麼認為,雖然是比不上時家的酒——」

    「這位大爺,您這樣子容易惹上麻煩。」最先說話的大叔好心,跑來寧獨齋身邊提醒。「您大概不曉得,在咱們城裡,得罪了金家就等於得罪了官府——」

    「我就是要得罪他們。」他四顧圍觀行客。「你們有誰願意幫我把話帶到金家?我重重有賞。」

    他高舉手中的元寶。眾人猛地怞氣。

    「我我我——」紅鼻子老頭衝到他面前。「我朗六幫您帶話!」

    「幫我轉告金家老爺,」他聲音極響,即使站得老遠,也能清楚聽見他聲音。

    「我寧獨齋一定會幫時家時回公道,看他還有什麼破爛招數,儘管使出來,我絕對奉陪到底!」

    話剛說完,他忽地就瞧見了——時恬兒就站在人群裡邊,眼中噙淚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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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5 00:09: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一待好奇圍觀的行客散去,酒棧門口只剩下寧獨齋與時恬兒遙遙相望。她抹了抹眼眼眶,難掩懺悔地走近。

    寧獨齋瞧她的表情,就知她全聽見了。

    他靜靜地看著她,他剛才已經說了太多,換她了。

    「我是來請求您原諒的。」

    他眉一挑。「不是不需要我了?」

    她連連搖頭,「我知道我錯了。您一轉身我就發現了。您是因為關心我才會那麼生氣,再原諒我一回吧,我以後絕對不會再跟您鬧脾氣。」

    她這麼說,無疑是接納了他先前說的,不管做什麼事,她全都得聽他的。

    見她願意退讓,他心裡是舒坦了一點,但不想這麼簡單饒過她。

    「何苦委屈?」他故意說。「你自己也清楚。依你能耐,就算沒有我,時家酒鋪一樣撐得下去。」

    「不行的。」她太瞭解自己了。「我早說過了,我不是一個稱職的當家。在外人面前或許可以裝裝樣子,但底下是什麼脾氣。您這幾天也看見了,我只懂釀酒,別的都不行。」

    換句活說,她需要他。

    寧獨齋得意了些許。

    同時他也覺得惱,怎麼自己這麼好應付,幾句好聽話便能打發?

    但看著她滿懷歉意的小臉,他沒法昧著良心說不回去,打從一開始,他就決心插手管到底了。

    「先在這裡說了,從今以後,你絕不可以再那麼做——不顧自身安危,一心只想著救人!」

    「沒二話。」她重重一點頭,發上簪子也跟著重重一晃。

    從他剛才的話還有他肯原諒她,她現在可以拍胸脯跟人保證,四爺是徹頭徹尾沒話說的太好人。這樣的人,做什麼都是有理由的。哪像她,窮會莽撞。

    「還有,你剛也看見了,我當著眾人畫跟金家下了戰帖,接下來他們肯定會有些動作。」

    「我不怕。」他剛才做的事,她老早就想做了。「我嘗過金家的酒,跟您一樣,覺得它比馬……還不如。」她是姑娘家,不好在大庭廣眾不說出「馬尿」兩字,可她早在心裡罵過無數回了,金家釀出來的東西,哪配叫酒!

    真是有志一同。他唇邊終於有了笑意。

    「這回就饒了你。」他抬頭四顧。「就你一個人?王叔呢?」

    「王叔早回去了。」見他笑了,她心裡的大石總算卸了下來。

    「我一個人跑過來的。馬伕說他不好回頭,我要他找個地方掉頭,再來江邊找我。」

    她這麼一說,他才發現她腳上的紅繡鞋,已被泥塵染了半黑。

    他心頭一動。她一路跑了多遠啊?

    「累不累?」他瞅著她問,眉眼多添了點心憐。

    「還好。」能再找回他,她開心得連累也忘記了。「只要您願意跟我回頭,就算要我跑斷腿也沒關係。」

    「不許這麼說。」他不假思索地衝口而出。「在我還在的時候,你最好保證自己可以平平安安、毫髮無傷地活著。」

    正好他又提起,她停下腳步定定地望著他。

    「我從剛才就想問了,」她大眼天真地眨動著。「您知道您的話聽起來像什麼?您很在乎我,是嗎?所以您才會因為我不顧危險發這麼大脾氣?」

    他俊臉一紅。

    沒想到她這麼聰明,才多久時間,就把他心裡秘密全看穿了。

    一上馬車,恬兒就拚命問著:「怎麼樣嘛四爺——您別老瞧著外邊不回答我?」

    不斷追問的她,就像咬緊主人衣角的小狗,非要他給個答案不可。

    等馬車的時候,他不作聲,她也不好在外人面前窮追不捨。

    可這會兒上了馬車,車市又已覆下,正好方便她糾纏。

    「哥哥常提點我,說人要是突然悶不吭聲,就表示他心裡有鬼——四爺,您該不會被哥哥說中了吧?」

    煩死了!他放掉覆在窗上的竹簾,回頭瞪她。「剛才是誰答應我,什麼都要聽我的?」

    「您又沒叫我不要問。」她理直氣壯的咧。「而且您要是這麼說了,那就表示我想得沒錯,您在乎我,而且比我想的還要在乎在乎許多,不然依您性子,早一句囉唆就把我轟走了。」

    她想聽是嗎?他佯怒地板著臉。「囉唆。」

    「哼!」她眉眼浮現委屈。「您賴皮,您根本就是故意氣我。」

    她啊,真的是。他一歎,心想自己該拿她怎麼辦才好!

    她聰明得要命,又心直口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他發現只要自己稍不小心,心思就全被她給看透了。

    渾不知自己已切中他心思的她,還在那兒嘟嘟嘍嚷。「我只是希望能多瞭解您一點。您不知道,您比醪還難懂,醪雖然不會說話,可它想說的,我只要靜下心看就曉得。可您不一樣。不管我怎麼看。我就是讀不懂——」

    這樣還叫不懂?他暗翻白眼。他已經覺得,在她面前,他簡直就像不著片縷般裸著身體。

    從來沒人這麼接近他的心,當然,他也向來不肯讓人這麼親近。她是頭一個,或許——也是最後一個。不難發現,她在他心底佔了多重要的位置。

    「拜託嘛,您就答一句,一個字兩個字也行——」她想知道他是怎麼想她的。

    吐露心事不是他慣常會做的事,但他不介意用行動表明。

    他黑眸一閃,在她還來不及意識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他頭已朝她傾來。毫無預警,也不打算給她機會抗拒,他就這樣親密地覆著她的唇,品嚐她、啜吮她,舌尖鑽進她唇內,直到她再也想不起任何事。

    當他唇稍稍離開她嘴,她雙眼迷濛地望著他,腦子早已記不起任何事情。

    他粗長的指挲著她柔軟的下唇,意猶未盡地盯著她的臉,好一會兒才又低下頭,吮住那甜蜜的嘴。

    或許他暫時還沒辦法接受有人會喜歡他,可他明白,他喜歡碰她,打從他第一次吻她,他就知道自己喜歡親她,喜歡她閃閃發亮的眼睛,喜歡挲蹭她臉頰、嗅著她的體香。她聞起來,比盛開的牡丹還香。

    不知過了多久,他濕潤的唇才來到她耳邊,一邊輕咬一邊問:「這樣——懂了嗎?」

    只見她水眸迷迷糊糊地眨呀眨,好半天才記起他說了什麼。

    「所以——」她雙眼仍有些呆滯。「您不討厭我?」

    說得太保守了。他鼻尖抵著她輕笑道:「我不會跟不討厭的姑娘親嘴。」

    一聽他這麼說,她興奮地瞠大眼。「您的意思是——您有一點點喜歡我?」

    「——別對我寄望太多。」對他而言,「喜歡」這感覺,太陌生了,而他也不願意騙她。只是一發現她臉上的光采倏地變黯,他忍不住多說了幾句。「不過我知道,打從再見到你,我就想親你了。」

    她大眼睛骨碌骨祿地轉著,好似要把他的話,跟他這幾天的表現合在一塊兒想。

    他耳根微微紅起,可惡。肯定會被她發現他一直言不由衷。

    望見他的反應,恬兒笑了。

    「怎麼辦,四爺?」她望著他的眼,你沾了糖蜜似。「您這樣子——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您了。」

    他斜眸瞪她。她想拿這等甜言蜜語騙他?

    可他不知道,他這時的眸子,多甜。

    「您這樣子真好看——」她陶醉一歎,不由自主朝他偎去,可一想到他說不定不喜歡,又硬生生坐回原位。

    「怎麼?」

    她憨氣地傻笑。「我擔心您不喜歡——」

    貼心的丫頭。瞧著她臉,心憐忽地白他心頭湧上。他用力一環,牢牢實實地抱住她。「我特許你碰我,只要旁邊沒人。」

    「真的?」她開心地仰著頭。「我想做什麼都行?您都會答應?」

    他很喜歡她發亮的雙眼。「先說來聽聽,你還想做什麼?」

    「我一直想摸您的臉——」她著迷地撫過他眉梢、眼臉、鼻尖——然後是他的嘴。「還想……多親您一會兒。」

    他望著她的眸子,一下子變深了。

    他抗拒不了這要求,或者該說,他跟她想的是同件事,只是沒說出口。

    「這種事以後就不用問了——」他的嘴再次覆上她,先是輕輕的,然後變得熱烈。他環住她腰,讓她坐在自己堅硬的腿上,兩人上身緊緊貼合,胸口到肚腹之間再沒其他縫隙。

    「四爺……」她嬌嬌地喚著,覺得身體變得又酥又熱,手啊腳的全都軟綿綿,彷彿喝醉了似。

    「獨齋。」他舌尖恬著她唇角,再含住她下唇輕吮。「只有我跟你的時候,我准你這麼喊我。」

    「獨齋——」她這聲喚,添進了她心頭澎湃的愛意。十八年來,她眼睛裡除了釀酒,就是家人;她從不曉得世上還有別的東丙,能令她如此神魂顛倒、意亂情迷。

    「你這個樣子——」他隱去了底下的話,因為害羞。他說不出口。她實在太甜、太可愛了,光聽她喊他名字,就讓他全身暖了起來。

    他大手挲著她纖細的臂膀,在他懷裡,她簡直就像娃娃一樣脆弱,真怕不小心把她掐壞了。

    「我好開心、好開心。」她貓似地蹭著他肩口,暖暖鼻息朝他脖子吹來。「簡直是作夢也想不到,能這樣偎在你懷裡,先前我一個人坐在這兒的時候,多擔心你一氣之下,真的就掉頭回寧家堡了。」

    他擰著她鼻頭,故意嚇她。「有那麼一瞬,我還真想不理你,做事那麼莽撞,還敢說你喜歡我?」

    她不依地嘟起嘴。「怎麼能把兩件事扯在一塊說。」

    「就是要扯在一塊說。」他正色。「換作是你,如果有人前夜才跟你說喜歡你,一轉頭又馬上因為救其他人喪了命,你說,你會有什麼感覺?」

    肯定是生氣——還有懷疑,懷疑那人說的喜歡。到底是不是出自真心。

    難怪他剛才那麼生氣,她懂了。她還把他想窄了,以為他只是關心她而已。

    原來他比她想得,要更更更——不知多幾個更的在乎她!

    「我不是要你見死不救,我也不是覺得那孩子死有餘辜——」

    他歎了一聲。

    「只是在你大步奔出去救人的時候,我敢說,你腦子裡肯定沒有其他人。」

    他說對了,她臉一紅。在那當下,她連自己的安危都忘記了,哪還想得到其他人!

    「不許你再這麼做。」他望進她清澈的眸底。「我說真的,下回再發生這種事,我一定掉頭走人。」

    「好嘛好嘛。」她撒著嬌。「你就饒我一回,往後,我肯定會把你的話、你的人,全牢記在心裡,片刻不忘!」

    他臉一臊,真拿她的慧點心思沒辦法,他心裡有什麼疙瘩她全摸得一清二楚,方纔他說了那麼一堆,真正涵義不過那麼兩句——不許你把我忘在腦後,即便是救人!

    他霸道!雖然一直還沒釐清自己的心意,可她說了喜歡他,他就這麼理直氣壯,當她是他的人了。

    既是他的人——他要她滿心滿眼也只有他一個,多合情合理、理所當然。

    他傲氣一笑。「全是你自個兒說的,我可沒逼你。」

    他先挑白了,一切都是她心甘情願——以後可不許反悔啊。

    恬兒的眉眼笑彎了。

    越是多瞭解他一點,她心裡的喜歡就多增加一些。瞧他現在的表情,哪裡像威震八方的寧家堡四爺,根本就是個霸道任性的孩子。

    不知他這個樣子。有多少人瞧過?

    說不定,只有她一個?

    一想到這兒,她心裡立刻甜了起來。她何其有幸!

    「獨齋。」她勾住他脖子喊了一聲。

    他眸子下睇,帶著疑問。

    「我喜歡你。」她指尖溜過他炯炯的眼、挺直的鼻,最後停在他嘴唇上。

    「不管是霸氣的你也好、精明能幹的你也好。以一擋百的你、淘氣的你、凶巴巴的你——每一個我都好喜歡!」

    說這什麼話!「你什麼時候看見我淘氣?」

    「你親我的時候。」她指頭柔著他唇辦,突然湊過來一啄。

    敢取笑他!他一聲嘟囔,接著俯頭,扎扎實實吻得她頭暈目眩、全身發軟,才意猶未盡地把嘴挪開。

    嬌弱的她偎在他懷裡連連嬌喘,好半大回不了神。

    而家,就快到了。

    寧獨齋沒白白浪費那一錠元寶,隔天,紅鼻子老頭朗六一早起床,馬上跑去拍金家的大紅門。

    「也不打聽打聽,一個窮酸老頭也敢上咱們金家撒野——」

    金家家丁哪把朗六看在眼裡,不待他說完,一口氣圍了上去。

    「唉,你們、你們做什麼?我只是來送訊的?」朗六的叫嚷驚動經過的黑臣虎。

    黑臣虎朝庭裡瞄了一眼,揚手要眾人緩緩。「等一等,聽他把話說完。」

    「還是黑爺懂禮數!」朗六理理被拉歪的衣襟。「你們可要知道,要不是赫赫有名的寧獨齋大爺親口拜託我朗六,我還懶得進你們金家——」朗六隻是隨口令耀。他壓根兒不清楚寧獨齋是何方神聖。總之打腫臉充胖子,先嚇唬嚇唬人再說。

    沒料到黑臣虎變了臉色。「你剛說誰?再說一次。」

    朗六挺起胸脯。「寧獨齋,寧大爺。」

    黑臣虎跟班在旁竊竊私語:「這個寧獨齋。好像是上回在時家跟咱們起衝突的傢伙。」

    黑臣虎早就從左捕頭那兒得知寧獨齋身份,這幾天黑臣虎所以沒帶人到時家找碴。也是因為忌憚他。

    寧家堡富可敵國。堪稱一方之霸,小小金家,哪有辦法跟寧家堡斗——問題是,金家老爺想要時家想得不得了。尤其是時家近乎神技的釀酒技術。還有那越來越嬌艷美麗的時家小姐。

    尤其一發現時家的酒,全是靠那粉嫩嫩的十八歲丫頭一雙手,金家老爺心癢得,恨不得立刻拆了時家。把人搶到他金家來。

    本來事情都安排得好好的,偏就在這節骨眼上蹦出一個寧四爺!

    昨兒夜裡,黑臣虎才剛被金家老爺叨念,要黑臣虎別光拿銀子不辦事,快想想辦法把時家廢了。省得他看了礙眼。

    談何容易!

    黑臣虎板起臉。「你把寧獨齋交代的話再說一遍,一字半句也不許漏了。」

    「你們可仔細聽好了,」朗六抖擻起精神。「寧大爺是這麼說的……」

    朗六一說完,黑臣虎下巴一抬要人轟走他,隨後一轉身。進了金家主廳報訊去了。

    金當家是個五十開外的肥胖老頭,長得方頭大耳,乍看是挺富態,但壞就壞在他那雙眼,賊溜賊溜,一看就知居心叵測。

    金家老爺發起脾氣。「我說臣虎啊,你前前後後拿了我那麼多銀子,少說也上千兩了,遇到這情形,你難道只能雙手一攤說沒轍?」

    黑臣虎嘴巴沒說,心裡卻想著,使個千兩銀就想跟寧家堡鬥,開什麼玩笑!

    「我說金老爺,您也別淨怪臣虎不爭氣。您自個兒算,自您說要拿下時家,臣虎哪回不是幫忙到底?可現下問題,時家多了個靠山——寧四爺,臣虎自認還惹不起!」

    金老爺皺起胖臉。「你意思是沒辦法了?」

    「要說辦法,也不是沒有,但就是——」黑臣虎捻了兩下指頭。

    金老爺知道他想要什麼。

    不怎麼情願的,金老爺掏出三張百兩銀票。

    「就這麼一點?」黑臣虎表情不怎麼高興。

    「這是訂金。」金老爺沒那麼傻。「事成我再補你七百兩。」

    「爽快。」黑臣虎兩手一拍。「不過有件事得先跟金老爺您商量,如果您想拿下時家,時家小姐那兒,得先死了這條心。」

    「怎麼說?」

    「您想也知道,時家所以能撐到現在,仝是因為有那丫頭。您沒聽左捕頭說,那丫頭多悍,連左捕頭也沒放在眼裡,所以要散了時家,一定得先除掉她。」

    「不能想個計策,把她關起來就好?」金老爺還巴望著時恬兒能當他第五個姨太,一直捨不得對她下重手。

    「太遲了。」黑臣虎說。「現在時家有寧四爺守著,誰敢動她一根汗毛?」

    「這個……」金老爺沉吟,「做或不做,您只能選一個。再拖,小心寧四爺發威。」

    「可除掉時恬兒,往後誰來釀酒?」這也是金老爺另一個顧忌。

    黑臣虎一歎。「我說金老爺,時家都幾代了,怎麼可能手邊沒藏個幾本酒譜面譜?再不濟,時家還有江老頭,您要拿下時家,他能不跟您磕頭要您賞他口飯吃?」

    金老爺被說動了。「好。就按你意思去做。記得。做得乾淨俐落點,別讓人想到種們頭上。」

    黑臣虎一拍胸脯。「老話一句,我辦事,您放心。」

    五日後傍晚,時家酒鋪。

    「來來來,各位大爺大娘裡邊請——」酒鋪掌櫃站在店前大聲吆喝。「今晚只消一兩銀,就能吃遍十餘道由我們當家掌杓精心烹調,保證諸位以前從沒嘗過的功夫菜,機會難得,今晚您要是錯過,往後可再沒機會了。來來來,大夥兒擠擠擠擠,哪裡有位子就先坐——」

    為了一炮打響王叔學來的新菜,寧獨齋和恬兒特意安排了場別開生面的時家宴。一般人吃宴總是一群相熟的人鬧著一張桌子,但酒鋪這回打破慣例,把所有菜色擱在同一桌,由手腳麻利的伙汁負責盛盤,來客們想吃什麼就拿什麼,要吃多少就拿多少。

    恬兒窖裡一忙完,馬上換了件衣裳到灶房采看情況。前頭鋪裡實在太多人,時家宴已經過了快一個時辰,還是絡繹不絕,感覺前腳才剛送出一盤盤熱騰騰的菜餚,眨眼間又盤子全空地送了回來。

    瞧灶裡忙乎的糢樣,恬兒心裡不無感慨。自金家找來官府做靠山,封了鋪裡的酒牌之後,這裡已好一陣沒這麼熱鬧了。

    說來,全都得謝謝他。

    她雙眼往灶前一挪,見寧獨齋跟王叔分據一個灶頭,一柄鍋,杓舞得虎虎生風。

    一旁幫手的三廚一把蔥段兒撇下,他立刻翻起鍋杓舀來秋油、蒜辦跟辣椒,激起的焦香連她也聞得到。等三廚放進發好的鮑脯,他一點頭,要腳邊雜辦把火催猛,接著順風順水翻攪數分,一道熱騰的紅燒鮑脯便燒好。

    一把鍋裡菜傾出,他不稍停地繼續攔炒,熱得上衫都濕了,也不見他停下休息一會兒。

    她心裡一動,眼淚差點又掉了下來。

    說真的,酒鋪生計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就為了幫她,自江邊回來,就不斷扯著王叔研究功夫菜,據王叔說,好幾道菜色都是四爺提供,王叔能做的就是拚命學。

    窖裡也忙得恬兒走不開身,至多就是用她的舌頭品評味兒和是不和。

    她一嘗覺得和的就算過關,不和的,她也能說出到底是缺了哪一味——就靠她這張嘴。寧獨齋和王叔合計出十多樣新菜,幾乎吃過的人都說,那是從未嘗過的絕頂妙味!

    一名夥計把紅燒鮑脯送上之後又跑了回來。「四爺,外頭釀冬瓜鹵香雞已經少了一半,您得快烹了。」

    不斷舞著鍋杓的寧獨齋點頭。「知道。」

    「四爺,發好的鮑脯剩下不多了!」一旁三廚喊道,「那就換別道菜,安東雞的材料馬上備好。」

    「是。」

    恬兒又看了一會兒。才靜悄悄,誰也沒驚動地回起居的閨房。

    她過來前已吩咐小灶的婢僕幫她醃兩隻雞腿。她知道這幾天寧獨齋忙得沒吃好睡好,打算親手做一道爽口潤味的雞粥,幫他補補身子。

    雞粥做法簡單,最費時費勁就是熬煮那綿密順口的粥糜。只見她頭包著包巾,手拿著木杓,徐徐慢攪著白粥。就怕粥底焦了,壞了氣味。熬了近半個時辰,水米融洽、柔膩合一的粥糜終於熬好。接著才卞鍋滾起略醃過的雞腿,再拆絲去骨,加進劫半的松花蛋、一小撮芫荽、一點蔥花、姜絲、蝦仁進鍋裡。

    那粥品香味之雋雅,連跑來通報的傭僕也忍不住讚歎。「這味兒真香啊,簡直是沁人心脾!」

    她回頭一睇。「四爺忙完了?」

    「是啊。」傭僕回話。「小的按您吩咐。等灶上忙完,才湊上提醒。四爺回話,說他回房換件乾淨衣裳再來。」

    「知道了。」她媽然一笑,彎身自暗處醃缸裡挾了一點醃蘿蔔跟醬玉瓜,才解下頭上包巾,差傭僕把粥菜送到庭院去。

    碗筷才剛放妥,寧獨齋就來了。

    「大老遠就聞到香味。」他一路嗅著鼻子走來。「你做了什麼?」

    「只是鍋雞粥。」她巧笑佔兮地舀了一碗放在他面前。「你聞了一晚上的香味?」

    「膩壞了。」他先挾了一門脆蘿蔔醒醒舌頭。自他二十歲接掌寧家堡的酒棧飯館,已經好幾年沒像今晚一樣,舞著鍋杓做菜給外人吃了。不過剛才一看備來的材料幾乎用盡了,就知道鋪上生意多好。

    一晚的辛勞,總算有了代價。

    「我來的路上遇上掌櫃,他很驚訝,說他以為今晚鐵定虧本,想不到關門一算。還倒賺了十兩銀。」他笑說。

    「是賺是賠我倒不放在心上。」自答應要辦時家宴,她心裡已做好準備,營收的事今晚暫先擱到一旁。「我看的是王叔的手藝跟搶來的人氣,我敢擔保,自明兒開始,一定有很多念念不忘時家宴的吃客上門。」

    他點頭微笑。「你不是男人,還真可惜了。」

    她瞠他一眼。「你這是誇讚還是調侃?」

    「都有。」他拿起湯杓舀了一口雞粥,方才人嘴,眉尖立刻挑起。「好鮮!你跟誰學的?」

    「自己。」她沒什麼時間好好跟王叔學割烹,只好憑點小聰明,要些調配的花樣。也是剛好她舌頭夠敏銳,才有辦法配出這麼多難得的滋味。

    「胡說。」這雞粥入喉的滋味實在太好,米香肉嫩,把他悶了四、五天的胃氣一下打通開來。他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

    「做法抄給我,我拿回去要堡裡的掌杓學學,這粥口滑嫩,該也適合烹給師父他老人家吃。」

    一聽見「回去」兩字,她眸底那抹亮便黯了下來。只是眨個眼,她又撐起笑臉。心裡再怎麼酸疼,她也不想壞了他晚上心情,「我怕明兒忘了,我現在就去寫——」她想躲到無人之處平靜一下心緒。

    「你回來。」他手一揪,拉她入懷,一雙眸定定審視她臉。「你不對勁。」

    「沒有,我沒事。」她只是不喜歡聽見回去兩個字。雖然她明白,他不可能永遠待在她時家,日日夜夜像現在一樣。

    「說謊。」他輕擰她鼻。「你嘴巴上說沒有,可眼睛撒不了謊。」

    她有這麼喜怒形於色?她摸了摸眼角。

    他笑了笑。在旁人眼裡,她或許是個不讓鬚眉的女當家,可經過幾日相處,他早明白她的強跟悍,一半是因為莽撞,一半是佯裝。

    因為她得獨自撐持六十餘口人,她得忘了自己年僅十八,她得撐出當家的派頭來。

    一是不想教他為難,二是不想太過纏人,所以她沒說出心底真正的記掛——只提了她昨晚的突發奇想。「我只是在想,要是一天不是十二時辰,是十六或十八時辰就好了。」

    他不解。「要那麼長幹麼?」

    「賴著你啊。」她指尖在他胸口畫啊畫,一樣一樣地算著。「你瞧瞧我一天,天還沒亮起就得到酒窖幫忙,午膳前還得到鋪裡王叔那兒轉轉晃晃,偶爾還得陪小磊捉捉迷藏,然後還得吃飯,還得休息——」

    他聽懂了。「你覺得花在我身上的時間不夠?」

    「不夠!」她加重語氣。「我巴不得一天有兩、三個時辰能待在你身邊,你要不要跟我說話都好。但就是讓我看著你。」她指尖溜上他俊朗黝黑的面龐,沿著他眉毛輕輕畫下。「你真的好俊,花我一輩子也看不膩你。」

    壞丫頭,他心底一緊,打哪兒學來這些甜死人的話?

    他從沒一刻覺得自己這麼綿軟酸甜過,他感覺他的心,比剛點好的豆腐腦兒還嫩。

    一個大男人,心底甜成這樣,什麼德行?

    可他知道,他並不討厭。只因讓他起了改變的人,是眼前這丫頭。

    他張著炯炯深邃的瞳眸看了她半晌,然後低頭,溫柔地吻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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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5 00:09:3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寧獨齋親她的方式,總是一如以往地教她迷醉、難以自已。

    他大掌輕握住她頸脖,輕扳著她下顎,好教他的唇分毫不差地印在她唇上。充滿耐性地啜著她舌尖和下唇,直到她喉裡發出渴盼的聲吟。

    她的手勾在他肩上蠕動,好似想將他拉進、甚至融進他懷裡。

    「你好香。」他空著的左手滑下她背脊,再輕輕一轉,握住她軟嫩的鼓起。

    她偎在他肩口喘氣,隨著他每個柔握喘息。嬌嫩的花蕾一受刺激,很快挺立如石。他隔著薄衣挾住輕擠,她疼似地縮了下身子。

    「怎麼?」他低頭親著她嫣紅的臉頰。打自剛剛她頰上的紅暈就一直沒褪去過。

    「想要——」她吐氣如蘭。

    「你想要什麼?」他一挑眉,有些驚訝會從她嘴裡聽見這兩個字。

    她羞地把頭埋進他胸口,不過逃避不是她慣做的事,才幾個眨眼,就見她勾著他脖子,老老實實地把冊子的事說了出來。

    嫂嫂和哥哥成親不久,嫂嫂曾遮遮掩掩送來一本冊子,說是長嫂如母,有些姑娘家該懂的事,她這個當嫂嫂的理該要先跟她說說。可是因為窖裡忙,她收下後便把這事給忘了。直到前幾個晚上,和寧獨齋親過之後,她才突然想起,將冊子翻了出來。

    她一看,臉就紅了。

    那冊子其中某一頁,就畫著他倆曾經做的事——身貼身抱在一塊親嘴,她何其聰穎,立刻明白當初嫂嫂拿冊子來時,為何一臉羞赧,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

    開頭的羞怯稍褪之後,好奇心重的她,還是一頁一頁細看了幾遍。不看還好,一看,睡著之後,腦子裡全是那些動作圖片——只是角色換了人——換成她跟獨齋,夜夜在她夢裡翻騰不休,害她早上起床兩腿發酸,下身那兒也又酥又麻的。

    現在在他懷坐,她又有了那種感覺。而且她依稀記得,冊子裡有幅圖,就是畫著男人的嘴,直接吮住女人的胸。

    她沒辦法克制自己不去期待,要是他真能按冊子上畫的做——他先是一呆,然後大笑。

    這丫頭,怎麼會憨成這樣?

    他突然將她抱起,直接往她閨房走去。「帶我去看,我要看冊子裡邊畫了些什麼——」

    「不要去。」她都要羞死了。

    寧獨齋哪容得她拒絕。

    不到盞茶時間,兩人已在她房裡。

    他四顧巡望一眼,又發現她和旁的姑娘不一樣的地方——雖說他這輩子還是頭回走進大家千金的閨房,可畢竟上過青樓,知道姑娘房裡,總是喜歡把房裡開得花閉錦簇,繡屏玉器擺了滿屋。

    但她房裡的東西屈指可數,一張床、一張桌、兩張圓凳、三隻櫃,屏風後邊還擱著一般姑娘房裡不會看見的桌案。他走過去一瞧,發現桌上擺了一落書冊,擱在最上頭的,正是一本快翻爛的《酒誥》。

    陪著他看了一輪,她自己先承認了。「是不是覺得很無趣?」

    「怎麼會?」他拿開《酒誥》,發現底下又擱著《酒經》。「你才多大年紀,淨啃些年代久遠的典籍。」

    她噘了噘嘴。「這些書是我爹爹傳下來的,哥哥也看過,我還打算請人多抄一本,將來好送給小磊。」他們一家醉心釀酒,凡書上只要寫了一個「酒」字,時家人肯定買下來仔細讀過。

    就怕錯過了什麼釀酒神技。

    「你呢?」他轉過身望著她。「不想寫一本「時家酒經」?」

    「我哪夠格。」她揮一揮手。「說真的,我懂的事情江叔他們都知道,唯一差別是人大多心雜。釀酒的人越是心無旁騖,釀出來的酒越純越香。我先前不是說過,醪會講話,但前提是心得夠清,才能聽得懂。」

    他想了想後說:「所以想再釀出「春蔦囀」,只能由你一手包辦?」

    「恐怕我再釀,也釀不出『春鶯囀』了。」她歎了口氣,這事是她第一次跟人提。「釀「春鶯囀」那時,我還傻乎乎的,整顆心裡只有釀酒這件事。可這陣子,家裡有那麼多事需要我記掛,恐怕我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那麼專注凝神了。」

    他跨了一步將她摟進懷裡,心疼她年紀還這麼小,就得獨自擔起這麼多事。

    「我們一塊想想,看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你煩心的事情變少一點——」

    「沒關係的。」她綻出帶著點酸楚的笑齊,他的話讓她又記起她的身份。他是寧家堡的四爺,不可能、也不應該長久待在她時家,幫她負擔這些瑣碎至極的生意往來。

    她不能老依靠他,可在離別到臨之前——她臉往他胸口上挲蹭著,請容她再軟弱一點、再依賴一些。

    「讓我瞧瞧你。」他拉她到桌邊坐下。「你眉心又皺起來了。」

    「幹麼把人家看得那麼仔細——」她不依地扭著身子,「我只是覺得時間太短了,捨不得,再一會兒就得放你回去休息了。」

    「還早得很,」他一擰她鼻。「別以為我忘了抱你進來的目的。」

    她唇一噘,「你真的要看?」

    「少打哈哈。」他跟她玩了起來,故意裝出衙門公差的語氣表情恐嚇。「快把東西交出來。」

    呦,好嚇人吶!她佯驚地抖了抖身子,好半天才從暗櫃裡拿出冊子。

    「還有其他的。」

    她眼一瞠。「沒啦,嫂嫂就給這本冊子。」

    「我是說酒杯,頭一天晚上你從亭裡帶走,我用過的。」他打進來就在看了,可就沒發現杯子蹤影。

    她臉脹得老紅。「你怎麼知道?」她還以為她當時拿得神不知鬼不覺。

    「我算出來的。」他隨口胡說。他臉皮薄,才不想讓她知道她當時的舉動,多讓他心旌搖曳。「快點!」他又催。

    嘟著嘴,她不情不願地爬上床。而他一看她從哪兒拿出來,心又一陣軟。

    這傻丫頭!她把他用過的酒杯,就擱她枕頭旁邊。想也知道每晚睡前,她會用什麼眼神望著杯子,想著他。

    「你要笑就笑。」她窘著將杯子往桌上一擱。「我拿杯子的時候。作夢也不敢想我們倆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才想留個紀念。」

    他拉她坐在自個兒的雙腿上。「我當時推了你一把,沒傷著吧?」

    她一笑。「我沒那麼嬌弱。」

    「你是。」他手牽起她,感覺她手小的,他稍一用力掐就碎了。

    「對不起,我不應該那麼粗魯。」

    她一點都不怪他。「你是被我逼急了,真的,我那天一點傷也沒有。」

    他點點她鼻頭,他怎可能聽不出來,她是不想讓他覺得內疚。

    「我想到一個補償的法子,這個——」他解下腰間綬環,捲起放在她手心。

    「好好收著。」

    她呆呆地望著手裡的玉,心窩一下跳快了起來。他知道男子送玉給姑娘家的用意嗎?他是那個意思嗎?定情信物?

    可她不敢問,她害怕他不是那意思,怕是自己多想了;更怕問清楚了之後,就再沒機會作美夢了。

    「我要馬上結著。」她自他腿上跳下,打算把綬環套在自個兒腰帶上。可一會兒,她突然轉頭看著他問:「你介意嗎?」

    「介意什麼?」他一挑眉,沒聽懂。

    「當然是介意這個綬環放在我身上,我一戴出去,細心點的傭僕肯定會發現。」

    「你以為我們倆的事瞞得了其他人?」他覺得好笑。

    她眨了眨眼。「你意思是,大家都知道了?」

    她通常是很聰明,但有時又遲鈍得嚇人。他一歎。「你都沒想過,為什麼我敢在亭裡大大方方親你摟你?」

    她傻傻地橋頭,當真沒留意過。

    「第一天晚上,你一握住我的手,傭僕馬上退了下去,說來他們還真識趣。」

    她越想越窘,原來她對他的心意,下人們早看出來了。

    「別這麼早就瞠目結舌,事情還沒完呢。」他幫她把綬環結好之後。又拉她坐回他腿上。「來,叫們好生研究研究,這冊子裡到底畫了些什麼?」

    「等等——」她嚇得轉過身。「你不是要帶回去看?」

    他怎麼會錯過逗弄她的機會,輕擰她鼻頭說:「你哪只耳朵聽見我這麼說了?」

    「不不不——」她哪堪得起陪他一塊兒看,光想裡邊畫了些什麼,她就羞到想埋進被窩,一輩子不想露臉了。

    他噙著笑問:「噯,是誰親口答應,從今以後全都聽我的?」

    「嗯……就獨這事不行,我辦不到。」她不依地扭著身子。

    「你辦不到沒關係,我辦就好。」他一手圈著她,一手翻開深藍色的冊皮。

    「不要不要——」她一見他舉動立刻把眼睛閉上。

    「眼睛打開,」他哄道。「看一下,你不是說前前後後翻了很多遍。」

    「我沒說!」她眼睛閉得死緊。「我總共也才看了……兩、三回。」

    他逗她,「就這麼小氣?陪我看個幾頁也不成?」

    她就是——羞嘛!她一逕把頭別開,耳朵卻沒漏聽他動靜。窸窸窣窣的翻頁聲不絕於耳,配上她如擂的心跳,她身子熱得像要燒起來了。

    她頭一回覺得時間過得這麼慢,簡直比坐監還難熬!

    他翻頁的動作突然停下。「啊,我看見了。」

    被他圈在懷裡的她一嚇!他看見什麼了?

    他觀望她表情,瞧她一副想張眼又不敢的反應,就不信她能撐多久。

    他貼在她耳邊喃喃:「剛才在亭子,你不是勾著我脖子說了一句還要?」

    她紅著臉不吭氣,他當她默認。

    「我現在曉得了,你還要什麼……」

    只見她的臉,倏地變得又紅又燙。

    他低笑著蹭她臉頰。「哎呀,瞧你臉紅成這樣,該不會生病了?」

    壞死了!她忍不住張眼瞪他。

    「嘿。」他逮著了。「甘願把眼睛張開了?」

    「你壞。」她動手輕拍他手臂。「先前說你淘氣,你還不承認!」

    「訛叫你動不動就羞得滿臉紅——」他輕刮她臉頰。又親了一口,「不瞧瞧我發現了什麼?」

    「哼。」

    她嬌斥一聲,本打算繼續閉眼睛,沒想到他更快,一下把畫冊抓到她臉前。

    「瞧瞧——」

    「噯呦——」她連連搖頭推拒,可來不及了,眼角已經瞄見了——一個赤身露體的女子抱住男人的頭,而男人的嘴,就停在女子胸脯上頭。

    「啊!」

    她這一聲叫,證明他沒猜錯。

    「喜歡我碰你?」他愛憐至極地啄著她紅透的耳根。

    她捂著臉,羞答答地哼了一聲。

    「今晚就讓你美夢成真,好不好?」他貼在她耳邊問。

    她沒反應,只是把臉捂得更緊。

    他就當她同意了。

    「把手拿開,我想看你。」他恬著她臉頰,鼻尖蹭著她合起的指縫。

    「我臉很紅。」她窘困道。

    「我就是想看你臉紅的樣子——」他慢慢、慢慢把她手拿開,露出她紅似晚霞的粉臉。

    她嬌嗔一瞪。

    「好漂亮的紅。」他鼻尖在她頰上蹭了蹭,再親親她微微噘起的小嘴。「還有你這張甜死人不償命的小嘴——」

    她歎了聲,配合地開啟雙唇,迎接他的探索,她再一次神魂顛倒。

    「來,轉過身來——」直到她暈陶陶地軟掛在他懷中,他才挪移地婰,讓她正對著自己。兩人唇辦再一次貼合、輕啄,他手滑至她腰間,輕輕一扯,她身上小袖立刻鬆開來。

    她裡邊穿著一件繡花精緻的兜衣,淡淡的藕色,更是將她一身肌膚襯得瑩白似雪。

    「獨齋——」她臉頰紅熱,水眸含羞地望著他舉動。

    他一解一拉,輕薄香軟的兜衣隨即掉了下來。她看著他眸子變暗、變濃,渾身散發一股想吞噬掉她的狂猛。當他黝黑大掌輕柔她沉甸甸的酥胸,她張嘴喘息,就在她輕扭著身子渴望更多的時候,他終於俯下頭,實現她偷偷幻想的美夢。

    他佔有地吮住她侞尖——那火燒般的刺激讓她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聲吟。另一隻軟嫩他也沒忽略,修長的指不斷搓柔,把她左侞柔得又軟又紅。

    她嬌喊著,聲吟著,一雙手抓柔著他頭髮,感覺身子又疼又麻——腿間有個奇妙的地方,正微微怞痛著。

    「獨齋——」她情難自己地貼向他,迷濛大眼挾帶著熱情的光亮。

    他彷彿讀得出她心思,稍稍把嘴移開她侞峰。「不夠?」他聲音嚴肅,可眸子卻是狂野如火。

    她喘氣嬌瞪了他一眼。

    「好好,別惱——今晚你是主子,我只是個聽令的傭僕,你想怎麼辦,說一句就成。」

    「不說不行?」一聽就知道他在逗她玩。

    「不行。」他低笑。

    她一哼。「你這是哪門子傭僕,話說得比主子還硬!」

    「時家大小姐一個人的。」他蹭首她鼻頭,接著又是一親。「來嘛,說說你看著冊子裡的時候,都想些什麼?」

    她窘困的眸子在他臉上游移著,看出他頗樂在其中。好吧,她重重吸口氣,既然他這麼想聽她說——她就豁出去了!

    她臂一收,嘴就貼在他耳邊喃喃:「我在想,如果冊子裡的男人是你,那姑娘是我——」

    「想哪個動作?」他手不住輕挲她光裸的肩頭。

    「都想。」她手指沿著他臂膀畫下,要說野,她可也是不輸他。

    「你知道嗎?自你六年前來我們家,我一看見你,魂兒就飛不見了。」

    「有嗎?」他記不得,而且她當年——不過才十一、二歲?

    「有啊,你什麼也沒做,就把我的心偷走了。」她手心貼著他臉頰挲著。「記不記得,那時候,我老愛跟在你後邊,你進窖裡幫忙,我就窩在一旁看著,你回房休息,我也會想盡辦法溜到你跨院去。就那麼一次,我趁家裡人沒注意,偷偷爬上你屋外的大樹,想說你一進門我就能看見,然後……」

    他順著她話尾問:「你看見什麼?」

    她俏臉兒飛紅。「看見你……寬衣洗澡。」

    「你這小丫頭,才十一、二歲就曉得吃我豆腐。」他一邊說,一邊搔著她癢。

    她縮著身子掙扎,最後索性跳下他膝頭,想躲到他構不著的地方。可她身手哪有他靈巧,他長腿一跨,沒兩下把她揪上床。

    「好了好了,我求饒,你別再呵我癢了。」她連連嬌笑著。

    他擒住她雙臂往上一舉,她沉甸的胸脯跟著往上一挺。

    他眸子朝她胸脯多瞟了一眼,才又回到她臉上。

    「老實招來,你看見了多少?」

    她臉羞得連脖子都紅了。「你的胸、你的肩、你的腿……全看遍了。」

    洗澡嘛,她又窩在高處,往下一看,當然盡數進了眼簾。

    當時她嚇了一大跳,趕忙用手遮眼,但沒一會兒覺得可惜,就老實不客氣把他看得精精透透了。

    「可惡,白白讓你看去許多年。我現下也要把你看回來。」他右手一怞一溜,就把她身上裙片兒卸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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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4-5 00:09:5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隔大一早,寧獨齋留在恬兒房裡過夜的事,很快傳遍眾人耳朵。

    趁著當家主子還沒出現,掌櫃、王叔跟江叔,鋪裡、灶上跟酒窖一個領頭,湊成一個圈,討論自家主子的婚姻大事。

    江叔說:「小姐喜歡四爺,這事我樂見其成,只是……」

    掌櫃接口:「只是小姐一個姑娘家,還沒成親就跟人家好上,即便是四爺,也不太妥當吧?」

    「我是覺得我們甭管。」王叔一心向著寧獨齋,「以四爺脾性,應該不至於虧待咱們小姐。」

    「你這胳臂已經向外彎了,算不得准。」掌櫃回嘴。

    「你說這什麼話,我什麼時候胳臂向外彎——」王叔聲音大起來。

    「好了好了,你們倆都少說一句。」江叔按捺兩人。「現在最要緊的是小姐的將來。」

    「沒錯,我說老江。」掌櫃望著江叔說話。「你跟小姐相處的時間最長,感情也最好,要不要找個機會問問小姐意思?」

    「好是好,只是依我看,要是小姐跟四爺真的成親,問題才大呢!」江叔歎氣。

    掌櫃跟王叔同時問:「怎說?」

    「誰來管咱們時家酒鋪?」江叔已把事情想到這個坎上了。

    「俗話說『嫁雞隨雞』,要是小姐跟四爺成親,四爺能容她繼續待在娘家釀酒賣酒?」

    這——掌櫃跟王叔面面相覷。

    「可也不能因為這樣,就斷送小姐的幸福啊。」王叔開口。「瞧四爺身家人品,可是打著燈籠也找不著的一等——一」

    「知啦知啦,現在四爺在你心裡就是神。」掌櫃沒好氣。「就是知道四爺好,咱們仨才湊一塊商量不是?」

    王叔閉上嘴巴,三人互看,良久沒有聲音。

    時家這頭,恬兒正在伺候寧獨齋穿衣。

    「真不知王叔他們看見你從我房裡走出去,會是什麼表情?」

    「後悔了?」他一把拉她過來。

    「該打。」她輕撾他一拳。「我說過,在我說喜歡你的那天,我就是你的人了。」

    這種話不管再聽幾次,還是一樣受用。他捏捏她的手心。

    「明兒你挪個時間,我們帶著小磊一塊去祭拜你哥。」

    她秀眉一挑,「怎麼?突然心血來潮?」

    他不好意思說出心裡話——經過昨晚,於情於理,都該跟時大哥知會一聲,畢竟她是他的人了。

    「我早就想去看時大哥,只是一直挪不開時間。」

    「記住了。」她幫他扣上襟上最後一顆布扣,然後拍拍他肩。

    「大功告成。」

    「我到灶房望望。」他親親她臉。

    他打開門,恬兒隨後走出。「我也該到窖裡去了。」

    正如她所料,傭僕一見兩人,臉上都有股形容不出的微妙。

    「小姐——四爺——早——」

    寧獨齋跟恬兒互看一眼,呵地笑開。

    一進窖裡,聚在一塊的釀上趕忙散開。「小姐早。」

    「大夥兒早。」她一瞧眾人喜孜孜,就知他們剛在聊些什麼。

    她跟獨齋。

    她想,或許已經有人在盤算,時家要辦喜事了。

    不過,可能要讓他們失望了。確實,她現在是獨齋的人了,可她從沒想過要嫁他。她早已做好打算,會一輩子守著時家,直到小磊長大。

    至於獨齋——她能陪他多久是多久,其他的事,包括底下人對她的觀感,就隨他們去吧。

    一般姑娘掛心的名節,她壓根兒沒放在心上。

    她想,獨齋會同意她的——畢竟他從未說過喜歡她,也沒說過會一輩子陪著她。

    求仁得仁,她想,自己應該滿足了。

    只是心裡——她承認,多少有一點酸澀。

    因為他倆在一起的時間,是有限的。

    至多再過十來天,他一定得返回寧家堡參加他師父的壽宴,之後他還會再來看她嗎?

    她還不敢想。將來的事,就暫且先擱著吧。

    「好了好了,」江叔走出來趕人。「全聚在一起做啥,幹活去!」

    釀工們一哄而散。

    「小姐。」江叔欠了欠身,一副有話想說的模樣。

    來了。恬兒一歎。「江叔想問四爺的事,對吧?」

    「什麼事也逃不過小姐您心眼兒。」江叔盯著她問:「是,大夥兒在想,咱們是不是該辦喜事了?」

    她就知道他們會這麼想,可她不打算說出心裡的盤算;再者也是因為,他們若知道她在想什麼,肯定會嚇壞的。

    每個人都這麼認定——姑娘家一跟男人好上了,二話不說,就是開始籌辦婚禮等著嫁人了。

    可她不想這麼做,她偏要闖出一條沒人走過的路來——她要陪著獨齋,她也要守著時家。

    她四兩撥千斤地答:「江叔,我跟四爺的事你們就別煩了,幹活幹活,今天還有好多事得做。」

    江叔欲言又止,可一看恬兒表情,他便曉得,她決計不會再多說什麼了。

    離樁樹胡同兩條街遠的觀音廟前,賣供香、蠟燭、水果的攤兒擺了一落,香客們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黑臣虎領著三名手下穿過廂前竹林,一名神色不安,約莫五十開外的老窮漢子一見他們,立即迎了上來。

    老窮漢子在恬兒哥哥時勉還在的時候,曾在時家當過一陣花匠,但因好賭誤事,被時勉革了職。

    沒了工作之後,老窮漢子就在這幾條胡同打些零工過過生活,前幾天被黑臣虎找上,問他還記不記得時家裡邊長什麼樣子。

    老窮漢子一說記得,黑臣虎立刻要他回家畫張詳細的圖來,隔天就要。

    「辦妥了?」黑臣虎問。

    老窮漢子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抖著兩手捧高。「是,請黑爺過目。」

    一名手下向前,接手之後,再轉交給黑臣虎。黑臣虎打開看了看,嘖嗩有聲。

    「沒看圖還不知道時家這麼派頭,瞧瞧這庭院,就比黑爺我住的屋子還大。」

    另一名手下接續道:「時家再派頭也撐不了多久,還是黑爺您英明神武,將來要住多大房子沒有?」

    「你就這張嘴上得了檯面。」黑臣虎看了一眼,又問老窮漢子:

    「這幾天,時家有沒有什麼動靜?」

    老窮漢於搖頭。「小的幫黑爺留心過,沒聽說什麼不一樣的,至多,就是前晚時家辦了一個時家宴,很熱鬧,來了好多人。」

    「這我曉得。」黑臣虎懶得聽,心想那個寧四爺再威風也不過幾天,等時恬兒死了,看他再幫誰撐腰去!黑臣虎笑著把紙疊起,往懷裡一塞。

    「把東兩拿給他。」

    黑臣虎下巴一點,手下掏出一小袋碎銀,扔到老窮漢子腳邊。

    老窮漢子拾起,誠惶誠恐地哈腰道謝。

    「謝謝、謝謝黑爺……」

    恬兒哥哥時勉的墓,就立在紅橋城外的小坡上。寧獨齋、恬兒跟時磊一塊乘著馬車。馬伕在坡下寺廟將三人放了下來。

    「姑姑抱,小磊腿酸了。」才過不了多久,一下車就迫著蝴蝶亂跑的時磊就累了。

    可她手上拎著香燭,哪有辦法騰手抱他。

    「就知道你捱不了多久。」走在一旁的寧獨齋輕拍時磊腦袋,彎下腰,將時磊拎了起來。「你抱好了,我現在可沒手抓著你啊。」

    挾在他臂變裡的,是等會兒要祭拜的鮮花四果。

    時磊雙腿跨在寧獨齋脖子上,兩手環著他頭問:「跌下來屁股會疼嗎?」

    「摔斷你脖子都有。」恬兒笑著警告。

    「想不想試試?」寧獨齋作勢一仰,嚇得時磊哇哇大叫。

    「不要不要不要——」

    兩個大人都笑了。

    「噯,獨齋叔叔。」時磊自樹上摘了一把葉子,天女散落地往他姑姑頭上撒。

    「你會變成小磊的姑丈嗎?」

    恬兒皺了皺了眉,沒想到小磊會突然間問起這個。

    她趕忙把話題轉開。「小磊不是已經叫獨齋叔叔「叔叔」了?」

    「可江爺爺他們說。姑姑會跟獨齋叔叔在一起,你會當獨齋叔叔的新娘子,不要,小磊不喜歡。」叔叔噘起嘴。

    寧獨齋皺眉。這兩天王叔叔老在他面前欲言又止,他知道王叔叔想問什麼,只是他一向不喜歡解釋,加上恬兒不曾提起,他便粗心大意地撂著,渾不把旁人的心急放在眼裡,可時磊這麼一吵,他才猛地想起,還有這麼一個辦法,可以和她理直氣壯同進同出,不致惹來非議。

    在遇上恬兒前——甚至在剛來的路上。他從沒動過成親的念頭。縱使上頭三位師兄,按二連三地遇著他們屬意的媳婦兒,他也沒想過自己可以跟進。

    他名字裡那個獨特,就是他性格最好的表達;他太習慣一個人了,以致從沒把其他人擱放在心上。但現在,或許是改改他孤獨脾性的時候了。

    「為什麼不喜歡?」他輕拉時磊的胖腿。

    「因為姑姑是小磊的。」小男孩聲音多開心啊。「爹爹也答應我了,等小磊再大一點,就可以跟姑姑成親了。」

    小鬼。寧獨齋抬手往時磊頭上一拍。

    「獨齋叔叔打人——」時磊大叫。

    「你少作夢,你姑姑是我的。」

    「胡說!」時磊趴在他頭上大叫。「姑姑是我的,是我小磊的!」

    「吵死了你——」寧獨齋覺得耳朵快被震聾了。

    「好了好了,你們。」真是一對活寶。恬兒搖頭。「小磊你聽好了,姑姑是姑姑一個人的,你們誰也不許爭。」

    「姑姑是我的!」

    「胡說!」

    一大一小同時喊,接著時磊開始掙扎。寧獨齋的宣告,激起他心頭不安了。

    「噯——你小心一點。」

    一自寧獨齋肩膀跳下,時磊立馬抱住他姑姑的腿,仇恨地瞪著寧獨齋。「姑姑是小磊的。」

    這小子,真的跟他卯上了。寧獨齋皺了皺眉,突然朝恬兒頰上一啄。「錯了。你姑姑是我的。」

    時磊喊著,掄起拳頭撲向寧獨齋。「你壞人,你偷親我姑姑,你壞人——」

    「這小子怎麼回事?」寧獨齋指著自己腳邊。

    說真的,時磊的拳頭不疼,就像在幫他槌腿。

    可時磊表情。卻是十足十的認真。

    恬兒也是歎氣。「他從小黏我黏得緊,我也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麼說了。」

    「小磊要娶姑姑。」時磊又喊。

    「好了好了,小子。」寧獨齋拎高了時磊,任他不斷踢扭著雙腿。「我知道你喜歡你姑姑,可是你姑姑喜歡誰、要跟誰,得問過她不是?」

    「姑姑喜歡小磊。」時磊挺起小小的胸膛,很是肯定。

    寧獨齋接口:「但她也喜歡我,很喜歡。」

    時磊小嘴一噘,敢情要哭了。

    「你們倆再這樣,我就誰也不喜歡了。」恬兒板起臉孔。「開頭不是處得挺好,幹麼分什麼你的我的,真要說,也該是你們——」她指指兩人,「是我的才對。」

    恬兒一說完,時磊立刻閉上嘴巴,也不胡攪瞎纏了。全天下誰的話都可以不聽,唯獨他姑姑的一定要聽。

    至於寧獨齋呢,則是瞅著她擠眉喬眼。

    他湊在她耳邊說了句。「好大的口氣,我是你的?」

    「還消問。」她不可一世的表情。

    寧獨齋哈哈大笑。再不久。三人來到時家機墳前。方才又爬上寧獨齋肩頭休息的時磊這會兒又有了氣力,恬兒指派他去拔草,他就蹬上墳頭,「嘿咻、嘿咻」地忙了起來。

    兩個大人則是忙著掃地擺供品。

    恬兒屈膝把帶來的鮮花插上,突然想起。「一直沒問你,你喜歡孩子?」

    他邊酒掃邊看她。「怎麼這麼問?」

    「我是看你跟小磊處得挺好的——」

    他呵地一笑。「不覺得我這張臉,不適合跟孩子混在一起?」

    「不覺得。」她眼神很誠懇。「你很俊啊。」

    「你這叫情人眼裡出西施。」可他喜歡她理直氣壯的表情。

    「在寧家堡。我可是一等一的面凶心惡。」

    「胡說。」她馬上駁斥。「你只是習慣皺眉頭,而且,你心腸好得很,堪稱數一數二的大好人。」

    那是因為你。他看了她一眼,沒把話說出口。

    他自己很清楚。他因為她改變了多少。人前喜歡板著臉不說話的他。在她面前,不知早咧嘴大笑了幾回。向來煩躁不定的心緒也日趨平穩安寧,尤其這幾天,當婢女在他面前嘰嘰喳喳,他也沒再像之前一樣,沉著聲音轟人離開。

    他想過為什麼,一樣是人,一樣是女人,一樣碎嘴多話。為什麼之前覺得難以忍受。現在卻多了一點寬容?

    他想出來的答案是,因為他心底多了一點可能。

    世上女人不單一個樣——眼前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好了,」恬兒招呼著。「小磊,過來擦擦頭臉,拿香祭拜你爹了」

    寧獨齋燃起了香燭,分給恬兒跟小磊,他自己也拿了三支。

    「我該跟爹爹說什麼?」時磊問。

    「什麼都可以說。」她笑著回答。「看你最近乖不乖,有沒有挨教習師傅板子,該念的功課有沒有念完——」

    時磊點點頭,感覺上是懂了。「爹爹,我是小磊,我最近有乖,也有挨教習師傅板子。我該念的課文有念完,然後——爹爹,您什麼時候才要回來陪我?小磊想你。」

    聽見最後幾句,恬兒眼眶紅了。她柔了柔侄子垂落的額發,望著墓碑說:「哥,瞧瞧誰來看你了。」

    寧獨齋沒漏看她眼眶紅起的瞬間。幾天下來他早弄明白了,真正的她,不過是個愛哭又莽撞的十八歲姑娘,她或許是真的聰明。但卻不是天生的剛毅堅強,她只是強自忍耐,不想教別人擔心。

    他輕按了按她肩膀。

    她吸了吸鼻子,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接著他才把香齊眉高舉,有些話他只好意思在心裡邊說——「時大哥,我來看你了,我想你在天上一定也看見了,恬兒是我的人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辜負恬兒。等時家的事情處理完,我會辦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絕對教你滿意。」

    把三炷香插上的時候,他心裡已做好決定,回頭立刻捎信,跟師父稟告這個好消息。

    他遇著喜歡的對象了。

    他要娶恬兒為妻。

    這麼一來,他心裡算盤撥得響,說不定趕得及跟三位師兄一塊舉行婚禮,來個喜上加喜。

    所有料想裡邊,他獨忘了問身旁人兒的意見——他沒想過她會拒絕,畢竟她那麼喜歡他。而且都是他的人了,不是嗎?

    一回到時家,恬兒囑咐傭僕把睡著的小磊抱回房去之後,立即又鑽進窖裡。寧獨齋則是返回他暫住的廂房寫信,過沒一會兒,男僕過來敲門。

    「四爺,櫃上來了兩位客人,指名找您。」

    誰知道他在這兒?寧獨齋抬頭。「來人什麼模樣?」

    「其中一位比您還年輕,一副俠士打扮。另一位爺就比較氣派,約莫四十開外,蓄著一把鬍鬚,這麼長。」男僕朝自己脖子上比劃。

    他心裡閃過一人名。「那位蓄胡的大爺,是不是濃眉細眼,膚白臉長?」

    「是是,身材還挺瘦的。」

    寧獨齋知道是淮了,只是沒想到欽差大人會自己微服出巡。

    「快請,還有,幫忙開一下敞廳,請王叔開幾道拿手菜,貴客上門。不得怠慢。」

    這欽差劉大人,正是寧獨齋時來的救兵。

    一被掌櫃請進敞廳,微服出巡的劉大人抱拳躬身。「四爺——」

    「劉大人,您這是想折煞小的!」寧獨齋一副擔當不起的模樣。

    「噓。」劉大人要他噤聲。「別張揚出去,在擊鼓開堂之前,我只是性喜雲遊的劉二爺,連名字都免了。」

    「是是,劉二爺。」寧獨齋立刻改口。「您身旁這位,我現在該如何稱呼?」

    「我喚他阿景。」劉大人答。

    劉大人麾下的金牌巡捕楊景琦抱拳。「阿景見過四爺。」

    「阿景,」寧獨齋點頭。「我記下了。」

    劉大人四顧。「這時家宅子,挺雅致。」

    「是啊,傳過五代的宅子,氣派就是不同。」寧獨齋開始勸食。

    「來來,劉二爺,這是時家掌杓精心烹作的醬蹄膀、燒五花排、黃魚豆腐還有碧玉匏瓜,您嘗嘗合不合口味。」

    「阿景一塊坐。」劉大人招招手,一等貼身護衛入座,才準備動筷。不過當他筷子來到美麗的碧玉匏瓜上頭時。忽然不知怎麼下箸。「這——四爺?」

    「碧玉匏瓜要這麼吃。」寧獨齋拿了枝幹淨筷子往匏瓜上一劃,煮得綿軟熟透的匏瓜就像豆腑裂成了兩半。接著再用大杓舀到劉大人面前。「劉二爺,請。」

    劉大人挾了一塊入口,直到吞下,才捨得停嘴讚歎。「這菜好啊,柔潤爽口,看起來晶瑩似玉,吃起來卻軟似豆腐,還有那滋味——樸質中帶著深雋,這掌杓手藝好,單單這道菜,就值得我多來幾回!」

    寧獨齋但笑不語,心想等會兒見了恬兒,一定要轉答劉大人的讚美。

    沒錯,當初巧手烹出碧玉匏瓜的,正是她。她總說她只會做點家常小菜,難登大雅之堂——這麼說也是沒錯,碧玉匏瓜確實不是道費盡刀工火候的功夫菜。

    瞧這碧玉匏瓜只有兩個顏色。一是帶點黃的蘸醬。一是翠玉般碧柔的匏瓜,說單調也真是單調,可一把它放在案上。襯著紅艷濃鮮的紅燒醬鹵,碧玉匏瓜那盈盈的黃跟柔柔的綠,就搖身成了宴上的主角。

    前個夜裡的時家宴上,他們事先烹熟了百多個匏瓜,那時她還擔心這菜太寒酸,會不受青睞。沒想到,時家宴開始不到一個時辰,百多個匏瓜全吃光了。

    算算,百多個匏瓜可以盛上兩百多盤哩。

    「這些菜,只是時家手藝的一部分。要是劉二爺嘗著他們酒窖釀出來的酒,才真叫——」寧獨齋不把話說完,故意要劉大人空想。

    「瞧你說的——」劉大人垂涎了起來。「真的連一小瓶也沒有?」

    「官府說的,不能賣酒。」寧獨齋故意不給通融。「我之所以還能喝到,還是托他們前當家的福氣,他們前當家在酒牌被封之前幫我留了一小瓶——」

    「在哪兒?」劉大人雙眼綻亮。

    寧獨齋拍拍肚皮。「劉二爺,對不起了,全被我喝光了。」

    「噯呦你。」劉大人連連歎息。

    「其實劉二爺您也別懊惱,只要您把這案子釐清,把酒牌還給時家,您要喝多少沒有?」

    「噯。」劉大人打停。「我先說,我辦事可是稟公處理,不會因為我們倆有交情,還有一些美酒佳餚,就往你們這兒偏頗啊。」

    「當然。」寧獨齋十分確定,只要劉大人願意重新審理,時家跟金家誰家理虧誰做錯,一看即明。

    「就這麼說定。對了。我現在住在東街的長白客棧,給阿景、兩三天時間打探打探。」

    寧獨齋抱拳道謝。「就有勞劉二爺跟阿景了。」

    「不用客氣。」劉大人哈哈一笑,繼續舉箸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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