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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奴婢嬌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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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2 00:00:4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千尋 - 奴婢嬌客

能從亂葬崗裡死裡逃生,還換了張絕美的容顏,
又被好心的主子買回家做奴婢,她真心感謝老天爺……才怪!
買下她後,主人們花光了錢,她只得捐出自己的賣身銀養全家,
雖然主子們外表上有缺憾,有的缺眼、有的缺腿、有的缺手,但心地善良,
最難伺候的是身中劇毒的小少爺季珩,全家人拿他沒轍,
可遇上她……嘿嘿,就是有辦法讓他乖乖吃飯又喝藥,
只是她再能幹再會理家,也無法負擔小少爺那貴得沒天理的醫藥費啊,
幸好,小少爺脾氣差但腦子好得很,靠著跟人下棋為她賺進第一桶金,
她才有本錢製作養顏美容的聖品,意外敷好他臉上的傷,
還為自己打開賺錢大門,未來充滿希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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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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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2 00:01:23 |只看該作者
編輯推薦︰不要輕言放棄

        小灌自覺人生最大的難題是—— 減肥。

        每每看著體重計上不斷上升的數字,小灌總是告訴自己,一定要減肥,絕不能讓體重再上升了!可堅持了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後,面對美食、面對甜點、面對飲料的召喚,心想,吃過後定要運動減少多吃的卡路里,但……小灌做不到(哭)!然後稍減的零點幾公斤一天就沒了,甚至體重還往上竄,就這樣周而復始,減肥,然後失敗(哭哭)。

        看了千尋老師最新作品,小灌對故事中的女主角瑢瑢深感佩服,因為她擁有小灌最缺乏的毅力,且從不輕言放棄。

        在她從亂葬崗裡活過來,身上沒錢時,她沒有放棄自己,勇敢的選擇將自己賣身為奴,因為她明白,至少得先活下去才能談未來。

        男主因中劇毒毀容、無法行走,因為認定自己活不了便放棄吃藥、拒絕吃食,連他的隱衛們都拿他沒轍。但,一遇上凡事樂觀的女主,他的怒火、他的不配合,最後只能棄械投降,反而受她感染,努力的想讓自己站起來、好起來(雖然很困難,雖然解藥暫時還不知在哪)。

        在看完故事後,小灌發現,女主明明之前曾經歷過那麼多可怕、不人道的遭遇,卻還能笑著面對所有難題,甚至堅持到底,真的太令小灌敬佩了。

        如果她早早放棄自己,也就沒有了這個動人的故事;如果她早早放棄自己,身受劇毒折磨的男主,絕不可能再站起來,甚至拿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如果她早早放棄自己,那麼善良的配角們,可能最後的結局不會這麼圓滿。

        唯有不輕言放棄自己,圓滿了自己,或許還能圓滿身邊愛你的人。

        同理,唯有小灌不輕言放棄自己,堅持拒絕被美食召喚,也許,終有一天能減肥成功吧(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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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2 00:01:48 |只看該作者
希望愛情佔有一席之地 千尋】

        這次的設定,是一個不懂得愛的男人,在愛情的過程中磕磕絆絆,最終獲得愛情的過程。

        其實這個問題在我腦海裡已經存在很久——凡是人都會期待被喜歡、被接納、被愛,既然如此,為什麼發展一段恆久的愛情,於現代人這麼困難?

        是因為辛苦的環境讓人們吝於付出?是因為無數的挫折讓人們恐懼愛情?是因為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是因為網絡世界比現實更迷人……

        我不知道,也許我來自侏羅紀時期,我總是希望大家更願意伸手、更願意付出,創造一段段不朽的愛情,讓這個世界更美麗、更甜蜜。

        我總是希望,愛情不僅僅是小說家筆下的神話,不僅僅是電視裡的橋段,不僅僅是商家包裝完美的商品,我希望它能在每個人的生命中佔有一席。

        最後,希望大家喜歡這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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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2 00:02: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你們買貴了

        枯樹上停著幾隻老鴉,正午陽光亮晃晃地曬著,但亂葬崗裡彌漫著一股揮散不去的腐霉陰氣,幾條野狗扒拉著曝露在外的屍體,啃得津津有味。

        這時從遠處走近兩個男人,一前一後拉著推車,車上躺著女屍,屍體上蓋著一張草席。

        前腳剛進這塊地界,男人的背脊處就感到陣陣寒意,說也奇怪,明亮的天光、大熱的天氣,雞皮疙瘩卻不斷地冒出。

        「啊!」走在後頭推車子的男人突地尖叫一聲。

        前頭的青衫男人不耐煩的轉身問︰「叫什麼叫,你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嗎?」

        「我、我、我……我看見可兒姑娘的手指動了。」

        聽他這麼說,青衫男子嚇了一大跳,拉著推車的手鬆開,喀地!推車恰恰撞到顆大石頭,車子歪倒,女屍順勢從推車上滾了下來,臉朝下,翻落在濕泥地裡。

        青衫男子名喚霍東,是府裡的小管事,素日裡就不是個膽大的,聽見這話,哪有不害怕的?只是上頭交代,他得盡快把事情給辦妥了。

        深吸一口氣、大起膽子,他蹲到屍體旁邊東看看、西戳戳,瞧上半天後,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說︰「別胡說八道,徐嬤嬤那碗藥灌下去,哪可能還活著。」

        那藥多毒啊,府裡丫頭都不曉得死了多少個,何況她才出月子不久,身子弱得很,怎能逃得過?

        「我知道啊,可我明明……邪門得緊,你說可兒姑娘會不會死不瞑目?」

        霍東皺眉,這種死法,誰能瞑目?

        一年前,府裡採買漂亮丫頭,可兒是村子裡最美的姑娘,若是安安靜靜待著,那容貌……說是豪門貴戶出身的大家閨秀也能騙得了人。

        當時她有婚約在身,是霍東為討好主子,哄了她爹娘,說要是她給主子爺生下一兒半女,日後就是當家娘子,榮華富貴在望,她爹娘才點頭簽下死契,將女兒賣掉。

        誰知兒子剛生下,人轉眼就沒命了。

        「別多話,把人再往前拖一段,丟了就走吧。」

        小廝在心裡念上幾聲佛,和霍東一人拉一邊,把屍體給拉起來,索性連推車也不用了,走個十幾步,把屍體往土壟上丟去,轉身就走。

        小廝走了兩步又折回來,雙掌合十,朝屍體拜了兩拜,道︰「可兒姑娘,冤有頭債有主,害死妳的不是我,妳可千萬別找錯人吶……」

        話沒說完,走到推車邊的霍東喊了一聲,他急忙跑回去。

        兩人離開,一隻野狗輕巧地靠過來,東嗅嗅、西嗅嗅,正準備張口——

        這時,屍體猛地張開雙眼,凌厲目光與野狗的對上,那眼光中帶著駭人戾氣,片刻對視,連野狗也不敵,在一陣瑟縮後退開。

        躺在地上,她緩緩喘了幾口氣,直到頭不昏了,才扶著泥地坐起身。

        美目四下張望,不遠處被野狗啃得殘破的屍體,教人觸目驚心,好半晌她才明白這裡是什麼地方。

        亂葬崗啊!盯著腳邊的斷肢許久,也不知道是不是瘋了,她竟沒感到恐懼,相反地,心底充滿解脫的喜樂。

        輕吁口氣,菱形紅唇微微勾起,太好了!終於逃離那座牢籠了。

        她叫項瑾瑢,是父母親的掌上明珠,從小悉心疼愛教養,雖然父親只是小小的舉人,但她受到的關注,絲毫不遜名門千金。

        她以為自己已死,很快就會見到父母,沒想到老天待她如此優渥,竟讓她活了下來。

        他們以為她死透了,隨意把她往亂葬崗丟棄,所以她平安了、自由了?

        長吐口氣,閉上眼睛,在經歷這麼可怕的事情之後,她依然感謝上蒼讓她活了下來。

        踉蹌起身,扶著身旁的樹幹慢慢站直身子,一步步走出亂葬崗。

        滿身狼狽的她,長髮凌亂地披在身後,手背撫過嘴角,擦掉嘴邊早已乾涸的血漬,她雙腿發軟,意志卻無比堅定,雖然不知道要走往哪裡,但她相信,只要一步步、不斷地前行,那些骯髒的、齷齪的過去,就會離她越來越遠。

*             *             *

        項瑾瑢又渴又餓,遠遠地看見一條溪流,一個激動,她笑著跑上前。

        彎下腰、捧起水,正準備放到嘴邊喝時,她竟發現水裡的女子……鵝蛋臉,新月眉,一雙妙目燦如星辰,唇似櫻桃,膚如瑩玉,這是一張絕麗的容顏,一張……不屬於自己的臉?

        這張臉看起來約十四、五歲,穿著一件月湖色衫兒,雖是小家碧玉,卻出落得嫵媚有致。輕輕一笑,剎那間的笑顏宛如雲破月來,無比動人。

        「她」不是項瑾瑢,她太美,遠遠勝過項瑾瑢……

        轟地一聲,腦袋被炸了個洞,她不懂為什麼會這樣?這不是她啊!

        項瑾瑢無措地看著水中倒影,捏捏臉、掐掐手臂,她必須確定這不是夢,是真的。

        她是真的死去,卻借屍還魂了?她在一個弱女子身上獲得重生,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

        項瑾瑢的魂魄加上絕美的臉龐,這是上天的補償或饋贈?

        她應該高興的,天底下的女人都期待擁有一張美得教人驚艷的容貌,只是理智告訴她,這並非好事,手無縛雞之力的孤身女子卻頂著一張絕麗容顏……太危險,這叫做懷璧其罪。

        可她能挑撿,能向上天抱怨嗎?不能,上天已經給了她活命機會,豈能厭棄上天賜的這張臉?

        深吸氣,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狠狠喝下滿肚子的水後,抓起溪邊的泥灰抹在臉上。

        不怕的,再難的事她都經歷過,現在不過是頂著一副美得過分的皮囊,怕什麼?!

        再喝幾口水,她頂著饑餓,走得飛快。

        她不停地走著,直到兩條腿快失去知覺時,看見遠方有座破廟,她咬牙、握緊拳頭,逼出最後的力氣,快步走進破廟。

        小小的陳舊廟宇中,竟然有二十幾個乞丐席地而坐,有人閉目大睡,有人湊在一塊兒聊天,喳喳呼呼的熱鬧得不得了。

        項瑾瑢進屋,滿屋子的乞丐不約而同轉頭看向她。

        真美!即使滿臉灰泥也掩不住她的美,乞丐張大嘴巴,眼底淨是贊嘆。

        年約三、四十歲,身體粗壯的乞丐,在接連打量她數眼後,蠢蠢欲動,他起身把旁邊的人一腳一個踹開,對項瑾瑢招手。「小娘子,妳過來這邊休息。」

        在他開口後,有兩個男人也從地板上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嘴裡噙著不明笑意,朝她走近。

        一隻腳已經進了廟,看著不懷好意的乞丐們,她直覺想退出門外,原來光把臉塗黑沒有用,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間,只要她是女人、只要她不夠強,就必須任人凌辱。

       但怎麼能?重生一回,不是為了令自己再次狼狽、再次無能為力的。

        「走開!」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口氣冰冷。

        「小娘子生氣了?別,不過是想和妳樂和樂和,沒旁的意思。」同時,一隻骯髒的爪子朝她胸口伸去。

        她退後,滿眼都是戒備,「不怕死的就過來。」

        當她是虛張聲勢,男人們笑得眉彎眼瞇。「好啊,我們就想在小娘子身上嘗嘗欲生欲死的滋味。」

        「我是顏知州的女兒,你們膽敢碰我一下,就等著明日滿城乞丐都被一把火燒掉。」

        顏知州惡名在外,三年前地方出現瘟疫,他非但沒找人治,反將染病之人全數集合,一把大火給燒了,雖然阻止了瘟疫擴散,卻也在一夜之間傷了數百條人命,從此在民間有殺人魔的惡名,百姓聞之喪膽。

        果然,乞丐們沒繼續上前,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再不敢往前一步。

        見震住眾人,她撇唇一笑,「身為知州千金,寧死不折節,倘若我今日斃命於此,我父親定是寧願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人,到時府州縣內的乞丐,不知有幾個能夠幸存?」

        想到幾百個乞丐被集中起來燒掉那種場景,眾人脖子一縮,色心頓時全滅了。

        這時有人道︰「別聽她瞎說,顏知州的女兒可是大家千金,身邊伺候的,沒有十來個也有三、四人,怎會讓她獨自待在外頭,她肯定是假的。」

        「若非遇到賊人,堂堂知州千金豈會如此狼狽?我與奴才們走散,倘若你們送我進城,待我見到父親,便許你們紋銀百兩。」

        紋銀百兩?哇!這輩子連一兩銀子都沒見過,如果有百兩銀子,別說玩一個小娘子,就算整個月都泡在妓院夜夜當新郎,也花不完啊。

        「這話沒騙人?」

        「我騙你做啥?你們可是要和我一起去見父親,到衙門前,是真是假還容得我說嘴。」

        此話一出,幾個人互望,從這裡進城,不過半個時辰功夫,若她真是知州千金,那就發財了,如果不是……

        拖回破廟,該怎樣就怎樣,不過是耽誤一會兒功夫罷了。

        一個面容猥瑣的男人爬上前道︰「老大,我腳程快,不如我陪姑娘走這一趟?」

         「你去?當我傻了,你不過是想獨吞銀兩。」

         「依我看,不如大家一起去。」一個老邁膽小的男人道。

        大家一起去,這裡頭一、二十個人,全去了,還有多少錢可以分?

        被喚老大的粗壯男子心頭盤算後,道︰「這麼多人進城得花多少時間?怕是夜了都還回不來。」

        最近半個月,上頭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城裡正在戒嚴,入夜後,街道上不允許有人往來,連妓院的生意都少了大半。

        「要是入夜前沒法子出城,會被官爺抓進大牢。」

        「不然誰去?」

        「老大,我去吧!」

        「讓你去?左手收錢、右腳就往賭坊裡去。」

        「不要胡說八道,撿到知州千金,這好運是大夥兒的,我怎麼會……」

        「你不會才怪。」

        「老大,我會數數兒,一定不會少帶銀子回來。」

        就這樣一人一句話,錢尚未到手,已經先爭執起來,項瑾瑢見無人注意到她,便一點一點往後挪動腳步,在順利離開破廟大門之後,轉身拔腿狂奔。

       她拚了命地跑,顧不得腳酸腿軟,顧不得一口氣幾乎要喘不過來,她用盡全力快跑。

        一面跑著,她不斷重複告訴自己,她要活下來,要努力、要竭盡全力地好好活下來,她再不要過不堪的日子,她要自由、要平安、要幸福……

        她一面跑,一面用「自由、平安、幸福」來鼓吹自己。

        許是老天眷顧,竟然真的讓她順利跑到城門口。

        看著偌大的牌樓,聞著熟悉的氣味,輕咬下唇,京城,她回來了。

        放緩腳步,平穩呼吸,就算沒有方才那一齣,她也明白,身無分文的美貌女子,在這世道中有多危險,因此她閉了閉眼楮,雖然不願意為五斗米折腰,但為了生存,她必須。

        去吧!不會再更壞了!

        深吸口氣,項瑾瑢認準目標向前行。

*             *             *

        慘淡的月光將季珩的側影修剪得分外清峻孤瘦,兩道超拔凌銳的鷹眉緊蹙,一雙陰鷙目光,冷冷地看著窗外。

        靠坐在窗邊的藤椅上,他的雙腿已經不能行走,上半身卻筆直挺立,左半臉坑坑疤疤,不時有膿汁從傷口淌出。

        膿汁讓他的身體冒出令人惡心的惡臭,連他自己也忍受不住。

        田風小心翼翼地端著藥碗走進屋裡,小心翼翼走到季珩身邊,再小心翼翼地把藥碗放在桌上,低聲道︰「主子,喝藥吧,趁熱喝,藥性才會好。」

        「端走。」他輕聲道。

        既然好不了,何必苦苦拖著一條殘命,雖然心有不甘……也就這樣了,此生無望便待來世,待來世向負他之人,一筆筆討回欠債。

        端走?田風看看門外,那裡有三個人引頸翹望,不行啊,他們又當掉一柄劍才換得這些藥,若主子不喝……

        「主子,咱們試試吧,好歹找過那麼多的大夫,只有李大夫見多識廣,看得出來主子中的毒是腐肌蝕骨散。」田風試著說明李大夫醫術很厲害。

        殊不知,便是李大夫看清楚他所中何毒,才教他失去求生意志。

        腐肌蝕骨散來自梁國,初初中毒沒有癥狀,三個月後毒發,肌膚從臉部開始潰爛,慢慢腐蝕到全身,腐蝕同時,除流出惡臭膿汁之外,皮膚又痛又癢,讓人痛不欲生。

        另外,毒物從腿骨慢慢往上,一點一點侵蝕骨頭,中毒者先是無法站立,每每站立,雙腳便像被千針萬針戳刺般疼痛難當,當毒性侵入脊柱,便連坐都無法,漸漸地只能癱瘓在床。

        此毒最陰狠之處在於它不會令人在短時間內死亡,而是慢慢地,用疼痛、用惡臭、用醜陋……一點一點磨掉人心人性,往往中毒者並非死於毒性,而是死於瘋狂。

        是要多狠的心腸、多深的怨恨,才會對人下這種毒?

        季珩不想醫治了,他想隨父母而去,世間再沒什麼值得他留戀了。

        田風揚起笑臉,第幾百次的「小心翼翼」,「主子,大家都說李大夫醫術高明,你要是好好配合醫囑、乖乖喝藥,也許很快就能走路,很快就會恢復您卓爾不凡、風流倜儻、神仙般的容貌。」

        滿嘴鬼話!季珩聽不下去了,疼痛令他暴躁,抓起桌上的藥碗直往田風身上砸去。「出去!」

        田風來不及躲,也不能躲,顧不得藥汁燙人,硬是伸手把藥碗接下來,於是熱熱的藥湯全灑在他身上,顧不得呼痛,一張臉皺成苦瓜。

        家裡只剩下三個碗,三個碗代表什麼?代表大家得輪流吃飯,要是這個碗也砸了,往後就得輪三班吃飯了……

        錯錯錯,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主子不吃藥,身子怎麼會好,無論如何他們都要為老主子保下這根苗啊!

        田風垂頭喪氣,走出主子房間,他一出門,便有三人立刻圍上前。

        「怎麼樣?主子肯喝藥嗎?」田露第一個問。

        田露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長得不起眼,右眼有疤、眼窩凹陷,但一身皮膚挺白的,手指有厚繭,看得出來練過武功。

        田風苦惱地指指自己的褲子,說︰「藥……被它喝了。」可憐的小老弟啊,它正在裡頭無聲哀嚎。

        看著褲腿上的藥漬,田露、田雷、田雨同時嘆氣,四個人在屋簷底下坐成一圈,不是背著主子開秘密會議,而是……要是能夠結個法陣,把老主子喚出來,讓他訓訓兒子多好。

        「你們說說,主子一心求死怎麼辦?」田雨煩吶。

        早知道就讓那些赤腳大夫來看病,至少不知身中何毒,主子還肯吃藥,現在李大夫把那層窗戶紙捅破,主子已整整兩天沒吃了,不吃藥也不吃飯,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田雷、田露是師兄妹,早年師父受老主子的恩典,從此便跟在老主子身邊伺候,後來老主子死於戰場,他們想也不想就決定回到京城,在暗處保護主子。

        至於田風、田雨,他們是孤兒,被田雷、田露收留之後,教導武功。田雷決定返京,他們自然跟著來。

        他們始終在暗處觀察,發現主子的祖父母和叔嬸待主子都挺好的,便放鬆警戒,心想都是親人,家裡的榮華富貴又是老主子給的,善待主子是他們的本分。

        哪曉得人心不古、貪欲誤人,主子遭至親所害,變成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

        世間最苦的是什麼?是親人背叛!

        主子真可憐,早年失依、失怙,還以為那家子是好的,能真心相待,誰知……唉!忍不住為主子掬一把同情淚。

        「會不會是咱們不懂得伺候人?」田露開口道。

        田風、田雨連忙點頭,對啊對啊,他們是用來砍人的,伺候人是細活兒,他們肯定做得很差。

        想主子多委屈,身受毒物之苦、被人追殺,最後還要讓他們這群殘廢伺候……

        目光掃過,田雷看著斷了腿的田雨、臉上劃出大刀疤的田風,少一隻眼睛的田露,以及丟了左腕的自己,都是九死一生、存活下來的人。

        「看見我們這副模樣,主子定會聯想到那天的慘烈,自然想起親人的背叛,主子再豁達,心情也好不起來啊!」田雷說道。

        這話引得其他三人同時點頭認同。

        「要不,買個丫頭回來服侍主子吧。」

        才兩天主子就瘦得不成人形,再不吃飯吃藥,能活嗎?要是主子也不在了……他們要怎麼辦?嗚……他好想哭啊!

        「對,買個俏生生的小丫頭,要美貌、要討喜,要讓主子看得心花怒放才行。」田風附議。

        「主子心情好了,病才好得起來。」田雨舉雙手大贊成。

        如果李大夫在場,肯定會以看傻瓜的目光盯著他們問︰「確定?」

        腐肌蝕骨散哪是尋常大夫能治得了的?對大燕大多數大夫來說,那不過是死馬當活馬醫,在心底存幾分希望罷了。

        「可咱們手邊沒錢了呀!」田雨提出他們生活中的重大隱憂。

        數月前那場混戰,他們四人都受了重傷,主子把身上值錢的東西全給賣了,才能買下這幢房子,又讓他們有大夫可看、有藥可喝,好不容易一個個把他們從鬼門關裡拉回來。

        還以為他們傷好了,就能立馬提刀殺回去,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哪想得到主子竟然毒發,他們才曉得那群壞蛋竟神不知鬼不覺在主子身上下藥……

        瞧,玉樹臨風、鶴立雞群的主子變成如今模樣,誰見了不傷心?

        田雷篤定說︰「我們還有一把劍。」

        是最後一把了……

        「可是賣掉劍,以後殺雞宰鴨,要用什麼?」田風問。

        「咱們哪還有錢去村子裡買雞鴨,劍用不著了。」田雨贊成賣劍。

        田雷道︰「主子最重要,現在主子不吃不喝,能撐得了幾天,如果主子不在,咱們還殺雞宰鴨給誰吃?」

        「沒錯,這話才是道理,什麼東西都沒主子重要!」田露投同意票。

        「就這麼辦,明天一早咱們進城,給主子買丫頭去。」田雷發話,其他人再無異議。只是……

        「鍋子裡還有一點粥糊,誰給主子送進去?」

        這會兒一個個把頭給撇開,大家都怕啊!怕再看見主子那張臉,再看見想讓自己餓死病死的主子,自己胸口裡的那顆心,會痛上一整晚。

        「藥不吃,總不能連飯都不吞吧,咱們主子……」田露吸兩下鼻水,眼淚才沒掉下。

        田雷立馬做出決定,「行了,阿風,你去送飯。」

        就說吧,女人的眼淚很有用,田雷立即心軟,使喚徒兒辦事。

        「又是我?怎麼又是我!」抗議、抗議,他才剛剛鎩羽而歸。

        「啊不然呢,阿雨缺腿、我缺手,要是那一點粥糊都給弄翻了,讓主子餓肚子嗎?」

        田風嘆氣,主子會不會餓肚子不知道,但他的小弟弟……肯定得撐著了。

*             *             *

        開當鋪的都是一群死沒良心的,想當初田雷那把劍可是花了整整三十兩銀子,請最好的鐵匠鑄造的,沒想到尖嘴猴腮、良心被狗啃了的當鋪老闆,竟然只肯給八兩銀子,太過分、太可惡、太沒心肝了!

        田雷、田露、田風一路罵罵咧咧的往牙行走去,他們留腿腳不方便的田雨在家裡守著主子。

        當他們終於走到牙行,牙婆看見三人,一驚,連忙迎上前,雖然三人缺手、少眼,還有個臉上有道疤的,看起來像土匪大盜,雖然他們身上的衣服很普通,可那身子板和走路的氣勢與模樣,一看就是有幾分本事的。

        惹了秀才爺,頂多聽幾句酸溜溜的難聽話,要是惹惱武人,一言不合就把店給掀了,到時哭都沒人同情,更何況做生意的,誰不懂得和氣生財,不過是陪一張笑臉的事。

        因此閱人無數的牙婆,自然是客客氣氣的,「夫人、兩位爺,不知道有什麼事?」

        「來牙行自然是買丫頭。」

        丫頭?她看看三人,暗忖︰是夫妻倆帶兒子上門買媳婦吧?

        她揚起笑說︰「不知道爺和夫人想要怎樣的丫頭?」

        「妳把所有丫頭都叫過來,咱們挑挑。」田風想也不想便說。

        當初在府裡,二夫人就是這樣挑丫頭的,可他沒想到,二夫人挑丫頭是一挑十來個,牙行自然會把所有丫頭全帶上,而他們……也就買一個。

        牙婆一聽這話,心一凜,多看了兩眼田風那張能讓小兒止夜啼的臉,用力吸氣、咬咬牙關告誡自己,千萬忍耐!

        桌子的料是上好的酸木枝,椅子還是配成套的,旁邊還瓖嵌貝殼,就是桌上那組茶具也得一兩銀子,要是掀了桌,現賠十幾兩,今兒個還沒開張呢,可不能惹毛這群凶神惡煞。

        這一想,臉上的笑意更添三分,她揚聲朝裡頭喊,「小周,把咱們的姑娘都叫出來。」

        她倒要看看,這麼大的口氣,是能拿出多少銀兩買人。

        不多久,一溜十六個姑娘排排站好。

        牙婆上前把人分成三堆,第一堆十到十二歲的小丫頭,第二、三堆都是十二歲以上,只不過兩邊的女子容貌身形有差別。

        她指指第一堆說︰「這七個只要二兩銀子,她們雖然不識字、不懂事,但好在年紀小,刻苦耐勞,帶回去調教個一、兩年就能用得上手。」

        「不要,我們要年紀大一點的。」田雷道,要不,光被爺那張臉嚇都活活嚇死。

        聽他這樣說,七個丫頭竟同時鬆口氣,那氣,吐得還真大聲。

        田露聽見,忍不住紅了臉,偏男人性子糙,沒想那麼多,還覺得那些小丫頭不夠大氣,沒見過世面。

        「這六個年紀大了些,雖說模樣不怎樣,但打掃做飯、什麼苦活累活都能做,帶一個回去,就是下田也能幫得上忙,她們只要四兩銀子,如果老爺夫人一次挑兩個,我就打個折,一個拿三兩半。」

        依牙婆看,要娶就得娶這種的,粗活累活都能做,做得不好、揍上一頓,還揍不死人。

        田雷搖頭,他們是來找個好看的、能讓主子開心的丫頭,看她們那副粗腿粗膀子模樣……看起來比田露還糟。

        他直接走到最後一堆前面,說「一堆」,其實也就三個,三人都是身材窈窕,年輕美貌,尤其第三個,那雙又黑又大、水靈靈的眼睛,好像會說話似的。

        不會吧,牙婆心想,真人不露相,他們真能買得起這些丫頭?

        牙婆趕忙走過來,一個個介紹,「她叫月眉,以前是官家丫頭,後來家道中落、賣身為奴,沒想到進了高門大戶卻惹得夫人不喜、被發賣,她有一手好女紅。」

        會惹得夫人不喜,自然是爬了老爺的床,牙婆沒把話說透,只講上兩句,也算是有良心了,免得小夥子買回去當媳婦,兩、三個月就和隔壁哥哥搞上了。

        「這個叫蔓娘,父親是個秀才,父親生病、無法維生,才賣女兒,她會認不少字,還會算賬,如果老爺家裡是做生意的,買回去,又當丫頭又當賬房,合算得很。

        「最後這個叫瑢瑢,她可厲害了,會做一手好菜,讀書多、認字多,如果不是女兒身,都能考狀元了,若是娶回去當娘子,將來生的小孩肯定又聰明又漂亮。」

        原來她叫瑢瑢?這模樣長得真討喜,主子看著那張臉,應該捨不得把藥汁往她身上潑吧。田風想著,臉上露出笑容。

        牙婆瞄見田風的表情,笑了?看樣子是喜歡瑢瑢。

        也好,她正犯愁,瑢瑢模樣性情,各方條件都是一等一的好,可惜不是完璧之身,好人家買丫頭,肯定會嫌棄她身子不乾淨。

        如果能教這愣頭青喜歡……看他那副傻樣,應該還是個處的,沒沾過女人身子,或許他還搞不清楚哪裡不同。

        為彰顯瑢瑢的好,牙婆忙把她給拉出隊伍,說道︰「如果是月眉、蔓娘,八兩銀子也就夠了,但瑢瑢可不行,她得要十兩,這麼好的貨色,不說我這裡,別的地方都找不到。」

        聽著牙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改叫瑢瑢的項瑾瑢皺起柳眉,但她清楚,為了生存,把自己給賣掉的她,沒資格說話。

        只是……是誰說她生育過?!就算琴棋書畫樣樣通也很難賣得掉,還想試著說服她壓低價錢,從她口袋裡把二兩賣身銀給抽回一點。

        聞言,田風瞠目,十兩?他們哪來的十兩啊?!

        田雷面有難色地對牙婆說︰「等等,我們討論討論。」

        三人走到牙行門口,吱吱喳喳討論起來——

        「要不,買月眉吧,會做針線的人心細,肯定能夠把爺給伺候得穩妥。」

        「不好,那個月眉的眼睛長得太妖艷,看起來心不正,咱們可不能把這種人帶回家。」田露反對。

        「那蔓娘呢?父親是秀才,好歹也算出身書香世家。」田風說。

        「要個會認字的做啥?教咱們讀書還是算賬?再說了,當賬房?咱們口袋裡有幾文錢可以讓她算?可別算著算著把咱們一家五口全給算計了。」田露再度反對,她怎麼看就是覺得瑢瑢順眼,只不過……真的太貴了。

       「我也喜歡瑢瑢,光會做飯這點就比啥都強,可惜咱們就只有八兩銀子,怎麼買?」

        他們打算的是「低聲討論」,可田雷和雷公有親戚關係似的,說起話來和雷鳴有得拚,這一討論,三人的難處全揭在牙婆眼皮子底下。

        牙婆挑挑眉心,不錯嘛還有八兩銀子。

        她上前拍拍田露和田雷的肩膀,裝出一臉可憐相,說︰「老爺、夫人,店裡已經兩、三天沒開張了,如果你們真的喜歡瑢瑢……算了算了,我就照月眉、蔓娘的價給你們,就當討個好兆頭,希望接下來幾天能多賺幾筆。」

        聽牙婆這麼說,田風滿臉驚喜。「妳的意思是,可以減個二兩銀子?」

        「我也不捨得啊!可生意做不成,也不曉得要養她們多久,萬一不小心生病、鬧情緒什麼的,不曉得還要往裡頭賠多少進去,就這樣,成本價八兩,行不?」

        成本價?瑢瑢低頭暗道,四倍的成本價,她突然有些同情那三個憨直買主了。

        「行行行,就這麼辦。」

        深怕牙婆反悔似的,田雷立刻拿出八兩銀子就要買人。

        田露迫不及待上前,拉著瑢瑢的手說︰「瑢瑢姑娘不必怕,我們會待妳好的。」

        她笑容可掬,只是右眼處有一道很深的疤痕,當初劃刀的人,力道肯定很大,因為眼皮連同裡面的眼珠子都給劃壞了,右眼窩整個凹進去,讓人看著覺得恐怖。

        但瑢瑢不害怕,曾經……自己比她更不堪……

        見三人選擇瑢瑢,蔓娘放鬆心情,月眉還輕拍胸口,感激自己逃過一劫,至於身後的十幾個姑娘,都忍不住向瑢瑢投去同情目光。

        「瑢瑢,妳到後頭整理行李,兩位爺和夫人先坐坐、喝杯茶水,我讓人去府衙裡辦文書,很快的,花不了太多時間。」

        「行。」三人聞言高興得很,他們已經很久沒有用茶杯喝茶,不對,應該說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喝茶,而用碗裝清水,喝起來總有股菜渣味。

        田風開心得很,目光緊追著瑢瑢的背影跑,丫頭們心裡的哀嘆聲更大了,瑢瑢肯定是要被買回去當媳婦的,只是這男人的臉……不知道夜裡醒來,她會不會被嚇掉三魂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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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2 00:02: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貢獻賣身銀

       收妥賣身契,田露見瑢瑢不怕自己,對她好感更深,一邊往外走,一邊對她道︰「我們買妳回去,是要請妳幫忙照顧我們家主……呃,兒子的。」

        田露突然想起,主子的身分不能洩漏,就怕又引來追殺。

        兒子?瑢瑢直覺望向田風,這三人裡面最不需要被照顧的人是他吧。

        接收到她的目光,田風立刻揮手搖頭。「不是我、不是我,妳不用照顧我,我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妳弄錯了,我來介紹一下我們家,我們田家有三房,大房就是田風和田雨兩兄弟。他們的爹娘早早就沒了。」

        瑢瑢理解,原來是孤兒,沒有父母養還能長得這麼健壯高大,可見叔叔嬸嬸是寬厚人。

        「他是二房伯父田雷,他媳婦死得早、膝下無子,二房就他一個。」

        真可憐,鰥夫獨父,又廢了一隻手,很辛苦吧,瑢瑢忍不住流露出同情神色。

        田雷看到了,他很開心自己沒挑錯人,瑢瑢是個善良的好女子,這樣的人肯定能夠不嫌髒、不怕累,好好照顧主子。

        「我是三房的媳婦,丈夫早沒了,兒子生重病,買下妳,就是想讓妳好好照顧他。」這些身分,早在他們決定在村子裡落腳時就編造好的。

        瑢瑢聞言,微微攏起眉頭。

        寡婦再加上生重病的兒子,這一家子是有多辛苦,鰥寡孤獨廢疾者全給攤上了,在這麼困難的情況下,還能相扶相攜、彼此照顧,這樣的人性值得敬佩。

        這會兒,她有幾分慶幸自己能被這樣的人家給買下,「我知道,我會盡好丫頭的本分。」

        「我那個兒子脾氣有點古怪。」她想先給瑢瑢心裡打點底,免得她被主子嚇壞。

        「久病之人,脾氣都好不了,我能理解。」

        太好了,田露、田雷、田風互望一眼,心底那塊大石落了一半。

        「我兒子病得很嚴重,整個人看起來……模樣有點糟。」

        「哪有好看的病人,得好生照料,把身子給養好,模樣才能養回來。」

        「對對對,妳說得對。」田露感動萬分,能買到一個模樣這麼標緻、性情又這麼好的姑娘,老天爺終於開眼,要讓他們的日子往好裡過了。

        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往城門口走,突然田風大喊一聲。

        啪!田雷一巴掌往他後腦杓拍去,「喊什麼喊,你要嚇死人吶。」

        「我想到我們還沒買米油和菜刀。」田風說道。

        田露、田雷聞言臉色齊變,看著街邊的打鐵鋪,面露鬱色,怎會忘記這事?

        看著三人的表情,瑢瑢暗忖,他們把買菜刀和米的錢全拿來買她了?

        本以為他們想挑選的是媳婦,才非要講究身材容貌,若只是伺候病人,也許四兩銀子的丫頭們會更適合些,偏偏……這家人是有多疼愛三房的小兒子啊?

       「沒菜刀,我把石頭磨利一點就行,可沒米沒油……」

        大家都要餓肚子了,瑢瑢默默地在心裡替他們接話。

        「主子……」發現瑢瑢在看自己,田風立刻改口,「阿珩不能再餓下去了。」

        「要不,晚上去村子裡偷點糧米?」田雷道。

        「咱們還要在村子裡住,要是被人抓到怎麼辦?」田露反對。

        什麼爛主意啊,堂堂國公府的隱衛,能做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嗎?

        「對啊,何況村人們的生活也過得不怎麼樣。」田風道。

        「不然,劫富濟貧?」田雷提議。

        「最好引來官差,把咱們一窩子全給抄了。」田露沒好氣的說。

        就他們這群缺腿少手的,還劫人咧,不要被人劫了就不錯。

        見他們討論來討論去,沒討論出個結果,只討論出一臉愁容,瑢瑢苦笑,沒法子了,既然已經決定和田氏一家綁在一塊……

        她從懷裡拿出自己的賣身銀。「我這裡還有二兩銀子。」

        聽到這句話,三個人同時回頭,六隻眼睛……不對,是五顆眼珠子同時綻放光芒,錢!他們家瑢瑢有錢!

        柴米油鹽醬醋茶,沒錯沒錯,他們家現在連茶葉都有了,從搬到木犀村後,他們家的灶房第一次這麼豐富過。

        田雷第一百次說同樣的話—— 挑對好丫頭,有瑢瑢,咱們家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過。

        瑢瑢和田家人交情很短,只有從城裡往木犀村的這條路上,但是對她,他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她問的,說!她不問的,也說!因此剛踏入田家大門,她對田家已有粗略認識。

        這一家,有四男一女,三個男的聽田露的,而田露聽兒子的,他們做的、想的每件事,都以田珩作為出發點,彷彿……他好,全家人就都好。

        瑢瑢原本以為他們很窮,因為他們當掉家裡最後的值錢東西就什麼都不剩了,還需要靠她手裡的二兩銀子採買食物。

        但踏進田家大門時,她又不確定了,如果真這麼窮,怎會買下一幢青磚大屋,前前後後足足有十幾個房間?可如果富有,又怎會家裡連半畝田都沒有?所以田家是富是窮,她有點抓不準。

        她能確定的是,田家人都很樂觀,口袋沒半毛錢,卻仍相信自己能夠衝破眼前困境。

        這樣的樂觀是好是壞,說不準,但這樣的樂觀感染了她。

        於是她也開始相信,一枝草、一點露,她的未來一定會光明燦爛。

        「天還沒暗,我去河裡摸幾條魚好不好?」田風跑進廚房裡對著瑢瑢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一眼就教人喜歡,還是因為她慷慨地貢獻出二兩賣身銀,讓他們買了米油鹽醬加菜刀,所以對她,田風有說不出口的喜歡和好感。

        因此他決定對她言聽計從,決定什麼事她說了算!

        「別,這幾天吃河魚吃到都想吐了,河魚那股土腥味,真教人難受。」田雨反對,他拄著拐杖站在廚房門口,看著瑢瑢做菜背影,像大俠似的行雲流水般操弄著買回來的食材。

        她放下刀,問︰「抓魚會很麻煩嗎?」

        「不會不會,只會很難吃。」

        「我有辦法去除土腥味,只要你們把魚抓回來。」瑢瑢莞爾。

        她有一手好廚藝,是外公手把手教會她的,她還會繡花女紅、盤賬掌家……爹娘說她無比聰慧,捨不得她隨便出嫁。當姑娘時,左右鄰居誰不誇獎?家裡門坎都快教媒婆給踏壞。

        「真假?我馬上去抓。」聞言,田雨拿起拐杖,轉身就跑個沒影,現在讓少掉一條腿的他去砍人或許不成,但捉幾條魚,溪水清澈,石頭砸下去,就會有好幾條浮上來。

        她說什麼,他們便做什麼。

        這點瑢瑢發現了,自從掏出賣身銀之後,好像……她不是來當奴婢,而是來當主子的,這種被尊重的感覺,她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了。

        回身,她將燙好的五花肉炸過,加蔥薑蒜糖和醬油放在鍋子裡用文火慢滷,香味一陣陣傳出,引人垂涎。

        田雷站在廚房外,伸長脖子用力聞,他們已經太久沒有嘗到這種美味了。

        遙想當年老主子健在時,吃香喝辣……什麼好事沒有他們一份?突然間,鼻子酸酸的,他用手指粗魯地揉幾下,硬把眼角的淚水逼回去。

        端著晚膳站在門外,瑢瑢四下打量,這個是田家最好的房間,竟然被小輩佔走了,看來是個被寵壞的孩子。肯定是吧,要不,有病怎會不吃藥,還大鬧情緒?!

        對著半張開的門扇,她淺淺笑著,心底有小小的羨慕和嫉妒,能被這麼多人寵著疼著,是多幸運的事啊。

        她輕輕敲兩下門,屋裡無人回應。

        停兩息,再敲一次,還是沒人回應。

        不敲了,她直接走進屋裡。

        季珩背對著她,靜靜看向窗外,他正在忍受新一波的疼痛。

        以前,他認為自己皮粗肉厚,疼痛為難不了自己,沒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被日復一日的疼痛折磨到想著不如歸去。

        「他」說︰你不是被毒物、被疼痛打敗,你是被自己打敗。

        是嗎?或許,但這樣的真理,他半句都聽不進去。

        季珩沒回頭,讓瑢瑢有足夠的時間觀察這位小少爺。

        他很瘦,瘦到幾乎脫形,聽說他已經絕食三日,只靠少許的清水度日,聽說他的病很難處理,連最厲害的李大夫、最昂貴的藥也治不了他的病,只能讓他少點痛、少點鬱悶。

        聽起來,這樣的人生已經沒有希望,她能理解這種絕望,因為她也曾經歷過,只是再大的絕望都不曾令她放棄努力。

        毅力?是的,這東西她有很多,所以在父母雙亡的時候,她咬牙撐下來了,因為明白自己是家裡的最後一枝草,她必須留下一點露,讓項家的仇恨有機會得報。

        瑢瑢明白季珩的痛苦,卻不贊成他用這種方式折磨自己也折磨親人。

        走到身側,看見他毀掉的半張臉時,她滿腹驚訝,卻很快地壓下心中波濤,因為過去的自己……模樣不會比他更漂亮。

        那時的瑢瑢,滿身滿臉的新痕舊疤,即使這樣,她日日對著鏡子,看著面目猙獰的自己,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活下來。

        所以……他不醜陋,她不害怕。

        「小少爺,吃飯了。」她好脾氣道。

        季珩的眉心皺成川字,他慢慢轉頭,看著眼前的女子,她長得很美,教人驚艷,她有一雙靈動的眼睛,眸光燦爛如星,重要的是,她不怕他,她眼底沒有令人生厭的同情。

        他痛恨當弱者,痛恨被同情。

        「妳是誰?」他的口氣凶惡。

        「是家裡買回來伺候小少爺的丫頭,小少爺可以喊我瑢瑢。」她沒被他嚇著,反而好脾氣地回答,那眼光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滿臉包容。

        季珩眉頭皺得更緊,家裡已經沒錢,他們拿什麼去買丫頭?搶劫嗎?

        「小少爺,我做好晚飯,吃一點好嗎?」她使盡力氣把他連同身下的椅子推到飯桌前。

        這個家很慘的,連碗盤都沒有,還得分批吃飯,明兒個得讓大少爺進城買點鍋碗瓢盆回來。

        「端走。」眼前的飯菜聞起來很香,味道肯定很不錯,但他不想吃,他想讓自己慢慢死去,只是人類的求生本能讓他在看見色香味俱全的晚膳時,控制不住饑腸轆轆。

        他討厭無法自控的感覺,因此在說「端走」二字時,口氣慍怒,表情忿忿。

        她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自顧自的說︰「今天的魚和往常不同,小少爺嚐嚐,保證沒有土腥味,我把剖洗好的魚肉用肉桂葉、醋以及磨成粉的胡椒泡過。」

        最有趣的是,這個家竟然連研缽都沒有,還是二老爺找到一根棍子,在碗裡磨上大半天才得到胡椒粉。

        她不解釋,他已經食指大動,再讓她說下去,饑餓感會更嚴重。

        見他咽了咽口水,瑢瑢微微一笑,繼續往下說︰「今天去的晚,早市都要休息了,屠夫便宜兩文錢,把五花肉賣給我們。夫人貪便宜,一口氣買下十來斤,幸好大少爺有力氣,才能把肉給扛回來。天氣熱,我怕肉放壞了,打算晚飯後把肉給腌起來,聽說小少爺喜歡吃臘肉,我多做些,好不?」

        她沒說實話,屠夫降價,是看在她長得太美的分上。

        她很可惡!明明聽見他腸胃發出咕嚕咕嚕聲,還刻意說這麼多話來引誘他,太壞!

        「端走!」他的口氣更惡上兩分。

        她還是裝沒聽到,自顧自的說︰「今兒個運氣好,回來的路上遇到幾個村民,他們正在摘野菜,村民們古道熱腸,不但教我們採、還教我怎麼煮,我剛嚐一口,又嫩又綠,味道非常鮮美。對了,我還秤兩斤綠豆,二少爺在屋外挖好坑,我把泡過的綠豆放進去,再過三、五天就能吃到鮮嫩的綠豆芽……」

        他痛恨她的叨叨碎念,伸手,一把將小几上的碗盤給掃到地上。

        鏘!非常有震撼力的聲音響起,讓站在門外偷聽的人,小心肝顫了一顫。

        看著滿地殘破的碎片,瑢瑢想,也許明天大少爺進城得讓他多買幾副碗盤,否則哪裡禁得起這樣砸?

        她沒生氣,依舊好言好語說著話,「三個碗、兩個盤子,現在只剩下兩個碗一個盤,接下來得輪三回,大家才能吃得上飯。」

        她彎下腰,嘆口氣,快手快腳把地上的髒亂收拾好。

        她假裝沒聽見他的話,他便假裝沒聽見她的嘆氣,別過臉,不看蹲在地上收拾破碗殘羹的瑢瑢。

        她收拾好走出去,不多久,又端進一碗一盤,重新布置在桌上。

        季珩板起臉,她聽不懂人話嗎?

        「端走!」這次的口氣裡加入威脅。

        瑢瑢依然微笑,她沒有被威脅到,繼續好脾氣地對他說︰「今兒個晚飯我做了六人份,剛剛小少爺砸掉一份,大少爺說︰『沒關係,我的份給小弟吃。』這下子大少爺晚上得喝水熬著了,真羨慕小少爺有這麼疼愛您的哥哥。」

        耳朵貼在門板上的田風臉都快抽筋了,這話……他沒說啊!不過就算沒說,把一口吃的讓給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需要討論。

        只……平日田姨煮的爛麵糊就算了,今天可是紅燒肉啊!

        那個紅燒肉看起來多美味可口,還有煎得酥酥脆脆的魚片……天,他好餓!

        聽見瑢瑢的話,田雷拍拍田風的肩膀,對他點點頭,肯定他的忠心耿耿。

        田風還能說什麼,只能繼續「忠心耿耿」,他透過門板,對裡面喊話,「瑢瑢別說了,小弟心情不好,沒關係的。」

        田風的聲音傳進屋裡,瑢瑢與季珩對視,笑得眉眼彎彎,她持續著自己的好脾氣,繼續說吃的。

        「今兒個回來時,我看見田地裡有村民在起花生,花生是好東西,不管是用來滷蹄膀還是曬乾炒熟加上麥牙糖,做成花生酥,味道都好極了,不知道小少爺喜歡什麼口味,明兒個我去跟村民買一些回來。」

        季珩再也忍受不住了,怒聲道︰「閉嘴,我叫妳把飯端走。」

        「什麼?小少爺手沒力氣嗎?我懂我懂,三天不吃飯,確實沒有力氣端碗,我來喂小少爺好嗎?」

        他有力氣摔碗、會沒有力氣端碗,她未免太看不起人!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田雷他們從哪裡買回來這個不尊主子命令、存心把主子活活氣死的丫頭?

        她把飯肉放在湯杓裡,再往上面夾一小片魚,放到他嘴邊。

        季珩氣瘋了,啪!又把几上的菜飯掃落地面。

        她沒生氣,臉上還是帶著不緊不慢、悠閒自在的笑意。

        「哇,現在沒盤子了,碗只剩下一個……」她鼓起腮幫子說︰「小少爺等等,我先收拾乾淨,再去廚房給您端一份過來。只是小少爺這樣好嗎?老爺夫人都說了,要先緊著您,得等您吃過飯,他們才會動筷子……」

        聽見屋裡瑢瑢這麼說,田雷、田露和田風目光齊齊落在田雨身上。

        他欲哭無淚啊,田姨的廚藝很可怕,已經三個月了,他們終於聞到真正的飯菜香,現在卻……再見了,無緣的紅燒肉和糖醋魚片……

        田風幸災樂禍地在他耳邊說︰「節哀順變。」

        咬緊牙關,田雨對著屋裡說︰「瑢瑢,別罵小弟,小弟心情不好,摔碗摔筷是理所當然的,妳別急,我去把我的飯菜給端過來。」

        這是威脅,明晃晃的威脅!

        她打算把田雷幾個和他一起餓死,她擺明演苦肉計,就是吃定他不忍心讓他們受苦……

        沒錯,父親死後他們來到他身邊,他們雖然是隱衛,府裡上下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但他知道。

        是他們把他當成最重要的親人保護著,是他們寧可自己遭罪也不願他受苦,甚至是……他們發現嬸嬸對待自己不如明面上表現的那樣,卻為著不教他傷心,硬把事情瞞下來。

        沒有他們,也許他早就死了,不是親人的他們,對待他,比親人更真心。

        只是季珩很清楚,如果他就此妥協,將會一路妥協到底,他不想,他想要這一切盡快結束!

        然後,田雨的飯菜用陶鍋裝進來。

        砸了!

        然後,田雷的飯菜用鐵鍋裝進來。

        砸了!

        然後,田露的飯菜一樣用鐵鍋裝進來。

        這次,瑢瑢沒給他吃,而是拿張椅子坐到他面前,笑盈盈說︰「小少爺,我累了,先吃過晚飯再伺候您。」

        她當著他的面,一口一口把飯菜給吃進肚子裡,她像個鑒賞家,慢慢地品味手中美食。

        季珩很餓,守在門外偷聽的四個人更餓,五個饑餓的男女就這樣看(聽)著她滿足的吃飯聲。

         「這肉滷得很好,微甜微鹹,半點都不膩口,嘖嘖,我的廚藝又更上層樓了。這魚……酸酸甜甜辣辣,真下飯,要是再撒上一點蔥,味道會更好,這是野菜嗎?天!太美味了,吃一口,嘴裡滿滿都是春天的味道……」

        她的語評聲,惹來屋外數聲哀嘆。

        這些痛苦的哀嘆聲讓季珩再也無法忍受,一咬牙道︰「把剩下的飯菜通通端過來。」

        她贏了!輕拍他的肩膀笑說︰「小少爺聰慧,這是最正確的選擇。」

        聽見季珩終於肯吃飯,田雷等人雖然同情自己的肚子,卻也歡聲雷動起來,像打贏一場勝仗似的,一個個拍手鼓掌。

        聲音落進季珩耳裡,濃濃的罪惡感、心酸,他們看待他,比看待自己更重要?

        季珩第一次想到,如果他死了,他們怎麼辦?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這些天的行為太幼稚可笑。

        於是他決定吃飯、喝藥,藥湯雖沒辦法解決他的病,卻能解決他的痛苦。

        而田雷等人,雖然沒有紅燒肉和糖醋魚片吃,但瑢瑢給他們下了兩百個水餃,這個晚上,是他們搬到木犀村以來,最幸福的一晚。

        飯後,他們燒一大桶水,讓主子泡澡,瑢瑢被推進去伺候,季珩的臉色很難看,一句一聲全是挑剔,但溫柔的她淡淡笑著,沒把他的挑釁當一回事。

        瑢瑢想起被推進浴間之前,田雨很認真地對她說︰「如果小弟欺負妳了,妳看在我們的面子上,千萬別同他計較。」

        她一個當奴婢的,豈能和主子計較,更何況這種等級的欺負……哪裡算得上欺負?

        解開髮髻,她在他頭皮上按摩,力道不輕不重,舒服得讓人想要發出呻吟。

        她知道自己很厲害,犯頭疼的祖母往往在她的按摩下,能睡上舒舒服服的一覺。

        季珩微瞇著眼,表情是全然的放鬆。

        洗過頭,洗臉,當帕子碰到他的傷口時,他警覺地張開眼,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妳想幹什麼?」

        「幫小少爺洗臉啊,放心,我會很小心,不會弄痛你的。」她拋給他一個「相信我」的眼神。

        她對他微笑,耐心的聲音、耐心的表情,耐心得讓人放下戒心。

        不自覺地,他鬆開她的手,她用帕子沾水,輕輕洗他的傷口,她的動作很慢,並且盡力不將他弄痛。

        洗過澡,田風進門伺候,為他穿妥衣裳、抱上床,她在他臉上塗抹藥膏,眼神專注而仔細,然後跪到床上,為他擦乾頭髮。

        她很安靜,不像晚飯時那樣聒噪,寧靜的氣氛平靜了他的心情,自從知道自己身中何毒後的躁怒不安,在此刻悄悄地驅離……

        屋外,田風和田雨透過窗子縫偷偷往裡頭探——

        「瑢瑢真好,她一來,主子就肯吃飯了。」田風說。

        「果然,問題在於咱們不會伺候人。」田雨說。

        「不管什麼理由,既然瑢瑢能讓主子開心,我決定了!」

        「決定什麼?」

        「要拿瑢瑢當親妹子看待。」

        「自然自然,這種事哪裡需要你說,我都打算這麼做。」

        兩人一句接一句,屋裡的瑢瑢沒有練過武功,自然耳不聰、目不明,但那個據說「很開心」的主子,聽得一清二楚。

        眉心微蹙,這丫頭有句話說對了,他們總是先緊著他,他開心,他們才會快意,而她確實有足夠的資本拿他們來威脅他。

        田家人在主子屋裡架起一張小床,讓瑢瑢能夜裡伺候主子。

        家裡沒錢買蠟燭,每間屋子裡,入夜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季珩屋裡有蠟燭照亮。

        待季珩安置下,所有人都回到房間,瑢瑢躺在小床上,靜靜地透過窗望著外頭的月亮。

        「小少爺,我其實很羨慕你,有人願意哄著寵著,有人在意著,這是何等幸運、何等福氣。」

        福氣嗎?是啊,真是有福氣,沒有這等福氣,還嘗不到被親人背叛的痛苦,他酸溜溜地想著。

        「如果我是小少爺,絕對不會在家人放棄我之前先放棄自己。」

        說得容易,如果是她碰到這樣的事,他倒想看看,她能不能這般豁達。

        「我爹爹說,當人最大的責任就是為自己負責任,讓自己過得好。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談理想、道夢想,但每個人都有權利讓明天的自己比今天的自己更好。」

        講大道理嗎?誰都會!他冷哼,「不是每個人都有明天。」

        「不!只要認真想著我不要死,明天就一定會到來。」這是她的經驗談。

        「哼!」他輕嗤一聲,仍舊認定她在講大道理。

        「不贊同嗎?我是說真的,心隨意走,如果你不想死,閻王爺也帶不走你。」

        就像她,分明斷氣、分明死去,分明身體已經殘破到不堪使用,老天還是讓她回來了,所以堅持意志很重要。

        又哼,再哼,這種空泛的道理,只能說服三歲小兒。

        「小少爺的冷哼真教人喪氣呢,可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到彩虹,沒走過黑暗怎能看見黎明,現在您受的苦,都是為了嘗得明日的甜啊!」

        他翻身面向牆,不理會她。

        不聽啊,沒關係,日久年深的,終有一天能夠聽進去。她問︰「小少爺想睡了嗎?吹熄蠟燭好不好?」

        他冷冷的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不好。」

        他不喜歡黑夜,他需要光線。

        她嘆氣道︰「好吧,隨您,只是蠟燭很貴的,等家裡的蠟燭用光之後,一入夜就得上床,啥事都不能做。」

        這是在恐嚇他?真行,她恐嚇上癮了?

        見他不接話,她補上別句,「我相信,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他還是不理,算了,明天她再接再厲。

        瑢瑢沒等主子睡著,拉過棉被,她把自己裹緊。

        這是她的習慣,好像裹得緊了,身上的傷就不會痛得那麼厲害。

        閉上眼,好多年了,好多年來她沒有這般安心過,當奴婢的第一天,她很愉快、很歡喜也很安心……

        季珩聽見她的呼吸聲沉了,不知想到什麼,兩道濃眉突地豎起,莫名其妙地憤怒了。

        她忘記自己是奴婢嗎?主子還沒睡,她怎能比他先睡?

        他不滿意她,非常的不滿意,他好勝,可今天居然輸在一個奴婢手裡,這讓他的顏面往哪裡擺?

        「原來是不甘心輸給一個小丫頭?」

        聲音響起,季珩轉頭看向床邊,又來了,那個孤魂野鬼。

        在第一次毒發昏倒,清醒後,他開始能夠看見「他」,原本還以為是毒物造成的幻聽幻覺,後來才確定並不是。

        起初,他根本連理都不想理,但對方的毅力和堅持讓他無法不佩服,最重要的是,他帶給自己一種無法言喻的熟悉感。

        這個孤魂野鬼高大健壯,留著蓋住大半張臉的鬍子,一雙眼睛炯亮有神,身上總是佩著一柄劍,而粗厚的指節時常在劍柄上磨蹭著。

        季珩猜想,他生前是個武夫,還是個令人尊敬的武夫。

        因為他淵博的學識與見聞,因為他對時局朝堂的理解,用自己的能力,慢慢降服了季珩,成為他的先生。

        季珩不知道為什麼他會找上自己,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冤屈想對自己傾訴,但一次兩次,他的到來成為自己心中隱隱的期待—— 當然,這都是在確認了他身中何毒之前。

        「別生氣了,她是個好丫頭。」

        「她好不好與我何干?」

        他就是討厭她,討厭她的自作聰明、討厭她的手段、討厭她非要達到目的的堅持……即使她擅長按摩,即使她漂亮得讓人想多看幾眼,即使她脾氣溫和、說話的聲音甜美,即使有她在身邊,讓人感到很舒服……

        等等,停!她哪有這麼多好處,她就是個討厭鬼!

        「她有句話講的好,當家人尚未放棄你,你沒有權利放棄自己。」

        「不放棄又如何?我早晚要死的。」這是個令人沮喪,卻無法改變的事實。

        「每個人打從出生起,迎在前頭的就是死亡,若知道這點就要放棄活著,那所有人都不該對生活有期盼。」

        「夠了,今天我不想再聽大道理。」季珩不耐煩地揮揮手。

        「你是不想聽大道理,還是不想聽我說話?」

        「我說不想聽你說話,你就會停止說話?」

        「並不會。」

        「所以我說什麼,沒有意義?」

        「也不至於,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聽什麼?」

        聽……在沉默片刻後,季珩問︰「你知道腐肌蝕骨散嗎?」

        「那是來自梁國的宮廷秘藥,二十幾年前,梁國將公主獻給皇帝,她為爭奪帝王寵愛,曾將此藥用在皇上最寵愛的妃嬪身上,皇帝命太醫院盡力救治,但大燕無人識得此藥,自然沒法子救回。」

        「只有梁國名醫方可解此毒?」如果是的話,他是不是該想個辦法到梁國?

        「並不是,都說了是宮廷秘藥,知者甚少。不過當年大燕不少太醫為妃嬪之死受到責罰,誰知道後來他們會不會想盡辦法找到解毒之法。」看著季珩臉上逐漸擴大的毒瘡,他的眼底閃過一抹晦澀。

        「你說的不過是猜測。」

        「或許就讓我猜對了呢?」

        「這是安慰?沒誠意。」

        他微笑。「你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堅信。」

        「堅信什麼?」

        「堅信自己可以活下來。」

        一句話戳在心口上,堅信啊……在不知道自己身中何毒時,他還能頑強地與之對抗,一旦知道了,他便放棄對抗、放棄醫治,任由痛苦侵蝕。

        就是因為堅信啊,堅信自己沒救了,堅信所剩不多的日子,自己會日復一日沉淪於痛苦之中,他將會像搖尾乞憐的野狗般全無尊嚴。

        他無法忍受這種情形,他從不服輸,然而這次,他輸得太徹底。

        輕咬後牙槽,看著床邊不遠處的瑢瑢,想著那幾個傻到不行的隱衛,真的堅信可以活下來就能活下來嗎?

        見季珩面容鬆動,他的笑意更加明顯,飄上床鋪,躺在季珩身邊,「聊聊吧。」

        「聊什麼?」

        「你想聽什麼?」

        季珩想了想,回答,「你知道建元十八年,與土番那場戰役嗎?」

        聞言他的眼角眉梢帶上笑意,果然虎父無犬子,靖國公就該有這樣的兒子。

        「知道,那場由靖國公帶領,兩萬人對上十萬敵軍,最後卻贏得最後勝利的戰役,直到現在仍為邊關百姓津津樂道……」

        季珩喜歡聽所有和靖國公有關的故事,因為他崇拜他、尊敬他,他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很小的時候便想著長大後要成為一個將軍,跟著靖國公東征西討,但是娘說︰「你是娘唯一的兒子,娘捨不得送你上戰場,捨不得離了你爹後還要離開你,為了娘,你留下來吧!」

        他看見娘眼底的孤獨。

        爹長年不在家,娘帶著他長大,他記憶中沒有爹的身影,只有娘落寞的背影,於是他聽話、他讀書,他走科考仕途……而如今,別說上戰場,科考仕途也與他絕了緣分。

        小床上,早已熟睡的瑢瑢翻過身,她面朝他,低抑地啜泣著。

        她沒睡著?季珩眉心皺起,就著燭光看著她皎美的臉龐。

        不對,她睡了,只是睡得非常不安穩,兩道柳眉皺得很緊。

        不是脾氣很好?不是只會笑得沒心沒肺、讓人抓狂?不是面對他的挑剔責難,只會拉寬嘴角,好像在她的人生中沒有憂慮這回事?

        既然如此,為什麼皺眉?為什麼哭?為什麼臉被哀愁佔領?

        男鬼停下故事,因季珩轉移注意力,看見豆大汗珠從她額頭不斷冒出,看見她的不安與恐懼,再然後聽見她的囈語。

        她緊咬牙根,發誓似的重複著相同的話,「我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口氣無比堅定,堅定到讓季珩無地自容,他中毒、他生病、他不想活下去,而她,一個小小丫頭,一副羸弱身軀,連睡夢中都堅持著不要死?

        他不知道她曾經歷過多可怕的事,但她的堅定令他深感羞愧,一個拚了命都想要活下去的奴婢,和一個想盡辦法把自己搞死的主子……

        他向來驕傲,自負自信自傲,眼睛長在頭頂上,可是一個腐肌蝕骨散,就教他失去活下去的動力,而她……垂眉、無語……

        她不過說幾句夢話,偏偏幾句不重的夢話,卻像一把錘子狠狠砸上他心底,向來不認輸的他,覺得自己輸給一個小丫頭,還輸得徹底。

        雙唇輕啟,他自問︰「季珩,你丟不丟臉?」

        鬼先生聽見他的自言自語,眉角眼梢充盈笑意,想振作、想掙脫困境了嗎?重燃鬥志、不願屈服了嗎?非常好,身為男子就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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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2 00:03: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主不主、僕不僕

        田雷、田露、田風、田雨……人人都拿瑢瑢當自己人看待。

        所有好的都送到她面前,除做飯之外,其他的苦活累活全搶著做,深怕讓她辛苦了。那感覺甜蜜溫暖,卻也有幾分不安,她已經很多年沒被人這般疼惜寵愛。

        田露拍拍瑢瑢的肩膀說︰「阿珩是我們家的希望,他好了,我們才能好,妳一來,他就肯吃藥吃飯,光是這個恩惠,我們還都還不完。」

        她做的不過是分內的事,哪算得上恩惠。

        但所有人都這樣認定,田風和田雨甚至說︰「別懷疑,往後妳就是我們的親妹子,誰想欺負妳,得先惦惦自己的分量。」

        這話並不是隨口說說。

        那天她和田風往村裡去,回程時下大雨,就這麼一把傘,田風手中的傘全往她頭上遮,自己弄得一身雨,還說︰「妳是女孩子受不得寒,我是男人,這點雨算不得什麼。」

        前天,她不過是喉嚨有點痛,漱漱鹽水就成,他們非要花銀子請來大夫,非要她在床上躺著,而廚藝很驚人的田露,非要搶著做飯……

        他們的疼惜與在乎,讓她暗地裡下了決心,往後她就是田風、田雨的親妹妹,就是田露、田雷的小女兒,他們都是她的親人,她會用盡心力為他們打算。

        用賣身銀兩買回來的米面轉眼吃掉大半,臘肉還沒曬成,一天切下一大塊,屋簷底下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小條,中午炒了吧!

        不斤斤計較,不省著吃穿的結果就是—— 田家又將面臨斷糧的窘境。

        這讓瑢瑢憂鬱上心頭,手邊銀子幾乎見底,若不是春天地裡野菜瘋長,也許會斷糧得更早,只是這一家子沒人有半點自覺,吃飯時間一到,就往她臉上猛瞧,好像她是神仙姊姊,只要多看幾眼,吃的喝的就會自動出現。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糧沒肉加上沒錢,她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偏偏滿屋子樂觀的主子們,笑眼瞇瞇說︰「沒事,明兒個我去河裡撈幾條魚。」

        光有魚能夠嗎?米麵油醬,哪樣不需要用銀子換?他們完全不理解坐吃山空的恐懼。

        何況重大困難就擺在眼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想開啦?」李大夫問著季珩,目光卻不時瞄向站在角落的瑢瑢。

        李熙勾起漂亮眉眼,還真讓他們誤打誤撞找對法子啦?

        看來英雄過不了美人關,病人也得靠美人來醫,就說吧,視感治療應該被寫入醫書裡。

        李熙才二十幾歲,相當年輕,年輕得不像個醫術高明的大夫。

        他的眼神清澈,有比女人還紅的嘴巴,長相乾淨,皮膚白皙,好像很久沒有曬到陽光似的。若是在過去,季珩的長相可以把他甩到好幾條街外,可惜如今卻是遠遠不及。

        「李大夫的診斷,仍和過去一樣?」

        之前李大夫一句「你的病只能求天意」阻斷他的求生意志。

        因為季珩知道,天意從來都不會站在他這邊,否則不會爹死母歿,祖父母相繼離世,而眼瞎的自己把惡人當成親人。

        「學著滿足吧,我的藥能壓制你身上的毒,不讓情況更嚴重已經很好了。」

        「維持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值得滿足?」

        「至少我替你爭取到時間,讓你有更多機會找到解藥、找到能治好你的人。」不滿足?至少該學著心存感激,可惜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懂得感激的人太少。李熙長嘆。

        「你確定有解藥?」

        「天地萬物,相生相剋,有毒藥就有解藥,小夥子,耐心點。」

        小夥子?他比他大幾歲啊?季珩輕哼,問︰「你有辦法讓我不必癱在椅子上嗎?」

        是他自詡醫術高明的,高明的人,就該有拿得出手的本事。

        「想起來走路?行啊!如果你有本事的話,我沒問題。」

        雖然李熙不認為季珩的腿骨能夠支撐他的身子,不過……試試何妨?

        聞言,季珩眉毛一揚。本事?意思是只要自己願意,他便能助上一臂之力?

        瞬間驚喜溢於言表,季珩對他終於有了感激之情,不過李熙那張臭嘴在最短的時間內將他的感激迅速撲滅。

        「話說,你這副鬼模樣是想走去哪裡?」李熙問。

        「是鬼就得多照照太陽,祛祛陰氣。」季珩沒好氣回答。

        「那簡單,見過婦人曬棉被沒,白天扛出院子曬曬、晚上再收回來就行。」

        「身為醫者,你還真懂得刺激病患。」季珩酸他。

        「誰讓某些病患欠刺激,一點小事就哭死鬧活,拒絕吃藥。」李熙呵呵笑兩聲,走到桌邊拿起紙筆,三兩下寫出藥單。「喏,這張吃的,這張泡的。」

        「泡哪裡?」

        「你想要站起來,不泡腳,難道泡腦袋?也是啊,豬頭多泡個幾回也許能夠開竅。」李熙嘻皮笑臉道。

        話越說越刻薄!瑢瑢聽不下去,她天性護短,因此像母雞護小雞似的擋在季珩身前,對李熙說︰「醫者首重醫德、再重醫術,李大夫若能多體恤病患,口出善言,憑這一手醫術,說不定會成為名聞天下的神醫。」

        這是在嫌棄他嘴臭?無法,他就這點嗜好,除了刻薄,他的性格接近完美。

        知道嗎?當完人很危險的,容易被老天嫉妒,一不小心就把人給收回去,他想要長命百歲,就得容許自己有一點點的缺點,比方,惡毒、愛財、心胸狹窄、嘴巴壞……

        只是沒想到這個滿身正氣的小姑娘……行吶,膽子忒大。李熙頗感興味地看著貌美如花的瑢瑢。

        另一邊,季珩臉上帶著傻笑,因為他被維護了。

        李熙確實是名滿京城的小神醫,不但擅醫也擅使毒,若不是田風、田雷走投無路,把李熙敲昏綁回來,若不是李熙對他身上的腐肌蝕骨散感興趣,他們絕對請不到李熙進門。

        投鼠忌器,人人都對他討好客氣,每回來復診,任李熙的嘴再臭,大家都只能乖乖受著,不敢異議,沒想到瑢瑢竟會替自己出頭。

        胸口說不出的暖意,季珩握住她左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後,這也是維護,深怕李熙在她身上撒點什麼。

        瑢瑢沒有注意到兩人的眼神,徑自取走藥單看兩眼,眉心微攏,這藥方子她在哪見過?

        季珩轉移李熙的注意力,「腳泡過藥汁,我就能站起來?」

        「不知道,沒在中腐肌蝕骨散的人身上試過,應該……還可以吧。」

        「上次你怎麼不開?」

        「你連活都不想了,幹麼浪費藥,你家人可是拴緊褲腰帶在付醫藥費。」說完,他伸手道︰「行了,五兩銀子,銀子到藥到。」

        李熙的掌心向上,但田露、田雨的反應不是掏錢袋子,而是齊齊轉頭看向瑢瑢,這幾天他們向她伸手伸習慣了。

        看她?她的賣身銀是二兩,不是二十兩、二百兩好嗎!

        但在眾人的期待下,她不得不開口,「李大夫,能不能先奢藥給我們,銀子……過幾日必會奉上?」

        李熙正想說「小本生意恕不賒欠」時,門外一陣歡呼聲傳來——

        「瑢瑢、瑢瑢,快出來。」田風大聲嚷嚷著進門。

        田雷跟在他身後,兩人剛從山上下來,身上掛滿獵物,這些全是他們家瑢瑢的功勞。

        瑢瑢模樣美、脾氣溫柔,村裡不少小夥子、小姑娘都想親近她,經常往家裡來坐坐,然後一說二說的就聊上了。

        小姑娘教瑢瑢煮野菜,小婦人把村裡每家每戶的情形都透了底,而小夥子們則告訴瑢瑢,村後的山裡有不少大貨,農閒時里正會組織大家,由獵戶領頭,一起進山打獵。

        他們在木犀村裡住三個月,啥事都不知道,瑢瑢不過來幾天就全知道了。

       也莫怪他們,搬來的第一個月,他們忙著養傷,第二、三個月,主子身上的奇毒發作,他們光是應付就昏天暗地,哪有精力探聽村裡的大小事。

        田風豪情萬丈說︰「我跟大夥兒一起上山,肯定能打回許多獵物。」

        因為這句話,瑢瑢猶豫再三,從所剩不多的銀子當中,取出三百文向林獵戶買回一副弓箭,打算過幾天讓田風和村民一起上山。

        可瑢瑢沒想到,他們會自作主張,沒有獵戶帶領就往山上去。

        不過他們早就自作主張習慣了,一旦知道山裡有大貨,哪還躺得住?田雷、田風一整個晚上輾轉反側,興奮得睡也睡不好。因此天際剛浮起一抹魚肚白,兩人就進了大山。

        他們一來一回運氣好到不行,瞧!兩隻大兔子、一窩小兔子,一隻獐子和一隻鹿,要不是田雷怕拉不回來,田風還不想收手呢。

        田雷拖著鹿回來,一路上笑得合不攏嘴,村人看見又羨慕又佩服,贊嘆聲此起彼落,突然間,他們覺得又回到在老主子身邊那段意氣風發的日子。

        田雨、田露和瑢瑢走出院子,看見滿地獵物,田雨、田露口水直流,瑢瑢卻嚇出滿身冷汗。

        田風笑眼瞇瞇道︰「瑢瑢,今兒個晚上咱們可以吃烤鹿肉了。」

        「你們上山了?就你們兩個,沒有旁人?」她還不相信地往他們身後看去,真的就兩人,當中一個還少了一截手腕。

        怎麼可以!村民明明說後山很危險,便是經驗老到的獵戶也不敢獨自進山。

        「對啊,就是沒旁人,裡頭的大貨才會這麼多,我今天碰到一隻大野豬,那獠牙可尖可長的,幸好我躲得快,要不讓牠刺一下,還不得肚破腸流。」田風滿臉的得意。

        「我早跟你說,別去招惹牠,偷偷從旁邊離開就沒事,偏你這小子不聽話。」田雷用他完好的手,啪地打上田風的後腦。

        「我怎麼知道牠皮厚,這爛箭傷不了牠。」田風抓起手中的長弓,三百文的弓也就這樣了,要是能買副三百兩的,別說野豬,野虎都可以打一窩回來。

        聽著兩人說得起勁,瑢瑢急道︰「以後別了吧,後山太危險,除非和村人一起,否則別去。」

        「那算什麼危險啊。」田雷嗤笑一聲,想當初和敵人對陣,拿刀子砍人像收韭菜、一茬接過一茬時,那才叫刺激。

        這樣還不算危險?這一家子都是些什麼人啊?還以為是鰥寡孤獨廢疾者的大集合,沒想到一個個除了沒心沒肺之外,膽子還大得不像話。

        「瑢瑢放心,過去不知道就算啦,現在曉得後山有食物,我一天得去上兩趟,不把那隻死肥豬給抓回來,我的名字倒著寫。」田風信誓旦旦。

        「不行。」

        「為什麼不行。」

        「小少爺的病還沒好,要是再有人受傷,光是藥錢就能把這個家給壓垮。」

        李熙瞠大眼,這丫頭嫌棄完他嘴臭後又嫌棄他錢要得凶?

        不識好歹,若不是他們家主子中的毒太特殊,他還不肯來,他拿的是成本價,成本價吶!

        「賣掉這些就有錢了。」田風回得理所當然。

        「可是太危險,雖然大少爺藝高人膽大,但這種事意外多,還是少碰為妙。」

        伺候一個小少爺已經夠累人,要是再補上一個大少爺,還讓不讓人活?

         「瑢瑢妳信我,沒什麼的,小菜一碟……」田風話沒說完,就讓田雷一眼瞪回去。

        笨蛋!不會偷偷來哦,等上山的次數多了,瑢瑢知道對他們而言,打獵比砍人頭輕鬆得多,自然不會再擔心。

        田風讀懂師父的眼神,忙抓抓頭髮笑道︰「行,瑢瑢說了算。」

        「沒錯,瑢瑢怎麼說咱們怎麼做。」田露、田雨和田雷默契十足。

        「真的我說了算?」

        「當然,瑢瑢說了算。」四人異口同聲。

        「好,那麼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除非有獵戶同行,你們不能單獨行動。」

        「沒問題。」又一次異口同聲。

        「再者,咱們別吃鹿肉,這隻鹿夠大,拿到市場上賣,至少可以賣十兩銀子以上,剛好可以還上欠李大夫的醫藥費。」

        「就這麼辦。」田露想到剛才瑢瑢付不出錢的窘境,她第一次有了生存危機。

        過去他們跟著主子吃香喝辣,哪知道未雨綢繆是啥?

        他們只會砍人殺人埋人,在生活上就是個白痴,反正有老主子、主子為他們盤算、給他們養老,他們只要負責把主子交代的事做好就行,哪裡曉得,光是過日子就是勞心勞力的大學問。

       「鹿肉不能吃,吃獐子總行吧。」田雨滿臉期待地看著瑢瑢。

        她面有難色,原本想……算了,大家嘴饞,就奢侈一次吧。

        沒想到田露見狀,忙道︰「獐子有什麼好吃的?瞧你餓成這個樣子。」轉頭她對瑢瑢說︰「妳有什麼打算?」

        「我本想拿獐子去村子裡換幾隻能下蛋的雞,養在家裡。小少爺身子虛弱,多吃雞蛋會好些,要不,晚上我把兩隻大兔子滷了,二少爺覺得怎樣?」

        不過是幾口吃的東西,值得討論?

        田雷瞪田雨一眼,一錘定江山,「就這樣辦,阿風,你進城裡一趟,把鹿帶去賣掉,順便把李大夫的藥錢給結了。」

        「好。」被派差事的田風很快回應。

        「二少爺,你拿著獐子去跟村民換雞。」瑢瑢說。

        「好,我馬上去。」

        「去同村東的張大嫂家換吧。」瑢瑢又說。

        「為啥?別家不行嗎?」

        「聽說張大嫂性子寬厚,不愛佔人便宜,而且她家的雞鴨養得又肥又大,其他人家沒法子跟她比。」瑢瑢解釋。

        連這都知道,田雨真想給她豎起大拇指。「行,我就去找張大嫂。」

        田雷道︰「阿露,妳給我搭把手,咱們去後院搭籬笆,把小兔子給養起來。」

        「行,這就去。」

        看著他們的背影,瑢瑢一笑,這個家越來越有模有樣了,剛來的時候,房子雖然是好的,但裡頭亂得不成樣子,東西到處亂擺,桌椅蒙上厚厚的灰塵,偏沒人講究,好像能躺能吃能睡就成。

        她看不下去,一點一點擦、一點一點洗,為了搶走她的累活,他們學會整理家務,學會灑掃庭院,他們還在前院鋤了地,播下菜籽,短短幾天綠油油的小苗冒出頭,家裡多了幾分生氣。

        瑢瑢笑著轉身,發現李大夫正在盯著自己看。

        「終於有個懂得過日子的。」李熙說。

        這是誇獎嗎?還以為他的嘴巴只會挖苦人。

        「能治好小少爺的人是你嗎?」她直視李熙的眼睛,極其認真。

        「為什麼覺得是我?」

         「你的口氣很篤定。」

        是嗎?他有那麼篤定,篤定到被看出些什麼?微笑,這丫頭夠敏銳,不過……「妳猜錯了,不是我。」

        「你認識能夠醫治的人嗎?」

        他不想說謊,所以選擇不回答。

        她不勉強,退而求其次,「我可以知道小少爺的病難醫治,是因為藥材珍貴、不易找尋,還是限於醫術?」

        「都有。」

         都有啊,那豈非難上加難?「藥材有多貴?」

         敢問價錢?有種!果然是個大膽的。「非常非常非常昂貴。」

         「可以告訴我,價錢大概多少?」

        他似笑非笑回答,「別問,我怕妳知道以後太傷心,而妳家小少爺過度絕望,索性不想醫。」

        意思是貴到難以啟齒,貴到他們連想像都不必?

        不過這並沒有阻卻她的決心,她咬住下唇,鼓起勇氣道︰「我們不會一直窮困潦倒。」

        「這話好像應該是主人家說的,而不是從妳這小丫頭嘴裡說出來。」

        李熙失笑,這一家子主不主、僕不僕,上下尊卑顛倒,不過這家子的上下尊卑好像也不太像他們口中說的那樣,隨便啦,別人家的事,他怎好摻和太多?

        何況,能夠身中此毒,他們家的小少爺必也不是什麼普通人物。

         「小丫頭,多督促妳家小少爺泡腳,等能夠到處跑了,心情自然會更豁達。」總好過盯著窗外那一畝三分地,滿肚子重複著相同怨恨來得好。

        「我知道,謝謝李大夫。」

        笑彎一雙桃花眼,李熙轉身離去,田家這丫頭非常有意思。

        瑢瑢這半個主人越當越順手,凡她開口說的,田雷等人無不遵從,就是那個很難伺候的小少爺,也勉強能把她的話給聽進耳裡。

        但有一件事,他們總是左耳進右耳出,沒錯,就是打獵。

        田雷、田風打上癮,連田露和田雨也躍躍欲試,只不過礙於現實條件,少了一條腿的田雨只能乖乖待在山腳下,等他們下山,一起帶著獵物回家。

        於是趁著主子和瑢瑢睡醒之前溜出家門,成為他們的共同喜好。

        不過也因為他們打回來的獵物,家裡伙食越見改善,過去瘦下去的腰腿肉一點一點補回來,連季珩臉上也多出幾分血色。

        「龍虎陣最大的特點是……」

        鬼先生坐在季珩身邊,細細講解兵書裡面所載的陣法,季珩聽得仔細而認真,這是他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光。

        學習兵法時,他常會忘記自己殘破的身子,激起萬丈豪情,他想像自己是個坐在馬背上指揮千軍萬馬的大將軍。

        心情影響病情,幾本兵書誘發了他對未來的期待,雖然這幾本書在家裡引發過一陣小風波。

        十幾天前,田雷、田露、田風上山,終於把田風嘴裡那隻死肥豬給抓了回來,那隻豬不是普通肥,牠肥到流油,肥到走路泥地會搖動,肥到讓人光用眼睛看就忍不住流口水。

        把豬搞死、拉回來那天,他們浩浩蕩蕩地從村裡經過,引起大動靜,人還沒到家門口,就有人上門問豬肉賣不賣?

        為打好鄰里關係,瑢瑢作主賣了。

        一斤肉比鎮上便宜兩文錢,又省下進城時間,因此村裡家家戶戶都拿著鍋盆上門買肉。他們從中午忙到黃昏,終於把肉給賣得乾乾淨淨,只留下沒人要的下水。

        他們掙進六、七兩銀子,還有一鍋香到讓人垂涎的滷味。

        沒有肉,所有人都等著那鍋下水打牙祭,誰知自有差點揭不開鍋的經歷後,瑢瑢眼睛鑽進錢袋子裡,因香味遠傳,有村人進了田家廚房問問那鍋是什麼,然後五文、八文、十二文……

        最後餓得頭昏眼花的「家人」只等到一鍋蛋炒飯。

        那天,沒人伺候季珩洗澡,他的藥是田露熬的,一整個晚上,瑢瑢揚著停不下來的笑臉,和所有來買下水的村人說笑打招呼。

        她又賺到二兩銀子,沒吃飯,光在床上數銀子就飽了。

        瑢瑢一臉沒見過銀子的市儈相很欠揍。

        照理說,她沒做好該做的事,身為小少爺的季珩應該破口大罵,但她笑得那麼漂亮,她開心的模樣看得人也忍不住開心,然後……便由著她去。

        誰知季珩縱著她,她竟不知惜福,還對主子發脾氣,你說說,是不是造反了?

        事情是這樣的,瑢瑢把賣豬肉和下水的銀子全給了田雷他們,讓他們帶米麵油茶和幾疋布回來,沒想到人回來,啥都沒帶,光帶回季珩要的幾本書和紙墨筆硯。

        當天進門看見瑢瑢,田風有些羞愧,頭低低的,說出一句很蹩腳的謊話,「今天賣米麵油布的,都沒開店。」

        是大過年還是京城發生暴動,怎會所有鋪子全關了?瑢瑢氣到說不出話來。

        田家人也委屈啊,實在是主子交代的東西太貴,他們還在街頭賣藝,掙得一百七十文錢才勉強把錢給湊齊。

        只是這種事很難解釋,瑢瑢已經不只一次提醒—— 寵豬舉灶,寵子不孝,他們不該事事遷就小少爺。

        可她哪裡知道,那不是家裡最小的子弟,而是身分最高的主子啊!

        因為無法解釋,因為該買的東西沒有買,所以瑢瑢氣炸了,晚餐的菜裡油鹽減半,刻意讓他們嚐嚐寡淡的味道。

        那天晚餐桌上的氣氛低抑,田雨想講笑話逗瑢瑢開心,但她不接話。

        「我知道賺錢不容易,還這樣大手大腳亂花,是我們做錯了。」田雷認錯態度良好。

        但做人可以錯一次,不能連續錯,他們這種認錯飛快卻打死不改的態度,需要強烈糾正。

        她沒誇張,是「連續錯」,上回他們還給瑢瑢買珠花回來,誰需要那種東西?與其買珠花不如買幾疋布,大家身上打的補丁還少嗎?

        上上回他們買回一組銀酒杯,據說可以試毒,問題是,他們有酒可以喝嗎?買那作啥?

        所有人都對瑢瑢的心痛抱持理解態度,唯有季珩發出不滿之鳴,他冷冷丟下話——

        「爺買幾本書,幾時還要一個下人的同意。」

        下人?很傷人的字眼,但季珩講的是事實,只是聽在耳裡,不是滋味。

        所以該她認錯了,別人對她的過度尊重,讓她忘記自己是個賣身奴婢,逾越了分際。

        瑢瑢起身回房,把陶罐裡的錢倒出來,捧到田雷跟前,說︰「老爺對不起,是奴婢沒認清身分。」

        她認錯的態度也很良好,但大家看著桌上的銀錢,心頭一陣陣泛寒。

        從那之後她再也不管銀錢,主子們樂意怎麼花就怎麼花,直到李大夫的藥錢再度付不出來,她面無表情丟下一句,「養兒防老,積穀防饑。」

        她是不確定家裡最像老太爺的小少爺能不能給一屋子鰥寡孤獨養老,但積穀防饑是人人都該做的事。

        幾本書的風波維持近十天,她對季珩恭敬得像個完美下人,但是看著她的恭敬,大家都有點胃痛的感覺。

        他們買回家的女孩……不是普通嬌氣。

        所有人都無法適應她的怒氣,包括季珩在內。是啊,原本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永遠笑眼瞇瞇的軟棉花,突然間封上一層冰,誰受得了?

        原本是動不動就講兩句激勵人心的話,動不動就說一堆「你可以的」、「小少爺最厲害」、「小少爺真體貼,夫人都高興哭了」……等廢話的人,突然改口說「是」、「遵命」、「奴婢馬上去做」,誰受得了?

        於是田雷等人關在房裡商議整個晚上之後,決定求瑢瑢重掌中饋,並鄭重發誓,往後買什麼都會經過她的同意。

        瑢瑢提出附帶條件,管錢可以,但等她賺足銀子,要贖回賣身契。

        本來就沒拿她當下人,這個不算條件的條件,自然得到所有人一致同意。

        買書風波至此結束。

        「如果這裡有三千敵軍,這裡埋伏兩千敵軍,你要用什麼陣法來突破?」

        鬼先生剛問完,躺在小床的瑢瑢醒了。

        瑢瑢攏攏散亂的頭髮,傻傻看向四周,直到驚覺太陽悄悄挪移已經曬到門邊,而她家小少爺不知道醒來多久之後,一個激靈,連忙跳下床。

        她看不見季珩身邊的鬼先生,只是雙腳落地時才發現……是誰扶小少爺坐到桌邊的?大少爺嗎還是二老爺?

        唉,現在所有人都曉得她這個丫頭有多懶,竟起得比主子還晚。

        她急忙說︰「我馬上服侍小少爺梳洗。」只是人才跑到門口,就聽見季珩說——

        「不必,妳去弄點吃的進來,我餓了。」

        「是,馬上好。」

        瑢瑢跑出房門後,季珩強忍疼痛,扶著桌子緩緩起身,方才起床就想刷牙洗臉打理自己的,就怕吵醒那個笨丫頭。

        這幾天她卯足勁做衣服,搞到三更半夜都不睡,幸好……自從「那夜」之後,他睡覺時一定要燃上燭火,要不亮晃晃的光線誰睡得著?

        她接連忙了好幾夜,原本以為她這麼辛苦是為著給自己做衣服,但剪裁時沒看出來,昨兒個晚上倒是看清楚了,那是兩套女人的衣衫。

        他不會看尺寸,不知道她是為誰做的,但肯定不是為自己,因為布料不錯,她肯定捨不得在自己身上砸錢,她的節省看在他眼裡就是摳門,看她老想把一個錢掰成兩個用,真不曉得她攢這麼多銀子做什麼?

        昨晚他催她好幾次,她老說︰「馬上就睡。」

        結果鬧到三更半夜,鬧得他也睡不好。

        雙腳泡過幾回李大夫的藥草,疼痛情況減輕,但站立時千針萬針錐刺的感覺透進骨頭裡,疼得他冷汗淋灕。

        咬牙,他不服輸。

        他一直都不服輸,也許便是因為自己的不服輸,才會導致後來的結果。

        如果他差一點、弱一點,如果他不要把對季學的鄙夷表現得那麼明顯,會不會……他依舊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慢往前行,終有一天,爵位在他身上名副其實?

        強忍痛楚,他扶著牆壁往前邁一步,這不是他第一次走路,每回瑢瑢不在,他就卯足力氣練走,他不讓任何人知道這事,因為驕傲,因為不肯輸,他非要穩穩地跨出每個步伐時,才肯讓所有人知道。

        一步、兩步,很好,他穩住身子了,不像前幾次老摔得四腳朝天,三步、四步,疼痛不斷刺激他的知覺神經,但他選擇忽略。

        終於在「遙遠」的洗臉盆觸手可及時,他穩穩地走出最後一步。

        呼!他吐口長氣,「總有一天,我可以不必靠那堵牆,就能走到你面前。」

        他瘋了,竟然在對臉盆說話。

        季珩的挑釁,臉盆沉默地接收下來。

        他累,臉上卻帶著欣喜與滿足,他終於又能享受用兩條腿支撐身體的快感,能夠自主身體、能夠不必依賴別人的快感。

        忍不住地,他咧嘴笑得超驕傲。

        他太專注在驕傲自滿上頭,沒發現瑢瑢正站在窗外,注視著他的舉動。

        原來能走了啊,李嘴臭的藥錢沒白花……屋裡季珩笑著,屋外瑢瑢笑開。

        小少爺長得好,雖然能看的只剩下半張臉,雖然永遠用一副「你欠我三百兩」的表情看人,但面對他完好的半張臉,還是會教人心頭小鹿亂跳。

        何況,他笑了啊……原來他招搖起來這麼振奮人心,還以為他的作用只能是「關門放爺,嚇嚇鄰里小孩」。

        瑢瑢沒進屋打斷季珩的驕傲,她靜靜地站在門外欣賞他的快意,然後在他漱洗後、回桌前轉身,準備進廚房。

        只是她沒練過武功,這一轉身就被發現了。

        「不做飯,偷偷摸摸站在那裡做什麼?」

        他的聲音傳來,她的身子凝住。被發現了?背對小少爺的她,連忙甩甩手、動動脖子,轉身笑道︰「我脖子痛,好像落枕了。」

        「針線做太晚,脖子抬不起來吧?活該!」哼,不聽主子言,吃虧在眼前。

        「小少爺厚道點吧,我都疼成這副模樣了,你還落井下石。」

        他這樣算落井下石?她沒見過真正的落井下石。「不然呢,要我憐香惜玉?」

        她揚眉,衝著季珩一笑。「小少爺懂得憐香惜玉嗎?」

        她這一笑,看得他愣住,知道她長得漂亮,知道她莫名其妙成了木犀村之花,可不知道她的美也能教他眩了雙眼。

        緩緩吐氣,他又從鼻孔哼出一聲,「是男人就會憐香惜玉,可你身上只有銅臭和魚腥味,怎麼憐、怎麼惜?」

        哼來哼去?他有鼻竇炎啊!沒錯,患有鼻病只能聞到銅臭和魚腥味。

        瑢瑢繃住笑臉、鼓起腮幫子,隔著窗戶念順口溜,「山前有個田臭嘴、山後有個李嘴臭,兩人山前比嘴臭,不知是田臭嘴的嘴臭,還是李嘴臭的嘴臭。」

        她念著走遠了。

        鬼先生在桌邊笑得直不起身,這丫頭太有趣。「太聰明、太可愛,我喜歡她。」

        「女人聰明?哼!」胡扯,明明就是個笨到不行的。

        「你看不起女人?」

        「看得起女人?你在開玩笑嗎?」

        「性子改改吧,別忘記你是栽在誰手底下。」

        瞬間擰眉,季珩不說話。

        鬼先生莞爾,沒就方才的話題繼續挑釁他,指指兵書道︰「用兵貴在奇,若只循舊法……」

        瑢瑢屋裡屋外跑過一圈,家裡都沒人在,又上山打獵了?

        還真是打上癮了,一天不上山就難受得緊,可她擔心他們的安危,他們卻擔心沒有肉下肚。
  
        算了,不能計較,計較下去,氣氛又要搞糟,往好處想,至少現在家裡吃的用的,等級不斷提升,至少現在衣服上的補丁已經失去蹤影。

        她匆匆跑進廚房,從籃子裡拿出兩顆雞蛋,將發好的麵團取出一塊,擺入切碎的細蔥、肉末 平,做個雞蛋蔥油餅,再剁好餃子餡、撖了麵皮,包十來個餛飩煮成湯。

        她手腳麻利地把早餐送進房裡。「小少爺,你先用早膳,吃完了,喊我一聲,我馬上進來收拾。」

        「不吃飯,要去哪裡?」

        「後院的兔子和雞還沒喂,菜田也得澆水。」

        她很會過日子,爹是個窮舉人,一心會試,除了念書,只能在私塾裡教教課、賺點微薄束修,娘把家裡能用的東西全利用了,養雞鴨、兔子,連羊都養過,她還會擠羊奶。

        娘常說技多不壓身,能學的全都教她,爹教她讀書認字,娘教她女紅掌家,外公教她廚藝,連鄰居杜伯伯也收她為徒,教會她一身本事,過去覺得用不到,現在……很好用吶。

        「先吃早膳。」季珩堅持。

        「先喂過牠們。」她笑盈盈回答,人比牲畜耐饑。

        「是誰說三餐不定食,易傷腸胃?」

        是……她說的,誰讓他們家小少爺很難養。

        眼睛還瞄著外頭,做飯時她聽見院子裡的雞餓得咕咕叫,餓了自己也不能餓了牠們啊!

        「看什麼?坐下來吃飯。」季珩道。

        「小少爺這是關心我嗎?」

        「關心?我是怕你餓死,浪費八兩銀子。」他把筷子往她手裡一塞,扯著她坐下來。

        識時務者為俊傑,惹惱少爺會咬人,她還是乖一點的好,夾起蔥油餅,瑢瑢打算用最快的速度解決早餐。

        「快問她,她這麼會做飯,是誰教的?」鬼先生說。

        哪個女人不會做飯?他不想問。他在心裡對鬼先生說。

        鬼先生接收到了,回答,「田露就不會,她不是女的嗎?」

        季珩翻白眼,田露也能算女的嗎?她比男人更男人好嗎!

        「小少爺,你在翻白眼?不好吃嗎?」她覺得還不錯啊!

        「沒有。」

        「快問她,以這個當話題,聊聊她的身世和家人。」鬼先生催促。

        我不關心。他在心底說。

        「才怪,你不是很好奇她遭遇過什麼?為什麼連睡覺都喊著要活下去。」

        我沒有好奇。他在心底反駁。

        「嘴硬,快問快問,什麼事都憋在心裡,多悶啊。」

        季珩半點都不想問,但是鬼先生一直在耳朵邊廢話,說得他心浮氣躁,他不得不……深吸氣,順從鬼意,「誰教你做飯的?」

        「小少爺是覺得好吃還是難吃?」她笑眼瞇瞇,想從他嘴裡逼出兩句好聽話。

        「尚可。」

        「小少爺的嘴很挑哦,吃過我做菜的人,都說連大飯館裡的菜肴都相形失色呢!」

        「你是廚娘?」

        「不,我外公是御廚,從小外公手把手教會我廚藝,他很驕傲呢,常說我有個好舌頭,可惜我是個女子,否則我的廚藝比起御廚半點不遜。」

        「你父親……」

        「他是個舉人,只是考運很差,分明滿腹經綸,偏偏時運不濟。」

        季珩輕嗤一聲,「你見過真正滿腹經綸的人?只是對父親盲目的崇拜吧!」

        「不對,我爹是真的很好,書院裡的老師都說我爹是根好苗子,一定可以考上進士,只是二十歲考上舉人之後會試失利,三年後遇到父亡必須守喪,再三年又遇母歿,只得再放棄一輪,曾祖父、曾祖母相繼離世,讓父親一次次錯過考試,但那一次,所有人都說爹爹絕對能夠考上的,偏偏……」她垂眉,神色黯然。

       「發生什麼事?」

       「那年會試結束,爹爹居然落榜,但會元的文章公布在榜上,爹爹上前一觀,那分明是他的試卷,怎麼會變成別人的。」

        是科考舞弊?「然後?」

        「爹爹不滿,往衙門裡擊鼓鳴冤,聽說那名會元是宣武侯世子,我爹因誣告入獄,不久在獄中上吊自盡,消息傳來,娘肚子裡懷著弟弟,因驚嚇過度,一屍兩命。」

        她用力吸口氣,當時她還以為老天爺給了機緣,要讓她向宣武侯報仇,沒想到大仇未報,死於虎穴。

        「小少爺,你說世間怎麼有那麼多壞人,為什麼壞人都能活得好好的,卻總是好人在遭殃?」她笑著,卻皺緊雙眉,讓笑容裡添入淒涼,教人看了心塞。

       「想報仇嗎?」

       「嗯,我一定會,所以我要活下去,活得認真、活得好好的,活著張大眼睛尋找機會報仇。」

       「那可是宣武侯世子。」

       「就算他再厲害,總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我就不信,三五年報不了仇,三、五十年也報不了。」她宣示似的。

        看著她信誓旦旦、咬牙切齒的模樣,他笑了,再度感覺自己輸了她。

        他應該學習她的精神,即使目標遙遠也不放棄往前,三五年追不上,三、五十年或許真的能,不都說風水輪流轉?

        是,應該的,他們都敢要他的命了,為什麼他不能踩死他們?但凡他有一點點東山再起的機會,那些害過他、欺辱過他的人,他一個都不能放過!

        見他怔忡不語,她轉移話題,「爺,明天我想進城一趟。」

        「做什麼?」

        「我做了兩件衣服,想拿到城里賣看看。」

        「你進城,誰伺候我?」

        「我不會去太久,半天就回來。」她會盡快,她很負責任的,不會忘記自己的差事。

        「不許,讓人替你跑一趟。」

        不行啊,其他主子什麼都不懂,要是賣便宜了呢?那樣式、那繡樣,都是她絞盡腦汁才想出來的。

        瑢瑢悶了,不說話,她把碗裡的蔥油餅全塞進嘴巴,也不理會季珩吃飽沒,把碗盤收拾了,離開房間。

        「不過半天,就離不得人啦。」鬼先生說。

        誰離不得誰?他不過是……「當丫頭就該盡好丫頭的本分。」

        「她何止盡本分?她把不該自己的事全扛在身上了。」

        「她那麼貴,自然要有那個價值。」

        「可你把小丫頭弄得不開心了。」

        「誰管她開不開心。」

        鬼先生挑挑眉,既然不想管,幹麼人都出去半晌了,一雙眼珠子還直盯著那扇門?看啥呢!

        看著鬼先生討人厭的洞悉目光,季珩欲蓋彌彰道︰「瞧,一群人把她給慣的,都不像丫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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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2 00:03:2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送假腿狠坑錢

        「瑢瑢,快出來。」田雨一面跳一面喊,中氣十足。

        田雨很行,不必拐杖,光用一條腿蹦蹦跳跳就能在平地裡行走,且速度不輸正常人。瑢瑢正在擇菜,聽見叫嚷,從廚房走往前院,在看見田風手中推的東西時愣住,那是……

        她知道,那把椅子叫做輪椅,吳王府為行走不便的老王爺讓人做出來的。

        當年輪椅風行過一陣子,所有皇親國戚,凡家裡有行動不便的老人,都有這麼一輛,有的老人即使行走自如,也想弄一輛來坐坐,好像有了它才能彰顯身分,於老人家,它的存在就像金步搖之於貴女,和闇美玉之於富婦。

        突然間她有強烈欲望,想要衝回房間數錢,他們不會是偷……

        念頭剛起,她急忙掐滅,不會的,她應該相信大家,李大夫馬上要來,他上次已經預告,這回要換新藥材,而他臉上隱約的得意笑容讓她感覺不妙。

        她強忍住想問「錢從哪裡來」的衝動,只是一張臉憋得有點變形。

        田露再像男人,還是有女人的直覺,看見瑢瑢的憋忍,急忙表白,「瑢瑢別擔心,耽誤不了李大夫的事兒。」

        田雨傻,沒發現她表情有異,還得意洋洋的炫耀道︰「瑢瑢,猜猜這輪椅要多少錢?」

        她咬牙「用力」猜︰「五百兩?」

        「楠木做的才要五百兩,我本來也看中那一張,可惜錢不夠,只好退而求其次。」

        「所以……」

        「只要三百兩。」

        三、百、兩?啪地血管爆裂,往外流的不是鮮紅液體,而是白花花的銀子!

        三百兩?只要?

        他知不知道,高門大戶裡的一等丫頭,月銀是讓農民百姓眼紅的一兩銀子,三百兩代表不吃不喝、一路從丫頭做到管事嬤嬤才能存得到,要是命不夠長……

        心痛、胃痛、肺痛,想起李大夫似笑非笑說過——「別問,我怕你知道以後太傷心,而你家小少爺過度絕望,索性不想醫。」

        天!指望這一窩主子存到足夠的錢給小少爺治病,想都甭想,她頭暈。

        田雨發現瑢瑢的身體晃了晃,顯然被這個數字嚇到心慌,有這麼嚴重嗎?以前三百兩不過是主子隨手給的賞賜。

        為安慰瑢瑢的震驚,田雨解釋,「我們今兒個打到一隻大老虎。」

        「是我的功勞,我一箭射進牠眼珠子裡,沒有破壞毛皮,老闆狠狠誇獎我一番,還給了個好價錢。」

        就說吧就說吧,上回花十五兩銀子買弓箭,瑢瑢還一臉的心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瞧,這會兒連本帶利全給掙回來了。

        這時田雷已經進屋,將季珩抱出來,帶著討好笑臉,把主子送到輪椅上。

        眼睛一亮,季珩很滿意,他試著轉動輪子,前後左右挪移,比起被人挪來挪去,他更喜歡靠自己。

        「阿珩,你喜歡嗎?」這會兒已經沒有人在乎瑢瑢爆裂的血管裡面流出什麼東東,大夥兒全湊到主子身邊說話。

        「下回等我打到更厲害的獵物,就去把那張楠木的買回來。」田風道。

        一把輪椅不夠,還要再一把楠木的?他們當輪椅是鞋子嗎?還要搭配衣服換著坐?心痛的感覺在瑢瑢胸口蔓延開來。

        「行。」季珩道。

        行?這一屋子人都有病,分不清輕重緩急、優先級,難道他們真盼著小少爺一輩子都待在輪椅上。

        「會不會太硬?讓瑢瑢縫上幾個墊子?」

        「可以。」季珩像新手上路,轉著輪子在院子裡來來回回繞圈圈,幾個月來,就數今天的心情最暢快。

        「要不,我現在就推小主……呃,小堂弟到村子裡逛逛。」

        「對,趁天色未暗,我帶你去看看後山,見我們經常從山上打獵物下來,村長說我們的本事比獵戶更好,想讓我們在農閒的時候帶人上山呢。」田風樂滋滋道。

        看見主子難得的笑臉,他們一整個心花怒放,多久了,主子沒這般開心過,只要主子開心,他們便開心,大家都開心,再苦的日子都能撐下去。

        「不必,在院裡前後繞繞就行。」他們忘記他還有一張嚇人的臉。

        「行!」然後,一群開心的人圍著開心的季珩在院子轉圈。

        看著眾人歡欣鼓舞,瑢瑢嘆氣聳肩,「算了,心情好身子也會跟著好,這回別計較。」轉到廚房,她準備做晚飯,心裡算著,大家這麼高興,肯定能多吃上兩碗飯,今晚飯菜得做多一點。

        這時,圍在季珩身邊的田雷突然跑過來,朝她揮揮手,「瑢瑢、瑢瑢。」

        她停下腳步,轉身,田雷的笑臉在黃昏的陽光下燦爛著,第一次瑢瑢覺得,老爺的模樣長得真好。

        他跑到她跟前,用完好的那隻手,從懷裡掏出花剩的二十兩銀子。「給。」

        瑢瑢接下銀子,也跟著笑開。

        田雷轉身,心道︰阿露沒說錯,瑢瑢很好打發的,給一點點錢,就會笑出一朵花,不就是要銀子嗎?簡單!

        於是現在,季珩開心了,「主子們」開心了,小婢女也開心了,所有人都開開心心的。

        站在門邊的鬼先生雙手橫在胸前,靜靜看著捧住二十兩銀子、滿面笑靨的瑢瑢,輕聲說道︰「這孩子是阿珩命中福星。」

*             *             *

        額頭爆出井字,瑢瑢怒問︰「你怎麼不去搶?」

        二十兩耶,一口氣診金藥費就暴漲四倍,他有沒有想過病患家屬的心情!

        更可恨的是,滿屋子的人、包括那個正在被施針的病人,居然一個個都認為這個價位很合理,絲毫沒有討價還價的意思。

        他們不但沒打算討價還價,田雨還跳過來,一把摀住她的嘴,對李熙鞠躬哈腰,揚起滿臉笑,「小孩子不會說話,李大夫千萬別在意。」

        田風也搶到前面,擋住瑢瑢,眼睛盯著李熙叉在腰間的大掌,深怕下一刻從他掌心間漏出些奪魂散、去命粉之類的。「李大夫別介意,瑢瑢沒有惡意。」

        田雷補話,「對對對,她只是心直口快。」

        田露直接轉移話題,「李大夫渴不渴,我們家瑢瑢煮的綠豆湯可好喝了,我給您盛一碗過來,好不?」

        李熙想笑,就這麼護著小丫頭?看來是把她給疼進心裡去了。

        他看一眼床上的病人,季珩眉頭皺得老高,像拱起的兩座小山丘,側過頭一雙眼睛緊緊盯住他,帶著警告神情。

        季珩也在擔心?不簡單哦,小小丫頭好手段,才短短功夫就收攏了這一家子。

        他可以手下留情,嘴巴卻很難不犯賤,他就愛看她糾結,興致一來,他道︰「沒關係啊,如果覺得貴,再用回上次的藥。」

        瑢瑢想搶到前面去,但幾個人組成一道牆,就是不讓她如願,她只好「隔牆發功」,「上回李大夫說,用過泡腳的藥,小少爺就能走路,可是……並沒有。」

        她睜眼說瞎話,目的是殺價。

        李熙揚眉,覷季珩一眼,居然沒讓家人知道他的復原狀況?

        他沒拆穿季珩,只道︰「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道理小姑娘不會不懂吧,瞧瞧你家小少爺,經過本大夫的巧手調養,整個人氣色好轉、身子變壯,要下地走路,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瑢瑢還想反駁,沒想到卻發現季珩腳趾間流出黑色的血,她驚呼一聲,怎會這樣,病情更嚴重了嗎?

        見狀,李熙道︰「還待著做什麼,快去取兩盆溫水。」

        顧不得討價還價,瑢瑢轉身往外,但田露、田風比她更快一步,衝出屋子。

        像在看世界奇觀似的,剩下的人全擠在床邊,眼珠子全盯著季珩的腳看。

        季珩被看得不自在,輕斥,「悶,通通出去!」

        主子一開口,他們迫不及待離開,只有缺乏自覺的瑢瑢還待在原處。

        就見季珩兩條腿扎了近百根銀針,依膽經方向由上往下,現在黑色的血從指尖冒出,把墊在腳下的白色棉布染出幾點墨黑。

        李熙慢慢拔掉大腿上面的銀針,只留下小腿部分,他扶季珩坐起,這時候田露、田風把水盆帶進來。

        季珩一隻腳泡一個盆,李熙從懷裡掏出瓷瓶,朝溫水裡滴上幾滴,轉眼水變成墨綠色。

        他蹲下身說︰「丫頭,學我的手法,給你家主子按摩。」

        瑢瑢想也不想蹲下身,跟著把手放在季珩另一條腿上。

        「腿部常見的穴位有……」李熙尚未說完,瑢瑢已經接過話——

        「三十六個,伏兔、陰市、梁丘、犢鼻、足三里……」

        李熙訝異,她懂醫?他靜靜聽她把三十六個穴位都說上一遍後,才接道︰「腿部共計六條經絡,是哪六條?」這回是直接問了。

         「胃經、膽經、膀胱經、脾經、肝經、腎經。」瑢瑢直覺道。

         「不錯嘛!小丫頭讀過醫書。」

         李熙這麼一說,瑢瑢方才回神,「學過一點。」

         「誰教你的?」

         「杜子戌杜伯伯。」她道。

        居然是他?李熙微詫,抬眼相望。

        十幾年前,他確實收了一個女徒弟,當時不少人嘲笑他白費功夫,女人學醫能做什麼?難不成用來應付後院那些個骯髒事兒,會不會大材小用?

        只是杜子戌的女徒弟……李熙搖頭,年紀對不上,容貌更對不上。

        李熙嘆,這泡腳湯藥方是跟杜子戌打賭贏來的,杜子戌是個人才,若是能留在太醫院,肯定能夠研究出更多助人藥方。

        「先從伏兔、陰市、梁丘、犢鼻……按到內庭、厲兌,由上往下按摩三次後,再從風市、中漬、膝陽關……足艱陰一路往下,也是三遍,然後再重複三次,接下來每次泡藥時都這麼做。」

        她問︰「是不是將腿腳的毒素全數往外引出,小少爺的病就好了?」

        李熙輕笑一聲,「哪有這麼容易,腐肌蝕骨散最陰毒的地方在於此毒一旦進入人體,就會附著在五臟六腑裡面,即使排除臉上和雙腳的毒,臟腑內的毒依舊在。」

        換言之,還是需要很厲害的大夫和很昂貴的藥材?

        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只不過短短數息後,她再度揚起笑臉,「不管如何,現在是漸入佳境,對吧?」

        這麼樂觀?很好,這性子,他喜歡。

        「那你還嫌藥費貴?」他堵了瑢瑢的嘴。

        擦乾雙腳,季珩覺得腿腳又更輕上幾分,這感覺讓他心情愉悅。

        盤起腿,他有點累,但想修習內功,再試一回,即使明白那些毒如附骨之蛆無法依靠內功清除,但他不死心。

        李熙看他兩眼,也不出聲阻止,有的人就是喜歡撞山,沒撞個頭破血流不會輕易相信旁人的話,那就……撞吧!

        他把藥方交給瑢瑢,交代說︰「穴道按摩很重要,每日都要進行兩次。」

        「好。」

        「這回的湯藥比過去更苦,就算你家少爺鬧情緒,都得想辦法讓他喝進去。」

        「好。」

        交代過數語後,李熙看一眼瑢瑢道︰「先出去,別打擾你家少爺,半個時辰後再進來。」

        瑢瑢點點頭跟著李熙走出門外,她才要掏錢,沒想到李大夫朝田雨勾勾手指,田雨乖乖跟著李熙走進前廳。

        李熙打開一個長形包裹,將纏繞的布條一圈圈解下來,直到全解開了才看清楚,那是條用木頭做的腿。

        「李大夫,這……是要做什麼?」

        「坐下。」李熙不解釋,直接把他按倒在椅子上,彎下腰,幫他把假腿裝上,並細細解說︰「凹槽內的棉絮包用久了就換個新的,這樣走起來才不會疼痛,睡覺前把腳拆下來,讓膝蓋休息休息。」

       「李大夫,以後是不是我……」田雨臉上有掩也掩不住的激動。

        見狀,瑢瑢笑了,田雷、田風、田露也笑了,往後他再不需要用一條腿到處蹦蹦跳跳,讓人看得替他累,更不需要拄著拐杖。

        假腿裝上,田雨來來回回在廳裡走個不停,好像沒走過路似的,越走越高興、越走越得意,嘴邊的笑都快咧到後腦勺,整個人傻得厲害。

        李熙失笑,他很少當好人,難得一次竟是奉獻給這個傻大個,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傻。

        看見瑢瑢,逗弄她的興致又來了。「丫頭,這條腿怎樣?」

        瑢瑢看看田雨,他笑得嘴都歪了。「很好。」

        「那這條很好的腿,值多少銀子?」

        談到錢……傷感情吶,想也知道不便宜,一輛代步輪椅需要三百兩,一條代步假腿,再加上一個死沒良心的搶錢大夫,她不敢想像它的價錢。

        咬牙硬撐,她的表情像便秘數月,「李大夫說多少便是多少。」

        「小丫頭不討價還價了?」

        「越討價越高吧。」

        「聰明,有長進,那就算你便宜點,五十兩就好。」

        五十兩?她又爆血管了。瑢瑢性子好,待人溫和,但現在誰敢碰她的錢,她會立刻化身猛虎,「比起大夫,您更適合去當強盜,李大夫要不要考慮改行?」

        李熙突然眼睛發亮,笑得滿臉狐狸樣,「改行?好建議,我第一樁買賣,搶你回去當藥人。」

        藥人?她咬牙,「我很會吃的,千年靈芝、百年人參,我一天要吃好幾根。」

        「行,本大夫養得起。」說著,他就要對她動手。

        沒想到田風、田雷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再度圍在她身前,一個個恭敬謹慎、卑躬屈膝,像軟骨頭似的。

        「小孩不懂事,李大夫大人大量,五十兩銀子,一定隨後奉上。」

        「我改主意了,一百兩!」

        一百兩?把她切了論斤賣還賣不到這個價,瑢瑢一聽就要上前理論,田風立刻用四肢當繩索緊緊環抱住瑢瑢,讓她動彈不得。

        眼睛被壓在田風胸口,瑢瑢只聽得田露說——

        「行行行,一百兩就一百兩,李大夫說什麼都行。」

        李熙這才滿意,對田風微笑道︰「你再箍下去,丫頭就要沒氣了。」

        田風這才發現自己動作太粗魯,想鬆開她,卻又怕鬆開她。

        見狀,田雷連忙把李熙送出門,深怕瑢瑢又跳出來同他理論,他們都知道,銀子對瑢瑢來說不僅僅是錢,還是命吶!

        李熙出門了,瑢瑢才被鬆開,她立刻往大門口追去,田風發覺不對,忙抱住她的腰,瑢瑢雙腿騰空,手腳在半空中揮舞著。

        「不帶這樣的呀!哪有一口氣漲一倍,你師父沒教過你嗎!當大夫得要有醫德,不能光顧著賺錢啊……」

         田雨嚇死了,忙一把摀住她的嘴。

         「啊嗚ㄟ喔……」她又急又氣,不斷咆哮,可聲音全被阻在喉嚨裡。

         「瑢瑢別氣,我再去打兩隻老虎就行了。」田風道。

         「嗚嗚嘿嘿啊……」她怒其不爭,不就是個大夫嗎?值得他們小心翼翼。

         「瑢瑢息怒,沒事沒事,不就是銀子?明兒個就給你掙回來。」田雨也道。

        瑢瑢終於息怒,進到屋裡時,只見季珩滿頭大汗,似是那是他無法隨心所欲。

        瑢瑢服侍他泡澡後,像往常那樣,跪在床上為他擦乾頭髮。

        季珩問︰「你是杜子戌的徒弟?」

        方才沒想太多,現在瑢瑢想起李大夫的反應,難道師父很有名?

        她不答反問︰「你認識杜子戌?」

        他沒回答,再問一遍,「你是杜子戌徒弟?」

        她和他一樣堅持,「你認識杜子戌?」

        同樣的話重複兩次後,他說︰「你先回答。」

        「為什麼不是你先答?」

        「因為我是主子,你是奴。」

        又來,又是一箭正中紅心!

        她撇嘴不爽,乾脆說謊,「我不是,杜伯伯是我家鄰居,給過我幾本醫書,我不過略通醫理。」

        季珩點點頭,那就對了,光年紀就跟聽說的對不上了。

        「輪到小少爺回答我,你認識杜子戌嗎?」

         他問︰「知道淑妃嗎?」

         「不知道。」

         不知道才正常,一個小小的舉人之女,沒道理會知道宮闈之事。

         「淑妃是當今皇帝最寵愛的妃子,那年梁國將公主進獻大燕皇帝,梁國公主為得到皇帝專寵,曾將腐肌蝕骨散用在淑妃身上,皇帝命太醫院想盡辦法救治,但沒人識得此藥,最終淑妃中毒過深而亡。皇帝大怒,責罰太醫院兩名御醫,杜子戌是當中的一個。」

        師父曾是太醫?她不知道,只曉得師父有很長一段時間意志消沉、足不出戶,而她性子野,為了他家幾株葡萄樹爬牆。

        一回生兩回熟,兩人相識相熟,他道她天資聰穎,收為徒弟。

        後來師父決定雲遊四海,把家中鑰匙交給她,讓她有空就過去讀讀醫書、拾掇藥草,沒想到師父離開沒多久,就發生父親枉死、母親病亡之事。

        「你怎會知道宮廷裡的事?」瑢瑢反問。

        季珩笑而不答,因為淑妃是母親的姊姊,兩人感情深厚。

        母親曾說︰「姊姊是我見過最溫柔的女子。姊姊是爹娘捧在手中的珍珠,他們從沒打算在權貴中擇婿,只想讓她嫁給小門小戶,一輩子過得順利幸福。」

        當時家裡為姨母擇定的對象就是杜子戌。誰知她會邂逅微服出巡的皇上,與他一見鐘情,之後的事便脫序了,誰也阻止不了。姨母入宮,得到皇帝的專寵,福澤了娘家,淑妃在的時候,是母親家族最榮耀之時,當時家中只有舅舅在朝為官,因為姨母的關係,曾經一度官拜二品,然而她一死,舅舅屢屢受到打壓,最終被眨至南方當個六品小官。

        舅舅離京那天,他與母親送至城郊,臨行依依不捨。

        他還記得,娘抱著年幼的他說︰「往後,再無娘家為我撐腰。」

        那時他年紀小,卻記憶深刻,只因堅強勇敢的母親哭了,抱住他的手臂顫抖著,他瓖住娘的脖子,認真說︰「娘不怕,有珩兒在,珩兒為您撐腰。」

        思及此,季珩越發沉默。

        他沒回答,瑢瑢也不堅持,轉開話題道︰「對了,這次無論如何小少爺都得讓我進城一趟了。」

        「為什麼?」他收回心神問。

        「咱們欠李大夫百兩銀子,我得賣掉手裡的衣服,再接下一、兩幅雙面繡,才能把錢給還上。」想到一百兩,她的心又糾結了。

        「為什麼會欠這麼多?」

        「李大夫給二少爺做了一條腿。」

        眉頭郁結鬆開,那人還算有良心。「知道了,明天我陪你進城。」

        嗄?她有聽錯嗎?小少爺終於願意出門?瑢瑢訝異望著他。

        「什麼眼神,很奇怪嗎?」

        「不不不,出門好,多接觸人群心胸才會寬闊。」

        「意思是爺心胸狹窄了?」他斜眼覷她。

        她好脾氣地笑著討好,「沒有沒有,小少爺怎麼會心胸狹窄?分明就是寬厚仁慈、有容乃大,誰敢說小少爺心胸狹窄,站出來,我幫小少爺去踹兩腳平平氣。」

        「哼!」他又犯鼻竇炎了,不過他就是喜歡她討好巴結的小模樣。「以後少挑釁李大夫,對他尊重一點,但也離他遠一點。」

        挑釁?她有嗎?好吧,如果責備他貪財是一種挑釁的話。不過,「為什麼?」

        「他不是普通大夫。」

        「不然呢?是神仙級大夫?」他要那麼厲害,怎不把小少爺的病給治好?

        「他是毒醫,使毒比醫人更厲害,得罪他……沒聽過有好下場的。」

        瑢瑢恍然大悟,難怪每每她說李熙一句話,身前就會迅速結起一座人牆,原來她的小命在風雨飄搖中擺蕩過?

        「他是睚眢必報的人嗎?」

        「是。以後惹人,得挑對象。」季珩哼一聲,不是每個人都像他那麼寬厚仁慈、有容乃大的。

        「嗯,我懂,惹小少爺沒事,往後我心情不好,光惹小少爺,不招惹旁人。」她笑咪咪道。

        季珩覷她一眼,膽子養肥了啊,不過……沒錯,除了他,旁人都不能招惹。

*             *             *

        瑢瑢微笑躬身道︰「買賣不成仁義在,這回就當交個朋友。」

        走出張記布莊,不是她自視甚高,實在是對方給的價錢讓她無法點頭。

        她分明看見對方眼底的驚喜,分明知道她的衣服大有賺頭,可還是想要極力壓價,這是剝削、是欺負!出門時小少爺交代了,欺負她這種事,除了小少爺,旁人都不能做。

        田露、田雷留在家裡,由田風、田雨和季珩陪瑢瑢上街。

        進京城的路上,她滿心盤算著,家裡還有二十幾兩,賣掉兩件衣服再加上雙面繡的訂金,應該可以還掉李大夫的債,她還打算挪出一部分銀子買藥材,製作胭脂粉霜來賣,她看好這門生意。

        但張記布莊的老板著實不上道,算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她還能選擇別家布莊。

        她打定主意,要發家致富,今兒個給田雨裝義肢,下回給田雷裝假手,再下回她要存足銀子,把小少爺的病給醫治好,讓他再度玉樹臨風、再次風度翩翩立於人前。

        離開布莊,她走往對面食肆。

        戴上人皮面具的季珩和田風、田雨圍坐在小桌前,品嚐京城有名的餛飩麵。

        人皮面具是人性不多的李熙讓藥僮送藥材時順道送上的,他讓藥僮傳話,「既然買了輪椅就出門逛逛,別老是待在家裡,待越久會越蠢。」

        如果嘴賤可以拿來比賽,李熙和季珩可以爭第一名。

        「不好吃,咱們家瑢瑢做的更好。」田風說。

        田雨接話,「我覺得是湯頭的問題,我們家瑢瑢熬的湯是奶白色的,還沒喝呢,一股香味就撲鼻而來,再加上切碎的芹菜,那真叫人間美味。」

        咱們家、我們家,季珩不爽,幹麼叫得那麼親熱?

        聽著他們三句話不離瑢瑢,沒弄懂的,還以為瑢瑢是他們媳婦,季珩胸口憋著一堵氣,可惜他戴著人皮面具,否則田風田雨就會知道該閉嘴了。

        他繃著臉,對桌上的餛飩湯提不起興致,雖然田風、田雨惹人生厭,但有句話說對了,瑢瑢確實做得更好。

        這桌三句話不離瑢瑢,另一桌兩個男人談起另外的話題——

        青衫男說︰「棋高八斗的鬥棋大賽開始了,吃飽後我帶你過去開開眼界。」

        「鬥棋大賽?那是什麼?我聽都沒聽過。」黑衣男道。

        「你難得進京一趟,自然不曉得,棋高八斗是賢王開的棋莊,你聽過賢王嗎?」

        「知道啊,賢王是個閒王,對朝政不感興趣,他是當今皇帝的同胞弟弟,皇帝對他頗為看顧。」

        「皇帝對這個弟弟可寵得咧,他啥事都不愛,就喜歡下棋,要不是關起門來下棋,就是雲遊四海到處玩,即使長住京城的人,也很少見到這位賢王。」

         「所以咧?」

         「別小看賢王的棋社,棋高八斗不是普通人能進去的,聽說想要進去,得先繳三千兩年費,每次進門,還得交入場費一百兩。」

        「這麼貴?」

        「對啊,但不只入場費貴,能進出那裡的人也尊貴,平日想遇見貴人難,但在那裡,隨手一指全是貴人。」

        「看來,那裡籠絡人脈的意義高過於下棋。」

        「確實有人這麼說,因此每年這場鬥棋大賽就難能可貴了。」

        「怎麼說?」

        「這一天,不管有沒有繳年費的人都可以進去,只要花一兩銀子買一面木牌,就能找人挑戰,如果贏了棋局,對方擺在棋桌上的木牌通通歸你,累積五面木牌,可換一面銀牌,當然如果你錢多,也可以直接花十兩銀子去買銀牌。」

        「比起木牌,銀牌有什麼好處?」

        「手執銀牌,才可以挑戰手中有銀牌的人,和木牌一樣,贏得棋局,就可以將對方的銀牌納入自己手中。如果不想挑戰,可以直接拿著銀牌到掌櫃那邊換回銀子。再者,累積五十面銀牌,就有資格解賢王布下的棋局。」

        「解了棋局又如何?」

        「那就可與手持玉牌之人鬥棋一局,若最終能贏得棋局,方能得到一面玉牌,目前京城內擁有玉牌的僅有五人。」

         「玉牌不能用買的嗎?」

         「不行。」

         「拿到玉牌有什麼好處?」

         「擁有玉牌的人,可以不必繳年費,隨時可以到棋高八斗找人下棋。」

         「大樹下棋桌一擺就可以下棋,何必非要進棋高八斗。」

         「其一,每年舉辦的鬥棋大賽,讓所有對棋藝有鑽研的人在此聚集,因此可以碰上真正的高手。其二,經常有人捧著白花花的銀子到棋高八斗求手執玉牌之人賜教,下一回棋賺上幾百兩,這事兒你幹不幹?其三,想要專精下棋這門學問,一要有錢、二要有閒,這種人通常身分顯嚇,因此富有的布衣想要偶遇貴人,棋高八斗是最好的選擇。」

        青衫男和黑衣男聊得起勁,季珩聽進耳裡,而角落小桌旁的美髯男則聽得微瞇雙眼。他笑得隱約,耳裡聽著鬥棋,目光卻落在季珩身上,想將他看出一個洞似的。

        兩道目光過度灼烈,季珩眼角餘光掃去,美髯男若無其事地把視線轉開,他認得自己?不可能,自己戴著人皮面具,既然如此……為何?季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時瑢瑢走進食肆,恰恰聽見田風、田雨一面吃一面批評,忍不住好笑,輕聲道︰「大少爺、二少爺,你們再講下去,老闆要趕人了。」

        看見瑢瑢,田風道︰「待會兒回去,割幾斤肉、買兩根大骨,瑢瑢給咱們包餛飩。」

        瑢瑢?傳言中能把湯熬成奶白色的小丫頭?美髯男再度抬眼朝她望去,意外的……美麗?他審視落落大方的小丫頭,不自覺地揚起笑眉。

        「恐怕不行。」她把背上的包袱往桌面一擺,說︰「東西沒賣出去。」

        「老闆沒看上?他眼睛有病,得治!」田風道。

        「許是我把事情想得太容易。」她有點小失望。

        「老闆沒眼光,我們陪你到另一家布莊試試。」田雨也替她不滿。

        她的失望讓季珩不爽,張記老闆可以沒眼光,但不能讓瑢瑢失望,冷了眼,朝外頭瞄去,卻發現……哼!他朝她耳邊輕輕丟下話,「把你要的價錢提高兩倍,半點別讓。」

        嗄?什麼意思?瑢瑢沒聽懂,但下一瞬就明白了,張記布莊的老闆正邁起肥腿往這邊快走,季珩話剛落下,張老闆的腳就進了餛飩鋪子。

        他看看瑢瑢身邊的男人,氣勢……很強吶,心下一抖,忙掛起笑意,「姑娘走得這麼快,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他哪裡是反應不過來,分明是想試瑢瑢的底,看她是真心「買賣不成仁義在」,或只是欲擒故縱,沒想她一出門,真的頭也不回。

        估計錯誤,見她那身穿著,還以為是個無依無靠、可欺負的小孤女,得依附自己才得生存,碰到這樣的人,不剝削壓榨對不起自己,沒想到……

        「瑢瑢姑娘,這三位是?」

        瑢瑢來不及開口,田風搶道︰「我們是她哥哥。」

        田雨接話,「我們家妹子有一手好女紅,雖說家裡不缺她這口飯,可她偏要試試自己本事。若妹子的東西不好,我們絕不勉強張老闆,可你也別存心壓價,傷我家妹子的心。」

        話到後來,口氣裡有威脅,田雨有雙大眼,目一瞠、嘴一撇,令人望之生畏,張老闆突然覺得性命受到威脅。

        「瑢瑢姑娘,要不,咱們回鋪子裡談談?」

        當然好,張記是京城裡最大的布莊,賣的對象從最昂貴的精品到平頭百姓也買得起的中價衣飾都有。

        瑢瑢做的衣服,布料普通,但精貴在樣式,所以今天她真正賣的不是衣服而是款式,張老闆買下一件拆解拆解,就能用精貴的布料做出上百件,賺個缽滿盆溢,她怎麼肯降價?

        她看季珩一眼。

        季珩淡聲說︰「哥哥和玉霞坊的陳老闆有幾分交情,直接把衣服給了便是,何必證明什麼能力,有意思嗎?」

        張老闆倒抽口氣。

        玉霞坊?那可是太子妃的鋪子,裡頭的商品都是最上乘的,假使這樣的人才落到玉霞坊,下半年的生意……還有自己什麼事?!

        人家是驕傲啊,是不想走後門吶,這才把肥肉送到嘴邊,哪是什麼可欺孤女?錯了、錯了,他錯得太離譜。

        「姑娘請!」張老闆低頭彎腰,把人請回鋪子裡。

        季珩把餛飩往前一推,不吃了,田風、田雨連忙付錢,將輪椅往外推。

        回到街邊,田風問︰「主子,咱們先去逛逛,待會兒再回來接瑢瑢?」

        「不必。」

        不必?意思是主子要在張記門口等瑢瑢?不會吧,從來只有旁人等主子的分,哪有主子等人的理?

        可是主子……

         季珩沒等人幫忙,直接把輪椅推到張記門口杵著。

        三個大男人、三尊門神一杵,想進門的客人不敢進、想出去的客人從邊邊角角閃出,威脅感太大,張老闆不得不速戰速決,瑢瑢說啥應啥,短短兩刻鐘她就提筆簽下契書。

        此時,一輛馬車停在寶珍樓,季珩一眼認出馬車上的徽記,那是靖國公府的馬車。

        劉氏從馬車裡下來,身後跟著數名僕婢,她的笑容一如往昔,親切、和藹,人如沐春風。

        看見她,田風、田雨濃眉緊蹙,眼底幾乎要冒出火光,只不過……看一眼主子,兩人同時忿忿地把頭轉開,他們咬牙,來日方長,報仇不必急。

        他們用力深吸幾口氣,硬把胸膛的憤怒強壓下去。

        相較田風、田雨的忿忿不平,季珩顯得平靜多了。

        那個人養育他數年,什麼最好的通通送到他跟前,失去母親的他,一度認她為親母,曾發誓用一輩子還報她的恩惠,豈知……自己竟是被捧殺了一輩子。

        他不是心胸寬闊之人,早晚他會回報對方的「恩情」。

        瑢瑢笑眼瞇瞇地走出來,拍拍荷包說︰「成了。」

        她賣掉兩件衣服、接下一幅雙面繡品,張老闆想送她兩疋布,希望她再做幾款新衣,她沒應,卻一口氣買下三疋布,打算給老爺夫人和少爺們做一身衣服。

        「賺多少錢?」田雨問。

        瑢瑢太高興,終於有主子會在乎多少錢這回事,要是他們死性不改,那麼她賺再多錢,也會像指縫間的河水,留不住一滴。

        「放心,夠還李大夫的。」

        「其實我以後也可以上山打獵。」田雨道,他對義肢適應良好。

        「不要不要,打獵太危險,以後再不許你們上山。」她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上回打老虎,一個個形容得輕而易舉,嘴巴全說沒事,但衣服一脫,身上的傷口多嚇人,瑢瑢被嚇著了,連著好幾天阻止他們出門。

        「不打獵,怎麼掙錢?」

        「以後掙錢的事兒交給我,你們只要給我打下手就行。」

        「我們可不會繡花做衣服。」田風連連搖手。

        「誰說我要你們繡花做衣服?」瑢瑢笑著拍拍腰間荷包,道︰「走吧!」

        「去哪裡?」

        「百草堂。」

         百草堂?季珩攏眉,她病了?

         一行人轉身離開,劉氏身邊的徐嬤嬤目光恰恰轉向他們,突地看見瑢瑢的側影,心口一緊,她揉揉眼睛,再看一眼,是看錯了嗎?

        「白丁香、白蒺藜、白礓蠶、白芨、白丑、白芷,白附子、白茯苓……你買這些做什麼?」季珩看著藥單上的藥材問。

        他們已經跑過三家醫館,分批買下當歸、杏仁、桃仁、丹參等不同藥材。

        沒多久,田風、田雨身上已經扛上兩大包。

        「我要做芙蓉散。」

        「芙蓉散?做什麼用的?」

        「天下女子都喜白,以芙蓉散和水敷面,可以讓皮膚潤澤、潔白無瑕,還可以防止小痘疹、雀斑、皮膚搔癢等癥。」

        「你不需要。」季珩道,她的皮膚已經夠白夠好,不需要這些勞什子。

        「不是我要用的。」她彎下腰在他耳邊輕道。

        那暖暖的氣息撲在耳際,惹得他一陣臉紅心跳。「送人?」

        送人?她輕呵一聲,「小少爺覺得我有這麼慷慨?」

        「你沒有。」他毫不考慮迅速回答,速度快到很傷人,雖然他說的是大實話。

        但人是鐵、錢是鋼,沒有錢撐腰,腰桿兒直不了。她撇撇嘴道︰「我打算用來賺錢。」

        「家裡錢還不夠你用?」若錢真不夠,他也可以考慮抄書。

        「眼前夠,不過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旱未至、先儲水,冬未到、先備糧,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啊。」她說得一口好道理。

        季珩卻大翻白眼,她是有多憂多慮多不安吶?是見錢眼開吧!

        「那個芙蓉散真能賣銀子?」田風問。

        「當然,還能賣不少。」對於這點,她信心滿滿。

        「你怎麼會做那個?」

        「是杜伯伯教的呀!」她想也不想的接話。

        又是杜子戌?傳言他性情古怪,不喜與旁人往來,怎地這丫頭就入了他的眼?「他怎肯教你?」

        她得意洋洋地比出一根手指頭。「一壇老酒。」

        「老酒?」

        「我出生時,爹娘在樹底下埋下十五壇女兒紅,杜伯伯與我交換,他教我一個月醫術,我許他一壇酒。」後來酒喝完,他認定她的資質,她才正式拜師。

        這就說得通了,沒治好淑妃,杜子戌受皇帝怒斥、離開太醫院,從此嗜酒成痴,成天昏昏沉沉的,傳說他變成酒鬼,浪費了一身醫術。

        買足藥材,走出藥鋪,季珩對田風、田雨道︰「你們先把藥材送回去,再進城接我們。」

        田風問︰「堂弟要去哪裡?」

        「棋高八斗。」季珩莞爾一笑。

        田風、田雨互看一眼,主子這是……要動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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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2 00:03:4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鬥棋狠宰肥羊

        望著招牌,瑢瑢問︰「小少爺,我們為什麼來這裡?」

        「你不是想要未雨綢繆、積穀防饑嗎?」

        靠下棋?不能吧,那是燒錢的娛樂,在京城,棋高八斗很有名,她曾聽爹爹提過,身上無錢,連大門都進不了。

        只是小少爺難得出門,就讓他高興一回吧,反正她兜裡有錢心不慌。

        看著設在門口的臨時櫃檯,上面放著兩堆牌子,木牌一兩、銀牌十兩,讀過遊戲規則後,她想也不想把爺推到木牌前面,肉痛地掏出一兩銀子。

        沒想季珩突然開口,「要一面銀牌。」

        啥?銀牌?那得要十兩啊!突然間心臟隱隱作痛,賺錢辛苦呀,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怎地主子們花錢都這麼大方,瑢瑢哀怨地看向季珩。

        哼!小家子氣,季珩橫她一眼,「你以為我在跟你商量?」

        無奈三嘆,她鼓起腮幫子回答,「不,小少爺是在下命令。」

        知道就好,季珩道︰「那還不去?」

        強忍胸中的劇烈疼痛,她依依不捨地與剛到手還帶著微溫的銀票說再見,那眼神繾綣纏綿。

        只買一面銀牌,但瑢瑢發誓,要賺回很多銀牌,因此掌櫃問她要不要籃子時,她二話不說,從當中挑了個最大的。

        見她此番作為,掌櫃不免多看兩眼,她是有多大的底氣啊?

        底氣嗎?她沒有,不過她打定主意要搔首弄姿,把和小少爺對弈之人搞得心猿意馬,接連輸棋。

        棋高八斗的規模很大,那不是普通的鋪子而是一處別院,一個蓋在京城中的七進宅子,據說是皇帝賜給賢王當府邸的,但他另買了五進宅院作為王府,反將這個好地方拿來作為棋社,廣邀好友下棋,幾年下來,累積出今日名聲。

        今天棋社裡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對這一年一度的盛會,大家都不想錯過,有人來找好手切磋棋藝,也有人想來此博得美名。

        每間房間裡都擺著桌子和棋盤棋子,手持玉牌的人可以選擇在任何一處下棋,而手持銀牌者,除了最後面的弈園不能進之外,其他地方都可以隨意進出,至於手持木牌者,只能在最前面兩個院子裡下棋。

        進門,兩人迎上一道目光,那是在餛飩鋪子裡的美髯男。

        他笑盈盈地打量季珩的人皮面具及他的雙腿,半晌後淺淺笑開,不久視線落到瑢瑢身上,轉過兩圈。

        季珩不喜歡他的眼光,輕哼一聲,把頭撇到一邊,以冷漠回應,瑢瑢則客氣得多,經過時,朝對方點點頭後推著季珩往裡頭走。

        一名二十歲上下的年輕男子朝他們走來。

        男子身穿窄袖銀紅色深衣袍子,上頭金絲銀線繡滿團花,領間袍角衣袖遍布錦繡,腰束五彩瓖琥珀腰帶,掛著五彩荷包,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白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枚紫金蘭形花戒,整個人裹在一身花團錦簇中,招搖得很。

        男子手中搖著骨扇,在看見瑢瑢時,目光倏地定住,黏在她身上再也移不開。

        他在心中大聲贊嘆,太美了!一雙美目燦如星辰,綴上櫻桃小口,細致的五官、雪膚香肌,嫵媚有致,身材嬌小玲瓏,臉蛋兒俏麗生輝,這樣一張絕麗容顏,任哪個男人見著都會呼吸不順。若能得她一個回眸顧盼,值了……

        充滿侵略性的眼光,讓本想靠搔首弄姿賺銀子的瑢瑢不舒服,她咬住下唇,垂下眼睫,假裝沒看見對方。

        季珩也被男子大膽的眼光給惹毛了,但他不動聲色,淡淡地看向對方。

        男子撩起衣擺一拱手,刻意做出溫柔斯文書生樣,「小生姓符單名嘉字,不知公子貴姓?」

        一陣靜默。

        通常遇到這種情況,正常人就該知難而退,但符嘉偏不,他旁的本事沒有,就是臉皮厚,更何況他的家產足以撐起他的厚臉皮。

         「兄臺今日到此,必是棋道高手,不知兄臺可否願意與在下手談一局?」

        季珩冷笑相詢,「你有幾面銀牌?」

        他得意洋洋地向身後的小廝使個眼色,小廝連忙把籃子亮出來,裡頭擺著六面銀牌,他已經贏過五局。他的棋藝可是砸大錢在棋高八斗裡學來的。

        季珩輕哼一聲,對瑢瑢說︰「走吧。」

        聞言,瑢瑢心情愉悅,第一次覺得小少爺的輕哼聲悅耳。

        見他們頭也不回地往裡走,看著他們的背影,符嘉微詫。

        他有六面銀牌,還看不上眼?莫非對方功力高深?他說︰「小四,去買十面銀牌。」

        在棋藝上頭,符嘉頗有幾分自信,他一無功名、二非出身世家,能夠拿來說嘴的,也就這身棋藝了。

        當符嘉快步追進宅院時,季珩剛好擇定位置坐下,他忙走到棋桌前,把十六面銀牌通通放在棋桌上,「現在公子可願意與我對弈?」

        季珩點頭示意,瑢瑢把他們家唯一的銀牌押在桌面上。

        啥?就一面?

        符嘉以為自己沒看清楚,揉揉眼睛,再看兩眼,真的是一面銀牌,他打算用一面銀牌搏他十六面,太過分、太看不起人,符嘉有被坑了的感覺。

        不過幸好美女近在眼前,下棋時,可以多看上幾眼,如果能順利和對方攀上交情,或許有機會向他要了身邊的丫頭。

        為博佳人注意,捨點銀子算什麼?

        他的心思在季珩眼底一覽無遺,輕哼一聲,他拿起黑子,半點不讓。

        棋局開打,起初符嘉還有精神偷看瑢瑢幾眼,可不過數子,他就發現不對勁了,一刻鐘過去,他的額頭開始冒出冷汗。

        見狀,季珩撇唇輕輕一笑,下手更殘忍,兩刻鐘未到,符嘉已然落敗。

        輸了?他不敢置信地看著棋盤,但……事實勝於雄辯,不對、不對,是他被丫頭勾了心神,才會讓對方贏棋。

        符嘉的不甘願全擺在眼底。

        季珩淡聲道︰「在下可以給符公子一個翻盤機會,但,三十面銀牌。」

        三十面?獅子大開口吶!不過,他別的東西沒有,就是錢多。

        他又喊了聲小四,小四點點頭,乖乖往外走。

        季珩食指輕點桌面,瑢瑢迫不及待將十幾面銀牌全掃進籃子裡,聽著銀牌互撞的聲音,忍不住揚起笑眉。

        美人一笑燦如桃花,符嘉看得痴了,一雙眼睛全黏在瑢瑢身上,更加堅定要她的心思。

        季珩翻白眼,小家子氣、沒見識,不過是百多兩銀子,值得她笑成一朵花?

        「我用三十面銀牌押公子的婢女,行嗎?」符嘉被瑢瑢笑傻了,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普通丫頭幾兩銀子一個,三百兩紋銀根本就是抬舉。

        季珩回答,「我這丫頭不隨便押的。」

        聞言,瑢瑢樂得揚眉,對吧,她家小少爺嘴巴雖壞,可心地是好的,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才不會拿小丫頭去換錢。

        可她樂得太早,只聽季珩下一句道︰「要押可以,至少要五十面銀牌。」

        笑容倏地收起,怒容盡現,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季珩。

        原來在他心中,她是個可以任意買賣的丫頭,她極力壓抑激噴的怒氣,免得一失手,把整籃子銀牌叩在季珩頭上。

        符嘉瞠目,又是獅子大開口?合著他是屬獅子而自己屬肥肉?

        他又不是傻子,哪肯應聲,偏偏聽見季衍從鼻孔發出一聲輕哼——

        「沒錢裝什麼大爺。」

        沒錢?他會沒錢?符家的地板上隨便掃兩下都會掃到金粉,太過分、太看不起人了!符嘉被剌激得腦子一熱,揚聲喊,「小四,我要五十面銀牌。」

        所以,她真被押上了?

        符嘉生氣,瑢瑢更生氣,火氣陣陣往上竄,她當小少爺是親人,人家卻拿她當可以買賣的肥肉,虧她還費盡心思,想為他湊足藥錢。

        她瘋了,肯定是瘋得太厲害,才會瘋到分不清好人壞人,一個跺腳,她滿臉鬱悶。

        「小丫頭生氣啦。」鬼先生突如其來出現。

        誰愛生氣就生氣,我管得著?季珩在心底回答。

        「你這臭脾氣,怎能討得了小姑娘的好。」

        我需要討好誰?季珩在心底又道。

        「那就別嫉妒阿風、阿雨聲聲喊『我們家瑢瑢』,別吃醋人家交情好。」

        交情好?誰允許的?嫉妒?哼!季珩心道。

        「死鴨子嘴硬,這種男人最不討喜。」這副死德性,也虧得那個傻丫頭肯對他盡心盡力。「別怪我沒提醒你,惹毛女人只要兩句話,但要哄好女人可是嘔心瀝血的工作。」

        鬼先生沒機會往下說了,因為符嘉氣勢十足的把裝著五十面銀牌的籃子重重往桌面上一放,他就不信依自己的實力贏不了這一場。

        符嘉搶下黑棋,黑棋白棋輪番下,這回比上次更快定出輸贏,季珩完勝!

        直到瑢瑢把五十面銀牌往自家籃子裡倒時,符嘉才恍然大悟,第一局,人家是手下留情……突然間自卑自慚,發覺自己坐井觀天,臉色鐵青,一甩袖,符嘉轉身離開。

        人都走了,瑢瑢還氣憤不平。

        季衍斜眼看她,哼道︰「不高興啥?就這麼看不起你家少爺?」

        意思是小少爺知道自己穩贏?意思是小少爺根本沒打算把自己輸出去?

        念頭一轉,緊繃的小臉瞬間笑逐顏開,她彎彎眉毛問︰「小少爺不會真把我賣掉,對吧?」

        「賣掉你?我要到哪再找個敢對主子發脾氣的丫頭?」

        「這倒是。」瑢瑢得意了,方才的事作罷。

        季珩瞄一眼鬼先生,一臉囂張,心想︰誰說哄女人得嘔心瀝血?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

        「你就驕傲吧,我看你可以傲氣到幾時。」

        季珩沒有回嘴,不是不要回,而是來不及回。

        美髯男走到季珩桌邊,取出懷中玉牌,往桌上擺去,道︰「對弈一局?」

        迎上對方視線,季珩雖然感覺不到對方的惡意,但此人腳步輕盈,必定身負武藝,觀其面相,面潤唇紅,內功不凡,他的輪廓深邃,長眉斜飛,一雙眼睛隱含熠熠鋒芒,必不是簡單人物。

        「我沒有玉牌。」季珩回答。

        「押你身後的丫頭。」

        又押她?瑢瑢心生不滿,她看起來很像木牌還是玉牌嗎?她都還沒開始搔首弄姿呢,就引來這麼多人注意?她緊張兮兮地望向季珩,怕小少爺真把自己給押上了。

        「不!」季珩一口氣拒絕。

        鬼先生站在季珩身後,看著美髯男,莞爾一笑,出現了啊!

        「要不,再加上一千兩銀子。」美髯男道。

        「不!」季珩側頭對瑢瑢說︰「我們走吧。」

        瑢瑢鬆口氣,笑容滿溢。

        「是。」推起輪椅,她問︰「咱們現在要去挑戰誰?」

        瑢瑢邊問,眼睛邊往四周飄去,盼著再出現一位花團錦簇,再贏上幾十面銀牌。

        看見她的表情,季珩失笑,真當這是條生財之道?「不挑戰誰。」

        「不挑戰?時辰還早,大少爺、二少爺沒那麼快回來,不利用這段時間做點什麼太浪費了。」

        「所以呢?要做什麼才不浪費?」他皮笑肉不笑的問。

        「再痛宰幾個人?」

        哼哼,他冷笑,「不讓別人去打獵,卻要我痛宰幾個人?」她果然跟田風、田雨感情更好。

        「不一樣啊,殺虎獵豹有風險,但對於小少爺而言,痛宰幾個人不過是翻手覆掌間的事,既安全又可賺錢,何樂不為?」

        「不要。」

        「為什麼不要?」

        「累。」

        下棋會累嗎?是手酸還是腿軟,頂多是耗耗腦子的事嘛,把腦子耗累了,晚上才會睡得好,一舉兩得的事幹麼不做?她正悶著,卻聽得季珩發話。

        「走,去解一場棋局。」季珩說完,沒等瑢瑢反應,自顧自推著輪子往後面院落走去。解棋局?不要吧,那很貴,要五十面銀牌耶!

        季珩花將近一個半時辰才解開棋局,然後他們被專人送到後面的弈園。

        弈園布置得相當雅致,有小橋流水、有假山小湖,小徑兩旁開滿紅的黃的紫的各色鮮花,湖邊幾株垂楊柳,隨風擺蕩,隱隱約約間,可以聽見絲竹樂音。

        「公子這邊請。」下人將他們引導到舍內,這裡和前頭不同,一屋一桌子,在僕婢的幫忙下,瑢瑢將季珩送到桌邊。

        屋裡兩面開窗,微風從窗外徐送進來,帶著甜甜的花香,桌邊一壺雨前龍井,瑢瑢為他添茶。

        「你不渴?」季珩問。

        從進棋高八斗起,她跟在自己身邊兩個多時辰,半口水沒喝。

        她點點頭,他把手邊的茶遞過去,她捧過茶水就喝,三兩口喝完,季珩沒喚人來換新盞,直接往杯子裡續茶水,他就口直喝,那是……她用過的杯子呀!

        小少爺下棋下傻了?平日比誰都講究,怎地這會兒不講究啦?

        這時屋外走進一個人,抬眉,竟是方才的美髯男,他看著兩人呵呵笑著,二度將玉牌往棋桌上一擺,坐在季珩對面。

        「還是對上了。」他說話中氣十足。

        「此人不簡單。」鬼先生在季珩耳邊說。

        何止不簡單,看見他腰帶上繡的蟒紋嗎?季珩心道。此人非皇親貴冑,必也是達官貴人。

        鬼先生順著季珩的目光看過去,嘴角微揚,這家伙觀察力挺強的嘛,連這麼小的地方都教他看得一清二楚。

        「找機會拉攏此人。」

        為啥?季珩心道。

        「你不是想報仇嗎?多交往些有力人士,日後方能借力使力。」別假了,沒事你會進棋高八斗?為五斗米折腰?才怪,那是瑢瑢會做的事,至於季珩……就算有千斗萬斗米擺在他跟前,他都不會彎腰取。

        你又知道他不是那邊的人?季珩心裡回道。

        「他確實不是。」

        你知道些什麼?

        鬼先生沒響應,待季珩轉頭時,他已經消失蹤影。

        「怎麼,小兄弟還是不想與我對弈?」美髯男衝著他笑。

        「我的丫頭不在這場輸贏裡。」他把醜話撂在前面。

        「可以,不過……讓她給我做一碗餛飩湯,如果你輸的話。」美髯男笑彎眉頭,方才那兩個粗漢子可是把她的手藝給形容得……讓人垂涎三尺啊。

        季珩點頭回答,「不管輸贏,今日過後,隨時歡迎先生到木犀村作客。」

        他的話讓男子笑瞇雙眼,道︰「一言為定。」

        接下來兩人不再說話,高手對弈,這回一盤局用掉近兩個時辰,季珩不會贏的,但美髯男在最後關頭刻意放水,讓他順利得到一面玉牌。

        田風、田雨租馬車來接兩人時,天色已經全黑,城門馬上就要關起來。

        坐在馬車上,季珩輕撫玉牌,這是他的第一步,接下來不管身上的毒能不能解,他在死前都要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季家大門。

        邁出第一步,他的神情愉快。

        見小少爺開心,瑢瑢也是滿臉笑意。

        本來就是帥哥美人,再掛起笑意,看得田雨錯不開眼,他愣愣地看著漂亮得令人晃花眼的瑢瑢,直到……主子生氣。

        季珩想起鬼先生說的,他嫉妒人家交情好、夠親近,親近……個屁!

        斂起眉心,他寒聲問︰「看什麼?」
   
        「看瑢……」才兩個字,田雨驚覺主子的怒火像隱藏在火山下的岩漿,即將噴發,雖然不明白主子的怒氣從何而來,但他警覺地收起下面的話,「我只是想知道,瑢瑢今天碰到什麼好事,怎麼這麼高興?」

        哈哈,她就等著人問吶,靠近田雨,她笑容可掬道︰「二少爺,你可知道,今兒個小少爺大展神威,一口氣贏得一面玉牌,和十六面銀牌呢。」

        他們家小少爺果然有本事,難怪一家人全拿他當寶,瞧,短短一天就賺進一百六十兩,沒流血、沒出汗,這麼能耐的人,就是需要把他放在神龕上,就是要天天供上鮮花水果的呀!

        掩也掩不住的崇拜目光,讓季珩怒氣暫歇,笑意再現。

        想起她拿到一百六十兩銀票時,當!兩隻眼睛露出精光,整個人散發出耀眼光芒,那一刻,他的銅牆鐵壁心瞬間軟化了,差一點點也把胸口的玉牌拿出來換錢。瞇起狹長的雙眼,他把瑢瑢拉回自己身邊,低聲道︰「肩膀酸了,捏捏。」

        「是!」她樂得配合,要是小少爺能天天賺一百多兩,別說捏肩膀,她可以從頭給他捏到腳。

        田雨見狀,驕傲道︰「不是跟你說過,小堂弟是我們家寶貝,比誰都重要。」

        合著一家人當中,誰重要、誰不重要,跟本事高不高有關?

        瑢瑢說︰「一百六十兩,咱們家幾個月的藥錢、生活費全有了。」

        「玉牌呢?」

        「玉牌是棋高八斗的通行證,沒啥大作用。」

        什麼沒大作用,作用最大的就是玉牌!那不僅僅是通往棋高八斗的通行證,更是通往權貴高官的通行證。季珩盯著「小家子氣、沒見識」的瑢瑢一眼,女人吶,果然是頭髮長、見識短。

        「以後小少爺閒得發慌、心情不好想甩碗丟筷子,就把他送到棋社,痛宰幾個人、發洩發洩後……應該會好一點。」提起玉牌,瑢瑢興致不高。

        季珩咬牙,他不過在她面前甩過那麼一回碗,有必要時不時拿出來說嘴嗎?

        這塊地,主人家原本沒打算種玫瑰的,只是前幾年,京裡仕女流行將玫瑰曬乾、裝進香囊裡,許多農戶便在家裡種上幾畝玫瑰,李奶奶的兒子在城裡當掌櫃,知道這流行,便回鄉下弄了這麼一片玫瑰園。

        沒想兩三年過去,香花香囊不流行了,便放任這一大片玫瑰園自生自滅。

        李奶奶一個婦道人家沒力氣耕田,且住不慣城裡,便帶著小孫女住在老家,她惜物,捨不得這一片花田荒廢,便時不時過來打理,倒也成了木犀村一景。

        瑢瑢有需要,便把這片花田給包下。

        這天田雷推著季珩出來採玫瑰,一個東、一個西,兩人分別從兩邊採集,這工作田雷常做,早已經熟能生巧,而季珩……

        他從來沒做過這種事,但被瑢瑢嬌嗔兩句,做了,季珩對自己的行為很不屑,但再不屑還是折下一朵玫瑰花,放入輪椅旁的簍子裡。

        這片玫瑰園不小,眼下玫瑰花瓣不缺,但桃花的量很少,幸好張大嫂家裡曬了不少桃花和桂花,瑢瑢全花銀子給收下。

        為瑢瑢的賺錢大業,不光銀子,全家人也都折騰進去了。

        偏偏李熙還拍手叫好,對著季珩說︰「你是該多往外頭走走,吸氣吐納,心胸開闊。」

        鬼話,難道他的心胸狹窄嗎?

        說起來瑢瑢和每個村民都交好,也不曉得她的人緣怎會那麼好,在她進門前,他們與村裡人宛如身處兩個世界。

        一個五、六歲的小姑娘折下幾朵花放進他的簍子裡,那是李奶奶的小孫女阿喬,她還衝著他直笑。

        他本不想問的,但最終還是問出口。

        「不怕我嗎?」今天他沒有戴人皮面具,臉上的毒疤猙獰。

         阿喬看著他,甜甜一笑,說︰「以前,害怕的呀。」

        「現在呢?」

        「瑢瑢姊姊說,天底下有很多可憐人,沒有人希望自己缺手斷腳,意外雖然造成了人的不幸,但壞人會擴大別人的不幸,而善良的人會把別人的不幸抹平,我想要當善良的人。」阿喬口齒伶俐地說著。

        她是這樣對村人講的?季珩莞爾,她身上彷彿有種魔力,能讓所有人都樂於親近。

        「不幸哪有那麼容易抹平。」他不禁失笑。

        小女孩望著他,笑開缺了門牙的小嘴巴,在他沒來得及反應時,她踮起腳尖,往他臉上的傷口吹氣,輕聲說︰「呼呼,就不痛了。」

        田雷轉過頭,恰恰看到阿喬的動作,完蛋!主子不喜人近身的……

        二話不說,田雷飛奔到主子身邊,想搶救小女孩,沒想到主子竟然沒有揮拳把小姑娘打出重度內傷,也沒把人推開,只是呆呆地看著小女孩。

        「還痛嗎?」小女孩問。

        他下意識搖頭。

        小女孩笑彎了眉眼,說︰「那就抹平啦。」

        這樣就抹平了?

        突然間,季珩意識到,多久了?他已經多久沒有怨天尤人,多久沒有想過放棄自我,不知不覺間,瑢瑢抹平烙在他身上的陰霾……

        他能走路了,雖然只有短短幾步,他沉溺於學習兵法中,又開始計劃起未來,他不再自怨自艾,只專注要讓負他的人得到代價。

        這些改變都是因為瑢瑢嗎?

*             *             *

       將蜂巢加熱開水煮開,過濾,成為蜂蠟。

        玫瑰花、紫草、洛神花放入甕裡,加入植物油淹過,浸泡十日,濾出,加入蜂蠟、隔水融化。

        將曬乾的玫瑰花、桃花、菊花……各種顏色的鮮花,碾壓,磨成粉狀,分裝在不同的罐子裡。

        會做胭脂的人很多,但瑢瑢有別人沒有的秘密武器,她用蒸餾酒水的方式,蒸餾出薄荷精油,加入胭脂中,這樣可以消毒,讓胭脂可以存放久一點,並且有淡淡的薄荷香。

        瑢瑢依次往缽裡加入精油和蜂蠟,直到漸漸呈現膏狀,才裝入特製的小瓷盒裡。

        多虧了小少爺掙回來的銀子,若沒有那一筆,她還捨不得買這麼精致的瓷盒,她心裡清楚,東西要賣得好,除了裡頭的東西重要,外面的包裝也很重要。

        因此在等花草泡油的十天裡,她日夜趕工,除答應張老闆的雙面繡之外,還裁製上百個荷包,她連睡覺都捨不得。

        田雨進屋,看一眼瑢瑢,不是苦夏,她卻短短幾日內瘦上一大圈,本來就不胖,現在衣服鬆垮垮地套在身上,整個人都縮小了。

        她白天忙著做胭脂,夜裡忙剌繡,日夜操勞,眼底下出現一片淡淡的黑墨,主子叨念過,都無法打掉她貫徹始終的意志。

        「瑢瑢。」田雨低喚。

        瑢瑢正在配色,她希望至少能配出三種顏色濃淡不同的胭脂膏。抬眉,她問︰「二少爺有事?」

        「你為什麼這麼急著賺錢?」他接受她「人無遠慮、必有近憂」的摳門理由,但現在又不是吃不上飯,主子還得了玉牌,往後往棋高八斗走上一趟,就能賺上百兩銀子回來,瑢瑢實在不必這麼拚命啊。

        瑢瑢明白大家只是慣著她,不想她不開心,因此她怎麼說、他們怎麼做,可並不完全同意自己。他們打心底認定,銀子就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攢得再多,花不掉都沒有意義。

        放下手邊工作,她轉過身認真對田雨說︰「二少爺,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過你們。」

        「什麼事?」

        「我問過李大夫,小少爺的病能不能治?」

        不能治,能活多久,端看天意。瑢瑢話沒有出口,田雨心底已經接下話。

        這事,人人都曉得,只不過眼看主子的氣色越來越好、精神越來越佳,他不再喪志尋死,現在甚至連兵書都想讀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刻意忽略李大夫的大實話,假裝這件事不存在。

        田雨沒有回答,只是垂下眼瞼。

        他不敢想像,主子不在後,他們將何去何從,打從他開始懂事,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是為著護衛主子,而往後……

        「李大夫說小少爺的病想要治好,得有兩個條件。第一是運氣,遇見能夠治的人,第二是條件,要有足夠的錢買回昂貴的藥材。我沒有辦法掌控運氣,卻可以創造條件,在運氣來到之前,我想存到足夠的錢,不想運氣來到那天,卻因為條件不足而不得不放棄一切。」

        瑢瑢這麼努力,竟然不是為了自己?

        是啊,他怎會這麼笨,如果瑢瑢是為自己……早在賣掉衣服那天,她就贖回自己的賣身契了呀,她不必像現在這樣,日也拚、夜也趕,帶著他們想盡辦法多賺一點錢。

        「你確定嗎?李大夫說阿珩的病能治?」

        「嗯,雖然運氣這種事很難說,雖然機會不大,但只要有一絲絲希望,我們都不應該放棄,對不對?」

        「可是阿珩剛病發時,李大夫斬釘截鐵說沒得治……」

        話說到一半,田雨戛然而止,不對,當時李大夫說的是盡人事、聽天命,他們怎麼把重點都落在「聽天命」上頭,竟然忘記還可以盡人事?

        只是在當時那個狀況下,主子失去求生意志,而這個家窮到需要靠賣掉貼身武器才有飯吃,所有人都跟著少爺放棄了。

        「你這麼認真賺錢,都是為著阿衍。」

        「不然呢,我吃得又不多。」

        田雨太感激也太感動,忍不住滿腔激動,一把抱住瑢瑢,「謝謝你、謝謝你,瑢瑢,太感謝你了……」

        他太激動了,沒想過瑢瑢被他這麼用力一抱、死命一拍,會不會得內傷。

        這時他聽見兩聲輕咳,田雨轉身,發現田雷推著主子站在門外。

        那兩聲輕咳出自田雷喉嚨,但比起輕咳聲,主子近乎鐵青的表情更嚇人。

        他急鬆開手,這一鬆手,瑢瑢立刻吸口氣,覺得又重新活過來了。

        田雨忙把方才研磨好的玉米粉、珍珠粉加玫瑰粉往前一推,乾巴巴笑道︰「這邊磨好了,接下來要做什麼?」

        珍珠粉是她特有的配方,可以消炎生肌,去除黑斑,長期使用她的玉女霜,會讓皮膚更白皙,與外頭加入鉛粉朱砂遮蓋膚色的護膚品截然不同。

        她接過研缽,檢查一下裡頭的顆粒,「很好,磨得很細。」

        被誇獎了,田雨笑著抓抓頭,有點不好意思。

        「再磨一缽,只不過這次把玫瑰粉換成桃花粉。」不同的粉,做出來的玉女霜會呈現不同的顏色與香氣。

        「玉米粉和珍珠粉的量一樣?」

        「一樣。」

        「好,我馬上去弄。」

        田雨離開,田雷推著季珩進門,把簍子往桌上一放,這幾天日日拔花,他身上都帶著花香味了。「瑢瑢,我又拔了幾簍子玫瑰花,這次要曬乾,還是要做成花汁?」

        「先曬乾好了。」

        「行,我拿到外面曬。」

        「二老爺,廚房裡我煮了一鍋綠豆湯,您剛從外頭回來,喝一點消消暑吧。」

        「行,我給阿珩也添一碗過來。」田雷道。

        季珩立刻輕哼一聲,說︰「不必。」

        田雷縮縮脖子,趕緊跟著田雨出去。

        瑢瑢放下手邊的活,走到季珩輪椅邊,看著他被太陽曬得紅撲撲的臉,有生氣多了。她微笑,問︰「小少爺不高興嗎?」

        「哼!」

        「確實是不高興了,為什麼?覺得摘花瓣這活兒太娘兒們?」

        他沒回答,但臉上明白寫著「本人不高興」。

        「可使性子這種事比起摘花瓣更娘呢。」

        只見她嘻嘻一笑,笑彎兩道眉毛,然後……莫名其妙地,他的怒氣沒了。

        因為她長得太漂亮,但凡男人都躲不開她的誘惑,還是因為她的感染力太強,凡是待在她身旁就無法生氣,只能開心?

        季珩不知道,可就這樣不生氣,拉不下臉,所以即使早就不火大了,他還是繃著臉。

        「你娘沒教你男女大防。」

         一句話直接把她推入漩渦,她垂下眉,點點頭,掩不住的黯然神傷。

        「我娘教過的,男女大防,婦德婦誡,身為女子該學的東西,爹娘都教過我,可我發現……學得再多,一旦惡運橫在眼前,那些東西通通沒用。」

        他聽不得這種話,她不是很樂觀嗎?不是卯足力氣想要把日子過得好?不是積極努力,深信拼命就可以改變命運?他都被她糊弄得相信了,她有什麼資格說喪氣話。

        「不就是一個小小的宣武侯世子,爺替你報仇便是。」

        瞧這話說得多大器,可一屋子的鰥寡孤獨廢疾者,有什麼資格找那種大人物報仇?

        然不管做不做得到,她都感激,感激小少爺願意寬慰人心。

        蹲下身,她仰頭認真看他,認真回答,「小少爺,我曾經為著報仇把自己扔進虎穴,結果非但報不了仇,還差點兒賠上自己性命,我想通了,行善者一生通達,為惡者報應當頭,舉頭三尺有神明,老天爺終會為我主持公道,所以我不想報仇了,我只想好好地活著,讓地下有知的爹娘不為我擔心。」

        瑢瑢試著說服他,她不想季珩為自己涉險,報仇這種事情她更願意自己來,不願意拖累別人。

        「沒出息。」他輕哼。

        「我是沒什麼出息啊,我只求自己和身邊的人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小少爺,你好好吃藥,好好養身子,總有一天那個能為你解毒的人肯定會出現。」

        又來了,又來說這種振奮人心的話,說得他不知不覺地跟著相信,相信自己的性命不會是半年一年,而是長長的七、八十年。

        不懂啊,她哪來的本事,簡單的幾句話就說服他,他又不是笨蛋。

        「我說過的話,就一定會辦到,宣武侯世子的好日子不多了。」他堅持。

        沒聽明白她的話嗎?瑢瑢皺眉,小少爺怎地這般固執,那可是宣武侯世子吶。

        瑢瑢嘆氣,他們是雞同鴨講嗎?

        揉揉鼻子,他說︰「以後不許和田雨、田風走得那麼近。」

        沒禮貌!對自己的堂兄指名道姓。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她說︰「我是田家的丫頭,沒法子和老爺、夫人和少爺們保持距離。」

        田家的丫頭,說得這麼順?當他不曉得賣身契已經在她手裡。

        好啊,喜歡當丫頭是嗎?那就……「你只要記得,你是我一個人的丫頭!」

        真霸道,瑢瑢皺皺鼻子,不想跟他爭辯,只說︰「我煮的綠豆湯很好喝,爺要不要嚐嚐?」

        瑢瑢走到後面那一排屋子,裡頭堆著他們買回來的藥材。

        這幾天,田露、田風天天待在這裡,將白丁香,白蒺藜,白礓蠶、白芨、白丑、白芷,白附子、白茯苓、皂角、綠豆一一研磨成粉。

        「夫人、大少爺,先歇一歇吧!」瑢瑢提一鍋綠豆湯走進來。

        「行,等我把白附子磨完。」

        瑢瑢拿出秤,將各種比例的粉狀物放入壇裡,充分混合之後,分裝進掌心大小的木盒子,雖是木盒卻也講究,木盒上頭刻一朵花,附上一支小杓子,外面再用一層輕紗包住,看起來頗有質感。

        「這粉是用來吃的嗎?」田露問。

        「夫人想不想試試?」

        「好啊。」

        「我也要試。」田風跟進。

        「行,大家一起試。」

        於是田家出現一個詭異景象,如果這時候有人造訪,肯定會被狠嚇一跳,再大喊一聲,「救命啊,有鬼!」

        因為所有人全頂著一張慘白的臉,太……太太可怕了,而製造出這麼可怕場景的人,正一手拿碗、一手拿毛刷湊向季珩。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外推。

        「試試嘛,人生苦短,什麼東西都不要害怕嘗試,才能讓生命豐富而精彩。」

        「那你要不要試試吃屎,讓生命更豐富精彩?」

        「哪能一樣,這對你有好處,吃屎又沒好處。」

        「你不是說雞屎白能治病,人屎黃說不定也行。」重重從鼻孔哼一聲,他才不要像外面那四個傻瓜一樣,任由她擺布。

        「小少爺,就試一次,一次就好,就當……治病敷藥。」

        「別沒病治出病就好。」

        「小少爺,就算你對我沒信心,可這方子是從杜伯伯那裡來的,試試吧,說不定對你臉上的傷口有奇效。」

        他的腳大有進展,瑢瑢曾經看見他偷偷練走路,但他既然不想讓旁人知道,她便半句話不說,只是腳有進展,臉卻沒有好轉現象,雖然男人重要的是能力,長相不重要,但有張帥臉,總好過頂著醜顏。

        「不要。」

        「確定不要?」
   
        「確定不要。」

        「不過是一刻鐘時間也不要?」

        「不要。」堅持到底,他可不是任人戲耍的個性。

        「我同老爺夫人和大少爺、二少爺說了,要做阿膠膏給他們吃,如果小少爺不肯,阿膠膏就沒你的分。」

        「你當我是田風、田雨。」會為一點吃的低頭?

        「算了!不要就不要。」她抽回手往外走,下一瞬卻在猝不及防間轉身,拿起刷子往他臉上一抹。

        微笑,彎身,她看著他臉上用芙蓉散做的芙蓉霜,得意洋洋道︰「小少爺,你有兩個選擇,第一,讓我把芙蓉霜在你臉上塗勻,一刻鐘之後,我打水幫您洗掉,第二,你這一整天就頂著這撇芙蓉霜吧!」

        那道芙蓉霜就塗在他中毒腐爛的半張臉上,那傷口不能用力擦,一擦就會流血流膿,就算清洗,也得小心再小心,滿屋子裡的人,一個個粗手粗腳,能幫他洗臉卻不弄痛他的,也只有她。

        他還想否決,只是一股清涼感從傷口處滲入,頓時麻癢感彷彿少去幾分,連入鼻的腐臭味也好像少了。

        冷著臉,他道︰「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什麼?」

        「妥協。」

        聞言,她笑出滿臉燦爛,「行行行,以後妥協的事兒全讓我來。」

        然後,田家第五張白臉形成。

        一刻鐘之後,季珩像往常一樣,閉著眼睛讓瑢瑢幫忙淨臉,這次,她特別小心,深怕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被撕開,只是……奇怪了,過去一個不小心,傷口就會流出膿汁,這次卻感覺傷口似乎特別乾爽,別說膿汁,就是結起的痂也沒有半點剝落,怎麼會這樣?莫非芙蓉霜對傷口真有奇效?

        「小少爺,疼嗎?」她手指輕觸他的臉,卻不敢用力。

        「不疼。」回答同時,他才發覺不對勁,以往被碰觸時,不管多小力都會出現些微的剌痛,只是在能夠忍受的範圍內,過去他從來不提,但這回……真不疼。

        突地,瑢瑢靠近他的臉,在傷口處嗅聞,傷口處總會有一股淡淡的血腥腐臭味,但是現在真的沒有,反而有些許淡淡的藥香。

        她突然間靠近,身上淡淡的香味傳入他的鼻息,他應該一把將人推開的,自「那」之後,他痛恨女人的靠近,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無心推開,相反地,他想再靠她近一點,想聞聞那股味道,想把軟軟的身子擁在懷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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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2 00:04:0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嬌容坊賣胭脂膏

        在胭脂膏、芙蓉散之後,瑢瑢繼續把玉女霜完成,可惜桂花的量不多,全部做完,也就三十幾盒。

        工作告一段落,雙面繡也完成了,她打算明天進京城,尋嬌容坊的文老闆談談。

        嬌容坊不是京城最大的胭脂鋪子,最大的是蛾眉坊,他們的眉黛很有名,聽說連宮裡的娘娘都喜歡,只不過是真喜歡還是因為人情之故,就不確定了。

        畢竟有傳言蛾眉坊的幕後老闆是六皇子,產品能夠打進後宮,難免有仗勢背景、走後路的嫌疑。

        而嬌容坊的文老闆為人實誠,行事有度,與他打交道,不必擔心受騙。

        在連敷七天的芙蓉霜後,神奇地,季珩傷口上的痂一片片掉下來,並且出現粉紅色的新肌膚。

        在過去的舊經驗中,每回舊痂掉下來就會立刻出現血水、化膿、疼痛,必須迅速敷上李大夫的藥,讓傷口重新癒合、結痂,之後不斷重複同樣的過程。

        這樣的復元過程讓人很灰心,但不敷藥,化膿的血水會散發惡臭,別說旁人不敢靠近,就是病人自己也會覺得痛苦、厭惡起自己。

        因此看見新長出來的粉紅色肌膚,瑢瑢忍不住發出驚呼聲,她的驚呼引來田雷等人,他們衝進屋裡看見這情形時,一個個拍手叫好,好像主子的病這樣就痊癒了。

        這件事讓所有人的心情好到無以復加,於是瑢瑢進廚房,決定犒賞大家。

        將曬乾的核桃剝出果仁,炒熟,將杏仁和黑芝麻炒香,紅棗剪開去籽。

        阿膠已經在黃酒裡面泡過三天,取出,放在文火中慢慢燒開,加入冰糖,再依序加入紅棗、核桃、杏仁、黑芝麻、枸杞,最後在木頭模具底層放入細小的玫瑰花瓣,鋪平,放入炒好的阿膠,最後上面再放一層玫瑰花瓣,用木棍壓平,待冷卻成形後切成小塊,放入食盒。甜點完成,她打算做幾道功夫菜,犒賞大家這半個月來的辛勞。

        她正在廚房裡忙得熱火朝天時,家裡來了客人,是田露應的門。

        一進院子,美髯男就聞到菜肉香,他撫撫長鬚,得意地笑,自覺來得很是時候。

        他被請進廳裡,不久正在和鬼先生研習兵法的季珩被請出來。

        看見美臂男,季衍微微一笑,「知聞先生來了。」

        知聞先生看看站在季珩身後滿眼防備的四個人,村裡百姓說了這家人的關係,但……不像啊,分明是主子與下人,還是一群氣勢洶洶、身懷武藝的高人,這樣的人,手上攤的人命肯定不少。

        他到底是什麼身分?為何要帶屬下隱瞞身分、歸隱田林?又為何會……身中奇毒?

        見知聞先生盯著田風等人看,季珩揮揮手,道︰「你們下去吧。」

        田雷等人領命,帶著三人出屋,卻是一個個守在門口,不肯離去。

        知聞先生看看門外四人,笑道︰「這些天怎麼沒去棋高八斗。」

        「家裡在忙,本打算明天過去一趟。」

        「明天嗎?行,我等你,咱們再好好下一局。」

        「是。」

        「小子考過科舉嗎?」

        「本打算今年初參加會試,沒想到……」他垂眉看看自己的雙腿道︰「出了點意外。」

        「真是意外?」他勾眉一笑。

        今天季珩沒戴人皮面具,臉上的傷疤清晰可見,第一次見面時,他心中就有猜測,如今一看,果然……

        「不管是不是意外,總之,科舉這條路已經與我無緣。」

        「不管有緣無緣,若有滿腹才華,一樣可以賣與帝王家。」

        「先生莫說笑,我這副模樣,連進考場的資格都沒有。」

        「明日我與你引薦幾人,若你有本事,自然會被瞧見。」

        季珩微微一笑,沒接下這話。

        見他不語,知聞先生與他談起今年科舉,「你可知道今年會試命題外洩一事?」

        季珩聞言淡淡一笑,這是試探?想起鬼先生的囑咐,他不打算藏著掩著,「聽說了。」

        春闈期間,恰是他毒發之時,他根本無心關注這些事,此事是之後鬼先生告訴他的。起因在六皇子,六皇子本就是個圓融剔透之人,年紀越長、越見其野心,這些年他籠絡朝臣,與貴族世家走得很近,結交一派貴族子弟,他想借科舉將自己的人安插進朝廷,於是洩漏考題給自己人。

        而當今太子並不蠢,約莫很早就知道這件事,卻刻意將此事壓下,直到考試結束才將事情抖出來。

        皇帝震怒,許多高官權貴的孩子都被掃下來,還連累到家族,許多官員被降級革職,空出來的位置,讓太子一派順利上位,這次的事,六皇子賠了夫人又折兵,辛苦大半年卻是為太子作嫁。

        靖國公府一向與六皇子走得近,而二房更是早早就投到六皇子那一邊。

        幸而這次季珩沒參加科考,否則不管有沒有拿到試題,恐怕都會被一竿子給掃下來。

        反觀季學恰恰是拿到命題的權貴之一,他被革除功名,終生不能出仕。

        中毒一事,成了塞翁失馬,讓季珩免於波及。

        「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科舉是為國家選才,應該慎而重之,本就不容有人為私心,以此作妖,皇上的處置並無不妥。」

        「可當中有不少無辜者受害。」同一個家族出來的士子,並非人人都是六皇子要的人,也並非人人都拿到考題,無辜受累,頗教人覺得不平。

         「皇上此舉是在敲打貴族世家,皇上正值英年,皇子們便蠢蠢欲動,若任由野心無限制擴大……朝廷黨爭於平民百姓並非好事。至於那些無辜受累者,也只能嘆運氣不好,不過就如先生所言,若有真本事,自然能被看到。」

        「如果你是那些無辜者,會怎麼做?」

        「投靠。」

        「投靠?」

        「投靠賢者,為他幕僚,為他所用。」季珩淡然一笑,對方想為他指的,不就是這樣一條明路。

        季珩所言合他心意,知聞先生笑著轉移話題,「你可聽說,今年朝廷撥了巨款到江南,大張旗鼓修築堤防?」

        「是。」

        「堤防年年修、年年崩,每年春澇秋汛總有百姓受害,這筆錢怕是要打水漂了。」知聞先生道。

        「我倒不這麼認為。」

        「哦,你覺得今年會有所不同?為什麼?」

        「今年皇帝派的人是鄭裘。」

        「你這麼看好他?」

        「鄭裘出身平民,自小廣聰穎早慧,素有神童之稱,偏偏家逢大水,父母兄弟皆亡,幸得伯父垂憐,教養長大,還考取功名,他用了三十年的時間研究國內數條河川,興築水利沒有人比他更行。只不過……」

        「不過什麼?」

        「皇上命齊江民掌管銀子、輔佐鄭裘修堤,看重的是齊江民的商人背景,善於金銀之道,卻不知此人貪婪,連蚊子腿都能刮下一層油,金銀由他把關,鄭裘怕是要碰到不少難關,希望他有本事與齊江民周旋,將此事辦好。」

        是嗎?齊江民性格如此?這倒是要讓人給查查。「你認識齊江民?」

        「我與他的兒子曾是國子監的同學。」

        齊江民當官的功夫,遠遠不及斂財本事,希望修堤的錢不會讓他拿去放利子錢,從中賺上幾筆,卻讓等著用錢的鄭裘苦等不到銀子。

        兩人侃侃而談,他們聊經濟民生、談農業水利、說鹽稅、論邊關駐防……原本知聞先生只是想試探季珩肚子裡有幾分墨水,殊不知話題一開,卻停不下來。

        在下棋上頭,兩人棋逢對手,而在朝政議題上面,兩人也像找到知交好友般,他說一句、他很快接到下一句。

        他們在許多看法上雷同,也有對立的部分,一番辯論後,都覺得酣暢淋灕。

        除了和鬼先生之外,季珩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麼多話,這一聊,兩人都沒發現金烏西沉,過了用飯時間。

        一陣咕嚕聲從知聞先生肚子傳來,季珩失笑,「我欠先生一頓飯,不如話題先就此打住。」

        「行,我這一生就喜歡兩件事,一是吃、一是下棋,那天在餛飩鋪子裡饞蟲被你兩個下人給挑起,心癢難耐。」因此他才會對瑢瑢特別感興趣。

        知聞先生講的是「下人」而非「兄弟」,明人面前不說暗話,季珩沒打算瞞他,莞爾一笑,道︰「瑢瑢確實有幾分廚藝。」

        廚房那邊早就開了一桌,唏哩呼嚕,田雷等人早就吃飽,季珩喊人,瑢瑢和田露忙著上菜,雖然沒有餛飩湯,但是有香辣肉乾、東坡肉、四神湯、烤魚頭、雙色蛋卷,以及現炒的兩道蔬菜,上桌時還熱騰騰地冒著煙。

        「小丫頭,坐下來一起吃。」看著笑容可掏的瑢瑢,知聞先生控不住滿心好感。

        「不必了,廚房裡留有飯菜,倒是大叔,你得勸勸我們家小少爺多吃點,他偏食得很。」

        「他的偏食造就你的廚藝?」

        瑢瑢眉頭一彎,咯咯笑道︰「不對,那是我天賦異稟。」

        「真敢說。」季珩輕嗤一聲。

        她沒理會他,笑盈盈道︰「大叔,今兒個晚上住下來吧,我做了點心,給您下棋時嚐嚐。」

        「小姑娘盛情相邀,老夫自然要留下來。」

        說定後,瑢瑢回廚房,扒幾口飯菜,打掃客房後,又一頭栽進後排屋子,將明天要送到嬌容坊的東西一一清點,連契約都事先擬出來,接連讀過幾遍,這才放下心。

        而餐桌上,每吃一道菜,知聞先生就忍不住一回贊嘆。

        這手藝比起御廚半點不差,甚至要更好些,火候恰到好處、味道恰到好處,最好的是……御膳房的東西送到跟前,只剩下微溫,而這裡端上來的每道菜都是熱騰騰的。

        「我後悔了,當初應該逼你把丫頭給押上的。」

        「先生喜歡她的廚藝,就常來家裡住幾天,我讓她天天給先生備菜。」

        「你捨得?」

        「不過是個丫頭。」

        「不過是個丫頭,怎不捨得送我?老夫可以為這個人情替你辦不少事。」他認定季珩背後有故事,而世間他幫不起的忙……屈指可數。

        季珩但笑不語,擺明態度,而知聞先生也微微一笑,不再強人所難。

*             *             *

        靖國公府。

        屋裡傳來女子的尖叫聲,她嘶喊著、哭叫著,一聲聲哀求、一句句饒命,聽得屋外服侍的僕婦面有不忍。

        自從二少奶奶過世後,這是第三個了,前面兩個不堪凌辱,一個上吊、一個撞牆,死狀淒慘。

        直到現在,大家才發覺二少奶奶有多不容易,竟然能夠堅持三年,到最後亦不是自殺尋短,而是因為二少爺玩得太過火,血流不止才死於非命。

        那得要有多堅定的意志才能活得下來。

        「二少爺,饒了我吧……求求你……」女子滿面淚痕,蜷縮在床邊一角,苦苦哀求。

        季學看著滿身是血的女子,心情更加激動澎湃,一股熱潮湧上,發覺身下那話兒似乎有了動靜,褲子一脫,扒開女人雙腿,只不過還沒到達目的地又軟了下來,「可惡,誰讓你哭叫,你把爺的興致給敗壞了!」

        怒意上升,他狠狠地一巴掌用上女人的臉,打得她耳朵嗡嗡鳴叫,恨不得就此死去。

        他低頭再看一眼自己的二兩肉,越看越氣,抓起床邊的鐵耙子往女人身上一撩,頓時又是一陣呼天搶地。

        鐵耙子是他特製的,小小一把,約掌心大,但每根耙釘都尖銳無比,他抓起耙子又往女人的大腿一壓一扯,她在放聲尖叫同時幾片血肉被耙釘給勾帶起來,一時間血流不止。

        看著鮮紅色的血在床鋪間蔓延,隱藏在血液裡的那股熱潮上升,他盼著它再次有動靜。

        但是……並沒有。

        不夠剌激?行!再一把釘,再一把釘,鐵靶子在女人手腳身子到處挖,女人的聲音漸漸沉了,血不斷從身體湧出,她的體溫越來越低,知覺越來越薄弱,當最後一分知覺抽離,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將他暴虐的身影烙在眼底。

        她死了,身體逐漸僵硬,再也無法反抗、求饒或者喊叫。

        可她的死非但沒有帶給他罪惡感,反而還讓他怨恨起她的敗興,大掌抓起她的脖子,連續抽她十幾個耳刮子,解了氣方才下床,離開屋子。

        守在外頭的丫鬟,看見衣衫不整、滿手鮮血的二少爺,連忙低下頭不敢直視,直到二少爺走遠了,她們悄然走進屋裡,低聲喚,「蓮花姑娘……」

        下一刻,驚叫聲響起。

*             *             *

        劉氏憤怒異常,她不懂,本該諸事順利的,怎會演變成今日局面?

        去年冬天,老夫人病重、下不了床,劉氏心底暗自高興,只要老夫人和老太爺死去,府裡再沒有人可以挾制自己,從此她可以當家作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想到該死的皇帝……與她是有多大的仇恨,為什麼不教她事事順心?

        季家在老太爺手裡時只是個普通商戶,老太爺不喜歡讀書,卻有一手經營的好本事,季家在他手裡成為大燕首富。

        十八歲娶妻楊氏,生得長子季圖,可惜兒子呱呱墜地,楊氏卻死於血崩。

        為照顧兒子,妻子死後來年,他娶吳氏作為續弦。

        吳氏進門後,很快生下二子季懷,老太爺自己不樂意讀書,倒是想盡辦法栽培孩子。

        長子季圖練得一身好武功,十五歲那年,國家徵兵,他一舉考上武狀元,隨軍打仗,他奮力爭取軍功,最後為季家爭得靖國公爵位,可惜在四十歲那年,作戰失利,命喪沙場,消息傳回京,妻子不堪惡耗,半個月後也跟著死去。

        因為忙著打仗,季圖娶妻晚,二十五歲才與江氏成親,近三十歲才生下長子季珩。

        季珩從小就顯露出過人智慧,老太爺便砸銀子聘知名學儒教導孫子讀書,也因為丈夫打仗、長年不在家,江氏不願兒子像父親,用性命來博前程,便逼著兒子走科考仕途,但兒子肖父,自小對武功很喜歡,於是一面偷偷學武、一面念書,季家養出文武雙全的下一代。

        然父親母親相繼死亡,季珩在短短一個月內失恃失怙,幸得祖父看重,在父親死後,皇帝親頒聖旨由他襲爵,但他並不以此自滿,十八歲就通過鄉試。

        去年冬天,老夫人病重不治,今年春天,老太爺咽下最後一口氣,若不是季珩無故失蹤,今年初也該參加會試,準備出仕。

        至於老太爺的二子季懷,他模樣肖母,連性子也和母親相似,不聰明,卻勝在苦幹實幹,他讀書認真,勤奮上進,在三十五歲那年終於考上進士,從一個小小七品官做起,再加上父兄的幫助,如今也當到五品官員。

        至於季懷的妻子劉氏……也算一段佳話,季懷到蜀地遊學,遇上姿容美艷的劉氏,他一眼就喜歡上對方,不管爹娘想法,也不管家中嬌妻,硬是生米煮成熟飯,把人給娶進門。

        劉氏進門後,很快生下季學,而兩年不到,季懷的嫡妻嫡子死於疫疾。

        季學長得像劉氏,男生女相,從小就迷倒不少人,可惜年少時期一場禍事壞了子孫根,到處吃藥尋醫,想盡辦法折騰都沒辦法改善。

        而劉氏在生下季學時就傷了身子,為了不讓二房斷根,老夫人幫兒子納了不少女人進門,可不知道是季懷身子有恙,還是那些女人不行,總之二房再也沒有一兒半女出生。

        二房的情況讓老太爺心急,既然二房已經無能為力,當然要讓季珩為季家開枝散葉。

        可季珩身強體壯,資質穎慧,卻偏偏對這方面不開竅,老太爺、老夫人惱火,把事情交給劉氏去辦。

        迎者為妻、奔者為妾,當年劉氏進門不光彩,幾十年來在老太爺、老夫人面前沒有地位,他們交代下來的事,她都得竭盡全力去做。

        她買來好幾個通房丫頭,不管季珩樂不樂意,軟硬兼施,非要他給季家留種,她甚至在他的茶水裡下藥,可惜……那次得逞之後,季珩防範得緊,她再沒有機會成事。

        終於苦日子一日日熬,她將公爹婆母都給熬死了,這個家總算輪到她作主。

        她作主的第一件事,就是掠奪季珩所有東西,她要兒子當靖國公,要季家的房產土地金銀財產,她要拿走屬於季珩的一切。

        她行事順利,成功趕走季珩,她以為苦盡甘來,終於走入順境,沒想到……

        季學除了房事不行、愛折騰女人之外,其他的都好得很。

        他樣貌好,性子親切溫和,再加上會讀書,手指一勾,就會有一大堆的名門淑媛想嫁進國公府,但為了隱瞞兒子變態的行為,她只能為兒子娶來一個沒身分、沒娘家的女子為妻。

        對外說是兩情相悅,事實卻是為著待哪日把人折騰沒了,也不會有娘家為其上門出頭。

        沒想到,六皇子洩漏考題一事牽連到兒子身上,甭說考不了進士,現在連過去的功名都一並革除,此生再不能參加科舉,而丈夫也為此受累,官降兩級。

        更教人咬牙的是,季珩已死,爵位就算沒有落在丈夫身上,至少也該給她兒子啊,可是奏折早早送上去,皇帝那裡卻遲遲沒有回音。

        花了大把銀子探聽之下,皇帝的意思竟然是生不見人、死要見屍,他認定季珩不過是失蹤並非死亡,所以爵位仍然是他的。

        她當然知道,當年若非季圖衝進敵營,將還是皇子的當今皇帝救出來便無今日的太平盛世,皇帝掛念季圖恩情,才會遲遲不肯下詔將季珩的爵位送到丈夫兒子頭上,可是……就算剌殺失敗,但季珩身中奇毒,再有本事也活不了,如今的他……大概已經化為一堆白骨了吧。只是她確定季珩已死,皇帝卻不肯相信,能怎麼辦?

        「夫人。」徐嬤嬤快步走進廳裡,眼底驚疑不定。

        「發生什麼事?」見她眼神閃爍,劉氏心頭一驚,不會又……她揮退身邊下人。

        徐嬤嬤將門緊閉後,低聲在劉氏耳邊說︰「蓮花姑娘沒了。」

        又一個?劉氏眉心緊皺,死命握住拳頭,學兒怎麼就不消停一點,年初考題之事已經讓他的名聲有損,若是那些女人的事情傳揚出去,日後……就算六皇子順利坐上大位,也不知道肯不肯重用壞了名聲的人。

       「沒了就沒了,大驚小怪作什麼?」她怒瞪徐嬤嬤。

       「夫人,蓮花姑娘不比其他人,那是老爺身邊林管事的女兒。」

        雖說夫人下了死令,二少爺房裡的事不得外傳,但蓮花姑娘這一死,林管事能不懷疑、不追究?就怕……

        早就提醒過夫人,二少爺不該招惹府裡的家生子,要女人直接到外頭買就是,如今搞成這樣,怕是難以收拾。

        「林管事就林管事,他一家人還想傍著國公府生活,就得乖乖把嘴閉上。」劉氏沒把林管事看在眼裡,不屑低哼一聲。

        現在讓她頭痛的是皇帝,爵位遲遲不肯下來,不知還會有多少變量。

        「夫人,蓮花姑娘要怎麼處理?」

        「既然是府裡的家生子,就送上一口薄棺,不丟亂葬崗了吧。」

        「夫人,蓮花姑娘身上的傷怕是不好遮掩。」

        又是……劉氏一個頭雨個大,心煩得緊,「那還是扔亂葬崗吧,就告訴林管事,蓮花犯了事送到莊子裡,到時再報個病歿就行了。」

        「是,夫人。」

        「務必把事情處理好,不得洩漏。」

        「是。」

        這種骯髒事她已經做過太多回,都熟能生巧了,只不過……這樣下去,死後她會不會下地獄?徐嬤嬤苦著臉,往二少爺院子裡走去。

        這時,後院管事張璧走進來,上前兩步低聲道︰「奴才有事稟告。」

        張璧是四十幾歲的男人,卻面白無鬚,聲音有點細,當初他是以劉氏的哥哥身分進靖國公府,這些年隨著劉氏在國公府內的腳步站穩才將他提起來,成為後院管事。

        劉氏心情煩得緊,看見他也沒好口氣,「有什麼事?」

        「稟夫人,查到老爺的外室了,對方已經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所有的情緒在這一刻爆發,劉氏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抓起茶盞,用力往地上一擲。

        當年婆婆塞多少人進來,她手段用盡,一個孩子都沒讓生下,沒想到公婆才過世多久,他便明目張膽養起外室來了。

        她做這麼多事,可不是要為他人作嫁,誰想要從她手裡分一杯羹,就得拿命來換!

        咬緊牙關,她道︰「人在哪裡?」

*             *             *

        瑢瑢用二十文錢雇了里正家的牛車,送他們進城。

        這是知聞先生頭一次坐牛車,速度很慢,頗為顛簸,幸而一路上和珩老弟高談闊論,倒也不覺得太難受。

        車上坐著知聞先生、季珩、瑢瑢以及一個大籮筐,田風推著輪椅在一旁走著,田雨坐在駕駛牛車的里正身邊。

        聽著兩人對話,瑢瑢頭一點一點的打起瞌睡,見狀,季珩伸手將她的頭攬到自己肩上。昨天他在門外叨念半天,她才把數過一次又一次的瓷瓶收妥。

        忙過大半個月,她的眼睛底下有了青黑,臨睡前又把雙面繡給檢查兩遍後才肯罷手。他沒睡,從頭到尾陪著,臨睡前讓田露給她送一碗牛乳,盯著她喝下去,才讓她上了那張小床。

        她很累,但累得很興奮,蠟燭熄滅後,還叨叨說個不停。

        「明兒個如果一切順利,日後生活都不需要擔心啦,我在想啊,如果胭脂賣得好,得雇兩個人回來幫忙……」她的計劃很完美,不知道已經在腦袋裡面繞過幾百回,但季珩一句話像冰水似的兜頭澆下。

       他說︰「如果不順利的話呢?那些胭脂可以塗到你入土。」

       看看、看看,他的嘴巴多不討喜,但她沒有生氣,好脾氣地咯咯笑著,也不說為什麼。他忍不住問︰「高興啥?」

       「高興有銀子,有銀子就覺得日子有了盼頭。」這是娘經常掛在嘴邊的話。

       「以前你家裡很窮?」他問。

       「我也過過錦衣玉食的日子。」

       「所以很高興、很有盼頭?」

       她皺起鼻子搖搖頭,說︰「我寧可日子踏踏實實的過,靠自己的雙手掙回每一分錢,雖苦,但苦得有目標有意義。」

        「意思是錦衣玉食於你……沒有意義。」既然如此又非要掙大錢?矛盾!

       她輕哼一聲,不再說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低聲道︰「於我,那裡是地獄。」說完這句她不開口了,拉攏棉被,把頭整個埋進去,也不怕喘不過氣。

        經過許久,她的呼吸沉了,他下床,支著牆壁,緩步到她床邊。

        夜裡季珩不再燃蠟燭入睡,好像是……有了她、有了安心,那一夜的惡夢不再困擾他。輕輕拉下她的棉被,借著皎潔月光看見她眉心緊皺,他緩緩嘆息,用手指抹開她的眉心。

        「你心裡到底藏著多少心事才會這麼矛盾,又這麼……誘惑人?」輕嘆,好半晌他才為她拉攏棉被,轉身回床。

        這幕竟落在坐在屋頂上的知聞先生眼底,他輕輕一笑,明白瑢瑢於他,不僅僅是個丫頭而已。

        牛車壓到石頭,一陣晃動,瑢瑢的頭掉下季珩的肩頭,厲害的是,這樣她還能睡,可見得這陣子她有多累。

        可是再累她沒歇過他的三餐,沒有少服侍他的日常生活,也沒有讓時刻在臉上展現的笑容消失過。

        輕喟,季珩將她攬進懷裡,抱著她,與她體溫相依。

        知聞先生見狀,刻意道︰「這丫頭有個好主子。」

        他是個好主子嗎?過去或許是的,直到被最親近、被貼身的人出賣,他再也不信任他人,他對誰都不好、對誰都糟,包括……他看一眼懷裡的瑢瑢。

        然後,他突然笑了。

        他當然不是好主子,因為不打算了,不打算拿她當丫頭。

        他把身邊的包袱推到知聞先生身邊道︰「瑢瑢知道先生喜歡肉乾,給先生備上一些。」

        「是個細心丫頭,來而不往非禮也,她喜歡什麼?」

        她喜歡……季珩笑開,他沒有回答反問︰「聽說若有人想挑戰手執玉牌之人,必先備下百兩銀子作為束修?」

        「是,前半個月你沒進棋高八斗,有不少人捧著銀子想來試試你的深淺。」

        他是今年唯一解開棋局、奪得玉牌之人,當然他最轟動的事跡除了奪得玉牌之外,還有從名滿京城的符(富)公子手裡奪得六十六面銀牌。

        比起玉牌,富公子的落敗,成仇富的平頭百姓嘴裡最好的談資。

        季衍今天又戴上面具,聽說京城有不少女子對他面具底下的容貌頗感興趣,還有人繪聲繪影說他面如冠玉、風流倜儻、俊美無雙。

        「先生能為我安排幾個人對弈嗎?」他低下頭將她頰邊碎髮攏到耳後,露出清麗嬌艷的臉龐。

        「為什麼?」

        「因為這丫頭旁的不喜歡,就喜歡金銀阿堵物。」

        「聽起來是俗人?」知聞先生噗嗤一笑。

        「確實是個俗人。」季珩同意他的看法。

        偏偏一個再雅不過的男人就喜歡上這麼一個俗人?人生啊、緣分吶,多麼難解。

*             *             *

        再次進到嬌容坊,瑢瑢說不出心中滋味。

        前世娘與文夫人是熟識的,剛開始只是老闆與顧客的關係,後來在從青雲寺返家途中,遇見馬車壞掉的文夫人,她們順道送文夫人一程,在車上,娘與文夫人相談甚歡,從此結為好友。

        父親尚未得罪宣武侯之前,她和娘曾經做出同樣的三款產品,與文老闆擬下契約,她們決定把東西賣給嬌容坊,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轉眼間項家就垮了。

        深吸氣,她背起籮筐,田風跟著她,一前一後進入嬌容坊。

        她有一張教人為之驚艷的臉龐,因此甫進到鋪子裡就引來許多目光。

        小夥計趕緊上前打招呼,「小姑娘想要買些什麼?需要我介紹嗎?」

        瑢瑢看一眼鋪子裡的幾位姑娘們,刻意揚聲道︰「我今兒個是來賣胭脂的。」

        聞言,有人輕笑,「姑娘傻了吧,這裡是買胭脂的地方,不是賣胭脂的地方。」

        瑢瑢睜大雙眼道︰「我家裡有幾張不外傳的祖上秘方,姊妹們長期用自己做的胭脂,皮膚都水嫩潤滑得很,就是六十歲的老奶奶臉上也不見多少皺紋,我想老闆或許會對我家的胭脂感興趣。」

        聽她這麼一說,幾個姑娘靠上前,細細看著她的皮膚,雖然一身村姑打扮,白日裡定是要下田做事的,可這樣的姑娘竟有一身吹彈可破的肌膚,確實匪夷所思。

        「我能摸摸你的臉嗎?」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衝著她笑問。

        「可以啊。」瑢瑢把臉偏向她。

        小姑娘輕觸她的臉頰,驚呼一聲,「真的很嫩呢,和我家的胖小弟有得比。」

        「真的嗎?我也要摸摸。」說著幾隻手同時湊上來。

        有那一、兩個心裡埋嫉妒的,刻意用力掐了下,瑢瑢吃痛,臉上卻依然笑咪咪的。

        「天,才輕輕摸兩下臉就紅了,這是有多嫩啊。」第一個摸她的小姑娘驚呼。

        她這一喊,讓暗暗掐她的姑娘們低頭羞愧了。

        「是不是我們抹你的東西,皮膚也能這樣好?」

         「可以試試啊。」她從籮筐裡面拿出胭脂膏、芙蓉散和玉女霜,一一介紹,「這是芙蓉散,潔面後取兩小匙和水,敷在臉上一刻鐘,清洗後,就能立即感受到皮膚變得比平常潔淨柔嫩,不需要太多脂粉,只要抹一點玉女霜,點上胭脂膏,就很美了。」

        「真的假的?」

        「經常上妝的姑娘,若是細心點,會發現臉頰兩處常常會出現斑點,那是因為多數的脂粉裡面加入鉛粉,會暫時讓姑娘的肌膚看起來柔亮美麗,但長期使用之後鉛粉滲入皮膚,反倒會出現除不掉的斑點,我們的玉女霜不但沒有鉛粉,還加入能讓肌膚美白的珍珠粉。」

        她的說法鼓吹了大家的興趣,只是……新東西,真能比往常用的更好?

        見大家尚有些疑慮,瑢瑢向夥計要來一盆清水,夥計到後頭拿來了,隨著他出來的還有文老闆和文夫人。

        看見昔日舊人,瑢瑢心情有點激動,只是強撐著不教自己表現出來。

        她朝兩人點點頭後,問︰「有人想要現場試試的嗎?」

        文夫人見無人願意嘗試,道︰「我來吧。」

        文夫人果然還是像過去那般豪爽,這東西還不是他們家的呢,若是買賣不成,說不定兩人會成為生意上的對手,她竟連多餘心思都沒有,就願意當場示範。

        心微暖,那依舊是她認識的文夫人。「是,夫人,這邊請。」

        瑢瑢找了張椅子讓她坐下來,先為她淨過臉後,再將芙蓉散舀出兩匙加上水,她一面做一面解釋——

        「如果夫人喜歡的話,加上蜂蜜或蛋清也是可以的,唯一要注意的是,當面膜敷上時就不要說話、笑或做表情,還有敷的時候避開眼角處……」

        她一面解說一面操作,一刻鐘過去,她請夥計取來溫水,將溫熱的帕子敷在文夫人臉上,再輕輕將面膜擦淨。

        有姑娘迫不及待動手摸,「真的,好滑呢。」

        「看起來比剛才還要白嫩。」小姑娘嘰嘰喳喳討論不停,臉上滿是興奮。

        瑢瑢笑著為文夫人塗上玉女霜,再在她的唇間點上胭脂膏,看起來不像畫過妝,但整個人神清氣爽、臉色紅潤,硬是比方才的妝容看起來年輕幾歲。

        「姑娘,你這東西怎麼賣?」終於有姑娘忍不住問。

        「這不是我要賣的,是老闆要賣的,價錢得聽老闆怎麼開。」瑢瑢笑著把目光一轉,落在文老闆身上。

        文老闆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見小姑娘,他滿腦子想的是項家夫人和她的女兒,當年若不是項家出了意外,項舉人和夫人死於非命,女兒不知淪落何方,這幾樣東西早就在嬌容坊開賣了。

        只是這丫頭怎會有這些配方?當年項夫人明明說是家傳,莫非這小姑娘與項家有關係?

       「老闆,你這東西要怎麼賣啊?」小姑娘的聲音揚起,把文老闆的魂給拉回來。

        文夫人接話,「胭脂膏五兩銀子一盒,玉女霜和芙蓉散要六兩銀子一盒。」

        當初項夫人留下來的幾盒她試用一個月,效果好得很,今天再用,感覺一模一樣,這肯定是當年那些東西。

        文夫人激動不已,不自覺地緊緊拉住瑢瑢不放。

        「這麼貴?嬌容坊還沒賣過這麼貴的東西呢。」

        「是啊,咱們嬌容坊還沒有賣過這麼好又這麼貴的東西,往後姑娘們要是有朋友喜歡,就介紹大家過來,今天是第一天賣,恰恰碰到姑娘們在,如果有人想要,可以打個折扣,每一種都便宜五百錢。」

        聽文夫人這麼說,有人猶豫、有人歡喜,也有人立刻拿出銀子來買。

        就這樣,契約還沒寫呢,東西已經賣掉一些。

        等把客人都送走了,文老闆吩咐夥計看好店,把東西放上架子,就與文夫人把瑢瑢拉到後頭屋子。

        尚未坐定,文夫人立刻問︰「你認識項家人對不對?還是認識項大姑娘?聽說她嫁進靖國公府,是真是假?她在裡頭過得好嗎?項家叔嬸說她高嫁,可一個孤女與國公府……我怎麼都不相信,就怕是被賣進府裡為妾為婢,我們遞拜帖想上門求見,卻每次都被打回票。」

        聞言,瑢瑢滿腹感激,還以為禍事起,自己就被這個世界給遺棄,原來還有人在乎她。

        「瑾瑢姊死了,死前把這門手藝教給我,她讓我有機會就做出來,送到嬌容坊,她說文老闆、文夫人都是實誠的大好人。」

        「瑾瑢死了?怎麼會……她怎麼死的?」文夫人一把抓住她的手,眼底泛出淚光。

        她沒說實話,只低眉道︰「是病死的。」

        「病死?難道偌大的國公府還請不起大夫給她治病?」

        她不願他們招惹季家,低聲說︰「瑾瑢姊並沒有嫁進國公府。」

        「果然,我就說那對叔嬸說謊,他們肯定把瑾瑢給賣了。」文老闆說。

        「你和瑾瑢是什麼關係?」文夫人忙問。

        「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在破廟裡與瑾瑢姊相遇,那時她已經病得很重,我照顧她最後一段日子,她把方子給了我、也把她的名字給了我,讓我幫她繼續活下去。」

        文夫人聞言垂眉無聲哭泣,她不懂,這麼好的人家怎麼會遭遇橫禍?

        瑢瑢攬住文夫人肩膀,輕輕拍著,低聲道︰「別傷心,他們在天上會過得很好的。」

        爹、娘、弟弟一定會過得很好,她必須這樣相信。

        「沒錯,這麼好的人一定會被神仙接引到西方極樂世界。」

        瑢瑢吸吸鼻子道︰「文夫人,我們來談談契約吧。」

        「不瞞你說,當年我曾經和項夫人定過契約,不管賣價多少,每一盒我都給二兩銀子,當時我定的賣價是四兩銀子,但試用過後我覺得太便宜了,才決定用方才那個價錢,所以現在胭脂膏每盒我給你二兩半,其他兩種三兩,你覺得好不好?」

        果真是實誠人,文夫人大可以不必跟她說這些的。

        「文夫人大方,我便也不吝嗇,實話說,我手上還有不少方子,每隔兩個月,我會做出新的胭脂、護膚品,不管我做什麼,都會送到嬌容坊,若文老闆有意思的話,可以試著往上頭賣,若得機緣,或許有機會成為皇商。」

        過去為了做這門生意,她和娘踏遍京城每一家胭脂鋪子,她對自己的東西信心滿滿。瑢瑢說得文老闆夫婦心肝兒發顫,皇商……那是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啊,不過在這一行多年,他們何嘗不知這是多好的東西。

        立下契約,文老闆和文夫人送瑢瑢出來時,發現鋪子裡又進來幾位姑娘,有人對著剛擺上去的脂粉價位驚訝不已,過去嬌容坊賣的都是平價商品,顧客群多是小商戶裡的婦女或高門大戶裡的丫頭,這五、六兩的東西往上一擺,大家眼睛都直了。

        小夥計正在大力鼓吹,見老闆、老板娘和瑢瑢出來,眾人的目光全轉過來。

        而當中一個穿著月湖色衫子、青色比甲的姑娘乍一見到瑢瑢,眼珠子急遽收縮,灼灼目光盯著她,不敢置信。

        怎麼可能……她怎麼可能還活著?明明探過她的鼻息,確定人已經死去,為什麼……是孿生子嗎?她試圖安慰自己,卻悄悄挪動腳步,走到瑢瑢身側,直到看見她耳垂上和耳垂後頭一大一小的朱砂痣……

        真的是她?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她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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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9-12 00:04:1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劉氏的真實身分

        幾局棋,贏得簡單俐落,季珩看著懷裡的銀票越積越多,家裡那個見錢眼開的小丫頭肯定會眉開眼笑吧。

        想起她笑起來時兩顆大大的眼睛彎成月眉,想起她數銀子時臉上的貪婪,瞬間,心情飛揚。

        她的笑很簡單,卻很有感染力,她的生存論很簡單也很有感染力,好像她想做什麼都很容易感染身旁的人,哄著旁人跟她做相同的事情,並且一做……上癮。

        她是個很奇怪的女人,奇怪到連季珩也不自覺地以「我家裡那個丫頭」稱之。

        「知秋先生厲害,在下甘拜下風。」對弈者道。

        也不知是誰定下的規矩,每個手執玉牌的人都有一個名號,知聞、知信、知同、知意、知問、知秋,他的名號是在方才進門時,知聞先生告訴他的。

        他問︰「為什麼要這樣做?」

        知聞先生的回答教人詫異,「這樣聽起來比較厲害。」

        這樣有比較厲害嗎?並沒有,但確實可以消除階級差別,避免掉不敢贏、不想贏的問題,也可以避免掉一些麻煩。

        然後他有了知秋這個名號,他不喜歡也不討厭,再然後「今年鬥棋大賽贏得玉牌的美男子出現」,消息傳出引來不少在大賽中失利,並且認為自己只是運氣不好而非棋藝不佳的人出面挑戰。

        季珩把價碼調得很高,一局棋二百兩,有點過分,聽說公定價是百兩,即使如此,還是有許多認為他是好運罩頂的人跳出來挑戰。

        五局,他發揮全力,在最短的時間內殺得對方無招架之力。

        鬼先生在他耳畔低語,「別太過分,給對方留點面子。」

        面子這種東西是要靠自己爭來的,而不是等別人留的。季珩在心裡回答。

        「第一個和你對弈的人是李尚書的長子,第二個是戶部陳侍郎,第三個……現在坐在你對面這位,是最近在皇帝跟前很紅的新科狀元郎陳品。」

        所以呢?

        「你應該留幾分情面,日後你對上那一家人,會有更多人站在你這邊。」

        不必了,我要做的事,自己動手。

        「嘿,來了、來了。」

        誰來了?

        「宣武侯世子王昌國,那個三年前偷走瑢瑢她爹文章、考上會元的人。」

        通過會試後大家都是進士,殿試決定的只有一甲、二甲及三甲進士,有宣武侯拿銀子運作一番,一甲是別想了,拿個二甲進士倒不難。

        他在哪裡當官?季珩在心裡問。

        「聽說到現在還沒派任,成天在京城到處晃。」

        都三年了還沒派任,看來這人沒啥本事,卻心高志遠。

        二甲進士多數外派到外頭州縣當個七品縣令,王昌國有親爹相幫,選官應該更快,若不是非要留在京中,又得是個有名有實的好缺,肯定早選上官。

       「他的棋藝不差,鬥棋大賽時贏得五十面銀牌,也解開棋局,可惜與前輩交手時輸得有點淒慘,因此與玉牌失之交臂。」

        若非沉迷棋藝,有幾分聰明的王昌國幹麼需要偷別人的文章?

        「哦,對了,他還有個很厲害的名號。」

        什麼名號?

        「他號稱京城棋公子。」

        大名鼎鼎的棋公子竟是他?

        京城有琴棋書畫四大公子,過去不懂得藏拙的季珩,把其他三個名頭都給摘下,唯獨沒碰棋藝這一塊,不是他不碰,而是沒時間碰,才讓他人白佔幾年名頭,如今看來不過爾爾。

        可見得自己那書公子、琴公子、畫公子的名號,也不過是人捧人、吹捧出來的名號,只是未遇著真正的行家,只是年輕氣盛。

        鬼先生沒問季珩打算怎麼做,只見他酷酷的一張臉,笑出幾分狐狸味兒,鬼先生想,這次交手,王昌國會有點慘。

        「知秋先生請了。」王昌國拱手為禮。

        「你是……」他偏過頭,看著對方的眼神略帶不屑。

        「在下是王昌國、立武侯世子,二甲進士出身。」他抬起下巴,志在意滿。

        哼,一倆名不副實的進士也值得來說嘴?

        季珩輕輕一笑,問道︰「聽聞京城百姓稱你為棋公子?」

        這話讓王昌國下巴抬得更高了,知逍他的厲害就行,「沒錯,正是在下。」

        他以為自己的笑有足夠氣勢,能把人給壓垮,沒想到季珩卻緩緩比出五根指照說︰「既然如此,五百兩。」

        「什麼?」

        「想贏棋公子可不簡單,既然是得多耗費心血的事兒,自然得有更大的賭注。」

        五百兩……竟還成了對他的奉承?哪有這回事?誰曉得他得到那塊玉牌是運氣好,還是因為有人在背後運作,念頭一起,他聯想起自己的會元文章,越想越覺得有此可能。

        可不是嗎?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名副其實的人,多數都是花花轎子人抬人,不曉那張人皮面具底下的真實身分是誰?會不會是某個公侯之家的小少爺?

        既然如此,他想到讓自己的名聲更上一層樓的法子。

        王昌國笑道︰「行,不過我有個條件,我押五百兩,你把玉牌也給押上,若是我贏了,玉牌歸我。」

        「你在開玩笑嗎?一面玉牌可免繳棋高八斗的年費,不說多了,光一年就有三千兩價值,你打算用五百兩博我這三千兩,未免太會算計了,宣武侯府果然適商人世家。」

        季珩這一說,旁邊立刻有人竊竊笑起。

        京城人人都曉得,宣武侯能有今天的爵位,可不是因為他驍勇善戰、用戰功換來的,在這之前他不過是個善於鑽營的商人,靖國公看重他的經商手腕,特意延攬他,替軍隊籌米、籌糧、籌軍餉,靖國公連連打下幾場勝仗,將北方諸國收納版圖之後,皇帝才封王家這個爵位。

        士農工商,商排在最末等,翻身之後,宣武侯為了自己的聲名,還刻意將產業化明為暗,讓屬下去經營,自己再不碰商務,就為了不教旁人說嘴。

        沒想到季珩竟然當眾赤裸裸地將王家的根底給刨出來,太不給面子了。

        這爵位有名無實,侯爺才會想方設法讓自己的兒子考上進士,還砸大錢到處找人脈,想盡辦法要把兒子塞進戶部。

        宣武侯很懂自己的兒子,旁的不敢講,但兒子對於經營之道頗有幾分心得,若能進戶部,肯定能發揮長才,得到重用,說不定入了皇帝的眼,列位三公可待。

        宣武侯心大,王昌國心更大,他怎肯低頭去當那七品縣令,說不定爬一輩子也就爬到個五品小官,因此他寧可在京城到處晃,也不肯將就一個小官員。

        眼看最近事情總算有點眉目,喜事臨頭,這才到棋高八斗顯擺自己棋公子的名聲,哪裡料到會有人將王家的過去給刨出根來。

        王昌國氣得咬牙切齒,將懷裡的銀票通通掏出來,重重往桌子上一拍,道︰「五千兩,賭你的玉牌。」

        「行。」說完,季珩輕蔑地抬高下巴,朝他比出兩根手指頭。

        「什麼意思?」

        「兩炷香之內贏你。」說著,季珩順手將五千兩收入囊袋,這是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鄙視。

        啥啥啥,都還沒贏呢,就把錢給收起來……好,沒關係,越是輕狂、輸得越慘,他就等著看這小子輸到脫褲子。

        王昌國一怒,抓起黑棋就下。

        季珩輕笑一聲,很輕的聲音,可王昌國偏偏從對方的笑聲裡再度感受自己被鄙夷了。

        人在生氣中往往會做出錯誤決定,在平時如此,下棋更是如此,須知一步錯、步步錯,最終滿盤皆輸。

        於是接下來季珩不再說話,卻用足動作、表情以及各種挑釁讓對方清楚,他根本沒有把王昌國放在眼裡。

        王昌國從來沒有碰過這種痞子,棋越下、他越火大,再然後……輸得徹底。

        季珩笑著將桌面上的玉牌拿起來,輕撫兩下,像是拍去上頭灰塵似的,慢條斯理道︰「怎麼這樣快,才剛過一炷香呢,看來是我高估宣武侯世子了,本以為世子爺號稱棋公子,再加上會元出身,再差也能撐上兩炷香功夫,沒想到這棋公子竟是如此名不副實……等等莫非傳言都是真的?」

        季珩拉高音量,身子往後微傾,動作不大,但旁邊的人全都清楚看見了他打從靈魂深處的不屑。

        他沒把話說清楚,但王昌國心臟狠狠跳三下,他、他……他說的不是「進士出身」而是「會元出身」,莫非他知道些什麼?

        王昌國來不及出口阻止,圍觀的客人搶先一步問︰「知秋先生,什麼傳言?」

        好八卦是促進人類腦力快速進步的原因之一,為了「增進腦力」,所有人都帶著興味望向季珩,期待有更勁爆的八卦。

        他輕輕一笑,緩慢回答,「傳言世子拿到會元的那篇文章是一個姓項的舉人寫的,他沒有背景,考完試把卷子一交,認定自己能考上,沒想到竟是榜上無名。之後會元文章公布在榜上,項舉人一看,那分明是他的試卷,怎麼會變成宣武侯世子王昌國的?項舉人心有不甘,擊鼓鳴冤,不料最後被判誣告,入獄短短數日竟在獄中上吊自盡。消息傳出,項舉人的妻子驚嚇過度,一屍兩命。

        「三年前在下聽到這樁案子時,只覺項舉人想當官想瘋了,可如今看到世子爺如此『才華』,再想想項舉人都敢擊鼓鳴冤,怎麼會嚇到在獄中畏罪自殺,莫非是某人買通獄卒,把人家的性命給謀害了?可憐寒窗十年,滿腹經綸,到最後害了自己還連累妻兒……」

        此番話一出,所有人看王昌國的目光都不同了,一張張臉上都帶著無言譴責。

        王昌國被看得心虛、看得無地自容,強撐著一口氣道︰「你閉嘴,沒有的事,竟說得活靈活現,有本事把人叫出來與我對質。」

        方才他越聽越心驚,只聽得前幾句,後半段一句也沒入耳,他滿肚子想著項舉人早就不在世間,誰能與他對質?無憑無據的事,誰敢拿他怎樣,語氣不自覺地強硬了起來。

        沒想到他這一開口,旁邊的人居然大笑起來——

        「這是有恃無恐,明明知道人在獄中被弄死,還敢講這種話,可見得其中必有蹊蹺。」

        此話一出,立刻有人附和,「真慘,本是驚世之才,卻被如此小人給誤了性命。」

        「這就是黎民百姓之苦,誰教人家沒有個當侯爺的爹。」

        宣武侯有名無實,在京城裡只能靠巴結權貴爭得一席之位,在許多人眼裡就是個攀附小人,如今又被人這麼說,名聲肯定要再壞上幾成。

        王昌國被說得無地自容,只是就這樣離開,肯定會被解讀為默認,待今日之事傳揚開來,他在京城還有立足之地嗎?就怕連運作多時終於快到手的戶部之缺,都會丟掉。

        他剛要再替自己辯解幾句,就見知聞先生領著一名年輕男子上前。

        年輕男子身穿一件天馬皮袍,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服飾雖然貴重卻不張揚,加之身材豐偉,氣度宛若翩翩濁世佳公子,他的腰間繫著明黃色腰帶,這顏色並非尋常人可用,就算王昌國再蠢笨,那點眼色還是有的。

        他立刻選擇閉上嘴巴,拱手對季珩說︰「今日多謝知秋先生賜教。」

        說完他對知聞先生和年輕男子拱手為禮,迅速走出棋高八斗。

        年輕男子緊緊盯著王昌國背影瞧,嘴角露出些許不明意味,而知聞先生對著季珩猛笑。

就說呢,方才怎麼請,這小子都不肯到弈園,原來是打算留在這裡訛人銀兩,看起來就不是個愛財的人呀,莫非……他想起那個俗人丫頭。

        是為了她嗎?他待那個丫頭,相當用心吶。

        「行了,五千兩夠你拿去討好人的,到後頭坐坐吧。」知聞先生道。

        旁人就罷了,他身邊這個,可不是人人都能夠亂看的。

        季珩看一眼年輕男子,王昌國不認得他,季珩卻是認得。

        因為父親的關係,他與母親曾被皇后宣進宮裡,這位便是當朝太子。

        他有賢有能更有心機,懂得權衡利弊,更懂得收買人心,這樣的人再適合那個位置不過,除了空有野心卻沒有太多腦子的六皇子之外,沒有其他皇子敢妄想東宮之位。

        季珩微微一笑,過了今天,他大概就真的跟玉霞坊的老闆有幾分交情了,回去記得提醒瑢瑢,與其跟張記布莊合作,不如緊抱太子這條大腿。

        他是太子,卻亦步亦趨地跟在知聞先生身後。

        腦子一轉,季珩嘆氣,應該早點看出來的,那身氣度……知聞先生就是皇帝最看重、自身卻刻意遠離朝堂的賢王吧!

        季珩刻意表現得從容,假裝未看出兩人身分,朝田風一點頭。

        田風領命,推著主子跟在兩人身後走。

        再度進到弈園,季珩與太子面對面坐下。

        知聞先生在側,太子對季珩說︰「我讓你三子?」

        「不必,公子先請。」

        好大的口氣?太子竟也不怒,拿起黑子往棋盤右上角落子,季珩不慌不忙也落下白子,兩人落子速度不快,但話卻說得很多。

        「榆丘受困,如何解?」太子問。

        季珩一愣,這是鬼先生前兩天才讓他解的習題,換言之,鬼先生知道自己會碰上太子?

        知道自己會被問這個問題?

       目光一轉,落在站定知聞先生背後的鬼先生身上。

       「專心作答。」鬼先生提醒。

        季珩收回目光,再下一子,專心道︰「圍魏救趙,共敵不如分敵,敵陽不如敵陰。與其和梁國精銳對峙,不如設法分散它,而後再打。」

        「說清楚些。」太子又落一子。

        這回季珩沒有將白子放在黑子旁邊,反而擇另一個角落下子。

        「先派兩萬兵馬,悄悄進駐榆丘東方。」

        「然後?」太子再下一子。

        「梁國與陳國素有舊怨,可傳出謠言,陳國已與大燕聯手,準備趁梁軍困榆丘同時,自背後攻打梁國本土,陳國戰力遠勝大燕在榆丘布兵,屆時梁國定會將主要戰力轉向,進軍陳國。此時,大燕兩萬軍隊必須迅速滅掉梁國留下的軍隊並進軍梁國國境,並將此消息傳入陳國。」

        聞言,太子哈哈大笑,過去談聯兵,陳國總是含糊帶過,如今這麼做……是逼得陳國不得不與大燕聯手啊!皇叔沒有說錯,此子胸有大才,堪得重用。

        「倘若那兩萬大軍由我帶領,公子可願與我一起出征?」

        太子的邀約讓季珩心中一突,他可以嗎?

        目光一轉,直覺望向鬼先生,看見他滿臉笑意,眼底淨是滿意。

        「我這副殘軀,能為公子所用?」

        「為什麼不能?」太子反問,他要的是他的腦袋,扛都要把他扛上戰場。

        季珩微皴雙眉,他能嗎?上戰場是他的夢想,只是現在的自己有那麼長的壽命可以投注在一場戰爭裡?若沒有李熙的藥維持著,或許他早就歿於世間,可就算有藥……也就是三、五個月的事,他要做的事還很多,至少在死前他要看到二房得到應得的報應。

        「知秋先生有什麼問題嗎?」

        「請公子給我一點時間考慮。」

        看見他的猶豫,知聞先生——賢王微哂,他知道他要考慮什麼。

        而太子卻認為一個心有丘壑之人本就多思多慮,謹慎無過。他沒有勉強,只笑道︰「行,希望最後知秋先生別教我失望。」

        「是。」

        接下來兩人不再說話,專心將一盤棋下完。

        太子離去後,賢王坐到季珩對面,笑道︰「你的心結,要不要老叟為你解開?」

        季珩莞爾,賢王能知道自己心結?「先生請說。」

        「先告訴我,宣武侯世子什麼時候得罪你?」

        「他得罪的不是我。」

        「不然……」

        「項舉人是瑢瑢的父親。」

        明白了,這是一怒為佳人吶!「你所言是真是假?」

        「當年承辦的府衙必定留有檔案,只不過事隔多年,怕是要找到證據有困難。」官官相護,要是能從中找到證據才有鬼。

        「既然如此,你打算怎麼幫瑢丫頭討債?」

        「找證據很困難,但毀人名聲不難,宣武侯府的名聲本就不怎樣,若是王昌國的名聲再臭上幾分,我懷疑還有幾個清流名臣會願意出頭為他謀官。」

        這是季珩原本的計劃,但對面坐著的可是賢王,他算準了,經過今天,王昌國的仕途必定就此止步。

        「就算宣武侯世子沒有當官又如何,宣武侯這爵位可傳五代,再加上王家別的不多就是錢多,頂著爵位,王昌國這輩子一樣可以過得很舒坦。何況,這件事你沒有半點證據,宣武侯要是厚著臉皮跑到皇帝跟前哭一哭,王昌國不見得當不了官。」

        靖國公與當今皇帝為何感情深厚?那是因為當年他們並肩作戰,而靖國公三番兩次救下皇帝,還將功勞全往他身上堆,這才能堆出今天的皇位。

        當年宣武侯就跟在靖國公身邊,於皇帝而言,宣武侯就是個弄臣,雖無大作用,卻也有幾分感情。

        「若非要逼出證據,也不是不能。」季珩笑道。

        「哦,逼出?說說看。」

        「能考上會元,肯定對自己的光榮史很自滿,那篇文章必是張口就能說出,提筆就能寫出,不如讓他當眾背寫,如果記不得,事實就夠清楚了。」

        方才如果不是太子突然插進來,他會逼得王昌國當眾背文章,現在……不必了。

        賢王道︰「如果我能幫上這個忙,你要怎麼謝我?」

        「除了把瑢瑢送給知聞先生之外,什麼條件您都可以提。」

        這麼大方?他似笑非笑地望向他,道︰「如果你最終同意上戰場,田家那四個會跟去吧?」

        雖然缺手斷腳、少眼睛,但那些人肯定不會讓他一個人冒險。

        「我應該沒辦法同意。」他的時間真的不多。

        辦法?賢王又笑,辦法從來都是人想出來的。「我說的是如果,如果你同意了,他們四個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會試著說服他們留下。」

        「你要他們留下來保護瑢丫頭?」

         「是。」

         「那四個人恐怕不好說服吧。」

        雖然沒與他們搭上話,可每回出現,他們幾乎把眼珠子黏在主子身上,如果主子沒了性命,他們大概也活不下去,要說服他們留下,應該和說服太陽打西邊上來一樣困難。

        賢王莞爾,「你擔心瑢丫頭的安全?」

        「是。」瑢瑢的容貌將會帶給她許多危險。

        「要不,等你出門,把瑢丫頭送到我那裡,替我料理三餐,直到你回來。」

        有賢王府保護,他可以少些憂慮,不過……「她有自己想做的事。」

        「我不會阻攔,或許還能助上一臂之力。」

        認真思索片刻後,季珩本想點了這個頭,可是怎麼能呢?最根本的問題是……

        賢王一眼看透他心中所想,「瑢丫頭的事情不難解決,難的是你本身的事對不?」

        季珩詫異抬眉,心道︰他真有讀人心思的本事?

        「臉有腐肌、雙腳殘疾,你不是生病,你是中毒了,腐肌蝕骨散,對不?」

*             *             *

        心事重重,一碗飯吃得沒心沒情。

        「大少爺、二少爺,今天晚上我把飯做得很難吃嗎?」瑢瑢好脾氣的問。

        她和季珩不同,今天她的心情很好,就算是吃糠嚥菜,也會覺得美味無比。

        因為她和嬌容坊簽下契約,從現在起,她可以賺到不少錢;因為知聞先生給了她一封推薦信,往後她做的衣服可以高價賣到玉霞坊;更因為……你知道小少爺今天賺多少錢回家?

        整整六千兩啊!那是她連想都無法想像的數字。

        從接手銀票那刻起,她覺得自己都快長出翅膀飛起來了,她笑得歡快、笑得得意,無比的快樂映入季珩眼底,勾起他的唇角。

        雖他出口的話很討厭,但無妨,這並不影響她的好心情。

        季珩說︰「小家子氣,就這點錢也值得你笑成這副樣兒。」

        哈、哈、哈,話說的多豪邁,好日子才過兩天,口氣就大成這副模樣,也不想想幾個月前他們還得靠她的賣身銀才能湊足餐桌上的碗。

        「不會,好吃得很,我們家瑢瑢的紅燒肉是天下一絕。」田風回答瑢瑢的問話。

        季珩看著吃得滿面油光的四人,幾個月的鄉村生活好像所有人全融入了,他們像個十足的村民,再也找不到當隱衛時的陰沉。

        本想著也許這輩子就這樣了,也許身上的毒讓自己連報仇都不能,沒想到……倘若生活再次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他們會感覺如何?

        「既然好吃,我們家小少爺是怎麼啦,怎麼嚼蠟似的滿臉痛苦?」

        平日裡季珩嘴巴壞、眼光壞、表情壞,她都能夠忍受,更別說心情好的今天,他就算從頭壞到腳,她也能歡歡喜喜接受的呀。

       她夾起一塊肉往他碗裡擱去,滿臉的笑、滿臉的愜意,再加上滿臉的巴結,突然間季珩發覺,離開這張臉,他會抑鬱的吧?

        季珩不是心情差,而是有太多的事必須厘清,悶悶地放下碗筷,低聲道︰「我要沐浴。」

        真的半口都不吃?心情真的很糟吧。

        瑢瑢皺眉,為什麼?今兒個在棋高八斗發生什麼事?如果那裡不好的話,就算能賺再多錢,往後還是都別去了吧。

        季珩一聲令下,幾個人同時離開餐桌,燒水的燒水、提水的提水,不久季珩安安穩穩地泡入浴桶中。

        他不讓人在旁邊伺候,雖然心裡牽掛著,眾人也只能乖乖地在外頭候著。

        閉上眼睛、深吸氣,他感受到水被撥弄著,勾勾唇角,他知道誰來了。

        「既然猜出賢王的身分,為什麼不讓他知道你是誰?」鬼先生問。

        「對於二房,我還沒想清楚要怎麼做。」

        劉氏和叔叔從小疼他、哄他,待他和親爹娘一樣好,他們疼愛他,甚至遠遠超過對季學的疼愛,他們總是把最好的東西捧到他跟前,為了這種事,他和季學鬧過無數次。

        二叔常說︰「沒有你爹,季家沒有今日光景,季家的門楣是你爹造就的,必須由你來傳承下去。」

        那麼斬釘截鐵的口吻,讓他從小就認定自己是季家的頂天梁柱,是季家最重要的人,所有最好的東西本就該落在他手上。

        小時候他被慣得太過,娘看不過眼,狠狠教訓他,他竟跑到二叔和嬸嬸跟前哭訴。

        是母親的死,是母親臨死前一番沉重的話打醒了他。

        從那之後,他開始努力上進,認真思考頂天梁柱四個字,那代表的不僅僅是吃好穿好玩好,更多的是責任與義務。

        他的勤奮看在所有人眼裡,祖父表現出來的是安慰,而叔叔嬸嬸表現的卻是心疼,還經常在私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告訴他,不必這樣辛苦,有叔嬸給你靠,誰都欺負不了你。

        是他樂意辛苦、願意承擔,造成他們的壓力,所以才會被季學推進池塘裡?

        那件事,他沒有怪到叔叔嬸嬸身上,反而在知道他們將季學打得下不了床之後,心疼他們的為難。

        是的,心疼,他心疼他們運氣不好,有個糟糕的兒子,他把他們當成親爹娘,打定主意侍奉他們的下半輩子。

        哪裡知道他們對他的好,是為著捧殺,捧殺不成便痛下殺手。

        有些事過去沒弄懂的,經過這段時間的沉澱,日漸清晰。

        曾經他不懂為什麼祖父不願意他和叔叔太接近,曾經他不懂為什麼母親對劉氏始終抱持戒心?

        第一次被下藥,與劉氏選定的通房丫頭成事之後,劉氏在他面前哭得摧心裂肺,說︰「學兒受過傷,季家傳宗接代的大事只能依靠你,我知道你認定顏家姑娘,可顏家哪能匹配得上咱們國公府,你爺爺奶奶不允許,你爹娘在天之靈也不會同意,偏你比誰都固執,身為季家媳婦……我左右為難吶。

        「嬸嬸不想勉強你,卻不能不勉強你,老太爺、老夫人年事已高就怕等不及,所以這次……就當嬸嬸對不起你,你怪我怨我,別怨你祖父母。」

        劉氏把所有過錯全數承擔,卻言裡言外透露,是強勢的祖父母做出的決定,逼得她不得不對他下藥,他不但無法責怪劉氏,還同情她身為媳婦的不容易。

        只不過那次清醒後,看見身旁赤裸的女子他只覺得噁心想吐。

        他真的吐了,吐得昏天暗地,從那之後,他每天晚上都必須燃上蠟燭才能安心入睡,他深怕半夜醒來身邊多了一個女人。

        這個習慣在瑢瑢來到身邊,在她老是叨念夜半燃蠟燭又危險又浪費,在她總在睡前同他閒話家常後……他安心了、不再害怕了,才漸漸改變。

        他懷疑過,二房是怎麼辦到的,為什麼能夠方方面面把戲演得這般周全?

        連田雷幾個隱衛都沒發現二房的惡毒與私心,教他們得到自己的全心信任?

        若不是發現追殺自己的竟是國公府的府衛,若非逃出層層追殺卻發覺自己身中奇毒,若不是田風傷勢穩定後數度夜探國公府,而掃除心腹大患的叔叔嬸嬸漸漸露出真面目,他哪裡能夠知道,最想自己死的人,是他曾經認定最親密的家人。

        可笑可憐,他被捧殺得不知天南地北,不懂人心險惡,被捧得將壞人誤認為良善之輩。

        曾經他傷心萬分、頹喪失志,他想,如果那是他們要的就給吧,反正他又病又累,再無法久於人世,只是……終究心有不甘。

        「難道你想放過他們?」鬼先生攏起雙眉,終究是在蜜糖罐子裡泡大的,心太軟,這樣的他如何能成就大事?

        「不想。」他回了兩個斬釘截鐵的字眼,迅速勾出鬼先生的笑意。

        「既然不想,讓賢王出手,不是更快更省事?」

        「我想先弄清楚,我娘的死與他們有沒有關係。」

        「你終於懷疑了?」

        終於?意思是鬼先生知道?他猛地轉頭看向他。

        「我娘是個勇敢堅韌的女子,爹常年不在,她母代父職,從未有過一刻鬆懈,她曾經告訴我,喜歡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而她的方式是,為爹爹盡到他無法盡的責任。」

        所以娘死後他才會如此自責,娘在他身上竭盡心力,他卻活得恣意縱情,像個被慣壞的孩子,忘記身為靖國公世子該有的責任。

        「你娘……令人敬佩。」

        「先生,你知道我娘的死因,對嗎?」

        鬼先生深吸氣,臉上透出忿忿不平,「她的死是季懷下的手,曾經,他想勾引你母親,若她能為他生下孩子,日後這靖國公府有她相助,未必不會落在季懷身上,沒想到你母親貞潔自律,反而以此為脅,不准他靠近你們母子,他見無機可趁,又怕你母親往外說,便在你母親的藥裡加東西,否則你母親身體一向健康,怎會一個風寒就要了性命。」

        真相竟然是如此?季珩握緊拳頭,恨意上心。

        好個季懷、好個劉氏,本以為二房從根子裡壞透的是季學,卻是有其父母必有其子,他的壞來自家學淵源。

        「先生,為什麼你事事明白?」季珩目光凝結在鬼先生身上。

        連他也懷疑上了?「我一直跟在你身旁,是你直到毒發,死去活來一回後,才能看到我。」

        「為什麼一直跟著我?」

        「你可以解釋為緣分,也可以說……你我前世相欠。」

        這就是所謂的緣分?那麼,是什麼樣的緣分讓他們牽扯在一起的?

        「知道你母親的真正死因,你打算怎麼做?」

        季珩握緊拳頭、咬牙切齒,每個字從齒縫間擠出,「我要他們從內裡腐爛起!」

        這個主意……鬼先生感興趣,「怎麼個從內裡腐爛起?」

        「既然他們喜歡演出親人相殘的戲碼,就讓他們自相殘殺。」

        自相殘殺?鬼先生這才聯想起來,「季懷置外室的消息是你命人傳出去的?」

        「對。」事情是田雷探出來的,不過稍稍透露給張璧,就讓劉氏炸了鍋,她經營多年,好不容易萬事備只欠東風,她怎肯讓這股東風吹往別人身上?

        季珩被下春藥,與劉氏安排的通房丫頭行了房,他以為就這麼一次,哪知自己這麼有能耐,那丫頭果真產下一子。

        在知道自己命不長久時,他還曾自我安慰,搶得再多、奪得再狠又如何,最終靖國公府的爵位與家產,一樣要落在他的血脈身上。

        可這只是劉氏的想法,季懷卻不這麼認為,他要自己的血脈承繼爵位。

        他肯定比自己更早看清楚劉氏的陰毒,也必定更早就發現府裡那麼多姨娘通房,怎會多年以來連個孩子都生不了。

        所以他懷疑劉氏從中作梗,便在外頭置家,如今連孩子都懷上了,本以為再過幾個月就心想事成,沒想到劉氏當眾打得外室落胎,硬生生掐斷季懷的美夢。

        在這之前,季珩沒有人手更沒有錢,唯一能做的是讓他們在矛盾中自相殘殺。

        「這方法不錯。」果真是從內裡爛起。

        「皇帝一天沒有下旨讓季懷襲爵,那爵位便能釣著他們,釣出他們的貪婪、自私,光要一紙輕飄飄的聖旨定下他們的罪行,更要拆穿二房一家的真面目,將他們齷齪赤裸裸地呈現在世人面前。季懷斯文老實?劉氏賢良淑德?季學溫和多禮、滿腹才華?真是這樣的嗎?我很樂意撕下他們的面具,讓世人看清楚他們是怎樣的人。」

        這樣的下場,遠比斷送他們的命……更讓人興奮。

        鬼先生揚起濃眉,問︰「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

        「劉氏打死季懷外室,那個外室已經懷有身孕,聽說死狀淒慘,街坊鄰居都看見了,丈夫養外室、妻子當眾殺人,劉氏和季懷的好名聲恐怕要打上幾個折扣,再過幾天,蓮花姑娘的『鬼魂』將會在國公府裡出現。」

        「她是林管事的女兒。」

        「沒錯,到時林管事會知道想爬高枝的女兒早成為季學身下的冤魂,林管事那人細心謹慎,一定會私底下暗訪女兒的死因,一旦發現季學是個瘋狂的殺人魔……屆時,有林管事作為內應,二房很快將會臭名滿天下。」

        就算賢王不插手,他也能令二房一家得到應有的報應。

        「國公府的事你已經有了想法,那隨太子出征一事,你……」

        別說自己早懷有征戰沙場的夢想,便是為了活命,季珩都必須點頭。「賢王能解腐肌蝕骨散的毒,賢王給藥,我還銀二十萬兩。這是賢王提出的條件,但我手邊沒有錢,只能以身作陪,陪太子打贏這場戰爭。」

        這將是他第一次上戰場,季珩沒有十足的把握,能依仗的不過是鬼先生的教導,但季珩是個不服輸的,他不會讓自己輸掉這一場。

        聽他所言,鬼先生深感欣慰,「解毒之後,太子必定會認出你。」

        「沒錯,不過那是大軍出發往邊關之後的事,我會稟明太子,不讓此事太早傳回京城。」

        待來日他將風風光光以靖國公身分重返京城,讓大燕百姓知道虎父無犬子,他季珩無愧於父母。

        而田雷斷腕、田露傷眼,他計劃讓他們留在京城,好好料理二房醜事,若賢王能再加把助力,或許待他返京,二房早已消滅。

        「不過,事情未必能如你想像那般順利。」

        「為何?」

        「你沒想過為什麼賢王能解腐肌蝕骨散之毒?」

        「想過,卻想不出所以然。」

        「淑妃……你的姨母,當年才名美貌冠天下,但她最喜歡的不是琴棋書畫而是醫術,賢王並不喜歡習醫,可卻為了與她當師兄妹,年紀輕輕時便拜在夏太醫門下為徒。」

        「姨母是夏太醫的徒弟?」

        「沒錯,賢王非常喜歡你姨母,當然,她那樣美好,喜歡她的大有人在,包括瑢瑢嘴裡的杜伯伯杜子戌,只是命運捉弄,最後她成了皇帝的淑妃。賢王、杜子戌都是心胸寬厚的男子,他們明白淑妃心悅皇帝,並非受迫,便決定成人之美,最後賢王在皇帝賜婚中娶回賢王妃,而杜子戍終生未娶。」

        「之後……」

        「之後梁國公主嫉妒,淑妃中毒,當年為她醫治的是夏太醫、杜子戌和賢王,杜子戌選擇留在淑妃身邊,照顧她到最後一刻。杜子戌為淑妃研製許多藥,雖解不了毒,卻能讓癥狀減輕,延長淑妃壽命。

        「而賢王選擇遠離京城、前往梁國,試著尋找解毒之法,這是相當危險的事,梁國對大燕一直存有覬覦之心,倘若讓梁王知道賢王在境內,一舉成擒,將會成為梁國威脅大燕的一枚棋子,所以賢王在梁國的日子過得難辛且戰戰兢兢。兩年過去,賢王散盡財產,手段用罄,終於學會解毒之法,只是返京城之時,淑妃早已香消玉殞。」

        「因此李熙才會知道有人能醫治我的病?」

        「對,李熙是夏太醫的關門弟子,曾與杜子戌多有接觸。但不管是淑妃或腐肌蝕骨散,都是賢王心中至痛,無人敢輕易提及,為此賢王雖有滿腹經紛足以報效朝廷,卻選擇遠離朝堂。若非天時地利,若非賢王主動為你解毒,沒有人會傻得跑到他跟前求醫。」

        季珩懂了,所有事全串在一塊兒。

        所以任李熙有一手鬼斧神工般的醫術,也只能為他延續生命,只能盼日後機緣,卻不敢直接將他送到賢王面前。

        沒錯,那可是賢王,是皇帝最看重的弟弟,若不是他心甘情願出手,隨便更動幾味藥,就能讓他毒上加毒,立刻要了他的小命。

        季珩點點頭,「難怪賢王非要問出是誰向我下的手……」

        他本想親自報仇,不打算曝露身分,所以不想說,沒想到賢王卻以此為條件,逼他說出下毒之人,才願意出手醫治。

        腐肌蝕骨散是梁國的宮廷秘藥,連散盡家產的賢王都需要花兩年時光才能得到解法,那麼誰能輕易拿到此藥?賢王必是想到這點才執意要知道下毒的人。

        思及此,他問︰「莫非季懷與梁人勾結?」

        不對,季懷官位太小,就算梁國人想找人勾結也不會找上他,那麼……「是劉氏?」

        「當年梁國公主因淑妃一案被打入冷宮,但短短半個月她就從冷宮消失。」

        季珩猛地倒吸口氣,祖父曾說過,劉氏出身不明,誰知季懷寵妾滅妻,不但將她帶進家門還將她扶正,這樣的心機手段以及腐肌蝕骨散……

        「莫非劉氏竟是……」突地他想起劉氏的心腹張璧,那不會是……宮中太監吧?

        「沒夢,劉氏是逃出冷宮的梁國公主,本想回梁國,卻發現自己早已成為梁國棄子,不敢回去,只好返回大燕,路逢季懷,知他家世中上又不惹眼,便改頭換面,為他作妾。多年來賢王一直在尋找她,如果讓賢王知道劉氏的身分,你的計劃肯定得全數作廢。」

        賢王必定更樂於親自動手。

        季珩緩緩吸氣,笑道︰「或許不會。」

        「為什麼?」

        「鈍刀割肉會令人更痛,也許賢王更喜歡慢慢折騰。」

        眼看著親手謀劃的東西一點一點消失,滿腔希望變成滿腹失望,然後罵名、鄙夷、夫妻失和、母子惡言相向……最後才給上致命一擊,聽起來挺精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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