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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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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10:01:1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第四百八十章 江山(大結局)

  並沒有人上城,也沒有人出手。

  唐羨之眼光一掠,看見倒下的城牆間無數血紅的螞蟻散開。

  而那些碎磚有咬齧的痕跡。

  那掉落磚石的位置,好像是昨日旗桿掉落抵著的位置。

  他已經明白了。

  燕綏那一箭射旗,打擊軍心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他那一箭裡一定有個引子,是吸引這種螞蟻在指定地方啃咬的關鍵。

  那引子濺落內城牆,引得螞蟻去咬齧,一日夜之後,城磚鬆動倒塌,砸壞了編鐘。

  編鐘作為最重要樂器之一,一直放在城內側,本來誰也攻擊不到。

  可是只要燕綏想,他就能。

  唐羨之低咳了兩聲。

  又缺一聲部,曲子稍稍停頓,再次接上,只是這回威力終究小了許多。

  ……

  一群換下城牆的唐家將領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

  偶爾有百姓探出頭來,看見他們忙不迭地走避,如同見了鬼一般。

  這種無形中的排斥令他們更加煩躁。

  家小、親族,還有很多依附於他們的人,這幾天都不見了,找遍全城都沒有蹤影,這種情形由不得他們不思索,人會不會出城了?

  如果龐大的家族真的被運走,那意味著陛下也對守住天京失去了信心,在安排後路,那他們被留下來守城算什麼?

  靶子?犧牲品?

  這滿城的敵意,冷漠的百姓和群臣,城下的大軍,都在無時無刻地提醒他們,這江山其實沒那麼容易坐。

  如果真的坐不下去,那麼,難道他們都要為這一場夢陪葬嗎?

  眾人走著走著,聽著六日來城頭不絕的樂聲,雖然曲調雍容如常,眾人卻似從中聽見了自己的喪鐘。

  眾人面面相覷,忽然有人試探地道:「……要麼,咱們也走?」

  「……就是,憑什麼就要我們犧牲呢?再說我們才是家族的主力和男丁,我們都死在這裡,唐家還有機會復興嗎?」

  「或許陛下最後會有辦法?」

  「他的辦法,不是已經給了那些女人和小孩了嗎!」

  「……我打聽過了,前幾日,有大批馬車進入了皇宮。」

  眾人又對望一眼。

  「……要麼,去皇宮看看?」

  「是極,就算沒出口,這皇城財寶無數……」

  眾人都不說話了。

  如果真的城破,弄走一批財帛也是好的,說不定還能保命。

  還有什麼地方比皇宮更富有呢。

  坐不了老燕家的天下,好歹也該拿點利息。

  說到就做,眾人聚集親兵,前往皇宮。

  ……

  第七日。

  燕綏一改前幾日的散漫打法,再一次下令急攻。

  同時他讓英文等人悄悄跟隨唐家親族遠去的隊伍,偷走了唐情幼子的貼身金鎖,用這枚金鎖,誘殺了唐情。

  天京城頭再換將,唐羨之用了自己的貼身親衛頭領。

  然而士氣已經不可挽回地頹敗下去。

  從唐情到其餘唐軍將領,眼見那些血淋淋的自家親人貼身衣物,都眼前一黑,心中絕望。

  難免怨怪唐羨之,覺得陛下一意孤行,留他們在城頭御敵,卻又讓他們的親族冒險送死。

  更有人難免想到當初殿上群諫,求對燕綏背後出兵,陛下卻堅持不肯。如今果然遭到了反噬,更是心中憤恨扼腕。

  唐羨之主持大陣,樂器缺失,更加艱難,他並無機會解釋,也無法解釋。

  燕綏亦擅攻心,且出手毒辣。

  缺了兩聲部的曲子,依舊湯湯流在城頭,而伴隨著燕軍的急攻,是燕綏忽然策馬而來。

  他一舉一動牽動人心,城上城下都目光凝注,只有唐羨之只專心於十指間百弦之音。

  燕綏微微仰首,淡薄的日光如流水在他線條優美的下頜間飛濺開去,他執韁繩的手指一彈,再一彈。

  灰白牆體深紅角樓的城頭上忽然暈開一片淡淡的綠色,那綠色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在城頭的背牆之上無聲延展,像一匹逐漸展開的巨大毯子,向城頭上的唐軍包擁而去。

  因為這綠色只在城頭背牆上蔓延,只有底下的軍隊能看見,城牆上的人卻毫無所覺,底下萬軍忍不住仰首屏息,看著那堪稱壯觀,似可卷天地般的綠幕襲向城頭。

  仔細看能看出那巨大綠幕底色是淡綠的青苔,那是城牆上常見的植物,在這初春的季節斑駁了城牆,另外還有一些本已在冬季枯死的藤和常青植物,此刻卻再煥新綠,野蠻生長,藤蔓類扭曲膨脹如巨蛇,劍齒類劍拔弩張似刀叢,掌葉類則真如巨掌一般在風中張開又合攏……

  唐羨之無暇他顧,忽然指掌之下眾音轉急弦,如風雨忽至,雷霆乍生,聽得人心中起慄,城頭上的人恍然若有所覺,一回頭便見綠潮如海,當頭罩下,都發出一聲驚叫,有人狂奔躲避,卻踩著那又厚又膩的青苔滑倒,有人揮舞武器,卻被藤蔓先纏上武器再纏上身體,扭動掙扎著卻像遇上真蛇一般越掙扎越緊直至窒息,有人大呼衝上,被那足有人兩個腦袋大的巨掌一巴掌拍在地上,更多的人則在越來越厚的青苔間掙扎,泥足深陷,無力逃脫。

  燕綏一個人,便將城頭變成了綠潮葉海大陣,唐羨之的群奏對精神有效,植物卻沒精神這玩意,他指間飛弦,音波如薄刃旋飛,無數藤蔓紛紛斷落,但是斷落的藤蔓一霎間便能再生,反而又多了無數藤蔓,困住更多的人。

  有人被這些綠巨人追昏了頭,試圖點燃火摺子,唐羨之眼眸一厲,長指一劃,音波如浪,打滅火星——先別說青苔濕潤難點燃,真要燃起火頭,豈不是自己燒自己,他的樂器也絕經不起火燒。燕綏保不準等的就是這一齣。

  一時城頭之上,竟成了燕綏唐羨之的博弈之場,都非常人手段,一人控天下音符,一人掌人間枯榮。浩浩天地,簇簇萬物,都成兩人指掌間殺機,成敗於方寸之間,霸業卻籠罩山海之上。

  綠幕在唐羨之身後翻騰捲舞,無數植物在透明音波之中斷裂、粉碎、化為齏塵,天地間溶溶化開一片綠霧,看似寸步都不能靠近唐羨之,但燕軍已經趁著這一陣城頭混亂和綠幕掩護,悄然上了城頭,唐軍在對付綠潮的時候,忽然那些藤蔓枝葉背後,殺出明晃晃的刀槍來……唐情大呼奔走,又壓上一批唐軍,才堪堪守住了城牆,滿頭大汗的唐家將領,盯著底下神情居然還很閒淡的燕綏……這位出手實在太難對付了,綠潮捲至,不能不碎之,可一旦碎了,滿城上下就會被綠霧所遮蓋,又成了燕軍的掩護,將領們正惶然看著唐羨之,希望陛下拿出絕招,忽聽天地起雄渾之聲,隆隆震響,連地面都在微微震動,卻是唐羨之齊奏鐘鼓磬,洪音浩蕩,滿城都似在共振,共振聲裡,那些綠霧漸漸稀薄、散開,直至露出朗朗青天來……眾人都鬆了口氣。

  唐羨之卻苦笑。

  綠霧漸漸散去,燕綏這樣的能力本就不可能長時間維持,唐羨之指掌之下的拉弦之聲卻忽然有些暗澀,眾人這時才發覺,大量音波粉碎藤蔓時,有些植物莖葉間自帶的黏液便會黏附於絲弦之上,樂器向來嬌貴,絲弦污濁,必不能成清音,這一著,等於又毀了所有拉弦樂器,聲部再減。

  而這一波綠幕攻擊,毀了唐羨之又一聲部不說,還又消耗了唐家數千軍隊。

  城上下眾人凜然。

  宜王燕綏向來是個懶人,陣前也不著重甲,更不身先士卒,然而他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城頭喋血,數千人命,樂陣缺失。

  眾人看向城下那散漫又矜貴的人,一時竟如仰視雲端,生出不可撼動之感。

  唐羨之眉頭微皺。

  燕綏想必也擅樂理,他作戰很有「節奏」。當猛攻時猛攻,當從容時從容,間或攻心,偶爾出手,時有詭招。和他本人一般,有種萬事不在心翻覆任我行的底氣。他明明可以一次性不惜代價毀去他的樂器陣,他卻偏要一次次慢慢消耗,就是為了不斷給唐軍增加心理壓力,削弱他們的信心和決心,直至不堪重負,徹底崩潰,而他自己決不冒進,連文臻也是,都安然位於大軍重重圍護之中,不上城牆,摀住雙耳,絕不給任何人有機可乘……像一對看似香美其實骨髓都帶毒的難啃骨頭。

  忽然唐羨之回首。

  城內一陣震動,稱得上地動山搖,身後巨鼓皮面水波一般顫抖。有沉悶的響聲綿延而來,整個天京城都在驚叫顫慄。

  唐羨之指下一亂。

  幾日來從不出錯的音符錯了一個。

  他第一瞬間以為燕綏趁方才那一陣視野不清,派人悄然進城炸城了。

  隨即以為是地動,因為沒有聽見喊殺聲。

  再然後辨明了發生震動的方向,他的臉色刷地雪白。

  ……

  一個時辰前,皇宮,一批換崗的唐軍將領,進入了皇宮。

  他們驅散走所有的太監宮人,讓這些人去廣場待著,自己闖進景仁宮,仁泰殿,大肆搜刮,但凡金銀珠玉,古董字畫,值錢的統統帶走,帶不走的就砸了燒了。

  有的人連御座上的寶石都摳了下來。

  又有人滿宮尋找地道,要帶著這些財寶逃生。

  這些人幹得熱火朝天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秀華宮地道出入口處,有銀光一閃而過,身上背著黑色的袋子。

  背袋子的是三兩二錢,它背著袋子,行到一處宮殿下,便將那袋子裡的火藥彈放下一堆。每堆火藥彈裡都有一顆,拖著長長的引線。

  唐家將領在上頭忙碌,三兩二錢在下頭忙碌。

  火藥彈都投放完畢後,它再度出去,這回有人遞給它一個火摺子。

  三兩二錢再次進入地道,火摺子迎風不滅,它根據制定好的路線,從仁泰殿開始,到景仁宮,到慈仁宮,到秀華宮。

  每至一處,它便點燃那引線。

  然後狂奔。

  它在地道裡奔馳成一道銀藍色的線,身後轟然巨響,地道瞬間坍塌,那坍塌的一節節地面追著它風一般的身影,它身後天崩地裂……像一場末世的災難。

  景仁宮塌完點燃仁泰殿,仁泰殿塌完點燃慈仁宮……三兩二錢跑成了風,聽著身後如同魔神隆隆緊跟著的巨聲,得意地裂開嘴大笑。

  女主人說了,這活計,只有它能幹!

  別人跑不過那爆炸和坍塌的速度,只有它可以!

  三兩二錢牛逼!

  當它躥出秀華宮出入口並撒腿奔出秀華宮,一轉頭,就看見秀華宮也塌了。

  而最大的仁泰殿塌了半邊,景仁宮已成廢墟。

  那些在殿中搜刮搶劫的唐家將領們,屍骨無存。

  倒是那些被趕到廣場上的太監宮女,瑟瑟發抖,劫後餘生。

  ……文臻費了小半個月功夫重新開啟的地道,絕不會白費力氣。

  唐家入城,成為新貴,總免不了用人。所以僅存的那些線人細作,混不到唐羨之身邊,混到這些人身邊還是可以的。

  雖然新進,發揮不了太大作用,但是關鍵時候挑唆提醒幾句,也是不難的。

  當城頭告急,情勢急轉直下,這些人選擇為自己的利益考慮,並不奇怪。

  這些都是唐家的重要人物,是世家的支柱,只要他們還在,唐家就不算真正滅亡,最起碼以後也會製造麻煩。

  文臻不想給他們死灰復燃的任何機會。

  天下熙熙,都為利往,當他們貪欲一起,聚集在寶物最多的仁泰殿景仁宮,那麼,死期就到了。

  順便,也出一口她心中惡氣。

  她恨那仁泰殿,那殿前德妃自戕。

  她恨那景仁宮,那宮裡燕綏受傷。

  她恨那慈仁宮,那宮裡祖孫苦熬。

  她也討厭秀華宮,若非燕絕步步緊逼,當初生產又何至於那般艱難。

  ……

  皇城崩塌傳到天京城頭那一刻,唐羨之霍然回首。

  燕綏一直只盯著他,抓緊這一刻,再次出箭。

  他很少射箭,上上次殺了唐孝成,上次傷了唐羨之。

  這一次,那箭並不悍厲,也不兇猛,箭勢雖疾卻無聲,如風掠上城頭,掠過唐羨之的鼻尖。

  唐羨之剛回頭,看見金光一閃,下意識拂袖。

  然後他便知道自己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

  他手上還連著無數絲弦,這一抓便亂了節奏,更糟糕的是,那箭如此柔軟,是因為整個箭身以奇怪材質製成,軟彈而有黏性,被唐羨之抓住的同時,便黏上了他的那些絲弦。

  然後便化了,流得絲弦到處都是,將那無數根絲毫都不能亂的絲弦黏在了一起,劈裡啪啦一陣亂響,玉鉤撞上小錘,錘頭撞碎三棱……曲調戛然而止。

  「噗」一聲,唐羨之一道血箭噴得滿地紅!

  箭並沒有對他造成傷害,只是徹底打斷了這驚世一曲,真正戕害他的,是這重傷之後,七日七夜的苦守。

  噴到最後,是鮮紅的心血。

  浪潮般的呼嘯聲傳來。

  有人撲上來扶住了他,是他身邊留用時間最長的甲四。

  唐羨之微微睜開雙眼,卻已看不清城頭景象,那搖蕩的鏡花水月般的視野裡,恍惚無數黑壓壓的人影撲上城頭。

  燕軍上城了。

  唐羨之目光越過那廝殺的人群,看向更遠的地方。

  那些遠走的人們,現在應該已經快到了西川了吧。燕綏便要去追,也追不上了。

  易銘是個善於審時度勢的人,她不會堅持和燕綏做對,以她骨子裡的瀟灑性子,一旦看事不可為,應該會帶著唐家和易家人一起遠走。

  他亦為此已經提前贈她無數唐家積攢多年的財富。

  包括小樓劍手,可保她一世平安。

  無數士兵和刀槍劍戟向他和身邊僅剩的幾位護衛刺來。

  甲四想要背起他,卻被人群擋住。

  唐羨之忽然一伸手,他手上還纏著那些亂七八糟的絲弦,卻在此刻全部脫落,他兩指一劃,雙手一展,指間明明無物,卻忽起琴聲!

  無影之琴,音殺的真正無人抵達的最高境界!

  「錚——」

  一聲起,人群中便爆開血花。

  大批大批的士兵倒在城牆下。

  以天地為琴,起風雷之音,上引九霄之雲,下潛九幽之陰,湖海同振,蒼松濤鳴。

  最後再奏一曲《絆心》。

  城頭下文臻抬首,便見那城頭眾生熙攘,血火交接,而那人遍身血染,神容如雪,十指虛空連彈間,依舊在不斷咯血。

  那曲纏綿又深長,蕭瑟亦豪壯,無數人於其下前赴後繼,再喋血蹈死。

  隔著煙火、黑雲、劍光、和數載恩怨糾纏,殷殷鮮血,他於城上最後奏一曲,她於城下含淚側耳聽。

  一曲記初遇傾心,一曲記恩仇難解,一曲記烏海茫茫濤,一曲記長川深深雪。

  一曲記五峰溶溶月,一曲記留山濛濛眸,一曲記湖州博弈,天京長別。

  「錚——」又一聲。無弦卻已弦斷。

  天地於這一霎靜音。

  雲天之下,城頭之上,唐羨之微睜著眼,向後倒去。

  最後一霎,那高天和無數湧來的閃亮銀甲淡去,霧靄深處,只有那少女,如美人魚一般游來,忽然抱住了他的腿。

  這一刻水波不如當年清亮,朦朧搖曳,但依舊可見她彎起的含笑眼眸,滿溢欣喜和甜蜜。

  然後如星光一閃,滅去。

  黑暗永恆降臨。

  ……

  小臻。

  若有來生,舊地再遇。

  你再抱我一次,好嗎?

  ……

  太始元年二月初七,天京城破,燕氏重回皇城,唐氏成為這三個月東堂風雲史中又一個短命皇朝。

  當日城頭上太始帝一人合奏一曲抗萬軍,幾乎靠一己之力攔住了大軍七日七夜。風采無限,曲成驚天下。

  末了城破之時,紛亂太過,雖然人們都親眼看見太始帝咯血氣絕,但事後清點時,並未找到太始帝的屍首。

  只有那數十件樂器大陣之中,那多到令人驚心的殷殷血跡,告訴人們,這段傳奇,存在過。

  也許是因為太震撼,也許是因為太傳奇,那如仙如魅的人的最後結局,從此在天京也流傳了許多故事,有人說他當日由死士拚死救下城,卻也失去了全部武功,自此隱姓埋名,於鄉間默默終老。

  或許覺得這個結局並不配太始帝其人其行,又有人說曾在某無名山中見過很像他的人,於青崖之間濯足,身邊七絃琴無人彈奏卻自鳴,曲聲美妙,引滿山小鹿側耳聽。

  後來很久以後,又有人說,曾有人在洋外某國,見到他和一個美麗女子在一起,兩人一人拉著洋外的古怪樂器,另一人翩然起舞,舞完了便攜手而去,不知所蹤。

  更多人是對這些傳言嗤之以鼻——當日城頭焉能留活口?再說那樂器陣中的血跡,多到彷彿那個人流盡了全身血。

  是個人都活不了。

  不過是對於美好卻淒涼人物的不捨,使那些無知百姓編這些故事引人追索,將那叛國篡位的梟雄逆賊最後結局,毫無原則地美化罷了。

  是耶,非耶,終究無人知曉。

  文臻只知道,這一生,她再也沒見過他。

  她將他那日城頭用過的樂器都收集起來,連同那塊唐家小樓裡的巨大寶石,在城外立了衣冠塚,算做對那一段邂逅傳奇的最後紀念。

  墓碑上沒有名字。只有寥寥一行字。

  「願你來生,不必曲調完美,不必眾音和諧,只需明朗、自在、快樂而欣喜。」

  ……

  二月初八,燕綏進城。

  天京百姓夾道歡迎,主動勞軍。

  二月初九,群臣請燕綏登基。

  殿下曰:「滾。」

  群臣哭求一日,殿下緊閉殿門,摟著老婆擁被高臥。

  外頭群臣聲聲哀求,裡頭他對著老婆肚子喊了一天囡囡。

  無奈之下,李相連同一眾老臣連夜入宮,就問殿下,皇子只剩了殿下和十九皇子,您不做誰做?

  九皇子燕緒,已經在唐軍入宮那日被殺。十九皇子當時不在宮中,逃得一命。

  燕綏卻道:「太子不是還有兒子嗎?」

  他定了太子幼子,時年十歲的燕泓。

  這個選擇起初並不為群臣所理解。畢竟太子生前和燕綏是死敵,選擇他的兒子,不怕將來那孩子報仇嗎?

  燕綏對此嗤之以鼻。

  這世上有人能報得了和他的仇?

  ……遠在南齊的太史闌:很不幸,有。

  選擇燕泓,燕綏給出的理由是,這孩子嘴甜,最早喊文臻嬸嬸,可見是個靈活的,可造之材。

  群臣:「……」

  其實燕綏這話也不過是玩笑,主要是可供選擇的人選幾乎沒了,太子長子性情輕浮惡毒,十九皇子燕縉,年紀小,且出身低微,又在慈仁宮養過,被慈仁宮的妖風養得性情陰鬱,這兩個都不合適。

  燕綏便是不在乎這皇位,也不能不為這江山百姓考慮,相比之下,燕泓眸正神清,行事有度,且十分懂得審時度勢。只要好好教導,不起邪心思,未必不能做一個好皇帝。

  眾臣無奈,只得應了,又請殿下為攝政王。這回燕綏沒拒絕,燕泓年紀小,這擔子他不想擔也得擔。

  當初隨便兒在殿上對永裕帝說的話,文臻和燕綏說過,燕綏卻根本不理。

  「他要真想當皇帝,便自己搶去。」

  文臻內心裡也不希望隨便兒做皇帝,瞧瞧東堂的皇帝一個個都什麼樣兒!

  何況當皇帝,得喪失多少平凡的幸福,她捨不得。

  也許孩子當時只是想氣氣永裕帝,倒也不必太當真。

  之後便是易銘上降書,西川願歸於朝廷麾下,軍隊全部解散,獻上一半家財,易家族人全數離開東堂,只求免除她的謀逆罪責。

  朝局動蕩太狠,安定為上,燕綏應了。派易人離前去接收軍隊。

  姚太尉也告老了,易人離封侯,燕綏打算等他再歷練幾年,便接太尉之職。

  易人離並沒有見到易銘,這個女人倒也瀟灑,投降後便換了女裝,把刺史印信一掛,家產整理完畢,便帶著浩浩蕩蕩的兩家家人老小,包了好幾艘大船,出海去了。

  後來聽說她帶著屬下在海外打下了一個小島,有滋有味做起了女王。雖然路途遙遠,難以證實,但文臻覺得,這回或許是真的。

  她不知道易銘是否對唐羨之有情,只覺得,或許便是唐羨之最後的放棄和託付,讓她也終於下定了決心放棄。

  也或許唐羨之同樣憐惜她,所以以這樣的方式,讓她最終解脫。

  他們做不成夫妻,也不是最牢靠的盟友,卻因為同樣一種被束縛和羈絆的苦難,成為知己。

  李相完成這大事後便告老,文臻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東堂史上第一位女相。

  女相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籌措糧草,送她那剛團聚沒幾日的夫君再次回青州。

  西番作祟不休,林擎又接到了德妃的骨灰……燕綏相信林擎的戰力,卻也知道這個消息對林擎打擊有多大。

  就在他回來之前,林擎還滿懷憧憬地和他說,打下天京把德妃接來,後來又說不要她長途跋涉,他自己趕回京。

  現在,接不去,也回不來了。

  如同之前疾馳回京一樣,他一路疾馳向青州。

  而此刻,在西番火雲藩,二月初的邊境一線依舊白雪皚皚,漫山遍野旌旗便更鮮明。

  林擎悍然闖入西番國土,劍指番旗,連挑三城,打到西番兵聞風喪膽,百姓四處奔逃。

  直到火雲藩的藩主提前得到消息,聯合臨近三足藩從側翼包抄,要將孤軍深入的邊軍留在火雲藩的雪地中。

  林擎軍被圍困了三日,天寒地凍,急軍無糧,人們漸漸露出了焦慮之色,西番的探子冒險潛近,遠遠聽見營帳中牢騷之聲不絕,都道明明西番也還沒打青州,大帥何必如此好戰,大家連戰數月,都已疲憊不堪,如今深入敵軍腹地,可莫要有去無回!

  探子又聽見主帳屢屢有爭吵之聲,回報火雲藩主和三足藩主,兩人咧嘴大笑,下令加緊圍困,同時著人暗中聯絡林擎大營中對他產生異議的將領。

  三日後,天色將明之時,林擎大營忽然發生騷亂。

  營中火起,人影晃動,有人大叫「大帥被刺!」又有一年輕將領滿身浴血衝營而出,奔向敵營,手中提著血淋淋的人頭,道:「青州第三營副統領邱和,攜林擎首級,求見藩主!」

  藩主們聞報大喜,卻又害怕有詐,要求該將領入營,邱和卻道他也怕被西番暗害,不肯入營,最後雙方約定,在西番大營外三里處一處冰湖之上交割。

  那一處冰湖,離林擎大營更遠,且周邊一覽無餘,樹都沒一棵。

  兩位藩主這才放心帶著親衛隊出營,兩人都想搶拿到林擎頭顱頭功,便雙雙出營,行至冰湖時,眼看冰湖透明,只有一截斷木橫於湖邊,四面荒蕪,十里之內的活物只有一頭野牛在飲水,而那將領孤身一人遠遠站在冰湖上,兩人都大笑著策馬迎上。

  便在此時。

  火雲藩的藩主馬蹄揚起,跨過斷木。

  斷木之中,忽然伸出一隻手,手中長劍明光一閃,嗤地一聲刺入馬腹,再穿馬腹而出,下一瞬,從火雲藩藩主大笑著還未合攏的口中穿出!

  鮮血暴起半丈,再落了滿湖!

  而同一時刻,那野牛腹下忽然亮起一片劍光,橫腰掃向三足藩藩主!

  三足藩藩主稍稍落後火雲藩藩主半步,聽見笑聲戛然而止,已經反應過來,大喝一聲躥起,那原本能把他腰掃斷的劍光便只落在他腿上,哢嚓一聲,雙腿滾落冰面。

  三足藩藩主慘呼著滾落在冰湖上,斷木之中,從容跨出一個人來,一伸手,撒出一大把粉末,然後一手拎著三足藩藩主衣領,一手拎著火雲藩藩主屍首,往冰湖中心拖,在厚厚的冰面上留下了兩道鮮紅的痕跡。

  等他把一人一屍安頓好位置,再回頭,就看見兩人的親衛隊都已經倒下。

  他咕噥一聲:「兒媳婦的藥就是好用。」

  野牛的皮被掀開,一個年輕將領從牛肚子裡鑽了出來,他面容英俊,姿態健朗。

  林擎看著他,神情便溫和了些。

  這是邱同的獨子邱和,原先駐紮在徽州邊境的一個小鎮,邱同受傷後,林擎命他轉入大營,就近照顧父親,林飛白死訊傳來後,林擎又調他至自己身邊,讓他做了自己的親衛隊長。

  大營的人都知道,大帥痛失愛子,這是要將老友之子當做接班人來培養了。

  所以這次林擎劍指西番,邱和也跟了來,並配合林擎,演了這出誘敵之計。拿著人頭去西番大營詐降的是他的親衛,他自己則和林擎兩人,一人藏身於斷木,一人藏身於野牛腹內,完成了這場刺王。

  林擎拍拍邱和肩膀,道:「做的不錯。」

  為了不被人發現,昨夜兩人便藏身於此,天寒地凍的潛伏,需要絕大的毅力和耐力,雖然待在野牛腹內溫暖些,但林擎覺得,對於一個年輕人來說,也很難能了。

  這麼想的時候他心中一痛,想起當年林飛白待在自己身邊時,他曾誇過一句邱和穩重英睿,耐力十足。結果飛白那個性子倔傲的,居然就潛伏在雪地裡三天三夜,刺殺了西番的一個將領。

  三日三夜的雪地,也許飛白的傷寒之症,就是那時候埋下的根。

  林擎胸間漫起綿綿密密的疼痛,以至於喉間腥甜,對面,邱和靦腆地一笑,又垂下眼,愧疚不安地道:「末將無能,未能殺了三足藩主。」

  林擎已經沒有心情安慰他,只道:「無妨,不過早殺遲殺而已,還是早做佈置吧。」

  邱和便恭敬應了。

  ……

  半個時辰後,發現主帥遲遲不歸的西番軍,終於奔馳往冰湖尋人。

  然後老遠就看見冰湖中心,兩位藩主被五花大綁,跪在冰面上,還在不斷掙扎扭動。

  西番軍隊急於相救主帥,一擁而上,然後冰湖崩塌。

  初春的西番,依舊滴水成冰,經過一冬封凍的湖水,冰層足有幾尺,別說跑馬,過擂車都沒問題。

  然而就這麼裂了。

  數千西番兵落入冰湖,盔甲沉重,瞬間凍冰,哪怕沒有人繼續動手,他們也爬不出來。

  後來,這面冰湖下因為封凍著無數屍首,而成了當地的鬼湖。

  而此時,數千西番兵落入冰湖,掙扎嚎叫,其餘士兵大駭回逃,便在此時邊軍出動,在雪原上開始了對西番兵的剿殺。

  用兵如神,亦正亦奇的神將林擎,再一次給了西番軍一個無比慘痛的教訓。

  而此時,一輛馬車高舉著令牌,衝入了西番後方軍營,馬車簾幕深垂,馬車裡的人聽著遠處的動靜,深深嘆息。

  「……還是來遲了一步。」

  隨即她又輕聲一笑。

  「不過無妨。」

  「終究你還是要死的。」

  ……

  追擊還在繼續,林擎和邱和繞過冰湖往回走,回到自己的陣營裡。

  邱和恭謹地走在林擎後一步,微微側著身子。

  林擎道:「今日之戰,當記你首功。」

  邱和垂下頭:「大帥言重,定計乃是大帥,大帥更是不辭勞苦,親身執行,斬殺火雲藩主,末將有何功勞?」

  林擎欣慰地道:「你能謙虛謹慎,自然是好的,須知為將者當……」此時正有士兵拖著火雲藩主的屍首經過,林擎無意中低頭一看,正看見火雲藩主臉上凝固的笑容。

  他心中一動,忽然停住了腳步。

  邱和立即也跟著停住,並沒有撞上他,「大帥——」

  林擎背對著他,他有一刻沒說話,背影瞧來似乎分外孤寂。

  好一會兒他輕輕道:「你說,為什麼火雲藩主看見你的時候,會笑得如此開心呢?」

  靜了一靜,邱和抬頭,滿眼迷茫:「大帥,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林擎緩緩轉身,看著他的眼睛,「去見敵國將領,卻滿面笑容,如見老友,你告訴我,這合理嗎?」

  邱和退後一步,「大帥……」

  「我一直沒想明白一個問題,就是西番王女是怎麼逃走的,你能告訴我答案嗎?」

  邱和猛地後退,然而林擎已經伸出手,邱和只覺得手腕如被鐵鉗鉗住,他額頭冷汗滾滾而下。

  「這事怪我啊,我忽略了一點。當兵三年,母豬也是天仙。我營中兒郎,素日這方面被我管得很緊。沒人敢犯這種錯誤,唯有你,從徽州小鎮調來,往日在那裡你也是大將之子,無人敢違拗你,來了我大營,眾人也默認你是大帥預備役,更是地位尊崇……年輕氣盛,春風得意,青春少艾,也沒經過我大營鐵律的鞭打,如何能扛得住那紅粉骷髏,軟玉溫香?」

  邱和顫聲道:「大帥,我……我……」

  他軟著雙腿,便要慢慢跪下,忽然一把抱住林擎雙臂,狂吼:「上!」

  「咻!」

  一支冷箭,自邊軍陣營裡出,直射林擎背脊,疾電流光!

  己方陣營背後箭!

  林擎一生和戰友以後背相托,那是他唯一不設防的方向!

  林擎剎那間似有所覺,但雙腕猛然一陣劇痛,邱和抱住他的五指彈出利爪,生生卡入他的受過重傷的雙腕!

  「嗤。」

  利箭入肉聲不過輕微一聲。

  林擎微微晃了晃。

  他抬頭,轉身。

  正看見邱和那個親兵,持弓落荒而逃。

  此刻視線竟然無比清明,隔著大風和雪霧,他還隱隱看見對面陣營,不知何時站了一個紅衣斗篷的女子,遙遙沖他一笑。

  西番王女。

  林擎慢慢地吸了一口氣。猛然反手,帶出十道細細血泉,邱和倉皇要逃,然而下一瞬林擎染血的手,便扼住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依舊穩定的手腕下掙扎,卻還怒恨地瞪著他,林擎稍稍鬆開了手,詫異地端著他的脖子,道:「怎麼你還有臉了?這一臉苦大仇深的,我差點以為是我暗害了你!」

  邱和喘息一聲,道:「你少裝蒜!你明明早已知道我放了西番王女!你就是在等機會弄死我!還要因此懲罰我爹!要不然我爹重傷你為什麼不去救!要不然你為什麼安排我和你一起行刺!你就是想我戰死算了!我憑什麼要束手待斃?我不過是為我和我爹的命努力一次!」

  林擎盯著他,眼神一寸一寸漸漸凝了冰,半晌他點點頭,居然還吹了一聲口哨。

  「我明白了。」

  邱和疑惑地盯著他。

  「我說你哪來這麼大膽子對我下手,原來是有人恐嚇你,你以為自己已經露餡,所以先下手為強……嗯,果然玩得一手好離間計。」他對著西番方向點點頭,輕蔑地道,「蠢貨,你也不想想,除了那個被你放了的人,誰還對你幹的破事那麼清楚!如果我真想處置你,我用得著那麼費事!我呸,還想著扶植你呢,你哪配!比我兒差出一個永裕帝!」

  邱和漸漸瞪大雙眼,他此刻終於明白自己犯了不可挽回的大錯,喘息一聲,正要說什麼,林擎手一緊,再次扼緊了他的咽喉。

  邱和在他掌下拚命扭動身體,嘶聲道:「不……大帥……你不能殺我……你不會殺我……我是我爹的獨子……」

  林擎慢慢道:「是啊,獨子。」

  邱和眼底露出一絲歡喜之意,「……你……你自己遭受了喪子之痛……你不會讓你的多年老友也……也遭受……」

  他還沒說完。

  林擎手指一緊。

  格格一聲細響,邱和驀然瞪大了眼睛,滿眼的不可置信,他拚命張著嘴,可這回他再也發不出聲音來了。

  林擎一直漠然地用著力,血流滿手,毫不遲疑,直到那頭顱哢嚓一聲,整個軟軟地垂在他臂上。

  邱和死了。

  林擎鬆手。

  屍體落地沉悶一聲,至死眼眸大睜,似是不解,為什麼自己全盤想錯了。

  林擎漠然看著他的屍首,輕聲道:「是,你是獨子。是邱家獨苗。但是如果老邱知道你幹了什麼,他一定會自盡以謝。老邱兒子的命和老邱的命比起來,當然我更愛老邱一些。」

  邱和眼底最後一點光芒,慢慢散了。

  士兵們此時才反應過來,驚呼奔上。

  林擎將邱和屍首踢到一邊,輕聲一笑。

  「其實還該謝謝你呢,幫我下了決心。」他咧咧嘴,「不然自己解決,總覺得有點怪沒面子的……就是你下手的時間……有點不大好。」

  林擎緩緩抬頭,看向對面陣營,西番女王正舉起一個瞭望筒,他可以想像到,瞭望筒裡那雙眼睛,正死死盯著他的每一個舉動。

  只要他露出一點衰弱之態。

  邊軍會大亂,女王會立即進攻,不僅這批帶出來的兒郎再也回不了東堂,甚至青州也會不保,然後……徽州的噩夢會重演。

  林擎慢慢地吸口氣,挺直了背脊,對趕上來的將領道:「傳令下去,邱副統領在和西番作戰時英勇殺敵,不幸戰死。」

  他和邱和所站的位置相對較偏,大部分士兵此刻還在追擊西番兵,並沒有注意到這一刻的變故。

  那將領卻遲疑地道:「大帥,您背後……」

  一根箭還明晃晃地紮在林擎背後,紅羽耀眼。

  「哦。」林擎灑然一笑,阻止了將領喊軍醫的舉動,伸手到背後,輕鬆一拔,將箭拔了出來。

  他將箭裹在掌心,對地下一擲,箭射入凍土,只剩一點紅羽在外頭。

  隨即他輕鬆地笑道:「沒事,被甲片夾住了,沒受傷。」

  那將領這才放心,又要喚軍醫來給他處理手傷,林擎攔了,翻身上馬,道:「窮寇莫追,這一次殺了兩個藩主,西番邊境一線必將有一番變亂,咱們可以回青州了。不過倒也不必急,先殺個痛快再回去。」

  「是!」

  ……

  西番女王疑惑地放下瞭望筒。

  先前那一箭她看見了,明明射入了林擎的後心……

  不過他穿著輕甲……

  她盯著那邊的舉動,卻見林擎沒有立即退兵,心中更加疑惑。

  如果林擎真的重傷,那此刻就極其危險,他該立即整兵回東堂才是。

  難道真的沒有……

  西番女王舉棋難定,終究眼看這局勢糜爛,又要趁此機會挽回頹勢,將兩藩主的兵力盡量收歸麾下,當下下令先後退,邊軍軍鋒如火,不可輕攖其鋒。

  林擎軍隊追擊了西番軍一日,將西番軍趕出百里外,解救了一大批之前被西番軍擄來做苦奴的東堂百姓,才整兵回西番。

  大軍撤走之後,西番軍鬆一口氣,這才敢從躲藏的地方走出來,遙遙望著那些滾滾而去的雪浪和煙塵。

  西番女王卻下令全軍做了一件事。

  在兩軍交戰的戰場上,尋找一枚釘入地面的紅羽箭。

  這事兒難比登天,畢竟戰場上到處都是箭,西番士兵只能趴在凍土之上,扒開泥濘的血跡,一寸寸地尋找。

  兩天之後,一枚斷箭放在托盤上,呈給了西番女王。

  西番女王盯著那只有箭桿箭尾卻沒有箭頭的斷箭,良久,格格一笑。

  太好了。

  西番等了幾十年的機會,終於來了!

  她會成為西番歷史上最為強大,功勳彪炳的女王!

  隨即她霍然起身,將那染血的斷箭一扔。

  「出兵!」

  ……

  邊軍打入西番境內急若星火,奔馳回青州一樣快如流星。

  林擎端坐馬上,馬蹄下濺起的雪騰起乳白色的煙塵,他盔甲下的長髮凝了一層霜色,遠遠望去便如一夜白頭一般。

  他身後,邊軍狂奔之中,依舊隊列齊整,騎術高超,無人掉隊。

  所有人只要望見前面那個並不算特別雄壯的背影,便如見長城,心間溫暖而充盈力量,不懼任何磨折風霜。

  林擎的披風高高揚起,雙眼只望著青州的方向。

  側側。

  等我回來。

  他的馬背上,一直緊緊栓著一個方方的盒子,他在策馬驅馳時,時不時會將手溫柔地放上去,彷彿那樣便可以汲取到溫度力量一般。

  風從耳側過,呼嘯若哭,他忽然想起當年,他第一次聽見她哭,還是在相王府。

  她自幼被傳命硬,在尼庵長大,性情又倔,沒少吃苦頭,自幼一個老尼姑待她好些,也不過是在她餓飯時會給她留一個冷饅頭,在她生病時會給她一杯熱水。

  但也就是這個老尼姑,為了攀附相王,把她騙進了相王府。

  小姑娘驚人的美貌令相王急不可耐,當晚便要洞房花燭,她假意屈從,卻將一杯滾水倒在了相王的襠內。

  然後她奪門而逃,被相王親衛抓住,大怒的相王要將她賞給親衛們享用,她沉默抵抗,咬牙掙扎,別人撕扯她的衣裳,她就撕扯別人的皮肉,打折了一根手指,也要用斷了的手指摳別人的眼睛。

  那晚他從屋頂上跳下來,從那群親衛手裡抱走她就跑,怕她成為靶子,他將她抱在懷中狂奔,身後箭雨嗖嗖,然後也有一支箭,那般射入他肋下。

  他一聲不吭,她也不說話,卻忽然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夜星月之下,她揚起的臉,眸子裡漸漸盈滿了淚水。

  當時他沒有說話,只是將她抱得更緊了些。

  其實那時候,他很想低下頭去,親親她,親掉她的淚水。

  林擎忽然俯下身去,將臉靠在冰冷的骨灰盒上,輕輕親了親。

  ……

  急行一日夜,經過西番和青州之間的西府郡。

  那是側側的家鄉,但是側側自從離開過,再也沒回去過。他駐守青州多年,也沒去過,那裡不是側側念茲在茲的美好所在,而是所有噩夢的起源和開端,這故地,不踏也罷。

  此刻為了抄近路,卻不得不從此過了。

  經過一道山坳,他遠遠地望瞭望黑黝黝的山中。

  側側的父母就葬在這裡。

  那一對無情父母,世人傳言是側側所殺,其實是他殺的。

  只因為那一對得了怪病的父母,竟然聽信謠言,認為災難是早已送出去的女兒帶來,且只要吃了她的血做的饅頭便可以痊癒。便想著要以思念女兒為名,把她帶回家弄死。

  她不知內情,還以為父母終於接納,歡天喜地收拾行李。

  他知道消息,一路狂奔,在她踏進家門的前一刻,攔下了她的馬車,來不及解釋,便將她那馬上就要出手的父母殺死。

  當那對父母的鮮血流在她腳下時,面對她駭然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的心緩緩沉底。

  側側畢竟還沒遭到毒手,於她心裡,是終於等到了父母接她回家,開始幸福的生活,可這樣的美夢,就被他不由分說地砸碎了。

  她會怎樣恨他……

  而他連解釋都不能……

  那小姑娘凝視著他,眼底漸漸發紅,他心中絕望,苦笑一聲,轉身便走。

  衣角卻被拉住。

  他回首,便見側側凝視著他,鬢邊一朵黃綠色的花在風中輕顫。

  她輕聲問:「他們想要害我是嗎?」

  「你是來救我的是嗎?」

  他所有的言語頓時哽在喉頭。

  「為什麼……你會這麼信任我?」

  「我為什麼要信待我冷漠的家人,而懷疑待我好的外人?」她道,「有些情感,不是以血緣論的。」

  那一刻,他想緊緊抱住他的小姑娘。

  但當時他沒敢,他怕淚水落在她肩頭,丟了面子。

  側側啊。

  我一生的所有顏面,都不過是你繡履下的微塵。

  可惜,無論是美夢還是噩夢,我們都再也回不去了。

  馬蹄踏過山路,這二月天氣,路邊竟開出幾朵那種鴨屎綠的花。

  那本就是極其耐寒的植物,在側側家鄉長得遍地都是。

  他於疾馳中俯身,採了兩朵花,一朵插在骨灰盒上,一朵插在自己鬢邊。

  他端詳著骨灰盒,咧嘴一笑。

  「真好看。」

  側側啊,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這種顏色難看的花,其實有個非常好聽的名字。

  叫「永春」。

  遇見你的那一刻,你鬢邊戴一朵永春花。

  從此之後,此花是你,彼花也是你,世間萬紫千紅都失了顏色,唯有情深永駐,繁花永春。

  ……

  再往前,馬蹄卷過一片茫茫的荒地。

  時而蹄下會有輕微顛簸,有時候會有一些灰白色的煙塵騰起。

  那是人的白骨。

  這裡是多年前的戰場,相王起兵並被朝廷鎮壓之地。

  他當時也在這附近,被大軍捆了壯丁,為了掙命也為了能回去看側側,拼了命地戰鬥,殺了一個又一個的人,終於被相王發現了他的才能,卻沒想著好好用他,拿側側做要挾,逼他換上了王袍去迎戰。

  那場兵力懸殊的戰鬥,最後是他一劍殺了主將,本來能反敗為勝,結果對方陣前,推出了五花大綁的側側。

  他立即拋下了武器。

  他怕慢上一刻,側側就會自盡。

  命運裡深藏著讖言,他的恐懼並非沒有來由,多年後世事輪轉,同樣的抉擇逼到她眼前,而她果然如此決然。

  終究是逃不過。

  他被綁上刑場,大刀之下他不肯跪著,想要站高一點,彷彿那樣就可以看見他的小姑娘。

  然後他也真的看見他的小姑娘了。

  滿身傷痕,披頭散髮,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下衝入法場,竟然空手來奪劊子手的大刀!

  她用手架住了那刀,滿手的鮮血滴落在他臉上。

  他掙扎著,用肩頭把她向刑台下撞,她卻忽然鬆手,將他一抱,顫聲說:「哥,一起死吧!」

  他忽然笑起來,在刑台之上,含笑偏頭吻了吻她的髮。

  正要說那句,好吧一起死。忽然聽見有人道:「住手!」

  當時以為是命中的救贖。

  多年後才知道是噩夢的開端。

  ……林擎再次微微笑起來。

  偏頭將臉貼了貼那骨灰盒。

  「側側,當初那話我沒機會回答。」

  「現在我可以說了。」

  「那就一起吧。」

  ……

  晨曦再起的時候,前方青州城外灰黑色的山脈彷彿要和天相接,山海關關隘的大門次第打開。

  身後士兵們爆發出一陣歡呼。

  回到東堂了!

  無論在異國多麼痛快颯爽,終究只有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最安心的。

  林擎端坐馬上,脊背挺直,遙望著地平線上漸漸升起的朝陽,那一輪巨大的半圓渾然如火,映雪色大地輝光千萬裡。

  輝光之下,便是他幾乎守了一生的青州城。

  林擎抱起骨灰盒。

  側側。

  我終於回到了這裡。

  巨大的城門緩緩開啟,一線日光延展於茫茫雪地,關隘如一條巨龍蜿蜒不知盡頭,高天之下,一騎長驅直入,鋼鐵洪流隨後滾滾而入。

  青州百姓於城下歡呼迎接英雄凱旋,以最熱烈的目光膜拜著他們不敗的統帥。

  無人知道就在這過去的數日夜,他們曾在生死關頭走一遭。

  轟然一聲,城門隨即關閉,城頭弩機連響,無數士兵持槍上城。

  前方雪野盡頭,影影綽綽,出現無數黑壓壓的人頭,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守城的士兵瞠目結舌,實在不明白,西番軍是牛皮糖麼?皇帝都死了,連敗無數場,國內亂成一鍋粥,剛還被青州軍掃蕩過一遭,怎麼還敢來!

  身後腳步聲響,士兵回頭,都恭敬俯首。

  林擎抱著一個盒子,步伐輕輕,上了城頭。

  他的靴子踏在城頭未化的積雪上,卻毫無聲息,他抱著那盒子走來時的姿態,不似迎戰,更似歸來。

  晨曦映亮他眉梢,反射一片透骨的白。

  他站在城頭上,扶著牒垛,遙遙看著底下梭巡不敢進卻又不捨離去的西番兵,唇角一牽,輕蔑一笑。

  親兵捧著他的武器過來,他接了長槍,隨手擱在城牆上,卻沒接那巨弓。

  他笑道:「孩兒們,看爹爹給你們變個戲法。」

  他長槍微微一抬,指著城下滿坑滿谷的西番兵。

  「你們該怎麼守城就怎麼守城,該幹活就幹活,該吃飯就吃飯,看爹爹站在這裡,只要站著,西番兵就絕對不敢前進一步。」

  對上眾人詫異的目光,他喝道:「信不信!」

  眾人仰頭,看城頭上大帥衣袂與長髮飛揚,忽然心間便豪情激湧,惹熱血如沸。

  是啊,何須大軍,不必畏懼。

  大帥站在城頭,便是這青州,乃至整個東堂的定海神針!

  「信!」

  喝聲如潮,遠遠傳至雪野之外,遠處的西番軍似有騷動。

  西番女王站在車轅上,緩緩放下瞭望筒,皺起眉頭。

  難道……她弄錯了?

  ……

  銀光連綿驅馳而過,越山野過河流,不顧道路崎嶇,只為盡早趕赴青州。

  燕綏的衣角漸凝霜色,他抬頭,辨別著從山海關外吹來的微帶冷意的風。

  青州,不遠了。

  ……

  林擎立在城頭。

  紅色披風招展而起,似一面大旗獵獵。

  他身後是巍巍關城,高高城牆,萬千百姓,偌大東堂。

  他面對西番方向,立如標槍。

  士兵們安心地在他身後忙碌,如常執行一切按部就班的任務,並因為大帥之前的囑咐,在他主動轉身之前,無人前去打擾,便是送飯,也只是輕輕擱在大帥腳邊,但大帥一直也沒有吃。

  大帥多年征戰,看似瀟灑悠遊,其實講究苦修,時時錘煉筋骨,作戰訓練幾日不食也是有的,而他練兵嚴格,一旦下了命令,無人敢於觸犯。

  一日過去了。

  西番軍沒有前進一步。

  兩日過去了。

  西番軍中似乎發生了爭執。依舊沒有前進一步。

  第二日的下午,林擎的親兵終究有些不安,端了食物,又拿了大氅要給林擎披上。

  他走到大帥身邊時,看大帥一動不動,心中剛剛一跳,卻見大帥微微轉頭,對他道:「你看。這江山多美。」

  親兵轉頭看夕陽之下山河壯麗,讚同地點點頭。

  又聽大帥輕聲道:「知道我為什麼現在還站在這裡嗎?在皇家那樣對我之後。」

  這也是親兵心中一直的疑惑,他隨即答道:「是因為忠義,是因為您是東堂的保護神。」

  林擎輕輕笑起來。

  他眼眸微微彎起的時候,起幾絲淺淺的皺紋,卻並不讓人覺得老態,只覺得那般風華魅力,成熟至令人心跳。

  「不,並不僅僅是這樣……一切的禮教都是枷鎖,一切的頭銜和責任,都抵不過我這近三十年的苦與恨。我,其實並不是個迂腐的君子啊。」

  親兵疑惑地看著他。看見大帥鬢角碎雪不化。

  「大司空曾經問姚太尉,忠義是什麼?文臻曾在救我出天牢的時候,讓我看見無數為我阻攔大軍,為我搬走路障,為我高呼不平的百姓。大司空說,他永遠忠於朝廷,忠於百姓,忠於這東堂江山,忠於自幼浸淫忠孝節義的內心;文臻說,她不僅要救我的命,還要救我的心,要我看見那繁華美麗的東堂,千千萬萬的百姓,從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到老去的最後一聲嘆息,都沐浴在我長槍紅纓的照拂之下,因我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親兵發出一聲感嘆,由衷地道:「感謝文大人。」

  林擎眼神溫軟,遙望著山海之外。

  他說:

  「所以現在,輪到我為他們,最後阻攔這一次了。」

  他聲音很低,親兵沒聽清,剛想詢問,就見大帥抬了抬手,道:「去吧。」

  「不要再擾我。」

  親兵領命離開,轉身那剎,似乎聽見大帥說了句。

  「以後,多聽聽宜王殿下的話。」

  ……

  入夜的時候,越發風緊,碎雪紛紛揚揚自天幕拋灑。

  苦候近三日,始終等不到林擎倒下的西番軍中,再次爆發了一場爭執。

  主張夜襲的女王,遭到了早已成驚弓之鳥的將領們的集體反對,氣得砸壞了皇帳裡的所有器物。

  城頭漸漸一片銀白。林擎鐵甲覆雪,依舊站得筆直。

  他一直抱著那盒子,雙手平放在城牆上,盒子緊緊貼在心口。

  城頭上大旗呼啦啦地響,雪花在鼻尖停留,周身的疼痛漸漸淡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和這個世界的聯繫也在慢慢模糊,蒼黑的天幕被碎雪染得斑駁,前方卻忽然亮起微光。

  微光裡,有女子衣衫如雪,自天幕深處走來,一笑唇邊酒窩瀲灩,而眼眸裡盛著二十七載虛度的華年。

  她緩緩向他伸出手,指尖上一枚黃銅指環,那是當年他離開她前去邊關時,給她套在手上的禮物。

  那時候他只是個戰俘,很窮,買不起金飾,後來他成了大帥,成了神將,每年她壽辰,他送過無數奇珍異寶。

  然而她最終留下的,只是這一顆。

  女子閃耀微光的指尖,輕輕擱在他的掌心,一挽。

  他笑,解脫而又期待地,道:

  「側側。」

  ……

  一夜大雪。

  天快亮的時候,西番軍絕望地發現,林擎依舊標槍一般站在城頭。

  而讓他們更絕望的是,雪白的地平線盡頭,忽然出現了碩大的旗幟飄展,隨即槍尖、矛尖、刀尖挑破那一片白,光輝刺眼,然後便是銀甲閃爍的騎兵、黑壓壓的步兵……

  有人在大喊,有人慌忙收束軍隊。

  「燕軍來援了!」

  雪地上,一騎如潑風,踏碎積冰碎雪,在皚皚雪原上留下一行鮮明的印跡。

  馬上騎士抬頭看著城門上的人,微微舒一口氣。

  城門開啟,燕綏快步上城,看見那衣甲覆雪猶自挺立的背影,放慢了腳步,笑道:「聽說你站了三天你累不累……」

  他忽然停住語聲,搶上一步。

  林擎脊背筆直,側臉平靜,唇角甚至微帶笑意,然而他臉色如霜,睫毛上凍雪不落。

  燕綏緊緊盯著他,像是忽然不再識得他,又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語言的能力。

  良久之後,他目光慢慢下移,看見林擎背後已經凍裂的,隱隱露出烏黑箭頭的傷口,看見他手中緊緊抱著的骨灰盒。

  又是良久之後,他低頭看向林擎面前的城牆,那上面有幾行字。

  「便宜兒子,把我和你娘和飛白,就合葬在這裡吧。」

  就在這裡,我和飛白,留在永遠守護的山河之上,我心愛的女人,也從此永遠遠離那污濁的都城。

  「對不住,這次還是沒帶著你。」

  不過沒關係,你已經得到救贖和祝福,會活出幾倍的幸福。

  「來生再會。」

  燕綏緩緩地轉頭。

  這是又一個晴天,大雪落了一夜卻在這一刻停歇,日光越過城頭,骨灰盒上鴨屎綠的永春花被映成了一片燦爛的金色。

  林擎的花則別在了披風領口,交相輝映,他的手指,溫柔地扶著那朵在寒風中瑟瑟的花。

  燕綏一低頭,抱住了他冰冷的肩,肩甲和他的肌膚一般徹骨的寒,刀一樣劈入血肉。

  天地在沉默中微顫,連日光都不敢灼熱。

  當他再次鬆開林擎時,雙手血肉和鐵甲黏在一起再撕開,發出細微的撕裂聲,有殷紅的血滴下。

  他沒有表情。脫下大氅,將林擎放倒。

  他半跪著,垂頭輕輕抱了一會骨灰盒,然後將骨灰盒放在林擎懷中。

  小心地不去碰壞那花。

  累了就歇歇吧。

  來生……再見。

  無數的士兵湧上前來,駭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片刻後,悲聲大作。

  鐵甲如黑色的波浪一層層伏下,從城頭到城內,嗚咽之聲似最悲涼的羌笛,吹破山關。

  燕綏起身,拿起林擎插在城頭的紅纓長槍,緩緩指向城下正在倉皇後撤的西番軍。

  他道:

  「殺。」

  ……

  是年二月二十二,神將林擎在西番境內火雲藩遭己方背後暗算,中箭後不倒,率軍驅馳回國,並在西番追隨而來之後,立雪城頭三日夜,使西番全軍梭巡不敢進一步,錯失良機。也終保得青州和邊軍無恙。

  消息傳來,舉國同悲。

  雖然林擎苦心想要封鎖消息,但紙包不住火,徽州統領邱同隨即自盡。

  老戰友終究相隨於地下。

  攝政王燕綏千里來援,終究晚了一步,攝政王當日於城頭收殮神將,槍指西番,合軍五十萬齊聲同誓,不滅西番誓不還!

  西番於青州城下大敗,西方女王倉皇逃回國內,燕綏直接追了過去,終於三足藩斬殺女王,是年七月,西番滅國。

  也是在這一年的二月,即將被收回王爵的安王拚死一搏,偷襲南齊靜海海域外諸島,想要學易銘,為自己博一塊海外稱王地,卻被南齊女帥太史闌抬手就揍了回去,當年六月,安王不得不再次灰溜溜回到東堂。

  等燕綏班師回朝,已是初秋,小皇帝已經登基,年號承恩。

  燕綏回京時,帶回了林帥的甲冑和長槍。當載著林帥遺物的馬車緩緩駛過長街時,全天京百姓都著素衣,斟素酒,等候在長街兩側。馬車經過一地,便有百姓緩緩將酒酹於大地。

  是日,天京酒香滿城,全民縞素,山河同悲。

  攝政王為林擎請封,帝賜以王爵,謚號「忠武」。

  原大司空單一令歸葬於鄉,謚號「文正」。

  皆為文臣武將最高美謚。

  然於民間,都覺得便賜千百字美謚,也不能及那兩人功德於萬一。

  在此之前,文臻挺著大肚子親赴湖州,將君莫曉遷葬於天京。並沒有入皇家陵園,也沒有入皇族玉牒。只在京郊選一處風景秀麗的高地,圈出小小的園林,讓喜歡暢朗風物的莫曉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中文在那山下買了一處別業,經常上山,拔拔草,坐在墳前和莫曉說說話。

  半個月之後,文臻再生一子。

  燕綏大失所望。

  不過失望歸失望,他倒是準備履行諾言親自給王妃伺候月子來著,畢竟當初答應的懷孕一定要守在她身邊又沒有做到。

  然而安王和季家總歸都是毒瘤,不趁著他此次大敗出手,日後難免還得麻煩,其時朝中諸將青黃不接,燕綏只得再次出征。

  安王裹挾了季懷遠,合兵四十萬,號稱擁兵百萬,和燕綏對陣。

  承恩二年五月,燕綏於留山大敗安王,季懷遠戰死,季家滿門男丁被流放,安王被革除王爵永禁於中州,蒼南滇州終回東堂版圖。

  這幾年間,隨便兒一直表示男兒重諾,說要做皇帝就必須要做。燕綏被他纏得無法,道你也看見東堂皇室是怎樣亂的,皇帝又是怎樣一個可怕的活計,你要做可以,我卻不想你和那幾位走馬燈皇帝一樣,分分鐘就落馬丟我臉。我給你的功課什麼時候能完成,鍛煉得刀槍不入,你什麼時候考慮這事。

  承恩三年,時年滿六歲的隨便兒,在提前三年完成燕綏佈置的功課之後,跑去重建的仁泰殿去找燕泓,開門見山:「咱們東堂有皇帝輪流做的傳統,今年我掐指一算,也該輪到我了。」

  又道:「你放心,我絕不兔死狗烹。天知道我最討厭這幾個字。」

  燕泓也非常光棍:「成!」

  天知道他一點都不想當這個皇帝。攝政王太可怕了!隨便兒也可怕,他說聲不肯,還能看到明天的太陽嗎?

  還是小命比較重要。

  幾年相處,他也算瞭解隨便兒的性子,他主動禪位,隨便兒一定不會虧待他,他要是不識好歹,隨便兒能叫他後悔一輩子。

  承恩三年,東堂又換了皇帝,隨便兒輕鬆登基,他是皇朝嫡系,是燕綏嫡長子,皇位本該就是他的,他繼位,群臣毫無異議,樂見其成。

  關於為新帝舉辦登基大典的節略奏章呈上攝政王案頭,攝政王看了半晌,最終取出一個小小的印章,蓋上了。

  這是他攝政之後專用的唯一的章。

  田黃石,鏤刻篆字:「長寧」。

  隨即,隨便兒定年號:勤德。

  這年號有點奇怪,但是隨便兒向來是個不好惹的,群臣抗議無效,也就只好認了。

  小皇帝登基上任,連做了三件事,一件比一件驚悚。

  第一件是在宮門廣場前,造林擎、德妃、林飛白雕像。林擎雙手拄槍,雙目前望,德妃懶洋洋靠在他身旁嗑瓜子,林飛白坐在一邊,一膝支起,一手搭在膝上,神情卻不似他生前冷峻,唇角一抹微笑。

  很少有人知道,林氏父子的姿態,便是他們留給這世間最後的剪影。

  群臣對於林氏父子塑像並無異議,但對於德妃和林擎如此姿態相伴很有異議。德妃無論如何都是永裕帝的妃子,是皇帝的祖母,這般伴於外姓男身邊供世人永久膜拜,皇家臉面何在?

  但這聲抗議還沒來得及出口,隨便兒就給他們投下了第二顆炸彈。

  他宣佈改姓林,自此皇族一脈,都姓林,林為皇姓,給林擎上皇帝尊號,建造皇陵,並封林飛白遺腹子為端王,封地湖州。

  這炸彈一投,前一個炸彈立即不算事兒了,群臣哭泣哀嚎,磕頭跪諫,皇帝不為所動,群臣又四處尋找陪妻帶娃的攝政王——殿下,您兒子幫您改姓了您也不管?

  殿下不管。

  殿下道:「這個姓我瞧著也不大順眼,只是懶得去改。如今他要改了,也挺好。」

  群臣再次哭嚎翻滾,求攝政王一定勸陛下收回成命。

  燕綏道:「好啊,小混賬委實倒行逆施,正好我也不想他做這個皇帝,要麼乾脆我們父子一起辭職算了,你們看誰合適就誰上吧。」

  群臣:「……」

  哭嚎頓收,翻滾的自己爬起來告辭。

  還能怎樣。

  東堂現在已經沒有能繼位的人了。

  和一家一姓比起來,當然是天下更重要。

  而這天下能安然至今,說到底也和林氏父子拚死守土有關。父子皆戰死,若非周家的小姐給承續了一絲血脈,林家便斷香火了。

  燕家僅剩的幾個人自己都不待見這個姓氏,不想傳姓氏萬年,別人還能說啥。

  隨便兒第三個炸彈,是封妃。

  對,六歲的皇帝,封妃了。

  就封了一個,是貴妃,並沒有經過採選,也沒有別的女人,只有這位李貴妃,是隨便兒成年之前,宮中唯一一位有名號卻從無人見過的貴妃。

  這位貴妃,因此成為東堂歷史上的一個無解的謎。

  有人說她是個小姑娘,是皇帝的幼年初戀,後來早夭。

  有人說她是皇帝幼年時見過的美人,念念不忘,卻無從尋找,因此以貴妃之封相贈,以作紀念。

  還有人說,她是皇帝幼時的保姆……

  這些衣紫腰金的重臣們,向來目下無塵,自然不會知道。

  昔年德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菊牙,娘家姓李。

  他們也不會明白,年幼的皇帝,只是用這樣的方式,紀念並訴說。

  便如林擎,便如林飛白,便如德妃菊牙,便如那些在歲月洪流中蕭然遠去的人們。

  你雖默默死去。

  而我永遠記得。

  ……

  隨便兒登基了,朝政穩定了。性子磨人的次子又漸漸長大後,忙碌了近十年的文臻終於覺得,有些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燕綏燕綏,我們去南齊大荒堯國轉一圈,看看我的好基友們去好不好?」

  「……蛋糕兒,我覺得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趕緊努力生出一個女兒來。」

  「努力啥?啊?這幾年我除了幹活就是懷孕,生產,養兒子,好容易抽出空,隨心兒這個磨人的傢伙剛剛能睡整覺,你、就、要、我、再、生?我是你燕綏的生育機器嗎!」

  「……不是,夫人,王妃,皇帝他娘,我是覺得,此事大可不必著急……」

  「哦……你也許嫌路遠?那沒關係啊,我叫她們來便好啦,大家現在都挺有空的,叫她們帶老公孩子來,正好聚兩桌打麻將。孩子們叫隨便兒帶著玩兒童樂園。」

  「……那我幫你去信可好?」

  「既然你如此慇勤,我也不能拂了你美意不是?其實啊,我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去信南齊大荒堯國了,算算也該都到了……」

  「啊夫人我發現我還有許多公務未曾處理另外你既然有遠客要來這府中也該早日準備迎接了我且幫你去安排一下……」

  「哎哎你別走這麼快啊……站住!」

  門簾忽然一掀。

  有人堵在了門口。

  一個既冷又清的女子嗓音,平平靜靜地道:「不必費心。無需客氣。有筆舊賬,咱們先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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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10:01:33 |只看該作者
番外:喜福會(上)

  南齊和東堂南部交界,有一處綿延數百里的沼澤,因為這沼澤連接大陸上最為神秘的國度大荒,又曾在幾年前有怪獸越沼澤而來,殺傷多人,所以自從蒼南州歸於朝廷管轄之後,朝廷便撥了軍隊,在沼澤沿線佈防,以防怪獸再次渡澤傷人。

  沼澤上方常年有霧,乳白色的霧氣籠罩著深黑色的沼澤,使這一片成為無人接近的禁地。

  這一日,晨霧尚未散去,輪班的守衛抬起睏倦的眼皮,忽然便看見了霧氣裡影影綽綽出現幾條影子。

  守衛一激靈,正要吹哨示警,忽覺那影子纖長,不似那怪獸形狀。

  這稍稍一停,人影已經穿破霧氣,守衛慢慢瞪大了眼睛。

  眼前居然是一艘輕舟,舟宛然南地蓮舟般精緻講究,連船舷都滿雕刻花,只是比蓮舟更薄更寬,舟無槳無櫓,行駛卻如利箭,以至於船頭沼澤泥漿都被犁出深深的印痕。

  守衛仰著頭,喃喃道:「仙人……」

  輕舟之上,只有寥寥三人。一男子雪衣銀髮,容顏通透澈然如冰晶雕成,疾風掠起雪色衣袂,他渾然不似人間中人。

  一女子卻宛然紅塵裡最豔最華美的那朵牡丹,風鬟霧鬢,眉目如妙筆畫成,風情更似這天際流雲,眼波流眄間連黑沉的沼澤都似能開出葳蕤繁花。

  還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一看便知是兩人的孩子,氣質如母親融融曼曼,容貌肌膚如父親清透似晶石,偏一雙眸子雙眼皮極其清晰,尾端微微翹起,正經少見的鳳眸。

  濁黑沼澤之上,迷離霧氣之中,這舟這人,直叫人恍若身入夢境,得見仙人。

  以至於那些守衛都瞪眼張嘴,忘記示警,直到那舟利箭般穿來,眼瞧著便到了東堂這邊阻攔野獸的鐵籬笆之前,那鐵製的籬笆十分結實,上頭還有無數鐵刺匕首,眾人急忙趕過去,想叫這一家子不要撞上去,結果便聽一陣嚓嚓聲響,黑色的籬笆牆忽然變白,起霜,然後凍裂,斷開,無聲無息沉入沼澤之中,而那輕舟眨眼便過了那個大洞。

  眾人大急,急忙追過去,哪裡追得上那輕舟,眼瞧著神仙三人組衣袂飄飄,已經繞過了岸邊的軍隊,向著遠方岸邊駛去,眾人大聲叫停,卻聽那舟上女子遙遙笑道:「別吵,去告訴文臻,老相好來揍她老公了。」

  輕舟速度快,她的語聲斷續飄來,眾人只聽了個大概,待要去追,卻早已不見蹤影。

  守軍急忙上報,層層報到蒼南太守處。東堂現今已經沒有刺史。各州主官改稱太守,蒼南州新任太守是當年湖州士子沈全期,文臻為相後便以察舉制將其調入天京,先在各部歷練,後又入門下省,後又出仕蒼南州,因才能出眾而於今年升為太守,妙銀也已經回了蒼南,成了朝廷和留山土著之間溝通的橋梁,統管留山事務,沈全期接到消息的時候,妙銀正在太守府裡和太守商量留山一地的稅收事務,聽見傳報,發了一陣呆,一拍腦門道:「哎呀,莫不是文相的失散好友!」

  沈全期急問究竟,妙銀一臉驚恐,「沼澤方向,男子氣質清冷,女子容貌華豔,莫非是大荒女王及王夫親臨?」

  她和文臻多年相交,知道一些她的事情,沈全期聽著,嚇了一跳,「女王親臨?還說要揍攝政王殿下?莫非……莫非大荒要進攻我東堂?」

  妙銀卻不知道燕綏當年和景橫波那些不能不說的坑爹事,好端端的鄰國女王忽然入境,揚言要來揍攝政王,這明擺著是入侵,但是東堂這幾年和周邊諸國都交好,時有國書往來,大荒女王這又是要做甚?既要入侵,怎麼又沒帶兵馬,孤身入敵國?

  兩人絞盡腦汁想不通,卻也知道這是大事,不敢怠慢,急報天京。

  而在此時,斜月海峽上方,駐紮的海軍無意中一仰頭,忽然大叫。

  前方天際,一片薄雲之中,忽然飛出了一隻巨鳥!

  那鳥比傳說中最大的巨鷹還要大上許多,雙翼展開足有三丈,東堂人從未見過這般大鳥,乍一看簡直以為神鳥降世,隨即便看見鳥背上影影綽綽還有人,最前面似乎是個女子,穩穩坐著,把一柄製作精良的長槍往肩上一架,偏頭閉眼,對著底下東堂海軍的海船,啪啪啪打出三發。

  第一槍打斷了船上的桅桿,第二槍撕裂了上頭的燕字旗,第三槍把還在空中飄蕩的燕字旗穿了個洞,那洞正好把燕字的下半截給打沒了,只剩下一個「艸」字迎風扭曲。

  遠遠看去,那人不算太高,卻因為身姿頎長,筆挺如竹如劍,逆光中便顯得頂天立地好一條好漢。看得對面大船上東堂海軍目眩神移。

  那人身側有人寬袍大袖,倚著鳥翅膀,施施然剝著葡萄,垂落的衣袖被海風迭蕩,露一截皓腕精緻如玉。時不時指尖輕彈,剝好的葡萄飛起,持槍人微微偏頭,一張嘴,葡萄落入口中。

  兩人身邊還有幾個童男女,一個危險地夾著鳥頭,迎風展臂,做泰坦尼克姿,旁邊有個十二三歲小少年閉眼皺眉緊緊抓著她的衣襟,顯然有些恐高。另一個站在持槍人身後,雖然小小年紀,不知怎的便站出睥睨的氣勢來,東堂海軍總覺得,雖然看不清臉,自己等人的軍姿軍容,一定是被那小小身影皺眉審視並且十分不屑著的。

  幾人身邊還有一隻猛獸,如犬如獅,毛色銀白。

  鳥身上有一層網狀皮甲,因此可以讓人站穩。

  這奇異組合引起了所有人的警惕,更不要說東堂海軍這邊戰旗被斬,這是挑戰,當即鳴號示警備戰,那寬袍人卻忽然手一抬,一封書簡閃電般飛來,水軍將領伸手去接,被那薄薄書信上附著的大力連推了三步才站穩,一低頭卻看見那書簡明黃封面,赫然是國書專用紙箋,再打開內容看時,卻是女相親筆加蓋皇帝私章的邀請書信。

  水軍將領急忙合上書信,讓開道路,又恭恭敬敬派船去接,對方來勢洶洶,之後卻好說話,當真令那鳥收翅落下。

  上了船眾人才發現,拎槍的竟然是女子,她一路從容而來,沒什麼表情,四周眾人卻都悄悄散開了些,沒來由地不敢靠近三尺之地,吃葡萄的美人卻是男美人,堪稱絕色,笑容常有,眾人卻也不敢多看,那幾個童男女,女孩子一邊走一邊散著零食,招呼大家:「來來,東堂老鄉,嘗嘗我們南齊的零食。」眾人看她明媚清麗,笑容可喜,都十分歡喜地正要去接,一轉眼看見一個男孩走了過來,烏黑細長的眼眸一轉,所有人的手都下意識縮了回去。

  那犬走過之地,臨近岸上的馬匹都在後退,而巨鳥近看更是令人心動神搖,人人仰視。

  水軍將領擠過人群,親自接待,將人請入上層船艙,眾士兵將領都好奇,找藉口不斷來回梭巡,卻也再沒見那一家四口出來,不多時戰船進港,那一家五口從容而出,將領們卻沒送出來,士兵們不敢靠近,眼巴巴看那一家子帶著那狗再次騎上那隻怪鳥飛遠。再一窩蜂湊上去詢問那幾人是誰,如何氣度那般不凡,那紙箋上又說了什麼。

  那幾個水軍將領聞言,都呆了呆,一臉空白。

  我是誰?我在哪裡?我們剛才發生了什麼?

  ……

  輕舟渡沼澤也好,巨鵠橫海域也好,那兩對夫妻,都選擇了倏忽而來,悄然登岸。

  說來就來,是因為相聚刻不容緩。

  悄然登岸,是因為不想給某人準備時間。

  一個月後。

  一家四口逛完了集市,身形高挑的女子直奔攝政王府,一枚令牌藏在掌心,看見令牌的人們都無聲退下。

  一路長驅直入,直到內院深處。

  聽見屋內兩人對話,高挑女子接話。

  「不必費心,無需客氣,有筆舊賬,咱們先算。」

  聽見這個冷清而獨特的嗓音,文臻揚了揚眉,眯了眯眼,笑了。

  眼眸彎彎,像一隻經年歷風雨善變化千端的狐狸。

  正走向門口的燕綏腳跟一轉,十分流暢地轉了個身,好像沒聽見門口那人那話一般,一手隨意地搭在腰帶上,走向碧紗櫥後,看那模樣就是忽然睏了打算去王妃的床上小憩一般。

  王妃殿下張開雙臂迎上來,一臉想要他迫不及待。

  燕綏下意識也張開雙臂,無論何時,夫人的擁抱,都不可錯過。

  然而那雙臂在和他的臂膀相距零點零一寸的時候擦肩而過,一陣香風越過他耳畔,下一秒文臻乳燕投林般投入了門檻上女子的懷中,「男人婆,來抱抱!」

  門檻上太史闌眉目不動,早有預見,伸長手臂一抵,正抵在文臻胸前,觸及一陣迭蕩柔軟,她挑眉,嘖了一聲。

  近十年不見,太平公主也成了楊貴妃。

  文臻一聽這又冷又峭又乾脆的嘖聲就熱淚盈眶——闊別十年,太史闌還是這德行!

  燕綏背對兩人,微微冷著臉,收回落空的雙臂,繼續往碧紗櫥裡走。

  他去睡覺,某人總不能跟著。

  然而轉過碧紗櫥,那個平常隨心兒睡午覺的地方,現在正坐著一個月白長衣的男子,閒閒靠著引枕,一手隨意地擱在榻邊,手中一卷書,剛翻過一頁,看見他過來,微微抬眼,一笑若春水流波,明珠生輝。

  「來了啊?」

  這話說的。

  不知情的還以為斷袖成姦。

  燕綏吸一口氣。

  前有狼,後有虎,最要命的是,中間還有個胳膊肘向外拐的老婆。

  太史闌夫妻入境,他不應該毫無消息,很明顯,文臻封口了。

  這是要交夫不殺麼。

  對面,容楚放下書,沖他笑得溫和,「殿下,聞名久矣,今日一會,果然見面更勝聞名。」

  他神情頗為正經,語氣卻輕飄飄的,說著最普通的客氣話,每個字卻都像藏著迫不及待要出鞘的飛刀。

  身後,文臻笑著對太史闌道:「夫妻混合雙打什麼的,喜聞樂見,不過記得不要打臉,免得嚇著我兒,畢竟我兒無辜嘛。」

  言下之意,燕綏很有辜。

  太史闌語氣淡淡:「我不參與。」

  文臻:「大氣!」

  「彼此敵對,各有立場。他便是當時殺了我也是天經地義。」太史闌八風不動地道,「他給了我一炷香逃逸之機,最後遵守承諾沒有放箭。已經算光明磊落。我若為此報復,倒顯得小氣。」

  燕綏不易察覺地舒了口氣。

  倒不是怕被打,而是這關係,輕不得重不得。自己被打固然不情願,打傷了客人老婆要發飆,左右都不是人。

  文臻倒似乎還在不滿,「話是這麼說,但是你那時剛剛生產,他怎可如此對待產婦?」

  「產婦又怎麼了?產婦不是人嗎?兩國交戰,還管你產婦孕婦?」

  標準太史闌式回答。

  文臻的諂媚笑容越發發自內心了,「我闌威武!」

  容楚瞟一眼文臻。

  太史說小蛋糕最奸詐,果不其然。

  口口聲聲不護短,要幫他們夫妻出氣,實際卻在暗搓搓套話討護身符。

  他家太史何嘗看不出來,只是她心性如此,確實從來便這麼認為,若是非要找燕綏報復,她會覺得是對她自己的侮辱。

  但他容楚不覺得啊!

  容楚懶洋洋抬抬手,書卷一指燕綏。

  「我家大王言之有理。於她,不過是兩國交戰,各逞手段而已。」

  「但是她可以不追究,我卻是不成的。」

  「於我,這只是我夫人產後被人追殺,險失性命。身為人夫,此仇焉可不報?」

  燕綏倒也不走了,施施然坐下來,伸手一引。

  想報就報,不服來戰。

  容楚滿口說著要報仇,行動上卻毫不急迫,一邊點點頭,一邊順手翻過一頁,道:「這本書怪好看的,待我看完這書生打鐘馗有沒有成功了先。」

  燕綏:「……」

  感覺好像被內涵了呢。

  ……

  屋內四人相對,院內兩犬相會。

  三兩二錢虎視眈眈盯著面前的那隻不速之犬。

  它竟不知道東堂還有第三隻像它這樣的獒犬?

  對面那隻,身形比它還高大一些,毛色雪白,一雙眸子色迷迷眯著,扭腰擺臀走來走去,要做甚?

  三兩二錢警惕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面前的香烤牛腿。

  一定是垂涎王妃親手給自己做的營養餐!

  么雞慢慢地踱來踱去,上上下下瞄著三兩二錢。

  不錯,不錯。

  沒想到東堂居然有像自己這樣的獒犬!

  還是個母的!

  毛色不錯!腰不錯!屁股也不錯!看出來,好生養!

  大王的皇位眼看就要有人繼承了!

  面前那盤香烤牛腿也不錯!

  比堯國皇宮御廚和南齊郡王府小廚房裡的牛肉都做得好!

  這是猿糞!

  決定了!

  美犬美食,它都要!

  以後帶它去堯國,給它看朕給它打下的江山!

  么雞大王正在思量到底是以霸道總裁方式還是翩翩公子方式表白,忽見轉角處緩緩又踱出一隻獒犬來,一樣的高大身形,銀白毛色,獅鼻闊口……

  么雞渾身長毛炸起,眯眼瞪成銅鈴。警報大作!

  這裡!居然!還有!一隻!公的!情敵!

  ……

  攝政王府佔地廣闊,大門卻只有一個。

  反正大門開多了也沒用,沒人敢上攝政王的門,這是個連巴結諂媚都無門的地方,誰還敢巴結皇帝的老子娘?

  更何況這天下大小事,人人有共識,遇事求皇帝,可能還比求攝政王好辦一些。

  畢竟這位是鬥死四大刺史加一巴掌皇帝的狠人。

  所以攝政王向來門庭冷落,門政天天閒得摳腳。

  攝政王府也沒有正式的門子,四大護衛頭領親自輪班當門政——門口有一個機關總樞紐,他們比較熟悉操作。

  今天輪到日語摳腳,正在昏昏欲睡,忽然覺得冷,正想著這大夏天的咋降溫了,一睜眼就看見一根冰棱越過了鼻尖。

  再一抬頭,那根冰棱已經閃電般穿過了機關總樞紐,將精巧的機關凍裂,一道白影閃過,日語反應不及,眼睜睜看著王府的門開了。

  幾條人影不急不慢地過來,身後還跟著急速的馬蹄聲,負責天京戍守方位的旗手衛統領在後頭大喊:「來者何人!速速停步!不可擅闖攝政王府——」

  日語伸手就要按響手邊警鈴,卻發現渾身都被凍僵了!

  他瞪著眼,看著三人從他身邊過,一個白色的頎長背影,看背影也能看出氣場冰冷而強大,一個宮裝豔麗女子回眸對他一笑,笑得他這個心有所屬的人也不禁心中一蕩,卻見那女子數落身邊一個女孩:「阿回你能不能不要淘氣了,拿令牌騙了江湖撈的股份也罷了,幹嘛戲耍城門領呢……」

  那女孩聲音軟軟:「他想摸我呢。」

  「他只是想摸你,想而已。」

  「那如果是真摸呢。」

  「那就把城門轟了唄。」

  日語:「……」

  一隊士兵衝了進來,為首的正是旗手衛首領,看見王府大頭領日語動彈不得,而機關門戶已經打開,大驚失色。

  日語:「調軍!調軍!對方是誰!」

  旗手衛首領:「據報,可能是大荒女王一行!」

  日語:「!!!大荒女王怎麼會忽然親身來此?為何沒有國書?為什麼所有軍隊、防線、州縣乃至我們都沒接到消息?她有沒有帶軍隊?她的軍隊在哪裡?她的軍隊是怎麼越過國境進入東堂境內的?這不可能!這是大案!大案!速速調軍!調全天京軍隊和京畿大營!」

  旗手衛首領:「王府內怎麼辦!」

  日語:「王府內無妨!就三個人進去了!殿下和王妃今日都在,會打得他們滿地找牙的!我們現在要做的,是通知群臣,戒備天京,挖地三尺,找出大荒潛藏的軍隊!」

  ……

  長廊上,隨心兒慢吞吞地拖著他的小拖車,一路轟隆隆地碾壓過木質地板。

  小拖車上有他無時無地都隨身帶著的全部小家當:全套特製洗漱用品,大到洗頭膏小到耳扒子。三雙小拖鞋,一雙洗完澡用,一雙洗完腳用,一雙平時用。三雙靴子,一雙日常一雙練武一雙便靴。十條小毛巾,分別在不同情境下用。三隻常用的枕頭,分為午睡用,晚上用,平時休息用。十套衣服,從正式衣裳到內衣寢衣都有。三本最愛的書,都包了三層書皮,邊角還用牛皮做了護角。三把傘。一把遮陽,一把擋雨,一把凹造型……東西都非常小巧,疊得更小巧,收納在專門的格子裡,另外還有十片金葉子,十個銀錠子,十串銅錢……他喜歡三和十這兩個數字。

  這些東西林林總總加起來,饒是收納細致,也已經高出了他的腦袋。東西多到讓人看一眼就頭皮發麻。

  對,隨心兒名隨心,其實一點都不隨心,這名字完全是他娘給他折騰瘋了之後出於祈願而起的。他長相如天使,性情似惡魔,不是惡毒的那種惡魔,而是難搞的那種惡魔,但也不是他爹的那種難搞,他不要求對稱,整齊,但是是個細節控,分類控,收納控……

  和當年他哥出走時的行囊不同,他的小拖車裡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毒和蠱,他不愛這些,嫌亂、髒、臭。

  現在他拖著他的小拖車,默默向前走,身後遠遠跟著一大串的崩潰臉的護衛——小殿下方才好好地在練字,忽然起身,拖起他隨時都收拾得齊全的小拖車,說一句「人太多我走了」,就跨上了長廊。

  對,隨心兒還討厭人多。

  據說他還在吃奶的時候,身邊的奶娘加親媽就不能超過三人。

  小時候他以哭抗議,一度弄得文臻精疲力盡,以為這孩子是個夜哭郎,連大街上貼我家有個夜哭郎的蠢事都幹過,後來無意識發現人越少他越安靜,才發現這小子是嫌人多。

  會走路後,只要身處空間人數超過三人,隨心兒就自動默默走開。

  以至於現在文臻想畫個全家福都做不到。

  後來發展到只要隨心兒的方圓三丈之內人多到超過三個也不行。

  文臻很擔心日後會不會發展到院子裡人不能超過三個,之後整個王府人不能超過三個,那她和燕綏是不是得和隨心兒分家。

  隨便兒將她的隨和發揚光大,隨心兒將燕綏的龜毛更上層樓。

  隨心兒三歲便獨自住了一個院子,院子裡的護衛只能遠遠站牆頭,此刻護衛們在牆頭看著小殿下第N次打算離家出走,他們的內心是崩潰的。

  院子裡不就小殿下和他的隨身伴當嗎?

  哪來的人多呢?

  護衛們狐疑地四處看,小殿下五感出奇靈敏,能在數里外感應到有人接近,這是有人進入王府並往他的院子來了?

  但小殿下又要離家出走這事兒總不能沒反應,護衛們正要按例上報中文大總管,準備把攝政王府最令人頭痛的「如何既不接近小主子又能順利把他攔住」的送命題給大總管解決。忽聽一陣叮叮噹噹之聲傳來,聲音彷彿就是從隨心兒從來不許人進去的房間裡傳出來的。

  隨心兒立即便停住了腳步。

  然後將小拖車往旁邊牆上一扣。

  他的小拖車上有掛鉤,而院子牆上到處都有扣子,方便隨時將小拖車扣在牆邊而不倒下弄亂了物品位置。

  然後他轉身往回走。

  他的房間都是他自己親手收拾,頂多再加上隨身小廝幫忙,只要他不在,房門必須鎖著,這是誰進去了?

  剛走幾步,聽見後頭有人喚他,回頭一看,卻是自己那個又閒得浪回家的皇帝哥哥。

  隨便兒是個看似懶散其實工作效率很高的人,也是個看似好說話實則骨子裡很霸道的人。他登基後,便以孩子需要充足睡眠養身體為名,改了四更起床五更上朝的規定,同時要求精簡文風,謝絕清談,朝堂之上所有大臣上摺只給一刻鐘的陳述和一刻鐘的討論時間,這個時間內沒有討論出結果的,一律押後且後果自負,因此現在上朝辦事效率很高,基本上半下午他就可以休息了。

  因此聽說了有可疑人員闖入攝政王府後,隨便兒第一時間躥了回來。

  也不管弟弟的抗拒,牽了弟弟的手,在隨心兒再三不滿的提醒中,抬腳甩飛了鞋,上廊,掀開珠簾——

  一朵粉色的花瓣重重疊疊的花忽然飛了出來,花枝眼看要戳到隨便兒眼睛,隨便兒一手拎著給娘的新點心,一手還牽著弟弟,只能頭一偏,叼住了那朵花。

  一開始還有點擔心那花有刺,叼在齒間才發現,那花雖然香氣淡淡,花型精美,質地卻柔軟,還帶著體溫的熱度——是朵簪在頭上的絹花。

  然後他才看見室內地板上,團團翻騰成花旋風的那個影子。

  彷彿是個穿粉衣的小小少女,正在翻觔斗,這項游樂常人做來難免有幾分粗俗不雅,但是眼前這少女翻得輕巧迅捷,點塵不驚,顯得姿態優雅,她脫了鞋,翻飛而起的時候衣袖褲管垂落,露出美玉一般纖細精緻的小臂和小腿,時不時玉色光芒一閃,而翩飛的粉色衣裙點繡桃花,便如因春風而捲桃花雨。

  隨便兒有點發怔,忽然便想起自己翻觔斗賣藝的當年來,一轉眼看見三個娃娃坐在一側,一女兩男,女孩子雪錦衣裙,一張瑩潤又清麗的小臉,五官開闊大氣,沒有梳時下少女的丫髻或者包包髻,滿頭鴉青的髮都仔細編成十分繁復精緻的辮子垂下來,髮型之講究令人發指,令人一見便忍不住感嘆她母親定然是個細致溫柔耐性十足的女子,才會在小女兒的頭髮上也如此巧手和講究。

  大大的眼眸不笑也帶三分笑意,正大聲數數:「……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一百七十三……哇哇,阿回好棒!」

  兩個男孩,大一些十二三歲,藍色錦衣上十分別致地繡著青色的花瓷瓶。拿個畫板,鼻樑上居然還架個裝模作樣的眼鏡,正在對著翻觔斗的女孩作畫,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從一團風的身影裡捕捉出正常的輪廓來的。

  小一些的,黑衣緊身束腰,穿得十分俐落正經。蜜色肌膚,細長眼眸,坐姿端正,目光清冷,一邊也在低聲數數,一邊對著女孩做了個看起來很堅定的手勢,那笑眯眯的女孩立即降低了音調,吐了吐舌頭道:「啊,我聲音太大了,吵到你們啦。」

  大一點的男孩立即一揮手:「無妨!聲音好聽的人,大聲是給別人的福利!」

  而此時那黑衣男孩一抬頭,正迎上了隨便兒兄弟的目光。

  他立即起身,端正行禮。

  藍衣男孩也推開畫板站起,卻沒行禮,攏著袖子老農似的偏頭看著兩兄弟,目光著重落在隨便兒身上,隨便兒敏銳地感覺到那眼神裡包含著好奇,審視,隱約還有幾分戒備。

  白衣少女十分靈活地蹦了起來,十分熟練地張開雙臂:「啊,是隨便兒和隨心兒嗎?來抱抱!」

  隨便兒隨心兒:「……」

  不是,現在都流行這樣熱情的見面禮嗎?

  黑衣男孩嘴角一抽,隨心兒神經質地連退三步,一臉拒絕,卻又十分精明地用眼角細細看過整間屋子,發現這三人看似在他屋子裡鬧騰,但什麼都沒碰,什麼都沒弄髒弄亂,就連翻觔斗女孩脫下來的小繡鞋都整整齊齊放在廊下,這才將繃緊的小身體慢慢放鬆,又悄悄鬆開了門邊呼喚侍衛包圍的機關,以及將腰帶和袖子裡的毒物慢慢塞回去。

  他這一系列動作十分隱蔽,但是對面,藍衣男孩眼眸一瞥嘴一撇,白衣女孩眼眸眯了眯,黑衣男孩看似目不斜視,卻不動聲色往前站了站,把女孩擋在身後。

  隨便兒好像什麼都沒察覺,笑著鼓掌,鼓著鼓著也把隨心兒給塞在了身後。

  這邊暗潮洶湧,那邊翻觔斗的心無旁騖,沒人數數,卻有一聲軟軟甜甜「二百!」,隨即風定花歇,粉紅色的薄紗衣裙似一層桃花霧一般,緩緩一收,現出小少女玉一般瑩潔的臉龐。

  她看起來和白衣女孩兒差不多大,卻不似那女娃娃還殘留三分嬰兒肥,下巴尖尖桃心臉,肌膚有透明色,髮色也稍淡,明明是偏清淡的髮色肌膚,卻有一雙微微上挑天生桃花相的濃麗眼眸,小小年紀,便整體氣質矛盾又和諧,是鮮亮又晶瑩的美人胚子。

  二百個觔斗,臉不紅氣不喘,嘴角叼一朵點金綴玉的桃花絹花,襯一點雪玉般的貝齒,那天生風流又端莊的氣質便更顯眼,隨便兒看著她唇角,下意識將手中桃花又捏了捏,才發現她兩個包包上光禿禿的,顯然原本有兩朵桃花,在翻動中落了下來,現在一朵在她唇上,一朵在他掌心。

  除了只關心自己屋子的隨心兒,其餘幾個孩子顯然都注意到了這花,都是人精,藍衣男孩眼神一閃,黑衣男孩眉頭一皺,雪衣女孩偏偏頭倒也沒多想的模樣,粉衣女孩笑吟吟看著那花,一臉溫柔無害,心中閃過登徒子鑑別法一百零八式。

  不過隨便兒隨即笑了起來。

  「小夥伴們來啦。」他歡喜地拍手,「讓我猜猜,容家雙胞胎?」

  容噹噹並不奇怪他會知道自己,彬彬有禮遞上名片:「容噹噹,初次見面請多關照。」順便介紹姐姐,「容叮叮。」一隻手還抓著容叮叮袖子,生怕她熱情太過直接抱上去。

  容叮叮眼眸一彎,笑著伸手,「你好,容叮叮。聽我爹娘說過你,不得了,是個皇帝呢!」

  隨便兒在容噹噹虎視眈眈的注視下,十分優雅地碰了碰小美女的指尖,「誇獎誇獎,高級社畜而已。」

  一群穿越人子弟頓時嘿嘿哈哈笑起來,連容噹噹眼神都溫和了些。

  隨便兒又向藍衣男孩伸手,「景泰藍陛下?」

  景泰藍大步而來,熱情握住他雙手:「啊,隨便兒陛下!」

  雙方暗暗用力,各自臉色不變,隨便兒:「沒想到陛下親自駕臨啊。」

  景泰藍:「好容易簽了停戰協議,來欣賞欣賞東堂美景,順便嘗嘗傳說中的文姨姨的美食哈哈哈……」

  隨便兒:「陛下覺得東堂可好?」

  景泰藍:「好極了,從斜月海峽經過時,眼看那海峽一彎斜月缺一角,便如美人毀容,佳餚缺鹽,真是令朕扼腕啊!」

  事實上,斜月海峽伸入南齊海域一角,大部分在東堂。

  隨便兒:「想著確實怪難受的,要麼陛下扔了那一角?我東堂雖然國小力微,倒也照顧得過來。」

  兩人對視,微笑,手緊緊一握。

  半晌,隨便兒:「陛下這是不捨得那一角,還是不捨得朕的手啊?」

  景泰藍:「假如朕都不捨得,陛下不如以江山作嫁?」

  隨便兒:「我娘和太史大帥情同姐妹,你和太史大帥情同母子,以親疏論,倒該我來聘你才是。」

  兩人再次對視,微笑,緊握雙手,唏噓。

  旁邊容家雙胞胎,容叮叮笑吟吟看著,小聲道:「他們兩個都好奸猾哦。」

  容噹噹薄唇一撇:「皇帝當久了都這德行,再說打了這麼多年多少有點火氣,好不容易停戰了又不能再起干戈,只能嘴皮子上佔點便宜……這倆都壞,你不要理他們。」

  容叮叮聳聳肩,一臉不感興趣,看見阿回倒一臉興致勃勃,禁不住好奇地問:「阿回妹妹,你在想什麼?」

  阿回:「我啊,我在想,那個小皇帝拿了我的花不捨得還,是不是喜歡我,如果他要立我為皇后,來個十年八載的,他這江山也就到我手裡了,東堂大荒合而為一,倒也用不著今日在這裡和藍家哥哥爭地盤打嘴仗。」

  叮叮噹噹:「……」

  景泰藍和隨便兒:「……」

  兩人飛快地鬆開手,對視,微笑,各自在袖子裡揉手,隨便兒還佯裝不經意地,將那精美桃花落在了隨心兒腳下。

  隨心兒是一向看不得自己屋子地面出現任何雜物的,立即撿起來送到阿回面前去,阿回接了,捏了捏他的蘋果臉,也不管他因為捏得不對稱小嘴撇起要哭,笑吟吟道:「弟弟真乖,比你哥哥紳士多了,自我介紹一下,我是大荒唯一的公主,未來的女王。如果你以後有什麼搶權啊篡位啊之類的業務,或者你哥哥要斬草除根什麼的,歡迎聯繫我喲。」

  隨便兒:「……」

  風評被害!

  隨心兒不似他哥哥自小三教九流,浪蕩江湖,生下來父親攝政王母親為相,沒多久哥哥做了皇帝,被呵護長大,文臻又因為一直自覺當初對長子勒逼太過,小兒子便有心放養,是以遠不如隨便兒四歲時精乖狡猾,這話懵懵懂懂聽不大懂,卻也敏銳地察覺出了對方不懷好意,倒也不哭了,打掉阿回的手,奶聲奶氣地道:「壞女人!黑心皇后!巫婆!你把我的地板弄髒了!擦掉!」

  自負美貌生平第一次被人罵作巫婆的小公主阿回:「!!!」

  隨便兒: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好弟弟!

  就沖這句話,皇位盡管篡!

  幾句話一完,幾人面面相覷,太過聰明的孩子也很難打成一片,何況還各自身份緊要國別不同,片刻後,兩個女孩聚在一起唧唧噥噥討論綏家兄弟,隨心兒自動靠攏了看起來最整齊嚴謹的容噹噹,隨便兒則盡東道主之誼命人上茶上點心,一邊好客地邀請一邊隨口道:「以往只是聽我娘說起各位姨姨和兄弟姐妹們,說起來都是各國政要,身份貴重,事務繁忙,朕雖想念已久,但想著總得有個三五年才能聚上,這次怎麼會都一起來了呢?」

  話音未落,一窩窩的姑娘小子們都抬起頭來,眼睛亮亮,異口同聲地道:「因為都急著來打你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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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25 10:02:05 |只看該作者
番外:喜福會(下)

  孩子們皇見皇的同時,三對夫妻也完成了相見歡。

  燕綏很快就知道了容楚躺在他床上是在等誰——身後忽然安靜了很多,氣溫以難以察覺的速度在下降,對面高櫃上白玉瓶中今早剛摘的鮮花變得硬挺,彷彿鍍上了一層晶瑩通透的光澤,仔細一看卻是細細地凝了一層冰,而簾子上垂下的水晶珠不再擺動,冷光流轉如鑽石。

  空氣變冷,卻又彌漫開馥鬱又高貴的香氣,濃豔卻不俗。

  隨即燕綏便聽見身後文臻驚喜的抽氣聲。

  他轉身,便看見白衣銀髮的男子,點塵不驚地邁過門檻,他看上去依舊如當年一般高冷疏漠不愛人間,臂彎裡卻違和地拐著衣著華美容貌豔麗的女子,果然是老相好宮胤和景橫波也到了。

  景橫波攬著宮胤,深紅的裙裾飛揚,時時刻刻都是鎂光燈下走紅毯的姿態,款款進門來的時候,宮胤還不忘記順手替她提了提寬大的裙擺,而景女王則一臉明星範地和文臻太史闌招手:「哈羅,哈羅,達令,你們都好嗎!」

  文臻正要撲上去,噗地一聲笑出來,太史闌早已走到一邊,雙手抱臂,聞言呵呵一聲,道:「怎麼不好?我和蛋糕美貌如昔,只是你好像老了一點?」

  「哪有。」文臻立即反駁,裝模作樣地上下打量,「大波天生麗質,哪那麼容易老,也就是多了幾根白髮而已。」

  她笑吟吟看景橫波,景橫波卻並沒有尖叫,嗤地一聲笑:「又合夥DISS我!哪來的白髮?我今早出門前照了一個時辰鏡子,別說一根白毛,你找得出一點不完美我把王位給你!」

  文臻鼓掌:「果然是當女王的人,十年不見,不僅長進,還霸氣了!」

  景橫笑吟吟抬手捏她的臉,「當然,想當初你老公在我手下也沒少吃虧呢!」

  她一習慣性捏臉,文臻就習慣性去摸她的胸,旁邊太史闌習慣性轉頭就走,三位夫君,宮胤一抬手,容楚一笑,燕綏衣袖已經向景橫波拂了過去。

  文臻&景橫波:「男人走開!」

  燕綏&宮胤:「……」

  景橫波和文臻的手都頓住,面對面相視一陣,忽然齊齊一笑,景橫波張開雙臂,文臻撲了上去。

  撲上去的時候,還把想走到一邊的太史闌一拽,竟生生拽得她一個踉蹌,也一頭扎進了三人組。

  三個人擁抱在一起,頭抵著頭,久久不動。

  這一抱,隔了十年時光,隔了無數風波迭蕩,陰謀傾軋,屍山血海,險死還生。

  命運的路途與選擇稍有分歧,這一抱便會成永遠的奢望。

  終得再會,感謝上蒼。

  室內無聲,三個女子固然默默無言,三個男人也沒說話。

  宮胤望著景橫波微微顫抖的肩頭,姿態筆直,眼神卻溫軟心疼。

  容楚凝視著太史闌的背影,唇角一抹微笑,想著這慣來抗拒和別人太近接觸的女子,現在的姿態卻是很放鬆呢。

  真好。

  只有燕綏皺著眉頭——就知道文臻有了朋友就忘了男人!

  雖然皺眉,他倒也沒說什麼,乾脆轉身,眼不見為淨。

  三個人頭靠頭抱在一起,半晌,文臻看見地磚之上,啪地落了一滴液體。

  她就像沒看見,語氣輕快地道:「嘿,通報一下這十年戰績。我當了丞相,百官第一,得了一個強迫症老公,和兩個不省心的兒子,你們呢!」

  太史闌:「一兒一女一老公,以及和你們東堂打了七八年的仗。」

  景橫波:「我追來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生了一個全天下最美的女兒!獨佔了這片大陸最廣袤的領土,達成了咱們四人中的最高成就!」

  太史闌:「我對你以上的描述不以為然。」

  景橫波:「有意見?有意見比一比啊!」

  向來扮演煽風點火角色的文臻:「哎呀不要這樣啦,十年不見見面就撕逼就鬧哪樣?要麼大波你就謙虛一點……」

  景橫波:「我為什麼要謙虛!介就是事實!男人婆你就是在嫉妒,嫉妒!」

  太史闌:「嗯,我嫉妒你的白頭髮。」

  ……

  容楚含笑對宮胤道:「看這重聚,真的很難想像,她們四人曾在一間陋屋裡合住多年,且分離十年還念念不忘。」

  宮胤:「君不聞損友焉?」

  燕綏涼涼地道:「打是親罵是愛。」

  容楚雙掌一合:「看來攝政王殿下於此深有體會?真令在下羨慕。在下就比較可憐了,從來沒被太史打罵過呢,她只會對我說,夫君你辛苦了,夫君你且歇歇……」

  燕綏面無表情地道:「還有,夫君你腰還行嗎?」

  宮胤轉頭看容楚的……下三路。

  容楚面不改色:「行不行,殿下親自試試不就好了?」

  ……

  那邊三個女人已經不鬥嘴了。

  豎起耳朵聽三個男人鬥嘴。

  半晌,景橫波哈哈哈笑出來,「蛋糕兒,講真,我真的好同情你啊……」

  文臻呵呵笑著正想噴回去,景橫波忽然將她的腦袋一按,重重地道:「……也好想你……你們啊!」

  文臻到嘴的話立即哽在了咽喉裡,連想要也順帶DISS燕綏兩句的太史闌也頓了頓。

  三人都沒有再說話,太史闌直起身,將兩人一左一右攬了,一隻袖子往景橫波眼睛上一按,一隻袖子掠過文臻的頰,淡淡地道:「等會記得賠我衣裳。」

  景橫波尖叫:「別弄花了我的眼影!」

  文臻:「賠!送你一套制服!老帥了!」

  太史闌嫌棄地收手,景橫波的眼影一點沒花,文臻臉上也乾乾淨淨看不出痕跡。

  三人這才在圓桌邊坐下來,沒留老公們的位置,都是不省心的,讓他們自己咬去。

  景橫波一邊磕著瓜子一邊道:「在你這逛兩天,咱們就啟程去堯國,堯國和大燕聽說開戰了,小珂抽不開身,咱們去看看熱鬧,要是大燕敢怎麼的,咱們就把丫順便滅了……」

  文臻為可憐的大燕默哀。

  大荒女王說得輕描淡寫,可真要做起來,也一定不難。

  「既然堯國有事,那我就不留你們多住了,遊玩幾日就趕緊出發……」文臻還沒說完,就聽見景橫波用一種十分幸災樂禍的語氣道:「最重要的是,打人這種事,仇人越多才越熱鬧,小珂在你老公手上吃的虧也不小,當然要帶著她一起吃飯睡覺打燕綏啦!」

  文臻:「……」

  ……

  嘴上說著大義滅親的文丞相,真正安排起住宿來,也十分的公(護)平(短)正(心)義(機)。

  偌大的攝政王府,還是和以前一樣簡單粗暴的七進院子,套娃似的。燕綏和文臻並不住在最裡面的七號院,因為燕綏嫌麻煩,現今的東堂也沒有刺客敢靠近攝政王府十里之地,所以兩人住在二號院,之所以不用一號院,自然是因為那院子當年曾被某人住過。

  這次文臻把女王夫妻安排在五號院,容楚夫妻安排在七號院。美其名曰五號院裝潢華麗最符合女王氣質,七號院最裡面最幽靜符合大帥的喜好。

  並沒有護衛,也不指望誰能攔住這幾位,只期盼距離的遙遠能夠讓這幾人發一發懶病。

  景橫波聽了,眼皮一抬,嗤笑一聲。太史闌依舊面無表情,容楚微笑,春風明媚,流水生輝。

  距離的遠近永遠不能阻隔一顆火熱的心,不是嗎?

  當晚,攝政王殿下躺在床上等丞相大人臨幸時,丞相大人卻遲遲不歸,讓人傳話說公署臨時有要事今晚需要加班,請殿下先睡為敬。

  殿下抱著被子一臉漠然地聽完,呵呵兩聲。

  當晚殿下破天荒地沒有洗澡。

  美其名曰有點傷風怕著涼。

  四大護衛一臉慼慼地守在門外,當初沒去過大荒的日語還扒著門板碎碎念。

  「殿下為啥不洗澡?不洗澡殿下會睡不著……」

  英文一巴掌把他扇在了門板上。

  「傻缺!當然不能洗澡!」

  「咋了?洗澡又犯什麼忌諱了?」

  「如果你洗澡洗到一半忽然有人掉到你澡桶裡看光你還要大喊你非禮,你說你洗不洗!」

  「這個啊,要看掉進來的人美不美。」

  「如果雖然很美卻是你老婆的閨中密友,且那位還有一位醋性和本事一樣大的夫君,你洗不洗?」

  「換我當然不敢洗,可是殿下怕什麼?本事再大,還能大過殿下?」

  「一個人大不大過殿下我不知道,兩個人就難說了。我就提醒你,你忘記了當年月下的光頭嗎?」

  「……」

  燕綏在床上翻身。

  沒洗澡,睡不著。

  這些年毒性漸解,睡眠比以往好了許多,只是沒有文臻在身邊,原以為要睡不著的,誰知道翻完七百三十八個身後,他竟然有點迷迷糊糊了。

  室內氤氳著淡淡的香氣,是文臻常用的令他安心的龍息香,卻又隱隱摻雜著一點別的淡而清的氣味,非常細微,可等他察覺到這一點異常的時候,他已經陷入了睡眠。

  睡著的前一刻,他想,大意了。

  老婆胳膊肘朝外拐。

  他和文臻的房間,機關和禁制非常多,誰也別想輕易進來,所以誰也做不了手腳。

  但是心又黑又偏的老婆可以啊!

  ……

  然後一個時辰後,燕綏被活活凍醒。

  睜開眼,差點以為自己夢游了。

  眼前晶光琉璃徹,一片冰雪世界,宛如水晶宮。

  他望著頭頂冰龍一般的橫樑三秒鐘,默然起身,伸手在床下一拍,那裡還有備用的一模一樣的床和被縟。

  沒拍開,機關都凍壞了。

  燕綏起身,不睡了,去和冰雪人妖敘敘舊。

  不知為何有點腹脹,他去簾後解手,忽然停住腳步,轉身就走。

  已經遲了,一雙纖纖素手撩起簾子,嬌聲媚語傳入耳際:「殿下,女王陛下喊你噓噓。」

  燕綏就當沒聽見,身後人影一閃,什麼東西越過頭頂,不是香風,也沒有氣味,但他立即知道那是什麼,下意識一閃身,那東西嘩啦啦越過簾子,撞翻屏風,穿過橫樑,射出門口,冰光閃爍間隱約一個圓圓矮矮的一大團影子。

  砰一聲門扇被撞開,門外月光地裡站著一個身影,此時燕綏已經看清了,飛出門外的果然是簾子後的恭桶,負手站在月光地裡的是太史闌。

  恭桶時刻換新,是乾淨的,此刻正迎著太史闌飛出去,燕綏可不認為太史闌站在門外是為了迎接他的恭桶,隨即便看見太史闌伸出了一隻手。

  月光下伸出的那隻手,修長,指甲光潔,一擺,一推,劃一個圓潤的弧,很有風範,像絕世武學大家對戰前最為優雅有力的起手。

  用來對付一隻馬桶。

  下一瞬馬桶在空中無聲散成無數碎片。

  燕綏眼眸一眯。

  沒有掌風,沒有氣流,他可以確定太史闌沒有使用任何真力,和馬桶還隔著半丈遠。

  燕綏的臉色很不好看。

  因為馬桶碎得太紮心。

  大大小小,歪歪斜斜,每一塊形狀都不一樣,有些落成了他腳下的粉末,有些卻似乎想要蓋上他的頭。

  燕綏只能再退,他總不能和一隻馬桶搏鬥。

  太史闌手又一抬。

  粉末旋起,碎片歸攏,空中又出現一隻完整的圓溜溜的馬桶。

  燕綏還沒舒口氣,想著大帥愛玩馬桶就送她玩,反正這隻馬桶他不要用了,看著就想起各種不規則碎片,簡直戳心。

  下一瞬就看見太史闌手一擺,馬桶又碎了。

  碎得比之前還抽象。

  再一擺。

  湊整。

  再一擺。

  又碎。

  燕綏:「……」

  無法直視。

  好像心也碎了。

  被迫看完了馬桶的一百零八式分屍大法,他這輩子還能好好地用馬桶嗎……

  ……

  牆角處,四大護衛鵪鶉一般瑟瑟發抖。

  「毒……太毒了!」

  「果然不愧是文大人的摯友。」

  「居然用馬桶來對付殿下!」

  「折騰食物,我家殿下可以半個月不吃;折騰水源,我家殿下也可以數日不飲;哪怕拆了房子呢,我家殿下睡不睡也沒什麼要緊……可是還能不如廁嗎!」

  「人有三急啊!」

  ……

  馬桶最終恢復原形,月光地裡的太史大帥宛如太極國手一般,雲淡風輕遙遙一推,馬桶就歸回了原位。

  然後景橫波格格笑著,手臂硬穿過她的手肘,兩人挎著走遠了。

  燕綏站在門口,對著床前明月光,轉頭看看還在微微顫動的簾子,生平第一次開始反省自己做過的事。

  他默默站了一會兒,本來也不是太內急,但眼睜睜看著馬桶不斷分屍又不斷恢復,某種感覺反而洶湧了起來。

  這個馬桶不能用了,外頭倒還有廁所。王府太大,文臻為了方便護衛們,特地在每個院子都安排了公廁。

  燕綏去了二號院的公廁,剛關上隔間門,便覺身週一冷,隨即眼睜睜看見文臻特製的便池結了一層厚厚的冰。

  冰上生無數尖刺,保證蹲下去能戳成篩子。冰的顏色青幽幽的,光澤詭異。

  頭頂有人悠悠笑道:「聽聞攝政王殿下無所不能,想必也妙解音律,就是不知道攝政王殿下飛流直下三千尺時,是否也能奏出妙音一曲?」

  一張臉探了下來,月色裡明珠生輝,容楚滿臉寫著「我很想聽,還很想看,我就看看,我不動手。」

  燕綏眼風飄過,束束腰帶,轉身,走人。

  他沒回房,走過二號院,出了王府,穿過長街,叫開宮門,直奔前殿丞相公署。

  以加班為名吃零食看小說並且早早睡下的文臻,在睡夢中聽見動靜,還沒起身,就看見燕綏飄了進來,順手將她一摟,文臻正疑惑著這老夫老妻的不至於分離一晚就相思難耐追到宮中吧?就看見燕綏草草一摟便放開,以一種看似淡定實則急不可耐的速度直奔她的簾後。

  文臻:「……」

  怎麼?特地憋一泡尿來她辦公室放?

  是覺得她這裡的田還不夠肥嗎?!

  過了一會,燕綏出來,依舊表情淡定,但是老夫老妻了,文臻可以輕易從他的眉梢眼角看出細微的放鬆和滿足。

  嘻嘻,果然閨蜜出手,不同凡響。

  很多年沒有見過能讓燕綏這麼狼狽的人了。

  毫無同理心的文大人,把案頭上完全可以下個星期再討論的國事往自己面前拖了拖,做伏案埋首狀,又按鈴叫人開會,雖然大半夜開會什麼的不大人道,但是關於皇宮西北角一座冷宮因為長久沒有修葺而掉瓦的事務很嚴重,萬一砸到人怎麼辦?就算砸不到人,砸到花花草草也是不好的嘛。

  半夜三更,文丞相辦公室忙碌得熱火朝天。

  文丞相從文件堆裡抬起手來,攆小狗一般揮了揮,氣若游絲:「老公啊,我這裡有點忙,就不能陪你了,要麼你裡間宿舍睡一睡,放心,我們盡量不會吵到你的……」

  燕綏:「……」

  兒子都生了兩個了。

  這婆娘賣老公的藉口還是這麼不走心。

  ……

  燕綏看似淡定實則悻悻地走了,他無法待在太過吵嚷的地方,文臻立馬推開面前山高的卷宗,「長夜漫漫正好搓麻!」

  嘩啦啦聲響裡,陪她值班的採桑問:「小姐,你的良心不會痛嗎?」

  「二條!痛啊,但長痛不如短痛嘛。你想想啊,積怨已久,千里迢迢來了,不給人家一個發洩的機會,這以後要想談三邊合作四方合作什麼的,也難開口嘛。反正看在我這麼大方的份上,她們也不會弄死他的是吧……和了!」

  ……

  天要下雨,人要報仇,老婆要賣老公,老公能怎樣?

  受著。

  老婆辦公室避難不成,燕綏也就回了王府,總不能被逼得自己家都不能回。

  路過兒子院子時,看見隨心兒在院子外孤獨地支開了自己的專用小帳篷,帳篷前掛一牌子:除我哥和噹噹哥外其餘人謝絕入內。

  然鵝也並沒有看見什麼噹噹哥。

  而隨心兒的院子裡倒是笙歌燕舞,燈火通明,皇帝陛下賜宴呢。

  燕綏看見一個正在作酒杯舞的少女,輕盈得像蝴蝶翅尖的一縷風。

  看見一個在湖邊洗腳的少女,她身邊一個小少年拎著毛巾和鞋等著,並擋住了他人可以窺看的任何角度。

  看見了一個少年叼著酒杯,笑眯眯地看廊前伴舞的妖嬈舞孃,看似酒色不忌,眼神卻極清明。

  看見自己的皇帝兒子,一臉熱情地在推銷吃喝玩樂。

  燕綏在簷角略停留一刻。

  屋簷下的,是這片大陸未來主宰的新一代。

  可以想見,如果這群小少女少年不能如母輩一般成為摯友,那麼彼此都會成為彼此的強敵。

  而因為他之前的一番操作,眼瞅著東堂成為眾矢之的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隨便兒的未來,也許會更加艱難一些。

  燕綏站在風中認真地想了想。

  沒找到良心中的一點點痛意。

  當然,如果他肯痛痛快快讓那幾個傢伙出了氣,以人家的身份地位,此事必然從此揭過,也絕不會影響到下一代。畢竟出身在那,必要的格局還是有的。

  需要給那幾個傢伙痛痛快快打一頓,給隨便兒鋪路麼?

  燕綏呵呵一聲,籠起袖子,在風中灑然而去。

  自己的江山,自己守去。

  揍我?

  沒門。

  ……

  接下來的幾天,文丞相依舊以即將遠行需要加班為由夜不歸宿,而被老婆出賣的燕綏的日子也過得頗(水)豐(深)富(火)多(熱)彩。

  吃飯睡覺如廁洗澡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圍殺。

  燕綏看似維持風度實則頗有些艱難地在各類圍殺中輾轉騰挪。依舊看起來翩翩精緻,風采不失,十分完美,當然如果不是黑眼圈已經掛到腮幫,那就更完美了。

  然而一直沒有真正動手。

  燕綏感到有點寂寞。

  天青色等煙雨,而他在等架打。

  這麼零敲碎割的磨人,不如捋起袖子三局定輸贏,他一個人打三局,不在怕的。

  他想打架,那一群人偏不如他意。

  騷擾,也是戰術。

  報仇特別行動小組組長容楚微微一笑。

  仇,一次性報不爽。

  大餐,放到最後吃才香。

  ……

  某一天晚上,當燕綏在自己橫平豎直的桌案前,看似隨意實則萬分防備地坐下來時,已經有點不適應居然沒有什麼事發生。

  也許攻擊就在下一波?

  然而直到他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飯,並把每樣菜都嘗了一口,幾乎已經飽了後,依然無事發生。

  這就有事了。

  燕綏放下筷子,忽然抬頭,與此同時,五感出奇靈敏的隨心兒已經道:「飛過去了。」

  頭頂的聲音越發清晰,大風鼓蕩,似乎有什麼從上空飛過,燕綏掀簾出門,呼地一聲,滿頭黑髮蕩起,頭頂上有笑聲掠過,那微啞又懶又嬌的嗓子,一聽就是景橫波的。

  燕綏頭一抬,好傢伙,人都齊活,包括他老婆。

  就這麼把他撂下了?

  一根繩索忽然從巨鵠背上垂下來,文臻在上面喊:「老公,現在上來還來得及!」

  燕綏的手指下意識動了動。

  隨便兒在他身後陰惻惻地道:「好容易老婆不在家隨便浪,又沒了被打之危,傻子才會跟上去吧?」

  燕綏:「打得到?」

  隨便兒:「打不到,您請?」

  隨心兒:「爹爹不去,娘也要生氣的。」

  燕綏把小兒子拉離了大兒子免受荼毒,又揉揉他的狗頭以示嘉獎。

  巨鵠飛得不快,那繩索還在晃。

  隨便兒對隨心兒道:「二狗子,你說的對,完全不追我娘回來後某人日子也不好過,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他追,然後有人絆住了他的腳步,比如抱著大腿哇哇哭爹你不要走之類的,然後他便可以勉為其難地留下了,這樣又不得罪我娘,又能避免被打,據我觀察,此時此地這個角色只有你能勝任,你記得演完這齣戲後和某人要出場費。」

  隨心兒:「他是我爹,不要錢。」

  隨便兒:「呵呵。」

  隨心兒:「只要不進我院子就成。」

  燕綏懶得理兩個不貼心的兒子,身子一掠,已經搆著了那前方晃悠的繩索。

  倒不是一刻離不得文臻,但是如果這女人終於和死黨聚齊,又終日處於和他有仇的死黨夫妻包圍中,天長日久被洗腦,來個長期旅遊離家出走怎麼辦?

  手抓到繩索的那一刻,他想到了很多可能。

  繩子斷了。

  太史闌讓繩子忽然消失,他跌個倒栽蔥。

  繩子黏在手上,他被吊著在全城面前展覽。

  繩子沒事,他上去了,然後被幾人聯合踢了下來。

  ……

  以上每種,他都做好了准備。

  以上每種,都沒有發生。

  喊他上去的並不是文臻,她被景橫波笑嘻嘻摀住了嘴,至於聲音為什麼像到連燕綏都沒聽出來,是因為容叮叮很擅長模仿別人的聲音。

  拿著繩子的是容楚。

  燕綏手剛搭上繩索的那一刻,容楚大力一掄!

  與此同時,宮胤也伸手一搭。

  兩個高手同時發力甩繩,繩子閃電般彈起,以一種語言無法描述的速度,帶著燕綏呼嘯飈上天際。

  遠遠看去恍如流星彈丸,劃出一道凌厲的光影。

  然後繩子忽然變得很滑很膩,膩到高速運行中的燕綏不得不鬆手。

  「嗖」一聲。

  隨便兒隨心兒兩隻大腦袋隨著那道巨長的拋物線轉過了整整三百六十度一個大圈。

  看見那隻尊貴的彈丸飛過了頭頂飛過了一號院飛過了佔地百畝的攝政王府飛過了其後不遠的同樣佔地百畝的宮門廣場……

  一聲「哇哦」齊齊整整。

  頭頂上再次傳來景女王高亢而歡快的歌聲。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

  ……

  攝政王被送到了千里之外。

  整個天京的百姓在那天清晨都看見了一道流星。

  據說還有人在底下許願早生貴子來著。

  大概在長達七八瞬之後,在皇宮後頭那座綿延數百里的園林最深處,才響起一聲彷如隕石墜落般的巨響。

  那一片鬱鬱蔥蔥的綠林爆開一大片翠屑,那一片的天彷彿都在下碧色的雨。

  鵠背上景橫波笑嘻嘻畫了個十字。

  ……

  鵠行疾速,一日夜便到燕慶邊境的定州,堯國帝后正在對大慶皇帝行復仇追殺之戰,一路追殺到了定州,在鵠背上可以看見底下山脈間紅黑色的軍隊糾纏交接,而大片鵠鳥承載著鐵甲士兵呼嘯而過。

  太史闌向來對戰場最感興趣,拿了個西洋遠目鏡看下頭戰局,前方是一座山,一線紅色衣甲的士兵如火線般在山道間逶迤,太史闌的目光落在那火線的盡頭,一方懸崖如頂蓋遮住了下方的視線,她輕輕咦了一聲。

  以她百戰經驗,這種地形,一般都會有埋伏。

  但是紅甲是被追逐的慶帝軍隊,後方才是堯軍,堯軍又有鵠騎,便是絕崖有埋伏,也動不到堯軍大部隊……

  太史闌還在思索,文臻忽然道:「那絕崖上有挖掘填埋痕跡。」

  此時天色晦暗,山上植被茂密,距離又遠,正常人是絕對看不清山石痕跡,但是文臻可以。

  忽然底下起了一陣旋風。

  很小的旋風,像一團花在山道上綻開,仔細看卻是一片金黃落葉被捲上半空然後紛落,落葉影裡隱約一條纖細身影。

  看見這人影剎那,鵠背上三個女人同時直起了身子。

  與此同時一聲悶響。

  太史闌厲喝:「下!」

  轟然巨響。

  絕崖崩塌。

  山體傾斜。

  煙塵騰騰漫起,巨石當頭而下,有人閃身而入,有人奮身救人,有人狂哭大笑,有人拚命自救,有人絕望等死……昏暗的視線和震動的天地裡,有人大呼「君珂!」「皇后!」「主子!」

  只有那隻提前降下的巨鵠,灰黑色的翅貼地俯衝,下一瞬一支裹著護腕的手臂伸出,肌肉繃緊,準確而又俐落地一抄。

  砰一聲女子落入鵠身。

  幾條人影團團圍上。

  「小透視!」

  ……

  「東風!」

  「紅中!」

  「碰!」

  「嘩啦啦」碰撞聲清脆動聽,夾雜著女子們的笑聲。

  「小透視,當皇后了,還看牌?」

  「當皇后看牌算什麼,當丞相還能偷牌呢。」

  「總比當女王還輸牌好,是吧太史闌?」

  「是什麼讓你竟然以為當女王這種事會令某人有任何進益?」

  「天啊,太史闌你嫁人了竟然話癆了!你剛才一口氣說了24個字!24個字!你的嘴不累嗎?」

  「懟蠢貨永不疲倦。」

  君珂眯著眼,一手撫著肚子,行雲流水般在牌面一拂,「天大地大我牌大,錢。」

  這句話說出來時,彷彿時光重流,又彷彿往事倒影,她禁不住有點恍惚。

  十年前,在穿越分離前夕,一場麻將後,她似乎也曾這麼說過來著。

  曾以為這一生再無機會說出口,未曾想還有這般幸運。

  麻將流水般的碰撞聲一停,帶來幾聲嘆息,幾張紙牌扔了出來,牌子上鬼畫符般寫著些字,分別是什麼「通商口岸」、「大荒蛟獸皮十卷」、「東堂明鐵」。

  君珂笑嘻嘻將自己的「騰雲豹一百匹」牌子收好。

  當然,心裡明白,這不過是好姐妹給自己這個最小孕婦的見面禮。

  這邊停了停,那邊嘩啦啦聲響未歇,麻將向來是家庭館,女一桌,男一桌……孩子一桌。

  容楚宮胤隨便兒景泰藍正在鏖戰,一邊小一點的桌子上,隨心兒容叮叮容噹噹阿回打撲克,隨心兒不能忍受這麼多人,卻又莫名地想黏著容噹噹,便遠遠地一個人蹲在一座假山上傳音。

  ……貌似少了一個主人。

  這裡是堯國皇室的一處不為外人所知的別苑,說是別苑,其實就是整座山,道路奇峻,峰頭尖尖如玉筍,每根玉筍之上都建著亭子,亭子與亭子之間有索橋連接,老公們一個,老婆們一個,孩子們一個。

  亭子之下就是鬱鬱蔥蔥的山林和半山雲霧,隱隱約約有真氣撞擊的渾厚之聲傳來,在群山之間迴蕩不絕,成了嘩啦啦麻將聲中絕好的伴奏曲。

  半晌,雲霧破開,一身勁裝短打的納蘭述拾階而上,吹了吹拳頭上沾著的松針。

  那邊君珂立即昂首張望,被三個牌友齊齊嗤了一聲。

  這邊容楚頭也不抬,問:「到哪裡了?」

  納蘭述:「十亭中之一亭,然後被我一頓老拳又揍回了原處。」

  「戰況如何?」

  「他挨了我一拳,我送了他兩腳。」代打的景泰藍起身讓位,納蘭述掀袍坐下,啪地打出一張牌,「不虧!」

  「打哪了?」這回問的是宮胤。

  納蘭述:「臉!」

  景泰藍怪笑一聲,隨便兒笑眯眯出牌就好像沒聽見。

  下一局贏的是宮胤,大神默然起身,容楚悵然嘆一口氣。

  手氣不佳啊這。

  白衣白髮的人影一路飄下了山,本就清涼的山上氣溫再降,剛剛爬上十分之一山路,被趕回山腳,再次爬上一段路的燕綏抬頭,就看見了久違的冰雪人妖。

  燕綏慢條斯理整理了一下袖子,兩邊袖口捲出一樣的寬度,順手取出一個面具端端正正戴上了,宮胤瞧一眼,猜測著納蘭述那一拳的戰果,到底藏在面具之下的哪個角度?

  燕綏做好了一路打上去的準備,宮胤卻在後退,一直退到山崖上坡度最陡峭,近乎直角的一段才停下,半山的雲霧迤邐而來,他在雲霧中衣帶飄舉如仙人,仙人伸手一撫,雲霧忽然便化成一片細碎冰晶,簌簌落了山路一地雪白,而更多的雲霧游曳而來,卻在彌補上那處缺口之前又化為無數碎雪,那一片冰雪在山路上也如雲霧蔓延,轉眼間就延伸至燕綏腳下。

  吱吱嘎嘎細微冰凍之聲響起,山路上方的懸松迅速垂掛下長長的冰棱,散出一片濛濛白霧,山路上平滑一片,成了蒼蠅也會滑腳的堅實冰面,而那些霧淞一般的植物垂落的冰棱枝幹,天然組成了一片堅冰藩籬。

  尋常山路也就罷了,對燕綏這樣的高手來說,頂多難走一些,這一段卻近乎直角,燕綏要想上去,只能靠武器和雙手來爬了。

  宮胤手揮目送,送了燕綏一片冰雪,轉身便走。

  再不回去八成又是容楚贏。

  燕綏抬頭看看那段溜光水滑的路,並不認為這是大神有意無意的放水,隨手折了一根樹枝,輕輕鬆鬆便插進了堅硬的冰面,一路攀援而上。

  只是那一路上霧淞的冰棱橫七豎八,十分不對稱,看著難受,他不得不時不時停下來砍伐整理,速度自然要慢一些。

  曾經鬥法數次,宮胤也足夠瞭解燕綏,知道這一段路便是冰雪築就,也不過燕綏幾個起落,唯有將那路邊草樹都亂七八糟橫在他面前,才能阻住他的腳步。

  而上方亭子裡,容楚忽然一笑,把牌一推,長身而起。

  納蘭述哈哈一笑,道:「恭喜!」

  人生三喜,陞官發財打燕綏。

  燕綏剛剛把路清得差不多,忽然抬頭。

  然後就看見了真正的死對頭。

  雖然得罪了三個小姨子,但和景橫波宮胤並無要命衝突,甚至還隱隱互相幫過忙,頗有幾分惺惺相惜,宮胤又是個除了景橫波什麼都不在意的性子,所以揍他也就走個過場。

  得罪君珂狠一些,但君珂是個大度的,納蘭述又是個明朗性子,看在連襟的份上,一頓架差不多了,如果一頓架還不解氣,那就兩頓。

  唯獨容楚。他得罪太史闌太狠,容楚性子又最記仇,怕不早就摩拳擦掌在這等著了。

  燕綏剛一抬頭,就看見容楚把一個牌子插在了山道上,牌子上的字還沒看清楚,嘩啦啦,一桶什麼東西就倒了下來。

  燕綏鼻端嗅到了一股濃烈難聞的油味,只好後退避開,那油是青黑色的,十分厚重,瞬間蓋住了冰面,山壁之上無所躲閃,燕綏只能退,容楚手一揚,一點深紅火星從他掌中躥出,落在那青黑色油面上頓時蓬地一聲,躥出深紅的火焰,火焰順著油跡化成一道火龍,轉眼便直躥而下。

  那火勢如此猛烈,以至於底下一層的厚厚冰面瞬間融化,隔著一層石油,火與水竟然同時順著山壁向燕綏撲來,宛如一紅一白兩條巨龍,在山道上乘雲而下,蔚為奇景。

  燕綏可沒心情欣賞什麼奇景,水火都是無法對抗的自然之力,他又不願意被弄髒衣裳,只好一退再退,還沒退到底,上頭轟隆聲響,無數圓石穿過火龍,成為一道火石洪流翻滾而下,所經之處山道起火,花草成灰,燕綏無處落腳。

  等他輾轉閃避十幾個來回,終於在一處石上站定,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山腳。

  這半天的山都白爬了。

  落腳的石頭周圍,流淌著油黑的石漆,混著焦灰和殘枝敗葉的泥水,還在微微閃爍的小火種,不斷有帶火的石頭砸下來,砸進冰塊融化後堆積成的泥水石油坑裡,濺出更多泥水和火星。

  燕綏不得不在那方圓不過幾尺的石頭上跳桑巴。

  一曲桑巴還沒跳完,呼嘯風聲起,早就換上長靴的容楚穿越煙塵,當頭一棒子狠狠敲下來。

  燕綏掠起避過,棍子擦肩,一個流暢的垂落,順勢敲在石頭上,石頭粉碎,濺起半丈高的焦灰髒水,饒是燕綏閃得快,袍角也髒了一大片。

  碎裂的尖石劃過他臉頰,雖然沒能劃破,卻成了一張花臉。

  容楚又是極流暢地橫身一掄,棍風籠罩一丈方圓,燕綏只好落往一丈之外,好及時整理他的髒衣服,一丈之外只有一處稍微乾爽些,燕綏正要落腳,卻隱約感覺那地面似乎微微有些塌陷。

  燕綏並沒有躲開,直直地落下去,容楚要逼他落入泥坑,他偏不。

  陷阱可墮,髒污不可染。

  再說他不認為那是陷阱,容楚心思詭譎,他可不會被牽著鼻子走。

  他輕飄飄地落下去,忽然那片乾淨的地面上,閃出一條人影。

  那人仰首向天,面帶微笑,張開雙臂,彷彿要給他一個愛的抱抱。

  燕綏一看見那張風流冶豔的臉,驚得腿一縮向後便彈。

  髒污可染,小姨子不可抱。

  噗通一聲,他的袍子上泥漿疊焦灰,已經辨不出原來顏色。

  身後卻又響起一聲長笑:「聽說你有潔癖?那幫你把髒衣服脫了唄?」

  第一個字剛出口,燕綏就感覺到身後涼風侵體,他只好顧不得地面污穢,一點地再次騰身而起。

  結果剛飛到半空,頭頂又出現一條人影,一臉媚笑,依舊的要抱抱姿勢。

  燕綏那動作就好像要投懷送抱一樣。

  燕綏這回不閃了,他已經知道身後那人是誰,可不想給那位再揍一次。

  他淡淡傳音:「宮胤,請問尊夫人用的是什麼香水?」

  白影一閃,宮胤面無表情出現,拎走了蕩漾的女王。

  景橫波還在格格地笑:「小蛋糕,小蛋糕,你老公好羞澀哦!」又拋個飛吻給燕綏:「香水名叫玉照宮大道五號,我親親老公親自給我釀造的哦……」

  身後「嚓」地一聲,因為這一耽擱,納蘭述撕下了燕綏的大半截袍角加上半邊褲子。

  然後他大喊:「大姨子!大姨子!」

  黑影一閃,太史闌出現,納蘭述把燕綏的衣服拋過去,太史闌手一揮,那一堆衣服便化了灰。

  那一邊納蘭述雙手一拍,雙手一分衣領,大聲道:「連襟,裸奔丟份,穿我的!」

  燕綏自然不可能穿他的。

  他只能退。

  容楚和納蘭述玩完了手段,一前一後堵在路上,然後趁你病,要你命。

  在燕綏幾近裸奔,最厭惡的環境最束手束腳的環境裡,最終還是展開了群毆。

  而容楚和納蘭述早已換上了隔絕泥塵的水靠,自然不在乎這泥坑之戰。

  煙塵四起,泥漿飛濺。

  砰砰之聲不絕。

  片刻之後,煙塵散去,燕綏倒也看不出裸奔了,因為身上已經黑黑紅紅黃黃糊滿了。

  臉上原本就弄髒了,現在那些弄髒的地方隱約還有點鼻青臉腫的意思。

  納蘭述打得痛快,哈哈一笑,拍手回去繼續牌局。

  容楚一招手,之前插在地上的牌子,凌空飛來,直直插在燕綏眼前。

  牌子上早已寫好的大字鮮紅招搖。

  「裸奔者、燕綏、與狗不得上山。」

  燕綏:「……」

  ……

  山上亭子上,嘩啦啦聲響裡,始終端坐不動,慇勤搓麻的文丞相,幽幽嘆息了一聲。

  「好可憐哦……」

  君珂有點於心不忍地看見納蘭述一臉大仇得報模樣上山來,正要對文臻表示同情,就看見她哈哈一笑,將面前的牌推倒。

  「胡了!」

  神眼君珂探頭看看山下。

  是啊,真糊了啊。

  ……

  四人組偕同夫君們在山上玩了一個月麻將。

  燕綏在山下闖了一個月的關。

  倒也不是黏老婆黏得非上山不可,實在是他怕文臻這個冷心腸的,和姐妹久別重逢,再被那群不懷好意的人精蠱惑,真生了什麼結伴遊歷天下的心思,把東堂和他以及兩個嗷嗷待哺(並沒有)的兒子就此拋下怎麼辦?

  文臻又不像她那幾個姐妹,君珂憐愛納蘭述,時刻擔心他的身體,從不願離他太遠,景橫波是個夫控,恨不得黏在宮胤褲帶上,太史闌雖然不黏人,但是容楚黏她啊,而且太史闌責任心重,永遠不會拋下南齊。

  可文臻這人……

  燕綏很有自知之明。

  把他丟個一兩年絕對沒問題。

  燕綏只好艱難卓絕地在連襟和大小姨子們的圍困下,一步步向山上挪移。

  做個數學題。

  一隻蝸牛爬樹,樹高三米,蝸牛每爬上十公分,就會滑下來九公分,請問蝸牛什麼時候才能爬上樹梢?

  ……

  又三個月後。

  老公們麻將桌前,終於坐下了一個人影。

  剛剛又贏了一把,正要歡呼自己把騰雲豹收入囊中的文臻一抬頭。

  咦,那是誰?

  頭髮好亂。長長短短參差不齊,髮型很非主流啊。

  衣服好髒。衣服上腳印,拳印,火燒印,泥巴印……和印象派大師代表畫作似的。

  還有,兩邊臉怎麼瞧起來不大對稱呢?

  文丞相詫異地道:「這次的牌友造型很別致啊,哪家的公子?」

  話音未落,新牌友轉頭,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文臻:「……」

  老公,失敬。

  不是我眼神不好,也不是我不夠愛你,實在是……

  這輩子別說見過,就連想都沒想過,你老居然還有這般狼狽驚悚的造型啊!

  ……

  燕綏默默嚥了一口血,剛坐下,就飛快地豎起了一面小盾牌。

  下一瞬,三枚紅中白板麻雀閃電般沖他飛來。

  江湖風雲再起。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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