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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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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天下歸元] 山河盛宴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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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8 09:49: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章 相思不似相逢好

  張鉞也在發怔,對面的女子,最近越發腴潤粉嫩,整個人玉團似的,因此便顯得那紅唇嬌美,是介乎於鮮紅和粉紅之間的玫瑰色,交織著少婦的風情和少女的甜美,於清純中暗藏三分誘人的色澤,如今一抹紅唇微張,露一點小小的嬌俏舌尖,晶瑩微黑的魚子醬在那靈巧的舌尖上黑珍珠般一閃,便「啵」地一聲爆了,聲響細微,不知怎的兩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張鉞沒來由地便臉紅了,不由自控地想到了某些隱秘暗昧的畫面,不安地動了動屁股,往裡坐一點,再往裡坐一點,卻又擠著了蘇訓,他掩飾尷尬地轉頭想和蘇訓打招呼,卻見蘇訓坐得筆直,垂頭盯著自己的餐盤,整個人僵硬得木頭似的,而雪白的肌膚上微微滲起一抹紅暈,連雙眉間痣也越發鮮紅欲滴。

  張鉞見他這樣,還以為自己擠著人家令人不快了,越發尷尬,只得低頭吃飯,一時也無心品嘗美味,偷眼從飯碗上往文臻方向一瞧,卻見刺史大人早就自己吃得歡快,而西皮大粉採桑姑娘站在她家小姐桌邊,橫眉豎目,目光灼灼,恨不得將兩個男人兩雙眼睛都給摳出來扔進胡椒豬肚湯裡。又恨不得化身巫婆在小姐耳邊碎碎念一百遍——小姐你現在越來越有風情了知不知道!不要給這些臭男人任何痴迷的機會知不知道!

  這裡暗潮洶湧,那邊朝廷來的幾個官員吃得不住稱讚:「……這魚子醬果然入口腥鹹,回味卻微甘奇鮮,我自幼海邊長大,卻也未曾吃過如此妙品,只是這一口抿去,卻有鄉愁之思啊……」

  「我倒覺得這烤鴨真是奇絕,皮極脆極酥香,肉卻柔嫩肥甘,再襯上這魚子醬鮮甜滋味,真是奇妙的口味和搭配……」

  「我點的這道牛油舞菇扇貝,先不說那舞菇何等珍貴,只這鮮美無倫,便要令老夫詞窮啊……」

  「就是這米飯有些尋常……」

  張鉞又在關心一餐所費幾何了,文臻道:「大葷二十文。半葷十文,蔬菜一律五文一盤。白飯一文。儉省些,十五六文可以吃一餐。奢侈些,也不會超過四十文。」又推過一張菜單給張鉞看,上頭生煎饅頭煎餅果子蔥油餅粉絲湯是早餐,椒鹽酥肉酒香牛肉醋椒黃魚草頭圈子白湯蹄花是大葷,臘腸蜜豆茭白肉絲木樨蛋魚香茄子紅椒魚球雞絲豆腐是半葷,至於素菜種類便更多了,張鉞看了舒了一口氣,卻又皺眉道:「大人這店算得上價廉物美,只是如此一來,怕是盈餘有限。」

  文臻笑道:「這店要開遍東堂的,在他處自然要貴一些,至於湖州,便當造福桑梓嘛。」

  張鉞又用那種摻雜著感佩和崇拜的星星眼看文臻了:「未知大人此店何名?」

  話音方落,他又一怔,因為便是這剎那之間,文臻眉眼也彎了,笑顏也開了,整個人忽然便似熠熠生光,每一分光彩都是由心透出的溫柔。

  他聽得她柔聲道:「本來沒想好,忽然想到了。就叫好相逢快餐店。」

  張鉞表情有點一言難盡,這直白的店名,他這老實人實在誇不出口。

  文臻悠悠道:「忍把千金酬一笑。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張鉞眼前一亮,忍不住喃喃道:「畢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只覺得這一句暗含嗔怨卻又情絲繚繞,餘味悠長。

  文臻起身,走到店門前,負手凝視外頭行客,笑道:「好相逢模式簡單,菜色統一,經營時間長,照顧行路人,我會在最短時間內將其開遍東堂,如果可能的話,開出國門更好。也好讓某個嘴刁的人,無論走到哪裡,無論在什麼時間,都能與我的菜好好相逢。便當也是與我相逢了。」

  她語氣平淡,張鉞聽著,卻覺得心頭一撞。

  萬萬沒想到這俗氣的快餐店名裡,竟然藏著這麼一闕柔情百轉的美妙詩詞,瞬間俗氣也化為了雅緻,但更沒想到的是,這看似普通的店以及這店名裡,竟然還藏著刺史大人對殿下的萬千相思和愛戀。

  張鉞自認為跟隨大人已有時日,算是瞭解大人,她有底線,也算善良,但終究面熱心冷,看似親切,距離卻遠,骨子裡對誰都淡淡的,看她人前待殿下,似乎也和常人並無太多不同,叫人總會產生些「她也並非非他不可」的錯覺。

  有時候張鉞靜夜難眠,總也不免想起那夜毛萬仞的提議,雖然當時他決然駁斥,也確實以為荒唐褻瀆,但靜夜自思,卻又不禁浮想聯翩,想著大人待他是真的好,和殿下似乎也並不如何牽念,若有一日情分淡去,或許自己……這麼想的時候又覺得羞愧,忍不住鑽進被子裡企圖悶死自己以贖罪。

  但今日他終於明白,以後這念頭真是萬萬不必想了。

  她是如此的將他掛記牽念,知道他挑食,知道他飲食不定,又不能在他身側為他調理胃口,便開辦那最簡易最方便的連鎖食肆,好讓心愛的那個人,無論行至何處,無論黎明深夜,都能隨時吃上一口可心的熱食。

  他曾疑惑過,她初定湖州,掌一州民生,千頭萬緒,繁忙無比,為何還不肯放棄經營這利潤明顯有限的快餐店,原來一方面是為了方便百姓造福天下,更重要的,卻是為了他。

  旁邊,採桑的眼風,得意洋洋的飛過來,眼神裡滿滿寫著「我家殿下和大人情深義重,爾等宵小焉敢肖想!」

  張鉞苦笑,轉頭對旁邊一直低頭看著自己菜盤,也沒吃飯的蘇訓道:「每日在她眼光下總覺得自己是個登徒子吶……」

  蘇訓拿起筷子,吃了一口,才輕輕道:「何止採桑?焉知大人不是說給你……聽的?」

  張鉞摀住心口,只覺得被這一刀插得很深,忽然又覺得蘇訓方才這句話聽來有點奇怪,那個「你……」字後面似乎含糊了一個字,然而蘇訓已經低頭猛吃起來,他也就不好再問了。

  兩個男人各有心思地吃完了這頓飯,看著文臻又指導了一番菜色調整和開業準備,其間蘇訓曾想去解手,下意識往後院走,但在走廊處便被攔住,被引到前庭的茅房去了。張鉞站在小樓之上,遙望前方豐寶倉,再看看後頭那個被鎖住的,和小樓並不相襯的巨大後院,總覺得哪裡有點不協調。

  一行人吃完飯,心滿意足地繼續往豐寶倉走,豐寶倉監提前已經命倉兵打開大鐵門,派了副監來告罪,說是裡頭一間倉房忽然發現塌了一個洞,正在緊急查看有無糧食缺漏,先由副監帶領諸位大人視察檢驗,倉監處理了突發事故後便親自前來請罪。

  文臻便應了,一行人進了豐寶倉,大鐵門在身後緩緩關上,而迎面便是一個巨大的廣場,廣場四側便是儲存糧食等物的倉房,副監帶著眾人打開倉房,看那連天接地的穀倉,那些寫著大大「糧」字的穀倉,都堆著冒尖的各類糧食,倉部的郎中主事們爬著梯子上去,查看糧食有沒有黴變,又有幾位積年的老賬房,拿著賬冊對應著谷倉算賬目有無問題,至於倉房本身,房頂有排水渠,廣場也有排水渠,倉房內光線昏暗,但可以看見都有土牆隔開穀倉,這是最為妥善的設置,排水優秀,防火也不惜工本,即使有一處倉房著火,土牆也可以隔開其餘倉房,可以將損失降到最小。

  一番查驗下來,倉部郎中們很是滿意,當先一位郎中頻頻點頭,倒是其中一人,敲了敲穀倉壁,忽然眉頭皺了皺,悄悄拉了拉領頭郎中的袖子,領頭郎中卻回頭皺眉道:「你又要出什麼么蛾子?」

  那位主事猶豫地道:「覺得聲音有點不對,或許應該用槍試試……」

  郎中看一眼文臻的背影,神色凝重:「你想清楚,如果槍紮穀倉,出來的還是糧食,咱們就要得罪湖州刺史了。」

  那主事再次叩叩糧倉,半晌咬牙道:「卑職還是覺得有點不對。」

  郎中看著這位出身農家精熟稻穀的屬下,最終還是賠笑和文臻道:「刺史大人,按規矩,還要查查倉內……」

  文臻點頭,這也是常見的事,便有倉兵將自己的槍遞給那主事,寒鴉看著那槍,忽然眼底閃過一絲疑色。

  那主事接過槍,用力往穀倉裡頭一紮,嘩啦啦稻米便流了出來,金黃燦爛,品質很是不錯。

  所有人齊齊舒了口氣,郎中展眉笑道:「湖州豐寶倉果然規矩!」一邊警告地瞥了那主事一眼。

  那主事將槍還了回去,還槍的時候,疑惑地盯了槍一眼。

  眾人抬頭看日已西斜,正要往裡頭去,忽然有人道:「咦,倉監怎麼這麼久還沒出來?」

  文臻也皺了皺眉頭,同時發覺裡頭這一進院子倉兵人數似乎有些少,忽聽一間倉房裡一聲大叫,聲音慘烈,她心中一顫,快步向前趕去,眾人都急急跟著。

  因為潘航最近在州軍大營紮根,文臻現在身邊只帶了寒鴉和隱身的冷鶯,張鉞和蘇訓卻都認為男人才能保護大人,因此在進入那倉房之前,兩人都搶先一步,險些在門口擠撞起來,擠起來的兩人對望一眼,瞬間都在對方的眼神裡看見了自己的尷尬,蘇訓首先默默退後一步,張鉞紅著臉也退後一步,然後寒鴉面無表情地走過來,從兩人中間穿過去,第一個進了倉房。

  文臻對這一霎的暗潮洶湧毫無所覺,甚至沒有跟上去,臉色已經緩緩沉了下來。

  懷孕的人是敏感的,她嗅見了熟悉的不祥的鐵鏽般的腥氣,非常濃厚,濃到讓她心情惡劣。

  然後她就聽見寒鴉急促的一聲低呼。

  寒鴉向來冷靜,能發出這樣的驚叫,可見裡頭情形可怕,文臻心頭一緊,先將想進門的張鉞扯到一邊,大步跨入,然後便在門檻上停住了。

  倉房內,正對著她,是倉監吊在橫樑上,已經僵硬的屍首。在那擺蕩的屍首腳下,則是橫七豎八的負責看守後一進倉庫的倉兵,鮮血流了一地,都已經死亡。而倉監屍首身後的牆上,則是一排血淋淋的大字:「刺史大人,憲命難違,國法難抗,唯將賤命付蒼天耳!」

  這一排字寫得鐵畫銀鉤劍拔弩張,鮮血自筆畫淋漓而下,豔紅灼灼,燒得人眼皮都似生痛。

  底下還有一排小字,寫字的人好像已經氣力不繼,字跡東倒西歪,卻更是張牙舞爪,凌厲徹骨,森森恨意,似要穿壁而出:「我在黃泉等你!」

  文臻聽見身後那幾個倉部郎官的抽氣聲。

  她霍然轉身,對上那幾人蒼白的臉孔,那幾人都在後退,望著她的眼神驚懼,其中一人顫聲道:「大大大人……今日倉儲之事已經查查畢……並並無不妥……此間間兇案……與與我等無關……我等應應該立即回回京才是……」

  文臻望定他們,忽然一笑,道:「怎麼,你們這是覺得我在豐寶倉做了手腳,這倉監受我脅迫,眼看要暴露,無奈之下投繯自殺。你們怕我殺人滅口?」

  「不不不……下下官等並無無此意……」

  「並無此意,那第二進倉庫還沒查,如何就門都不進了?」文臻笑意如故,眼眸卻森然,「遇上如此離奇的事件,自殺的又是倉監,幾位都不打算查問清楚,就要倉皇回京?那麼回京陛下問起,幾位打算如何回稟?直接將這牆上字以及你們自己的猜測說給陛下聽麼?」

  幾位倉部郎中主事又吸一口氣,知道這位女刺史厲害,但是平日見她笑容甜蜜,總難免掉以輕心,此刻終見犀利顏色,領頭的人只得站住,咬牙道:「大人說的是,確實應該查問個明白。」

  那個先前要求用槍試穀倉內容的主事,是唯一一個沒有躲很遠的,一直盯著地下那些倉兵屍首,忽然大聲道:「我想起來了!」

  他這忽然一聲,驚得眾人都回頭,帶隊的郎中剛要罵他,這人已經上前一步,拿起血泊中一個倉兵的槍,道:「我說怎麼覺得哪裡不對,這槍,比尋常士兵使用的槍短了一截!」

  他這話一出,寒鴉目光一閃,顯然她也想明白了先前的疑惑。天機府出身的人,和軍營的人經常有合作。

  槍短一截……

  那主事回頭目光在人群中搜尋,看見文臻身後一個護衛背著長槍,便伸手去拿,那護衛自然不允許,伸手要打,那主事性子卻是個莽的,大叫:「刺史,你這是心虛麼!」

  文臻道:「給他!」

  護衛停手,主事一把拔出槍,大步走到穀倉前,用盡全力,往裡一搠。

  稻穀很快從谷倉中流出來,一開始是金黃燦爛的新稻,再後來……顏色發黑,最後流出來的,是一點白色的東西,卻不是米,是沙子。

  鴉雀無聲。

  那主事凝視著地上那三色的一堆,悲憤莫名:「刺史大人!這便是證據!你還想抵賴嗎!穀倉裡分了三層,最裡層是沙子,中間是黴穀,最外面一層才是一點稻穀!你們倉兵用的槍都短,就是為了防止戳倉查谷……你們的倉監看見我用槍查穀,怕最終洩露,擔不起這罪責,便殺了倉兵自盡,用命向你抗訴!你你你……你真是罪惡滔天,令人髮指!」

  文臻冷然道:「你用槍沒有試出問題,我的倉監為何要自殺?」

  「那是因為我已經起了疑心,倉監怕我發現槍太短。又或者倉監良心未泯,要以死向你抗爭!人家命都沒了,好端端的誰和性命過不去!」那主事退後一步,悲憤地道,「刺史大人,這是你的地盤,要怎麼做怎麼說,不都是由著你,怎麼,你接下來是不是要將我們也滅口了?」

  文臻吸一口氣。這就是這一齣計的狠毒之處了,用數條人命來構陷,從情理道義上就先立於了不敗之地。

  糧倉有鬼,倉監又以死控訴,命大過天,死無對證,她確實再也無法說清了。

  那主事性子上來,又接連搠了好幾個穀倉,果然每個穀倉都是這樣。

  眾人目光都盯在文臻身上,文臻正要說話,忽然臉色一變,隨即猛地轉身衝出去。

  她一衝,那主事大叫:「你別逃!」也跟著衝過來,剛跨出門檻,就發出一聲慘叫:「天啊!」

  起火了!

  就在這不長的時間內,豐寶倉的第一進院子已經燃起,火頭多得難以盡數,幾乎每間倉房的房樑上都躥出火苗,根本救無可救。

  文臻看見那火勢的第一眼,就連蘇訓都沒喊了,挽回不了的。

  顯然在眾人進入第二進院子的時候,火頭被人同時點起,並迅速蔓延——但是問題來了,豐寶倉專門設置了防火牆,每一間倉房都隔成無數小間,每一小間之間都有專門的土牆防火,這是方才眾人還稱讚過的防火設施,按說這麼短的時間,就算無數人同時放火,也不可能這麼快就把火燒成這樣!

  那個主事眼看這燎原大火,眼神絕望:「刺史,還說不是你主使的!」

  「蠢貨!」文臻叱喝:「糧庫有假,我會丟官;糧庫燒毀,我卻會丟命!我腦子像你一樣被門擠了嗎!」

  眼看因為最近天氣乾旱,倉房裡又多黴糧,那火頭蔓延得迅速,第一進院子和廣場已經不能去,她又喝:「第二進院子暫時火頭還沒起,諸位在我身側聚攏,我命人護著各位從後牆闖出去!」

  她的人自然乖乖靠近,但那幾個倉部郎官主事此刻哪裡肯靠近她,都拚命地向後躲,像是生怕下一秒就被她扔進火裡一般,文臻正要發話叫人把幾人打暈帶走,那個主事忽然以前所未有的敏捷,往第一進火海裡衝了過去,「不能跟著你,我們自己衝!再說我要搞清楚,為什麼能忽然燒這麼快!」

  文臻大喝:「攔下!」

  寒鴉和護衛們都撲過去,冷鶯也現出身形去抓他。但是火光焰影裡忽然出現幾條黑影,當先一人大袖飄飄,火海光影裡灑然一笑,將一樣東西往那主事頭上一披,伸手將他一拎,竟然帶著他向火海闖了過去。

  他身後幾個人也照樣施為,帶走了那位主事郎官和其餘兩位主事,但是還想帶走另外幾位時,寒鴉等人已經到了,攔了下來。

  那幾人也不戀戰,徑直衝向火海。

  文臻立在人群中,看著人影遠去,火光躍動於她眉梢眼角,她眼眸中沉澱著少見的冷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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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23:55:1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零一章 碩鼠與黃雀

  大火裡,那個被拎住往火海裡衝的主事,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想到四周雖然灼熱非常,那火卻沒能燒到自己身上。

  再低頭看矇住自己頭臉的布,黑中透銀,火焰不斷舔到布料,卻不能留下痕跡。

  他心知這是遇上寶貝了,對對方拿出這樣千金不換的寶貝來救自己大為感激,就著被拎著的姿勢勉力抬頭想要感謝對方,對方卻忽然穿過一道火焰,劇烈的炙熱撲頭蓋臉而來,他連呼吸都被窒住,更別提說話了。

  等到他醒過神來,發現已經穿過火海上了高牆,而身後還有人也被拎著闖過火勢越來越烈的豐寶倉,他依稀認出對方是這次帶隊的倉部郎中,再往後還有幾個同僚,但明顯沒了他先前用以防火的寶物,被拖拽著硬往火海裡闖,發出大聲的慘叫。

  他在牆頭看得著急,連忙求身邊的黑衣人:「壯士!壯士!求求您趕緊去救我那幾位同僚吧!」又急忙脫下自己的防火衣,想要扔下去給同僚。

  防火衣剛落下便被一隻手抄住,他茫然盯著那隻修長雪白的手,手的主人聲音溫和低沉,平靜地道:「我的寶物,誰允許你亂扔的?」

  這人態度慈和,語氣卻有種自然的凌然感,彷彿那種尊貴優越並非故意,卻與生俱來,倉部主事忽然覺得這語氣有點熟悉,忍不住疑惑地盯著這人看,卻忽然又被底下的動靜吸引了目光,看見有人從第二進院子裡追了出來,好像是刺史大人的人,呼叫那幾位倉部主事趕緊回來,那幾位倉部主事有人猶豫了,想要回去,卻被帶他們出來的黑衣人有意無意按住。

  倉部主事驚道:「這位大人,你的手下為何不放人?這時候不放人會要人命的啊!還請您下令……」

  他還沒說話,身邊的男子聲音更加慈和地打斷了他的話:「怎麼忽然就稱呼我大人了?」

  倉部主事一怔,其實他緊迫之下沒多思考,這個稱呼順口而出,但此刻對方這樣問起,他忽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只是一抬眼,看見對方眼神,冷月星空大火之間那雙看似慈憫卻又無情的眼眸,忽然便令他生了一身冷汗。

  他猛然驚覺,如果自己答錯了,也許這座高牆之下,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他也算有急智,愕然道:「大人是對長者的敬稱。您有護衛,想必地位不低,且是我的救命恩人,自然要尊敬您。」

  男子凝視著他,片刻似乎笑了一下,偏過頭,倉部主事鬆一口氣,低頭一看,卻正看見那幾位同僚最終還是拒絕了刺史大人屬下的呼喚,跟著黑衣人向內闖,然而那幾個黑衣人卻在火勢變猛的那一刻,飛身而起,將幾個同僚留在了火海裡!

  倉部主事驚呼出聲。

  刺史大人那些屬下似乎也急了,有人在往頭上潑水,想要衝進去救人,但很快就被大火逼回,已經來不及了。

  火光裡人影扭曲掙扎,慘呼聲射入耳膜,撕心裂肺,倉部主事霍然回首,想要質問身邊人,卻聽那人笑道:「行了,滾下去罷。」

  然後他就被推了下去!

  幸虧高牆之下是一片厚軟的草地,最近大旱,草和灌木長得茂盛,托住了他,他骨碌碌一路往下滾,漸漸抵消了衝力,滾到坡下時踉蹌起身,心中一懷焦灼和疑惑,也不辨方向,就向著官道猛衝,起身時似乎看見另一個方向也有人滾了下來,他猜測應該是那位上司郎中,然而郎中卻沒像他一樣往湖州城內的方向跑,而是往出城的方向踉蹌而去。

  主事猶豫了一下,他也知道這時候回湖州城也是冒險,但是今夜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如何能不告知天下?最起碼定王殿下還在城中啊。

  想到定王殿下時,他忽然便看見前方的親王儀仗。

  主事大喜,急忙撲了過去,一邊高舉著自己度支倉部主事的令牌。

  「定王殿下,下官陳城,有驚天大案要向您舉告!」

  轎簾一掀,眼圈一圈青黑,明顯睡眠不足,卻精神奕奕的定王燕絕,笑吟吟探出頭來,用充滿期待和鼓勵的語氣道:「好的,來吧,本王正等著呢!」

  ……

  豐寶倉內,剛才衝去第一進院子裡救人的文臻的護衛,都退了回來,向文臻稟報了方才發生的情形。

  此時第二進院子裡火頭也已經起來,文臻的護衛射出長槍,撞開一間著火的倉房,就看見裡頭火勢連綿,所謂的間隔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文臻眯起眼睛,凝視了一會,片刻道:「那間隔的土牆,根本就不是土牆,是紙中間塞了草做的牆,做得極為巧妙,再加上倉房光線昏暗,瞞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文臻上次來視察,寒鴉沒來,文臻的眼睛雖然能見微末,但卻不能透視,自然也不能看出這牆的貓膩。

  眾人恍然大悟,這才明白何以這火躥得如此之快,原來防火牆竟然是起火牆。只是倉房的牆這麼多,全部改成假牆是不小的工程,這是之前就有的,還是最近才做的手腳?

  那幾個被攔下的倉部主事厲聲道:「刺史大人,你竟然連倉房隔牆都作假!」

  文臻手一攤:「然後呢?就為了燒死我自己?」

  幾人語塞,隨即又有人恨恨道:「焉知不是你盤剝迫害倉監過重,他為抗爭報復所為!不過文大人,今日這火,豐寶倉付之一炬,你項上人頭必定不保,我等倒也不必和你多費口舌了!」

  「是的呢。」文臻道,「雖然我必死無疑,但有諸位陪葬,倒也值得。」

  幾位主事:「……」

  都說宜王殿下東堂第一難纏,這位是不是和他在一起久了也被傳染得一臉夫妻相了?

  寒鴉難得有點焦灼地走過來,道:「大人,找過了,四面都無出口,我們護您從高牆攀援出去!」

  文臻沒動,負手立在場中,火光烤得她臉色嫣紅,躍動的焰苗如魅影在她瞳仁裡妖舞,她望著那些穀倉在大火中不斷傾倒、消失、化為灰燼,喃喃地道:「我還是很憤怒啊……」

  弄一堆假糧食,弄一件假案件,然後當著她的面殺人,當著她的面燒盡豐寶倉,這真是絕戶計啊。

  寒鴉看著火焰漸漸逼近,急道:「大人!」

  文臻吸一口氣,轉頭,在庭院中走了幾步,庭院設置得四面低中間高,以方便排水,她走到最高處的一處井台石磨前,左轉三圈,右轉三圈,最後伸拳一抵,軋軋幾聲響動,石磨移動,地面出現一個黝黑的開口。

  文臻站在地道入口,對那幾個主事手一伸,笑道:「既然要陪葬,自然要選處好墓穴,怎麼樣,敢不敢隨我下去瞧瞧?」

  張鉞和蘇訓已經快步上前,蘇訓牢記著「危險地帶護衛先查探」的教訓,張鉞牢記著「男人要護在女人之先。」倒是寒鴉,最先反應過來這是什麼地方,先去推文臻:「大人快下去!」

  那倆男人再次齊齊反應過來,慌忙讓開。

  文臻也不客氣,雖然應該讓客人先脫險,但想來客人是不敢先下去的。

  她當先進入,這地道有階梯,細心的寒鴉發現,從磨損來看,不像是新建的。一行人下去的時候,有響亮的回聲傳來,可見下頭空曠。

  當眾人都腳踏實地的時候,都嗅見了屬於糧食的淡淡穀香。

  「嚓」一聲,燈火一亮,眾人都看見了眼前的場景。

  一時震撼無言。

  眼前居然是一個巨大的廣場,格局和地面上竟然幾乎一模一樣,四周也是一間一間的倉房,也是一座一座的穀倉,乍一看險些讓人以為上面的糧庫搬下來了,然而下面的空間比上面還要巨大,讓人驚嘆龐大的豐寶倉地下,竟然還藏著如此玄機。

  這明顯已經不是地道密室,而是真正的豐寶倉!

  真正的豐寶倉,竟然是個地下糧倉!

  地下糧倉對糧食的封存要求一向更高,倉部幾個老堂官一時也忘記了一切,上前一步,先去封存糧食的穀倉那邊去摸,走近去看才發現那些穀倉和上頭還是不一樣的,基本上是一個個的窖坑,有人蹲下身摸了摸窖壁,用小刀割開一點看看,驚嘆道:「果然是蓆子夾糠法!」

  張鉞便好學地請教這是何法,那老堂官很有些激動,和他科普道這是地下糧窖隔濕保溫的妙法之一。挖好窖坑儲糧,窖坑先用火烘乾,然後用草木灰鋪平窖底,再鋪木板,木板上鋪蓆子,蓆子上墊一層穀糠,再鋪一層蓆子。窖壁也這樣處理,才能保證整個糧窖如同一個巨大的保溫去濕的罐子,好好保存住糧食。

  老主事連連驚嘆,說設計這糧窖的人一定是此中高手,文臻不知怎的便想到了唐羨之。感覺這麼務實的舉措,像是仙氣飄飄的唐五的手筆,又覺得這個聯想真是詭異,忍不住嘆了口氣。

  張鉞卻把崇拜驚嘆的眼神轉向文臻了:「大人,您又是如何猜到這地下別有洞天的?」

  「還是和小葉村的見聞有關,正如先前我問你,如果真的有部分縣鎮趕在我來之前又收了一波春賦,而豐寶倉已經滿倉,那麼那些糧儲存在哪裡?再者,如果之前多少年,湖州賦稅一直三倍徵收,那許多糧食在運上天京之前,又是放在哪裡?豐寶倉四十萬石的儲存量,每年大半時間滿倉,是不夠放的。所以上次我來之前,就注意過地面,在第二進院子裡發現了玄機。」

  張鉞想了一陣第一次來視察的情形,只記得大人讚不絕口,第二進院子就轉了一圈,然後她那時候就想到了這些,就看出了這許多,然後一直不動聲色?

  他一點都沒覺得自己也被瞞住是不被信任,反而歡欣鼓舞地想,大人真是目光如炬,城府了得!

  那幾個倉部主事研究完了儲糧方法,忽然回身,厲聲問文臻:「刺史大人,如此巨大的糧倉,為何此刻,粒米也無!」

  文臻笑了笑,伸手示意眾人隨自己來,眾人一頭霧水地跟著她,向左拐,一直行到最左側的一處窖坑處,然後在那裡,發現了一處隱秘的門,門後有通道,通道口處還散落著一些糧食,文臻點亮火摺子,眾人看見了地下的車轍印。

  再回頭,看見旁邊被打開的窖門,張鉞道:「糧食被運走了?這方向……」他估算了一下,在地下很難估算,蘇訓忽然道:「豐寶倉西側,如果地道往上走,可能出來不多久,就是碼頭,可以直接渡江。」

  倉部主事霍然色變。

  「運往哪裡?」

  文臻沉默一下,道:「定陽。」

  倉部主事既驚且怒:「刺史大人,你罪莫大焉!」

  文臻朝他唇角一彎,道:「來,這邊看看。」轉身向東而行,眾人再次一頭霧水隨行,這回和剛才的方向背道而馳,拐過一個彎,在盡頭,也有一個小門,那門卻沒有先前西邊那個門來得講究精緻,挖得草率倉促,明顯只要車能鑽出去就行,門邊也有一些糧食灑落,火摺子照著,地下也是明顯的車轍印,向前方黑暗一路延伸過去。

  旁邊的窖坑門也開著,這邊的窖明顯要少很多,看得出來,這邊的糧食,被從這個地道運走了。

  有風從小門內穿出,呼嘯如笛,風聲裡文臻聲音空曠又悠然:「諸位猜猜,這條地道,通向哪裡呢?」

  ……

  豐寶倉靠著藏珠湖支流的大江,江上此刻有大舟,舟頂生明月,明月映絲弦。

  絲弦撥弄於雪白指尖,錚錚淙淙,是這湯湯江水迭浪心間流,是這江岸兩邊風過萬壑松,是那塵世俗雜天上冷月洗,是那一天繁星颯沓入霜鐘。

  星垂平野,大江闊流,高舟揚琴,萬眾無聲。

  那正對著高舟古琴的,是那矗立於高地的豐寶倉,此刻一色煙火,映紅了半邊天際。

  周邊百姓已經被驚動,都拎桶提籃,欲待來救,卻因為豐寶倉大鐵門緊閉,不得入門。

  古琴前的人似乎不被那紛擾所驚,一曲畢,手指按在弦上,才淡淡看了那如晚霞重臨的天際一眼。

  江風拂起他衣袂,如月如雪。

  「那位親自出手了麼?」

  「是的。他和卯老聯繫上了,還帶去了幾件珍異的防火衣,要救下幾位郎官。不過頂多只能救兩位。」

  「便是他有更多防火衣,他也不會帶的。倉部郎官不死幾個,如何能加重文臻的罪……糧船都運走了麼?」

  「正有事要向公子稟告。」

  「嗯?」

  「七日前卯老說他在豐寶倉需要人幫忙佈置,人手不足,需要抽調我們的人,他拿出了賢者令,屬下無法違抗,所以……」

  「所以你便接了令,去給他幫忙豐寶倉的佈置了?」

  「……是。請公子恕罪。不過屬下已經交代小隊,這幾日加急運糧了,想來那處如此隱秘,一直無人發現,應該無妨。屬下以為,豐寶倉被燒毀後,此地必將被廢棄,屆時再運糧,反而更隱秘穩妥些,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一陣沉默,唯餘江風,寂寞地唱著無人能懂的上古之歌。

  片刻後,有撥弦之聲,仙翁一聲,指尖在月下光芒泠泠。

  彷彿一聲清冷空靈又微帶譏嘲的回答。

  「……我竟不知道,什麼時候,你能自己做主了。」

  「公子……」

  「我也不知道,你的心,竟然已經是賢者的了。」

  「公子!」

  指尖於琴弦上一劃,一溜月光如水漾過,琴音也如這湯湯水聲,瑟瑟動人。

  那說話的人,卻無聲無息倒了下去,倒落的瞬間,口鼻耳鮮血濺出,月色下便如那七竅詭異地鑽了幾條火紅小蛇一般。

  噗通一聲,江水冰冷,接納這如仙月色,也接納這腥臭屍首。

  高舟依舊無聲。

  哪怕這個人,是跟隨了公子十年以上,雖然依舊沒有名字,但多少也算老人親信的一個人物。

  有人無聲地走上前,站上了剛才那人站立的位置,連姿態都一模一樣。

  對話還在繼續,彷彿方才不過是風過亂了一霎琴音。

  「甲三得了卯老什麼好處?」

  「橫水碧溪湖側三進宅院一間。」

  「我記得他已經有了一間五進宅院。」

  「所以公子,人心不足,死有餘辜。」

  「我們準備準備,也該走了。」

  「公子,糧還沒運完呢……」

  「來不及了。」

  「公子……方才甲三有句話沒有說錯,豐寶倉一旦被燒毀,此地被廢棄,屆時我們運糧才會更加方便,到時候總能一起運走的……」

  「我說來不及了,是說,從今天後,我們便不可能從豐寶倉運走任何一粒米了。」

  「公子,屬下愚鈍……」

  「看見那座紅白小樓了沒?文臻即將開業的新酒樓,看見那酒樓後面巨大的宅院,和宅院後頭的河流沒有?你猜,那宅院裡面,藏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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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23:55:3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零二章 跪下唱征服

  「公子……不會是糧食吧!!」

  「嗯。」

  「公子!這不可能!」

  「就在我們不斷運糧的同時,也有一隻碩鼠,從另一個方向,開了口子,也在默默偷糧……嗯,想著那一幕,很有意思呢,兩個人,在地下,從兩個方向,各自爭分奪秒地搶著運走糧食……小臻永遠這麼聰明啊……」

  「公子!既然您早已猜到,為什麼又允許她偷糧!為什麼又不阻止甲三的運糧隊伍被卯老抽調走,影響我們搶時間!」

  「因為……我需要老卯吃癟啊。」

  「公子……」

  「賢者於小樓坐而論道這許久,早就該頤養天年了不是嗎?可惜這群老長輩們,個個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卻又生性謹慎,總在背後搓火。好容易等到他們懷疑我,跳出來要搶功主事,那便讓他們搶好了,如今因為卯老,糧食不能全部運回川北,我們少了可以拿去換騰雲豹的重要籌碼,想來經此一事,賢者們便可以真的安養晚年了。」

  溫和帶著笑意的語聲散在風中,所有人再次深深垂頭。

  唐家小樓的那一批賢者,一直以來,仗著輩分和多年經營的雄厚實力,對公子頗多掣肘,卻又個個深諳隱藏之道,往往不肯直接出面,總在暗中作祟,溜滑得讓人無跡可尋。原本公子掌唐家幾乎全部大權,只要這些人稍稍露出馬腳,以公子之能,便能將他們兜個乾淨,但那些老狐狸每次縮頭都很快,便宜他們逍遙到如今。

  沒想到公子這次,竟然是借著和湖州刺史的所謂「私情」,顯露出放水收手之意,先故意擺了盟友一道,再借著盟友的不滿,引發卯老的懷疑。「唐羨之為女人背叛家族」的誘惑力實在太大,竟然引起卯老也按捺不住,怕公子真的為了文臻放棄了豐寶倉計劃,搶走了對湖州事務的主控權,並食髓知味,被誘惑著,把手伸向了公子的近身隨從,運糧隊伍。

  如果事態真如公子所說,湖州刺史也已經察覺了糧食的秘密,並一直在搶時間搶糧食,那麼卯老調走運糧隊伍,導致糧食最終沒來得及運完,影響了接下來家族在羯胡的糧食換名馬的大計,那這個罪過,就足夠公子將以卯老為首的一批老傢伙斬於馬下,從此徹底掃清內部障礙,獨掌唐家了。

  這其中的好處,便是拿三年湖州的賦稅來換也是值得的,何況只是一點糧食。

  再想到糧食和羯胡換馬的計劃也是公子提出的,眾人心中微微發冷,忍不住想,是不是這一步棋,從很早便開始走,一切,連同湖州刺史的舉動,都早已算在公子的彀中?

  只是還有疑問未解。

  「公子,湖州刺史如果真的能搶走部分糧食,便可以逃脫大罪,那豈不是便宜了她?萬一卯老等人以此攻訐您,您只怕也有麻煩。」

  「從她任命一下,我便命人運走豐寶倉的糧食,豐寶倉在她來之前,已經運走十之六七,她來視察過豐寶倉後,有所察覺,我怕甲三等人被逮住,便命甲三放慢了運糧速度,留下那十之二三給她。但也不是白給的。」

  「屬下愚鈍……」

  反正對著公子,這樣的話總是經常說。甲四低著頭,想著公子該不會還是憐香惜玉吧?

  「豐寶倉既然已經被她搶回一部分,她本身便已經洗脫罪責,皇帝為了留住她這個人才,應該不至於問罪於她,畢竟後頭湖州的安定和賦稅還需要她出力。但豐寶倉如果存糧太少,文臻便有理由上書請求減免湖州今年的賦稅。豐寶倉存糧太多,湖州的賦稅也沒問題。只有留下十之二三,又因為我們唐家拿走十之六七糧食的事實,會讓陛下對於糧食更加渴求,急於充實國庫的皇帝和諸位大臣才會有緊迫感,不會同意文臻的減免賦稅,反而會要求她將豐寶倉的存糧虧空盡量填補至一半以上……而今年必然大旱,糧食減產板上釘釘,就算朝廷核算重訂稅額,比往年減免,但是豐寶倉不能不盡快填,否則一旦有臨近戰事,便會一舉而潰……所以賦稅最後還是會很重。」

  眾人聽得心中一陣陣地抽氣。

  公子的算計,已經精密到走一步見百步的地步,湖州女刺史的才智心計已經足夠令人驚嘆,公子的謀略卻依舊能將這絕俗女子一步步拖入泥潭。

  甲四輕聲道:「市井傳言,刺史已經在上書請求減免湖州賦稅,今年的賦稅定額應該比往年低一半,百姓為此歡騰已久。」

  唐羨之含笑睇了他一眼。

  甲四便明白,便是刺史府有人透著這風聲,但百姓如果都知道了,那必然是公子已經安排人散佈這消息,提前給刺史挖坑了。

  「另外。」唐羨之長指在弦上掠過,月光和琴音都在他指下流淌,他的聲音毫無煙火氣,「等回到川北,聯合易銘,在湖州邊境幾州,略安排些動靜,給咱們的刺史大人添添火。」

  甲四領命,心知一旦唐家和易家聯合有異動,朝廷必然緊張,一緊張,填滿豐寶倉的欲望更加強烈,也就更不可能降低今年的湖州賦稅,女刺史大人真的要被放在火上烤了。

  公子出手,從來就不會只有一招。

  只是……甲四心中嘆氣,很想給剛才的自己一耳光——什麼憐香惜玉,這玩意兒公子有嗎?

  公子心中,大抵在意的只是那女子性命,至於輸贏——那是一定要贏的。

  想歸想,回頭看看那邊燃燒更劇,幾乎已經映紅江面的大火,他還是忍不住問:「公子,豐寶倉那邊火勢太大,卯老出手,必定不留生路,您要不要……」

  「不要。」

  甲四閉嘴。剛才沒扇出來的一耳光終究還是狠狠地在心中扇了一啪。

  「豐寶倉並非沒有生路,她不是早就找到了嗎。否則也不配與我在這湖州博弈了。」唐羨之指下一轉,竟起活潑歡快之音,他的聲音於琴音中亦分外和諧靜美,「我還等著,她懷刀藏劍,與我共爭這天下呢。」

  甲四不敢接話,靜靜聽著這琴音,明快清越,卻又綿邈柔和,如潭水汩汩,如霧氣溶溶,如繁花滿春瀑,如水底魚兒輕嚼落花的影,再被一張甜蜜笑靨驚散。

  如這夜江上,高舟遠帆,古琴雪指,孤燈冷月,映著那半江淒冷,半江紅。

  ……

  「你們猜,這條通道通往哪裡?」

  一問把眾人問住,只有蘇訓目光一閃,卻沒說話,張鉞看著文臻,忍不住笑道:「總不會是好相逢吧。」

  文臻對他微笑。

  張鉞笑。

  文臻繼續微笑。

  張鉞笑容漸漸斂去。

  片刻後,他腦海中掠過好相逢那個巨大的院子。

  張鉞:「……」

  他張口結舌地道:「那……那個院子……」

  文臻微笑手一伸,帶著眾人走進地道,不算長的一段路走完,從一個洞口爬出去,眾人眼前就是一個寬大的院子,院子院牆極高,院子裡一間一間的屋子此刻都敞開著,裡頭都是巨大的穀倉,一眼數不清數目,在黑暗中滿滿當當的矗立,充斥著人們驚嘆的視野,而院子後,大江滔滔,迭浪不休。

  張鉞:一瞬間忽然想對刺史大人跪下是怎麼回事?

  太狠了!

  太出人意料了!

  和敵人悶在地下分頭搶糧!太絕了!

  文臻的聲音輕輕在身邊響起:「發現豐寶倉有問題的第二天,好相逢便加緊動工,動工的第一天不是打地基,是圈出了這個巨大的院子,一邊建穀倉,一邊挖地道,這邊建著,那邊偷著,爭分奪秒搶時間,從豐寶倉裡將糧食搶出了這麼多。」

  她回首對幾位倉部主事莞爾道:「幾位大人先前在好相逢用餐,還說那米不怎麼樣,配不上菜色精美,自然是因為,食材是精挑細選的,米卻是本地普通糙米,就從這穀倉中取的,幾位大人如果不信,等會不妨再吃一餐比較一下。」

  張鉞此時才知道為什麼先前忽然大人會提出去吃飯,原來等在這裡,一邊又跪著想大人真是事事皆有深意非常人能及,一邊回頭看那幾位主事,幾人都從震撼中回神,頗有些羞愧地低頭,卻有一人忍不住道:「刺史大人,是我等誤會了,您苦心不易,只是您既然知道有人盜糧,身為湖州刺史,為何不阻止……」

  文臻望向另一個方向,道:「我知道在另一個方向,有人同時也在運著糧食,但是我當時沒有兵,人手不足,無法阻止。而且一旦動了手打草驚蛇,很可能我連這十分之三的糧食都救不下來,對方怕留下證據,會乾脆毀個乾淨,我得為湖州百姓今年的口糧考慮……」

  她笑了笑,想還有一個原因自然不能告訴你們,老娘就是想看看這些碩鼠想做什麼,還喜歡看他們做了什麼最後依舊奈何不得老娘的模樣,怎麼著?

  當然這個原因此刻已經足夠,因為刺史大人此刻憂國憂民的神態令人唏噓,主事們慚愧地低頭,蘇訓偏轉臉,出神地看著大江上隱約一葉孤帆,眼底微芒閃爍,張鉞眼底的光芒比星光還亮,那光只照在他的刺史大人臉上。

  半晌張鉞感嘆地道:「湖州得大人,百姓之幸。」

  頓了頓他又道:「追隨大人,亦我等之幸。」

  文臻笑道:「是啊,淋雨落水,火燒刀圍,上天入地,張大人,跟我才幾個月,已經把過往幾十年沒吃過的苦都吃遍了,還覺得是幸運嗎?」

  張鉞凝視著她,神態認真:「三生有幸。」

  文臻的眼光立即從他火一般的眼神上滑了過去——她算是發現了,每當她搞定一件事,張大人的眼神便往熱忱崇拜那個方向滑過去一分,人類的臉皮已經抵擋不住他熊熊燃燒的膜拜小宇宙,即使如她這種厚如城牆的品種也不行。

  她轉頭對幾個主事一揖,道:「今夜之事,從倉監自殺,到郎中和另外幾位主事被擄,都是一連串針對本官的陰謀,其目的便是為了令本官獲罪,令湖州百姓陷身水火之中……如今郎中和那幾位主事,想必對本官有些誤會,還請幾位大人之後代為澄清。」

  幾人都肅然應下。文臻又道:「眼下本官可能有些麻煩,接下來可能不方便照應各位,湖州想必也不會太安定,所以就請各位今夜便動身吧。」說著手一揮,便有屬下趕了過來,帶著已經備好吃食銀兩的行囊,打開好相逢後院的大門,院子後頭便是大江,已經有船等候在渡口,文臻親自將幾人送上船,又命人好生護送,當即這船就揚帆,從水路回天京。

  雷厲風行把人送走,文臻回身,笑道:「好了,也該等著接下來的好戲了。」

  ……

  大江之上,高舟正欲遠行,甲四用一個洋外瞭望鏡對岸上望著,忽然道:「好像定王殿下到了。」

  唐羨之本已攜琴準備回艙,聽見這話立即回身,道:「卯老他們通知的?」

  甲四道:「據我們潛伏在那邊的人回報,卯老並未與定王有聯繫,倒是那位和定王有過一兩次來往,但今日他一直在豐寶倉,似乎也沒有機會去通知定王。」

  「那是誰……」唐羨之忽然道,「不好。」

  甲四很少聽見公子會說這兩個字,嚇了一跳,呆呆看他。

  「你立即帶人下船,不管用什麼辦法,攔住燕絕,不讓他去為難文臻。」

  甲四一腦懵地想,難道就在這一瞬,「憐香惜玉」這種寶貴品質,又回到了我們公子完美的腦子裡去了?

  「可是公子,定王殿下和刺史不對付,他去拿下刺史不是更好麼……」甲四目光觸及唐羨之的微笑後,終究沒敢把話說完,拋出勾索,帶人下了船,直奔定王車駕而去。

  但是事與願違——他趕去的過程中,接連遭到兩撥人的阻攔,第一撥人不明身份,卻把他引到第二撥人那裡,第二撥人卻是卯老的人,想必那些人認為定王殿下來攪合對唐家有利,因此把甲四等人誤認為是文臻的人,雙方火拚起來,甲四心知公子此時還沒對卯老發難,如果火拚的事傳回唐家,可能就會壞了公子的計劃,因此一咬牙,乾脆滅掉了那整個卯老的屬下小隊。

  等他把人都滅口,再趕過去時,已經看見燕絕迎上了文臻。

  他只得回去稟報,唐羨之聽他說明始末,臉上露出「果然如此」神情,本來還想說什麼,然而看看天色,想想還要趕回川北佈置一舉將卯老拉下馬的事,便是窺知文臻接下來的對策,也來不及再出招了。

  最終他嘆道:「天意。」

  ……

  文臻帶著幾人往外走,轉到豐寶倉外,此刻外頭人聲喧囂,附近百姓都來救火,文臻帶著好相逢的人一到,就命鏟除豐寶倉周圍的雜草,清出空地,豐寶倉的火已經無法救,但不能蔓延開來,影響周圍的民居。至於好相逢,不僅早就去掉了所有的草叢灌木,和豐寶倉相鄰的牆面還挖好了溝,絕不會受一分影響。

  這邊剛剛清理出隔火帶,那邊儀仗迤邐,有人高喊:「定王殿下到!」

  文臻剛轉身,就看見燕絕迫不及待地下了轎,他旁邊站著神色悲憤的那位倉部主事。

  那主事一見她就高喊:「殿下,刺史大人中飽私囊,庫糧作假,逼死倉監,致庫糧全毀,罪無可恕,請立即緝拿進京問罪!」

  燕絕眼裡閃光,道:「文臻,你還有何話說?」

  張鉞正要說話,文臻手一抬,張鉞立即閉嘴。

  文臻笑道:「殿下來得好快。」

  燕絕直覺這話不懷好意,不接話,只冷著臉盯著文臻。

  文臻回頭看看豐寶倉,嘆了一口氣,道:「無話可說。」

  燕絕獰笑:「確實。你該知道,不管出於什麼原因,只要豐寶倉毀,你便責無旁貸!來人,拿下她!」

  「且慢!」

  燕絕斜眼瞟著張鉞:「張大人,你莫非以為你能置身事外?」

  張鉞挺直腰桿一拱手:「自然不是。定王殿下,下官只是提醒殿下兩件事。其一,便是文大人有罪,也要等您上稟朝廷由中樞議決陛下親勘再明文下旨方能定罪,在此之前,任何人無權入其以罪;其二,下官請求與大人同罪同責。」

  燕絕桀桀笑道:「喲,這麼急著表忠心,誰說不讓你們同罪同責啦?本王告訴你們——一個都跑不掉!不過——」他指指文臻,「雖然我無權處置尊貴的刺史大人,但是刺史大人有罪待勘是板上釘釘吧?刺史大人有罪待勘期間,應由湖州境內地位最高者代行刺史職責沒錯吧?」

  文臻皺眉道:「殿下,您不是地方官員——」

  燕絕:「我是親王!文臻你再妄圖阻攔小心我掌你嘴——」

  文臻還沒說話,蘇訓忽然道:「回稟殿下。東堂律朝律三十七條一則,三品以上官員未曾定罪之前,任何人不得處以私刑。」

  燕絕霍然轉首看他,彷彿剛發現他這個人,蘇訓早已垂下眼,根本不接他的眼光,燕絕陰森森地道:「文大人身邊,一個個的,倒都很熟悉官場嘛……咦,這位身形怎麼瞧著有些熟悉……」

  張鉞正要上前一步擋住他,心中也在詫異一貫不顯山露水的蘇訓今日怎麼忽然出頭了,不過他的理解是蘇訓定然和他一樣看不得大人受委屈,蘇訓卻上前一步,離燕絕很近,他比燕絕高,這一看幾乎有點俯視,他就用這種姿勢看著燕絕,在燕絕惱羞成怒之前,輕聲道:「殿下,您曾經折辱過我這張臉,您說,如果宜王殿下知道,他會對你做什麼?」

  燕絕一怔,隨即大怒:「是你!」

  蘇訓平靜地道:「文大人不會告訴宜王殿下那麼噁心的事,但是我可不介意。」

  燕絕盯著他,像一條毒蛇盯住了另一條蛇,半晌絲絲道:「你要什麼?」

  蘇訓笑一笑,笑意卻不在眼底:「哪敢和殿下要什麼,只是建議殿下,莫要太過為難刺史大人,不然,您會後悔的。」

  燕絕哼一聲,看一眼文臻,忽然生氣地道:「滾罷!」

  蘇訓退後,燕絕又煩躁地道:「左一個男人,右一個男人,燕綏頭上都快綠成草原了,還為這女人死心塌地!有病!都有病!」

  他完全忘記自己前陣子也曾追過文臻,渾然不覺自己把自己歸入了有病的範疇,冷笑一聲,陰惻惻地道:「那就請刺史大人禁足於刺史府,撤出刺史府護衛,由本王親衛看管刺史府,湖州一應事務,須上呈本王看過並首肯後方可施行。刺史大人,請——」

  文臻含笑,伸手一讓,彷彿那不是被奪權被軟禁,而是和燕絕相約踏青,斯斯文文:「您也請——」

  燕絕瞪眼,明明佔了上風,不知怎的卻覺得更加鬱悶了,想要發作卻又沒有理由,半晌只得「呸」地一聲,扭頭就走。

  文臻隨後上了轎,她的護衛順從地讓開,交出武器。

  文臻在轎中回頭看了一眼。

  豐寶倉火焰已經漸漸熄滅,一片焦黑斷壁殘垣在荒煙蔓草間默然。

  更遠一些的大江之上,有高舟揚帆,漸漸沒入晨間江水雪色霧氣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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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23:55:4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零三章 交心

  「聽說沒,豐寶倉出事了,整個燒毀了!」

  「天啊,那裡頭的糧食是不是都沒了!」

  「那是當然。」

  「那今年的賦稅……」

  「豐寶倉被毀,刺史大人被軟禁待勘,定王殿下接管湖州,聽說接管湖州第一件事,便是將刺史大人準備遞往天京減免今年賦稅的摺子給扣下了,重新寫了一份摺子,說了豐寶倉的事,並表示要為國分憂,勢必要把豐寶倉最快速度填滿!」

  「最快速度填滿?那還不是落在我們頭上!」

  「還有徭役呢!糧倉重建,不也是咱們的活!」

  「說起來,都怪刺史大人監管不力,怎麼能讓豐寶倉出事!」

  「你這話說得好。豐寶倉怎麼就出事了?那麼大的倉,專門做過防水防火治理,倉房幾十間,聽說在一刻鐘內就全部燒了起來,你說怎麼可能?我倒是聽說,火頭還沒起,定王殿下就出了驛館,火剛燒沒多久,定王殿下就到了一個時辰才能到的豐寶倉……你想,你細想!」

  「這話沒錯,我家一個遠房親戚就住在城南,離豐寶倉就一里許的距離,那晚他也參與救火,但是他拎著水桶到的時候,定王殿下就到了,當時大家都見著了……驛館可是在城東呢!」

  「聽說定王殿下一直和刺史大人不對付……」

  「不是說定王殿下一直追求刺史大人嗎?」

  「追求未果,屢屢受拒,然後挑春節上,還……」

  「還怎麼?」

  「你把耳朵附過來,聽我悄悄和你說……對,就是這樣這樣,那樣那樣,你說定王殿下氣不氣?」

  「哈,這可真是……」

  「你們啊,還有閒心說這些閒話,沒見最近湖州城都亂了套嗎!那位殿下,不僅送了當日豐寶倉失火事件的證人上京狀告刺史大人,還截走了刺史府全部大權,要求湖州獻祥瑞於朝廷,把湖州富商們逼得焦頭爛額;又說湖州官員們怠職,要求將文大人這段時間處理過的案卷卷宗全部重新清查,官員們最近好多日沒覺睡了;州學士子那裡,他倒是體恤了,說人家課業太重,讓多休假,取消了刺史大人佈置的課業,每日只上半天學,據說現在各秦樓楚館多了很多有錢有閒的學生,倒把人家父母急得發愁;又找州軍的茬子,說州軍武備廢弛,讓每日繞山操練,聽說累死了人……」

  「江湖撈倒是機靈,這邊刺史大人剛被軟禁,那邊江湖撈就停業了,剛出的菌菇九鮮鍋底,那些老饕們叫苦不迭……不過聽說豐寶倉旁邊新開了一家叫好相逢的店,十分別致,菜色美味且立等可取,物美價廉,已經有很多人趕去了……」

  「別管什麼吃喝了,先想想我們自己吧,聽說定王殿下異想天開,要加固湖州城防,每家每戶抽丁去修城牆了,正當農忙時節,這時候修城牆,天又熱,人受罪不說,田裡的農活怎麼辦?誤了收成,今年的稅又交不上……」

  話題到了這裡,就繼續下去了,一片唉聲嘆氣之聲,眾人仰起頭,看著天際那頂燦爛到似乎要就此永恆的日頭,恍惚地想起,這似乎是第二個滴雨未下的月份了。

  秧苗枯死了很多,歉收近在眼前,不好的消息卻一個接一個,眾人回頭看看街道,總覺得前段時間剛剛恢復繁華的街道,最近似乎都寥落了許多,隨即想起那即將臨頭的沉重的賦稅,有人不禁長聲嘆息。

  「如果要把豐寶倉填滿,那今年的賦稅只會比往年更高幾成啊……」

  「不止,我聽衙門裡說,定王殿下身邊的幕僚定了往年賦稅加五成的稅額上報朝廷了!」

  「加五成!」

  「天啊!」

  「老天,希望刺史大人無辜,重新回衙,可別再讓這位殿下折騰了啊!」

  「就算刺史大人能夠擺脫罪責重回刺史之位,她能立即完全否掉定王殿下的決議嗎?」

  「……我現在也不敢奢望減免了,但能和往年一樣也成啊!」

  ……

  關於定王殿下即將給湖州加稅的消息,也傳到了與湖州相隔兩城一水的定陽那裡。

  甲四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才明白當初船上,公子聽見定王抵達豐寶倉的時候,為什麼說了那句「不好。」

  敢情他那時就預見了定王殿下趕去是要奪權的,而奪權之後的殿下,為了在最短時間內展示能力和威權,會將文臻的一切既定政策推翻,其中必然也包括賦稅。

  一來滅文臻氣焰,二來討好他父皇,何樂不為。至於湖州百姓死活,定王殿下可不會管。

  甲四奔去向唐羨之稟報這消息,同時十分扼腕地道:「可惜了公子的佈置,不然本該是女刺史大人陷入泥潭的,現在好了,便是朝廷定了重賦,那也是那位殿下的過錯。刺史大人臨了再出來周旋一下,最後就算賦稅和往年一樣,百姓也只有對她感激涕零的!可恨我們當時趕著回來收拾川北這邊,無法阻擾,竟便宜了她,更可恨的是,到底是誰通知定王趕去豐寶倉,又是誰攔住我們的!」

  他十分懊惱,想著公子一箭數雕連環好計,竟然就這麼給一個蠢貨衝出來給攪合了,而那個驅使蠢貨衝出來的人,自然是罪魁禍首。

  唐羨之正在澆花,一襲白衣在風中清透疏朗,笑容也是疏朗的,似乎落空的算計,於他也不過是這花瓣尖瞬間消逝的晨露,一閃便不見了。

  「你猜是誰?」

  甲四正想說我又不是公子如何猜得出?看見公子唇角那竟然含著幾分滿意和欣賞的笑意,靈光一閃,不可思議地脫口而出:「文大人?」

  唐羨之放下水壺,又不嫌髒地親自施肥,笑道:「你倒比甲三聰明。」

  甲四倒抽一口涼氣。

  還以為是卯老或者那位的手筆,誰能想到竟然是那位女刺史自己挖坑。難道她竟然也猜到了公子的後續計謀,所以才把定王拖出來頂上?

  這可真是……

  震驚半晌,他終究不甘地道:「或許當初我們該派人去勸說定王殿下,收斂一些,莫要染指賦稅……」

  唐羨之搖搖頭,沒有說話。他如何想不到這一點,但燕絕其人性格偏執暴躁多疑,不是個雅納諫言的人,真要去說了,倒可能是反效果。

  他凝視著腳下一株鳳尾蘭,純白的花朵微微含羞地垂著,花葉豐碩飽滿,花盤沉甸甸如粉團團的嬰兒,不知怎的他便想起那個女子,想著那夜迎藍山莊密道下按她在壁前時感受過的清甜的呼吸,想起他曾經險些碰觸卻被她擋開的即將落在她腹部的手。

  算算日子,或許也要逼近那個日期了。

  湖州還未安定,卯老雖然落馬,對湖州的佈置卻可能還有後手,定王也盤桓於她身側,她,能夠安然生產嗎?

  ……

  「我有種很快就要生產的感覺。」刺史府裡,文臻也在澆花,放下噴壺時,她雲淡風輕地和身邊的採桑說了這麼一句。

  採桑一個趔趄,險些栽進了花圃裡,她有點驚駭地轉頭去看文臻的肚子——雖然不能確定小姐到底懷孕幾個月,但可以確定的是一定還沒足月,且肚子也並不算大。

  對文臻極度的信任讓她連質疑的話都沒說,下意識拔腿就走,心裡盤算著穩婆大夫以及各種用品雖然都準備好了,但是穩婆還沒有入刺史府,還是早些想辦法安排的好,只是目前刺史府被嚴密看守著,如何要把這些人不動聲色地引入府中,也是個問題。

  「回來。」

  採桑回頭,看見她家小姐笑得有點無奈:「不要這麼聽風就是雨,我只是感覺,說不定,是錯覺呢。」

  「就算是錯覺,也得先預備著。」

  文臻搖搖頭:「不是時候,被燕絕察覺的話,麻煩就大了。」

  採桑還要說話,一回頭看見張鉞來了,只好住了口,知道兩位大人有公務商量,便先行退下,只是終究心中煩亂,自覺肩上擔了如山之重,卻又無人可以分擔,在園子裡一陣亂晃,想找寒鴉冷鶯,都沒找著,卻忽然看見蘇訓站在園子的一個角落,彷彿在和對面的人說話,對面的人卻被一座假山掩住了身形,看不見模樣。

  採桑悄悄地走過去。

  但她今日穿了木屐,地面卻是石子路,走路清脆有聲,因此走不了幾步怕被發現就停住了,躲在一株樹後,隱約聽見那邊蘇訓道:「……此事便作罷了。」

  對面似乎有點爭執,蘇訓語氣冷了下來:「……那是我沒有機會。」

  過了一會他道:「……已經只剩兩次了。」

  最後他道:「好吧,我試試看。」

  過了片刻,蘇訓轉身,採桑心中一跳,急忙要躲,卻見蘇訓往自己這方向走來,心事重重模樣,採桑看著身後也無遮擋,乾脆從樹後走出,做出剛剛過來模樣,驚詫地道:「咦,蘇先生你怎麼在這裡?」

  她凝視著蘇訓的臉,往日裡因為心理障礙,她不怎麼願意看那張酷肖殿下的臉,此刻日光下仔細瞧,忽然發現蘇訓的臉色好像比以前蒼白,乍一看透明似的,連唇色都淡了幾分。

  他本就顏色不如殿下鮮妍,此刻便更不像了。

  她忍不住問:「蘇先生可是身體不適?」

  蘇訓卻看著她的眼睛道:「瞧你有點心事模樣,可是大人有什麼不妥?」

  採桑心中一跳,沒想到蘇訓如此敏銳,再抬眼看他,只見他眉眼間都是關切,她心中忽然一陣迷茫,忍不住一笑道:「大人好著呢。」

  蘇訓便點點頭,道:「我也沒什麼,你且伺候大人去吧。」說著便要走,剛走出兩步,聽見採桑喊他一聲,他回首,便見那小侍女對他再次展露笑顏,問他:「蘇先生,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日大人遇險,你也能和張大人一般,因為敬慕愛戴大人,願意不顧一切去救大人,幫大人嗎?」

  蘇訓立在原地,久久凝視著採桑。

  鳳尾蘭花絲旋轉著拂過兩人臉頰,木槿花簇簇擁擁遍及腳下,不遠處荷塘蓮花開得尊貴而慵懶,闊大蓮葉上晶瑩的水珠良久「啪」地蕩開一片漣漪。

  也是在很久以後,採桑聽見蘇訓輕聲道:「是的。」

  ……

  江湖撈後院的小廚房裡,君莫曉忙忙碌碌地在熬湯,時不時掀開鍋蓋嗅嗅氣味,一邊嘀咕道:「等到真生了,這湯就不能放鹽了,那味兒可就打折扣了,可想個什麼辦法呢……」

  她自言自語,沒注意到一根細細的管子,埋在廚房煙囪附近被燻黑的牆壁間,牆是黑的,管子也是黑的,因此便是趴在牆上也看不出來。

  她更不知道的是,那根管子埋在牆壁裡,一直順著延伸到後牆的院牆,而在院牆的另一端,有人貼在牆上,用一個碗一般的東西倒扣在管子出口,仔細地聽著。

  片刻,那人收了碗,將牆頭的藤蔓拉了下來,遮住牆頭管子的出口,施施然走開了。

  ……

  刺史府裡,對話仍在繼續。

  「百姓外頭已經傳開了?」

  「是的。三問書屋的人有意無意地引著大家去思考定王殿下過早趕到的事情,現在大家已經認定,豐寶倉失火以及後頭的提稅,都是定王殿下追逐大人不得,舊怨再生,故意為之。要的是大人的命,陪葬的卻是湖州百姓。從挑春節後,湖州就少雨,眼看今年歉收難免,百姓最近很是焦躁,聽說有士紳鄉老在組織全城祈雨。」

  「江湖撈和好相逢可好?」

  「好相逢離得遠,生意極好,君姑娘說已經準備開第二家分店。江湖撈暫時歇業,君姑娘閒不住,最近往州軍跑得勤,常帶去新菜給潘航他們嘗,不過我瞧著,君姑娘跑得也太勤了些,每每在校場觀看練兵一看半天,有次還聽她感嘆,說女子不能征戰沙場可謂人生一大憾,若有機會很想從軍呢。」

  「這個願望她還是別達成的好,要是她都從軍了,要麼是湖州亂了,要麼是東堂亂了,哪樣都不得好……潘航那邊怎樣?」

  「有點艱難。定王殿下像瘋了一樣,專門針對州軍,一旬內視察了三次,不僅對州軍從頭挑到腳,還以武備廢弛為名,給州軍加了三倍的訓練量……多虧大人的人已經趕到,都是一些勇武的男兒,訓練的方法也比原來州軍的要更有用,毛都尉及時將潘校尉等人帶來的訓練方式和各種規章制度推廣全軍,又將州軍重新打散整編,由潘校尉帶來的人領著原本確實有些廢弛的州軍訓練,大家竟然都撐住了,體質武能都頗有成效……毛都尉還讚潘校尉及後補的這一批兄弟都是天生的兵……」

  文臻看了侃侃而談的張鉞一眼。

  她不信張鉞看不出這裡頭的貓膩,潘航一個人軍事素質出眾也就罷了,潘航帶來的所謂的大批的「老鄉」,也個個素質出眾,熟悉行伍,再聯繫到潘航出現在她身邊的時機,這事就透著不尋常了。

  毛萬仞肯定能看出來,但毛萬仞和她之間有交易,心照不宣。但張鉞呢?張鉞不是笨人,他曾經在五峰山待過,在朝堂大殿上為「文臻勾結共濟盟」罪名幫她抗辯過,如今眼看這大批量的人才出現在她身側,他要是想不到是怎麼回事,她可以跟著他姓。

  而張鉞和毛萬仞不同,毛萬仞是武夫,心志剛毅,有種混不吝的膽氣,忠誠是擱在自我之後的。張鉞卻是自幼受四書五經禮教儒學熏陶,為人臣子對皇朝的忠誠深入骨髓,別說私心私行,連一霎私念於他可能都是極大的背叛和罪惡。她現在所作所為,在他那裡,足以劃入「大逆不道」範疇。

  饒是如此,文臻這事也沒打算瞞他,一來瞞不過,二來,她就是要看看他怎麼想的。

  「……定王殿下訓練的同時還下達了剿匪的任務,要求一旬之內將湖州周邊的所有大小山匪水匪都掃蕩乾淨,且定下了具體的人頭數目。這就實在有些荒唐了,有些匪徒村寨其實很小,不過寥寥十幾人,定王殿下卻偏說那是勢力雄厚的巨寨,還定下至少要交一百個人頭的任務,完不成就要打三百軍棍,三百軍棍會死人的……自古只見賦稅定額,未見人頭定額,這餘下的八十個缺額哪裡來?難道要去打殺百姓來湊數嗎?要是以前的州軍,還真有可能這麼做,但這麼做一定又會被定王殿下抓到把柄,這事便難住了毛都尉和潘航,都托我問一問大人該怎麼著……」

  「你怎麼看?」

  張鉞被問住,睜大眼睛:「我……我若是能想到法子,也不至於來打擾大人了……」訕訕地笑了笑。

  「我是說,」文臻凝視著他,慢吞吞地道,「對於潘航和他那群老鄉的忽然出現,填補州軍,你怎麼看?」

  張鉞忽然嗆住,然後開始咳嗽,咳得滿臉通紅,文臻順手從袖子裡掏出一顆潤肺丸子給他,他接了卻不用,寶貝地用布包了,塞進了袖子裡,文臻就當沒看見。

  咳嗽半真半假,還是在下意識思考吧。

  張鉞終於咳完了,平了平氣,沒有立即回答,只看著眼前一簇簇開得繁豔的木槿花,半晌道:「大人,你的兵,是皇朝的兵,是嗎?」

  文臻眼底有著笑意:「是。」

  他果然是知道的,但居然一直沒有提出任何疑問或者異議。

  是時光和經歷改變了他嗎?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朝一日,這個皇朝負了你,你的兵,會倒戈相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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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23:56:0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零四章 要生了?

  長久的沉默。

  張鉞微微閉上眼,這一瞬他眼簾急劇抖動,似內心極度掙扎。

  半晌,他聽見他心中那神一般的女子,輕聲道:「我能給你的承諾是,便有朝一日,這皇朝負了我,我的兵,也永不會挺戈向黎民。」

  張鉞深深地吸一口氣,心間熱潮滿漲,不知道是慶幸還是失望。

  只覺得眼眶微微發熱,他轉頭以掩飾。

  「再說一句吧。我想要你明白。我的兵,存在的目的依舊是為了保衛這片國土上的無辜良民;我的兵,永遠不會因為任何人的私欲主動出槍;我的兵,只是為了在皇朝負我或者負他的時候,能夠讓我有力量自保罷了。」文臻淡淡道,「天威難測,群狼環伺,我本無心,不得不為。」

  張鉞又深深地嘆了口氣。

  文臻看定他,柔聲道:「抱歉,張鉞,我一定令你很為難吧?看你眼睛底下長久沒消散的黑眼圈,你一定夜夜輾轉難眠吧?可是如果我不問起,你就打算這麼默默煎熬到底了。」

  張鉞轉頭凝視她,他很少這樣直接看向文臻的眼睛,這是他心中的女神,他不願以自己的目光褻瀆她,但此刻他望進她柔軟明澈的眼眸,心底也一片柔軟,半晌他笑道:「大人,你莫要再這樣看著我,莫要再這般說話,不然這考驗會比你的軍隊更煎熬我。」

  文臻笑了,垂下眼去,竟然有微微的羞意,卻又笑得坦然。

  張鉞柔和地注視著她,輕聲道:「大人,知道您為什麼令人不自覺追隨傾慕麼?就是因為這般的體恤和悲憫,這般隱藏在冷淡外表下的細膩和理解。您完全可以裝作不知道,讓我自己煎熬,反正您心裡明白,我不會背叛您,最終我也只能默默接納。但您沒有……這是真正讓人感動之處,所有有幸獲得這份理解和寬慰的人,都逃不過這般真正的溫柔陷阱,殿下如是,我如是,蘇訓如是,就連毛萬仞,也如是。」

  「不,我沒有你說得這般好,切莫因為偏好而不自覺美化神化任何人。」文臻笑著搖搖頭,「先生為人清正,所以我才敢交心。平日我可沒這麼光風霽月。而先生也莫要謝我,該我謝先生才是。謝先生不記與我相遇至今所有的欺騙利用和拒絕,只記所有美好之處。能遇見先生,亦我之幸。」

  張鉞沒有再說話,只微笑垂下眼睛,心想這個時刻,你還不忘記加上一句「拒絕」,你待殿下的心,又是如何的堅定。

  真是……羨慕啊。

  溫柔誠懇的氛圍很快就在文臻下一句話中消散,「至於剿匪名額不能湊滿的事情,不必太過憂心。左右過幾日,燕絕就該消停了。這幾日若催得急,便先去鄰州湊個數,定州郊外不是有巨匪盤踞麼?就拿那處巨匪練練手吧。」

  「那是定州的匪徒,這我們過了界,萬一定州刺史找大人麻煩……」

  「安排一個盜匪,在湖州做案之後驚擾州軍,然後躥去了定州匪窩那裡,州軍自然要跨境追擊,在追擊江洋大盜的同時不小心順便剿了那個匪窩,也算是日行一善,他們自己的麻煩,多少年解決不了,我們幫他解決了,到時候看在鄰居情分上,勞務費就不要了。」

  張鉞:「……」

  定州刺史可能最後還得給您備一份禮。

  三世不修,文臻為鄰。

  得了解決方案,又得了燕絕很快就要安分的消息,張鉞十分歡喜,文臻又問水龍製造得怎樣了,這是她在豐寶倉失火之後,因為來到湖州屢屢遇見火災,又見天氣乾旱,而東堂的滅火設備幾乎沒有,便按照自己的記憶,設計了水龍,也就是粗大的毛竹管,原理便像水槍一樣,上下套筒,壓縮出水,套上牛皮水袋,可出水可吸水可噴水。張鉞便道已經製作了上百套,之後會分發到各處官衙和重要街道,每處裡坊也會配備。

  兩人又商討了一陣公事。張鉞匆匆地準備告辭,去和毛萬仞等人傳達刺史的指示,他雖然和文臻一同軟禁在刺史府裡,但刺史府上下早已被文臻治得鐵桶一塊裡通外達,文臻吸引燕絕的注意力每日安分,張鉞便在眾人的各種幫助下繼續遙控著湖州局勢,冷眼看燕絕每日蹦跶。

  張鉞正匆匆要走,低頭看花的文臻忽然道:「張大人,我有件事,可能迫在眉睫,想想還是給你知道的好,萬一有什麼突發事件,你也好有個心理準備。」

  正要轉過一處牆角的張鉞愕然回首:「啊?」

  文臻對著他,猛地把外頭的寬大罩衫一掀,「那個,我可能快要生產了。」

  「砰。」

  張大人一頭撞在了牆上,暈了。

  ……

  湖州城東的江湖撈裡,君莫曉一聽溜出府的採桑講了文臻的預感,頓時唰一下站了起來,拉了採桑直奔張家,張夫人給文臻找了附近幾州最好的穩婆,剛剛接到了府中,準備訓練幾日再送往刺史府,如今這事要提前了。

  張夫人最近戒煙頗有成效,臉上稍微豐潤了一點,精神卻不大好,一邊戀戀不捨地摸著折斷的煙桿,一邊聽君莫曉愁眉不展商量怎麼把人不動聲色送進府,又道找了三個穩婆,也沒來得及篩選人,就送進府中,怕反而惹出事來。

  張夫人想了想,邦邦地敲了敲煙桿,好像還能敲出煙灰一般,又摸出一顆刺史大人特供的話梅糖,美滋滋嚼了,才道:「簡單。先不送進府,就在刺史府的大人院子隔壁弄間房子,一切準備齊備,就按大人上次給我戒煙時和我聊的,什麼……殺菌什麼的,反正怎麼潔淨怎麼來。幾個穩婆都放在那裡,調教著,也察看著,看誰合適最後誰上,不合適的趁早打發。那房子和刺史府之間想辦法開個門,或者弄個短地道,做隱秘一些,一旦大人發作,須臾之間就能把人送過來,看守的人也察覺不了。」

  採桑想了一會地形,提出異議:「那不成,刺史府大人院子那個方向,周圍都是民居,整整一條巷子,人聲相聞的那種,隨便弄哪家院子,很容易被居心叵測的人發現並包圍,到時候大人在民居生產,護衛也不方便……」

  張夫人斷煙桿豪氣萬丈地一揮,「無妨!刺史府旁邊那一條巷子的房子,都是我張家的,我明兒就收回房子,雙倍補償,叫那條巷子的住戶都悄悄晚上依次給搬乾淨了,到時候你們的護衛提前入住左鄰右舍,那不鐵桶也似?」

  君莫曉、採桑:「……」

  打擾了。

  有錢人的世界我們不懂。

  那就這麼說定了,張夫人立即就親自安排民居遷居的事情,君莫曉去安排產房物品準備和消毒的事宜,採桑帶著張夫人準備的上好補品回府,走到一半想到上次給小姐買過的一種酸糕小姐很有興趣,便再去買了一點,小轎轉過一條街巷,採桑忽然聽見外頭有悶聲擊打和低低呼救之聲,聽聲音是個女子,她下意識掀開轎簾看了一眼,果然看見旁邊一個暗巷裡,有個女乞丐正在被幾個乞丐毆打,那幾個渾身污髒的乞丐毫無憐香惜玉之心,將那女子踢得葫蘆一樣在滿地髒水裡滾,那女子已經發不出慘叫,只有聲聲嗚咽聽來淒慘,採桑瞧著,屁股一挪就想下去,驀然觸及懷中糕點,猛然想起自家小姐。

  她跟著文臻一段時日,眼見那風浪不絕,明刀暗箭,也早知人心險惡,想著小姐非常時期,自己萬不可多事惹來麻煩,當下屁股又穩穩坐了回去,還催轎夫走快一點。

  然而即將掠過巷子的那一霎,轎簾被風掀開,他一眼看見有個男子蹲下來,手伸入那已經快要暈去的女子懷中。

  採桑猛地蹦下來了。

  她衝過去,同時叫那幾個扮做轎夫的護衛上前,拳打腳踢將那幾個乞丐揍了一頓,完了採桑姑娘還在那個伸手的乞丐腿間蹦了蹦,蹦得那傢伙一聲慘叫徹底暈了。

  採桑救完人,從懷中掏出一點錢和一點點心,放在那半暈的女子身邊,就打算走了,再多的事她不做了。

  然而此時那女子忽然迷迷糊糊地道:「……採桑?」

  採桑驚得手一抖,這才仔細去看那女子的臉,輕輕撥開那被汗水泥水血水黏住半邊臉的亂髮,仔細辨認半晌,她的手越發激烈地顫抖起來。

  「……是你?」

  ……

  澆完花後的文臻,看著乾了一半的荷塘,微微皺起了眉。

  今年的旱災,看樣子是免不了了。

  六月的日頭已經十分毒辣,她就在花圃裡站了一會,就已經汗出如漿,忽然頭頂多了一叢蔭涼,再轉頭看見蘇訓舉著傘站在自己身後,一手接過水壺,十分不讚同地道:「大人,澆花這種事,花匠來便好,您莫要被日頭曬著了。」

  文臻笑了笑,從善如流地跟著他走到廊下,心想很可能快要生產了,不多動動哪裡行。

  蘇訓一把她送到廊下,就站到了另一邊,剛才傘下那一霎的接近彷彿沒發生過,文臻看他一眼,道:「今年注定大旱了,有時候我想,你要是能扭轉這沒完沒了的日頭該多好。」

  蘇訓微微一笑,道:「這世上哪有那麼神異的能力呢。」

  「你的能力不就很是神異嗎?」

  「老天不會那麼仁慈的。」蘇訓答。

  文臻在想這句話到底是答前一句話,還是扭轉日頭那句話,就聽見外頭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卻是定王的護衛來了,當先一人道:「刺史大人,外頭百姓正在舉行祈雨儀式,按例湖州軍政大員要前往禮拜,定王殿下已經動身去了,傳令請刺史大人也到場。」

  文臻看看毒辣的日頭,慢吞吞起身,蘇訓立即去點護衛,定王的護衛卻攔住了他,道:「我等自會保護刺史大人安全。」

  文臻示意蘇訓不要發作,道:「我換身衣服就來。」

  她說換衣服,定王護衛亦步亦趨也跟著,蘇訓幾次有點按捺不住,都被文臻眼神止住,臉沉如水,過了一會張鉞聞訊趕來,帶著額頭上一個大包,二話不說便攔住了定王護衛,大聲道:「祈雨儀式不是要持續三天三夜嗎?大人是女子,身體荏弱,我等代大人先去,大人晚間自然會到!」

  「身體荏弱?」那護衛嗤地一笑,「聽說文大人一拳能擊飛鋼刀,荏弱的是鋼刀吧?」

  文臻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又是在哪看見本官一拳擊飛鋼刀的?」

  那護衛一窒,心知失言,不肯再說話,只硬邦邦道:「文大人不是一向愛民如子嗎?怎麼,連和百姓一起祈雨都不肯了?張大人,請讓開,這是王令!」

  文臻道:「張大人,無妨,和他們一起在外面等我。」

  張鉞來了這一刻,這才第一次對上她,卻也不敢看她,目光在她肚子上一溜,立即飄開,然後攔在了長廊口,生怕那些護衛連大人換衣服也要跟進去。

  還好那些人終究不敢太過分,在園子門口等著,文臻過了一會換了衣服出來,蘇訓目光在她腰間那一片刺繡褶皺上一掠。

  上次刺史大人穿這件衣服,還是在迎藍山莊,他被挾持站在對面,親眼看見大人將暗格裡的花名冊掃進了這個看似是刺繡的口袋裡。

  今天又穿這件,這袋子裡又要裝進什麼東西了嗎?

  定王護衛牽過馬來,文臻還沒說話,張鉞立即道:「大人不騎馬,換轎子。」

  護衛道:「定王殿下已經趕去,刺史大人不趕緊騎馬去伺候,還要慢悠悠坐轎子,讓殿下等你嗎?」

  文臻含笑道:「本官自任職湖州,未騎過馬,騎術不怎麼精絕,湖州軍民皆知。等會萬一當眾掉下了馬,或者因為騎術不精誤了事,還請幫忙在殿下面前多擔待。」

  那護衛冷笑道:「自會擔待。」

  文臻便慢吞吞往馬上爬,爬了好幾次爬不上去,那護衛不耐煩地往前一站,打算抬手粗暴地把這女人送上去,手一抬,文臻就來接,兩手相交啪地一聲,他眼前隱約有彩光一閃,下一瞬便覺心間煩惡,嘴一張,竟源源不絕吐出無數小蟲來!

  四面驚呼無數,護衛們齊齊後退。

  驚呼聲裡只有文臻悠悠笑道:「世人只聞口吐蓮花,今日倒見識了口吐蛆蟲。」

  那護衛已經倒在地下,想要嘔吐,但怎麼吐都是蟲子,那蟲子無毒,卻像是源源不盡一般,長毛的,節肢的,軟體的,帶刺的……從他嘴裡黑泉一般向外湧,看得眾人臉色抽搐,片刻之後定王護衛們哇地也吐了一地。

  張鉞蘇訓早已得了文臻提醒,避到一邊不看,文臻從那群人身邊走過,走向早已準備好的涼轎,淡淡道:「想必是黑心爛肚腸,早就腐爛生蛆了,今日幫你都清除了,大概吐上三天三夜也便完了,不必謝我。」

  那個在蟲子堆裡慘叫打滾的傢伙且不說,其餘人聽著,這暑熱的天氣裡後背裡涼涼沁出汗來,之前都知道這位女刺史手段多心眼足,但都以為是官場手段,誰知道竟然詭異成這樣,一時誰還敢說話,紛紛離開文臻身側幾丈遠。

  文臻不過笑一笑,之前一直忍耐沒出手,是因為沒到時機,還真以為她是個棉花性兒?

  張鉞走過來,變戲法般嘩啦揮出一把扇子,擋住文臻眼睛,一邊眼神溜向她的肚子,一邊悄聲道:「別看,小心吐出來。」

  文臻好笑,心想你這是忘記這蟲子是誰弄出來了?一邊斜身躲在他扇子後,悄聲道:「張大人,控制你的眼神,這麼總往我肚子上看,是生怕別人猜不到嗎?」

  張鉞摺扇一收,啪地一下敲了一下自己腦袋。

  文臻迎上他懊惱的眼神,心裡好笑,上了涼轎,笑容漸漸斂去。

  湖州求雨,慣來都在城東玄天廟和龍祠,兩廟相鄰,一個供奉傳說中能調遣龍王的玄天大帝,一個供奉龍王本身。中間一處廣場,便會搭起祭壇求雨。

  湖州求雨風俗很多,文臻在路上就聽張鉞說,會挖旱魃,會抬出玄天大帝像來遊街,會在玄天廟和龍祠和「下雨帖」,意指對雨下請帖。文臻一路過去的時候,看見玄天廟附近的街道上空都拉了很多橫線,線上面吊著許多三角形彩色旗幟,那叫「雨吊子」,取其諧音,指天上的雨掉下來。

  文臻到的時候,遠遠就聽見鑼鼓開道,倒不算喧囂,因為求雨只許兩鼓一鑼,且以鼓為主,咚咚聲響擬雷鳴之聲,兩列人從玄天廟出來,抬著玄天大帝的神像,放上已經佈置好的祭台,神像前放一個盛水的瓷瓶,隨即眾人於祭台下磕頭,有專門的求雨人戴斗笠,披蓑衣,敞頭赤腳,載歌載舞,歌詞倒很簡單,「蒼天得仁,濟我霖雨,朝出一雲,暮澤天下……」只是毒辣日頭下,那些聽來機械單調重復的句子中暗含著的焦灼迫切,彷彿也被熱浪蒸扭曲了一般,聽來令人焦躁而恍惚。

  張鉞喃喃道:「風乎舞雩,詠而歌……」

  「雩,籲嗟求雨之祭也。」文臻看看萬裡無雲的天色,心中嘆息,知道兩天之內是別想有雨了,結果迎面而來的求雨人遞上的蓑衣,一眼看見前方涼棚下,燕絕正翹著二郎腿坐著,身後是左右打扇的侍女,身邊是冰鎮著的瓜果,面前是跪著的滿身油汗的求雨百姓。

  看見文臻來了,燕絕一指,道:「文大人是湖州父母官,這雩祭理當主祭,文大人這便請上高台吧。」

  張鉞一看那毫無遮擋的祭台便急了,上前一步道:「殿下,下官已經寫好祭文,便由下官代刺史大人向上天求禱吧!」

  燕絕眼睛一斜:「你是湖州刺史嗎?」手一伸,「既然已經寫好祭文,那正好啊,拿來讓文大人先讀,我瞧瞧,喲,寫得不短,文大人有力氣讀完嗎?」

  他笑得十分惡意,此時那主持求雨的巫師模樣的男子卻上前一步道:「殿下,主祭不可為陰人……」

  燕絕臉色一變,文臻已經笑道:「那下官便不多事了。其實要說尊貴,在場誰還能比殿下尊貴呢?殿下親自求禱,才顯得其心虔誠。若是能一舉求得天降甘霖,傳到陛下耳中,想必也定然十分嘉許呢。」

  燕絕先是臉色不好看,聽到最後一句卻有些意動,但又不想便宜了文臻,正在躊躇,忽然幾個鄉老過來,和那主持求雨的巫師說了幾句,燕絕隱約聽見說「七女挖溝」,便召了人來問,聽了幾句眼前一亮。

  張鉞一看他那神情便感覺要糟,警惕地盯著他,果然看見燕絕笑眯眯地招手示意文臻過去,指了那幾人道:「本王剛聽說,這求雨儀程中還有一項,是為七女挖溝,要選七位身家清白,品德高潔,身份高貴,貞潔無瑕的女子,挖開一道溝渠,是為引水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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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23:56:2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零五章 君子報仇,一刻嫌晚

  說著話就有人送上鋤頭等用具來,張鉞心裡亂糟糟的,也沒聽仔細,看送往文臻處,又搶上一步去拿鋤頭,道:「我來我來!」被蘇訓一把拉住。

  燕絕大聲噴笑:「你來?你又來?你是女人嗎!」

  張鉞反應過來,臉色漲紅,捏緊鋤頭不鬆手,蘇訓拿走鋤頭,輕聲在他耳邊道:「大人今日如何亂了方寸?放心,刺史大人自有分寸。」

  張鉞看他一眼,心中苦笑,想若是平日自然不會如此慌亂,還不是因為……但想著先前文臻的告誡,可不能露了風聲,只得嘆口氣,鬆了鋤頭。

  那邊文臻沒給燕絕繼續嘲諷張鉞的機會,已經接話道:「是極。求雨主祭下官不方便,這七女挖溝,下官忝為父母官,總該盡一分力。」

  燕絕笑道:「本王還以為刺史大人會繼續推搪呢。畢竟那三個條件,也不知道刺史大人是否都符合,這要萬一哪條不符,引發蒼天震怒,別說求不了雨,赤地千里那就不好了。」

  張鉞心裡又是一跳。心知燕絕這話險惡。卻見文臻神色坦然,環顧四周:「王婆賣瓜總是不好的,那便請問諸位鄉親父老,可覺得本官合適?」

  四周百姓齊聲欣然:「自是再合適不過!大人親身求雨,為民不計辛勞,親執賤役,更見愛民拳拳之心,我等感激涕零!」

  張鉞再次心中感嘆刺史大人的靈活狡黠,選擇權交給百姓,將來萬一「貞潔無瑕」上出了紕漏,總歸那是百姓自己選的,怪不得誰,眼看燕絕又氣歪了臉,頓覺心情暢快,但看著那鋤頭遞到了待產孕婦手中,心裡恨不得奪過那鋤頭,先狠狠一鋤頭把那奸王給刨了。

  當下又議了七女的名額。因為文臻親自參加,所以其餘人自然要從身份不一般或者和她親近的人中選。採桑已經趕了過來,自然要陪著她家小姐,寒鴉也算一個,冷鶯向來隱身不出面。白林的女兒自告奮勇,君莫曉帶著張夫人家的大小姐也來了,君莫曉想參加,被文臻眼神攔住,張大小姐則參加了,再加上在場一位有名氣的大儒的女兒,和一位郡守的女兒,很快湊足了七人。

  聽說刺史大人親自帶頭扒陰溝,湖州百姓轟動,都跟了去看,七女挖溝,要求扒足七戶人家陰溝。眾人浩浩蕩蕩跟著文臻,就近揀了附近的七戶人家,本來也不用真的去扒陰溝,也就是揮舞鋤頭做個樣子。燕絕偏說不扒開陰溝,哪裡引來的水?扒!得真扒!

  歷來儀式這種東西,就講究一個虔誠,有人這麼說了,再想搪塞便叫不敬,眾人也便覺得,果然還是扒開陰溝顯得更加虔誠,求雨的成功率也就更大一些。文臻也沒說什麼,當即戴上斗笠,挽起袖子,帶著幾個小姐,一鋤頭一鋤頭去挖那陰溝。

  平日裡這活計也不算什麼,但天氣炎熱,陰溝裡又臭氣熏天,就頗有些難熬了。白林的女兒和大儒女兒那種大家小姐,上下跑兩遍已經香汗淋漓,聞著那臭氣更是腸胃翻湧,看一眼不動聲色的文臻,只能用手絹紮在鼻子上,好容易把沉重的鋤頭揮起來,險些又鋤著了文臻的腳,被採桑瞪了一眼,乾脆和寒鴉兩個將幾位小姐擠開去,加快揮鋤,也好讓文臻早點解脫。

  文臻卻平平靜靜,站在土堆上方,握鋤姿勢標準,動作有力穩妥,鋤頭看似不快,卻很快就帶頭刨出了一半,眾位鄉老瞧著刺史大人神情動作,都心中暗暗點頭。

  張鉞卻盯著文臻背上很快洇出的大片汗跡,眼圈都有些紅了。

  蘇訓則默不作聲走開,去喚人準備淡鹽水。

  剛扒完一條溝,那位大儒的小姐就不成了,因為中途不能換人,之後就拖著個鋤頭眼睛紅紅的做樣子。兩條溝後,郡守的女兒吐了出來,給文臻準備的淡鹽水拿來給她漱了口,之後也就是一朵做樣子的嬌花,連鋤頭都是寒鴉幫她拖著的;三條溝後,還想死撐著的白林的女兒哭著被採桑寒鴉架著往溝外走,卻連眼淚都哭不出來,文臻看她臉色不好,親自給她餵了一顆藥,白林站在幾丈外,礙於身份和立場不能過去,袖子裡一雙拳頭攥得死緊,又轉頭暗昧不明地看了燕絕一眼。

  不僅是他,那位大儒,那位頗有地位的富商,暗中看燕絕的眼神,都很是不善。

  君莫曉在一邊旁觀原本有些心急,此刻忽然明了文臻的用意——燕絕在湖州這些日子的折騰,得罪的多半是百姓,官員士紳士子階層他倒多半籠絡著,但今日就扒個陰溝,就得罪完了。

  咱們家刺史大人的坑,那真叫個遍地都是猝不及防。

  只是不管怎樣,這樣的天氣裡一個快要生產的孕婦幹這樣的重活,君莫曉心中也極其不安,只盼著這活兒趕緊幹完,燕絕能夠不要再作妖。

  好容易七條陰溝扒完,剩下的幾乎都是文臻寒鴉幹的活,百姓們一路跟著,眼看刺史大人當真將這極苦極累的活一肩擔了下來,眼神都親切了許多,這邊剛剛事畢,那邊百姓一擁而上,送瓜果的,送井水湃的汗巾的,扇風的,遮陽的,一張張笑臉十分誠懇熱切。

  這真切的熱情看在燕絕眼裡,自然是十二萬分的不爽,想著為難一下這女人,結果倒便宜了她收買人心,不防人群中文臻含笑謝了百姓,一轉頭就對住了他:「本官不過做了分內的事,諸位鄉親不必謝我。定王殿下以皇子之尊,天潢貴胄,還要親自祭台禱告求雨呢,這才是體恤我湖州百姓疾苦的賢王啊。」

  眾人轉頭,目光盯住了燕絕,燕絕表情一僵,這才想起了先前他用來套住文臻的話——尊貴的人親自挖溝才有效果,那麼尊貴的人親自求雨自然也更能取悅上蒼。

  已經被架了上去,又看著文臻受愛戴,定王殿下此刻自然不會慫,冷哼一聲便起了身,奪過張鉞手中《龍祠告諸神禱雨書》,走上台去,燃香誦讀。

  讀啊讀,讀啊讀。

  怎麼也讀不完。

  那一卷紙超出意料的長,不僅長,還佶屈聱牙,駢四儷六,典故遍地,用詞晦澀,他是皇子,早早開蒙,自然不是不學無術之輩,但讀這篇文也覺艱難,又怕露怯,只能調動全部精神,而烈日當空,高台無遮,眼前三柱青煙濃烈的香氣熏得本就開始乾啞的喉嚨更加痛了,額頭上的汗滴下來,落在紙上,將那些蝌蚪似的墨跡洇得一團團,他瞪著那些字眼,覺得腦子嗡嗡發漲,越發認不得了。

  然而不能不讀下去,不然傳到朝廷,堂堂皇子連一篇求雨書都讀不通順,父皇能把他發配到三千里外去。

  蟬聲一陣緊似一陣,地面的塵灰一蓬蓬團起來,一點風都沒有,就那麼停在半空,也像下一瞬就能燃著了。

  燕絕此刻終於感受到先前文臻她們扒陰溝的痛苦。

  陰溝好歹還都在屋簷下呢!

  文臻此刻坐在樹蔭下,吃著西瓜,扇著風,聽著禱文,帶著笑。

  《龍祠告諸神禱雨書》,全文一萬六千餘字。

  張鉞大概想到了可能會要她去求雨,便提前備了長長的祭文,準備拖延到太陽下山,好讓她再上台時不至於那麼炎熱。

  她先前眼睛一瞄就看出了大概字數。

  君子報仇,一刻鐘都嫌晚。

  ……

  好容易燕絕讀完下台,連最後的香都沒點,背心的汗濕了又乾乾了又濕,已經結出了一圈鹽漬。

  文臻看他臉色蒼白,快要中暑的模樣,趕緊命人給他補水扇風——可不能現在就倒,還需要他繼續作妖呢!

  燕絕下台,本想如此辛苦,好歹也能撈個百姓們的愛戴眼神平衡一下心態,結果環顧一圈,愕然問:「人呢?都去哪了?」

  「哦,殿下,是這樣。晚飯時間到了,大家都去吃晚飯了,吃完回來才有力氣再繼續啊。」

  文臻話音未落,遠處就有一個婦人大抵在喊她貪玩的小子:「強子!強子!趕緊家來吃飯!作死啦,聽什麼耽誤到現在!」然後一個尖利的童音氣喘籲籲地回「就來,就來,不聽啦,結結巴巴的,還沒俺們隔壁賣草鞋的劉老夫子讀得好咧!」

  燕絕:「……」

  定王殿下一屁股跌進了椅子裡,撫著胸口。

  這回真中暑了……

  ……

  等到定王殿下中暑了,所有人吃完晚飯又趕了回來,日頭也下去了許多,沒那麼熱了,文臻才悠悠走上前,將定王忘記再點的香點燃,捧在手中,誠心禱告。

  她的禱詞不長,遠遠不如張鉞的那篇文采華茂,但情辭深切,角度十分豐富離奇,先是常規的談久旱無雨百姓之苦「三月不雨,千里之民賴以為生者蕩析不存,無以為食,老弱者輾轉呼號而亡,少壯者奔徙以為盜賊……」又談神與子民的依附相存關係,「……國以民為本,神以民為依,湖州之民皆神之赤子也,慈母豈忍赤子之迫於困窘乎?」再按照常規,自貶自責,攬罪自身,以求救民,「……惟身多罪,斯民何辜!刑政之愆,某身是當;勿虐我民,亦孔之傷!」然後話鋒一轉,罵完自己開始罵老天,「……夫修缺政以保民者,刺史之責也;降甘霖以濟萬民者,神之責也;風雨不時,麥菽不生,豈唯吾曹之罪哉?諸神亦不得辭其咎也!」最後激將與恭維齊下,威脅同利誘共生,「……位尊責重,唯王是知,大足大通,非王孰有,歷代祈禱,靈應赫然,若無令無年,則以貽龍羞!若久旱無雨,百姓奔走淫昏之鬼,偶與雨會,則民將歸靈於鬼魅,淫祠日盛而龍廟荒蕪……且歲或不豐,則何以供王賦而為神之香火乎?若終其賜之,則當豐酒甘肥,增崇廟祀,以承事神……」

  這篇禱告是文臻的思路,張鉞的潤色,諸般典故都不用,簡單地說就是你不下雨,我很困苦,這自然是我做官沒做好,我願意一身以承受罪愆,請不要虐我的百姓,但是照管好民政是我的責任,照管好天時是你的責任,你有這般的神通,往年諸般神仙都把我湖州照應得很好,到了你這裡湖州就成了這樣,你羞不羞?總是不下雨,百姓去求那歪門邪道,萬一哪天瞎貓碰上死耗子,下了幾滴毛毛雨,百姓就會認為是那些山精鬼怪的作用,都去供奉那些邪神,以後誰還理你?而且我們沒糧沒錢,我們賦稅都交不了,還有錢給你供奉香火?當然,你趕緊下雨,那麼我們不僅美酒肥肉大大的,還給你擴大廟宇,增加供奉,銀子大大的有……

  百姓們跪在底下,聽著這一篇從哭訴到哀告到理直氣壯到破口大罵威逼利誘軟硬兼施夾帶私貨的煌煌巨著,眼睛裡冒出無數蚊香圈的同時,只覺得嘆為觀止。

  定王殿下念的是什麼,他們沒聽懂,不耐煩聽,刺史大人念的,他們卻是再明白不過,都覺得:燃!爽!痛快!夠膽!還有道理!

  燕絕一看眾人那看文臻的熠熠小眼神,頓時又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巨大的石頭,被文臻這個女妖再次踩著爬了上去,想著自己那一萬七千字大太陽下念中了暑,這女人晚飯後的蔭涼裡就幾百個字就騙去了全部的功勞,一時氣得兩眼發藍,大聲道:「說要燒旱魃的呢!」

  這一聲頓時驚了眾人,燒旱魃是湖州求雨儀式中最重要的儀式之一。旱魃是黃帝之女,貌醜禿頭,所在之處,赤地千里,但旱魃自己後代所在的人家的地不旱,必須把有旱魃的墳墓裡的屍首扒出來燒掉,天才會下雨。

  龍祠後面就有小山,山上不少墳墓和樹木,按照規矩,會去山上尋一處相對不受旱的所在,便是旱魃所在地。但那座山是風水寶地,有不少大戶人家的墓園,也葬著很多湖州百姓的祖先,誰家也不能允許自家的祖墳被扒了,所以巫師也會先做個手腳,找個無主的孤墳,弄個積年的屍首也便罷了。

  此時燕絕一喊,眾人急忙上前,自有準備好的人帶著工具上山,燕絕見山上清涼,還有泉水,便也讓抬了涼轎來,一併上山,他自然不會放過文臻,要文臻也一併跟著,本來還想讓文臻徒步跟,眼瞧著文臻笑得瘆人,她身後百姓眼神不善,想想只好算了,坐上涼轎,當先就走。

  文臻一聽「燒」字,首先就皺了眉,想了想,低聲囑咐了留在底下的白林幾句。讓他就在山腳下備上之前造好的水龍,附近就有水井,取水不難,以作不時之需。

  因為心裡堵了氣,定王殿下一路看什麼都不順眼,他對找旱魃還有幾分興趣,隨便看著一個大墓,便一指:「這個墓看著有些歪,可能有問題!」

  人群裡一個當地官員立即黑了臉——那是他爹的墳。

  燕絕又胡亂另指一家:「這家墓園好生大,是要做陵寢嗎!裡頭草伺弄得好,一定藏了旱魃!」

  李連成跟在人群裡,一邊給親王長隨塞銀子,一邊恨不得把定王殿下一腳踹到山溝裡——那是他家墓園。

  親隨勸說了幾句,燕絕不說話了,但是跟著巫師轉了幾圈,便不耐煩起來,待到看見巫師停在一座無主孤墳面前,拖出來一具破破爛爛白骨時,頓時大失所望。

  巫師要將白骨裹了,帶下山在祭壇上燒了。燕絕不耐煩地道:「這麼髒的東西,帶下山做甚,到了底下又熱,就在這裡燒了!」

  文臻立即道:「殿下,天乾物燥,此地全是乾草,萬不可有任何火星。一旦燃起山火……」

  「這個本王會不懂?本王就在這裡,看著它燒,直到火全滅了再走,刺史大人你看成不?」

  「殿下……」

  「閉嘴。」

  文臻看一眼燕絕眼底的戾氣,笑一笑,「那請殿下主持。」

  「燒了!」

  火點起來,天氣果然夠乾,一會兒工夫那所謂旱魃便被燒成灰,燕絕倒也不是完全不知輕重,眼看那火滅了,又道「留個人看著所有火星都滅了再走,其餘人下山。」

  文臻還想也留個人看著,卻被燕絕陰惻惻一句「刺史大人這是不相信本王的人,覺得本王一定會放火燒山嗎?」給攔了,也只得笑一笑,隨著燕絕下山。

  百姓們冷眼看著燕絕各種作妖,都對文臻報以同情的目光。

  之前聽說定王殿下和刺史大人不對付,借著豐寶倉的事情一直軟禁刺史大人,接管湖州,倒行逆施,也有一部分人疑惑過,刺史大人之前可不是這麼容易被人搶去權柄的人,這是不是刺史大人的計策什麼的,但今日親眼所見,定王殿下真是神憎鬼厭,又身份尊貴,可真難為刺史大人了。

  燕絕注意到眾人目光,頓時更加煩躁,眼看那火燒差不多了便要走,他自己向來不懷好意,看文臻也是個壞人,怕文臻留下做手腳,便要文臻也必須立即下山,文臻也就跟在浩浩蕩蕩的隊伍後面,最後下山,下山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燕絕果然留了人在看著最後的火星,那人還踏了踏火堆,等了一會兒,眼看最後一個火星滅掉,今日又無風,定然是安全的,便轉身跟上了下山的隊伍。

  文臻下山的時候還回頭看了一眼,燒旱魃的地方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山頭,像個小蘑菇一樣豎在那裡,無樹無石,一覽無餘,只有一條上山的路,現在,所有人都在這條路上,背對著山頭離開了。

  她不知道的是。

  當燕絕留下的那個人背轉身,跟上大部隊的隊尾時,那本已經滅掉的一點火星,忽然緩緩一閃,紅光一亮,在已經焦黑沉寂的火堆上,再次慢慢燃燒起來。

  ……

  下山的氣氛有點沉悶,該做的程序已經做完了,但天色晴朗,毫無雨意,擅長看雲的老農們都能看出,最起碼這兩天都沒雨。

  這令大家心情沮喪,忍不住小聲提起了即將來臨的收糧收租。

  今日正好定王殿下和刺史大人都在,一些有頭臉的鄉老便試探著提起賦稅減免的事,燕絕正煩躁,一聲冷笑,想也不想地道:「托賴你們刺史大人的福,豐寶倉走了水,儲糧耗了個乾淨,這是軍備糧,再容不得慢慢填補,少不得湖州百姓要多出點力,盡早將糧倉給補起來,不光要補糧,還要征徭役,把糧倉趕緊建起來。本王自來到這湖州,發現你這地兒也是肥沃多產,魚米豐熟,往日的稅賦定額真真是太少了!朝廷本想定去年的四倍稅額,本王心善,體恤你們不易,已經上書求減半成,想來批文也快下來了。」

  他說得洋洋得意,眾人聽得晴天霹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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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求雨賦大多來自於各朝各代求雨禱詞,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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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0:3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零六章 鴛鴦浴?

  文臻從後頭趕上來,聽見了後半段話,心中一笑,心想這誤會可是要人命的。

  於湖州百姓,不知道往年賦稅的貓膩,他們以為的四倍,定然是往年實交賦稅的四倍,別說今年是個荒年,便不是荒年,這也是要賣兒賣女要人命的。

  但對於朝廷來說,每年實際收到的湖州的賦稅只有實際數目的三分之一,就算翻成四倍,也不過是比原先的加了二成許,再減去一半,也就是只比往年略高,雖然還是高,但其實沒那麼恐怖。

  她自然不會幫燕絕解釋,豐寶倉事件示弱的目的,就是猜到最後稅額不會低,要為朝廷募集軍糧開好頭,但需要有人背鍋得罪百姓,看來看去,自然是定王殿下腦袋最大最合適。

  四周的氣氛都快窒息了,好半晌,一個老者才呻吟般地道:「殿下,求您憐惜憐惜咱們湖州百姓吧……」

  「還說本王不憐惜!」燕絕勃然大怒,「本王不是已經求減了半成了嗎!豐寶倉的軍糧籌集迫在眉睫,朝廷體諒你們,你們卻不想著為國分憂,當真是一群刁民!」

  那老者眼淚滾滾而下,四面無人言語,但眼底悲憤的怒火,已經快要化為實質,將燕絕燃著了。

  燕絕左右四顧,原以為能收獲感激,不想一個個都如喪考妣,更加憋屈惱怒,偏偏此刻文臻還一臉為難地道:「殿下,今年大旱,這稅委實不能這麼收……」

  她話還沒說完,燕綏已經猛地跳下了涼轎:「文臻,又來收買人心,還以為你能當幾天湖州刺史——」

  他一發怒,周圍百姓呼啦一下湧上來,燕絕更加敏感,猛地轉頭,「你們這些刁民想做什麼!想造反嗎!」

  文臻卻忽然轉頭,她嗅見了奇怪的氣味。

  懷孕的人,嗅覺比較敏感,她嗅見了一點焦味。本來這麼熱的天,一天烤下來,空氣中本就令人感覺含有焦糊的味道,這點焦味並不明顯,但是她立即回頭。

  然後她就看見了一片紅色的山頭!

  再然後她忽然發現,起風了!

  再然後她就看見順著那風一道紅色的線猛地推過來了。

  文臻猛地大喊:「山火!所有人散開!」

  此時大部分人還懵著,接著後頭的幾個人也趕上來了,大叫:「後面山頭起火了!」

  而就在這兩句話的工夫裡,眾人已經看見那一條紅線變成了一段紅牆,順著這唯一的一條路轉眼便到了眼前!

  驚叫聲四起,大多數人都知道山火的可怕,幾乎瞬間,人群便亂了,山路狹窄,亂衝亂撞的人群立刻就把剛跳下涼轎的燕絕撞得一個趔趄,他剛要罵,又被一個衝過的人撞得團團一轉,跌倒在一邊的一塊石頭上,他痛得大叫一聲,眼看身邊好像是湖州府一個官員,急忙喚:「喂,你快點拉我一把……」結果那人好像沒聽見,掉轉身急急跑走了,又有一個老者身上背著水囊,正要往自己頭上淋,燕絕看見大喜,伸手大叫:「給我!本王會賞你高官厚祿!」結果對方看他一眼,嘩啦一下把水全部倒在了自己頭上。

  燕絕:「……」

  但此時已經來不及讓他思考自己為啥這麼遭人恨了,他瘸腿,行動不便,不斷被人撞開,在地上狼狽翻滾,所有人都好像忽然不認識了他,甚至撞在他身上的時候力氣都驚人的大,燕絕被撞得葫蘆一樣不停轉著滾著,天旋地轉的同時感覺到逼人的熱浪不斷迫近,心中模糊閃過一個念頭:「莫非今日要死在此地!」想到這裡終究不甘,揚聲淒厲大喊:「文臻!你若不救我,親王死在湖州,你一樣難逃罪責!」

  無人回應,他正絕望,忽然眼前一空,是他的護衛撲過來將人搡開,轉眼卻又被紛亂的人群衝散,燕絕掙扎著踩著一個跌倒的人的背爬起來,一回頭看見火牆矗立在半天之上,眨眼就似能砸在自己頭上,頓時變色。

  文臻此時才顧不上他,吸一口氣,躍上旁邊一塊較高的石頭上,再次大聲道:「所有人散開,不要順著山路向下跑,你們跑不過火!會被火追上圍住!逆著風向向下走!橫著走!」

  蘇訓撥開人群往她這裡衝,順手一把揪住一個昏了頭,聽見逆風就想往山頂跑的人,大喊:「不能往山頂跑!山頂火勢會更快!不要迎著火頭打!不要在風頭上打!看哪裡草木少,哪裡有水源,就往哪裡逃!記住,別去山谷!」

  文臻:「誰身上有火摺子,可以先將自己身邊的草木都燒了!清出隔絕帶!」

  「跑不動的,盡量選下風側巨石後躲藏!身上容易燒著的衣服都脫了!」

  「有懂看風的幫個忙!山間各處風向不一樣!」

  她的聲音在這種時候不算響亮,卻依舊字字清晰,且語調平穩,毫無慌張,眾人聽了,慌亂的心態漸漸平穩下來,很自然地按照她說的話去做,先是散開,然後下行,尋找石頭或者草少的地方,尋找水源處……

  有人在慘叫,那是幾個腳步慢的,過於慌亂的,跑錯地方被火追上的,眼看著渾身火起,形態慘烈,眼看眾人又恐懼起來……文臻示意文蛋蛋過去想辦法,也不知道文蛋蛋想了什麼辦法,大抵是使人肢體麻木僵硬那一類的蠱毒,那些人不再慘叫,僵硬倒地滾了幾滾,正好將火滅了,居然還能爬起來繼續奔逃,這便無形中降低了恐慌氣氛,而大難中逃生控制恐慌情緒是件很重要的事,眾人再次順利散開,文臻再次下令自己的護衛們散開,幫助最後面的,腿腳不便的老人和已經受傷的人。

  人影一閃,冷鶯出現在文臻身後,抓住了她的手,道:「大人,那邊有個水潭,我帶您去!」

  文臻卻嘆了口氣。

  剛才,人群踩踏的那一刻,真的是弄死燕絕的好機會呢。

  山火是他引起的,他在湖州倒行逆施,就算因為山火死在湖州,自己罪責也不會很大。只要他在那樣恐慌的人群裡多待一刻,文臻就有把握弄死他。

  但是不能。

  山火這種東西,以秒來吞噬生命,不第一時間驅散人群,很可能下一瞬間就會出大事。

  她做不到為了私怨罔顧無辜性命。

  算了。他不死也有不死的好處,山火難免有人傷亡,他在,這個鍋就得他背,他死,皇帝心傷兒子之死,自然不忍加罪於他,這個鍋難免就要自己背了。

  文臻隱約覺得,和大皇子不同,皇帝還是頗喜歡燕絕的。

  「蘇訓你下去!寒鴉你帶著採桑!冷鶯你帶張鉞先……」文臻做著安排。

  這麼喊著的時候,她眼神瞥到蘇訓,正看見站在人群之後,面對著滿山大火,單手按在心口,做了一個看起來有點奇怪的手勢。

  那一霎他的側臉在火色紛亂光影中線條冷峻。

  文臻沒來由地心中一顫,只覺得似有觸動,卻又難言。

  張鉞灰頭土臉地從一塊大石頭後面探出臉來,大叫:「冷鶯帶大人快走!」

  他沒跟著文臻,就是怕自己跟著文臻,沒有武功礙手礙腳,文臻還要派人保護他,還要為他分神,眼看文臻安全一時無虞,冷鶯也出現了,就先衝到了一塊石頭後面躲著,此刻打完招呼,自己一貓腰,撅著屁股,橫著飛快地往山下衝。

  文臻看著往日四體不勤的張大人此刻像隻螃蟹一樣嗖嗖嗖地便橫著爬走了,一邊想什麼時候這麼敏捷了,一邊頭痛地大叫:「那個方向不行,風向變了!」

  冷鶯已經帶著她瞬移到了張鉞身側,一把又去抓張鉞,一邊道:「我勉強能帶兩個……」話音未落,忽然斜刺裡衝過來一個人,一把撞倒張鉞,抓住了冷鶯的手。

  此時冷鶯已經開始瞬移,再想甩掉這人換張鉞已經來不及,文臻恍惚中看見是誰,難得地爆了粗口:「臥槽!」

  下一瞬她到了一處水潭邊,說是水潭,其實就是一個不大的小水窪,文臻剛被放下來,趁那人還沒站穩就是一腳,砰地一聲那人被踢進水窪,掙扎撲騰了陣,才露出一張又驚又怒的臉:「文臻!你這是做什麼!」

  文臻盯著燕絕那張滿是青紫的臉,心中暗暗可惜這傢伙居然水性不錯,臉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我能做什麼?我自然是趕緊讓您濕了身,好應付山火啊!」

  燕絕噎了一下,但泡在水裡此刻總是安心的,他盯著文臻看了一陣,忽然嘎嘎一笑,道:「生氣了?很生氣是不?我搶了你姦夫的活路,難怪你生氣喲。」說完拍拍水,「下來啊,下來和本王一起泡泡鴛鴦浴,哎不對,你不能下來,你這一下來,等會有逃生的百姓看見,就成了你和本王一起衣衫不整泡鴛鴦浴,名節全毀,那可就真的嫁不成老三咯。」

  他想了想,又格格一笑:「嫁不成老三就嫁本王啊,本王也不比老三差什麼,聽說父皇曾有意讓你做老三側妃,這怎麼行,多委屈你啊,你要是嫁給本王,那必須是正妃,怎麼樣?考慮一下?」

  文臻抱著膝,坐在水邊,笑吟吟凝視著他,道:「殿下,我要是你,此刻就不敢還泡在這裡胡說八道,畢竟面前的人是個使毒高手,又是經年的老仇家,我會害怕泡著泡著,身上的皮一塊一塊掉下來怎麼辦?」

  燕絕臉色一變。

  剛想硬撐著說你敢威脅我,隨即便覺得渾身竟然癢了起來。

  他下意識去撓,一撓,覺得好像抓下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頭皮一炸。

  水裡,悠悠飄開的一小塊白色的,是什麼?

  再一看自己胳膊上,已經出現了一小塊破口。

  「什麼東西!」他啊地一聲大叫,猛地從水裡躥了出來上了岸。奇怪的是,上了岸之後,那種癢便消失了,皮膚也不掉了。

  看他上岸,文臻哈哈笑一聲,往水裡撒了點粉末,自己悠悠下了水,還招呼冷鶯:「來,撒了明礬了,水淨化過不髒了,可以來泡了。」

  燕絕聽著這當面踐踏的話,臉扭曲了一瞬,終究是不敢下水和文臻一個池子,反正身上也濕了,暫時不怕山火,便蹲在水窪邊,盯著文臻道:「泡啊,等會百姓衝下來,看見美人出浴,本王觀賞,也一樣是一樁美談咧。」

  文臻不理他,自顧自在水裡泡了泡,看冷鶯身上已經濕了,示意她再去救張鉞等人,冷鶯得令離開,並不在意燕絕在這裡,反正大人面前除了殿下都是渣,不夠她一根手指虐。

  文臻在池水裡觀察了一下周圍地形,確定這裡已經快要到山腳,離下山的路不遠,因為被一處石壁和藤蔓遮掩,是比較隱蔽的水源,而且因為旱了太久,山上好多水源都已經枯竭,此處不知是不是通著江河,居然還有半池水,只要把周圍的藤蔓雜草清除乾淨,石壁會是天然屏障,山火難撲,下山的路草木極多十分危險,此地倒是合適避難場所。

  她又看向燕絕,此刻山坳無人,要麼……

  她這麼一看,原本還得意洋洋看美人出浴的燕絕,忽然渾身一冷,畢竟是出身皇家,一抬眼見四野寂寂,逃生的人和山火都還在遠處,而此刻,只有自己和那個女魔王,面對面。

  他終於感覺到了不對。

  這個女魔王起了殺念。

  如果他死在這裡……

  她會有麻煩,但不會比他活下來給她麻煩更大。

  想明白這一點,他拔腿就逃!

  還沒跑出兩步,膝彎一軟,栽倒在地,聽得嘩啦水聲響,女魔王將要出水,他心中一涼,一時後悔得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先前為什麼鬼使神差和張鉞搶位置!

  文臻從水中緩緩站起,倒不是故意緩慢,她需要這個動作來理清思緒,判斷一下殺了燕絕可能帶來的各種後續,不僅僅是自己需要面對的,還有關係到燕綏的,後者才是她略微一猶豫的真正原因。

  畢竟牽涉到皇子,和她和燕綏的關係,皇帝到底會怎麼想?

  只這一慢,忽然她便聽見人聲,與此同時燕絕也聽見,絕處逢生,瘋一樣地大叫起來:「快來啊!快來啊!這裡有水源!」

  文臻一哂。

  生死關頭,人總是會聰明一點的。

  燕絕知道自己不招待見,怕人聽出自己聲音反而不來了,故意喊破這裡有生機,這是為自己掙命呢。

  但確實,不管來的是誰,她都無法殺燕絕了。

  果然隨即步聲雜沓,樹影晃動,有人衝了過來,在這最後一霎,嘩啦聲響,文臻掠至,燕絕肝膽俱裂,拔刀胡亂向後便劈,大叫:「你別過來!」

  隱約嗤啦一聲響,隨即身子騰空而起,下一瞬砰地入水,水花濺起,朦朧看見一群人衝了過來。

  等到水花平息,他看見對面一大群人,有官有民有自己人,俱都滿面焦灰,形容狼狽,而自己泡在水裡,文臻站在水窪邊,一邊拉著自己被刀割裂的袖子,一邊嘆息著道:「定王殿下,您便不許下官進水窪泡著,也用不著拔刀相向啊!」

  燕絕:「……」

  想要辯解,想到自己最後一句話,再看眾人眼光,他乾脆閉了嘴。

  反正在文臻的坑裡向來連環栽跟頭,栽習慣了也懶得掙扎了。

  文臻又招呼眾人,「大家都來輪番弄濕衣裳,其餘人去把藤蔓枯草都清除了,清理出隔絕帶,這一處就是安全的,底下的人應該已經組織救火了,等火勢小了再出去不遲。」

  眾人自然都應了,當下一群人去清理藤蔓,一群人來水窪邊,燕絕一看人過來,下意識便緊張起來,喝道:「不許離本王太近!護衛呢!過來護衛本王!」

  水窪不過半丈方圓,再不許離他太近,別人還怎麼取水。定王的護衛奔過來,攔在水窪前,眾人站住,眼底閃著憤怒的火焰,文臻走上前來,她手巧,轉瞬間便用藤條編了一個桶,遞給定王的護衛,道:「既然不許百姓靠近,便請這位大哥幫忙打水給各位澆濕吧。」

  眾人又感激地看文臻,燕絕越發心堵,但也不知道不給打水是不成的,冷哼一聲轉過頭,護衛這才打水給眾人打濕衣裳,此時外頭呼喊腳步聲響,大量的人上山來,卻是山下百姓們看見山火,都自發前來救火救人,因為水龍事先準備好了,水也灌好了,一路拖著澆上去,竟生生將被火封住的路清出一條道來,接住了好些無路可逃的人。

  山火卻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熄滅的,文臻怕造成太多傷亡,便讓救回張鉞等人的冷鶯再出去下令,讓眾人在火勢較小處燒砍出隔離帶,以犧牲半座山為代價,將火勢隔絕在山上,以保證山下人們的安全。

  所幸這處山不大,相對獨立,不至於綿延無數,燒毀民居。但也一直忙碌到半夜,火勢才漸漸消彌,半個天空彌漫著焦灰,空氣火辣嗆鼻,文臻看著長蛇一樣忙碌的人群,想著自來湖州,接連遇見火患,件件都是大事,看來神龕裡光供奉個財神是不夠的,還得供奉一下祝融。

  她清點來此避難的人數,上山百餘人,現下倒也差不多,自己身邊人都在,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前方腳步雜沓,卻是救火的大部隊來了,還攙扶著滿頭頭髮都被燒光的湖州首富李連成,李連成一臉悲憤,看見文臻就噗通一聲跪下了,哽咽道:「大人,求您給咱們做主,山上的墳都燒塌了,我李家祖墳都被燒光了……」

  他這話一出,眾人嘩然一聲,才想起這山上多是自家祖輩埋骨之所,先前忙於逃命顧不得,此刻反應過來,只覺得全身的血都轟轟地往上沖,有人當即嚎啕一聲便暈了,還有人大叫著往山上跑,被人慌忙拖住,更多人跪在焦黑的土地上砰砰磕頭,大哭子孫不孝,一時滿地嚎啕,遍野哀哭,淒切之聲,上沖雲霄。

  數千民眾悲憤淒厲的哭嚎,於這午夜焦山之間迴蕩,衝撞得月色也暗昧如血,文臻這樣的人都聽得渾身起慄,更不要說始作俑者燕絕,他當即知道不好,急令護衛:「快帶我走!快!」水淋淋地從水窪裡爬出來,護衛還沒來得及背起他,不知誰在人群裡喊一聲,「定王殿下,賠我祖宗安寧來!」隨即人潮呼啦一下湧過來,瞬間水花濺起,驚呼呵斥噗通倒地之聲不絕,夾雜著燕絕的痛叫怒罵之聲,卻是人頭攢動,黑壓壓地一片看不清了。

  文臻自從大家跪地磕頭開始就已經遠離水窪,到了人群外圍,此刻人們積壓已經的憤怒終於被點燃,湧向水窪,她自然「來不及」解救,只在人群之外操著袖子大叫:「諸位父老,稍安勿躁!殿下!殿下!」

  還有人扶著她的肩把她往外送,義憤填膺地和她道:「大人!您莫要再為這位殿下奮不顧身了!他就是個沒有心的!」

  旁邊的張鉞:「……」

  做人做到燕絕這樣的,真是誰都看不上。

  當然,做人做到文臻這樣的,也是誰都看不上。

  漢語言,可真博大精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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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零七章 當頭一棒

  文臻一邊隔岸觀火,一邊下令自己的護衛去「解救」殿下。

  到了如今這境地,她今日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今日湖州百姓憤而揮拳向皇子,雖然是大不韙,但是起因卻是燕絕造的孽。毀人祖墳等同於殺人絕戶,是不死不休的仇,這樣的原因便是鬧上朝廷,皇帝也沒話說,燕絕會受到整個御史台潮水般的彈劾,他親王的帽子不掉一格她跟他姓。

  更關鍵的是,這屬於民變,監軍皇子一旦激起民變,就必須回京待勘,她終於把這個討厭鬼一腳踢走,而犯下這麼嚴重錯誤的燕絕,想必皇帝也不好意思再派來湖州礙她的眼。

  她今日從答應來求雨開始,在百姓面前諸般作態,步步退讓,就是為了極力展示燕絕的驕狂,並將賦稅的矛盾挑破,激起百姓心中的怒火,本來如果沒有燒旱魃引起的山火,她也會有下一步的刺激動作,總要將百姓挑到憤怒的頂峰,忘卻了皇權的高貴和尊嚴,只需要一頓亂拳,世界從此清淨。

  她忽然目光一抬,感覺這幢幢山影之間,似乎另外有些幢幢的黑影在游掠。

  寒鴉等人也警覺了,開始往她身邊移動。身影一閃,冷鶯出現,輕聲道:「那邊山崖下,有人埋伏,現在正在攀援而上,很快就要到了。」說著指指不遠處的黑暗。

  那邊是一處矮山斷崖,底下是一處水源,平常卻是下不去的。

  文臻目光一閃。

  看來,今夜的幕後主使者,按捺不住了。

  因為那一處用來隱蔽身形並不方便,用來出手也不方便,並不在上下山道路上,除非事先預見到可能會有火災,才會在那裡藏身,因為那裡可以確保自身不會被殃及。

  換句話說,那批人本來不打算出手,只打算冷眼旁觀,等待某種慘烈結局。

  是結局出乎意料,終於忍不住了嗎?

  ……

  斷崖下,一隊黑衣人正悄然順著崖壁上行。

  這崖壁比較光滑,爬起來有點艱難,因此最前面兩人交談得也有些氣喘籲籲。

  「……沒想到這麼快就解決了。」

  「好像竟然沒死什麼人!」

  「……主子揣測錯了,這女人竟然沒有趁著火起人群聚集弄死定王殿下,反而及時疏散人群了……主子不是說她一定會趁這難得的機會對定王下手嗎……」

  「是啊,往日裡瞧著,是個心硬如鐵的人,但有機會不恤性命是必然的,沒想到她竟然真的把百姓的性命看得比個人得失重……」

  「還有本來一定會燒傷燒死幾個人,引發驚恐混亂,自然會傷亡更多,沒想到那些燒傷的人也不知怎的,居然就那麼無事人般爬起來了,我聽見咱們的人回報,真是……胳膊上雞皮疙瘩到現在都沒下去……這位刺史手段可真詭……」

  「最詭的難道不是那什麼能噴水的東西嗎!怎麼忽然出現的?是事先準備好的嗎?那難道她猜到會起火?這不可能啊……」

  「不管可不可能,既然都這樣了,主子交代下來的總要完成……說不得自己上了,不管是燒死還是別的死法,有人死就行了……噤聲,快要到了!」

  人影安靜了下來,一行人如同黑色的長蛇一般,游入半山陰暗半山紅的夜色中。

  ……

  山道上響起了腳步聲。定王的護衛大部隊趕來了。

  燕絕的親王護衛有兩千人,自然不能都帶來湖州,但在湖州事變之後,他痛定思痛,急信天京,喚來了一千人,快馬趕來湖州保護他,這些人今日原本沒有全部跟來求雨現場,但是這邊火頭一起,自然也要迅速趕來。

  只是來的時候,屢屢遭到阻礙,在一處街道上絆了馬,又在一處街道上被一個婦人纏住說踢壞了她的攤子,等到他們擺脫糾纏趕到,正好這邊燕絕被打得半死,重新打回了水窪裡,定王殿下的護衛們大驚失色,凶神惡煞揪住百姓正要揍,不妨忽然一條火繩在旁邊一條崖壁上垂下來,火繩一亮,頓時照亮了那崖壁上一大串的黑衣人,像一大串螞蚱一樣掛著,那些人猝不及防,有人驚叫落下,有人趕緊避開,有人已經爬上崖搭弓對著底下射箭,還有人直接扔下火彈子來!

  雖是夜間,但是文臻眼力非凡,一看那個撒手的動作就知道不好,大叫:「蘇訓!」

  蘇訓卻大叫:「太遠!」

  文臻又叫:「所有人趴下!」

  她現在威信極高,所有還在和定王護衛糾纏的百姓,聽見她這一喊,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哪怕還在撕扯呢,也往地上趴,定王護衛們卻完全不會理會她,見百姓們往身下鑽,就撲過去揮拳更狠,無形中身體都擋在了百姓的上方。

  文臻本就站在外圍,此時也已經退開,看見這一幕,無聲嘆一口氣。

  然後便是一聲巨響。

  巨響震得整個地面都搖了一搖,除了文臻外所有人猝不及防,都覺得眼前一白腦中一空,天地間眨眼只剩了永恆的寂靜般,轉眼間又是更猛烈的轟鳴聲接連炸起,整座山似乎都在顫慄,滿山的焦灰撲簌簌往下掉。

  同時往下掉的還有血肉。

  好半晌,有人蒙頭蒙腦掙扎出來,才發現地上橫七豎八一堆人,缺胳膊少腿的不在少數,滿地都是被炸出來的坑,不住有人掀翻自己身上的屍首,一臉驚恐茫然地鑽出來。

  而始終冷靜的文臻,已經指揮著自己的護衛追殺那些暴露的殺手,燕絕先前爆炸時,是被百姓壓在水窪裡打,等到自己護衛來了之後,護衛護住了他,爆炸開始的時候,他還在水中,上頭都是人,不可能被炸死,但差點被忽然倒下來的人群和忽然被血浸紅的池水給悶死嗆死。

  他本來還得意於護衛到來,正在指揮反擊,忽然就天崩地裂,也不知道哪裡衝出來的漁翁,竟然想要連他一起收割了,定王殿下今晚把一輩子受的罪都受完了,此時暴跳如雷,站在水窪裡,奮力推開壓在自己身上的一具屍首,狠狠吐一口帶血的唾沫,大叫:「文臻!還活著的護衛交給你!給本王打!狠狠打這些兔崽子!」

  定王殿下氣得,連自己真正的敵人是誰都忘記了……

  文臻:「得令!」

  事實上在得令之前,她已經指揮著定王的那些被炸懵的侍衛,聯合自己的人,對山崖上的那些螞蚱開展了反擊。對方先前那一波猛烈攻勢,不過是被發現後的倉皇自保,事實上,埋伏一旦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殺手鐧用完沒能奏效那就等著被收割,畢竟人還在山崖上,上下不得,文臻這裡放一陣箭,一部分人被逼跳崖而死,一部分人不得不爬下山崖被俘虜,戰鬥在短短一刻鐘內結束,而雞賊的文臻,把定王的護衛頂在最前方,美其名曰給他們機會替殿下和兄弟報仇,所以最後清點損傷,固然殺手全軍覆沒,定王上千護衛完好的也只剩了幾百。

  燕絕從水窪裡血淋淋爬出來,一張臉白煞煞,又氣又虐,人生至慘。

  俘虜的幾個殺手被押了過來,文臻不想當著燕絕的面審問,令人檢查了他們身上沒有可以自殺的用具,卸掉了下巴,押送入牢,準備事後詢問。之前幾次殺手都各種原因死亡了,這次她下令安排人貼身看守,寸步不離。

  這邊安排完,查看傷亡,百姓也有被炸傷炸死的,但相對於定王護衛的損傷度,卻要好很多,這要歸功於文臻及時下令,但回過神來的百姓們,看著燕絕的眼神,更加憤恨難名了。

  燕絕卻也憤恨難抑——親王護衛建制三千人,但他屢屢犯錯受罰,被降為兩千,為了保證自己的安全,這兩千人他精挑細選,好生籠絡搜羅得來,如今在湖州,生生連死帶傷四分之一,損失不可謂不慘重,回頭一想,不禁暴怒,大喝道:「都是這些暴民!竟然敢毆打皇子,踐踏皇家!來人——」

  文臻:「殿下!」

  百姓們臉色一陣扭曲——這時候還要把人往死路上逼?

  人人上前一步——那就來啊!

  文臻上前一步,張開雙臂攔住人群,對著燕絕:「殿下,你真要激起民變嗎!」

  她一上前,張鉞蘇訓等人立即便上前,又要攔在她身前,重重疊疊,又有百姓將她往後拉,瞬間就把她從第一個轉到了最裡面,看得燕絕越發怒火中燒。

  「文臻,少給本王扣帽子!這民變,要激也是你激起的!是你煽動唆使民眾,意圖暗害皇子!」

  「殿下,您說這話不虧心嗎?!我真要暗害您,方才和您單獨相對,您以為您能活到現在!」

  「少說廢話。你若真無心暗害本王,就給本王滾開。本王堂堂親王,難道連懲治幾個刁民的權力都沒有了嗎!本王天潢貴胄,被這些賤民毆打,你身為刺史不說為本王張目,竟然護著這些賤民,你的王法和忠君之心又在哪裡!」

  「殿下身上並無重大傷痕,殿下一定要說受傷,那請殿下指出傷處,並指出是誰傷了您哪一處吧!否則您是要將這滿地百姓全部拿下嗎?若誤傷無辜,王法卻又在哪裡?」

  「一擁而上,亂拳揮打,你是算準了本王認不出誰下手是吧?認不出就是所有人都有嫌疑!都有錯!都有罪!都拿下!」

  「殿下!」

  「你又要拿民變威脅本王嗎?那行,方才就是民變,既然是民變暴亂,意圖殺傷皇子,那就是謀逆,本王這就調州軍護持王駕——來人,去城外宣毛萬仞!另外,去定州宣定州州軍!定州州軍離這裡也不算遠,總不該也算你的吧!」

  「殿下!」

  「文臻你閉嘴!你是個什麼東西!本王今日便告訴你,本王今日一定要懲治這群刁民,不僅要懲治他們,還要加湖州的稅!魚米之鄉,糧食豐產,每年就交這點稅,對得起朝廷和陛下嗎!不僅要加稅,還要拿下你!你不僅失責令豐寶倉失火軍糧全毀,還因為政失和引蒼天降怒,三月不雨,又求雨不力,引發山火,並護持王駕有失,致親王護衛軍和百姓傷亡——諸般種種,夠你一個終生大獄,本王這便奪了你的刺史印信,滾到一邊等著披枷帶鎖上京吧!」

  文臻吸一口氣,不說話了。

  百姓們也不說話了,炎熱的天氣,火焰的余燼,焦灰的灼灼氣息,都抵不上這一刻內心憤怒的狂火席捲而來,似要毀天滅地般的烈烈。

  如果眼神可以殺人,此刻燕絕想必已經被碎屍萬段。

  燕絕哪裡感覺不到,咬牙,腮幫高高鼓起——他向來是個暴虐性子,被激到一定程度也歇斯底裡,心裡明白今日之後,自己在湖州也待不了多久,灰溜溜回去已成必然,回去還要遭受申飭,怒和心冷之下反而發了狠——你折騰我如此,我死也不讓你好過!

  文臻嘆一口氣,眼看山火已滅,折騰一夜,天色已經快亮,此處一片平地已經被清理出來,便讓湖州府安排受傷百姓就醫,死亡百姓找出苦主,給予撫恤銀收葬,其餘百姓回去休息。但是百姓們卻沒有挪動步子,有位老者道:「大人,我們陪著您。」

  文臻苦笑道:「若兩邊州軍來了,見百姓聚而未散,只怕更加坐實了民變之說。」

  那老者悲憤地道:「老夫已是知天命之年,手無寸鐵,若是老夫這樣的人也會被打成暴民,那老夫也只好掄一掄這龍頭枴杖了!」

  文臻笑道:「老人家,不至於如此。」當下命人清理樹樁,給年紀大和體弱的百姓休息,又命送水。眼看燕絕帶著他的人,劃了一條三八線,退到水窪那一邊,一副州軍到來之前互不干擾的模樣。

  她很好笑地笑了笑,也命人送去板凳食水,就放在三八線之前,絕不越界。

  過一會,燕絕那邊的人拿去了,然後用銀針試了又試。

  百姓默默看著,對比刺史大人和朝廷皇子的表現,心中不斷搖頭。

  刺史大人雖是女子,那胸懷氣度,格局方略,行事風采,定王殿下拍馬也追不上。

  但也不能說東堂皇家無人,同樣是皇子,上次驚鴻一面的宜王殿下,那出手行事,同樣令人驚佩,倒真真和文大人天生佳偶。

  眾人的思維忍不住發散了一下,若是東堂未來,能有這樣一對帝后,未嘗不能有盛世之福,只是,如此一對龍鳳之姿,瞎子也能看得出,為何從未聽過任何關於宜王殿下可能繼位的小道消息?

  再說,別說宜王殿下未必能坐上皇位,便是宜王殿下和這位的婚事,只怕皇帝也未必首肯,單看文大人派來湖州做刺史就能明白了。

  神仙眷侶,英睿帝后,天不成全。

  眾人對望一眼,都搖搖頭。

  皇家之事,不可說,不可說啊。

  時間在等待中一分一秒過去,天色大亮時,白林帶來一個不大好的消息,俘虜的那幾個黑衣人,在牢中忽然死亡。

  不是自殺,也不是牢中有人做鬼。白林吸取教訓,由親信親自看守,現在無論是城兵還是衙役,都已經清洗過,忠誠度提高許多,那幾個親信眼睛不眨地守著俘虜,可是一個時辰後,那幾個人齊齊倒地,七竅流血而亡。

  文臻一聽便知道了,這是死士,卻不是自己自願的死士。事先被人下了毒,算好了時辰,在時辰內不管有沒有完成任務,都必死無疑。這個時間,自然是夠完成殺戮的,但卻不夠她趕回去審問,對方怕的就是落到她手裡。

  是個狠人。

  但是,文臻也無所謂,她並非完全沒有方向。再說,她一向認為,足夠強大便不懼任何魑魅魍魎,我便不揪出你,你來一次我打一次,你來兩次我打兩雙,我有足夠的能力逐漸剪除你的羽翼,你盡管派人來送死,你便有千軍萬馬,終有一日會被我殺盡,到時候你終究要自己走到我面前來的。

  她也不過笑一笑,示意無妨。白林原本惴惴不安,此刻鬆了一口氣。心中感嘆,上司強大就是這般好處,她更在乎的是你的忠誠和盡心,而不會計較你在小處的錯失,因為她有足夠的能力去解決和彌補。

  只有無能的上司,才會揪住屬下一點錯處大發雷霆,以此掩飾自己無能解決的虛弱煩躁,比如……他看了一眼對面的燕絕,定王殿下現在看起來,比被威脅的刺史大人煩躁多了。

  如大家預料的一樣,毛萬仞帶人先來了。

  雖然有了王令,但是毛萬仞那裡自然另外有人通風報信,所以並沒有把州軍都浩浩蕩蕩開進湖州城,只帶了三千人來,還留在了山腳下,自己帶了包括潘航在內的兩百人上山來。

  文臻一看他身後人群,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一掠,眼底露出一絲笑意。

  燕絕看見毛萬仞帶了,並未起身,陰惻惻道:「毛都尉,雖然你是刺史大人麾下的州軍,但你州軍,應該還是朝廷的軍隊吧?」

  毛萬仞立即躬身:「殿下言重!州軍自然是朝廷所屬,永受皇族驅策。」

  文臻挑眉。燕絕骨子裡還是燕家人,燕家人的陰險他是不缺的。

  「那好,你瞧瞧。」燕絕捋起袖子,不知何時他手臂上出現了幾塊青紫,「本王今日被刺史大人唆使暴民所傷,此乃謀逆大罪。本王要將刺史大人鎖拿進京,將暴民拿進大獄,你且去辦,並留下州軍三千人,駐紮湖州城中,保護本王,以免本王遭受某些人殘留勢力的報復。」說著斜眼看文臻。

  文臻向他展開甜蜜微笑。

  燕絕一看這笑容就覺得堵心,立即偏頭。

  「殿下,留下州軍保護您,這個自然無妨。但是刺史大人唆使暴民……下官前來此處,並未看見暴民,也未看見刺史大人有何行為不妥,甚至雙方相安無事。那……殿下有何證據?」

  「本王的傷痕就是證據!」

  文臻:「殿下,下官還真不知道,您的傷痕會說話,會告訴所有人,這是刺史唆使人幹的呢。」

  「文臻你少耍嘴皮子,本王就知道毛萬仞會袒護你……本王好端端豈會傷了?本王好端端豈會誣賴這些賤民?這些賤民如果不是有你撐腰,豈敢對本王下手?怎麼,這麼明顯的道理,你們也要裝傻麼?」

  毛萬仞依舊彎腰:「殿下……」

  「閉嘴!」燕絕咆哮,「毛萬仞你再拖延,本王便將你視為文臻同夥!莫要以為湖州盡在你文黨之手。本王之前已經飛鴿傳書,也有令親衛秘密出城,將此間事盡數稟報朝廷,你們今日違了王令,翌日便等著大軍圍城,收編州軍,剿了整個湖州!」

  場間一片靜默。

  定王就是個火藥彈,只要他還頂著代天巡狩的名頭待在湖州,不管他做了多少混賬事,下了多少倒行逆施的命令,但那是皇帝才有權發話的後話。最起碼現在湖州,誰也無權處置他,也無法違抗他,甚至他少了一根汗毛都是湖州的責任。

  只因為他是皇族,代天巡狩,是皇帝的象徵,代表著皇家至高無上的尊嚴。違抗皇權,不管多麼充分的理由,在皇帝心中,都難免劃下深切的裂痕。

  在這般煌煌天威之前,一切的冤屈苦痛都不值一提。

  和百姓的憤怒比起來,文臻依舊平靜。

  因為她知道會是這個結果。

  敢激起民變,自然做好了承擔民變後果的準備。

  她對毛萬仞使了個眼色。

  毛萬仞會意,立即道:「末將遵令!」隨即帶人上前。

  燕絕不為人察覺鬆一口氣,微露得色。

  文臻忽然道:「本官何罪之有?」

  燕絕:「唆使百姓暴動毆打皇子!」

  文臻:「好像沒證據。父老們,我唆使你們了?」

  百姓:「沒有!」

  百姓:「刺史大人,我們願意為您告御狀申冤!沒有,就是沒有!」

  燕絕:「……他娘的,為政有失天和,致老天降罪,三月不雨!」

  文臻:「好像還是沒證據。哪裡不和了?」

  百姓:「我們要上京告御狀,定王殿下行事暴戾有失天和,致老天降罪,三月不雨!且強令在草木茂盛處燒旱魃,導致山火,毀壞湖州百姓祖墳,燒傷無數百姓!」

  燕絕:「……去逑!逼迫豐寶倉監離奇自殺,失責導致豐寶倉失火,儲備軍糧損失貽盡,這個你總沒話說了吧!」

  百姓:「……」

  小聲嘀咕:「……說不定賊喊捉賊……」

  但這話不敢說,畢竟這個沒證據。

  「哦,這個啊。」文臻不急不忙,從腰間袋子裡抽出一封朝廷文書,「今天剛到的,還沒給定王殿下批閱,正好,您現在一併瞧瞧吧。」

  燕絕目光一凝,那文書大紅封面,朝廷只有升遷和嘉獎兩令會是大紅封面,但這個時候,不可能給文臻升遷,但……嘉獎更不可能啊!

  文臻面對著他,把那文書展開,燕絕上前幾步,看了幾眼,不相信,揉揉眼睛,再看,半晌,脫口驚呼:「不可能!不可能!你一定騙了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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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第四百零八章 燕綏的豔遇?

  此時靠得近的百姓也有看見那文書的部分內容,一時嘩然。

  什麼?豐寶倉有地下糧倉?

  原刺史和人勾結將糧食轉入地下糧倉後轉移,文大人發現後以開飯莊為掩護,日以繼夜搶出了一部分糧食!

  豐寶倉沒有燒絕,且發現了更為完整和先進的地下糧倉,日後糧食可以地下儲存,湖州百姓不用再承擔重新建造糧倉的徭役了!

  更重要的是,如果豐寶倉保留了一部分糧食,是不是今年的重稅也可以稍稍減少一點?!

  極度絕望之下,這一封大紅文書簡直就想一扇打開的天門,眾人眼底光芒閃耀,灼灼看著文臻,等著仙光普降。

  「殿下,豐寶倉尚有餘糧,糧倉也未受損,原有地上糧倉因為曾被人做了手腳,本就不能再用。陛下說了,因為糧倉的手腳以及被轉移走的糧食,都是在下官履職湖州之前發生的,而下官抵達湖州之後,於百忙之中立即發現了豐寶倉的問題並及時搶回了部分軍糧,不但無過,還有功勳,著令殿下主持對下官的嘉獎事宜……」

  文臻還沒說完,燕絕的鼻子已經氣歪了。

  什麼亂七八糟!

  「讓本王嘉獎你,做夢!」他咆哮一聲,「什麼地下糧倉,什麼搶出糧食?都什麼胡說八道!本王怎麼不知道!那麼多糧食,光天化日怎麼搶!搶了又能放哪裡!滿嘴胡言!本王可是親自送證人上京的!那個叫什麼的,徐城還是什麼的!明明親眼看見豐寶監自殺控訴你的……」

  他話音未落,毛萬仞帶來的人忽然讓開,從中走出幾個人來,其中一人先對他一躬,道:「殿下,下官不叫徐城,叫陳城,下官確實曾對您指控刺史大人逼殺倉監,引得豐寶倉火起,也確實得您王令上京控告刺史大人,甚至還在路上遇見了倉部郎中一起同行,如今下官緊趕慢趕,又剛從天京趕回來了。」

  燕絕喜道:「好極,那文臻方才那文書一定是偽造的,你可是帶來了父皇對文臻的發落旨意,快快宣讀……」

  他話還沒說完,就見陳城一個轉身,對著文臻一躬,滿懷歉意地道:「刺史大人,之前下官未知詳細緣由,貿然指控,實在魯莽無知。如今下官已知錯了,還請大人見諒。」

  燕絕:「……」

  他臉上的表情實在難以形容,文臻這邊的人一眼都不對他看,百姓們拚命對他看,可無論對他看還是不對他看,此刻對他都像一頓鞭子般唰唰唰抽下來。

  「好說。」文臻笑道,「想來你幾位同僚都已經安然抵京了。」她上下看這位官員一眼,心想之前得到毛萬仞暗示,知道朝中派人來了,嘉獎令已下,還派人來,想必還有別的話要說,便笑眯眯問,「你又重回湖州,是否還有事務在身?」

  陳城便道:「大人明見。陛下正是還有旨意要給定王殿下,本是要令傳旨公公來的。下官自覺對不住大人,想要當面致歉,且湖州地下糧倉未曾親眼得見,也想觀摩一番,便自動請纓了……」他從袖中抽出一份文書,看了一眼,這封是關於豐寶倉失火豐寶監自盡和倉部主事被燒死事件的處理,朝廷的意思,獎罰當分明,此事湖州刺史已經遞上有人故意縱火的證據,和豐寶監和人勾連的證據,但終究有失察之責,嘉獎歸嘉獎,此事卻是罰了半年俸祿,但是陳城此刻卻不願意在定王面前提起此事,便將這文書收回袖子,另抽出一封,道:「好叫大人得知,您之前上呈給朝廷的奏摺,關於湖州今年賦稅總額核定數……」

  他這麼一說,百姓們頓時目光灼灼,豎起耳朵。

  文臻接過,看了一眼,笑了一笑,道:「本官的摺子,朝廷准了。」揚聲報了一個數。

  眾人聽著,一時有些呆滯,片刻之後,歡聲雷動。

  當即就有不少百姓,不顧地面骯髒焦灰,跪倒砰砰給文臻磕頭,一人跪百人跪,瞬間黑壓壓跪了一片,那頭落地有聲,實心實意。

  不能不磕,原本已經被定王殿下那四倍賦稅打入絕望的地獄,如今聽到大人說已經提前報請朝廷核准減免,最後的定額竟然比往年還少了半成!

  這簡直是天大的驚喜,如果不是知道文臻行事可靠,百姓們幾乎不敢相信,無數人一邊磕頭一邊念著萬家生佛,熱淚和焦灰混在一起,再抬起頭來時滿臉黑色的溝渠,卻依舊是笑著的。

  文臻趕緊將最前面的老者們一一攙起,她心中有淡淡的歉意和愧意,湖州的賦稅本可以更低的,卻因為燕絕和她的宿仇做對,以及她自身的恩怨太過復雜,終究沒能達到她的理想數字,某種程度上湖州百姓是受她的牽累,她也沒少利用百姓來擠兌燕絕,讓自己脫身,細細想來,百姓真是最易滿足和最寬容的人群啊。

  當然,還是要感謝定王殿下,無限度地降低了人們的期待值,提高了心理承受閾值,才使得最後並不低的賦稅額,依舊獲得了民眾的無限感激。

  文臻心中暗暗下定決心,日後還是要為湖州百姓減減負。又見陳城轉向臉色難看的燕絕,微帶歉意地道,「殿下先前說不願親自嘉獎刺史大人,如此正好,陛下有旨意,著令殿下即刻遷居定州,日後監管定湖平三州,若無重大事宜,不可擾當地民政。」

  燕絕的臉色忽青忽白,這意思聽起來好聽,但其實他就是被趕出湖州了,忍不住一把奪過陳城雙手奉上的皇帝旨意,打開來看後,就只剩下一色鐵青,旨意比陳城說得不客氣多了,先狠狠責了他一通,關於狎妓、擠兌刺史、偏聽偏信,毫無皇子穩重氣度等等,再讓他趕緊離開湖州,不許再對湖州內政指手畫腳,老實在定州待著,只需監管湖州軍事動向便行,若再有不妥事,便奪了他的銜,趁早回天京待著。

  燕絕看著看著,手指漸漸顫抖起來。

  他知道,自己一敗塗地了。

  更糟糕的是,這旨意發出時,今日之事還沒發生,父皇已經對自己這般不滿,等到今日之事傳到父皇耳中,無論是燒了湖州百姓祖墳,還是差點激起民變,都會讓父皇下定決心召他回京。他最後會連定州都待不成,灰溜溜回到天京,成為有史以來最快回京的巡守,成為皇室和官場的笑話。

  然而他無能為力。

  文臻一直在等著他,她從來就沒有認輸過,豐寶倉的大火,任他發落讓出權柄的退讓,不過是設好的陷阱,好讓他墜落並方便她借著他的背一躍而起。

  可他是皇子!

  她怎麼敢連皇子都耍弄欺辱!

  這才是真正的不臣之心!

  而父皇還要被她矇蔽,而自己還要眼睜睜看著父皇被她矇蔽。

  燕絕攥緊旨意邊緣的手指指節微微發白,而明黃錦緞已經在他掌心蹂躪成一團,忽然一雙手輕輕從他手中將旨意接了過去,溫柔地將旨意皺褶撫平,他聽見文臻可惡的聲音道:「殿下仔細一些,損壞聖旨可是大罪呢。」一轉頭又笑道,「既然如此,就請殿下盡快出城吧,正巧您也喚來了定州州軍,想必此刻也在半道,便讓他們接了您去定州,湖州便不再派員護送了。」她一邊笑一邊將聖旨整整齊齊疊好,塞在燕絕懷裡,還拍了拍他胸口,笑道:「殿下保重喲。」

  只是輕輕一拍,燕絕卻踉蹌一步,隨即伸手扶住了山石,低頭狠狠看著文臻。

  他個子高,這般俯身眼神陰鷙地盯著人時,幽深又暴戾,而他的另一隻手,也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文臻身後的毛萬仞和潘航等人都敏感地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和動作,上前一步,氣氛瞬間又緊張起來。

  文臻一動不動,仰頭笑看燕絕,還對他眨了眨眼。

  有種你就動手。

  老娘也覺得忍你忍夠了。

  蜜糖般的笑意裡流動隱晦而又冷酷的殺機。

  攜著焦灰的風捲過鐵黑色峻冷的崖壁。

  不知道過了多久,燕絕伸手將旨意往懷裡一塞,大步從文臻身邊走過,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他所經之處,人們如見瘟神,紛紛走避,將恭敬和嫌惡融合得無跡可尋。

  他的身影剛轉過山道,百姓們便湧上前來,歡呼聲和感謝聲如潮水般將文臻淹沒。

  文臻卻在此時微微鬆口氣,悄悄按了按肚子。

  有點不舒服。

  她回身看向燕絕消失的背影,眉頭微微皺起。

  她想起一件事,陳城都已經回了天京再奔了湖州,最早帶著湖州別駕回去的蔣鑫,為什麼到現在沒有回音?按說蔣鑫早該到了,那麼朝廷對蔣鑫上報的別駕罪行和一年三賦事件也該有反應,為何新任別駕至今未到?

  還有,燕絕今日最後的表現,讓她有些不安。怒火和暴戾發洩出來才有平息的可能,越陰鷙,越隱忍,再次爆發的時候便越瘋狂。

  希望燕絕的瘋病,這一次不要發作得太厲害。

  ……

  萬里之外,普甘。

  晨曦從半圓形的琉璃珊瑚窗口透入,在屋內投下七彩的光斑,鮫紗被海風捲動,似一片雲飛出了窗。

  燕綏忽然從床上坐起,長髮流水般從肩頭瀉下。

  中文立即無聲無息從地板上坐起,「主子,又噩夢了?」

  燕綏沒有說話。

  因為實在很難說那是噩夢,夢見她的夢,怎麼能說是噩夢呢?

  但是那些夢的內容,著實卻叫人……不安。

  對,不安。

  過往二十三年,他還真從未體味過不安這個詞的滋味,如今卻嘗著了。

  也不知為什麼,最近夜夜夢著她,夢著她也罷了,都是些不甚好的夢,夢裡常簇簇妖火,灼灼焦陽,刀光如雪,血水滿湖,於血湖之上排長戟,妖火之中列白骨,而她不斷於其上走過。

  這些夢驚醒之後,便是一夜一夜的輾轉難眠。

  半晌他道:「傳令國內,將所有剩下的暗衛都派去湖州。」

  中文答應一聲,心裡卻不以為然。殿下離開東堂的時候,已經安排了兩支暗衛小隊日常輪班守衛文臻,不用管她任何事,就在危急時候出手就行。並且還算著時間,讓在三個月後再增加兩支。如今又要將所有暗衛全部派去,先不說全部派去,國內信息收集傳遞就要停滯,萬一有什麼不利動向自己這邊就得不到,就消息此刻傳回國內,然後剩下的暗衛再去湖州,也得兩三個月了,如果真是有什麼不好兆頭,黃花菜也涼了。

  再說能有什麼呢,已經派了那許多人保護,文大人又不是孤家寡人,她是湖州之王,又拿下了州軍,現在保護她的人比保護殿下的人還多呢。

  但他還是應了,不管怎麼說,都是殿下的心,文大人懂得便行。

  他起身,踩著鯨魚骨鋪就的雪白地板,赤足腳心觸及地面沁骨的涼,如此才將心中的燥熱稍減,中文捲起鮫紗,正對著窗口的,半邊大海,另半邊略高的地勢上,是一大片絢爛的花海,那花開得極其絢爛,粉紫深紅淺紅雪白深紫,高高直立托起的花盤迎著日光搖曳,看著純美之極。

  他並不是個愛花的人,事實上他在這世上所愛也極有限,剛來到這裡的時候,正是病發之時,昏亂而狂躁都隱於冰封的外殼之下,好幾次險些傷了身邊人,卻在看見這花海的時候,忽然獲得了一路旅程難得的平靜。

  於是他便停下了,在這海邊和海邊的七色花海裡,常常一躺就是半日,聽海沐風,用半生難得的閒暇,想她。

  想她如何在湖州和天鬥,和地鬥,和人鬥,和那命運裡注定迭蕩不休翻覆不定的一切相鬥,想她一路走過是否會厭倦會否厭倦時想一想他,會否想一想他便忘了那厭倦依舊下一瞬笑意盈盈繼續向前。

  若能讓她有力量繼續向前,便是他努力存在的全部意義了。

  他起身,下樓,山坡瑩綠,將大地分割成兩片,一片是湛藍如寶石的海,一片是七彩如琉璃的花田。

  和以往的許多天一樣,他躺在日光下花田裡,聽濤聲吟唱,撥弄著花下長出的小小的果實。

  這花雖豔麗卻不香,但他就覺得安適,安適到似乎連思考都可以停滯。

  中文等人都不會來打擾他,他們在附近取水,去集市買米,親自生火做飯,從不假當地人之手。

  只是殿下胃口總是不好,大多時候,也就是配著文大人給的醬,勉強吃幾口罷了。

  中文遙遙看花田裡的殿下一眼,心中悠悠嘆一口氣。

  他能感覺到殿下心底沉甸甸的牽掛,像那鯨魚的骨,沉在千萬年的海水裡,誰也不能得見,冒死去打撈,或能觸及那一霎的冰涼。

  但是他不能回去。

  藥方有一味藥,名字古怪,叫窩台,後來到了普甘,才明白這是普甘語言的音譯,指的是「天賜」的意思。

  普甘人就是實誠,說天賜,那就是天賜,這藥,據說只能在盛夏之時,天上廟開啟之時,憑仙機得取。

  仙機是什麼,怎麼得取,天上廟在哪裡,不知道。是否是每一年盛夏,不確定。

  就是這麼含糊,所以叫仙機。

  而不湊齊藥,殿下就不敢返回文大人身邊,他時而發作,發作時喜怒無常還是好的,常常不認人或者亂認人,常常忘事,錯亂,難以自控的暴戾和殺戮,有時還會短暫失去神智。

  他怎麼能允許這樣的自己出現在文大人身側,若是忽然忘卻了她,或者把她當成了敵人……

  中文等人現在整日都穿著軟甲,護著喉頭和前後心。

  那顆無盡天煉製的藥,中文拿回之後,曾在一次燕綏發作的時候,想按文臻囑咐,偷偷給他用了,但是不知怎的,居然就被燕綏察覺了,他當時就清醒了,拿回了藥,並在第一次做了關於文臻的噩夢後,便下令一個護衛帶著藥趕回湖州,把藥給文臻送去了。

  他還命令那護衛,如果到了湖州,看見文臻身體狀況不行,不用和她稟報,直接把藥給她用了。

  中文阻攔不及,也只得認了。

  那現在就只剩下普甘這最後一條路了。

  中文輕輕地嘆口氣。

  殿下雖然不說什麼,但也看得出,這漫無目的的等待讓他有些焦躁,中文看他總在看著東堂的方向,明明一路疾走來到普甘,就是想快些趕回去的,卻被這神神鬼鬼的破藥耽擱至今。

  但望那勞什子的廟快點開啟,快點顯現仙機吧,不管要點撥什麼,咱家殿下總能做到的,這山海遙迢牽腸掛肚的,可叫人看著不落忍。

  他拎起籃子,準備看看今日的集市上有些什麼新鮮的能看的可吃,這蠻夷之族,沒有專門市鎮也就罷了,也不能三日一集也罷了,還不怎麼用貨幣,喜歡以物易物,賣的東西也各種奇怪,吃的東西更是瘆人,什麼半孵卵未成型的鴨蛋啊,什麼煮熟的綿軟的土蛙啊,什麼拌炒金龜子啊……

  中文打了個寒戰,心想幸虧殿下不知道那些東西,否則就成了家有廚神之餓死第一人了。

  但現在,應該也快餓死了吧,在練成辟榖之術前。

  所以哪怕知道沒什麼東西可買,他還是每天強迫症一般,挎個籃子出去轉一圈。

  燕綏看見中文挎著籃子出去了,也沒理會,等會他回來,少不得叫他多洗幾回澡才能靠近,每次去集市回來,身上總有一股鴨毛青蛙金龜子味。

  日頭很熱,他卻能感覺到,從後腦到脊髓這一處,正在慢慢冷卻,便是烈火去灼,也灼不熱,而心臟至喉頭這一線,卻又是火熱的,時刻恨不得沸騰著,見了那血那殺戮才得一分平靜。

  他閉上眼。

  在烈火和寒冰的熬煎中面色平靜。

  ……

  你躺在岸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別處看你。

  遠處半山之上,高高的塔樓內,女子靜靜立著,俯瞰這一片海和這一片花。以及花海中的人。

  這一片海和這一片花,原本都是她的,連同這花和海旁邊的琉璃為鏡鯨骨為地的小屋,也是她專門用來偶爾在這罌粟花田旁歇宿的。

  這是女王的私有領地,從無人可以闖入,無意闖入的人,都做了花田下的肥料。

  只有視線裡曬太陽的這個人,於某個白日,悠遊般便過了三道嚴密的防線,如入無人之境般進入了那其實布滿毒物的小屋,就此住了下來。

  她的護衛統領請示是否需要以大軍驅逐,她凝視著那花田裡的人,眼眸微眯,笑了。

  多麼美麗的人兒啊。

  以前覺得這最美的景緻只配自己一人享有,如今才明白,最美的景緻只有配上最美的人,才叫完美。

  好不容易擁有了,怎麼能錯過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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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0 20:01:2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零九章 臨產

  燕絕並沒有立即離開湖州。

  因為他是親王,隨身行李多達十幾輛馬車,收拾行李也需要時間,這是天經地義的理由,文臻也不好做得太難看,由他收拾去吧。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現在也有點顧不上了,她肚子隱隱作痛,肚皮也在一陣陣地繃緊,必須趕緊回府躺著,看著是不是動了胎氣,還是真的要臨產了。

  在回去的路上,她聽陳城說,湖州原刺史和別駕,都在天京專門用來行刑的西廟被剮了。

  這也是遲早的事。

  一路上她一直閉目小憩,採桑幾次掀開簾子似乎想要和她說什麼,見她睡著便沒開口,文臻知道她的舉動,但她現在實在狀態不好,也懶怠再動。

  自從來到湖州,風波不斷,殫精竭慮,到今日總算暫時塵埃落定,她必須得稍稍放鬆一點,才能保證自己還有精力應付接下來的生產。

  回了刺史府,她立即令張鉞去接待朝廷官員,暫時處理湖州刺史府一應事務,刺史府後院則立即封閉,除了自己的親信外,其餘人不可出入,由潘航帶人接手原守衛,將刺史府守了個固若金湯。

  此時採桑才和她說起和張夫人君莫曉的安排,文臻大喜,她太過繁忙無法顧及,多虧張夫人這樣老成的人支應,而張夫人的速度非常快,竟然連夜將刺史府周圍的民房全部收回撤出,選中了一間位置最合適的屋子佈置成產房,潘航已經派人將左鄰右舍全部駐紮,穩婆也已經送了進來。

  只是想要慢慢考察穩婆已經不大可能了,採桑有點為難,文臻卻不過一笑,讓君莫曉去醫官,找了個大腹便便的孕婦,給了銀子,請人家扮成即將臨盆狀,從自己的刺史府,蒙了臉一路抬到那產房去,果然驚動了那幾個穩婆,最快速度跑出來,不急不忙準備接生的留下;一時反應不過來,有點失措的請走;眼睛東瞟西瞟的,還試圖向牆根走的,立即拿下,關在地牢裡,不到自己順利生產完畢,不會放走。

  只不過半個時辰,就篩選完了穩婆,張夫人嘆為觀止,但問文臻那個有點失措的穩婆,既然不是心懷不軌,後來也很快反應過來,何不留用,也好多個幫手?

  文臻卻笑道:「有時候,不是人多就能辦好事的。」

  張夫人愣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確實如此,若是只有一人,擔了全部責任,便不得不打起全部精神,但若有了兩人或者更多,難免會互相依賴,互相推諉塞責。她想了又想,真覺得這道理用在商場上也是一般得用,不由衷心讚嘆:「大人真是靈慧百通,見大人便如見世間萬象。」

  「這話過了。」文臻慢條斯理吃了點點心,放下碗,起身準備去花園走動走動再睡一會。又道:「不必焦灼,也未必很快就生,我現在感覺又好了些,應該最起碼還有兩三天。」

  張夫人等人原本焦灼,但看她鎮定如此,漸漸也安靜下來,採桑便上前扶住了她,張夫人正要跟著,文臻道:「還請夫人安排廚房多燒些熱水,煮些布巾,準備消毒。」

  張夫人和君莫曉便匆匆去了,文臻由採桑扶著出了門,遠遠的,蘇訓跟了上來,相距數丈這樣跟著,文臻也沒理會。

  走了幾步文臻才道:「說吧。」

  正低著頭的採桑,驚得一跳。

  她抬起頭看文臻的臉,正對上小姐微彎卻又深邃的眸子,眸光平靜卻又光芒灼人,看透人心一般,她此刻心跳得急,眼前卻掠過昨日街角陋巷裡,採雲那張浮腫滿是傷痕的臉。

  耳邊是她淒切的哭訴:「……我沒有背叛小姐,我只是假裝答應帶他們去找小姐,這也是小姐的囑咐,我以為這是小姐的計策……後來我被殿下暗衛救了,他們卻誤會我背叛小姐要處置了我,我就又逃脫了,後來才隱約聽說小姐的丫鬟上殿訴冤,我猜是你,又聽說了當時的很多流言,我怕小姐誤會我出賣了她,不敢回到她身邊,就流浪乞討為生,我一個女子,無所依靠,聽說小姐到了湖州,就也跟著來了,這一路上,我被騙過,被打過,差點被賣到窯子裡……但是我不敢找小姐……我不敢……」

  也不知道是因為受苦太久,還是有舊傷太激動,採雲說著說著就暈了,採桑沒辦法把她留在那乞丐聚集地再任人欺負,只好帶了回去,本想給她在府外另外安排個屋子休養陣子就送走,誰知道求雨的事情發生,她怕小姐受到傷害,因為採雲身份的特殊,身邊又沒有小姐的親信,不敢隨便交託,只好將昏迷的採雲留在自己屋子裡,命人看著,自己趕去了龍祠,如今剛剛得了空,還沒想好要怎麼說,卻已經被小姐看出來了。

  迎著小姐的目光,她心底一陣發緊。想著她當時說要稟報小姐,如果真的有冤枉,小姐會原諒她接回她的。採雲卻攥著她的手,拚命搖頭,一聲聲地道:「採桑,我們自小一起長大,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怎麼會背叛小姐。可是,可是你知不知道小姐是什麼人?你覺得她真的會原諒我嗎?會再相信我,接納我嗎?」

  她哭著問自己:「你看看我這模樣,你看看我這一身的傷和瘡……你想想,小姐什麼身份,什麼能力,殿下身邊的護衛又是什麼樣的人?如果我真的背叛了小姐,他們怎麼會讓我活著?但我沒有背叛小姐,我只是因為沒有你表現那麼忠誠可靠,所以我就被放棄了,我被放棄了你懂嗎?還是那話,小姐什麼身份?她既然知道我無辜,真要找我,不可能找不到我,她就是不要我了,就是因為這一點點的錯,就不要我了……採桑,你跟在小姐身邊也久了,你捫心自問,小姐真的是個良善人嗎?是個容易信任人的人嗎?是個心軟的人嗎?」

  採桑無言以對。

  她喜歡小姐,尊敬小姐,願意為了小姐付出一切,可她也很明白,小姐真的不是普遍意義上的好人善良人,可是要她說小姐不是好人,她覺得也不是,這裡頭的道理太深奧,她一個丫鬟說不出來。

  「……你別去和小姐說,別!我並不指望回到小姐身邊,我就是想找到你……提醒你,告訴你我的遭遇……如果你能照拂我一二……就是我的運氣,如果你不能,我也沒什麼怨言,終究是我自己的命……採桑,不要為我貿然去試探小姐,更不要提我的事,萬一她因此惱羞成怒,遷怒於你,或者怕你因此寒心,從此遠了你或者打發了你,那就是我害了你了,我們姐妹一場,我這輩子已經完了,不能再害了你……」

  句句懇切,句句為她著想,句句堪稱金玉良言,如果採雲提出想回到文臻身邊,採桑會立即警惕地離開她,但是她沒有,不僅沒有,她還十分驚恐,不願意回到文臻身邊,昏倒了還喃喃說著不要,那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叫採桑都不敢想她這一路上到底經歷了什麼,在被殿下暗衛救了又逃走的過程中發生過什麼。

  而此刻她被文臻看得心中發緊,採雲的哭求和再三囑托不斷迴響在耳側,她倒並不在意採雲的警告,怕小姐因此遠了自己,但是她怕採雲真的被文臻忌諱,會被懲治或者攆走,而她再不治療怕是活不了多久了……要不要瞞著小姐,先讓她治個半好就趕緊送走……

  但她的目光隨即便落在文臻的肚子上,落在文臻微微發黑的眼圈上。

  小姐一日夜沒睡了,即將臨產的人。

  採桑知道,她其實很疲倦。很想睡。

  她之所以不睡,還有條不紊地吃點心,看穩婆,逛花園,其實是因為她沒有依靠,她必須得撐著自己,像個定海神針先定住了這府裡,和周圍所有人的心,才能安心躺倒。

  何其艱難。

  而採桑自己,捫心自問,能做什麼?

  不過是在這艱難時刻,不叫這艱難的可能性再增加一分一毫罷了。

  決心下定其實是很快的事,她立即道:「小姐,先前我在街上,忽然遇見了採雲……」

  她便將街上遇見採雲的事說了,又將採雲和她說的話也說了,說完坦坦蕩蕩地看著文臻,道:「小姐,我馬上把她挪出去,弄間民房給她養傷,再打發了她好麼?」

  文臻眼底閃過欣慰的光,點頭道:「好丫頭,就按你說的辦,只是她說的有些話……」

  此時兩人正轉過一叢茂密的木槿花,那花後面還有一叢矮灌木,忽然灌木後衝出一個人影來,一頭撞向了文臻的肚子。

  這個距離極近,衝得極快,出現得極突然,但文臻本來是能閃過去的,但她待要扭腰時,忽然腹中一陣抽痛,她一驚,頓時就不敢太大動作,而此時採桑已經一邊撲上前一邊狂叫起來:「蘇訓!」

  她大驚之下,連尊稱都顧不上了。

  人影一閃,蘇訓用比平日更快無數倍的速度出現,一手拍向那個人影,採桑此時也向那人撞了出去,那人撲出來的時候,雙手直直前伸,已經抓到了文臻的衣裳下擺,卻被一股力量猛地拽回原地,連帶她指間的淡淡煙霧也瞬間收回,但她手伸得太長,撕拉一聲響,衣裳撕裂了半邊,隱約還是有一點輕煙散了出來。

  此時採桑已經撲到,抓著那人頭髮便拖,那人掙扎著返身要抓採桑,蘇訓撲上去,一腳踹在她後心,咕咚一聲,採桑和那人滾在了一起。

  文臻連退三步,眼看飽讀詩書的蘇訓居然也撲上去和那人纏打在一起,有些驚異也有些好笑,此時四周護衛已經趕來,將三人拉開,將那人困住,採桑披頭散髮從地上爬起來,憤怒得兩眼冒火,尖聲道:「好你個採雲,好你個採雲——」原地氣得渾身發抖了半天,又忽然想起文臻,撲過來看文臻:「小姐你怎麼樣了!」

  那邊採雲被抓住按緊,忽然尖聲大笑起來:「好個忠心的,還是說出來了!但又怎樣!她會倒黴的,我已經得手了哈哈哈……」

  「採雲。」文臻皺眉道,「我並無對不住你處,你為何要如此?」

  「哈,你並無對不住我處?我根本算不上背叛你,只不過帶大軍轉了轉,也是你自己答應我可以這麼做的,結果呢?你就放棄了我!不管我!殿下的護衛就那樣待我!不過也不奇怪啊,你們這些貴人,什麼時候把人當人看了!」採雲轉向採桑,桀桀笑道,「採桑啊,我先前雖然有話是騙你的,但有句話還是真的。小心哦,小心經過今日後,咱們的好小姐,便不會再信你了哦。」

  「採雲,殿下的護衛怎樣待你了?」文臻覺得燕綏應該不會親自管這些事,而他的暗衛,那群侏儒,和語言護衛不同,心性很是麻木,只聽主子吩咐,並不像是會主動折磨人的人。

  「他們要把我送進大山!一定是要把我賣給那些蠻子!」採雲咬牙切齒。

  文臻怔了怔,片刻後扶額。

  特麼的,這誤會大了。

  想來那時候她已經往留山去了,燕綏的暗衛找到採雲,不放心採雲去作證,便讓採桑扮採雲上金殿,又因為自己身邊沒有侍女,想把採雲送去伺候自己,他們應該是私下商量,一句半句,語焉不詳,採雲心思不正,偷聽聽了一半,也不知道在哪聽了些亂七八糟傳說,還以為自己要被賣進深山給山民做共妻。

  這可真是……

  「什麼大山……」採桑這時候也反應過來了,大聲道,「那是留山吧!那時候小姐在留山,人家是要把你送回小姐身邊伺候小姐啊!」

  採雲怔了怔,「你說什麼?」

  她臉色猛然變幻,採桑還要再說,她忽然打斷採桑:「別說了!現在你們說什麼我都不會信的!」

  文臻搖搖手,示意採桑不要再解釋——很明顯這時候再說什麼都已經遲了,採雲已經回不了頭,於她,寧肯相信這事不是真的,這樣她的犧牲還顯得不那麼可笑。

  其實很多事仔細想想就能明白,正如採雲所說,殿下的暗衛何等厲害,若是真想處置她,抬手就滅口了,何必費事送進大山。又怎麼能讓她那麼輕易逃掉?不就是沒把她當俘虜嘛。

  性格決定命運而已。

  她又對按住採雲的護衛做了個手勢。

  當著採桑的面。

  這樣的人不能留。

  採雲還沒明白過來,採桑猛地睜大了眼睛,想說什麼,卻終究沒開口。

  採雲被拖走了,被拖走的時候她似乎才察覺了什麼,淒厲的喊聲驚得滿園花枝簌簌搖擺,落花紛飛,「採桑,你看這就是我的下場,我等著你的下場——」

  採桑噗通一聲跪在文臻面前。

  不是求情,是請罪。

  文臻一抬頭,卻看見蘇訓緊緊盯著她的肚子,眼神驚駭。

  文臻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衣裳被撕裂了,露餡了。

  蘇訓快步過來,往她面前一站,擋住了可能發現她肚子的眼光。文臻吸一口氣,道:「採桑,先別急著請罪,扶我進去。」

  採桑急忙爬起扶著她進去,文臻走了幾步,回頭看蘇訓,他還是怔怔站在原地,臉色越發蒼白了。

  文臻對他笑了笑,示意對方才的出手感謝。

  蘇訓半晌才僵硬地點點頭。

  回到屋內,文臻才對採桑道,「去把準備好的褲子拿來我換了。」

  這話讓聽到消息剛剛狂奔而來的張夫人一懵,怔了怔失聲道:「您這是……破水了?」

  君莫曉也衝了進來,聽見這話一個踉蹌,什麼也顧不得,撲過來低頭一看,文臻的裙子已經濕了。

  文臻道:「來碗紅糖雞蛋!」又安撫君莫曉,「別慌,出了點岔子,要比預期的提前了,但咱們都準備好了,不怕的。」

  方才蘇訓因為避忌她和採桑說話,站得有點遠,撲過來慢了一點,溯回的時候就沒能回到一開始的狀態,使得採雲指甲藏的催產藥多少沾到了她。

  不是毒不是蠱,文蛋蛋就發揮不了作用。她本就快要臨產,直接就破水了。

  對方是夠厲害,一環一環的,這麼厲害的藥也有,而採雲都不需要審問,她一定什麼都不清楚,真心以為是被自己拋棄了要報復。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張夫人衝過來,一時臉色都變了,她就沒見過臨產鎮定成這樣的人,還是第一次,身邊還沒有男人公婆,一時急得心中貓兒亂抓似的,忙想叫人抬擔架來,卻被文臻止住,道:「破水之後離生產還有時辰,不要急躁。」

  還沒開始宮縮,她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生產,如果去產房太早,萬一中途出什麼么蛾子,做好的準備就會全廢了,當下就決定還是先睡一會好了。

  她這時候還能睡得著,張夫人也是五體投地,但也知道產婦能養好精神比什麼都重要,看她吃完紅糖雞蛋真的睡了,幾個女人都聚集在一起守著,外頭蘇訓沒有離開,這種時候,親信必須知道情況,文臻讓人告訴了潘航,並讓潘航轉告張鉞,張鉞正在前頭處理公事,一聽這消息,險些跳起來,一抬眼看見底下匯報事務的縣令詫異疑問的表情,忽然想起大人平日的穩重沉著,也便吸一口氣,按捺住自己,穩穩當當把事情都交代完了,看著所有官員都退出去,前者的腳後跟才邁出門檻,他就猛地起身往二門跑,過門檻時太急生生絆了個跟頭。

  一邊從地上爬起來一邊第一次腹誹大人——這一炮炮的還讓不讓人活!昨兒的懷孕驚嚇還沒消化完,今兒就說要生了!

  等他趕到,再次開始佈置防衛,並根據剛才的採雲事件和潘航重新篩查護衛的時候,文臻已經醒了。

  她是被痛醒的。

  宮縮開始了。

  她默默算著時間,起身準備讓人送自己去產房,忽然聽見外頭腳步雜沓,隨即張夫人君莫曉都臉色惶急的衝了進來,而更遠處,似乎是張鉞和蘇訓憤怒的聲音,文臻心底一沉。

  張鉞蘇訓都是封建禮教四書五經熏陶出來的翩翩之士,講究君子絕交不出惡言,張鉞還魯直一些,蘇訓性子沉,從來輕聲淡語,她第一次聽見他這般憤怒的聲口。

  看來,老天不作美啊。

  隨即聽見君莫曉怒聲道:「小臻。定王派人來,說朝廷有旨意,讓你即刻去明園接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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