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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言妍 -【天步曲(無情碧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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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1:0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言妍 - 天步曲(無情碧之一)

他真是個大壞蛋!虧她還在第一眼見到他時,就對他一見鍾情,
捨棄人人看好的新科狀元而在簾後欽點他為廝守終身的伴侶,
卻沒想到,新婚第一天,
他就極盡污衊之能事的說她爺爺和爹爹的壞話,
甚至破壞他們嚴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名聲,
說什麼他們驕縱無道、蒙蔽聖聽、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無惡不作?!
哼!她才不相信哩!
雖說從小她就習慣過著錦衣玉食、眾人疼寵的生活,
完全不知外面世界的痛苦生活和人心的險惡,
但這並不表示她沒長眼睛啊!
只是,當他礙於嚴家的權勢而心不甘、
情不願的娶了她這個富貴千金女,
讓她親眼見到嚴家的諸多惡行,帶她走出一成不變的富裕世界時,
她才心驚的發現,原來,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而事實真相讓她那顆善良的心陷入掙扎矛盾中,
她怎能愛上看不起她、鄙夷她、厭惡她的敵人呢?
且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嚴家失勢時,
她不禁開始害怕、惶恐,擔心他會為了自保而休離她,
不顧她對他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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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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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1:31 |只看該作者


    **言妍的心情手札**


    在寫這個故事時,我有了出書以來,最強烈的封筆念頭。但放心,不是出版社的壓力,姚姚對於我寫作的體裁及方式,向來給予最大的自由。聽到我有困擾,她和金蓉,還先後在越洋長途電話中和我談了近四個小時。(可怕的電話費!)

    我只是想,以不跟市場潮流前進的言研,又要走到哪裡去?言惰小銳界是否能容得下另一個方向?思前想後,就產生一種茫然及孤獨感。

    姚姚稅,想想你「言研書房」的讀友,她們是如此認真地讀你的書、討論你的書,那種互勤真好,夫復何求?

    我的確非常感謝bobo和書房裡的姊妹們。

    搖雅說,言研的書在言情界,算比較「文學味」的(很無奈的歸類喔!),所以,來討論的讀友,藝文素養都很高,除了談我書中的角色外,還遍及文學、藝術、音樂、人生……各方面,那多彩多姿的智能之語,也令我受益良多。

    無怪乎,受到社會大眾對言情小說風評的影響,有些讀友以前看言妍的小說,總偷偷摸摸:後來上了書房,驚艷於大家的文采,才對自己的閱讀「理直氣壯」起來。

    我也才知道,在我寫得孤獨時,也有人讀得很孤獨。

    我真的很希望讀過言研故事的人,都能有機會上這網站去看看。很多內容,我說不清,也難以形容,必須新自體會,才能尋到更多的共嗚吧!

    下面稍稍列了幾個有關「言研風格」的爭議。

    一,言妍故事,橋段重複使用,沒有創新。

    我曾說過,缺乏天馬行空及無中生有的想像為,是我最大的致命傷。我的故事大都根據一個「事實」,再真假交錯,很難脫離我的生活經驗和範圍。

    大家看我的古代稿便明白,我沒有活過的朝代,都得依附一些真人史事,才能下筆:就大概可以猜出我的現代稿是如何編寫的了。

    所以,我徙不稅自己是創造,而愛用「說故事」或「紀錄」。記錄一些聽過的人或事;甚至是古代稿,本可天花亂墜一番,但不幸地又成為我個人讀史的紀錄。

    一種克制不了的,對古人、今人的深情吧!每每勤筆,我最投注的,是如何在脆弱的生命中找尋圓滿,在稍縱即逝中找尋永恆,在生死跋涉間找尋答案。或許是用情太多,不拘事業,常忘記要創新,好迎合市場多變的口味。

    二、言妍故事,大悲情沉重。

    這都怪我!每次寫個故事,也想溫馨逗趣一下,但人物出來後,就往往不滿足只停留在表面的浮光掠影,而想深入到生命底層。如果我能克制,就絕不曾做出適種市場中「自殺」的行為。

    姚姚說,生活經歷較淺或沒有過「一番寒撤骨」的人,看不太懂言研的書,甚至不以為然。

    其實,我故事的沉重,寫的不外是人世間常有的悲歡離合及盛衰起落;我故事的悲情,寫的是與生俱來的宿命(個性),所引發種種不可避免,甚至是命中注定的遺憾。

    而人類最不可避免及最大的遺憾,就是死亡。

    雅亦說,沒有一個言情小說作者,有像言妍書中那度濃的死亡色彩。嗯!我只不遇是像宗教及哲學。用面對死亡來找出生命的意義,並替宿命找出路而已。

    總之。我寫的悲情與沉重,是生命本質的一部分。或許太想解迷惑,就常忘記市場要的,不過是輕鬆娛樂罷了。

    三、言妍故事,男尊女卑,男的自私、女的受苦。

    什麼?哈!我想這是認知的問題吧?

    這又要怪我筆拙了!我生為女人,比較會描述女人的心情,至放男人,隔了一層,不敢妄加惴度,也討厭男人太婆婆媽媽,所以,就粗略了一些。

    有男讀友卻說,言妍書中的男主角老像很笨的獵物,到最後一章,總無法動彈,任憑女主角的擺怖,所以,他叫我要對男主角公平一黠!

    男女生的看法如此之不同,是立場的有別吧?

    其實,我的寫法是按科學家所說的,男人習慣改造世界,思考模式偏爬蟲類,較傾向冒險,是直線形的;女人習慣養兒育女,思考模式則偏靈長類,較敏銳細膩,是曲線形的。(換言之,女人比較進化啦!)

    改造世界的男人,較易瘋狂而不顧後果;因此,上帝將最重要的生育承傳工作交給女人,人類才不至於滅種。

    女人受生育之苦,因此也有著世上最具包容及堅忍的力量,可以說,她們「調教」了所有的男人。

    總之,我的故事是寫爬蟲類男人和靈長類女人,在衝突中,如何妥協,再到相愛相守的過程。

    或許是因為太過實際,就常常無法滿足市場要的幻想和刺激。

    好了!篇幅有限,只提三點,現在該回到這本《天步曲》了。

    原本言研初寫《紫晶水仙》時,只是玩票性質,以為很快就玩完了,並無後續規劃。但四年半下來,發現學歷史的本能,仍有一套「編年」的痕跡。

    比如以西洋紀年——

    1.前世系列:1340~1350(十四世紀歐洲)

    2.格格堂:1644~1685(十七世紀)

    3.如意緣:1919~1922(二十世紀初〕

    4.長相思:1940~1965(二十世紀中,本省家庭)

    5.紫晶水仙,今生系統和主盡:1970~1998,講俞家、何家及北門幫共七本(外省家庭)。

    6.問情箋:紐約故事集,是長相思的外一章。

    7.散本:舊金山故事,有帶翼、太陽、玫瑰、裂緣等。

    這是為收集言研故事的讀友而整理的。對完之後,突發奇想,我何不一朝或一世妃,以讀史心得,往上寫故事呢?這樣一來,等大家老了,想看人世與衰,又不想太嚴肅的歷史,就可以拿言妍的書做消遣,不是嗎?

    於是,我挑了十六世紀中葉(1560~1566),恰是明朝嘉靖皇帝的最後六年,來做個嘗試。

    說實在,我一向不喜歡明朝,皇帝素質差,男人八股迂腐。女人貞節牌坊。一般而言,漢唐文化輝煌,宋文化金燦,元文化蒼白,明文化就是死氣沉沉的僵化。

    有人問,明朝如此不行,為何還能撐近三百年?

    答案是,因為它的鄰居(國)比它更爛呀!

    富宋亡國,多少人殉國;而明亡國,多少人降清,就可以比較兩朝的風氣了。

    剛愎自用又不理朝政的嘉靖皇帝是關鍵之一,他朝內調教出明朝三大權臣,也是我書中曾提的,嚴嵩,徐階和張居正。前後兩個,大家應該都熟;中間的徐階,在大陸上很有名,他的家鄉

    松江府,正是今日上海。

    還是那句話,史料不足,土法煉鋼,為順言情及劇情,略有變動,請大家多多包涵羅!(歷史系的別找碴)

    對了,《天步曲》中又提到抄家,其實,在《玫瑰花園》中的曉青,首先提出這恐懼。後經前世系列的焚書抄家,《雁影行洲》的現代抄家、《夜雨霖鈴》的叛逆抄家、《天步曲》的權臣抄家,四種抄家,女兒各自求生存。有的復仇、有的遠走他鄉、有的投第三勢力,有的入佛寺道觀……

    大家若看到言研書中相同的橋段一寫再窩,表示那是我心頭的遺憾之一,因此,藉著各種背景的故事,不斷探討,以尋出一個最好的救贖及彌補萬式。

    本書的女主角茉兒,出嫁之後,娘家有查抄之罪,她面臨被休的命運;在十六世紀的中國,封建禮教下,十九歲的她,該如何逃脫這幾乎毫無出路的悲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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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1:4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花非花,霧非霧,

    夜半來,天明去。

    來如春夢不多時,

    去似朝雲無覓處。

    ——白居易•花非花

    明世宗嘉靖皇帝,在位四十四年(公元一五二二~-五六六年)。早期還有一些作為,後因身體不佳,為求養生及長生之藥,請道士、信道教,不再理會政事,甚至有二十多年不上朝,任由內閣首輔嚴嵩竊柄掌權。

    世宗晚年,更是無所不拜,最信紫姑女神的符咒。

    紫姑,原是一位婢女,受女主人凌虐而死,後升為神。最初總管廁所之事,後來遍及一切私密,比如生兒育女、夫妻之道、預卜吉凶,榮枯福禍……等。

    嘉靖三十六年,宮中為紫姑設醮壇,各地獻上白鹿、靈芝和壽龜等吉祥物。此外,還要選出三位身家清白之童女,指定生辰八字有吉福者,來為紫姑齋戒獻瑞。

    三品以上大臣,家中有十來歲幼女者,皆列入名冊,再由道士一一點閱,圈出最適合的人選。

    此乃大榮耀,三人分別被封為「雲裡觀音」、「霧裡觀音」、「風裡觀音」。

    奇的是,這三位觀音的命運各有曲折,正應和著嚴出局家之沒落,及嘉靖朝的結束。同為女人,在面對十六世紀禮教嚴苛的中國,她們有的被迫休離、有的芳華虛度,有的甚至流落海上,不知所終。

    後有好事者,以三段故事寫成一傳奇,總稱為「無情碧」。

    「無情碧」包含三個部分!分別是「天步曲」、「流空曲」和「水盡曲」。

    此篇所講的是「天步曲」,雲裡觀音的故事。

    雲裡觀音,姓嚴名鵑,小名茉兒,乃嚴嵩最幼小的孫女兒,曾集榮華富貴於一身,後卻落入萬丈之深淵。

    「天步曲」可以彈箏唱和,內容如下——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

    雲裡觀音香綺羅

    花開嫣然蝶空戀,行來幽窗冷霜落

    憑欄坐聽,好夢休說

    春風荳蔻千愁過

    正是世間無情碧,一寸狂心向橫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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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綺羅

    茫茫天步,

    湖山漠漠,

    支裡觀音香綺羅,

    花開嫣然蝶空戀,

    行來幽窗冷霜落。

    明嘉靖四十二年,歲次癸亥。(公元一五六三年)

    夏,江西袁城。

    南風熏暖,湖水在遙遠的天邊瀲灩著,如一條白練般若有似無的飄動著。

    城外這一頭,斜斜坡地,一片竹林,蒼蒼鬱郁,野鳥掠去,葉梢也輕輕的擺盪著。

    一匹黨黃的馬,呼呼兩聲,尾巴晃幾下,旁邊立著一個碩長的身影,靜得如散掉的魂魄。

    他生得英挺俊朗,頭戴紫陽巾,身穿白袍,腳踩輕便的蒲鞋,這旅人雖輕裝簡衣,絲毫不掩他眉宇間那不屬於平民庶人的氣質。

    可惜,他額頭、眼裡糾結著太多的憂思,像凝聚了許久的痛無處宣洩,殘留在體內,如千斤錘般沉重。

    達達馬蹄聲傳來,他的濃眉微微揚起,握著短劍的手突然收緊,緊得連腕臂都僵直了。

    灰馬原是快步前進的,但愈到山頂,離他愈近,就愈聽出猶豫。但是,要來的終歸要來,要見的也躲不掉。

    幾根長竹後,灰馬出現,馬背上的人沒有笑容,只是輕躍下來,沉默的看著他。

    「找到她了嗎?」他低聲問,眼裡有著深切的期盼。

    那人搖搖頭,遲疑地叫一聲,「子峻……」

    「但她當初是隨嚴家回袁城的!」任子峻著急的說。

    「她……是有回來過,但……」那人深吸一口氣,再狠下心說:「但她已經亡故了。」

    「亡故?」子峻彷彿聽不懂,青筋猛冒,眼中有著激狂的神色,「是死了嗎?諫臣,你是說她……她死了嗎?」

    郭諫臣不敢看他,僅以哀戚的口吻回答,「聽說是去年入冬時,得急症死的,袁城裡隨便抓一個路人問都知道。」

    「不——」子峻如遭電擊,腳步踉蹌了一下,再仰臉望天,撕心裂肺地長嘯起來,「不——不可以!蒼天不可以如此無情,蒼天不該如此待我,她不能死呀——」

    痛極的悲愴,一次又一次迴盪,連尖葉都簌簌吟泣,但蒼天無言,一樣歷歷碧藍,白雲漠漠地飄過。

    「本來我也不信,但他們說新墳都長草了,就在這座竹山過去的幾里路。」郭諫臣不忍,又不得不說。

    「不可以!不可以!茉兒不可以!」子峻痛苦地重複著,雙手掩臉,「為何總要弄得你活我死或我活你死呢?我不信,不信你有墳……」

    不信也得信。

    墳在山腰,離嚴家祠堂很遠,因是出嫁過的女兒,不受庇佑,只能孤獨的、小小的棲在一旁,比一堆土丘大不了多少。

    粗陋的石碑上只有幾個字——「嚴氏女鵑之墓」。

    多草率!連夫家的姓都沒有。既進不了娘家祖祠,又回不到夫家,無人祭拜,豈不成了孤魂野鬼?

    那天真嬌憨的茉兒,怎受得了這寂寞、這冷清?

    子峻雙膝跪下,滿眼俱是淚及說不出的又悲又恨,只是盯著那個「鵑」字,良久良久不說一句話,心絞痛得無以復加。

    郭諫臣不敢勸他,就站在旁邊,默默陪伴。

    突然,子峻不發一語的趴向前,狂亂地用手挖掘那青草丘。

    郭諫臣跑過去,拉住他說:「你在做什麼?你瘋了嗎?」

    「我要看看茉兒到底有沒有在裡面,我不信她會死!」子峻神色狂亂的推開他,回過身繼續挖,直挖到滿手皆是土。

    「我知道你心裡哀傷、痛苦,但這會兒不是失去理智的時候……」郭諫臣阻止他的說。

    此刻,山徑上有個擔柴的樵夫走近,郭諫臣忙對他喊道:「借問一下,這座墳葬的是不是嚴府的千金呀?」

    樵夫停下來說:「沒錯,墓碑上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那天我還負責釘棺和抬棺呢!」

    連想否定的借口也沒有了!子峻頹然地坐在墳前,一動也不動,覺得天地黯淡無光。

    暮色降臨,輕霧瀰漫在墳間,透露著陰森氣息。

    郭諫臣說:「我們該下山了,先找間旅店歇腳,兩匹馬也餓了。」

    「你去吧!我想陪茉兒。」子峻頭也不回的說。

    郭諫臣又勸了他一會兒,見他仍是頑固的死守著茉兒的墳,只有長歎一聲,搖著頭自己先下山去。

    當夜,墳塋中閃耀著飄忽的鬼火,聚聚散散的,但都離子峻遠遠的,他一走近!它們就往後退。

    難道是茉兒恨他,連化成鬼也不願見他一面?

    天亮後,郭諫臣帶著食物和香燭祭品上山,只見子峻頭巾已散,頭髮被散滿臉!是從未有過的落魄憔悴。

    「人死不能復生,你節哀吧!」郭諫臣又勸道:「拜也拜過了,你的心意已到,別忘了,我們還有任務在身。」

    「我還要陪陪茉兒。」子峻的兩眼中佈滿紅絲。

    第二夜,鬼火離子峻更遠了,縹緲得難以捕捉。

    茉兒一定是有怨的,所以,離魂半載,連到夢裡告訴他一聲都不肯。那記憶中不展的眉、憂鬱的眼,在在翻擾他的心呀!

    第三天,郭諫臣來了,卻是眼角青腫,頭上裡著傷布,臉色極差。

    「怎麼了?」已生胡碴的子峻問。

    「嚴府太過分了,我執公文求見,他們蓋房子的工匠竟然拿瓦礫丟我!而嚴家總管不但不管束,還恥笑我。以一個待罪之家,他們太囂張、太目中無朝廷了!」郭諫臣忿忿地說。

    「這麼說,傳言是真的羅?嚴世蕃去年流放充軍,沒到充軍地,反而自己偷偷跑回袁城?」子峻咬著牙說:「如此欺君,他們難道不怕凌遲之罪嗎?」

    「不僅不怕,還大興土木、四處欺壓鄉里呢!!去年皇上沒抄嚴家,所以,他們仍在享用貪污來的錢。據城裡的百姓說,嚴府還常有可疑的江湖人物來往;而且,嚴嵩又給皇上進什麼各宗秘法,希望皇上念舊情,召他回京。」郭諫臣又加一句,「嚴家已經放話,一回京,必取我們徐階大人的頭!」

    子峻恥為嚴家女婿,更不把嚴世蕃當岳父,所以直接說:「這事不可不防!你要快點將此事報到北京的御史那兒,請徐合老以當今首輔之名,迅速行動,免得嚴嵩、嚴世蕃父子再有禍國殃民之舉。」

    「那你呢?」郭諫臣問。

    「我在這兒陪茉兒。」子峻淡淡的說。

    郭諫臣瞪大眼說:「三天了呀!你這樣餐風宿露的,不死也去了半條命!」

    「我顧不了那麼多!天下之大,此刻我就只想待在這小山坡上,哪兒都不去。」子峻溫柔地撫摸著碑上的字回答。

    「既是癡情如此,生前又何必休掉她?既休掉,死後又何必掛念?」郭諫臣忍不住要用話激他。

    子峻的手像被燙到般立刻縮了回來,呢喃著說:「休妻和掛念,都身不由己呀……」

    天邊隆隆的幾聲雷響,一大片陰霾罩頂,水氣濃濃地沁入心底。

    「要下雨了。」郭諫臣看看天空說。

    「你快走吧!免得宿不著店。」子峻催促道。

    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做了,郭諫臣但覺無可奈何,只好留下黧黃馬,自己騎走灰馬,往府州去報告這項重要的消息。

    一陣野風嘩嘩地狂飆,雨啪啪地落下。郭諫臣回過頭,在漫漫的雨絲中,子峻仍靜止如一塊石頭,連風雨都不迴避。

    他真要當個守墓的癡漢嗎?

    一會兒,在淅淅瀝瀝的雨絲中,有蒼涼的歌聲傳來,字字血淚——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雲裡觀音香綺羅……」

    只有這三句,後面再也聽不真切。

    但郭諫臣已經憶起,北京有一年建醮時,選出所謂的「三大觀音」,曾為一時盛事。

    其中為首的「雲裡觀音」,就是嚴嵩的孫女兒嚴鵑。據說,嚴鵑生得清靈秀麗,貌若天仙。

    她後來成為任子峻的妻子,卻也是兩人不幸的開始。

    那首「天步曲」,以子峻目前的悲痛心情唱來,更令人聽了心酸不已。

    雨繼續下著,葦草蒼蒼、江天莽莽,入夜仍不停歇。

    子峻披著郭諫臣堅持要留下的氈毯,就這樣默默地守著。或許茉兒不會領情,但他真心想陪她,陪她晨昏,陪她直到能割捨為止。

    或許是太遲了……如此一個雨天,多像三年前他們初遇的秋天那熟悉的味道,而茉兒的笑靨如花……

    只是,年華歲月從不為人而留,即使想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

    嘉靖三十九年,歲次庚申。

    秋,浙江杭州,城西「洛園」。

    今日陽光甚好,嚴茉兒在迴廊下喂鸚鵡「阿奴」。

    「阿奴」渾身的色彩都很鮮艷,綠的似翡翠、紅的似瑪瑙,在廊簷下亂飛時,特別好看。

    茉兒孩子氣重,所以愛逗「阿奴」,有時一大早起來,衫子都還沒扣好、鞋也來不及穿,就跑出來找「阿奴」玩。

    她喂「阿奴」時,也老是搗蛋,一口在東、一口在西,常氣得「阿奴」猛拍翅膀,嘴裡呱嘎呱嘎的叫著一堆聽不懂的句子。

    「哇!它說倭話、它說倭話了!」茉兒興奮地拍著手,黑白分明的眸子問著晶亮的光彩。

    據說,這「阿奴」是在倭寇被擊截的船上找到的,就憑著它的嗓門,在船將沉之前拾回了一條小命。

    茉兒的姊姊嚴鶯去拜望胡總督府時,看了喜歡,總督夫人便差小廝送來,成了他們「洛園」裡的熱鬧風景。

    「我真希望知道它在說什麼!」茉兒終於把食物丟給它,「如果它能說漢語,就能告訴我,它在海上看過哪些東西,海大不大?有沒有盡頭?是不是有蓬萊仙島?說不定它看過神仙哩!」

    「小姐,你別想太多了。」自幼就跟著她的貼身丫環小青邊忙著替她扣衣邊說:「那只鸚鵡的話一定不能聽,和那些可怕的海賊在一起,見的都是殺人放火的事。如果『阿奴』能拿刀,早就砍過來了!」

    「瞧!你還說我想太多了,你想的可比我還荒唐。『阿奴』會拿刀?笑死我了!」茉兒撫著心口笑說。

    院子裡正在搬一盆菊花的管事嬤嬤,聽了兩個年輕姑娘的對話,忍不住說:「小姐,別不信喔!我們初始時都很怕這只倭鸚鵡呢!因為大家都被那些海賊給嚇壞了!我還記得前幾年的日子,最怕半夜海螺哨響,也怕來不及逃命!那時,有的整村被殺,甚至連嬰兒和孕婦都不放過……」

    「噓~~你說這些幹嘛?」小青以眼神阻止管事嬤嬤。

    茉兒不但搖頭表示沒關係,還柔聲問:「你們現在平安了嗎?應該沒有倭寇為患了吧?」

    「感謝老天,自從海賊頭目死了以後,杭州、寧波就沒亂事,老百姓都能一睡到天亮了!」管事嬤嬤兩眼一溜轉,又說:「不!我說錯了,謝老天爺沒用,應該謝的是京師裡的嚴大人,還有袁大人、胡大人,他們都是我們救命的青天大老爺呀!」

    嚴大人指的是嚴嵩,茉兒的爺爺,為朝中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掌管朝政二十年。袁大人則是袁應樞,茉兒的姊夫,被派到江南管財政、軍量,現在的「洛園」就是他的官邸。

    至於胡宗憲大人,則是閩浙總督,圍剿倭寇的首腦人物,不過,他遇到嚴家人,仍是必恭必敬,自稱「門生」。

    管事嬤嬤腦筋動得更快,繼續說:「瞧!小姐多有福氣,能夠生為嚴家人,是幾世修來的,保你能長命百歲、富貴萬萬代!」

    茉兒忍不住掩嘴笑了出來,命令小青說:「這嬤嬤嘴更甜,賞她一點銀子吧!」

    管事嬤嬤放好菊花盆,拿了賞錢後,就歡歡喜喜地走了。

    「哼!」小青朝那婦人的背影扮個鬼臉,嘀咕道:「還真給她撈到了,耍點嘴皮子就有銀子,以為我們小姐好哄嗎?沒見識!」

    「小青,別這樣嘛!反正,嬤嬤說得高興,我們也聽得開心,又何必小心眼呢?」

    茉兒就是這脾氣,自幼錦衣玉食,生活中少有缺憾,雖說驕寵一些,卻也天真單純,很多事輪不到她計較,面對人生大事,就老習慣往光明的一面看。

    她是嚴世蕃最小的女兒,和哥哥姊姊們差了一大截年歲,取名叫「鵑」,但大家仍習慣喊她的小名茉兒。

    茉兒出生沒多久,母親便過世了,眾人憐她自小無母,也就更疼愛她,將她圍護在金屋銀室中,用綾羅綢緞層層包圍住,替她築造出一個無風無雨的天地。

    她完全不懂外面世界的爾虞我詐,更不知道嚴府的男人在朝廷上排除異己的作風,以及他們長期為衛道者所彈劾批評,形容他們是邪佞奸臣當道。

    在她的眼裡,嚴嵩是喜愛排場的老人,寫了一手好文章,一心忠於皇帝,雖然有點喜怒無常,但不失為一個好爺爺。

    父親嚴世蕃個性豪爽不羈,或許有些驕奢霸道,又喜歡蓄養姬妾,但他對茉兒向來有求必應,極為慷慨,是一個將她捧在掌心中的好父親。

    照理說,她應該是嚴家幾個子孫中最容易被寵壞的,但她斷了奶後,就跟在長年吃齋念佛的祖母身旁,生活清清靜靜的,反而沒有沾到兄姊們的驕奢之氣。

    年齡的差距及祖母的扶養,像是兩層防護網,使她不像趾高氣揚的嚴家人。

    這回南到杭州,是茉兒第一次出遠門,還是趁姊夫赴京述職,要返回任所,她硬吵著跟來玩的。

    祖母歐陽氏原本不放心,但想想,茉兒明年就要找婆家了,做媳婦不比女兒自由,也就讓她隨姊姊下江南了。

    江南的風景真好,千紅萬紫的花不說、細雨紛飛的景不說,光是縱橫交錯的水道,穿過大戶、繞入小宅,映著朱門瓦廊和天光雲影,多迷人呀!

    她尤其愛坐名為「水上飛」的快舟,聽船夫唱和,餘音隨水縈繞,悠悠蕩蕩的,可惜姊姊嫌累,又嫌那些村夫愚婦討人厭,壞了她的興致,不肯再去第二次。

    可茉兒老覺得瓦屋中的百姓很快活,男耕女織、自由自在的,愛天南地北如何高談闊論都沒人管;不像她,北京又來催促歸期,進了那深宅大院、高高的圍牆,一關又不見日月。

    她歎口氣,不想讓自己悶,只好又去逗那可憐的鸚鵡。

    它那怪腔怪調的一連串倭語,又把她給惹笑了。

    「小姐既然喜歡,不如就跟大小姐要了吧!咱們帶它回北京,那可新鮮了。」小青邊替她梳著小髻邊說。

    「這是個好主意。」茉兒想想,又說:「不行!北京的人是聞倭色變,爺爺也煩了好些年,再聽到倭語,恐怕氣血會升高,還是別帶『阿奴』回去嚇人吧!」

    主婢雨人正說著,突然屋內傅來器物摔破的聲音。

    小青放下梳子,急匆匆的跑進去,只見裝了一半的箱籠之間散碎著由南海來的紫水晶,一個十來歲的小婢女已跪在地上直發抖。

    「她要死了呀?」小青一巴掌就打過去,斥罵道:「送紫水晶可是無價之寶,專程要送進京給皇上養氣用的,你瞎了眼、爛了舌也不該將它打碎,你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賠!」

    茉兒瞪了小青一眼,示意不許她再動粗,但面對這凌亂埸面,自己一時也著慌了。

    垂廉簾動,袁府的總管太太走進來,看到毀掉的紫水晶,頓時臉色大變。

    茉兒立刻轉過身說:「瞧!真糟糕,我笨手笨腳的,竟摔壞這寶貝,把丫頭們都嚇哭了。」

    「小姐……」小青皺緊眉頭叫嚷著。

    「都是我的錯,我自會想辦法,千萬別罰人。」茉兒冷靜地繼續說,她可不願那小女孩被打個半死或半殘。

    總管太太雖然心有懷疑,但茉兒已如此說,她也不好再追究,只能催促丫頭們趕緊收拾紫水晶,再對茉兒說:「夫人請小姐過去,好像有要繁事交代呢!」

    「現在嗎?」茉兒問。

    「沒錯。」總管太太說。

    可她頭髮沒梳齊,衣服也沒穿完啊!無奈中,她只好匆匆忙忙地在菱花鏡前快速的整好衣裝,帶著一張紅撲撲、青春又姣美的臉龐往拱口走去。

    身後,又傅來「阿奴」的倭語,無無聽來,茉兒隱時抓住了四個音,似乎是「殺又拉拉」。

    這是倭寇殺人的用詞嗎?

    *******

    茉兒由自己的小院子出來,秋風送來一陣陣桂花香,在穿過九曲橋時,追來的小青又給她罩了一件及膝的比甲,怕她著涼。

    「我沒那麼弱不禁風。」茉兒笑笑說。

    來到一個更大的拱門,面對的是極大的院落,水池裡佈滿珍貴的奇花奇石,她踏下石階,竟沒個招呼的人過來,原來他們全躲在廊底角落。

    「又吵了嗎?」茉兒問。

    丫環們點點頭,連大氣都不敢吭一下。

    茉兒又移幾步,踩著內院的石板往前走。

    姊姊嚴鶯的怒罵隱約傳來,「你自己沒出息,還敢給我罪受?瞧你年初回京城,給我爺爺、父親的是什麼禮啊?想我表哥總督廣東時,拿了多少好處?虧我爹還給你找了這財稅肥缺,你做不好,竟怪到我頭上來?」

    「這……江南和廣東又不一樣。江南雖富庶,但鄉紳士人也一個比一個厲害,松江府又特別蠻橫……」袁應樞的氣勢明顯的弱了許多。

    「再厲害,也敵不過我大宰相爺爺;再蠻橫,也凶不過我小宰相父親吧?」嚴鶯以更大的嗓門吼道。

    「我只不過是想調職,像……到我們的老地盤江西,總比較有人脈,不是嗎?」袁應樞更小聲的說。

    「愚蠢!江西哪裡比得上漁米之鄉江南呢?多少人求都求不來,你竟要放棄?真……真氣死我了!」

    接著,一陣「匡啷」摔破東西的巨響傳來,讓茉兒嚇了一大跳。

    人還沒回過神,就見袁應樞極其狼狽地出來,衣服和紗帽都歪掉了。

    「袁應樞,你的名字就是道地的『原應輸』,輸得連我都倒霉了!」嚴鶯又由屋裡追出更惡毒的話。

    袁應樞沒看見躲在一旁的茉兒,只是捏著拳頭,低低的、又惡狠狠的說:「這婆娘,欺人太甚!哪一天我要是有辦法了,一定第一個休掉你,你就祈求嚴家沒有倒的時候!」

    這段話傳不到嚴鶯的耳中,但茉兒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由得愣住了。

    這一路行來,茉兒不得不承認,姊姊的氣焰是太盛了些,憑她是當朝首輔的女兒,在袁家作威作福,不但公婆姑叔退避三舍,連奴僕們都動輒得咎,不敢張聲。不過,姊姊的下嫁,也為袁家帶來財富和官運,所以,沒有人敢埋怨,唯一詬病的是,姊姊入袁家門七年,只生了一個女兒,在沒有子嗣的情況下,也不允許姊夫納妾,這一直是府內最大的爭端。

    茉兒不太懂這些,也很少去思考,她的生活就是琴棋書畫,和一般閨中女兒沒啥兩樣。若說有特別,就是多了一些奇珍異寶,多了一些山珍海味,還有偶爾入宮去為皇上、皇后扮扮觀音罷了。

    直到這趟江南行,她才明白嚴家女兒的氣勢,她們嫁哪家,哪家就旺,也難怪嚴家每日高朋滿座,有那麼多人想來攀親帶戚,甚至連她那些庶出或旁支的姊妹們的求親名單,都排排一大串,幾乎讓媒人們踏破了門檻。

    至於如何「旺」法,她則沒概念。一些賄賂、安插、穢亂、欺上瞞下的字眼,都不曾出現在她腦海裡。

    在她觀念中,爺爺是一朝宰相,自然有權指派全國各地的官員;而血濃於水,首先照顧自家人也是人之常情。總之,耳濡目染之下,姊夫的貪污關說,茉兒不覺得奇怪,還以為天下人都如此呢!

    只是「旺」夫家,就非得吵得天翻地覆嗎?看來,姊夫並不感激呢!

    「外面死人啦!也不會來收拾一下?」嚴鶯又開始吼了。

    奴僕們慌慌張張的進去,茉兒也隨之在後。

    屋內破的是一隻官窯花瓶,它砸到牆上,也順勢打下一把骨董絲絹團扇。

    嚴鶯愣愣地看著那扇子對妹妹說:「那花瓶我不心疼,反正爺爺入宮,總會賞一些,可惜的是這團扇,上面還有蘇東坡的墨跡呢!」

    茉兒接過來,看著裂痕說:「我可以試著修修看,蘇學士的字我學過,打混一下大概沒問題。」

    「你呀!就老喜歡這些詩呀詞的,聽小青說,你還以『阿奴』為題,寫了篇『鸚鵡賦』?」嚴鶯的心情已稍稍平靜。

    「好玩嘛!」茉兒說。

    「光拿詩詞去嫁人是不夠的!」嚴鶯忍不住又叨念道:「尤其是我們嚴家的女兒,多少人想利用,連丈夫也不例外,若學不會保護自己,說不定會連皮帶骨的被人啃光光,因為,人心是貪得無厭的,不是欺人,就是被人欺……」

    她說到一半,發現茉兒的臉正貼近團扇,專注地研究起墨跡來,根本沒聽進她的話,弄得她是又好氣、又好笑。

    望著正值青春少艾的小⼳妹,想想為人婦的這些年,嚴鶯不禁摸摸她的髮辮說:「茉兒,你知道你明年選婿,不但是嚴府的一件大事,還可能會驚動整個京城嗎?」

    茉兒終究是個女孩兒家,一提起親事,就覺得很不自在。

    「你那年扮『雲裡觀音』,早就艷名遠播,這些年,奶奶早收了一迭名冊,有哪個尚書學士的公子是你中意的呢?」

    「我才不曉得什麼名冊呢!」茉兒對此不甚有興趣。

    「爺爺說了,有些求親帖看都不必看,他現在最想與之結親的是同在內閣的徐階。明年會試的主考就是徐大人,考中的人就是他的『門生』,所以,你要嫁,就嫁給明年的新科狀元,將來榮華富貴一樣都跑不掉。」嚴鶯說。

    「姊,你在說笑啊?狀元哪能說嫁就嫁的呢?若是人家已有妻室呢?」茉兒

    「有妻子就休離呀!天底下有什麼比娶首輔的女兒更榮耀的事呢?」嚴鶯驕傲的回答。

    茉兒張大了嘴,久久才說:「那……那不成了包公傳裡的陳世美嗎?那種遺棄糟糠之妻的負心漢,我才不要!」

    「我就說你書看太多了,人都看傻了。」嚴鶯搖搖頭說:「你放心,你的狀元郎不會有妻子的。爺爺說,只有我們家茉兒喜歡的人,才能中狀元哩!」

    「怪了,我又不是皇上,不掌殿試、不看卷子,狀元又與我何干?」茉兒反駁道。

    「這其中的奧妙,到時你就會明白了。」嚴鶯話中有話地說:「你以為憑你姊夫那點文才,能輕易就列名探花嗎?還不是因為我選中他。哼!!沒想到是中看不中用!」

    茉兒頗厭煩這話題,忙說:「對了,姊姊急急的找我來,不是有事情要交代嗎?」

    嚴鶯這才想起任務,忙帶她走到裡間的小室,濃濃的脂粉香陡地傳來,層層隔架間放些剔紅小屜,都頗為精緻。

    嚴鶯拿出其中一個,按開金鎖,在黃綢的襯布中,有個尺長微彎的東西,形似牛角,質地像枯木,又像石頭,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珍貴處。

    「這是東海上一種巨蟒的頭角,千年難得。」嚴鶯仔細解釋,「我們也叫它吸毒石,凡是身上有惡瘡傷口或瘀青膿血的,一碰,它就會緊緊地吸附著,直到毒盡了才落下。然後,再將它放在新鮮奶中,可以反覆使用。」

    「你要我帶回北京嗎?」茉兒問。

    「不但要帶回北京,還要呈獻給皇上。星上喜愛服丹藥,聽說常中毒流血,爺爺若獻上這寶物,皇上一定會很開心。」嚴鶯謹慎的交代,「這是你姊夫緝查走私時由梟匪船上尋到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

    「這麼貴重的東西,怎麼會叫我帶呢?我身邊也不過是小青和幾個隨從,萬一弄丟了,我可擔待不起。」茉兒緊張的說。

    「放心,嚴武已經從北京趕來,另外,我還加了幾名衛士跟著,不必你操心。」嚴鶯把小屜重新放入一個密盒中。

    嚴武是嚴府的家僕,已做了幾代,小青便是他的女兒。

    「唉!既然那麼慎重其事,為什麼不讓胡總督送呢?他可以派出一大隊兵馬呢!」茉兒不喜歡這種額外的差事。

    「你呀!怎麼看都不像咱們嚴家的人,沒一點心機!」嚴鶯瞪她一眼,「如果由胡宗憲送,到時他會直接獻進宮去,不透過嚴家,功勞不就全變成他的了?」

    「功勞是誰的又如何呢?只要皇上真的用得著,能讓他健康長壽,就是萬民的福氣呀,」茉兒天真的說。

    嚴鶯這回是大大的搖頭,拉著妹妹的手說:「茉兒,奶奶實在是將你保護得太好了,但總要有人告訴你真相。今日的皇上,天天拜神求道,爺爺能得寵信,全仗他能寫祝禱的『青詞』,四處求祥瑞物,甚至陪皇上吃丹藥,沒有一刻不戰戰兢兢。這二十多年來,多少人嫉妒嚴家,不擇手段地打擊,千方百計的想取而代之,要不是爺爺謹慎機警,嚴家早就被抄好幾次家了!」

    「可胡總督對咱們嚴家這麼好,又這麼敬重爺爺,他該不會對嚴家不利吧?」茉兒說。

    「那都是假的!」嚴鶯說:「政治場上沒有朋友,只有利害相關。今天你得勢了,眾人巴結;明天失勢了,眾人落井下石,其殘酷有時比血流沙場更可怕,所以,每走一步都要小心,人人都是敵人,凡事要先下手為強。」

    「我討厭殘酷和流血,但願我永遠碰不到政治這種東西。」茉兒下結論的說。

    嚴鶯原本想說,身為嚴家人,事事由不得自己,男孩自幼要在官場上酬酢,女人要結政治婚姻,但看妹妹可愛的面容,反正明年她就會發現未來的命運,不如再讓她多快活一陣子吧!

    走到外廳,僕人已清理完畢,茉兒的目光被一座小觀音像吸引去。

    「對了!你們當初那三大觀音,霧裡和風裡都到哪裡去了?」嚴鶯喝著丫環端上的茶,閒閒地問。

    「霧裡的父親,聽說是攜家帶眷,告老還鄉了,風裡的父親則是外調,還不曾有返京的消息。三年,我挺想念她們的。」茉兒有些落寞的說。

    姊妹倆又聊一會紫姑卜卦之事,接著,奶媽抱來嚴鶯四歲大的女兒,大家用了午膳後,才各自去休息。

    茉兒不想午睡,整個人斜倚在欄杆上,手有一下、沒一下的拔著黃色的菊花瓣。

    她雖不愛聽姊姊說那些話,但婚姻是每個女孩兒家的心事,怎會不榮懷呢?

    只是,她未來的丈夫,真像姊姊說的,要由殿試一甲的士子中挑選嗎?如果那些狀元、榜眼和探花都長得又老又醜呢?

    當然是要拒絕啦!

    可是,如袁姊夫這樣一表人才,卻又唯唯諾諾、缺少風骨的,她也覺得乏味。

    再想想兩個不學無術,有著紈挎子弟行徑的哥哥,更是不能嫁。那……自己到底期盼著什麼樣的歸宿呢?

    突然,她的腦海中浮現出曾偷偷看過的「西廂記」,想起那風流瀟灑又勇於退敵的張君瑞,假使真有這樣一個多情人,她或許也會如崔鶯鶯般的以身相許吧……

    去!茉兒的臉驀地紅了起來,為自己心裡那不成形的影子而羞惱不已,她真不該讀那種坊間艷書的,竟徒添了邪心。

    身後,那方閉眼打盹的「阿奴」,倏地飛跳兩下,猛地嚇走了茉兒的怯怯情思。

    「喂!你作夢了嗎?是好夢還是噩夢?你記起藍藍的大海和那揚著火把的黑夜,對不對?」她湊近鸚鵡「阿奴」說:「唉!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應該在離開前快點把『鸚鵡賦』寫完,免得又成了一椿虎頭蛇尾的公案了。」

    「阿奴」尖嘴一揚,彷彿在回她的話,「阿你的頭!」

    殺又拉拉?阿你的頭?都沒有一句好話。

    茉兒忍不住用小竹棒打它一下,「倭鸚鵡就是倭鸚鵡,滿腦子只懂殺人,再不學漢語,就沒有人喜歡你啦!」

    「阿奴」抗議般地亂飛,嘴裡重複的仍是那兩句話,像在努力解釋什麼,語調竟有些傷心。

    茉兒笑得更厲害了,等「阿奴」生氣不理她時,她才回到書桌前,拿起小青備好的毛筆繼續寫「鸚鵡賦」——

    南海碧綠,霞映珊瑚,幻化異鳥,名為阿奴……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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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2: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無情碧

    憑欄坐聽,

    好夢休說。

    春風荳蔻千愁過,

    正是世間無情碧,

    一寸狂心向橫波。

    茉兒在重陽節過後,才出發回北京。隨行的有嚴武、小青,還有十個家了及侍衛,一同保護著嚴家要送進宮的珍奇異寶。

    原本他們要搭運河船,趕在下霜前到家,但此刻正是秋忙,官船壅塞,所以必須走一段陸路。

    這樣一來,茉兒最高興啦!因為她又可以多欣賞一些江南風光。

    行經蘇州時,那茶館的吆喝及說書彈評、曲折的水道、精細的雕欄庭園,在在令她百看不厭。

    但有寶物在身,為怕胡宗憲人馬查詢,於是他們再往北走,直到長江畔一個叫做淳化的小城後才停下來。

    淳化也不錯,有著蘇州嫵媚的味道,只是稍嫌僻靜些。

    馬車和馬匹直接來到驛站,嚴武粗聲粗氣的叫來驛丞吩咐,「最好的房間和伙食,馬匹和馬車全換新的,不許有一點馬虎!」

    「這位大爺,公文在哪裡?」驛丞知道這人大有來頭,所以客氣的問。

    「我是嚴閣老的家人,馬車裡是嚴閣老的千金,還需要什麼公文?你懂不懂規矩呀?」嚴武不悅的說。

    「規矩說,第一,要有公文;第二,私人家眷不可使用驛站,免得妨礙公務。」驛丞頂了一句。

    「你找死呀?只要嚴閣老一聲令下,不單是你,連你們縣太爺的命也難保。」嚴武拉著他的衣領大吼,「你是要敬酒,還是要罰酒?」

    茉兒坐在馬車裡,還一心沉醉在濛濛的秋山秋水中,後來吵鬧聲過大,她也聽進了幾句,不禁問身旁的小青說:「我們是私人遊玩,不關公務,為什麼非要住驛站不可?」

    「為何不能住?」小青說:「想我們家老爺有功在國,人人敬重,如今小姐出外旅行,比那巴掌兒大的官還重要,怎能不好好的招待呢?」

    茉兒仍深覺不妥,想喚住嚴武,但外頭的爭執聲已然停歇。

    沒多久,就見嚴武必恭必敬的過來說:「二小姐,沒事了,全是那驛丞瞎鬧,他現在已經去弄房間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但茉兒壓根沒想到,嚴家奴僕向來仗著主人的勢力到處耀武揚威、搜刮弄權,甚至比主人更惡劣,也更加深了大家對嚴府的痛恨與不齒。

    像這一回,嚴家無公務在身,原本不能使用驛站,但嚴武偏偏把所有換車換馬及食宿的費用,全算在地方縣府的身上,自己便可以私吞下這筆嚴鶯交代下來的款項。

    房間有兩層樓,極寬敞舒適,竹簾、錦褥和書畫一應俱全。打開竹窗,竟是沿著一條河道,石拱橋一座座地橫跨在水上,遠遠有「欽乃」聲,一艘烏篷船緩緩駛來,差點撞到洗衣婦的盆籃。

    「小青,咱們待會兒去划船好嗎?」茉兒興奮地說。

    「我爹一定不肯的,小姐的安全重要。」小青搖搖頭說。

    茉兒頗為氣餒,也知道這是姊姊的命令,因為南京剛巧有兵變,聽說仍有逃犯窩藏在湖澤之間,所以不許她隨便亂逛。

    陸續有陌生的老媽子和丫環來換床褥簾帳,茉兒下樓來,看見嚴武東指揮、西指揮的,就說:「一切都還好,為什麼要換呢?出門凡事從簡,何必干擾驛站?」

    「小姐有所不知,那些人可懶可髒啦!小姐是千金之軀,不能有所閃失。」嚴武討好地道:「連縣太爺都知道嚴閣老的孫小姐到達,還刻意把家裡的廚娘、僕人都送來,任憑小姐差遣,明天他還會來拜望小姐呢!」

    「哇!若不是出這趟門,我還不曉得咱們家『嚴閣老』幾個字那麼好用呢!」小青得意地說。

    「我又不是官,他幹嘛見我?」茉兒覺得煩的說:「這排場真令人討厭!」

    嚴武「嘿嘿」乾笑兩聲。所謂家有惡奴、狗仗人勢,他也不是第一個。北京裡的那些官老爺,看了他都要打躬作揖,河況是個小小的知縣?誰教他得嚴家大小宰相的寵信呢?

    茉兒又倚在窗口,洗衣婦的笑聲傳來,充滿鄉趣。

    她看看自己身上淺紅繡著金線花的絲綢衫,還有腳上的小弓鞋,怎麼也不像可以划舟的村婦。

    如果她能打扮成一般的百姓,灰撲撲的,或許還能偷偷的出去玩一回吧?

    至少若遇上匪盜,也不會對個小丫環有興趣吧?

    *******

    任子峻閉門苦讀了三天,舒舒筋骨後,再算算日子,該是進京的時候了。

    原本他年初送祖母棺回松江府時,打理好一切就該回京的,但偏偏任禮部侍郎的父親嫌京城酬酢外務太多,要他乾脆待在淳化別墅裡隱居唸書,順便向名儒大師們請益,韜光養晦一番,好在明年會試時一舉中狀元,才不愧他「松江府才子」的美名。

    讀書為中舉,中舉為前程,前程為報國……他從啟蒙識字開始,就被灌輸了這些士大夫的思想。總之,堂堂男兒,不走這條路,就等於是個無用的廢人。

    「阿良!」他叫了幾聲都沒有人回應。

    這小子一大早就不在,若不是去泡茶館、澡堂,就是醉倒在怡香院門口,根本忘了回家。

    子峻閒閒地步出了門,由小巷到大街,天不陰不晴的,不過,市集小館人倒不少,遇見熟識的,都會招呼他一聲「任公子好」。

    有的還通風報信,「任良正在『白雲』茶館哩!」

    果真,任良正蹺著腿和幾個官爺吃小菜飲酒,一見子峻來,忙移位說:「少爺『閉關』出來了呀?」

    「結果連個人影都沒看見。」子峻笑笑說。

    「啊!今兒個魯媽的媳婦生娃娃了。」任良勤快地喚來店家,為主人弄了飯菜,有魚有肉,補盡責任。

    「夠了!你去陪朋友吧!」子峻主僕兩人,都是爽快好客的個性。

    時辰尚早,店裡沒有幾桌客人。子峻吃一口醋溜魚,往左瞥,見有個獨行客,頭戴笠帽、腳穿麻鞋、桌上有劍,一副江湖人士的模樣。

    若是在平日!子峻會上前去拜會一下,但那人擺明了拒人千里的態度,他也不想惹麻煩。

    安靜中,任良那兒粗嗓門的談話一一傳來。

    「咦?你不是趕著北報軍情嗎?怎麼還沒走?來這兒喝酒!不怕誤事嗎?」任良問一名大個子軍官。

    「不如醉死得好!」大個子軍官又猛喝了一口,「本來昨兒個就要走的,臨時卻來了什麼嚴家的孫小姐,把馬全給調了,害我走不成,這不是教我死路一條嗎?」

    「嚴家孫小姐要馬幹嘛?她也要報軍情嗎?」任良又問。

    「報他奶的咧!她小姐是來玩的,佔盡咱公家的便宜。」另一個小吏說:「連我的馬也歸她了,想我的人犯還在徽州,不按時提調到案,只怕要挨二十大板跑不掉。」

    「那我呢?公文送不到府衙,糧餉不能發,大家過不了秋尾,罪全由我來擔呀!」一個小兵愁眉苦臉的說。

    「別說了!這嚴孫小姐一行人吃吃喝喝的,如蝗蟲過境,只怕我們淳化今年冬天難過羅!」又有人說。

    大伙東一句、西一句的,愈說愈義憤填膺。

    太可惡了!子峻聽了一肚子氣,連飯也吃不下了。這嚴嵩的貪污,由北到南無所不在,前幾年,蘇浙兩地倭寇橫行時,北京來的督察官苛扣軍餉、中飽私囊,拿回去孝敬嚴嵩,把受倭匪凌虐的江南當成自己陞官發財的機會。

    而抗倭名將俞大猶和戚繼光等人,也都要隨時獻金嚴府,才能全力保鄉衛國,不受掣肘和阻礙。

    如今,不過是一個小姐出遊,又要鬧得附近幾個縣府不得安寧!

    子峻放下碗筷,大步走過去插話道:「你們需要馬嗎?我們就去牽那些馬。」

    「這……這成嗎?」小吏膽小的說。

    「公子不怕嚴家的人嗎?」大個子軍官問。

    「笑話!我家公子的舅舅也是當朝大學士……」任良拍著胸脯說。

    子峻給他使了個眼色,要他住嘴。「我好歹也中過舉人,嚴府再強,也不過是女人和奴僕,縣太爺還不敢對我怎麼樣。放心,有事的話,我負責!」

    大家看他儀表堂堂,頗有來頭,就當他是貴人,完全聽從他的計劃和擺佈。

    一行人正要離開餐館時,那個笠帽人突然走近子峻說:「貪官污吏、假公濟私,我最痛恨了,我願意助你們一臂之力。」

    子峻就近看清笠帽人的臉孔,只見他劍眉星目,留著落腮鬍,帶著濃厚的滄桑味,但人比想像中年輕。就一眼的好感,讓子峻微笑地回道:「兄台若慣當路見不平的俠士,就隨我們來吧!」

    依他們的行動,幾位官爺在出城大道上等馬,有了馬,就一奔不回頭,而偷牽馬的人正是子峻、任良和笠帽人。

    事情並不如預測的簡單,因為驛站前的守備不似往日鬆懈,一打聽,原來是縣太爺來拜見嚴小姐。

    哼!一個堂堂朝廷命官,也太沒有骨氣了吧!

    他們三人爬上屋瓦,好窺伺中庭情形。笠帽人的身手最好,輕如燕子,踏瓦毫無聲息;子峻雖是讀書士人,也練過拳腳,還算俐落;唯有任良,手腳短,幾次差點因瓦片上的青苔而滑倒。

    中庭裡散著奴僕,中間正哈腰鞠躬的是胖胖的縣太爺,立在北屋石階上的麗裝女子,神情倨傲,想必是擅權跋扈的嚴家小姐。

    由子峻的角度看去,那女子寬臉嘴闊、眉目俗艷,沒有半點合秀之氣。也難怪了,據說心狠手辣的嚴世蕃長得就是一臉橫肉,生的女兒自然也教人不敢恭維。

    但他哪裡知道,站在石階上的,其實是小青。

    小青一早起來,發現茉兒竟然失蹤,左逼右問候,才有一女婢小萍承認,說小姐天剛亮時,便借去灰淡的粗衣裳,喬裝成村婦,說要去欣賞田野小河的風光,中午必定會回來。

    這怎麼成?小姐是金枝玉葉,若有個閃失,別人縱使有十顆頭都不夠償。小青又急又怒,把小萍押到柴房處,先賞她一頓巴掌拳腳出出氣。

    而屋漏偏達連夜雨,好死不死的,縣太爺又來求見。

    嚴武一邊派人去找,一面封鎖消息,怕知縣曉得嚴小姐失蹤,會驚動了才離不遠的杭州袁家,到時真會吃不了兜著走。

    所以,他乾脆叫女兒先假扮成茉兒,擺足架式,擋過官府一陣子,好爭取尋回小姐的幾個時辰。

    小青那變本加厲的嘴臉,恰巧被子峻看得一清二楚,只有滿心的厭惡與不屑。

    趁著中庭混亂,他們三人穿簷走壁的來到馬房。

    「遮住臉!大盜來也!」笠帽人先跳下去嚷著。

    馬伕們沒有想到連公家的幾匹馬也有人要搶,兩三下便跌成一團。

    子峻和笠帽人進入馬圈,用竹枝籐鞭驅使驚慌失措的馬匹。

    「快去!」子峻大喝一聲。

    任良打開柵欄,翻個觔斗,馬全奔向大道,往等著它們的人奔去。

    這騷動傳到屋前的驛丞及守衛,他們拿刀劍追過來,子峻和笠帽人往河的方向逃命,任良則連滾帶爬地先躲進秣草堆中,看著一雙雙腿由眼前晃過。

    老天保佑,但願大家都平安!

    他努力地祈求,突然,一股異味撲鼻,打開手掌一看,竟是滿滿的馬糞。天哪!這就是他樂於助人的收穫嗎?

    *******

    一艘烏篷船輕快地行駛在河道上,船夫左撐右撐,長篙一推,一座又一座的拱橋從身邊越過。

    「等等,有桂花香。」茉兒打開烏篷,要船夫停下。

    他們朝空中嗅聞了一陣子,又繼續前進。

    「等等!這石橋上刻著一隻鳥呢!」茉兒又仔細的研究起來。

    轉彎處,有水車,一群婦人拍擊著衣服,動作結合著力與美。接著,柳蔭處,有簫聲傳來,幽幽嗚嗚的,她不禁隨著簫聲念起杜牧的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雖然這不是揚州,沒有二十四橋,秋未盡,也不是月夜,但聽簫是一樣的心情。她也說不上來,或許是一種自由吧!她自幼受眾人保護,很少感到孤單,但嚴府中那人與人之間的氣氛,有時會莫名得令她透不過氣來,直想逃脫。

    她不很明白何以她會有這種感受,因為嚴府是自她出生以來唯一接觸過的環境,更無從對外比較,只知那養尊處優的生活,竟不如這清風藍天教人快樂……嗯!其實此刻天也不稱不上藍啦!

    正巧船夫此時也開了口,「姑娘,快下雨了,可以回頭了吧?再下去可是大湖了。」

    「下雨就下雨,我有烏篷,你有蓑衣啊!」茉兒說。

    她真捨不得回去,這好不容易得來的片刻,還得感謝那位叫小萍的丫環呢!

    小萍生得眉清目秀,做事特別仔細貼心,昨夜在屋內生炭火驅秋寒時,將一切弄得乾乾淨淨的,不讓炭煙熏了枕被。

    所以今天一早,茉兒就找小萍借衣裳。

    小萍初時還很害怕,最後禁不住她的遊說,不但幫她喬裝,還帶她去找船隻。

    突然,簫聲中斷。不像是到了一個段落啊!茉兒正奇怪間,又有噠噠聲傳來,彷彿琵琶。

    她想一探究竟,船身陡地強烈地晃蕩,她有烏篷,還能平衡!但船夫無站穩處,人就直直的往河裡栽去。

    茉兒還沒有弄清楚狀況,長篙便沒入水中,有個人,一個天外飛來的人,「擄」了船就走!

    她再也看不清河畔的楊柳、桂花或拱橋,船似要飛起來般,像點水而行的蜻蜓。茉兒緊張的抓緊烏篷的麻布,腦中只剩一片空白。

    難怪江南人叫這「水上飛」,她覺得自己此刻彷彿飛鳥般,不知天南和地北,如要衝入雲端!

    驀地,豆大的雨落下,但奇怪的是,沒有兩下,就轉成東西斜織的紛飛細雨。

    「喂!下雨了。」這是茉兒唯一想到的話。

    那人像是這會兒才發現她的存在,一面熟練的控船、一面彎下腰貼近她的臉叫道:「我們要到大湖了,會有浪。」

    茉兒愣住了。多俊朗的一張臉啊!在雨中,白衫衣裾翩翩,藍色帽帶飄飄,臨著風,不畏雨浪,依然瀟灑自在。

    子峻則看到一個清麗如花的面龐,在雨中,靜靜地凝視他。多美的水上女兒,讓他幾乎忘了自己正在湖上,而後有追兵。

    遠遠的一座石橋,一匹馬在橋上隱現,那笠帽人揚聲大喊,「我們後會有期!」

    「還沒請教仁兄尊姓大名呢?」子峻吼回去。

    「萍水相逢,又何足掛齒呢?」笠帽人說完,便加快馬步,沒入煙雨濛濛中。

    「萍如星星,星似萍,老樹與昏鴉,天涯任我聚!」子峻心有所感的以詩詞相送。

    這一幕,茉兒永難忘懷,兩個任俠男子,錯身而別,至情又至性,不像她所見的官場逐利之人,以酒肉奉迎,滿心虛偽,面目可憎,言語乏味至極。

    「抓緊!」子峻身一低,說道。

    莽莽江湖,遠波無際,茫茫大片的水域。

    但子峻不再深入,只是沿著湖岸穿過蘆葦叢,來到一小河道。隱約間,有一臨水木梯通向一座飛宇欄杆的小樓。

    「我們在這裡避一下雨吧!」他說。

    茉兒這才想到自己的處境。這男子是誰?擄船行徑不就等於是盜匪嗎?

    子峻似乎看出她的猶豫,忙說:「在下任子峻,在淳化也是有名有姓之人,會驚擾到姑娘,有不得已的理由。請姑娘避過這場雨,我送姑娘回去後,再好好謝罪一番。」

    看他全身也濕透了。茉兒出身大家,向來不忸怩作態,既來之則安之,她還慶幸自己在弓鞋外又套上了農婦穿的硬底鞋,才沒有在木梯上歪歪倒倒的跌得很難看。

    登上樓台,屋簷下是一塊木匾,上面以龍飛鳳舞的書法寫著「天步樓」三個字。

    她面對他,雨霧瀰漫,出口就問:「是這屋子的名嗎?取得妙,好個『茫茫天步』。」

    一個村姑有貌又有才?子峻覺得驚訝極了,卻不忘回答她,「姑娘太詩意了,這名字其實很俗,是『一步登天』的意思。」

    他禮貌的請她入內,自己則走到竹簾隔著的裡間去。

    天步樓的外表雖然簡樸,裡面卻是書香物雅,所有的擺設錯落有致,也表示主人是飽讀詩書之人。

    茉兒隨手翻看著放在長几上的幾本籍冊,都是端整清逸的書法,寫著經史子集的策論,後面的作者是「任子峻」。

    抬頭望牆,有掛壁的名劍和古琴,再過去是一幅詩對聯,字體介於草書和楷書間,俊秀帶點狂野的字體——

    天步踞湖,雲開當空日,共秋水一色

    扁舟過橋,簫吹玉人心,到明月三更

    落款者又是「任子峻」。

    嗯!寫盡天步樓、寫盡淳化河,倒比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更傳神。茉兒欣賞著,冷不防有人在後面咳兩聲。

    她一回頭,見子峻已換上乾衣服,青衫青帽,更顯器宇軒昂,她心跳加快,卻仍大方的說:「任公子學識淵博,想必是個才子,怎麼沒有入朝為官呢?」

    會問這種話,表示這女孩出身不凡!而聽到佳人稱讚自己,子峻難免得意又帶點謙虛地說:「說淵博不敢,為學之道無涯,我要讀的書還多著呢!『才子』兩字,也不過是浪得虛名,要等明年赴京趕考後,才能一展多年苦讀的成果。」

    赴京趕考?這麼說,任子峻有可能中殿試前三名羅?

    如果狀元是他……不!即使是不列一甲,只在二、三甲,若能招為夫婿,不也是如意郎君嗎?

    茉兒的臉驀地紅了起來,差點錯過他的問話。

    「還沒請問姑娘芳名?怎麼會一個人在河上泛舟呢?」子峻問。

    「呀!那船夫……他不會有事吧?」茉兒這才想到那跌落河中的倒霉船夫。

    「這兒的船夫都習水性,大湖都不怕了,何況是條小河渠。」他爽朗的說。

    「我還沒問你為何要搶船呢?」她問。

    子峻正要解釋時,任良從屋外進來,甩掉遮雨籐席說:「好在有這場雨,才能洗掉我渾身的馬糞味。」

    子峻笑著說:「那幾位官爺出城了嗎?」

    「早出去了!」任良回答,「嚴嵩家那幾個狗腿還弄不清楚情況,在城內團團轉,想找那已經不在的馬。」

    茉兒一聽到自己爺爺的名字,人微微僵住。

    此時,任良也注意到窗邊有位姑娘,他瞪大眼。這屋內除了老魯媽和幾個洗衣婦外,還沒出現過女人,而且是年輕標緻的,事情有些奇怪喔!

    子峻用眼神警告他,表示此位姑娘雖做村姑打扮,卻不是可以唐突之人。

    任良感到一頭霧水,聳聳肩,只好到後面去清理手腳。

    「嚴家的人怎麼了?這和你推開船夫,劃走我的船有關係嗎?」茉兒急急地問。

    「當朝首輔嚴合老,你知道嗎?」見她點頭,子峻又說:「他的孫女兒行經淳化,卻假公濟私,吃地方的、用地方的不打緊,還把要報軍情及押解犯人的馬匹都佔據,耽誤了人家的公事。我呢!就是去奪回那些馬,讓該用的人用,所以才被會追得滿街跑,還搶了你的船。」

    茉兒的心陡然冷卻下來,腳如石塊般重。怎麼和嚴武說的不一樣呢?她是很不想打擾官府,但嚴武說這是應該的!而她向來不管一些瑣碎之事,全由老僕打點,這也是嚴家的規矩,誰知卻妨礙了公務進行,反讓地方人士詬病?

    她可不想讓自己的一時失察,壞了爺爺首輔的名聲,更不願教任子峻以為嚴家小姐都是驕蠻任性、不可理喻,因為她直覺,他將是她生命中一個非常重要的男子。

    「我想,嚴小姐絕對不會如此不講道理的上定是受下人的欺瞞……」她試著說。

    子峻一想起立於石階上女子那張俗艷的臉,不禁冷笑道:「我可不以為然。」

    嚴家的種種,只會壞了眼前的氣氛,於是,他轉變話題說:「姑娘算是任某今日的貴人,還不知該如何稱呼?家住何處?」

    出了這糗事,自然不能說自己就是那嚴小姐,所以,茉兒支吾地道:「我叫茉兒……茉莉的茉……」

    「茉兒。」他微笑地喃唸一聲。

    這一聲念到了茉兒的心坎裡,她輕聲地說:「雨停了,我也該回去了。」

    外頭兩歇霧散,陽光破雲而出,在水面灑下一片金光。

    子峻有種形容不出的不捨,但禮教告訴他,男女授受不親,茉兒不是青樓女子,他們之間的相遇,已足夠造成閒言閒語了。

    既然人不能留,他只有說:「我送你。」

    茉兒的心情極為矛盾,想時光停駐,又望速速遠離。

    水波輕蕩的河面,還不是她能操舟處,於是,子峻又成為她的撐篙人。

    兩人目光相接,茉兒忍不住問:「你明年春天,一定會到京城應試,對不對?」

    「我沒有道理不去。」子峻回答。

    「我希望你能金榜題名,高中狀元,我相信以你的才學,天下無人能敵。」她熱切地說。

    「姑娘太抬舉我了。」子峻很納悶她的器重,但又迷醉於她明眸之美,接下去說:「但願任某能夠不負姑娘的期望。」

    這多像張君瑞和崔鶯鶯的對話呀!茉兒恨不得身上有什麼王佩釵環之類的信物可以為證,可惜她村姑打扮,素面示人,連只手鐲也沒有,而且,私相授受,太過大膽,只怕子峻也會看輕她。

    他們最終還會再見面的。茉兒篤定地想。

    烏篷船又回到吹簫處,河岸原來的船夫一見到他們,就朗聲大叫,「我的船、我的船!」

    茉兒怕眾人發現她的身份,於是趁著一陣混亂時,彎到一棵大樹後的巷弄中,匆匆回到已慌成一團的驛站。

    「姑娘……」子峻應付完船夫,左右尋找,卻不見佳人的蹤跡,他轉頭問船夫,「坐你船的那位姑娘到哪兒去了?你知道她住在什麼地方嗎?」

    「我不知道哇!她是半途叫船,說要逛逛,我只認銀兩不認人的。」船夫說。

    子峻走到大街上,又繞回河畔,跨了幾座橋,卻全然不見茉兒的蹤影。

    他站在原地,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像撞了邪神似的。

    但更教他氣餒的是,除了「茉兒」兩字,他甚至不知道她姓什麼。

    *******

    茉兒一回到驛站,就立刻把嚴武喊來,發小姐威地怒責他一頓,不但食宿付錢,自僱車馬,還賞了厚銀給驛丞、士卒及服侍的丫環、老媽子,一掃前日苛待的印象。

    她更不准官府再追究偷馬賊,或者查辦那幾個趕著辦事的官爺們。

    因她而被打得遍體是傷的小萍,除了贈金養傷外,因其忠厚,還被茉兒提攜為身邊的丫環,進入北京人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嚴府大宅。

    小萍的家人自是拿了一筆財物,千恩萬謝。

    後回京的路程,茉兒都小心的盯著,絕不佔公家一點便宜,反而叫嚴武一路打賞,惠澤接待的人馬。

    可憐的嚴武,這回偷雞不著蝕把米,非但沒有賺到嚴鶯撥下的那此些錢,自己還倒貼了不少。

    不過,心疼歸心疼,回到北京,凡賄賂、關說、建屋、齋祭……只要找上嚴府的,他都可以狠狠的大撈一筆,本金加上利錢,連滾好幾倍,數都數不完。

    對於孫小姐幼稚的行為,他就擔待點,不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女孩嘛!以後她自然會明白,嚴閣老的這一塊招牌有多好用,有時還好過聖旨呢!

    另一頭,仍在淳化城的子峻,有好幾天都在大街小巷中打聽茉兒的下落。

    「沒有了,我連怡香院都搜過啦!現在全城的女人看到我都躲。」任良誇張地說。

    子峻愣愣地坐在天步樓中,看著湖光山色,他突然說:「阿良,我們是不是遇見狐仙了?」

    狐仙的說法,在大湖一帶謠傳甚多,無論是坊間的話本、說書彈唱、士子醉語,都曾提到狐化的佳人。

    子峻在松江府守祖母墓,方才到淳化,並未受此風影響,至少他在別墅內苦讀,夜深人靜時,除了任良的打呼聲外,什麼都沒看見、聽見。

    「極有可能喔!那姑娘是有狐仙的妖媚。」任良興奮地說。

    「胡說!」子峻沒好氣的斥責他。

    因為心頭徘徊不去的牽掛,他放下策論,研丹青畫起記憶中的茉兒。如一朵茉莉,淨白而秀麗,坐在一艘小舟中,眼帶期盼,欲語還休,訴不盡的過去和未來。

    「茫茫天步,湖山漠漠……」他提了這幾個字左右上角,卻不知該如何接下去,只好罷住。

    「子峻慶申年淳化遇茉兒」。這是他在左下角的落款。

    讀書那麼多年,大半是因為光耀任家門楣的重任,他個人還沒去想太多千鍾粟、黃金屋或顏如玉的問題。

    如果金榜題名後,接著的是洞房花燭夜,而他的顏如玉能夠像茉兒一般,不也是人生一大稱心之事嗎?

    他想起茉兒盼他高中時的殷殷神情,隱隱透露著許多玄機。

    是不是他榜上有名,就能再見茉兒呢?

    太荒誕了!這甚至比狐仙的傳說還更縹緲無稽!

    春闈會試在即,他絕對不能讓自己胡思亂想、走火入魔了!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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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2:4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結親

    下水流,泗水流,

    流到瓜州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

    恨到歸時方始休;

    月明人倚樓。

    ——白居易•長相思

    嘉靖四十年,歲次辛酉。

    春,北京。

    正是清明時節,但京師不同於江南,不見牧童吹笛,也不見細雨紛飛。雖是如此,春意仍瀰漫,樓宇粉牆,及遠遠的大內琉璃瓦,都籠罩著一層明媚的柔高氣息。

    京城的人也不一樣,因為今年是恩科會試,各省的士子,以舉人及薦舉的身份,約有六、七千人趕考。這龐大的數目,除了像子峻有家可住的之外,大都集中在各同鄉會館一帶,增加了許多熱鬧。

    會試三場已過,只錄取三百人次。發榜那日,萬頭鑽動,有人雀躍、有人哀歎,各有各的心情。

    今年的題目集中在「北虜南倭」破壞之後,種種休養生息的策論。子峻的長兄子峰帶兵大同,專對付俺答,所以家中不時有消息傳來;再加上子峻剛從江南來,熟知倭寇動向,便以他縱橫的文筆,由均田、擇吏、去冗、闢土、薄征等各方面,洋洋灑灑地寫上一大篇。

    他很有自信,榜單上一定少不了他的名字。

    果然,中了會試,接著要等皇上欽點的殿試,然後分出名士,考試才算真正完成。

    殿試一甲的狀元、榜眼、探花,是全國前三名,一舉聞名天下知,也是士子寒窗苦讀、夢寐以求的。

    那種出身就是不同凡響,所以,子峻雖以父親職位可以庇蔭保薦做官,就像很多六部官員的子弟一樣,但他喜歡自己努力得來的挑戰,由秀才、舉人到進士,一步步上來,儘管有些固執,但也因而受到鄉親父老的稱讚,認為他正直耿介,前途必大有可為,狀元夢也指日可待。

    今早,任禮部侍郎的任傳周又再一次交代兒子,「殿試那麼多篇文章,文筆好很重要,但要名列前茅,則要看書法,字跡工整畫一者最吃香,所以,這幾日你務必要多練字,不可以閒散。」

    但子峻不是那種習慣臨時抱佛腳之人,當別的士子正在苦練翰林院最愛的館合字體時,他偏偏跑出去逛,想清清自己埋在四書五經八股文裡的腦袋。

    他先到會館找朋友,朋友不在,便邁開腳步到城南的廊房一帶。那兒有好幾條街,是市集店舖圍聚之處,天天人來人往的,好不熱鬧。

    子峻對綢莊、藥鋪、米店……都視而不見,他感興趣的只是幾座書坊,偶爾到茶館去聽聽說書,並沒有一些京官子弟的玩樂惡習。

    子峻來到一家「紫書棚」中,打算先看看有沒有新鮮東西。他收集了一些珍藏書,有的是舊日絕版、有的是棗木繡梓的精品,若看到名筆、名硯或上好紙箋,他也不會錯過。

    然而,這嗜好也很昂貴,有時一套名書,可相當於三、四十石米的價錢。所以,一個不小心,就很容易成了玩物喪志,反而得不償失。

    依他父親儉省的習慣,書仍用手抄,一本本的下去,自己也可以增加更多的學識。

    走出「紫書棚」,天忽然下起雨來,春雷響動,街上的人紛紛跑散,子峻也暫避到一家小茶館,叫了幾樣炸糕、豌豆黃等京城小吃,啜飲著茶,暫解飢餓。

    茶館掌櫃見生意上門,忙叫裡面的瞎老頭和他的孫女銀花來為大伙唱幾段曲兒。

    銀花約十七、八歲,梳著雙飛燕的松髻,身穿窄腰的扣身衫,那眉眼竟有幾分像茉兒。

    不!其實並非真的像,銀花哪有茉兒的清麗和貴氣呢?只是,這近半年來,每當看到年輕女孩,他就不由自主的想到那個神秘來去的茉兒。

    他滿二十三歲了,幼時曾與徐家表妹訂婚,但表妹命薄,十四歲便病亡,他拈香拜過,卻沒有印象。

    以後,父親也替他積極物色過,但大哥娶妻、祖母過世、考鄉試,一件又一件的接踵而來,竟讓他無暇論親,最後,想說乾脆等他取得功名後,再一起辦妥。

    子峻並不心急,還覺得沒有妻室才能了無牽掛地四處遊歷,而身在江南,與朋友交往,難免會與名妓唱和,那是流行的附庸風雅,尤其他有才子之名,想當他的紅粉知己,藉機提高身價的花魁倒也不少。

    但他不喜歡這種無謂的牽扯,常走得瀟灑,令人怨他無情。直到遇見茉兒,經過半日的相處,他才明白,一個人可以在自己的心版上印得如此深,彷彿她一直就存在在他的生命裡,即使是詩詞也寫不出這種無以名狀的感受。

    她很在乎他中狀元與否的事,有沒有可能她會出現在北京城呢?

    喝完一壺酒,子峻付錢要離去,任良突然匆匆走進店裡來說:「少爺,總算找到你了,舅老爺那兒有請呢!」

    舅老爺就是徐階,他入閣干預機務已經多年,因擅寫青詞,頗得皇上喜愛。不過,內閣中有個嚴嵩,徐階位在他下面,每日都得小心翼翼的唯諾附從,深怕有個得罪會腦袋不保。

    但子峻也明白,徐階是深藏不露,假如扳不倒嚴嵩,也會耐心地等到他死。

    徐階是這次會考的主監官,前幾日,子峻才以門生的名義拜見,今日急匆匆的找他,又為何事?

    子峻不敢耽誤,直接到徐府。總管在門口就迎著他來到大廳,發現父親竟也在座時,他的內心立刻蒙上一層陰影。是不是他試卷中痛斥時下弊病的用詞太直,所以出了問題?

    他向兩位長輩問過安,便恭謹地站在一旁。

    徐階開口說:「今天叫你來,實在是發生一件事,恐怕要叫你委屈一下了。」

    「什麼事?是我的卷子惹禍了嗎?」子峻憂心的問。

    「不!你的卷子好極了,詩賦議論都是上乘,彌封閱卷時,大家都嘖嘖稱奇。一開封,竟是你!真不愧是我的外甥,光耀了松江府,也給足了我面子。」徐階頓一下又說:「問題是,我們就怕你寫得太好了。」

    「怎麼說?」子峻完全不懂,眉頭忍不住皺了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徐階語氣沉重地說:「今天嚴間老忽然臨駕禮部,要求觀閱試卷,並問有哪個士子是特別出類拔萃的,說他的小孫女已到當嫁的年齡,想招今科狀元為女婿。」

    嚴家小孫女?子峻立刻想到淳化驛站中那俗不可耐的女子。哪個狀元娶到她,還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

    「嚴合老上回對會試親自關注,是九年前的事了,那一年,他是為大孫女擇婿,偏巧試卷最好的三位士子都有妻小,可他卻為一己之私,硬把排名中等的袁應樞舉拔到前三名,弄個探花,很多人不服,但也敢怒不敢言。」任傳周進一步解釋。

    「這不是枉法循私、公然舞弊嗎?」子峻略有聽聞這事,士林之人都很瞧不起袁應樞,但由長輩嘴裡親口說出內情,這還是第一次。「皇上怎麼會允許他這樣違法亂紀呢?」

    「皇上自深居西苑以來,殿試已成為一個形式,只要嚴合老插手,他點誰就是誰,皇上都不管。」徐階搖搖頭說:「此時已無關文章的好壞了。」

    子峻把話聽進心裡,琢磨一遍才說:「舅舅的意思,是要我心裡有數,這一科我是沒機會中狀元了?」

    「不!」徐階很快地回答,「我就是怕你太出風頭,反而中了狀元。」

    子峻有些糊塗了,他看了舅舅,又看看父親。

    「我一明白嚴間老的意思,就故意撒下你的試卷,所以!他挑了三個,還沒看到你的。」徐階停下來喝口茶。

    「但殿試就藏不住了。」任傳周接著說:「到時,他若點你為狀元,你就注定要當嚴府的女婿了,因此……你舅舅和我商量,請你殿試時出五分實力就好,書法別太引人注目,在嚴家的勢力下,你有個二、三甲的庶吉士就夠了。」

    子峻愣住了。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他從四歲啟蒙,努力讀書,熟背一切經史子集,勤練詩詞八股、無數篇的策論、數不清的五言八韻,夜以繼日的,二十年來,為的不就是這最後的一試嗎?

    如今,他們卻叫他把這畢生奮鬥一半都付諸流水?

    欽點一甲,名揚海外,是所有士子的夢想,直入翰林院,內可登內閣,外可為封疆大臣,如鵬鳥般一飛沖天。

    二、三甲庶吉的待遇就差一些,光環也明顯的縮小了許多。

    他怎能甘願就此放棄呢?這是污辱人的不戰而降呀!

    「不!我不同意,那是懦夫的行為。」子峻義正辭嚴的說:「我中了狀元,偏不娶他孫女兒,他又能如何?」

    「就是因為他能『如何』,我們才擔心呀!」任傳周語重心長的說:「嚴家殘害忠良,手段之毒辣,你都親眼見過的。」

    「你仔細想想,你願意娶嚴家的女兒,成為奸臣一黨,讓人不齒唾罵嗎?」徐階問道。

    「當然不!」子峻咬著牙說。

    「再想遠一點,嚴家多行不義必自斃,只要嚴嵩一死,嚴家必倒,到時,成為過街老鼠,身為女婿的任家極有可能會被牽連,甚至同罪下獄,那不就太冤枉了嗎?」徐階說。

    「子峻,你舅舅考慮的事,並非杞人憂天。」任傳周憂心的說:「我們還是避開嚴家這淌渾水比較安心。」

    「至於功名,將來有得是,即使是庶吉士,若表現優秀,想入翰林及內閣,仍有機會;再說,有我這個舅舅在,總不會委屈你太久的。總之,事情要往長遠大局著想,而不是爭眼前的一時之氣。」

    兩位長輩都如此說了,子峻顯然已沒有選擇的餘地。

    那夜,他輾轉無法成眠,內心愈想愈氣憤。

    考試不能考好,只能故意考個次等?這是聞所未聞之事!也只有這種君主昏庸、賊臣亂政的時代才會荒唐至此。

    人人滿嘴孔孟,為何世道竟會日益沉淪呢?

    *******

    殿試一甲出爐,紅榜上記著——狀元傅承瑞,榜眼童大祥,探花陳衡。

    茉兒坐在妝台前,瑪瑙玉梳旁是那張紅箋紙。她愁眉不展已有一炷香了,內心一直無法釋懷。

    怎麼會這樣呢?上頭沒有她期盼的名字,那日夜思念的人,到底有沒有進京趕考呢?

    雖然只是萍水相逢,兩人也沒有正面的承諾,但他不是說不會辜負她嗎?就衝著這一句話,在回京的半年裡,她每每拈香祈願時,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祝福的也是他。

    像失了魂一般,天步樓那短暫的相聚,佔滿她整個心田,讓相思的種子也慢慢成長茁壯。

    任子峻,你到底是中或沒中呢?

    「小姐,時辰到了,我們也該走了。」小青走到她的身旁催促道,「哎呀!老夫人給你那麼多首飾挑選,你怎麼一個都沒戴上呢?」

    鋪著軟黃綢的漆盤上放著各色的鐲釧、金花、耳墜、頭箍、戒指……金光閃閃的,好不美麗。

    「我都不要,拿下去吧!」茉兒搖頭說。

    小青無奈的端著金盤走開。

    茉兒朝鏡子弄齊髮鬢,眼微一偏,看見小青私下在動手腳。

    「小青!」她站起來,厲聲問:「你又拿什麼了?」

    小青嚇了一大跳,滿臉通紅的取出口袋裡的一支金折絲小釵,緊張的跪下來說:「小青該死,我……我一時之間又忘了,就順手……請小姐別罰我……」

    茉兒歎一口氣。自從淳化的驛站事件後,她的心眼像突然開很多,人也長大不少;回到家後,以前從沒注意到的事,都自然而然的傳入她的耳目。

    嚴家的奴僕確實刁蠻,即使她身邊的丫環、老媽子,只要有機會,衣裳、珠寶、香料……等束西,就一一往家裡搬。

    她第一次抓到小青時,小青還哭著說:「嚴府人人都這樣嘛!反正老爺有錢,咱們下人貪點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們的行為不只是貪,還是竊盜!我不管別人怎麼樣,在我的院子裡就不許。」茉兒又說:「你們想要什麼儘管開口說,年節時我也會有厚賞,是你們的就會有,但不許偷!」

    大家私下傳著,說她變了,不再是從前那個天真無知的嬌嬌女,她現在厲害到背後都彷彿長了眼睛,誰的手不乾淨,絕逃不了她的責罰。

    可是,多年來的積習難改,連小青都忍不住觸犯了好幾次,這一次,茉兒不願再心軟了,「這是第五次了,罰你下個月的俸。」

    小青臉一白。她鐵定又要挨父親的罵了。唉~~在小姐這兒撈不到好處,只有往別的地方多挖一點了。

    茉兒披上彩錦背心,由侍女提著燈籠來到大院前廳。貼身丫環她只讓小萍跟著。小萍是她由江南帶回來的,不會扣索錢財,心地實在,也是她目前稍能信任的人。

    今夜,嚴府宴請新科進士,包括最風光的一甲前三名,茉兒必須在他們三人之中,選出自己最中意的郎君。

    她的步伐有一種對命運不願服從的沉重。

    為了這場盛宴,嚴府早已張燈結綵,大大的紅布幡上寫著狀元、榜眼和探花的大名。他們穿著御賜的袍服和禮帽,騎著御賜的馬上息氣風發地遊行北京城,受群眾的景仰。

    更幸運的,他們之中有一人即將成為嚴府的東床怏婿,女主角還是有名的雲裡觀音,富貴美人都兼得,十足的歡喜躍龍門。

    熱鬧的筵席上,各大官員和新科進士談笑不斷、把酒言歡,誰都沒注意到,在幾座連著的大理石屏風後,有嚴家的女眷正透過鑲嵌著樹石花卉的縫隙,對這些年輕新貴評頭論足著。

    嚴老夫人歐陽氏躺在白玉軟榻上,臉色不是很好,茉兒輕捶她的腿說:「奶奶,您不該服那些丹藥的。」

    「有什麼法子呢?你爺爺上回丹毒引發的痔疾還在流血,我得代他吃呀!」歐陽氏忍著全身的癢說。

    「您和爺爺年紀都大了,實在不宜試那些藥。」茉兒仍是不贊同。

    「傻孩子,吃對了可是長生不老呀!」歐陽氏笑笑說:「何況這都是皇上恩賜的,皇上要我們替他試藥,他也只相信你爺爺,而皇上是一國之君,我們做臣民的就要為他盡忠。就是因為你爺爺全心護主的心,才會長久得寵信而不衰,嚴家的富貴也是得來不易的。」

    這些話,茉兒以前絕對會當作耳邊風,但現在卻都牢記在心底。

    「茉兒,來瞧瞧!那個傳狀元可是一表人才哩!」

    一干眾女眷紛紛喊她,包括父親的妻妾和兩位嫂嫂。

    「快去看呀!」歐陽氏推推孫女兒說:「當年你姊姊嚴鶯也是這麼挑中你姊夫的。」

    結果,姊夫不如想像中的有才有德,常一副窩囊相,男人氣魄不夠,令姊姊氣憤不平,最終,兩人反而成了怨偶。

    她期盼中的恩愛夫妻,絕不是如此的,她覺得兩人應該是心意相通、款款深情、只羨鴛鴦不羨仙,就宛如……

    她的心飛到天步樓,任子峻的溫柔笑語彷彿仍飄散在耳畔。

    「茉兒,快來,你是今天的主兒呢!」大嫂拉她的手,往一朵花心的洞向外看,「那個坐在爺爺右下首的,就是你的狀元郎,再下去的是榜眼郎和探花郎。你中意哪個?看起來都很年輕英俊,妹妹好福氣呀!!」

    再年輕英俊也都是陌生人,走不進她已被填滿的心裡。

    茉兒不想再看第二眼,卻被二嫂硬擠著脫不開身。

    她正要生氣時,眸子一轉,在離核心的另一角,一張熟悉的臉驀地映入眼簾,那不是夢裡尋他千百次的任子峻嗎?

    他穿著二甲庶吉士的仕服,臉上毫無笑容,寫盡失意,是沒中狀元,有懷才不遇之歎嗎?瞧著他那個樣子,真讓茉兒心疼,直想過去對他說:「不要難過,我才不管什麼狀元郎,我就選你!只要你成了嚴家女婿,這兒沒有人會勝過你,最顯貴的也將是你,我不會看錯人的。」

    茉兒找到意中人後,心情頓時大好,臉蛋也散發出美麗的光彩。

    這時,任職於錦衣衛的大哥嚴鵠走進來問:「如何?此科的士子,都沒讓妹妹失望吧?」

    「看她的表情,像偷吃了蜜般喜孜孜的,八成是心意已定了。」歐陽氏說。

    「讓我猜猜,」嚴鵠想了想,說:「那一定是咱們才高八斗的傅狀元羅!」

    茉兒搖搖頭。

    大家一愣,接著又猜童榜眼和陳探花,但都得到否定的答案。

    嚴鵠不耐煩的說:「你是在胡鬧嗎?不是他們三人,到底是誰?」

    茉兒不能明言淳化的一段奇遇及心有所屬,只叫大哥到洞前,指著說:「在左邊的第三根石柱旁,那戴著青紗帽的男子,全場就數他最正襟危坐,別人狂歡他冷靜,妹妹看他最具將相之貌,必是國家楝梁。」

    「嗯!若沒看錯,他是禮部任侍郎的兒子,為人向來狂傲。」嚴鵠皺著眉說:「但他僅僅是二甲進士呀!」

    「我才不管什麼一甲、二甲,反正我就是看他順眼!」茉兒雖臉紅心跳,但仍堅持地說。

    歐陽氏被眾人攙扶著,由裡向外看。子峻是在場唯一滿懷委屈的人,神色難免鬱鬱寡歡;但看在歐陽氏的眼裡,那是沉穩內斂的表示,比起來,連最看好的傅狀元,都顯得輕浮了。

    「茉兒還真有眼光。」歐陽氏笑著說。

    有了老夫人這句話,茉兒如吃了定心丸,人一歡喜,就忘了形地說:「奶奶,他真的很與眾不同,對不對?」

    「你這丫頭,羞不羞呀?」歐陽氏調侃道。

    幾個女眷全圍著茉兒取笑,害她想再多看子峻一眼都沒有勇氣,只有把在廳堂上那孤傲不群的他默默地放入記憶中,和天步樓瀟灑自在的他合在一起,成為甜蜜的縈迴。

    嚴鵠腦袋一轉。對了!這傢伙還是次輔徐階的外甥,其實家世並不比傅狀元差,茉兒若喜歡,也不失為一段好聯姻,只是不知道……

    「不知這位公子是否有妻室了?」有人突然說出嚴鵠心裡的疑問。

    茉兒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這想法太可怕了,長久以來,都未曾進入她的心思。不!任子峻一定不曾婚配,若他有妻子,絕對不會與她在天步樓傾心相談,並牽扯出淡淡情絲,引得她半載的期待與思念……

    她相信他,並且相信自己,老天爺不會這樣捉弄她的。

    *******

    山如此高遠,青草在春雨灑過後猛地抽長。子峻夾跨著肥馬,勁蹄踏地的往前直衝,想衝向天邊,一洗心中那累積的怨氣。

    嚴嵩賊,誤我國家、誤我前程!

    鞭一揚、馬一躍,他幾乎被摔落地。在大轉一圈後,看見他的朋友,也是今科武進士的郭諫臣一路奔來。

    兩匹馬相遇,郭諫臣勒住韁繩說:「這畜牲也是有靈性的,你拿它出氣,它也會抗議。」

    「不錯,連畜牲也不想被當作奸臣。」子峻冷笑道。

    他們沿著京畿外的荒林走著,子峻對著空曠的林子說:「這裡曾是元朝的大都,是輝煌的大汗之城,所有的蓋世武功,終究灰飛煙滅,我又何必掛念這小小的名利呢?」

    「名利雖要看開,但想想,傅承瑞、童大祥和陳衡的才學都不如你,卻因嚴嵩喜歡,皆能榮登金榜。明白的人,心裡如何能平呢?」郭諫臣歎口氣說。

    「算了!有嚴嵩當朝,我甚至連這庶吉士也不要了,或許獨自去雲遊四海還快樂些。」子峻不禁仰天長嘯,「屈之折之,百歲莫贖;不屈不折,雲飛九霄!」

    「好個不屈不折!乾脆我也丟掉這武進士的頭銜,和你游天下去!」郭諫臣豪爽的說。

    他們盡情的說著,對著逝去的大元朝抒發心中鬱積的壘塊!

    遠遠地煙塵滾滾,尚未走近,就看出是任良。子峻心中一緊。又有什麼事了嗎?

    任良沒下馬,直接就說:「少爺,快回家吧!舅老爺到府裡來了,好像很急的樣子。」

    舅舅親訪,可見事態嚴重,難道他寫差試卷還不夠嗎?

    子峻二話不說,立刻策馬馳騁回京城。

    徐階的軟轎已停在中庭,商議地點不在大廳,而是在任傳周的書房,表示事情極為機密。

    這一回,不但徐階和任傳周在,還有任夫人徐氏。

    子峻仍依禮拜見,但滲著汗水的臉已佈滿焦慮。

    「子峻。」徐階的面色比以往都凝重,「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但似乎禍事臨頭,躲也躲不過了……」

    看徐階講不下去,任傳周便接著說:「嚴家晚宴那日,待嫁的嚴小姐,狀元、榜眼、探花全看不上,偏偏就挑中你。嚴閣老今早在西苑已正式向你舅舅提親,有意結這門親事。」

    對子峻來說,這無異是青天霹靂!為了躲嚴小姐,他委屈的不奪一甲,結果,將一甲拱手讓人後,仍避不開嚴家小姐的糾纏。他前世到底是造了什麼孽,竟成雪上加霜的雙輸局面?

    「不!我絕對不同意!即使要殺頭,我也不會當嚴家的女婿,士可殺、不可辱,要我與好臣攀親做戚,我寧可死!」子峻咬著牙說。

    「別惱成這樣。」徐氏看他剛騎馬回來;又氣急攻心,忙安撫道:「我們大家也都不同意,嚴家小姐的霸道是出了名的,我們任家哪伺候得起?方纔你舅舅也想了幾個辦法,其中一個就是你快找家姑娘納采成親,到時木已成舟,嚴家也莫可奈何了。」

    「真要這麼做?不能直接回拒嗎?」子峻皺著眉問。

    「拒絕嚴合老?」徐階無奈的搖搖頭,「他那人心眼兒多,又歹毒,要是惹惱了他,可是僅有家破人亡一條路啊!」

    子峻很清楚,儘管心中有恨,也不敢吭聲。

    「現在問題是有哪家姑娘肯臨危下嫁,救我們任家呢?」任傳周為難的說。

    這可真難了!這時局,有誰會拿著頭去和嚴家搶女婿呢?所以,此事務必得快,要在消息尚未放出前迅速行動。

    他們第一個便想到吏部左侍郎高瑜的女兒高幼梅。

    任高兩家原在兩年前走過媒婆,當時幼梅十五歲,若非子峻的祖母去世,媳婦說不定早就娶過門,也就不會有今天這場災禍了。

    事不宜遲,當天,任家父子連夜避人耳目的偷偷來到高府。

    兩方辟室會談,高瑜一知他們來意,立刻白著臉說:「不、不!嚴合老選中令郎為孫女婿,已在六部傳開,我有膽也不敢和他爭呀!」

    「這也不是爭,我們兩家早就談過婚事,只是一延再延,想等小兒取得功名。」任傳周懇求地說:「只要我說小兒和令嬡已有煤聘,高兄不予否認,就算是我任家的救命恩人了,我任家幾十口人都感激涕零呀!」

    「任兄,我們是同科出身,情同兄弟,照說沒有袖手旁觀之理,可對方是嚴府,你也明白,我真是怕啊!實在不知要如何幫你……」高瑜長長的歎口氣。

    「高兄,不過是借你一句話。小犬雖不才,但也相貌堂堂,以前也是高兄誇過多次的,你忍心讓他落入嚴家之手嗎?」任傳周又說。

    「我是很喜歡子峻,作夢也想要他當女婿,但……這好為難……」高瑜仍是猶豫。

    任傳周忽然拉著兒子,撲通跪下,「請高兄救我們全家的命吧!」

    「高世伯,子峻的生死,就在您的一句話了!」子峻被父親的舉動嚇到,也不得不開口。

    燭光跳動中,一人站著,兩人跪著,這場面好荒謬,令子峻心中的屈辱又更深一層。曾幾何時,他這松江府才子連娶個妻子都要雙膝下跪,貶抑自尊的求人憐憫?

    此刻,他真想拂袖而去,管他風、管他雨、管他嚴嵩的氣焰高過天,他根本不想娶嚴家小姐或高家姑娘,大不了,和尚廟也能納人,不是嗎?

    他正要扶父親站起,放棄這苦苦哀求,高瑜忽然點頭說:「好吧!我向來愛子峻的才,為了他,我就賭了,我們兩家從此休戚與共、禍福相依。」

    「高兄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任傳周激動地說。

    子峻的感謝卻說得極為勉強,他一向心性高傲,但打擊一直來,逼他不得不折辱自尊,此刻,功名及妻子都像是他人生中的一場噩夢。

    這些委屈,讓他失去了豁達,恨意只有愈來愈強烈。

    *******

    歐陽氏皮膚潰癢的症狀,在吃了解毒丸後,仍沒有好轉的跡象,偏偏身體有恙,心也煩,她在三面開的廂房中靜坐著,旁邊是媳婦左氏,正叨念著——

    「據世蕃說,任家和高家的那門親事,原來是沒有的,錦衣衛都調查過了,那分明是衝著咱們嚴家而來的。世蕃說,不結就不結,有何希罕,咱們茉兒有多少人搶著要,還怕嫁不掉嗎?不過,就是嚥不下這口欺負人的氣,非給任高兩家一點教訓不可……」

    歐陽氏擺擺手,要她住嘴。

    不遠的曲廊處,茉兒在陽光下坐著,望著燦爛開放的牡丹及杜鵑,嫩紅的臉上帶著神秘的神情,一會又悄悄地笑了,這分明是女孩兒思春的樣子。

    她的一顆心完全在任子峻身上了。

    再遠處,是青藍琉璃瓦,皇上賜蓋的,可見嚴家蒙受多少思典呀!歐陽氏想著自己初嫁時可不是如此,當時,嚴嵩只是一介寒士,為人木訥拘謹,但皇上偏偏喜歡他這份慎言的脾氣,不斷的提拔他、重用他,最後甚至以他為耳目,給予完全的信任。

    人發達了,毀譽也就跟著來,鬥到不是生就是死的地步。嚴家所做的,不過是皇上要求的,但大臣屢次認為嚴嵩沒盡到勸戒之責,彈劾攻擊樣樣來,不置之死地似不甘心。

    為人臣自然是皇上的旨意最重要,不是嗎?

    歐陽氏比較憂煩的是嚴世蕃。一個獨生兒子,也真寵溺得過分,但已是大人,想管也管不動,好在小錯不斷,大過卻無。此外就是茉兒,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小孫女。

    茉兒水蔥似的人兒,比姊姊多了一份純真和深情,總希望她能有個滿意的歸宿,嫁給自己真正喜歡的人。

    歐陽氏差使著丫環喚茉兒過來。

    茉兒穿著新做的長衫,粉雕玉琢的,極惹人憐愛。

    歐陽氏故意說:「瞧你魂不守舍的模樣,天天就只想著自己要做新娘子了嗎?」

    「奶奶,我才不想那事呢!」茉兒臉蛋通紅地反駁。

    「哼!還辯。」歐陽氏笑說:「你就指名著要任家公子,萬一人家娶妻或訂親了呢?」

    「他才沒有呢!」茉兒發現自己有點兒失言,忙又說:「我相信他沒有。」

    「看一眼怎麼准呢?萬一他有呢?」歐陽氏試問。

    茉兒以為大伙是在逗她,因此故意說:「若他已有妻室或未婚妻,我就不嫁,反正別人我都看不順眼,寧可當個老姑婆陪奶奶住。」

    「胡扯!奶奶哪能陪你一輩子?」歐陽氏笑著說。

    茉兒半正經地回答,「奶奶若不陪我,我就削了頭髮,出家當尼姑去!」

    「瞧!愈說愈沒規矩了。」左氏望著繼女說。

    「茉兒是實心,哪像你們的心都是虛的,沒句好話!」歐陽氏罵罵媳婦,再拉著孫女的手說:「你真的非任子峻不嫁羅?」

    「我沒這麼說。」茉兒蹙起眉心、咬著下唇,「我是說,要嫁就只嫁任子峻,其它人都僅僅是討人厭三個字而已!」

    這下子,女孩兒家心裡的話已再清楚不過了。

    茉兒被表姊妹帶去放風箏後,歐陽氏叫丫環關幾扇窗防著潮氣,再對左氏說:「世蕃確定任家和高家的親事,是在咱們之後才定的?」

    「錦衣衛的報告錯不了的。」左氏說。

    「那我們得爭這個理,茉兒是皇上封的『雲裡觀音』我不信京城裡有誰比她更好。」歐陽氏也有些不悅的說:「我倒要任家明白,能娶到我的茉兒是天大的福氣。」

    「這……就非得便宜任家嗎?」左氏說。

    「你沒看見茉兒那個篤定的樣兒?她那妞兒雖性情好,但脾氣倔時也不得了,她要任子峻,就替她找任子峻吧!」歐陽氏說完,連咳了好幾聲,「她和你們都是不同的。」

    怎麼個不同?左氏撇撇嘴,她可看不出來。

    *******

    子峻在眾庶吉士中,很幸運地被選入翰林院,雖然不似一甲為正式編修,但他的實習身份晚個三年或許就會改變。

    這主要原因是他在國子監讀書時,表現良好,很多人明白他名列二甲,是為「失常」加上他是次輔的外甥,又暗傳是首輔的準女婿,沒有人敢怠慢。

    子峻一心熟悉新職務,完全沒注意到四周的詭異氣氛。

    一個泥濘的雨天,他回到府裡,也沒留心到來為婚禮籌措的布商裁縫全解散了,左邊客廂房內漆黑一片。走進大廳,只見父母愁眉不展,大嫂和弟妹都借口迴避。

    徐氏拿了一份紅帖給兒子說:「這是高家退回來的,說……八字不合。」

    子峻愣住了。莫非整個事情急轉直下,他結果還是白跪一場?

    「借口而已。」任傳周說:「錦衣衛找到高大人,說他手下有一筆稅收不清楚,要送查,就知道是誰在搞鬼了。高家再不退婚,明天就會莫名其妙的被送進大牢,我們不能怪人家害怕得急急撇清。」

    「天呀!姓嚴的真是欺人大甚了!」子峻雙手握拳,恨恨地說:「他們到底要把我怎麼樣?」

    「就是要你娶嚴家二小姐。」徐氏無奈地說。

    子峻又想起在淳化的驚鴻一瞥。他怎能和那種粗蠻俗氣的女人過一生呢?他突然跪下來說:「事到如今,請爹娘允許孩兒剃髮為僧,免得為家中帶來大禍。」

    任傳周歎口氣說:「這也太慢了。」

    徐階取來另一個鑲有華麗花紋的紅帖,「嚴二小姐的八字已經送過來了。」

    子峻打開一看,紅箋灑金字——嚴世蕃次女,閏名嚴鵑,年十八歲。他直直瞪著那些字,像火燒似的,蔓延在天地四方,令他沒有喘息的空間。

    「這庚帖還是錦衣衛白靴校尉,護著宮裡齊公公送來的。齊公公說,皇上曾賜嚴二小姐『雲裡觀音』之銜,也算是皇上的孫女,抗這庚帖,就等於抗旨。」任傳周說。

    「所以,你只有娶她一條路了。」徐氏憂慮地下了結論。

    子峻欲辯卻無言,他神情頹喪的走進雨裡,仰頭傾聽蒼天雷嗚。

    他竟成了嚴家的女婿?哈!哈!這世上還有天理嗎?出家不行、死也不行,只能接收一個他厭惡的女人,還有一個他唾棄的仕宦之途!

    也許,他其實不該進京趕考,不該求取功名!他腦中驀地浮現茉兒那含情脈脈的眼神。她若知道他將成為一具行屍走肉,才子之慕,大概也只剩下嘲笑和憐憫吧?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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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3:1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門當戶對

    玉爐香,

    紅燭淚,

    偏照畫堂秋思;

    眉翠薄,

    鬢雲殘,

    夜長衾枕寒。

    ——溫庭筠•更漏子

    嚴任兩府聯姻是今年京裡的大事,雖然嚴小姐為何棄狀元而就庶吉士,坊間有眾多謠言流傳著,但內閣首輔的孫女兒和次輔的外甥結鸞配,也堪稱是門當戶對。

    這場婚禮隆隆重重地由夏天準備到秋天,卻因嚴老夫人的身體不佳,一直往後延。

    茉兒靜靜的等著,每天帶著如作白日夢的笑容,待嫁的心令她愈來愈美麗!巴不得時光再走快一些,以期能和意中人朝夕相處,永結同心。

    子峻卻益發地嚴肅孤僻。這一年的遭遇,讓他滿腔的理想竟成磨人心胸的憤世嫉俗,放眼望去,前程只有黯淡無光,他多希望光陰停駐,婚禮永遠不要來。

    下了第一場霜後,人們以為嚴任兩家喜事將延到明年春天時,歐陽氏急著看孫女兒完婚的命令,讓迎娶日子迅速進行。

    納采、問名、納吉禮都過後,就是發嫁妝。

    以嚴家之財富,茉兒的陪嫁之物可以到幾百台,那天,有許多百姓乾脆關上店門,攜老扶幼的來觀賞這場熱鬧。

    嚴世蕃的手筆自然沒讓大家失望,各種名貴器具、珍奇古玩、綢絲麗服、金銀珠寶……都在天日下閃閃發亮,整整幾個時辰隊伍都走不完,讓眾人談論了許久。

    如此的風光,當一年後嚴家恩寵不再,大伙回想起這一天時,盛與衰,反而似不真實的幻象。

    這是茉兒情緒的高峰,她也不管新嫁娘是要嬌羞或啼哭不捨,就只是笑開一張甜甜的臉蛋,在細心的裝扮下,更顯美艷不可方物。

    她已千百次想像自己和子峻的重逢,想他一定會萬分驚喜的說:「原來嚴鵑就是茉兒,茉兒就是嚴鵑!」

    「沒錯,雖然你沒中狀元,我仍然心繫於你。」她將會如此回答。

    然後呢?然後呢?

    然後的事,王奶媽正在說哩!她左一個夫君為天、右一個夫唱婦隨,還拿一些怪圖片要她看,但她只看一眼就沒興趣了。

    「若他要拆你的纏足布的話,就由他來,男人都喜歡呢!」王奶媽說得更露骨,還要拉起茉兒的裙子看。

    茉兒把紅綾鞋縮進去。她的腳沒有姊姊纏得細秀纖小,因為奶奶熬不過她的哭鬧,後來爺爺煩了便說:「只要是我家孫女兒,有誰敢說她是大腳婆?」

    長大後,她還是有夜夜纏腳,但不很努力就是了。子峻會在乎嗎?那次在天步樓,她還套上硬底鞋,完全如不纏足的村婦,他似乎也沒在意呢!

    上轎時,茉兒真哭了,第一次有些離家的傷心。迎親人馬浩浩蕩蕩的,除了任家的人外,還有嚴鵠和嚴鴻兩兄弟領著錦衣衛來為妹妹助長聲勢。

    北京城內當然是人潮洶湧,全擠在街道兩旁圍觀。

    茉兒鳳冠霞帔、珠綴滿頭的坐在轎子裡,又忍不住笑出來。

    她偷掀右側的小錦簾,瞥見皇城午門的一角,小青忙擋住她說:「小姐,新娘給人看到是不吉利的。」

    茉兒坐直身子,無聊的把玩著頭蓋上她親手編織的長流蘇。

    一會兒,她又由左側的小錦簾向外看,只見有人站在屋頂上,在高揚的嗩吶聲中,小萍拿帕子遮掩說:「小姐,別急,姑爺就在前頭,既威武又風度翩翩呢!」

    茉兒放心地坐回去,任外頭的熱鬧及轎中的寂靜兩相對立。

    子峻一身大紅的新郎袍,騎在御賜的白馬上。哼!好個風度翩翩,他的確是快「瘋」了,積了一「肚」子的氣想翩翩高飛,永遠消失不見!

    有人說他搶盡了新科狀元的風頭,但真相他無法辯駁,除了父親、舅舅,沒有人知道他為避開這「風頭」付出了多少代價,結果,厄運仍然無情的降臨。

    為什麼嚴鵑會選他?有人說,嚴府晚宴那天,她由屏風後看中他,因為他長得最道貌岸然。天哪!他那是氣憤,所以擺出最陰沉的臉色,沒想到竟勝過那些逢迎媚俗的士子,這女人的眼光和想法的確有問題!只是……不會還有什麼怪癖吧?

    管她天怪地怪,逼他當新郎,卻不能押他入洞房,她愛到任府住,就盡量住吧!他唯一能忍的就是視而不見,今晚他就來喝個酩酊大醉,暫忘他有個令人痛恨的妻子!

    秋未,夜來得快,迎親隊伍到達任府時,已有成排的絳紗燈艷艷地亮著,在蒼藍的天空下,有種奇特邪魅的美麗。

    茉兒算好時辰踏出轎門,繡金紅鞋一觸及紅毯,嚴府那兒也開始歡宴,嚴世蕃當然趁嫁女兒的機會大肆酒肉一番。只有歐陽氏,揪著心口,想著茉兒這一夜將如何度過,洞房之夜往往是決定一個女孩一生幸福的關鍵。

    茉兒又笑了,因為離子峻更近。有一年多了,他都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好不容易又能面對面……小青接了紅彩結給她,那一端連著的是他,那牽力好奇妙呀!

    子峻的腳步有些遲滯,燈火刺得他眼睛痛,四周的家人都強顏歡笑。這任性的新娘,操縱這一屋子的人像木偶似的行禮,他二十三年頂天立地的長大,難道就為了當這傀儡嗎?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毋寧說是詛咒,千千萬萬詛咒!

    禮儀行完,新娘先歸房坐床,新郎則需要到席上接受祝賀。

    茉兒隔著紅羅頭蓋,和小青、小萍細聲交談著。此次陪嫁的人,除了貼身丫環外,還有奶媽、僕人共十個。據說任府家業不如嚴府,所以不敢送太多,等以後子峻飛黃騰達了,再另外添人,至少姊姊嫁入袁府時都是這麼辦的。

    聚集在新房內的都是茉兒帶來的人,兩支長紅燭燃燒著。奇怪,人說任府比嚴府小許多,但感覺卻異常地安靜,聽不到什麼風吹草動,彷彿很空曠。

    茉兒並不知道,由於新公婆怕她,早警告全家上下,沒事別靠近二房的院子,免得惹到二少爺的新娘子。

    小青左右看看。若沒有小姐的嫁妝幫襯,新房還真寒愴呢!她本不想陪嫁,因為人沒有往低處走的道理,但自幼跟慣小姐,也是不捨。她輕聲埋怨道:「沒咱們家舒服!」

    「小青,到任家後就是任家的人了,別把壞習慣帶過來。」茉兒聽了,小聲訓誡。

    交杯共食的時辰到,已有幾個穿著喜氣的婆娘拿著金錢、吉果和交杯酒到新房預備。

    接著,院子裡有騷動,茉兒日夜期盼的子峻正由僕人攙進來,他似乎已醉得東倒西歪,酒氣沖天的。

    「怎麼會這樣呢?」王奶媽不禁著惱的問。

    但縱使如此,禮還是要行。喜婆助子峻以玉桿掀蓋頭,茉兒只覺眼前一亮,本能的先低下頭。

    丫頭那兒「砰」地一聲,子峻跌坐在椅子上,雙眼緊閉著。如果他能看,他也不要看!新娘是不可以動的,儘管她心裡百般著急!

    喝交杯酒時更慘,新郎是由人哺喂的,沾了滿臉的狼狽。

    「不該讓他喝這麼多酒的!」王奶媽不太高興的說。

    既然新郎去會酒仙,也只有等他酒醒了。

    一些人扶茉兒到裡間更衣,一些人將子峻伺候上床,此刻完全沒有新婚之夜的旖旎浪漫,只是忙亂著。

    茉兒不生氣。再醉也是她的子峻,不是嗎?待她取下鳳冠,梳完發,換上素袍,外頭靜悄悄的。

    「咦!姑爺呢?」先出去的小萍叫嚷著。

    幾個人出來,見門是開的,但床上空蕩蕩的,院子裡除了月灑花木,什麼人影都沒有。

    「不會又回去喝酒吧?」王奶媽說。

    「我去找找看!」小青說著,便由月洞門走出去。

    幾條長廊成矩形擺開,小青往有燈火的地方走去,在燈火前,任良擋住她。

    「新姑爺是不是在裡面?」小青在嚴家是算大牌丫環,一向橫霸慣了。

    任良早知子峻「避難」書房的計劃。「公子醉得太厲害了,不許任何人吵他,他今兒個就睡在這兒了。」

    「那怎麼成?今晚可是大婚之夜,我家小姐豈可孤單一人?你叫人去把姑爺給抬回新房去!」小青凶巴巴的指使道。

    任良看這一臉胭脂的女人,覺得似乎有些面熟,又記不得在哪兒見過,只不客氣說:「抬?有本事你去抬好了,我只聽我家公子的吩咐!」他還強調「我家公子」四個字。

    「你竟然不聽命令?」小青的聲音隨著怒氣變大。

    「我憑什麼聽一個丫頭的話?」任良不甘示弱地回嘴。

    他們的吵鬧聲,驚動另一頭院子裡的徐氏。她匆匆趕來,看到嚴府的陪嫁丫環。她強迫自己要冷靜,這幾個月來,子峻的苦悶,全家都明白,所以,筵席間見他猛灌酒,也沒有人忍心阻止,然而,新娘子也是不能得罪的啊!

    徐氏問明兩人爭吵的原因,於是客氣的對小青說:「請回你家小姐,子峻醉得不省人事,夜深了也不宜搬動,今晚大家都很累,就先好好休息吧!明兒個我一定會叫子峻去賠罪,任你家小姐怎麼處置都可以。」

    女主人都講話了,小青也不敢再刁蠻。她板著臉回去,心想,新婚大喜之日就讓小姐獨守空閨,天下絕無此理,她一定會向嚴老夫人報告,誰教任家欺人太甚了!

    *******

    梆鑼三更,紅燭在羅帳外昏昏地燒著,茉兒擁著新衾,檀香幽幽地縈繞著,她心思百轉,怎麼也睡不著。

    這全然不像她期盼與幻想的重逢啊!當小青氣呼呼地說子峻醉倒書房,不回來過夜時,茉兒的心被刺一下。但去年秋天的緣分,已是一種完美的信仰,讓她很樂觀,相信子峻是真的不勝酒力,因而不怪他誤了佳期,反正來日方長嘛!

    但久久的等待,喧天的鑼鼓仍迴響在耳旁,她的雀躍仍懸在半空中,怎麼也無法降下與夜一起休息。她多想和他靜守這美麗的月色,即使他是酣醉的,但她清醒也就夠了。

    想到此,她就一刻也待不住了,悄悄地下床,披上織緞的水田披風,盡量不吵到睡在矮榻上的小青和小萍,在微帶寒意的風中,摸黑尋找有他在的書房。

    小青說在矩形廊的左邊,有一棵槐樹、一盞油燈、一個奴僕。

    她先看到任良,見他裡著被、打著呼,忠心的為主人守夜。

    茉兒的腳步更輕柔如貓,開了小小的門縫後,一間就進入了書房,任良連一絲氣恐怕都來不及嗅到哩!

    油燈如豆,搖搖曳曳,書冊畫卷都模模糊糊的,她的注意力只放在屏架後的長榻上,子峻睡在暗灰的被褥中,眉頭猶深鎖箸。

    那清俊的臉,在江南曲折的河上,細細的雨中;那帶笑的臉,在天步樓,在霧裡的大湖……而此刻,都在眼前,茉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撫他的眉,長長的髮絲垂落在他的胸前。

    昏沉之中,子峻睜開眼,幽幽的昏光裡有一一張絕美的面龐,含情脈脈地似在說:「我叫茉兒,茉莉的茉……」

    茉兒?子峻驚坐起來,但天在旋轉,整個人歪斜了好一會兒,他才出聲,「你是茉兒?」

    「你記得我?」茉兒終於覺得這一切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是呀!我一直在找你,但你消失了,我們還以為你是狐仙……」他眨眨眼,但室內太暗,大手往刖一伸抓住她,熱熱的膚觸透過掌心傳來,他說:「我一定是在夢中,對不對?最近老像在作夢,噩夢連連,如今終於有個好夢了……」

    「我是你的好夢,你很高興看見我,是嗎?」茉兒興奮得臉色如紅霞,更美得令人難以抗拒。

    「你是這世上我最想見的人。」子峻感覺到酒力往上直衝,身體有些不支,被抓住的茉兒也順勢傾倒在他的身上。

    多好聞的味道啊!髮香,人也香,如在熏花的天地裡。因為是夢,所以他能完全放肆,外衣散了、素袍散了,雪白胸前的一抹紅刺激著他的感官及慾望,始終渴念茉兒的心,如排山倒海般洶湧的朝他襲來。

    茉兒則完全柔軟以對,以夫君為天,在他的懷裡,體會到前所未有的火熱、前所未有的歡暢。有狂野、有淋漓、有柔情、有纏綿,無法形容的給予及接受。

    她以為相思已到頂峰,但愛竟是無限,令她喘息、令她與明月彩雲同飛,然後成為夫與妻……

    他吻著她艷紅的臉,緊擁住她,如纏繞的籐,低聲說:「茉兒不會走,不許走。」

    「走不掉了!」她輕輕地回答,「已經走不掉了。」

    子峻滿足了,這是長久以來最快樂的一刻,枕著她的豐發玉肌,沉沉進入夢中。

    茉兒一直沒睡,又忍不住自顧自的笑了好幾次。他不來新房,那她就來書房羅!根本不怕眾人說她不害臊。

    最後,疲累讓她閉上眼,長睫顫動,即使在夢裡,仍是笑。

    *******

    天光方露,小萍就發現茉兒不見了。

    小青還打呼,睡得正熟,這早晨的服待,從小萍來後,一向就歸小萍。她匆匆地綰髮披衣,來到院子外找,不敢驚動任何人。

    她雖然跟著茉兒才一年多,卻深知這嚴家嬌女的心事。或許她不是小青般的家生奴,還未沾染權貴之家的惡習,反而易得茉兒的信任。

    她明白茉兒有多喜歡任家公子。

    憑著昨夜小青對書房的描述,小萍細心地尋找,結果看到任良。她走過去,叫醒他問:「這是書房嗎?我家小姐是不是在裡頭?」

    任良揉揉眼睛,看見一個面貌清秀的女孩,再跳起來叫道:「咦!我在作夢嗎?你不是小萍嗎?我在淳化常和你哥哥一塊聊天下棋呢!」

    他一提,小萍才記起來,的確是有這麼個人,記憶中的他挺皮的,但因為她在縣太爺家當丫環,兩人不常碰面。

    「聽你哥說,你高昇啦!跟了京城的一位小姐。」任良高興的臉突然一愣,「不會是嚴家小姐吧?」

    「沒錯。」她指指書房,「我家小姐在吧?」

    「怪了!你們怎麼老是跟我要人?昨晚一個,大清早又一個。」他說歸說,但覺眼前這位可愛得多了。

    「噓~~」小萍驀地阻止他。

    側耳一聽,書房裡果真有響動,真有人在說話,而且像是爭執。

    屋內的燭火早熄,曦光反映在屏風上,直射子峻的眼睛,就是這道光喚醒了他。以為會有宿醉,但他卻神志清明,意外地酣暢,酣暢到右側還有擁著佳人的錯覺……

    不!不是錯覺!那黑亮青絲、那冰肌玉膚,一個活色生香,與他共度良宵的茉兒!

    他內心有太多柔情,也有太多迷惑,只能直直地凝視著她,直到她眨眨睫毛,清澈如水的眸子與他相對。

    「茉兒。」他情不自禁的低喊一聲。

    茉兒看清眼前情形,兩頰泛紅,用被子將臉遮住。

    子峻卻是神情凝重,拿開她的被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是你的妻子呀!」他的表情令她想笑。

    「妻子?」他坐了起來,皺眉說:「這不是南柯一夢吧?是你把我帶到什麼福天洞地嗎?我明明記得娶的人是嚴鵑,怎麼會變成茉兒?」

    「不是夢,這裡還是任府,嚴鵑的小名就叫茉兒,茉兒就是嚴鵑。」她溫柔地說。

    她沒想到,這話一出,便像毀天滅地一般。

    子峻匆匆的下床穿衣,如逃命般,嘴上還念著,「我不信、我不信!我在淳化見過嚴鵑,不是你啊!若你是嚴鵑,怎會一個人出現在河上,而且沒有任何護衛?」

    茉兒不懂他的激動,解釋道:「我是偷偷跑出去划舟的,所以沒有隨從。」

    「那麼,那個在驛站裡,嘴大大的嚴鵑又是誰?」他問。

    嘴大大的?茉兒糊塗了,「你說的是小青嗎?」

    「小青是誰?」他強迫自己要冷靜下來。

    「小青是我的丫環。」茉兒開始覺得有一股冷意朝她襲來,於是也把衣裳披好,下了床來。

    「告訴我!」他逼到她的眼前質問,「你真的是嚴鵑嗎?」

    茉兒讀懂他了,他希望她能否認,只是她不知道為什麼。她點點頭說:「我是嚴鵑,已經是你的妻子了。」

    她等著他歡喜,想著他會抱她,替她梳頭畫眉,但他竟背對她,拳頭用力地往桌上一擊,筆架應聲落地。

    茉兒嚇呆了。她那溫柔瀟灑的丈夫到哪裡去了?

    子峻原以為自己的憤怒不會再更深了,但此時此刻,他最夢寐以求的女人和最排斥厭惡的女人同時出現在他的面前,而且,她們竟是同一個人!蒼天的捉弄永遠無法停止嗎?

    昨夜,那最美麗的良宵,他擁有了茉兒,卻也擁有了嚴鵑,和她恩愛纏綿、耳鬢廝磨,就等於和嚴家做了依附和妥協!

    茉兒走到他身後,試探性的間:「我做錯什麼了?」

    「錯?」他回過頭,厲聲說:「太多錯了,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嗎?」

    茉兒深吸一口氣,決心說出內心的話,「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對的,在天步樓,我就被你的文采及風度所吸引,希望你能狀元及第,我們能共效于飛。或許我私慕你是不對,但我的心意始終不變,即使你沒有高中狀元,不是我爺爺為我選的夫婿,但我執意非你不嫁,沒有違背自己的初衷,我有錯嗎?」

    聽她說得多理直、多無辜呵!她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念是如何的操縱著他,又傷害了多少人!

    第一次,他瞭解美麗及天真也有可怕的殺傷力,那種不見血的刀口,既深且痛。

    他該同情她,還是同情自己?子峻心底的苦悶化作一陣狂笑,說道:「茉兒,你的執意和初衷,是一連串的災禍,你都沒有知覺到嗎?」

    他一再說她不知道和沒知覺,可她這一年來已成長許多,她承認有很多真相令她驚愕,但不會連她的婚禮也有重重的內幕吧?以一種女人的敏感,她唯一能問的就是,「我的執意和初衷是單方面的,你並不想娶我,對不對?」

    「我們任家與嚴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寧可做和尚,也不願當嚴家的女婿!」子峻冷冷地回答。

    好殘忍的一句話!茉兒的臉色蒼白,以椅子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為了怕娶到你,我不敢高中狀元,在殿試的時候故意失常,只落個二甲,卻沒想到,犧牲了功名,我還是得娶你。」他又氣憤的說:「今天我才曉得,一切在淳化就都注定好了,我已經被嚴家小姐選中,根本沒有逃脫的機會了!」

    茉兒只覺心頭窒塞,喉嚨哽咽,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當然,只要是你選中的,就非得到手不可,這一向是嚴家人蠻橫的作風,你怎麼能例外呢?」子峻繼續說:「你甚至不管我是不是訂了親,有沒有未婚妻,就是硬搶!」

    茉兒的手腳涼透了,渾身顫抖地說:「你訂親了?」

    「你明知故問!我和高家小姐幼梅已有婚約,你們卻以錦衣衛的勢力脅迫高家,要他們退親,讓我非娶你不可!」他曾受了太多屈辱,因此,他也要她感受到那些痛苦!「你們強迫我的人,卻強迫不了我的心,我娶你,卻不當你是我的妻子,因為我心不甘、情不願,讓你也嘗嘗任性妄為的後果!」

    這打擊實在是太大了,茉兒狂亂、不知所措地說:「不對!這原本不是我所希望的,我以為我們有承諾……」

    「什麼承諾?」他反問她,話語如鞭。

    「我們已是夫妻,昨夜……」她只想抓住他的心。

    「那是我們之間許多錯誤中的另一場錯,根本不該發生的……」見到她眼中的傷心欲絕,他竟感到心痛,無法再忍,話也沒說完,就要拂袖而去。

    「別走!你說過茉兒不許走,茉兒是世上你最想見的人,你忘了嗎?」她拉住他的衣服,擋住他說。

    他面無表情地道:「當茉兒是嚴鵑時,就是我世上最不想見的人,你還不明白嗎?」說完,他霍地打開門。

    門外面的任良和小萍跳了一大跳,差點摔進來。

    子峻視若無睹,大步跨了出去。

    任良還愣著時,小萍便氣呼呼的踢他一腳,因為她聽到部分方纔的話,心裡有氣,奴才就只好代替主人受罪。

    「痛死我啦!」任良哇哇大叫。

    「活該!」小萍罵完就不理他,將他關在門外。

    走進書房,看到主子,小萍頓時不知所措了,因為她的臉色白得沒有血色,像中了邪或生了重病,呆呆的,眼神完全渙散。她急著用手撫摸小姐的額頭,叫魂似的喚道:「小姐,回來,小姐,我是小萍呀!」

    茉兒轉向小萍,突然,眼淚奔流下來,接著便泣不成聲,讓小萍看了好心酸。

    就在一個時辰前,茉兒的生命還是美麗和歡笑,她活在夢裡好久、好久,由天步樓開始,她便無法抑制地飛揚到山頂.豈料一切都只是虛幻,沒有美麗、歡笑和飛揚,她狠狠地跌到谷底!

    粉身碎骨!這就是她現在唯一的感覺,一片片難以補綴,

    「小姐,姑爺太不講理了,我們告訴老夫人去,她一定會替你作主的,你別再哭了嘛!」小萍哽咽地說。

    安慰對茉兒來說都像是朦朧的回音,因為她的腦海裡仍迴盪著所有子峻的控訴。原來,他恨與嚴家結親;原來,她拆散了人家美好的姻緣;原來,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高幼梅……」她喃喃地念著這名字,欲哭已無淚。

    「誰呀?」小萍擦著淚問。

    茉兒沒有回答,只是望著凌亂的被褥。昨夜的恩愛已失去一切真實,像歡宴後的狼藉。

    她可悲到什麼都沒看透,不是嗎?曾經癡情的她,只是膚淺和空洞,她初次體會到,天地原是如此寂寞。

    *******

    三朝回門,在嚴府又是盛事,免不了藉機鋪張一番。

    一早,錦衣衛就擺開陣式來接人,雖是有些捂搖,但出自嚴閣老的命令,若有人敢批評,腦袋准要搬家。

    茉兒盛妝麗服,先拜別公婆。

    幾日下來,她晨昏定省,很認真地學做任家的媳婦,但感覺到的卻是戒備之心。大家都對她很客氣,她像一個借住的外來人,丈夫甚至不歸,她不知該如何打破這藩籬,因為人家本來就是勉強接受她的。

    坐上馬車時,她還擔心子峻不出現。幸好,他騎著白馬趕來,神情淡漠,沒有開口解釋任何事情。

    茉兒覺得心痛,也不想多言。十八載的生命,她被迫在三天之內一次認清,想了許多、許多,不管以前的天真是有意或無意,都已不再適用了。

    雖然仍要抹淚,但她學會冷靜,並告訴自己,其實她的命運和每個女人都一樣,婚後才知道丈夫是圓是扁,嫁好嫁壞,全憑運氣,大部分只有認命的份。

    她要當作沒有天步樓那一段,不曾認識過任子峻。

    面對一個陌生丈夫,就沒有傷心可言,她不但要自己接受,並且要求奴僕回嚴家時,報喜不報憂,不許透露她在任家所受的種種委屈。

    再見子峻時,她沒有哭鬧生氣、沒問他這幾日的去處,只說:「我曉得你不喜歡做嚴家的女婿,但現在仍是大喜期間,我祖母的身子不好,我只求你做到別讓她擔心就好。」

    她闔上簾子時,下意識的緊咬牙關,有時,她更訝異自己的堅強。

    子峻在簾外,諷刺地說:「我不敢,若得罪了嚴家,我還有活命嗎?」

    他心中自然不悅!因為他從來不屑和嚴家那些紈褲子弟打交道,如今成了姻親!卻不得不虛以委蛇,真比殺了他還痛苦。

    自從知道茉兒就是嚴鵑後,他就有種不顧一切後果的衝動,大不了就是一顆人頭落地嘛!所以,這三天他都住在像郭諫臣那些好友的住處,不管家中頻頻催人。

    今天,他本來也不願意來的,憋了滿肚子的氣無處發洩,但奇怪的是,一看到茉兒,她竟如此冷靜,沒有預想中的吵鬧和指責,他的氣也就不自覺地消去一大半,剩下的是莫名的虛空。

    他心裡清楚,自己仍愛戀著淳化的那個茉兒。

    但嚴家的茉兒,卻是碰不得的可怕陷阱!

    嚴家的流水席人來人往,一整天都是喧嘩熱鬧的。

    子峻也板了一天的臉,不過,新姑爺向來是以不太笑聞名的,而且聽說小姐就是看中他的嚴肅沉穩,因此大家也就見怪不怪了。

    只是有幾回,嚴世蕃要子峻多喝幾杯,他不高興地拒絕,把氣氛弄得有些僵,茉兒急忙扯扯他的衣袖。

    「我喝。」子峻看了她一眼,最後仍乖乖的合作。

    他最受不了的是那些依附嚴家的士人,小人嘴臉顯露無遺,令人齒冷。

    嚴嵩心裡一開懷,又重複地要念自己的名句,「有我福、無我壽;有我壽、無我夫婦同白首;有我夫婦同白首、無我子孫七八九;有我子孫七八九、無個個天街走!」

    「合老福壽齊天,前無古人,無與倫比呀!」諂媚者立刻說。

    「看來,有了子峻這樣的孫女婿,我天街還要走好幾代哩!」嚴嵩愈說愈得意,「他此刻入翰林,以後必封大學士入內閣,我和徐大人,定會好好栽培這未來的儲相,哈!」

    「閣老家有大小宰相,以後還有小小宰相,您嚴家專出國家楝梁,上蒼也太不公平了,把厚愛福澤全給了嚴家。」有人馬上進言奉承道。

    什麼小小宰相?這話太刺耳了,他姓任,又不姓嚴!子峻雙手握拳,再也忍不下這羞辱。突然,有人輕碰他一下,是茉兒,提醒他要稍安勿躁。

    她也真累,坐不安穩,時時得盯著他,怕他惹出事端。若非顧及她的顏面,這虛偽浮誇的場合,他一刻鐘也待不下去。

    笙簫吹奏著市坊靡靡之音,戲子唱著俗艷小曲,茉兒第一次由外人的眼光看自家父兄,吃喝玩樂式的放蕩、不學無術的門人食客,再加上貪婪腐化的奴僕,確實和寧靜簡約的任府家風全然不同。

    她可以感受到子峻的格格不入及不屑的心態。

    離家三日,回頭看,嚴家是有許多為人所詬病處,但這是她的娘家,有她的親人在,一份無法否認的血緣關係,還有磨滅不了的感情。

    逐漸的,她明白子峻對這樁婚姻的恨意。

    終於,子峻有機會告退,去內院看歐陽氏。

    歐陽氏的丹毒未消,又染風寒,屋內瀰漫著濃濃的藥味。茉兒一見到奶奶,自幼的親近令她再也禁不住委屈地先哭了出來。

    「怎麼啦?是姑爺待你不好嗎?」歐陽氏的臉色微變。

    她要告狀了嗎?子峻的身體緊繃了起來。

    「不、不!子峻對我很好。」茉兒扯著謊,「我只是想奶奶,看奶奶又瘦了,心裡好難過。」

    「新娘子是不能哭的。瞧!皇上借了我這塊吸毒石,癒合了不少傷口。」歐陽氏硬擠出一抹虛弱的笑,「就是上回你從江南帶回來的寶貝,還記得嗎?」

    說著,丫環已拿出來讓姑爺見識一下。

    歐陽氏伸出手,上面有一小疽瘡,茉兒溫柔地將吸主母石放置其上,吸毒石立刻如吸鐵般黏住,一會兒,石變綠脫落,傷已收口。

    丫環將它放回白乳中,待恢復原色,還可再用。

    子峻並不訝異吸毒石的神奇,而是茉兒親自替祖母療傷清血的動作似乎非常熟練。他以為,在這奸臣之家,大都是驕淫放縱,沒想到還有這樣慈孝溫馨的一面。

    「茉兒嫁了,我真不捨得,她自幼沒有娘,都跟在我身邊,同我最親。」歐陽氏感慨地說:「不是我自誇,茉兒樣樣都好,只是……腳裹得不夠小,有點傻氣和嬌氣,姑爺沒有嫌棄吧?」

    「奶奶!」茉兒阻止她再繼續說。

    「茉兒都好。」在這氣氛下,子峻自然配合。

    歐陽氏笑著點點頭,「那我就對她親娘有交代了。」

    這時,有幾個姊妹在外面探頭探腦的要邀茉兒去挑首飾,以為回門之禮,歐陽氏叫子峻留下來。

    「有件事,我得趁茉兒不在時提一下。」她說。

    「老夫人儘管吩咐。」子峻有禮地說。

    「我知道你原來訂的是高侍郎的女兒,但這門親事硬是讓我們給斷了,你心裡很怨吧?」歐陽氏問道。

    子峻沒料到她會提這問題,不禁心生警惕,很謹慎地說:「兒女婚姻,皆由父母作主,父母願與哪家媒聘,子峻只有遵從,不敢有怨。」

    「我們是仗勢欺人,也私心太重,但一切都是為了太愛茉兒。」歐陽氏歎口氣說:「你曉得嗎?她一見到你,眼裡就只有你,還說:『奶奶,他真與眾不同,對不對?』又當著所有人的面說,嫁不了你就削髮當尼姑。唉!你說,不依她又能怎麼辦呢?」

    子峻微微愣住。茉兒是提過自己的執意和初衷,但他卻沒想到是這種癡法,他心中霎時百味雜陳。

    「不過,我們也沒有虧待你,瞧茉兒多好,純情的一個女孩兒,我相信絕對不會比高侍郎的女兒差,你說對不對?」

    「茉兒是好。」他仍是那一句,卻隱含苦澀。歐陽氏的這段話,令他想起自己曾喜歡茉兒,為了找她走遍淳化及大湖一帶,還視她為書中顏如玉,結果真的擁有了她後,卻變成了噩夢。

    「我心裡就掛記著這件事。」歐陽氏頓一下說:「茉兒並不知道有高家的存在,她是個善良的孩子,寧可自己真的當尼姑,也不願破壞你的婚約。這一點,你千萬別怪到她身上,而且務必要隱瞞她,否則她會傷心的。」

    茉兒竟對高家一無所知?他卻以為是她一意孤行、不擇手段的結果,還因此痛責她,她那時為何不回駁呢?

    太慢了!他已告訴她,該是傷心過了吧?因為任良說她哭了許久。

    子峻突然覺得那日自己對茉兒太殘忍,但他也是因為太震驚了,才會所有的憤怒齊發,失去了控制。

    而且,不論她多無辜,一切都起於她的意念,不是嗎?

    就因為茉兒,才使他落入今日必須與奸黨同座的地步。若對她心軟同情,不就等於更把自己推入毀滅的深淵嗎?

    他抬起頭,想到歐陽氏還等著他的回答,「我明白。」

    他也要記得,眼前這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是嚴嵩的妻子、嚴世蕃的母親,這奸臣兩個,就是她相夫教子出來的,她又怎麼會有好心腸呢?

    就連茉兒的善良,也是不可信任的!

    那日回到任家,茉兒顯得很疲累,怕是盯了一天的人才累著的吧!

    在媳婦面前,任家兩老指責了子峻一番,不許他再夜不歸營,並要他搬回新房去住,要像個做丈夫的樣子。

    子峻不署可否,他搬不搬,不是別人可以強迫的。

    很意外地,反而是茉兒開口說:「子峻才入翰林院,公事繁忙,如果他覺得睡書房好,我是不會介意的。」

    茉兒的好說話,又一次讓任家人訝異,她的所作所為,完全沒有其父祖專橫的作風,是才新婚的原故嗎?

    子峻的眉頭深深皺起。他還沒決定回不回新房,她倒先把他給「趕」了出來?

    如果他現在不睡書房,不就等於向她示好顯弱嗎?

    子峻想瞪茉兒,但她根本不理他,只是靜靜地帶著丫環走回自己的院落。

    望著她的背影,那種空虛感又來,好像心情高張著,卻沒有東西可以填滿。

    他突然好懷念茉兒的笑,她的笑曾是最甜美的,那聲音如輕柔的風中鈴……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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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3: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僵局

    梧桐樹,

    三更雨,

    不道離情正苦。

    一葉葉,

    一聲聲,

    空階滴到明。

    ——溫先筠•更漏子

    在茉兒回門之禮後,不到滿月,歐陽氏的死訊便傳來。她哭著返娘家,一古腦兒的悲痛,婚姻的事尚未解決,新嫁娘的華麗衣裳還積壓在箱底,她就失去世上最疼惜她的祖母。

    紅紗燈換成白紗燈,「奠」、「忌」兩個大大的黑字在冬天的寒風中飄搖,道士聲聲地唱念著,紙灰漫漫飛揚。

    嚴嵩失去了白首的妻子,一下委靡許多。歐陽氏的遺言,不外是要他記起從前清貧的日子,富貴好來好去,不要再縱容兒子的恣意妄為。

    這忠告不只一次,但嚴嵩爬得太高,要下來已不容易,唯有更依賴兒子,對他言聽計從。

    茉兒、嚴鶯和姑姑們,以出嫁女兒的身份,會在固定的時日回去祭靈和守靈。

    哭了許多天,淚已干,成了紅腫的眼,有時茉兒回頭,會看見立在一旁的子峻,穿麻衣、系麻結,有種陌生感。他不當她是妻子,是否也以厭煩的心情來參加喪禮呢?

    子峻倒是誠心哀悼,他對歐陽氏的印象並不差,尤其縞素淨顏的茉兒,如雪中梅般,一哭,他也隨之心酸。

    但兩人之間的僵局,令他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在茉兒滿盛傷痛的眼中,更成了事不關己的冷淡。

    有幾個夜裡,祭鈴遙遙、狗嗚哀哀,白燭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茉兒和姊姊一直無法入眠,便長談至天明。

    提到丁憂的規矩,嚴鶯說:「按照禮數,爹要扶棺回袁州三年才能再進京,但爺爺以獨子的理由,請皇上讓爹留在京師,改由大哥以長孫之名代替。」

    「這會引人議論吧?守喪三年,原是子女應盡的責任,爹如何能例外?」茉兒問。

    「傻妹妹,爹怎麼能走呢?爺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寫青詞、論政務,全要靠爹幫忙,如果爹離開京師,一堆惡狼會馬上撲過來,不把嚴家吃死才怪呢!」嚴鶯一瞼嚴肅的說。

    茉兒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姊,嚴家在外是不是常欺人斂財、玩弄權術,所以惡名昭彰?」

    「你是從哪裡聽來的?是妹夫說的嗎?」嚴鶯厲聲問。

    「子峻什麼都沒說。」茉兒連忙否認,「你不是叫我要有點心機嗎?我只是看爹和哥哥,不讀書、不思過!天天和一群酒肉朋友鬼混,行為不端,害全府的人都跟著學……」

    「噓!你可別讓你那書生丈夫給騙了!現在的士子,滿口仁義道德,哪個人心裡不是想著陞官發財。」嚴鶯一臉的鄙夷,「我教你,嚴家的女兒天生就要強,一下子就要把丈夫壓得死死的,像你姊夫,我說東,他絕對不敢往西,對我只有服服貼貼的份。」

    「可是嚴家女兒要如何強法呢?」茉兒忍不住問。

    「才多呢!你得告訴他,身為嚴家女婿,官升得比別人快,肥缺第一個拿,錢財滾滾來,要什麼有什麼,等他明白娶你有多幸運時,他當然會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啦!」嚴鶯很得意的說。

    「子峻並不在乎那些東西。」茉兒淡淡地道。

    「他不過是故作姿態而已,富貴誰不要呀。」嚴鶯冷哼一聲,「你就好好地旺夫給他看,多往任家塞些好處,待他食髓知味後,不把你當聖母娘娘捧著才怪呢!」

    這真的有用嗎?

    既嫁入任府,茉兒就決心要做個好媳婦,和子峻的僵局打不開,是因為他和嚴家有不同的理念及作風,連帶的也對她有著莫名其妙的成見和怨怒。

    以柔情解不了兩人之間的結,那麼,誠心的幫助呢?人非草木,子峻總會有感動的一日吧?

    她不會像姊姊那樣河東獅吼式的強法,而是要夫妻相敬如賓,彼此以心坦誠相見的恩愛。只是,她有辦法達到嗎?

    她又想到高幼梅,那女子在子峻的心中,有多麼重的份量呢?

    歐陽氏封棺那日,一片嘹亮的哭聲,大部分是來自她生前所收的一堆乾女兒和乾兒子。

    可真正傷心的,大概只有失老妻的嚴嵩,和曾最受寵的茉兒吧!

    茉兒哭得肝腸寸斷,在幾至昏厥時,後面有一雙手扶住她。淚眼朦朧中,她並沒有知覺,直到喪禮近結束,她輕抬頭,才發現手的主人是子峻。

    她的淚更多了,整個人虛軟的靠在他的懷裡,他並未推拒,還主動攬住她的背。茉兒由他的胸臆間,感受到一聲沉重的歎息。

    又愛又恨的心,再一次翻攪於子峻的五臟六腑內,他害怕和她成為恩愛夫妻,但她的善良及多情,卻不時軟弱著他的堅持和意志,理智和心,總往不同的方向奔馳!

    茉兒卻沒有這種煩惱,她對子峻的情愛、永遠是同一個方向的。他的擁抱讓她相信,總有一天,他將會不在乎她的出身及逼婚方式,全心全意地接納她。

    如此一來,奶奶在天之靈,才能得到真正的寬慰,不是嗎?

    *******

    天陰覺覺地壓了兩天後,終於下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小小如棉絮的雪花,在空中飄旋幾下便消失,連寒意也躇躊著。

    已隨夫調官回京的嚴鶯,特地送來早發的臘梅給妹妹欣賞。

    其實,茉兒最想念鸚鵡「阿奴」,問到它時,嚴鶯說:「挺笨的,就會那幾句難聽的倭語,咱們的漢語老學不會。新鮮感沒了,就丟回給胡總督啦!」

    唉!她的「鸚鵡賦」費了好一陣子才完成,想念給「阿奴」聽,只怕也沒機會了。

    若要平心而論,「阿奴」不過是讓她回憶到那無憂無慮的時光,還有心情為話都說不清的禽鳥作賦,多快樂呀!

    現在的她,怕是連一首詩都做不出來了。

    茉兒望著桌上的澄泥硯,雲紋紙和紫毫筆,有雪、有梅,最易成詩,但她心中老想著「漱玉詞」中的冷冷清清和淒悽慼戚……

    新婚邁進第三個月,經歷過生死,子峻依然守著原則,以書房當天地,那曾肌膚相親的一夜,漸如遙遠的夢。

    茉兒告訴自己別急,在一些時候,她曾看見他不自覺流露出來的柔情,雖然短暫,卻燃起她一次次的希望。

    這是她自己執意要來的婚姻,就要努力守護,不是嗎?

    這時!院子裡響起聲音,小萍走進來,「大少奶奶來了。」

    大少奶奶,亦即子峻的大嫂,閨名復秋,在這些日子,由於茉兒特意的示好,兩人已相處得不錯,情同姊妹。

    「萌兒在午睡,所以想趁空來你這兒完成『水田衣』沒吵到你吧?」復秋問道。萌兒是她三歲大的兒子。

    「沒有,大嫂來得正好,我一人賞梅還嫌寂寞呢!」茉兒高興地說。

    復秋先瞧那淡白清雅的梅,再看茉兒,忍不住說:「花香人艷,你的一身喜氣還在,就可惜子峻的倔脾氣……」

    「子峻也有待我好的時候……」茉兒話一出口,又覺不對。

    提到這件事,是全部任家人的尷尬和疙瘩,復秋不想大多嘴,忙轉移話題,「快看看我的『水田衣』花樣拼得不夠漂亮,還要請你改改呢!」

    所謂的水田衣,原是指和尚以條布縫製的袈裟,後來不知源於何時,婦女們皆以零頭布製成衣裳,但顏色、材料和形狀卻更講究,進而成為一種時尚。

    當然,貧人家的水田衣太過簡樸,不夠好看,但富貴人家的水田衣則華麗耀眼,甚至不惜為一小段布片而毀去整塊錦緞,極盡奢侈之能事。

    茉兒的嫁妝中,就有幾件水田衣,集紗、絹、綢、緞於一身,色彩質料罕見者皆有,充分顯示出嚴家的財富。

    任家向來不允許婦女擁有水田衣,所以對茉兒擁有的,皆投以羨慕的眼光。

    茉兒人慷慨,乾脆拆了自己的水田衣,做了合婆婆、大嫂和小姑的尺寸送給她們,當作一種討好及收買的手段。

    她看看復秋那件快完成的外袍,油綠、柔藍、嫣紅,甚至少見的玉色羅都縫上了,她突然想到說:「我有一塊紫金繡百花的緞,原是宮中傳出的,如果在領子邊繞一圈,一定很美。」

    「那必然珍貴,我……不需要……」復秋緊張的拒絕。

    說歸說,但當復秋看到那紫金緞時,以女人愛美的本能,當然愛不釋手。

    茉兒毫不猶豫地剪下兩塊,正是領口的大小。

    「茉兒,真是太謝謝你了!這比我穿過的任何衣服都漂亮。」復秋比在身上,一會又糾著眉說:「可惜要給誰看呢。子峰到大同已經三年,還不知哪一天能夠回來?」

    任子峰也是科舉進士出身,後任職兵部主事,三年前因俺答來犯,調至大同。

    「他走時,萌兒才剛生兩天,現在萌兒都已經三歲大了,還不知道父親長什麼樣呢!」復秋有些傷感地說。

    「他難道都沒有回家省親的機會嗎?」茉兒同情的問。

    「有一次,但立刻又取消了。」復秋神情落寞的說:「我們也很奇怪,俺答那年降服後,就與我們大明和平相處,後來是需要衛所兵去建烽燧和挖濠溝,但也都完成了,就偏偏子峰無法歸來,真不清楚朝廷的用意何在。」

    茉兒忽然想起嚴鶯的話。嚴家女兒可以旺夫家,讓夫家要什麼有什麼,而現在,她並不是要買官鬻爵,只是要幫助子峰和復秋夫妻團聚,這應是好事一樁吧?

    只要她向爺爺說一聲,內閣首輔的官令一發,子峰不到幾日就可以返家,任家一家一定會欣喜若狂的。

    屆時,子峻或許能體會到娶到她嚴茉兒的「幸運」吧?

    「俺答兵已擊退,防禦工事也做好了,大哥沒有理由再滯留邊塞。」茉兒明白的說:「你放心,我向我爺爺提一聲,大哥馬上就能回家了。」

    「真的,你願意替我求情?」復秋驚喜地拉著她的手,「茉兒,你真是太好了,一點都沒有官小姐的架子,和我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子峻遲早會明白你的千般好處。」

    「只是舉手之勞,不足掛齒。」茉兒心中也有說不出的快活和滿足。

    生於嚴家,她向來無所求,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特殊之處,但能因此而幫上任家和子峻一些忙,她絕對會赴湯蹈火、再所不辭的。

    一切都是緣於她對子峻的一片渴望和癡心呀!

    *******

    子夜更深,今晚是子峻值翰林院的班。火爐旁,他呵著筆,正在抄寫六部來往的公文。以他實習官員的身份,不外讀歷朝典籍,由浩瀚書海案牘中,熟知一切制度及官場的運作。

    他倒很想編修宋元史或先皇大典,但那是正式翰林的事,新進人員中只有為首的狀元、榜眼和探花有資格,其餘的如他,就只有抄書的份,不能加入意見。

    就熬這三年委屈吧!三年後,必見真章!

    子峻又想到茉兒。她不也委屈嗎?見到她,他的心就冷硬;見不到她時,他又隱隱掛念,獨睡書房時,夜夜似有她嬌喘的香氣縈繞,似感覺手裡仍有她肌膚的酥膩觸感,那種靈肉合一的銷魂。

    時間愈長,他的堅持度就變得愈低,所以,有時寧可值班,好遠離她觸手可及的誘惑。

    火稍熄,子峻到外廊叫任良來添柴,猛地抬頭,見西方天空竟一片火光映紅,原本如風的嗡嗡人聲嘈雜起來,他用力搖晃任良,「失火啦!」

    他們步出藏書閣,再踏出翰林院,火勢看得更清楚了,巷弄中有人奔跑著,雪夜吐出的白氣,濃成一團。

    「哪兒失火了?」子峻抓著一個狀似更夫的人問。

    「據說是西苑永壽宮,皇上住的地方。」那人回答。

    又是皇宮!近幾年,大明宮殿發生火災已是常事,有時是天干物燥,但大部分的時候,都是道士煉丹不小心,或皇上嗜玩煙火所引起的。

    「別看了,不是民宅就好,若是皇宮,應該很快就撲滅的。」子峻鬆了口氣說。

    「這回好像燒得挺大的,紅了半邊天呀!」任良遙望著失火的地方說。

    他們又站了一會兒,因受不了那夜寒,才轉身回到屋內。

    任良方關上門,暗裡忽然冒出兩個人來,為首的那個抹掉臉上的雪說:「子峻,是我。」

    竟是在城另一頭的郭諫臣。

    他後面有另一個身形矯健的人,黑衣黑巾,只露出炯炯有神的雙眼,見了子峻就說:「萍如星星,星似萍……」

    「老樹與昏鴉,天涯任我聚。」子峻熟悉的接下去,「真沒想到淳化一別,我們還有再重逢的日子。」

    「你真是笠帽人呀?」任良仔細的看了看說。

    「你們果然是舊識。」郭諫臣笑說:「狄岸原是我在少林寺習武時認識的朋友,此番進京是要救人,沒想到卻打草驚蛇,引起官府的圍捕。」

    「你要救的人是誰?」子峻問。

    「被關在刑部大牢裡的幾個朋友,他們是被嚴世蕃誣陷入罪的,羈押了一段時日,卻因證據不足,無法審判。我聽說明年春天嚴嵩要大開殺戒,有罪沒罪的都混列名冊中,請皇上硃筆一畫,全都要砍頭。」狄岸忿忿不平的說。

    「這就是嚴嵩六年前殺楊繼盛的方法。」子峻點頭回答。

    「沒錯!」狄岸的神色有著難掩的黯然,「我見事不宜遲,所以到廊房的煙花巷裡想逮嚴世蕃,要他放人……」

    「慢著,他……」子峻實在說不出「岳父」兩字,「他還在母喪期間,豈可尋歡作樂?這是犯大忌的啊!」

    「嚴世蕃無法無天,連朝綱都不放在眼裡,何況是母喪?」狄岸的口氣充滿了鄙夷,「總之,在他快要入甕之際,突然西苑失火,這一混亂,被他發現,他反而以為我是縱火一黨,正糾集錦衣衛封鎖城門,打算四處抓人呢!」

    「西苑大火真不是你放的?」任良問。

    「我還沒本事闖入大內禁宮。」狄岸淡淡地說。

    「恰巧我也在廊房附近,想到今晚你值班翰林院,或許能替狄岸找個藏身之地。」郭諫臣說。

    子峻的頭腦快速地轉動著,「錦衣衛眼線密佈,哪兒都不妥,不如就先暫躲在寒舍中,再伺機行動。」

    「這好嗎?萬一牽連到任兄……」狄岸猶豫著。

    「牽連倒不會,狄岸兄難道不知道我娶了嚴世蕃的女兒嗎?」子峻苦笑著帶過這一句,「我只想瞭解,你那獄中的幾個朋友怎麼辦?」

    「這場火災不小,恐怕政局會有變,興大獄之事可能會暫緩,所以,我決定以靜制動,先找機會出城再說。」狄岸胸有成竹地說。

    子峻見這人談吐不俗,頗有來歷,但每次見面都匆匆來去,無法深談,頗覺遺憾。

    他們一夥人,沿著暗巷混在救火的人當中,悄悄躲過官兵,好不容易才由僻靜的後門進到任府。

    這奇特的一晚,任府的人自然都是醒著的,包括茉兒,皆集中在大廳,討論這場宮廷大火。

    子峻將狄岸安置在最安全的書房內,命任良守著,再回到大廳探視因慌張而不能入睡的家人。

    「子峻,你不是在翰林院當差,怎麼回來了?」徐氏一見兒子就問。

    茉兒望著丈夫,見他神情有些狼狽,衣服頭髮微亂!不像去辦公的人,倒彷彿在逃難,她強忍著要替他整衣帶的衝動。

    「半夜失火,人都各自散去,我還守什麼?反正天也快亮了。」子峻環視一周,到茉兒時停了一會兒,又轉向母親,「咦!爹呢?」

    「出了這種大事,你爹他們六部的尚書和侍郎全要入宮恭請聖安,連裡面的棉袍都來不及穿,希望這寒氣別凍得你爹骨頭髮疼。」徐氏擔憂地說。

    「我看這一去,半天也回不來,待會兒我就派人去給爹送棉袍。」子峻說。

    「唉!我早該想到的。」徐氏的表情有些懊惱,「但人一喊失火,我就心惶惶的,到現在還心魂未定呢!才一時疏忽掉了。」

    徐氏正要起身去取袍子,突然大門有用力的碰撞聲,夾雜著馬蹄踏地,在這不尋常的夜裡,聽來更顯心驚。

    子峻穿過庭院,幾個僕人拿著火把跟隨在後。

    「開門,是錦衣衛!」外面的人極不耐煩地叫道。

    子峻板著臉,鎮靜地拔了門閂,只見門外有十幾匹大馬,囂張跋扈的衛士們充滿肅殺之氣。為首的知事一見到子峻,語氣立刻轉為平和地說:「任公子,對不起,有公事在身,必須打擾地搜索貴府,以免有逃犯藏匿其間。」

    「我剛剛和老僕前後都看過了,並沒有什麼逃犯,你就不必費心忙這一趟了。」子峻嚴肅地說。

    「不費心,這是職責所在,非做不可!」知事堅持著,手一揮,就要手下們立即行動。

    「不是我故意刁難,只是家母剛受了驚嚇,各位若再一搜,恐怕她老人家會受不起……」子峻擋在門口,執意不肯讓步。

    「任公子,受得起與否,不干我的事。」知事高傲的回答,「反正我是奉命搜附近幾戶民家官宅,管他是尚書、學士的,全都要查,不能你家特別例外。」

    他手再要揚,茉兒及時出現在雪地中,一反平日的嬌柔,用有些威迫的口氣說:「吳知事,這一夜我們都鬧怕了,你就到別處搜人吧!」

    吳知事被點出了姓氏,人立刻矮了一截,笑嘻嘻地說:「二小姐,我不搜不行……」

    「不行嗎?就連我父親、大哥來,我都不讓搜,你的架子倒比他們還大。」茉兒故意又說:「好吧!要搜就搜,明天我就去問我父親,你領了什麼令牌,倒搜起嚴家人來了?」

    吳知事一聽,帽子差點被嚇掉。朝廷裡誰都可以得罪,只有嚴家,連僕人都不能惹,何況一個小姐呢?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忙說:「好、好,既然二小姐怕吵,我們就立刻離開,但我們仍會在左右巡視,以保護大家的安全。」

    老僕關上大門後,子峻暗暗地鬆了一口氣,視線對上了茉兒。

    她的臉上隱隱有一抹笑,這是她第一次體會權力的滋味,雖僅僅是趕退錦衣衛,但只要他能順心,她也就開心快樂。

    他多少應該明白,娶她,並不是那麼壞的事了吧!

    可子峻顯露出來的卻不是感激,他冷酷的表情凍結了她的笑,說道:「果然是嚴家女兒,不失嚴家作風!但我不喜歡,任家最不容仗勢欺人的行為,你在任家的一天,就不許把那些招權納賄的惡習帶過來!」

    「我……我沒有!」茉兒的臉漲得通紅,「我只想幫你趕走錦衣衛,這不正是你要的嗎?」

    「趕走錦衣衛我自己會。」子峻自己也不懂胸中的氣是打哪兒來的,「記住,我不需要嚴家一絲一毫的幫忙。」

    他走後,茉兒在雪地裡發抖,感到一股寒心。他老是在否決她,每每怒謗嚴家一次,就等於是怒謗她,她能承受多久?

    為什麼不把她看成單純的茉兒?她很努力地想當任家人,他卻老要將她推回嚴家,彷彿她做什麼都是錯的。

    他對她真沒有一點夫妻情義嗎?一切都是徒勞嗎?

    子峻走回書房時,心情仍無法平復,說不在乎她,但她的一言一行,偏偏能輕易地讓他陷入混亂中。

    交代任良把關後,就著燭光,他和狄岸仔細的評估局面。

    「任兄是為我鋌而走險了,萬一方才錦衣衛真的衝進來,我們一個都逃不掉,只有死路一條。」狄岸說。

    「錦衣衛還奈何不了我。」子峻篤定地道,「只是,此地也非久留之處,諫臣已安排好出城路線,你愈快走愈好。」

    「任兄的俠義之心,我水銘在心,兩次際會,也算有緣。」狄岸笑說。

    「希望還有第三次,但不知是什麼情況。」子峻的神情中帶著一絲苦澀。

    狄岸微微一笑,指指案頭,那兒正攤開著「子峻庚申年淳化遇茉兒」的畫,「如果我沒記錯,這茉兒就是那位船上的姑娘,是不是?」

    「狄岸兄不僅記性好,眼力也好。」子峻說。

    「觀畫思人,想必也是萍水相逢了?」狄岸問。

    子峻一愣,但太多事非並非三言兩語就能解釋的,他只能回答說:「淳化的茉兒,確實是一場秋去無痕的夢。」

    「有夢也不錯,有些人連作夢的權利也沒有。」狄岸似有所感地說。

    子峻向來豪情任俠,一貫的心胸大度,知道狄岸是歷過滄桑之人,但對方不提身世,他也不會追問,甚至不確定姓名的真假,反而維持兩人間一種純義氣的交情。

    今夜不能住在書房,子峻只好走向客廂,腦海裡浮現剛剛茉兒困窘委屈的神情。或許他是太過分了,他可以對個外人,如狄岸,談肝膽相照,為何對已成妻子的茉兒卻要存心計較?

    想想,她也是可悲的,任家藏匿著嚴家的敵人,她卻陰錯陽差地保護了敵人的安全,而在眾人都反她的環境裡,她依然要討好他,而他還能給她更多的打擊嗎?

    自腳底竄起一陣冰冷,碎雪入鞋,他才發現自己站在茉兒的院落中,這本來應是他的居所呵!

    他又往前踏一步,瓦簷上的一大塊雪突然墜下,壓斷幾根枝椏,發出清脆的聲響。

    小青開窗想瞧個究竟,一看見他,忍不住驚呼,「是姑爺!」

    裡頭正在哭泣的茉兒,顧不得眼眶紅,衣裳單薄,碎步跑到迴廊上,在黑暗中,和他愣愣地相對,除了他,腦海中完全放不下任何東西。

    他來做什麼呢?

    「我是來道謝的。」他像回答她的心思說:「謝謝你剛才替我及任家解圍。」

    兩句話,就短短的兩句話,讓茉兒覺得心好酸,淚水立刻湧出,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他不多停留一刻,轉身就走,終究,又只剩雪夜淒清的空白。

    「就這樣走了。真是莫名其妙!」小青叨念著,「小姐,你日盼夜盼,姑爺來了,你為什麼不留住他呢?」

    茉兒靜靜地回房,淚眼中,隱約有情不自禁的笑容。

    「一會哭、一會笑,真會搞瘋人!」小青跺跺腳說:「我就看不慣姑爺那臭硬德行,可你們又偏不讓我回去報告老爺,否則,老爺一出面,他敢這樣囂張嗎?」

    「小青,你若是回去胡說八道,以後就別跟我了!」茉兒忙歷聲警告道。

    「你別瞎操心,小姐和姑爺的事,呃……箇中滋味只有他門自己明白。」小萍對小青說:「姑爺今夜的月下探訪,是個好兆頭喔!」

    小青白了小萍一眼!「你又懂什麼。難不成你也和那個笨任良常在月下探訪嗎?」

    小萍倏地兩頰通紅,只有緊緊地閉上嘴巴。

    茉兒沒聽進她們爭執的內容。總是這樣,當她灰心時,子峻的一兩個舉動,若無情又似有情的態度,常讓她靜下的心又起波瀾,所以,她才能傻傻地等,等待那最初的夢想和愛。

    他說謝謝……他終究明白她的心了,是不是?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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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3:4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氣數將盡

    惆悵曉鶯殘月,

    相別,

    從此隔音塵。

    如今俱是異鄉人,

    相見更無因!

    ——韋莊荷葉杯

    雖歷經一場大火,宮中和民間仍熱熱鬧闊過一個年。在元宵燈節,最多的迷底是「國泰民安」四個字,就如此,萬邦無事、海內昇平地進入了嘉慶四十一年。

    但對嚴嵩而言,這並不是一個幸運年。

    放完假,回到直廬,就覺四周籠罩上一層烏雲,氣氛十分低迷。

    直廬是皇上特賞給嚴嵩的辦公地點,就位於皇上居住的的西苑一帶;八十歲時,他又被允許坐肩輿直接入宮來,上達天聽的恩寵,到達最高峰。

    望著藍天下的明黃琉璃瓦,嚴嵩深覺皇上的質詢愈來愈少,有種備受冷落的滋味。

    他從政二十年,呼風喚雨的,難道真是氣數將盡了嗎?

    該怪那場冬夜大火……不!應該說,從妻子歸天的那一刻,就開始諸事不順。嚴嵩想起歐陽氏,又不禁欷吁。

    這次大火,又是皇上和妃子在貂帳裡玩煙火引起的。

    但皇上不能罵,帶頭的首輔只能領眾大臣請罪,好安撫皇上惡劣的心情。

    永壽宮被燒掉,皇上要住在哪裡?

    大內是不能回去的,因為皇上討厭那個地方,已經二十年沒住了,於是,嚴嵩建議皇上住重華宮。

    他現在仍不懂哪根筋錯了!竟會提到重華宮?也許他年紀大了,又是半夜沒睡,老眼昏花的,竟忘了重華宮有過不吉利的宮廷政變,對迷信吉兆的皇上而言,是個大忌諱。

    次輔徐階乘機說,皇上喜歡永壽宮,我們立刻修復。

    皇上聽了,臉上才有了些笑容。

    從那時起,嚴嵩就感覺到皇上對他的態度變了,由過年宮中的賞賜就看出其間的差別,重心似乎都偏向徐階那裡去了。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嚴世蕃又居家守喪,不能隨嚴嵩上班,跟著出主意,害他屢屢犯錯,愈來愈有力不從心之感。

    八十三歲,也是該退休的年齡了,但子孫無能,以前又得罪過太多人,為留後路,他還是日日苦撐,不敢下台。

    徐階……總有一日會取代他!好在他聰明,還找了徐階的外甥做孫女婿,這條姻親路線,非得好好利用不可!

    他用力吐出一口痰後,小吏進來說:「報告大人,翰林院庶吉士任子峻到。」

    子峻由小吏引領,進西苑,穿過無數宮門,上上下下許多階梯。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權力的中心,巍峨的氣勢、破格的召見,不得不令他心生警惕。

    「庶吉士任子峻參見大人。」子峻謹慎的行禮。

    「起來、起來,照理你該叫我爺爺的。」嚴嵩摸摸花白的鬍子,比平日親切說:「知道我今天為何找你嗎?」

    「子峻不明白。」他恭敬的回答。

    「哈!哈!內閣首輔召見一名庶吉士,翰林院恐怕是議論紛紛,眾人對你也羨慕不已吧?」嚴嵩說。

    「這種召見,確實令人受寵若驚,我一個小小的庶吉士,還沒有資格入議事大堂,只怕有違禮法。」子峻不帶笑意地說。

    「輕鬆點!這有什麼呢?我就欣賞你,正準備提拔你為正式編修,今天找你來,就是要告訴你這件事。」嚴嵩好心情的道。

    「大人,萬萬不可,我才進翰林院一年不到,未經考試,如何能為編修?那是狀元才有的權利啊!」子峻連忙臉色發白的拒絕。

    「狀元算什麼?只要茉兒挑上你,你就比狀元好上幾倍,怎麼能屈就在那個小小的位置呢?今年當編修,明年就去地方做主考,後年回來六部任職,一入內閣後,就是時間的問題了。」嚴嵩說得很簡單,「我的孫女婿,豈能不飛黃騰達呢?」

    子峻這下臉都變綠了,「這些茉兒要求的嗎?」

    「我嚴家的女兒自然有封一品夫人的命,茉兒如此,她姊姊鶯兒也如此,我不會厚此薄彼的。」嚴嵩並未正面回答。陞官誰不喜歡?他以為人人心同此理,卻沒注意到子峻的表情。

    「大人……」子峻還想拒絕。

    「還有另一件事。」嚴嵩自顧自地說下去,「前一回茉兒回來,提及令兄的情形,我查了查兵部的公文,他的確在大同待太久了,只怪你父親不曾提過,否則我早就幫忙將他調回京城了。」

    「大人,衛所和府司鎮守有制,保衛邊疆乃職責所在,十年、八年未歸者大有人在,我大哥從未抱怨,特別調回,只怕是僭權了,會落人口實的。」子峻又趕忙說。

    「什麼僭權口實?哼!那些總兵還不是要聽我的?」嚴嵩擺擺手說:「此次令兄回來,我還要加他官、晉他爵,參將或員外郎,任他挑一個。」

    「大人,我大哥無功無勳……」子峻急急地說。

    「子峻,我從不虧待自己人,你娶了茉兒,任家和嚴家就是同一條心。」嚴嵩拍拍他的肩說:「將來你一定要記住這句話,今日我提攜你,明日你護佑我,這就是官場上千年不變的道理!你回去好好的想想吧!」

    子峻走出直廬,才發現裡面的氣息有多混濁。他望著明黃琉璃瓦後的藍天,心中淤塞的悶氣,卻吐不出來。

    可惡的茉兒,那一身清靈,已難掩她腐化的心思,她竟想用污穢的手段再一次控制他的生活?

    休想!他絕不允許她毀掉任家幾世的清廉作風!

    子峻離開西苑,直接找的是舅舅徐階,希望他能勸嚴嵩打消這循私濫權的作法。

    「我試試看,如今嚴嵩逐漸失寵,或許會對我們徐、任兩家做出意想不到的事。」徐階說:「你最好也回去管管你的妻子,免得惹出更多麻煩。」

    茉兒!子峻真無法形容對她的複雜感覺。

    回到家,來不及向父母解釋任何事,他就大步來到茉兒的院落,陣陣笑聲由屋內傳來,他推開門,眾人頓時安靜下來。

    茉兒正領著復秋和兩位小姑替水田衣加工,小青和小萍在一旁纏著絲線。

    子峻的臉上滿是陰霾,像要起一場暴風雨,那太過明顯的怒氣,使一干女人都站了起來。

    「子峻,你找茉兒有事,對不對?」復秋略知他的心結,打著圓場說:「二蛛、小妹,我們走吧!」

    幾個女人,包括小青和小萍,一一離去,只留下茉兒,面對著子峻。

    室內飄著清香,不知是來自臘梅或茉兒的脂粉。她一身淺紫的花扣窄衫,嫵媚而輕盈,常常幾日不見,就發現她更美了,而瞧瞧她做了什麼?

    子峻的目光瞥向桌上圖案華麗的水田衣,剛好給他一個發洩怒氣的出口,「你竟敢教嫂嫂和妹妹們做這些東西?你知道我們任家有不允許剪絲綢做水田衣的規矩嗎?」

    「我沒有剪絲綢,這些是從舊衣裳上拆下來的,沒有再多浪費一分錢,全是我從娘家帶過來的。」茉兒被他一罵,才回到正常。這好像是他第一次踏入新房呢!

    「娘家」兩字,更刺激了子峻,他怒道:「我不管你由娘家帶來什麼,我任家一向崇尚簡樸,只要你在任家的一天,就不准奢侈,更不能要別人也跟著奢侈成風!」

    只要她在任家一天?這話聽了讓人心驚,表示她終會不在嗎?茉兒不服地說:「這不過是我們女紅的樂趣,何必冠上那麼大的罪名呢?況且,母親也是同意的……」

    「我今天來,不是要跟你談這該死的水田衣!」他打斷她,並丟下兩份起草的公文,「這是什麼?」

    茉兒拿來一看,一份是子峻由庶吉士升為編修,一份是子峰由邊區升調回京。她天真地說:「這兩件都是喜事呀!你為什麼要生氣呢?」

    「喜事?這果真是你出面向你祖父求來的?」她那理所當然的模樣,更讓他覺得怒不可抑,「別告訴我說,這是你那無知又無辜的意念在作祟,你那任性的需索,又想左右多少人?別告訴我你不曉得這是錯的!」

    又是這批判到骨子裡的謾罵,茉兒忍住心裡的痛,想跟他講道理,「陞官是好事,我看不出何錯之有?」

    「由你去說,就是錯!」子峻氣急敗壞的說:「我已三番兩次表明,我們任家不是你們嚴家之流,我不買官、不賄賂、不濫權、不攀富貴,我不像一些日日在你家諂媚奉承的人,一心想得個一官半職;我更不是你父親,憑父蔭混入太常寺作威作福;或如你哥哥,不學無術,假冒軍功入錦衣衛。我不齒於他們,你卻要把我弄成依裙帶關係而爬升的無恥之徒?」

    「你不是!升編修之事,我沒提過,是爺爺欣賞你的才華,認為你學問勝過狀元傅承瑞,不忍埋沒你,所以才擢升。」茉兒因他的話而感到震驚,努力的想解釋,「至於大哥調回京的事,確實是我去懇求爺爺的,但我真的是同情大嫂和萌兒,他們一個見不到丈夫、一個不認得爹,我只想讓他們團圓啊!這兩道指令,都是出自善意,我不懂你為何要形容得如此罪大惡極?」

    他瞪著她,臉上有著無法置信,「我現在很懷疑,你真是無知到是非不明嗎?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文官、武官擢升全憑一定的制度,不能隨個人好惡。你祖父不是天、不是地,更非皇上,不能想調誰就是誰!」

    「他是內閣首輔,有用人之權……」茉兒辯駁道。

    「沒錯,首輔有選賢選能之權,但你祖父卻用來排除異己、殘害忠良,已堪稱李林甫及秦檜一流的奸臣,你知道嗎?」子峻說:「張經打勝戰被殺,沈鍊痛訴時弊被殺,王抒不懂討好被殺,最慘的是楊繼盛,被刀割斷筋而死……太多、太多的鮮血,都因你們嚴家而流,你生於嚴家、長於嚴家,難道看不見四周不斷累積的罪惡嗎?」

    這些茉兒從來沒聽過,她拚命想,奶奶向來將她保護在政治圈外,只有姊姊說過,嚴家受寵於皇上,樹大便招風,這是她唯一懂的。

    「不!不!那些都是眾人的譭謗中傷,是大家妒嫉嚴家的富貴,我……我父親兄長雖驕橫放縱些,家風是不如你們,但我們的確是效忠皇上的,一切作為也都是順應皇上的旨意,我爺爺絕不是奸臣……」茉兒激動地爭辯著。

    子峻瞪著她,眼中有說不出的失望,久久才開口,「哈!你是嚴嵩的孫女兒,我還能期望什麼呢?本以為你冰雪聰明、你讀過詩書,還知善惡之分,如今看來,你不僅天真無知,還被腐化了,金玉的外表卻只有敗絮的內在,我……我對你真的是無話可說了!」

    茉兒被他的話震懾住了,因為那明明白白及毫不保留的厭惡與批判。幾個月不斷衝擊她的暗流,如排山倒海般而來,使她幾乎要崩潰,她最後只能拉住他說:「子峻,求你別再指責我了!我再也受不了……我是不懂……你得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是對的,才能稱你的心?你怪我,是因為我是嚴家女兒,因為我拆散你和高幼梅的婚姻嗎?生為嚴家人,就真的如此罪不可赦嗎?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真相,你告訴我……」

    茉兒心碎哀求的眸子再度動搖子峻的心,他咬著牙,將她反手一帶說:「或許你應該自己親眼看看!」

    房門一開,令走廊上圍聚的丫環、僕人差點來不及躲避,他們只見茉兒被子峻拉著走,寒冷的天,她沒有披外衣,腳上穿的是繡鞋,步子又小,樣子顯得極狼狽、可憐,好幾次都差點踉蹌著要跌倒。

    「姑爺,你要把小姐帶到哪裡去?小心呀!」小青和小萍跟在後面死命的追著。

    「公子,你可別傷了少奶奶呀!」任良也叫著說。

    子峻和茉兒的耳旁只有自己急促的心跳,來到書房,門一關,又把全部的人隔絕在外頭。

    子峻翻著筴櫃,拿出一份摺冊,直直地遞到她的面前,眼中有著絕然。

    茉兒氣息未歇,顫抖著手打開那系冊青繩,白紙黑字霎時躍入眼簾,開始的第一行便是「疏論嚴嵩十大罪、五奸」。

    下筆頭一句,直指重心就寫著——方今在外之賊為俺答,在內之賊為嚴嵩……

    她看了子峻一眼,滿眼的無措。

    「這是抄自楊繼盛的「請誅賊臣疏」。當然,楊大人在七年前就被你爺爺害死了。」子峻冷冷地說。

    他的表情令茉兒不得不看下去,字句如鍾般重擊著她的心,卻無法讓她停止。

    她歌舞昇平的家及家後的血腥,正在她的眼底殷紅地蔓延開來。

    十大罪分列出:壞祖宗之成法、竊君上之大權、掩君上之治功、縱奸子之僭竊、冒朝廷之軍功、引悖逆之奸臣、誤國家之軍機、類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壞天下之風俗。

    條條之罪,並非空言,還證舉實例,皆駭人聽聞。

    太沉重了!茉兒頓覺耳熱心悶,幾乎無法呼吸。

    「再看下去!」子峻強迫她。

    看到論五奸時,她已雙眼模糊,直至那段——籠絡廠衛,締結姻親……嵩所娶著誰女,立可見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非親之不得……非通賄不得……

    這不就是指她的婚姻嗎?看她把子峻推進什麼樣的局面來?難怪他有滿腔的恨怒!

    摺冊由手中落下,茉兒喃喃地道:「這……這不是真的,我不信,奶奶是吃齋行善的……」

    「那只不過是要補一點良心上的不安而已!」他憤怒地說:「而我,被逼得成瓜葛、當爪牙,不全都拜你之賜嗎?」

    「不要怪我!我只是單純的喜歡,在淳化……」茉兒狂亂地說。

    「別提淳化!我後悔在淳化踏上你的船!」他狂吼著打斷她。

    茉兒整個人僵住,輕輕吐出一句,「我……我也後悔,不該泛舟河上,我比你更後悔……」

    那個「悔」字變成一聲啜泣,茉兒霍地打開門,冷冷的風灌進來,她不分方向地跑進雪地裡。

    「小姐!」小萍試著拉住她。

    恰好是迴廊向下的階梯,有昨夜未溶的冰,繡鞋一滑,茉兒便直直的摔了下去,頭去撞到一塊硬巖,人天旋地轉的昏厥過去,血漫流在她蒼白的臉上,也濺紅了雪地。

    「小姐——」小青尖叫著,驚動了全府。

    子峻早跨階而下,看見茉兒眼緊閉、血直流,他的心緊縮著,慌忙地抱起她大喊,「快去請大夫來!快呀!」

    她是如此的輕盈,不比一片葉子重,他卻要她背負所有的沉冤血債?

    悔恨如潮水般湧來,在他每個急急的腳步間!

    千不該、萬不該,他這才明白,傷在她,自己卻更痛;他的一切落魄失意,都是因為太在乎她了,卻沒想到竟也同時將她逼到傷心傷身的地步!

    「茉兒、茉兒!」他終於嘶啞地喊出她的名,她的血染上了他胸前的衣襟,強烈的痛更是纏扯不清了……

    天呀!上蒼給他一個茉兒,到底是恩典,還是詛咒呢?

    茉兒夢見祖母,見她正在弄吸毒石。

    「你知道子峻有婚約,是不是?你叫哥哥用錦衣衛逼著他娶我嗎?」茉兒逼問著。

    「因為你喜歡他呀!」歐陽氏面無表情地說。

    「但他恨我,這樣我寧可當尼姑!你們真害了我啊!」她突然捶著祖母大哭起來。

    歐陽氏舉起吸毒石放在白乳中,白乳竟成黑色,她叫著,「我要死了,護不了你了……」

    茉兒猛地醒來,黑夜中,帳外只有一盞油燈,燈下子峻正看著書。她眨眨眼,以為自己仍身在夢中,但好一會兒後,他依舊沒有消失。

    她不想見他,又閉上眼,重回她迷亂的世界。

    她看見姊姊和姊夫在曲廊邊吵架……

    「你自己沒出息,還敢給我罪受!」嚴鶯說。

    「我只不過是想調職,想要更肥的缺。」袁應樞說。

    接著,兩人吵得更凶,差不多要打起來了。

    姊夫朝門外走來,她躲在圓柱外,怕被他撞見。但在他怒氣沖沖的表情中,姊夫竟突然變成子峻!而子峻邊走邊惡狠狠地說:「哪一天我要是有辦法了,一定第一個休掉茉兒,就等嚴家倒的時候,沒人能奈我何!」

    休掉茉兒?!

    因為太震驚,這一回她醒來,人還直直地坐起,驚喘了一聲,把丫環們都引了過來。

    「小姐,你醒啦!人怎麼樣?傷口還痛嗎?」王奶媽一面扶她一面說。

    茉兒整個人迷迷糊糊的,發現自己長髮披散著,額頭上紮了一圈白布,人有極強烈的虛弱感。她再努力看清楚眼前的景物,桌上的臘梅已然不見,換成青瓷瓶和幾枝帶苞的桃花。

    「春天了嗎?」她輕聲問。

    「是呀!這幾日天氣很好,雪都溶化了,桃花是家裡大小姐送來的,說是宮中贈的。」小青回答。

    「姊姊知道我生病的事了?」茉兒皺著眉頭問。

    「不敢說。」小萍回答。

    「小姐,你該說的!瞧任家是怎麼對你的?姑爺不與你同房,又待你不好,害你受害,你幹嘛一直忍嘛!」小青忿忿不平的說。

    「我說不許就不許!」茉兒加強語氣強調,又問:「我躺幾天了?老覺得好久、好久。」

    「三天。」王奶媽回答。「大夫說,額頭的傷不要緊,倒是小姐心悶氣塞,所以弄了不少補藥,說要好好調養身子,這也是姑爺交代的。」

    「姑爺」兩字挑起茉兒種種的傷心記憶,因此她沒有答腔。

    這時,外面傳來男人的說話聲音,小萍走出去看,再回房說:「是姑爺呢!他方從翰林院回來,知道小姐醒來……」

    「我不想見他。」茉兒平靜地說,後又加了一句,「我很累,誰也不想見。」

    她面向著床裡躺下,淚沿著眼角流下來。三天後醒來,一切未變,仍有許多事要思索,她不能再當個純真無知的幼女了。

    一個喪母的女嬰兒,被帶到祖母的身邊細心地養護,和兄姊受不同的教育,除了女紅和讀書外,就是唸經和禮佛,在她被選為「雲裡觀音」後,日子過得更清靜。

    直到前年春天,和姊姊到江南,才接觸到外面的世界,見識到自己生於嚴家,是多麼的不尋常。在每個地方,大家都奉承他們,享受無往不利的特權。

    就在淳化,她遇見子峻,才曉得這些特權不是都對的,她的一舉一動,或許會造成別人的困擾,甚至不合法規,但他們權勢壓人,別人敢怒而不敢言!

    可她依然沒有睜大眼去看清楚,姊夫中探花,去年的一甲三人,全是祖父的好惡,沒有公正可言。

    子峻因此故意在考試中落後,但仍逃不過娶她的命運,而她的婚姻,也是祖父一手操縱他人的生死才達到的。

    為什麼她沒有去一一釐清,去弄懂她背後那翻天覆地的手?更可怕的是,也許她懂得,看父兄的擅權納賄、看姊姊的霸道凶悍、看奴僕們的斂財貪污,她其實心裡早就明白,只是安於那種生活,舒舒服服的,所以不願多想、多費心,便得過且過了。

    但那十大罪及五大奸,毫不留情地揭開紗簾後醜陋的真相,背負著如此多的罪惡,她怎能安然地活著?怎能每日只想著和子峻恩愛長久呢?

    逼婚的結果、錯誤的妻子、不齒的姻親,一道道都是難解的惡結,她該如何自處?

    女人有三從四德,命由婚後才開始,這種注定不幸的糾葛,真要持續一輩子嗎?

    她改變不了自己是嚴家女兒的事實,那麼,子峻妻子的身份能不能取消呢?不!要取消,就是休離一條路,像姊姊一樣,但她沒有犯七出之罪,又如何能甘心?

    若是不曾遇見他那該有多好?但沒有他,人生又更無味!茉兒想了又想,想得頭都痛了,仍走不出這揪心的迷障。

    當她在窗內心灰意冷時,子峻也在窗外凝重著一張臉。

    「小姐堅持不見姑爺。」小萍說。

    「姑爺若是怕小姐會回嚴家告狀的話,請姑爺放心,她不會的!」小青半帶諷刺地說:「她向來對姑爺只有好話,即便是違心之論,也不講一個壞字。」

    「小青……」小萍覺得不妥的拉她的衣袖。

    「本來嘛!以前薰香拜佛請他他都不來,現在天天來,是傷了人,良心發現囉?」小青欲罷不能的譏嘲著。

    「你這女人真多嘴耶!」任良看不慣的說。

    「是呀!當然沒有小萍溫柔又善解人意囉!」小青凶巴巴,雙手插腰的回駁。

    小萍氣呼呼的回到屋內,弄得任良也是一臉青黑。

    子峻默默地走出月洞門。三天來,他夜夜都陪著昏迷的茉兒,那種夫妻的感覺,自然得像是呼吸吐納。

    他對淳化的茉兒,始終沒有忘情,即使是三個月痛苦的婚姻,喜歡和依戀仍日日加深,相思總斷不了。

    因為有情,他更要抗拒!不願意自己在將心給了茉兒後,身又陷於嚴家的萬劫不復中。

    他要茉兒,好想要她,但卻怕透了嚴鵑背後那毀滅的力量,他該如何處理這所有的混亂呢?如何在政治險惡中,和茉兒築出一個天地,不受到外來的干擾呢?

    走近她或遠離她?答案的選擇太難,正如他躊躇的腳步,在這場意外後,完全失去了方向。

    又過了三天,茉兒已能下床走動,傷口也收合,能夠梳發戴簪了。

    嫂嫂和小姑們都分別來探望她,連婆婆徐氏也來過兩次,唯獨子峻,仍被拒在門外。

    起更時分,窗外下起細細的雨。茉兒又想起天步樓的一景一物,此刻的江南,必如韓愈詩中所寫的「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益發得像一場夢吧!

    她再度走到桌前,看子峻今晨送來的卷軸。初初打開時,她的心猛然一跳,是一幅少女的畫像,畫上的人兒有著純真、神秘的笑容,左下角題著「子峻庚申年淳化遇茉兒」,右上角則是「茫茫天步,湖山漠漠」八個字。

    他真的是畫她嗎?就像此刻,茉兒不知有多少次來到桌前,反覆地看著,卻都有一種不像真實的感覺。

    他在淳化也對她動了情,所以費心地將她入了畫?

    這一天中,她的心老在飄浮,臉上也多了幾分血色,彷彿映襯著青瓷瓶裡的桃紅。

    「小姐,你這一摔,倒摔出姑爺的回心轉意了,你就見見他吧!」小萍在一旁勸說。

    「哼!哪有那麼容易?從新婚到今天,近四個月的冷落,怎能馬上就原諒他呢?」小青不以為然的說。

    回心轉意?茉兒沒那種期盼,只是由他的卷軸中,知道他的折磨和痛苦不少於她,甚至比她承受得更多。

    她要小萍磨墨,沾了一日的筆,雖有無數心事,卻什麼也寫不出來,只能忡愣。

    「姑爺又來了!」小青在門邊說:「小姐是不是又不見呢?」

    茉兒丟下筆,深吸一口氣說:「請姑爺進來吧!」

    子峻走入房內時,小萍又多燃起一盞油燈才闔上門離去。搖曳的火光中,有一種獨處的親密氣氛。

    「請坐。」茉兒客氣的說。他的俊逸風采,每每教她心動,此時,在她的房裡,更不能免。

    他不再有排拒或冷漠的樣子,反而一如初識時的溫文儒雅,開口便說:「看過畫了?雖然不是很好,但也自信得了幾分神韻,希望你不嫌棄。」

    這話,把委屈、悔恨及覺悟的情緒,都推到心頭,茉兒強忍著複雜的心緒說:「只可惜沒畫出背後的腐化,及皮相裡的敗絮。」

    沒料到她會如此坦白,子峻的眉糾起來說:「茉兒,請原諒我的魯莽,我知道自己做了許多不應該的事,就因為一直困在無奈的憤怒中,也連帶的傷害了你。」

    「不!沒什麼原不原諒的,錯都在我。」茉兒說出這些天想透後的話,「是我太天真愚昧,不曉得自己已是惡貫滿盈的一部分,還無知地延展到外面去,結果害了你。子峻,我若明白嚴家手染那麼多罪惡,我寧可去當尼姑,用青燈古佛洗淨罪,也不會嫁給任何人!」

    她臉上的淒絕令他情不自禁地說:「茉兒,你並不愚昧,只是太善良,善良到相信所有的人。不管你是誰家女兒,都有權利享受幸福,不該是青燈古佛的命。」

    「是嗎?但你不要我……」她說道,聲音透露出些許的哽咽。

    「我沒有不要你,你從畫裡還看不出來嗎?天步樓的你,曾是我心中的顏如玉,你不知道我曾尋找過你嗎?」他低聲說。

    「但你悔恨了,因為發現顏如玉其實是可怕的夜叉所幻化而成的,除都除不掉了。你急,任家也急,除了容忍,你們不知道該把我怎麼辦,對不對?」茉兒看著他。

    「不對!顏如玉不是夜叉,她已成了我的妻子。」雖如此說,但子峻聲音中仍流露著一絲沮喪。

    「你把我當妻子?」她驚訝地說。

    「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我們不是夫妻,又是什麼?」子峻瞅看著她說。

    茉兒將視線移向畫,凝看著說:「但你那麼恨我。」

    「我並不恨你,只是……」他的話又驀然沒了。

    他會提「休離」兩個字嗎?那噩夢閃過腦海,她害怕地說:「我該怎麼做才對?我問過你的!既然你當我是妻子,看在天步樓那點情分上,告訴我該怎麼做,才能把所有的錯誤變成對的,讓我真正做任家的媳婦?」

    再如何錯,她都已深駐在心上,難捨難棄,但子峻刻意藏住這感情,表情嚴肅的說:「少和嚴家有瓜葛,也不要再去關說和請調,做任何以嚴家權勢來瀆職的事情。」

    「我再也不會了!但嚴家是我娘家,總不能不聞不問吧?」茉兒說。

    「基本的酬酢,當然還是少不得。」子峻想想又說:「還有,你的穿著、用器及奴僕,不要再帶著嚴家奢侈的作風,口頭稱呼也要改變,好真正融入任家。」

    茉兒直直地看著他,她雖願意為愛委曲求全,但也有堅持的自尊。

    子峻似乎看出來她的心思,隨即改口說:「我不會逼你,畢竟這對你而言也太突然了,只要你心中有什麼念頭,先和我商量就好。」

    「你根本不理我,我找誰商量呢?」茉兒幽幽地說。

    「我不會不理你了。」他承諾。

    兩人之間,陷入沉默,只有尷尬和某種情愫流動著。

    燭火跳動,子峻起身來到她的面前說:「三天不見,頭上的傷口好了嗎?會不會留下疤痕呢?」

    額頭上還繫著藕色絲巾,茉兒解下,讓他看個分明。此刻,兩人的距離好近,像是又回到書房的那一夜,有著肌膚相親時的悸動。

    茉兒望著他衣上的斜襟,抬起眼,發現他正凝視著她。

    「四個月無法擁有自己的妻子,你明白那種掙扎感覺嗎?」他歎口氣說。

    「我不明白,你原來是要娶高幼梅的……」她心跳極快的回答,「你會在意我嗎?」

    高幼梅?此時此刻,他根本忘了這名字,茉兒的美令他沉迷。「我娶你,自然在意,或許是太在意了……」

    他的手觸及她的纖腰,她一個站不穩,人跌坐在床上。

    小青和小萍在房門外急壞了,眼看就要三更天了,裡面的人卻不知談得如何。小姐是否又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

    最後,小青受不了,輕敲門說:「小姐,很晚了,需不需要我們服侍呢?」

    嘿!竟然沒有人回答?

    小青還要再敲,小萍忙拉住她,微笑地說:「八成是姑爺要留下來過夜了。」

    小青驚訝的張大嘴。這是他們兩個爭吵的結果?

    倚著欄杆,已睡了一會兒的任良笑嘻嘻地說:「那我今晚睡在哪裡?我明早可也要服侍少爺喔!」

    「回你的臭窩去吧!」小青哼地一聲,走向丫環的廂房。

    任良嘻笑著轉向小萍,瞬間變成正經的溫柔。

    「你最好回書房收拾、收拾,姑爺……不!是你家少爺,終於要搬回來了。」小萍愈想愈開心,「謝天謝地,希望他們從此能恩恩愛愛,再無任何波折了。」

    「我們呢?」任良問。

    「誰跟你『我們』呀?」小萍羞紅著臉啐道,也不好意思的轉身回房去。

    夜寂靜,燭火巍巍顫顫地快到盡頭,卻仍努力地燃燒著,照著床緣散落的鞋襪及凌亂的衣衫,紅紗帳裡隱隱的愛侶,正在他們渾然忘我的天地間纏綿銷魂著。

    茉兒再次感受到一種幸福的感覺,但盤據在心頭的陰影已難消除。子峻接受及愛憐的是淳化的茉兒,那可悲的嚴鵑呢?

    他並不要嚴鵑啊!但嚴鵑水遠會躲在茉兒的後面,只是他們假裝看不到,在彼此的謹慎及妥協中,做一對正常夫妻。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天使長(十級)

謝絕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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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2-22 00:54:20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惶惑

    暗相思,

    無處說,

    惆悵夜來煙月。

    想得此時情切,

    淚沾紅袖黯。

    ——韋莊應長天

    端午過後,天候溽暑,一日勝過一日,子峻換上茉兒為他備妥的薄袍衫和方巾,由敞開的窗,他看見她正和萌兒配製香囊掛在庭院的樹間,一面玩、一面驅毒逐蟲。

    他輕歎一口氣,因為及時阻止,以致萌兒至今仍無機會見爹,子峰的歸來也遙遙無期。

    也幸好如此,子峰才沒有捲入五月的這場政治風暴中。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皇上終於罷免嚴嵩,更把嚴世蕃逮捕下獄,交刑部、大理院和都察院共同會審。

    自喻福壽無雙、富貴長存的嚴嵩終於被斗倒了!

    這除了他長期作惡多端、咎由自取外,就是自去年年底永壽宮大火以來,徐階這一派正義之士小心運作的結果。

    子峻早巴不得嚴家能自食惡果,讓沉陷二十年的政治回復清明,不再冤獄不斷;但在他們愈接近成功的同時,茉兒的眉間也愈來愈鬱結。

    他們生活在一起,如尋常夫妻,但有很多話題是不能碰的,比如政治。

    可是,也因為不能談,他們之間就有無法坦然的距離感。自從他強迫茉兒讀楊繼盛的「請誅賊臣疏」後,她就變了,不似從前的喜怒形於色,現在凡事都小心謹慎。

    總之,就是曾有的純真嬌憨,換上了內斂寡歡。雖然他已搬回新房,兩人有閨房畫眉之樂,但每每涉及嚴家,就隨時會有傾覆的陰影存在,說琴瑟和鳴,也有不盡如他心意期盼的。

    嚴家受審,使得這陰影更龐大罩頂。子峻真希望這案子快快結束,使嚴家為他們的貪贓枉法付出代價,他和茉兒也才能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拿著幾份摺冊,任良進來說:「公子,馬已備好,可以出發了。」

    子峻踏到庭院,萌兒邁著胖胖的腿跑到他的跟前說:「叔叔,看我的紅香囊,好香、好香!」

    「很漂亮,戴著就不怕蟲子咬了。」子峻笑著逗他,並伸手要抱他。

    「你才要出門,別把衣裳弄髒了。」茉兒阻止子峻,順便把手中結有流蘇的絡黃色香囊掛在他腰間的玉帶上,「你也系一個保平安吧!」

    子峻手臂略舉,任她置妥。他多喜歡這像妻子般關心他的茉兒,但她抬起頭時,臉上無笑,眼下則有淡淡的青影,是多日睡不好的結果。

    他忍不住說:「別太操心,想太多也沒有用,禍福都已免不掉了。」

    他既提起,茉兒便再也掩不住焦慮地問:「嚴家會怎麼樣呢?是抄家,還是流放?若以那十大罪,條條都是極刑,我爺爺、父兄、嫂嫂和侄兒們,會落到什麼地步?」

    「茉兒,你要記得,嚴家會有這一切,都是罪有應得。想想,死在他們手中的人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有多少?」子峻嚴肅地說:「雖然他們是你的至親,但涉及道德正義時,你也要懂得大義滅親之理,更何況你現在是任家人,當以任家為重,明白嗎?」

    茉兒往後退一步說:「我連回嚴家看看都不行嗎?爺爺如今被軟禁在家,他已老邁,父親、哥哥和家丁全部下獄,我……」

    「不行就不行!此刻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刻,批你父兄的奏章多如潮水,你千萬別輕舉妄動。」子峻警告她說。

    茉兒只有點頭的份。

    送走子峻後,她遙望牆外的天空。那兒正風雲變色,她在牆內如何還能平靜無波呢?

    她是任家人沒錯,但娘家的血緣是永遠斷不了的,況且,當初是以權勢逼婚,而今嚴家倒了,她有一種挺不直腰、站不住腳的感覺,彷彿眾人都在等著看她的笑話。

    子峻是待她溫柔,但真心有幾分?無奈又有幾分呢?

    常常在共有的良辰美景中,他當她是茉兒,款款笑語;但突然他又會疏離她,因為嚴鵑已回到他的心中。

    她慢慢習慣了他忽冷忽熱和捉摸不定的態度,有時,他對她如妻子般親暱,有時又換個臉色,把她當孩子似的教訓。

    他在重新塑造她,想斬除她內在屬於嚴鵑的部分,來符合他理想中的妻子形象。

    她愛他,所以順從,因為也是嫁夫從夫的命,但嚴鵑就是茉兒,連心連肉,不接受嚴鵑,又如何能公平的對待茉兒呢?

    可是,她沒有爭辯的立場,於情於理都沒有,她甚至連委屈的感覺都不許有,因為她是罪臣之女,就該自慚嗎?

    夫妻至此,終究有太多隔閡,有太多的意難平呀!

    中午,陪婆婆用過午膳後,茉兒和復秋在荷花池畔納涼,談著一些瑣事。

    因父親嚴武也入獄的小青,偷偷跑回嚴家,此刻匆匆趕來,對茉兒說:「小姐,不得了啦!大小姐被袁家休回來了,正在尋死尋活、鬧得不可開交呢!昨夜已上吊兩次了,幾個奶奶說,能不能請小姐回去勸勸,否則真會出人命呀!」

    茉兒倏地站起,想起姊夫說過的那番話,不禁緊皺著眉說:「他們袁家的動作可真快,說休就休,太沒情分了!」

    「小姐!我的馬車還在後門……」小青提醒她。

    「茉兒,你不可以去!你忘了爹交代的嗎?你必須對嚴家做到不聞不問,才不會連累到任家啊!」復秋連忙說。

    「大嫂,若是你,你能做到面臨生死關頭之際,還對娘家不聞不問嗎?」茉兒哀求地說:「我只去一下下,只看姊姊就好,她無罪在身,總可以吧?」

    「若爹和子峻知道,會大發雷霆的。」復秋仍覺不妥。

    「我很快就回來,你們替我瞞著,若娘找我,就說我人不舒服。」茉兒懇切的說:「大嫂,就這一次,好嗎?假如我真的絕情不理,若姊姊有個三長兩短,我會悔恨終生的!」

    那盈盈大眼中的急切,令復秋看了著實不忍,只有同意幫忙。

    茉兒動作迅速的來到後門,馬車將她帶回日夜憂心的娘家。

    嚴府依舊,並未有大禍臨頭之感,只是,以前門庭若市、奴僕眾多、車馬絡繹不絕的情景已不復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隊錦衣衛監守戶街,當空的陽光照著由繁華到冷落後的深深寂寥。

    茉兒由後門出入,因為只剩那兒是不禁入的。

    花草依舊盛開,屋內的擺設還是流光燦金,絲毫沒有被抄家的影子。僅有的不同,是人少了很多,家倒時,奴僕最先散,最後只剩下一些走不掉的人。

    她一回來,那些父兄留下的嫂嫂、奶奶們,一一來哭訴,茉兒沒時間聆聽,直往姊姊的房間去。

    門一打開,面對的便是滿地被扯破的簾帳,絲的綢的,弄得整個屋內像經歷過一場戰爭。嚴鶯一臉死白的坐在只餘架子的香木床上,披頭散髮、沒釵沒簪的。

    她一看見妹妹,就彷彿被打了一拳般,跳起來就罵道:「你信不信?他竟然敢休我?還大聲念說我犯了『七出』中的無子、不事舅姑、口舌和妒嫉!他真是膽大包夭,敢把我送回娘家來!那個不要命的人,哼!等爹一回來,我就要他們袁家死無葬身之地!」

    「姊姊!」茉兒奔過去,拉下她因氣憤而不斷絞扭的手。

    「他們還不讓我見我的湘兒!」嚴鶯一想到女兒,突然大哭出來,趴伏在茉兒的肩上說:「我無人可訴啊!娘沒了、奶奶沒了,爹爹和爺爺他們也理不了我了!都是那無情無義的袁應樞,牆頭草、隨風倒,他早想背著我娶妾了,這回倒給他逮著了機會。我不服!我不服!我氣得打他,但怎知道我的力再使不動,他以前也是不敢還手的,現在竟然反扣住我,連我的公婆也打我……我一想到就恨不得死啊……」

    「姊,不能死,死了怎麼等到爺爺和爹替你作主的那一天呢?」茉兒只能隨之落淚,盡力安慰她說。

    嚴鶯悲從中來,一段又一段地詛咒袁家,包括袁應樞如何舞弊科舉、如何陞官斂財、如何貪污賄賂……這些事,茉兒多半得知於子峻,而第一次由自己的親人口中說出,那種證實後的痛心,又難以言喻。

    所以,嚴家違法亂紀,抄家流放,又能怪誰呢?

    「袁應樞休我?哼!嚴家若垮,我也不會讓他留下全屍的!」嚴鶯一把淚水、一把鼻涕的發洩完,通紅的眼忽地轉向茉兒,「你呢?你好嗎?任家有說要休掉你嗎?」

    茉兒三個月前受傷時,曾夢見子峻說過「休離」兩字,自那之後,她一直努力壓抑著不安的心,不讓這念頭浮現。子峻能嗎?她有犯七出的罪嗎?

    茉兒咬著牙搖頭說:「子峻沒有,也……不會,他們家是厚道之人。」

    「厚道?天真的妹妹,天底下只有見風轉舵的人,沒有厚道的人。」嚴鶯哭完後,又冷笑著說:「所謂牆倒眾人推,如今大家拚命和嚴家甩脫關係,大女婿會、二女婿也會,你可要小心,別像我被休得丟臉又狼狽!」

    茉兒不想談這些,忙問:「爺爺還好嗎?」

    「嘔了一肚子氣,正拚命疏奏皇上,請皇上念舊情;還不斷求見徐階。你那夫家舅舅是個不折不扣的兩面人,他不會得意多久的!」嚴鶯鄙夷的說。

    「爹和大哥、二哥呢?」茉兒問。

    「他們有的是辦法,正買通皇上左右的人,說不定幾天後就能回家。所以,我說袁應樞是瞎了狗眼,到時再來求我,叫一百聲娘都沒用!」嚴鶯仍不改跋扈的姿態。

    茉兒愣愣地看著姊姊,想到子峻說的「是非不明」。以前她只認為姊姊驕縱潑辣,今天才明白,姊姊早陷入那罪惡漩渦裡,所以,兩人要談有關嚴家的諸多惡事,大概也不可能了。

    「既然爹和哥哥都能回來,你就更不該尋死了。」茉兒最後說。

    「我……我不會死的!只是嚥不下這口氣,一心想做些什麼,好鬧個驚天動地!」嚴鶯忿忿的說:「茉兒,天底下還有你這妹妹,我是不會死的。」

    「還有你的湘兒。」茉兒提醒她。

    「我的湘兒……對!」嚴鶯眼睛又紅了。

    走出嚴家,已近黃昏,茉兒深吸一口氣。事情似乎沒想像中的嚴重,但她希望,經過這場風波後,嚴家的男人能改邪歸正,甚至不要再插手政治,老邁的爺爺也該告老還鄉,保個全名!

    黃昏的夕光由窗口照進,又漸漸暗淡。小萍輕輕點上燈火,手有些顫抖。煢煢的燈火倒映著牆上的畫,畫裡的茉兒像在浮動,呼之欲出,反而顯出作畫者的多情。

    但茉兒竟不在,竟不顧他苦口婆心偷偷跑回娘家!若非他推掉今晚的酬酢提早回家,說不定還被她給蒙在鼓裡呢!

    過了中午,他就被叫到西苑內閣辦公處,說也怪,這是他今年第二次的破格入宮,上一回是嚴嵩,這一回是舅舅徐階,也是嚴嵩下台後的繼任首輔。

    「子峻,我要恭喜你呀!去年的狀元、榜眼、採花,因涉及嚴嵩案,全被停職,大家說你才高八斗,共推你升任編修,也許再過一陣子,就會派你去禮部或太常寺主事,你的仕途前途就能一帆風順了!」徐階見到他訝異的表情,忙說:「放心,絕不是我的緣故,一切都於法有據,是你自己表現得好。」

    「承蒙大人的抬愛,子峻當更效力。」按禮說完後,子峻並未有想像中的興奮,反而問:「敢問大人,現在嚴嵩案辦得如何?」

    徐階向來把他當心腹,因此也坦白的說:「這次我們總算掐住蛇的七寸,但這蛇實在大滑溜了。」

    「嚴世蕃有可能被放出來嗎?」子峻問。

    「他正在四處活動,想反咬我們一口,不過,我們好不容易才抓住他,我絕不會輕易放手的!」徐階語氣嚴肅的說:「只有扳倒嚴世蕃,才能毀掉嚴嵩那老賊。」

    子峻太明白功虧一簣的危險性,這些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彈劾嚴嵩,可不但沒有一個成功,還造成許多家破人亡。

    三年前,有幾個刑部官員又試著彈劾,最後居然被迫充軍,還被皇上斥罵一頓,說嚴嵩那麼老了,他們就不會再等一等,幹嘛老急著要他下台。

    因此,在為國除害的背後,也有著殘酷的政治鬥爭。

    這一次,若不是宮裡道士的合作,利用皇上的迷信,造紫姑的乩語,說有奸臣權高過主,或許皇上還下不了決心辦嚴家父子呢!

    難怪大家都步步小心,因為乩語本就不可靠。

    徐階摸摸鬍子,又說:「袁應樞休妻一事,你知道嗎?」

    子峻心一驚,那被休的不就是嚴鶯嗎?「就因為嚴家倒了?這人也未免太現實、太沒格了!」他的語氣中飽含濃濃不屑的意味。

    「不見得現實,或許該說是自救。」徐階說:「你呢?你對你那被迫娶來的妻子有何打算?」

    子峻整個人僵住,回說:「茉兒很好,不管當初是什麼情況,如今她都安分守己的做任家人……她也不齒嚴家的作為,已經好久沒來往了。」

    「再怎麼劃清立場,她終究是嚴家女兒,而你是嚴家女婿,有些偏激的士子說不定就會拿這作文章。」徐階想了一下說:「我想,當情況失控時,你也要有休妻的心理準備。」

    休妻?子峻整個人像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反正你也不是很喜歡她,不是嗎?休了妻,再娶個家世清白的名門閨秀。哈哈!到時,新官職和新妻子,再一次金榜題名時和洞房花燭夜,可一掃這一年半來的鬱鬱不得志吧?」

    休妻?子峻的腦中仍迴盪著這兩個字。

    沒錯,茉兒是曾毀掉他金榜和娶妻的期望,但他從來沒有休離她的念頭。

    他甚至無法忍受這個念頭!

    舅舅的一段話,如雲破日出,解了他心中層層的霧團。他不喜歡茉兒嗎?不!就是太喜歡了,由淳化的邂逅開始,即使經過後來的風風雨雨,有許多矛盾和掙扎,他的喜歡變成愛戀,還日日加深,直到她一顰一笑都滲進他心頭的感覺,以致令他再也無法想像沒有她的生活。

    休妻,等於剮他的心,他怎麼捨得?

    可他抱著這顆心返家時,卻發現他殷殷護著的茉兒違反他的意思,偷偷跑回人人遠避的嚴家。他一下子怒火攻心,望著那畫裡的人,竟有種撕毀的衝動,像被她狠心辜負一樣!

    怯怯的腳步聲傳來,纖纖的細影投射在牆上。

    茉兒才由後門進來,就聽到小萍的通風報信。她並不是真的害怕,這些日子以來,她不都一直處在暴風雨中嗎?而且,老在等待最壞的清況,且子峻的怒氣,也不是第一回了!明知是禁止的事,還要去做,她早有一種準備被責罰的冷然。

    就好像她身為嚴鵑,並不是她的錯,但也因之付出代價,做與不做有何差別?善惡是非又如何?

    茉兒像沒事人一般話家常地問:「吃過飯了嗎?」

    他瞪著她,咬牙切齒的說:「天色都已經這麼晚了,我自然吃了!本以為你人不舒服,急急來看,卻是人去樓空。你為什麼要回嚴家?難道這利害關係你還不夠清楚嗎?」

    「夠清楚了。」茉兒試著跟他講理,「我回去誰也沒見,就只看我姊姊,她又不待罪,不是嗎?她……被袁家休離,嚷著尋死,想要見我,我能不去嗎?」

    「就是不行,嚴家任何人找你,你都不許應答。這期間,你都要待在家裡,待在這院落中,待在我身邊,哪兒都不能去!我不容有一點差錯發生,更不容你的任性行為危害到任家族人的安全。」子峻也有他的理,但他怒目張揚,口吻暴烈,一反平日的溫文儒雅,反像在教訓犯人。

    茉兒不懂他曾有的心理轉折,不知他護衛她心切,只覺反感地說:「難道你要將我監禁起來,扣上手鐐腳銬嗎?」

    「如果有必要的話!」子峻氣得口不擇言。

    「這不公平!雖然嚴家道德不如人,做盡惡事,但不表示我們沒有父母兄弟姊妹的親情!他們再壞,也養過我、育過我,他們有難時,竟不許我回去看看,甚至連一點安慰也沒有嗎?」茉兒的兩頰倏地變白,又氣憤的加了一句,「你們以詩禮之家自居,竟如此斷人親恩,不也是矯情之至嗎?」

    子峻的臉色頓呈青紫,逼近她說:「你又是非混淆,想不顧後果地莽撞行事了嗎?現在六部內閣大臣人人自危,紛紛彈劾別人,以求自己的清白,而我是嚴家女婿,早有人上書批判,若非我舅舅,說不定我也入獄了!可是你偏拉著我往死處走,心裡還掛記著嚴家,四處招搖你和嚴家的親密關係。你是想當毀我的妻子,還是助我的妻子?」

    他的話,令茉兒聽了如針刺,卻一句也無法反駁。夾在娘家親情及夫家義理間,她有著無盡的矛盾感和被撕裂感。

    在被他的憤怒盯視許久後,茉兒渾身顫抖地說:「毀你容易,助你難,你……你是否也要像袁家對姊姊一樣,也用一紙書休妻呢?」

    休妻?這是今天第二個人說到這個字眼!先是舅舅,再是茉兒,兩次都深深地刺激著他,如被毒蜂叮咬,尤其是出自茉兒的口,更是令他疼痛難當,他不假思索的便說:「休什麼妻?你嫁給我,生死皆為任家人,就不准你離開任家一步!你所要做的,不過是三從四德,從公婆、從丈夫,一生平平安安,不惹是非,沒有人會休離你!」

    茉兒睜大眸子,終於看出他怒氣下更多的是情急,眨眨眼又說:「即使嚴家如此,你……你也不休我嗎?」

    子峻冷哼一聲說:「我可不像袁應樞,會做出趁人之危、卑劣休妻之事!雖被你罵為矯情,但我仍然堅持詩書之家的原則。」

    茉兒低下頭,為方纔的莽撞之語而臉泛桃紅。

    「茉兒,」他抬起她的下巴,放緩語氣說:「我也不是斷人親恩,而是想得比較深遠。今天你的探視,或許會給你家人安慰,但並無實際的幫助,弄不好,反而會害了自己,所以不如不去,等風波平息後再說,你懂嗎?」

    他的眸中有難得的柔情,茉兒情不自禁地撲向他的懷裡,「你真的不會休我?即使嚴家如此,你也不離棄我?」

    「我任子峻一向是重義之人,絕不做離棄之事,只要你依我的話做……」他擁住她說。

    「我依你,會依你的……」她那幽怨的模樣,觸動了他柔軟的心,忍不住低頭吻住她,兩人倒在喜紅的鴛鴦被上。

    子峻第一次領悟到茉兒對他的重要性,廝纏熱情更甚以往,張口銜住她的耳、她的唇、她的身、她的纖纖玉足,彷彿要將她的全部烙印在他的心底,成為他的一部分。

    茉兒放心了,也釋出所有熱情,人更酥軟,迎向他而去。或許他的不棄不離是義氣,對她而言卻也是甘霖雨澤。

    那一夜,他們忘了世俗艱險的一切,彷彿又回到天步樓那單純的一刻,迷濛的大湖,湖上的雨,船舟輕蕩。她幻化成狐,他也幻化成狐,在情慾的深淵、在紅紗帳裡,忘卻為人的千般煩惱,只剩彼此……

    任傳周剛由徐階的府邸回來,方才幾個時辰的秘密會談,令他眉頭深鎖。徐氏摒退左右,親自侍奉,兩老夫妻又說了一盞茶的光景,愁緒更加濃濃地籠罩下來。

    嚴世蕃的審判下來了!照理說,他們運用了龐大的人力、物力,結合紫姑符咒和道士勢力,又有確鑿的證據上奏嚴氏父子貪污誤國,判幾個處斬之罪應該都沒問題。

    結果,臨到刑堂,皇上又軟了心腸,非但沒有抄家、沒有死罪,最後嚴嵩僅以「縱愛逆子,全不管教」之名被勒令告老還鄉;而作惡多端的嚴世蕃,則僅僅以貪縱無節制,被流放在嶺南一帶。

    「真是大荒唐了!嚴家起落二十年,弄權如兒戲,殺人無數,如今有判等於無判,教那些冤死的人怎麼能瞑目呢?」徐氏歎息著說。

    「你聽聽皇上的聖諭,說嚴嵩『力贊玄修,壽君愛國,人所疾惡,既多年矣』,明明擺著我們無時無刻想『誣陷』嚴嵩的樣子,氣得你大哥說不出話來。」任傳周說。

    「皇上對嚴嵩的寵信已到縱容的地步,大哥覺得他很快就會東山再起嗎?」徐氏問。

    「他若東山再起,我們就完啦!」任傳周憂心地回答。

    這時,屋外響起腳步聲,子峻從容地走進來。

    徐氏看著這文質彬彬、器宇不凡的兒子,心中有著驕傲,也有著些許的遺憾。

    在她生育的三男三女中,就屬子峻最有將相之才。自幼他就聰穎過人,較之木訥老實的大哥更得老人家的寵愛,且可喜的是,他個性敦厚,絕不驕縱,與兄弟手足情深。

    稍長,父親忙於仕途,家中的一些大事就落到他的頭上,比如護棺回松江府、處理鄉里田稅……等。子峻不但不負眾望,達成任務,更努力讀書,不靠父庇蔭,舉人、進士一路的攀爬而上。

    可惜,碰到嚴嵩奸臣當道,讓他似錦的前程籠罩上一片陰影。先是科舉,被迫韜光養晦,再來是逼親,娶了茉兒。

    茉兒堪稱是個好媳婦,就偏有那種家世。徐氏猶記得,子峻娶親前後的痛苦,甚至有出家當和尚的念頭,而這半年來,雖然接受了茉兒,兩人相處如夫妻,但子峻眼內的抑鬱仍未散,他嘴裡不說,但她猜得到他心裡仍有太多不平。

    子峻拜見父母後,任傳周開口道:「你知道嚴家三堂會審的結果吧?」

    「早聽說了,現在大街小巷都在談。」子峻回答。

    「只判嚴世蕃和幾個爪牙流放,等於縱虎歸山。」任傳周搖搖頭,「不過,聖上旨意如此,我們也莫可奈何,為今之計,就是趁虎離京時,將他們的勢力斬革除根,將來即使他們回來,也已大權旁落了。」

    「這八成是舅舅的主意吧?」子峻問道。

    「沒錯,他可不想直廬坐沒幾天,又被嚴嵩拖下來。所以,從現在開始,御史們便加強彈劾,舉凡和嚴嵩有關係的,只要是涉及朋黨、貪污及買官者,一律降罪,這也包括所有的姻親在內。」

    「我們任家也在名冊中?」子峻立刻警覺地問。

    「你可是嚴世蕃的二女婿呀!你不知道那個大女婿已被拿下烏紗帽了嗎?」

    「他是罪有應得,但我們和袁家又不同。」子峻白著臉說:「大家都應還記得,大婚之日,錦衣衛是如何列隊,我們又是如何被逼的!」

    「但偏偏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不這麼想。」任傳周無奈的說著,把桌上一冊摺子給他看。

    子峻逐行讀下,陡地青筋冒出。這紙頁上,先說任家娶嚴家女,攀援富貴,再說子峻破格升編修及關說子峰調回京城諸事,用詞之煽動,教人氣結!

    「簡直是胡說八道!」子峻氣得將摺子一摔,「娶妻非我所願,這高侍郎可以證明;升編修和關說是嚴嵩一廂情願,我也及時阻止了,怎麼能說我攀援富貴呢?」

    「的確是欺人太甚。」任傳周點點頭,「我和你舅舅商量的結果,唯一能撇清的方法,就是……休掉茉兒。」

    子峻的腦袋中閃過轟地一聲。休妻?不!不能休妻,他有承諾,他答應永遠不離棄茉兒的,而且……他也離不開茉兒啊……只是,這兒女情長之事,從來都啟不了口!他緊咬著牙,好一會兒才說:「不……我不休妻。」

    任傳周瞪著兒子說:「不休怎麼成?那不就表示咱們當初是心甘情願的結這門親嗎?到時別說你了,恐怕連我這侍郎都要保不住。」

    「子峻,這樁親事一直讓你怏怏不樂,茉兒家犯大罪,你又有何不休之理?」徐氏也說。

    「不!我不是袁應樞,絕不會在妻子有難時做出休妻之舉,我的道德良心不允許我這麼做!」子峻義正辭嚴的說。

    「什麼道德良心?這妻是休得有理,茉兒私自向嚴家買官和調職,就是犯錯,你不罰她,人家就糾舉你,你想清楚沒有?」任傳周不悅的低斥。

    「茉兒是無心之過,她並不知道……」子峻漲紅了臉說:「這……這就怪我管妻無方,我不能因此而休了她。」

    「你不休她,一旦摺子到御史手上,你的大好前程會被毀呀!你真要為個茉兒放棄出將入相的機會嗎?」徐氏沒想到兒子的反應會這麼激烈,有些失措地勸道。

    「爹,娘,孩兒相信三法司是公平的,沒有人能因為我沒做的事而定我的罪,我自會拿回我的清白,但不是以休妻的方式。」子峻更堅決地說。

    「孩子,我明白你是重情重義之人,但……」任傳周想再苦勸。

    「爹,這就算我的劫吧!仕途官場也是有命數,我可以不要做官,但絕不屑成為袁應樞之流的人!」子峻完全不妥協地說。

    那一夜,子峻無法成眠,但也不敢告訴茉兒這件事,只是默默地望著枕畔熟睡的她,直到天明。

    任傳周夫妻更是望著燭火到三更,並連連哀聲歎氣。

    「子峻為人講情義又耿直,茉兒再不好,要他休妻保自己,他也真做不來。」徐氏搖頭說。

    「他才入官場不過一年,很多想法還太天真,我實在不忍看他自毀前程。」任傳周頓一下說:「看樣子,得用你大哥的方法了。」

    「真的要這樣嗎?」徐氏皺著眉心問。

    「我們得幫子峻越過這一層婦人之仁,將來他功成名就後,會感激我們的。」任傳周語重心長的說。

    還有,再娶個家世清白的新婦,讓子峻能有真正恩愛和諧的婚姻才是對的,不是嗎?

    徐氏緩緩地點頭,重複一遍,「子峻會感激我們的。」

    編修之職太過敏感,於是,子峻被調任到禮部,而他到禮部的第一件差事,就是隨幾個道士到京城北郊一座「玉虛觀」中為皇上秋天的建蘸大典做準備。

    明朝皇帝重禮制是聞名的,所以,禮部居六部之首,尤其是嘉靖朝,皇上特別愛拜神煉丹,一年四季大小禪儀不斷,使得禮部權力大為提高。

    因此,子峻管這廟觀之事,雖然瑣碎,卻是走向內閣的一條捷徑,嚴嵩和徐階年輕時,也都是這麼走過來的。

    子峻實在很不想在這多事之秋離京,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小心地護著茉兒,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她。

    但職務在身,不得不遠行,少則十日,多則一月。

    徐階還特地找他去叮嚀道:「你既不肯休妻,那就只有暫避風頭了,御史要查的案子太多,或許你不在跟前,他們就會忽略掉了。」

    徐階一向疼愛子峻,他的幾個兒子都甚為平庸,只適合在鄉里做個富紳,不惹是生非就不錯了,因此,他更把器重的心放在這個外甥身上。

    子峻尊敬徐階,聽他這麼一說,更沒有懷疑這是一條調虎離山之計。

    遠行那日,茉兒和丫環將行李備妥,再做最後一次檢查時,馬已等在外面。

    這些天來,因知道嚴府不抄家,也沒有被判死罪,茉兒的情緒驀地放鬆,整個臉紅潤起來,更如出水芙蓉般有種艷艷的風韻。

    子峻每每為她的美所迷醉,但因為自己對她的愛戀有負父母師恩,所以總表現得淡淡的,除夫妻之義外,很少再有熱情的表現。

    茉兒看不懂他的心,總以為她不是他的初衷和執意,但他對她不棄不離,她已經很知足了。

    「我不在家的這段時間,你務必要遵從爹娘的話,他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子峻口裡說的就是這些話。

    「我明白。」茉兒其實很想要一點溫存款語,但明白他不會,所以只得柔順的說:「我會完全聽爹娘的指示。」

    任家人都聚在大廳前一一送別。子峻上馬策鞭,兩個奴僕跟隨著,在滾滾煙塵中,朝北方而去。

    這一回,任良沒有同行,子峻將他留給茉兒,也算一種能讓他安心的舉止。

    子峻走了一個時辰,茉兒在清理他的書房,復秋來招呼說:「我要帶萌兒回娘家,爹還說我好久沒回去探望了,要我多住幾日呢!」

    「我真的很羨慕你。」茉兒真心地說。自己的父兄被流放,祖父即將帶一家老弱婦孺回江西袁城,此去天涯,恐怕再無相見的一天。這就是嫁人女兒的悲哀吧?甚至連哭都不許哭!

    「羨慕什麼呢?我可是獨守空閨四年囉!」復秋安慰地道。

    「不是說秋天就要回來了嗎?」茉兒問。

    「誰知道會不會變卦呢?」復秋苦笑一下,「哎呀!不想他了,總之,這次子峻去北郊,也剛好讓你嘗嘗相思的滋味哩!」

    相思滋味,她早嘗過,在等著嫁給子峻之前,是整整一年,如今回憶起來,那充滿綺麗幻想的少女時期、花樣年華,還真是甜蜜。比起來,嫁給夢裡人後,酸竟比甜多。

    復秋剛走,任良就進來說:「二少奶奶,老爺讓我到南郊去買馬,可能要隔夜才回來,有事可以派人來找我。」

    「會有什麼事呢?」小萍斜睨他一眼說。

    「那可不一定喔!」任良朝她眨眨眼。

    這兩個人又在打情罵俏了!茉兒抿住嘴笑。或許等子峻回來,也該給他們辦辦喜事了。

    將墨寶卷書歸好,茉兒看著子峻的字又發愣了。

    突然有丫環在外頭叫道:「二少奶奶,老爺和夫人請你去一趟。」

    茉兒忙帶著小萍來大廳,等待吩咐。

    「你在外面。」丫環擋住小萍,並將門闔上。

    茉兒深覺奇怪,任傳周和徐氏坐在上首,面色凝重地望著她。

    「爹,娘,發生什麼事了?是子峻……」她忍不住擔心的問。

    「子峻沒事,只是……他要休妻,請我們做作主。」任傳周說著,遞給她一張箋紙。

    休妻?這兩個字,像陌生的語音,穿不過她腦海,直到她看見「休妻書」三字的隸楷字體在她眼前成形——

    松江府任子峻,今休離袁州府女嚴鵑。夫妻之道,有義則合,無義則去。嚴鵑無犯七出之罪,但不義者有三。以權勢逼婚,令夫家卑屈而從,此不義一;干權亂紀,陷夫家於謗毀,此不義二;罪責連累,使夫家有不測之禍,此不義三。高門之族,罪人之家,皆非我所願,故寫此休書,從此任嚴兩造恩斷義絕,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最末了是子峻龍飛鳳舞的簽名,還有他最心愛的玉章。她太熟悉他的筆跡,館閣體,端端正正,字字絕情。

    「不!這不是真的,子峻說過不會離棄我,我不信!」茉兒的眼神無法集中,幾乎快昏厥過去,又沒東西可以撐扶她。

    「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如何不信?」徐氏畢竟是女人,稍稍委婉地說:「茉兒,不是我任家無情,實在是這樁婚事帶給子峻太多的不堪。今日你家有變,再下去,恐怕任家和子峻都會遭禍,以三不義休離,也實在是不得已。」

    「娘……」茉兒哀哀地喚了一聲,「要休離,千萬理由我都不怨……但子峻為何避而不見?要休妻,他也應該親自將休書交到我的手上呀!」

    任傳周板著一張臉說:「子峻天性仁厚,一直心存不忍,甚至因身為嚴家女婿而被彈劾,還不願負你。但他身為任家砥柱,怎能為了你,不顧列祖列宗的期盼?他不休妻,處境艱危,要休妻,又怕傷你,因念夫妻一場,所以避開,以去北郊的機會,要我們送你回娘家。」

    「此刻回娘家,正好隨你祖父去袁城,免得將來嚴府京中無人,你落得孤苦無依的地步。」徐氏補充道。

    原來……子峻說的「務必要遵從爹娘的話」就是指這件事?原來……他早就有休她之意……今日不休,未來也會休!

    他們說什麼,你就做什麼……

    「不!」茉兒哭著跪下,拉著徐氏的裙裾說:「別趕我走!茉兒生是任家人,死是任家鬼,我不回嚴家,也不去袁城,我就待在這裡,求求你們,別趕我走!我願意伺候子峻一生,任勞任怨、心甘情願……」

    門突然打開,小萍聽到屋內的一切,見茉兒肝腸寸斷的哭求,便再也受不了地衝進來,也跪下說:「求老爺夫人開恩,別趕小姐,她和二少爺情深義重……」

    「什麼情深義重?」任傳周不高興丫環的擅自闖入,「只要她不走,二少爺是不會回來的。」

    這話如一把刀般落下,深深插在茉兒的心底。她緩緩的站起身,整個人恍若遊魂,站都站不住,虧得小萍及時扶住她。

    「小萍,你帶你家小姐去收拾、收拾,屋前馬車已備好,直接回嚴家。至於嫁妝細軟,我們會派人一一歸還。」徐氏愁著眉小心地交代。

    茉兒開始往門外走去,舉步維艱,她的唇顫抖蒼白,想說什麼,卻全梗在喉間。直到穿過許多長廊,看見自己住的院落,那子峻穿過多少次來尋她的月洞門,她忽然發出聲,像要喘不過氣似的說:「他騙了我、他騙了我……」

    接著,她癱軟在月洞門旁,纖指扣住粉牆,悲不自抑地大哭出來。那九個月來的委曲求全、隱痛自吞,全只剩下一紙休書,讓她將以何為心,以何為生?

    子峻,你何苦哄我,又欺我?這不是活活的要毀了我嗎?

    「小姐,再抓,你的手指就要流血了。」小萍拚命的扶住她,自己也哭得唏哩嘩啦。

    小青和王奶媽聞聲趕來,才把幾近崩潰的茉兒扶回房去。

    消息很快的傳開,茉兒被休,陪嫁的奴僕們,除了咒罵外,就只有忙著整理細軟,屋內籠罩著一片沉重的氣氛。

    茉兒躺在床上,心繼續痛、淚繼續流,直到王奶媽要她喝碗參湯,她才倏地坐起,眼眸瘋狂地往前看。

    是那幅「子峻淳化遇茉兒」!

    她奔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取下那幅畫。

    小青和小萍停下手邊的工作,同時叫道:「別撕了它!」

    彷彿喚醒神志,茉兒抬頭四望,那紅紗帳、紅燭,多少的綺夢,那庭院、那草樹,多少歡笑。

    綺夢、歡笑下,又有多少虛幻?嫁子峻,到被休離,猶如一場夢,夢不留人,又如何?

    「我不撕。」她好輕好輕的說,卻比哭更令人鼻酸,「小萍,磨墨。」

    小萍擦擦淚水,拿墨在澄泥硯上化著圈兒。

    茉兒坐在畫前許久,等陰暗浮進,才拿起筆,在「茫茫天步,湖山漢漠」後,加上自己的詞——

    雲裡觀音香綺羅

    花開嫣然蝶空戀,行來幽窗冷霜落

    憑欄坐聽,好夢休說

    春風豆蔻千愁過

    正是世間無情碧,一寸狂心向橫波

    完成了!終於完成淳化的孽緣,結果不過如此而已!

    茉兒好似已平靜,把奴僕都叫來。其實,當初陪嫁的人,因子峻不喜歡,大都已送回嚴家,只剩下幾個。

    她將衣裳和銀兩分給一些丫頭,珠寶給王奶媽,要她返鄉頤養天年;對於服侍多年的小青,她說:「你爹有案在身,母親又多病,你就留在京城裡照料,不必再跟著我了。」

    小青哭著跪下來。

    至於小萍,她說:「你可以留在任府裡,我會求老爺和夫人讓你早日和任良完婚。」

    「不!姑爺對你絕情寡義,我死也不留在任家,更不會嫁給任良。」小萍義憤填膺的說:「我要跟著小姐,小姐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傻小萍,沒有任家,你還有淳化的家人呀!」茉兒忍著不讓淚落下。

    「小姐就成全我吧!」小萍說著,竟磕起頭來。

    茉兒沒有心力再辯,因為已到該離開的時候了,否則,任家還以為她要死賴著呢!

    至少,她要有尊嚴地離開,絕不會像姊姊那般尋死覓活的。

    禮貌地拜別了子峻的父母,至於復秋、小姑和小叔都不在,想必是特意打發到別處去了。

    兩輛馬車,一載人、一載雜物,小小的休離隊伍,和當初迎嫁時的鑼鼓喧天不可同日而語。

    茉兒踏下最後的階梯,憶起今天早晨才在此送別子峻。他在馬背上,英姿煥發,回頭招手時那瀟灑的笑原來是笑裡藏刀的訣別。一日之中,她的天地完全傾覆……

    心中驀地湧上一段恨,茉兒扶著門口的石獅、有一頭撞死,任人去悔去恨的衝動;要不然,也能化為厲鬼……

    她終於能理解姊姊當時的心情了,也因此,更克制住情緒,沉默地坐在馬車上,任轆轆車聲,在她心上壓出一條又一條的血痕。

    東方露一些曙光,四周尚是陰黑和迷霧,路是半摸索的,北郊的官道上有兩匹馬疾馳著,達……達……達……

    任良壓低身子,睜大眼睛緊緊的注意著前面那馬屁股上的白星記號,深怕一閃過,就會迷失方向。

    前天……不!已是大前天中午,他在南郊等新買的馬釘鐵蹄,嘴裡還塞著自廟會分來的蒸糕,小萍突然由人群中出現,一身風塵僕僕的裝束。

    他霎時以為小萍是因為思念他,所以特地跑來,但又想,她向來不會如此輕浮,便立刻甩開這猜測問:「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

    「是有事!」小萍的臉上沒有笑意,語氣極為凝重,「二少爺休了我家小姐,逼她回嚴家,我不信,因此來問你,你先前知道有這回事嗎?」

    任良驚訝的張大嘴,蒸糕差點落地,咕嚕一口吞下,又差點梗到。幾個驚怪表情後,他大聲的說:「怎麼可能?我和少爺稱兄道弟的,若他要……那個休妻,不會不告訴我。不!他不會休妻,而且臨行前,他還要我多照顧二少奶奶。」

    「和我猜的一樣,休妻的事,必是老爺和夫人擅作主張。」小萍輕呼出一口氣,並把前一日發生的種種說了一遍。

    「這太沒道理了!公子回來若發現自己的老婆不見了,鐵定會發瘋的!現在我們該怎麼辦?」他乍聽之下,也六神無主了。

    「只有請你去北郊找少爺回來,愈快愈好,因為兩天後,我們就要離京到袁城去了。」小萍說。

    「我們?你也去?」任良震驚的問。

    「對,如果你們趕不到,就後會無期了。」她鄭重的說。

    為了公子,也為了自己,任良快馬加鞭,忘了原先的買馬任務,拚命往北方跑。到「玉虛觀」是一天半的行程,除了夜裡必須停下外,他幾乎沒有休息。

    子峻管建蘸,要逐一對查禮記,按理是不能離開的,但當他聽到家中發生如此大的變故,馬上想也不想的把天子及建祭之事全丟到一邊去,跨上馬,迅速消失在煙塵滾滾中。

    暑夏太陽烈,他連水都不想浪費時間喝,但馬不明白他的焦慮,也需要糧草,還有伸手不見五指的夜,他也勉強就著星月的指引,一心奔向南方。

    「我不信爹娘會對我做這種事!我沒有寫休書,休書是從哪裡來的?我對茉兒可是有承諾的,他們怎能讓我做不義之人?!」有幾次,子峻因心急,反覆說著這些問題。

    任良則是累癱了,才閉上眼,又被叫起,除了馬上的顛簸外,根本沒力氣回答任何話。

    「若是茉兒離開了,我怎麼辦?若是再也見不到她,教我如何忍受?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多少風雨,她都在我心上,一直在的啊!拿走了,是什麼可怕的感覺呢?」夜太黑、人太累,子峻只會不斷的喃喃自語,彷彿是在設法保持清醒。

    終於,又過了一天半,在太陽初升時,他們在大片林子後,看見大內宮殿在清晨裡的輪廓。

    「茉兒,等我!」子峻兩腿一夾,快馬向前衝。

    任良也增加速度,人險些一摔下來。

    城門才剛開,兩匹馬就奔進去,士兵們想阻止都來不及,只有追在後面吼叫。

    達……達……達,踏破黎明的寂靜,那急切,讓人以為錦衣衛又出任務了。

    來到原是嚴府的大宅,無人無聲,門上全貼有封條。兩匹馬慌慌地繞了一周,才找到一位賣豆腐的老頭,「嚴家的人到哪裡去了?」

    「昨夜就出城了,住在西邊的小廟,預備差爺押解。」老頭回答,「他們怕白天太招搖,所以偷偷摸摸的,免得犯眾怒呀!」

    西邊有山,山下有往河南、安徽及江西的官道。

    「我知道南郊有一條捷徑。」任良說。

    捷徑要穿過一座小丘和一條河流,盛夏的林子極茂密,馬繞著彎、人低著頭,主僕兩個都汗涔涔的,一臉的風塵及僵硬的肌肉和緊皺的眉,連馬都感受那種迫在眉睫的緊張。

    終於,走出茂林,陽光刺眼,玉帶似的河也閃著亮燦燦的金光,而河另一邊的官道上,有一列隊伍迤邐著車和馬,長長的一串。

    「哇!不是說流放和革職嗎?還走得挺風光的,東西不少哩!」任良吹一聲口哨說。

    「他們並不是抄家。」子峻短短地回答一句。他不在乎隊伍長或短,他只要其中的一個茉兒,她是他的,不可帶走!

    「怎麼去呢?」任良問。

    「過河,然後擋住前面的馬匹,要回茉兒!」子峻下令說。

    突然,一陣大風刮來,風沙揚起,兩匹馬輕躍一下。他們拉緊韁,才要起步,有十幾名家丁式打扮的人竄出,圍住兩人。

    「任公子,你擅離職守,私自返京,徐閣老派我們來帶你回去。」家丁之首說:「希望你主動合作,我們不想傷到公子。」

    「我會合作,但必須先讓我找回我的妻子!」子峻急迫的說著,想衝出重圍往河畔而去。

    「徐閣老說,不能驚擾到嚴大人返鄉的車隊。」家丁之首向左右一揮說:「我們只好得罪任公子了。」

    對方人多勢眾,子峻明白自己是敵不過的,但僅在咫尺,不能教茉兒一別成天涯啊!他不甘心,在圍捕中,朝河岸大喊,「茉兒——別走——茉兒——」

    風沙滾滾,將聲音捲入天際,散入雲中。

    茉兒的心猛跳一下,彷彿有奇異的響動傳來。兩個女人同時往外面看,但水瀲瀲、山濛濛,一樣的荒山荒地,只有頭上兩隻鷹盤旋,呱呱嗚叫。

    茉兒極失望,她以為有人在喊自己。

    「他們怎麼還不來呢?」小萍焦急地說:「任良說,他根本沒聽過休妻之事,二少爺一定會來阻止的。」

    傷害已經太多,茉兒不敢再有任何期待或夢想,只淡淡地說:「這種事,子峻怎麼會對他說呢?我看玉虛觀也是白跑了,子峻不會出現的。」

    「小姐……」小萍感到十分沮喪。

    「休就休吧!反正一家大小,各有各的苦處,誰也無暇管誰,不要再跟我提二少爺了,我不想再聽他的名字或他的事。」茉兒閉上眼睛,在搖晃的車中,向過去的純真和愛戀告別,深深的疲倦感沉入心頭。

    「茉兒——」子峻仍奮力的大叫,但那叫聲已遠到傳不出林子。在那一瞬間,他有萬念俱灰之感,也漸漸領悟到,他不休妻,不為道義,不為承諾,而是為他心愛著的茉兒。

    從淳化開始,那條綿長的情絲,在詭異的政治局勢中,仍是巧妙地牽連著,有她向他,也有他向她。

    他從來不珍惜,直到情絲被硬生生的切斷,宛如劈心,這才恍然明白。

    劈就劈吧!袁城不遠,將來有一日,他仍可見到茉兒,毀去那一紙休書,帶她回家。

    終有一日……

    確實,年華歲月從不為人而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一年後的袁城,不是子峻所盼所願,而是更大的幻滅。

    「要帶你回家,你怎麼會先入了黃泉呢?是因為恨我,所以要以死處罰我嗎?」子峻伸出顫抖的手,輕撫墓碑上的「嚴鵑」兩字。

    「我該早點來的,早半年就好。」他繼續低啞地說:「但我犯了朝法及家規,除了要將功贖罪,還得禁出京師一年;任良更慘,受了鞭刑。我想來,神魂曾千萬次的到袁州來找你,但你為什麼不能等呢?我這顆心,竟永生永世無法向你表明了嗎?」

    天已微亮,雨亦停歇。濕透、冷透的子峻,在長長的回憶中,浮雲與流水,唯有茉兒的笑,如花美麗的笑,由純真到哀愁、到傷病,都在他的意識裡,明明滅滅地閃爍著。

    面對他如此多的悔恨,眼前的冰冷墓碑除了默默以對外,又能如何?

    不知多久過去,破雲的陽光汲盡了濕漉漉的野林。有馬啼聲響起,但子峻仍一動也不動。

    來者下馬,走近他說:「公子,我來接你了。」

    子峻回過頭,泛青的眼、初生的胡碴,交織成一種令人心驚的憔悴。「你從省城來的?見過郭大人了?」

    「見過了,也聽了二少奶奶的事。」任良說著,邊抹淚、邊跪地的拜了三拜,再三拜。

    「你去淳化,找到小萍了嗎?」子峻又問。

    「小萍沒回淳化,據她家人說是入了道觀,做了道姑,不肯見俗人。」任良滿懷遺憾的說:「想來也是為了二少奶奶的緣故吧!」

    「她愚忠,你也愚忠,是天生一對良緣,可惜造化弄人。」子峻歎一口氣說。

    「公子,已經四天了,再守下去,別說身體堪不住,嚴家人也會起疑的。」任良頓了一會兒又說:「郭大人交代,務必請你去省城,他們正在收集嚴世蕃逆反的罪證,要請你幫忙。」

    子峻的心思卻在別處,答非所問的說:「你看,茉兒在此,是不是很孤單寂寞?風吹雨打的,卻沒人保護,我們應該帶她回北京,對不對?」

    「公子,咱們的確是應該這麼做,但現在不是時機,這移墳之事,太引人注意,只能等嚴家事後……」任良提醒道。

    「我已經厭倦嚴家事了!管他是貪、是惡,都交給御史吧!」子峻又換個落寞聲調,對著墓碑說:「瞧!生時不能相守,死了依然分隔兩地。茉兒,只有再委屈你了。」

    依依再依依,此處不是久留之地。

    子峻上了馬,又駐足許久,直到任良數次提醒,才緩緩走出這墳塋壘壘之地。

    由遠處看去,茉兒的墳更小、更簡陋了,處在總墓群之外,更顯可憐心酸,並透著生前死後的無限淒涼。

    夕陽很快的隱在山後,啾哭的小山丘,又飄起磷磷鬼火,向左向右,就是不願靠近……
喜歡喝點小酒,藉著酒後微醺,釋放心中的壘塊。有時太過了,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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