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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雷恩那 -【真金大老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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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0:2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真金大老爺 作者︰雷恩那

打出娘胎起,游岩秀便注定是當大老爺的金貴命,
這老爺他當得神氣、十足真金,人人都得瞧他臉色辦事,
偏偏他游大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他家禾良不寵他;
他游大爺誰都不愛,獨獨愛慘和順又安良的禾良小娘子。
他曾經承諾禾良,她不喜歡他做的事,他不做就是,
雖說不少時候他都氣得想翻桌,惱得整個人快吐血了,
但她不愛他發火,他就盡量忍,忍到快內傷也不眨一眼,
只要禾良眼里心里有他、一直寵愛他,就什麼都好辦。
她是要被他珍藏的明月,誰敢惹她傷心,他就讓誰沒命,
哪里曉得,天底下最會惹禾良傷心的,竟是他游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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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0:45 |只看該作者
第1章(1)

「……夫人,要不嫌棄,咱這兒多出一頂藤帽,給您遮遮陽?」

風和,秋陽如金。

黃澄澄的麥田隨著地形溫柔起伏,一望無際的澄金與天的清藍接連上了,豐饒的氣味在鼻端漫漫,谷子豐收而興起的滿足感,總讓人打從心底想笑。

禾良走在田間,露出袖底的潤指拂過高過膝部的麥穗。

在這里,天光在金穗上跳躍,所有景物似都瓖著一層淡淡金粉,好閃亮……她眯起眼,嘴彎彎。

听到那略遲疑的詢問,她回眸,對上瘦小老婦樸實的面龐,後者頭上戴著一頂細藤編織的扁圓帽,秋光穿透藤與藤間的細縫兒,在她黝黑臉上落下幾道細光。

老婦手里遞來另一頂藤帽,而此時分布在麥田里、揮動鐮刀辛苦收割的人們,十有八九都戴著類似的帽子。

禾良露齒而笑,雙手接過那寬扁之物。

「多謝大娘,那我就先跟您借用了。」

都金秋時節了,今兒個出門,她真沒想到遮陽這檔子事,哪知秋陽底下待久了,還真把她的臉曬得紅紅暖暖,曬得額面滲出薄汗,一雙眸子得細眯起來才能抵擋金光。

大娘搓搓手,咧了咧嘴笑道︰「適才您那位叫什麼……銀屏的丫環,說要替您回馬車上拿傘來遮陽,您直說不必,但那小泵娘調頭就跑了,堅持得很,咱那時就該把藤帽給您的,可……就怕您用不慣這種粗糙玩意兒,倘若早些拿出來,也省得那丫環多跑一趟。」

「大娘您客套了,這藤帽編得極好,細藤還打油處理過,藤上的疙瘩全除去了,帽子是又寬又輕又結實,比我常用的那一頂還好呢,哪里粗糙?」禾良誠摯地說著,邊戴上帽子,熟練地將兩條布條帽帶拉至耳後,然後在頸後打了個活結,如此一來,帽檐便自然地往前壓低,能在臉上形成較大片的陰影。

聞言,瘦黑大娘眨眨眼,微怔著。

她隨即咧出更濃厚的笑意,眼角有明顯紋路。

「生藤得打過油、除疙瘩才好編制,我們這兒每戶人家都這麼做,夫人您當真懂呢,咱本以為……本以為……」她表情靦腆,兩眼不由自主地溜向此時站在一小段距離外的幾位大老爺們,又趕緊調回來,咽咽口水道︰「咱瞧您是跟那位生得很俊的大爺一起來的,又見您秀秀氣氣、斯斯文文,還以為您啥都不懂哩。」

禾良抿唇,嘴角微翹。「我懂得也不多,只是家里做這門營生,我家爺偶爾在我面前說說,多少也就學了些。」今年春夏之交,「太川行」曾經手一批藤制的桌椅往南方去,她家那位爺說那東西著實不錯,不僅為老太爺的「上頤園」選了一套,還搬了一套去「春粟米鋪」討老丈人歡心,甚至連「芝蘭別苑」那兒也送了一套過去。

大娘見她當真和氣,說話也就大膽了,又道︰「您家那位爺啊,說實在話,我還是頭一回見到長得這麼好看的人,可是……他怎麼就愛繃著臉?那模樣嚴酷得教人直打哆嗦!」真覺冷似的,兩手還相互挲了挲上臂。「您不知,管著咱們來陽縣‘丈稜坡’麥田的魯大爺平時也愛繃著臉的,他可是咱們這兒最大的地主老爺,但與您家那位爺擱在一塊兒,倒顯得平易近人多了。」

禾良也望了那些爺兒們一眼。

那位年紀約四十開外的魯大爺正立在她家的爺身邊,指手畫腳不知說些什麼,她家的爺由著對方說得口沫橫飛,連句話也不搭,而戰戰兢兢陪在一旁的尚有七、八位,全都有些歲數了。

她內心悄嘆,溫嗓持平道︰「我家的爺雖愛繃著臉,其實私下挺愛笑的,半點也不嚴酷,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噢,是這樣啊……」大娘點點頭,渾沒把禾良的話當真,以為她僅是替自家相公說好听話。

忽而,大娘感慨一嘆,語帶安慰。「咱們女人家啊,總歸是嫁乞隨乞、嫁叟隨叟,離開爹娘家,就得靠夫家庇蔭,您也甭想太多,大老爺們不好相處,咬牙忍忍也就過去了,您不是還——啊!」她雙肩驀地一縮,因那位長相英俊、神情嚴酷的貴客大爺陡然抬頭,似乎是……朝這兒瞥了眼。

大娘壓低嗓子,急急又說︰「凡事忍著點兒,您不是還有個大胖小子嗎?孩子總是賴著娘的,您跟孩子親近,往後他長大成人,一定會好好服侍您的……咦?呃……是說,您家那小女圭女圭呢?剛才丫環不是把孩子交到您手上才離開的嗎?這會兒到哪兒去了?」

禾良眸光收斂,不瞧那些爺兒們了,唇角隱隱有笑。

「大娘,多謝您這頂遮陽帽,我得去找我那孩子了。」

「呃……那……快去、快去,咱也得回頭干活了。」

苞大娘別過後,禾良循跡往前再走。

循跡?是的。

凡走過必留下足跡,凡爬過也必然留下長長一道。

就見及膝高的麥稈子,在接近底部的地方出現一個深深的小洞,像似被一只肥圓大野兔給鑽出來的。

她原是將娃兒擱在麥稈下,作物形成的薄薄陰影恰能為孩子遮陽擋風,也能讓他多親近土地,只是娃兒一向好動,好奇心旺盛,快滿周歲了,四肢肥肥短短走路不穩,卻頗為有力,這會兒不知鑽哪兒去了?

她瞧瞧那小洞,隱約間听到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往前再走幾步,撥開金黃色的麥浪,看見一團小「肉球」。

「肉球」穿著小藍襖,四肢趴地學狗爬,翹著小圓屁在麥田里鑽,突然間頭頂大亮,他「咿啊咿呀」地發出怪音,圓著地坐了起來,抬起肉肉的女敕臉東張西望,一見到來人,「嗤」了聲咧嘴笑開,露出上下四顆小乳牙。

「曜兒這是要去哪兒呀?」

禾良沒抱起他,僅伸手將幾處被娃兒壓得有些傾斜的麥稈扶好。

此時是收割的時候,麥穗皆已成熟,沉沉垂著,而麥稈已經得起壓折,倘若正值生長期,可就不能如此胡闖。

「阿答答滴……喔、喔皮皮喔……」肥指亂指一通。

禾良笑著頷首,柔聲道︰「原來曜兒想去那里呀!」

娃兒不知听到什麼,嘴一咧,垂著涎,他興奮地尖叫了聲,又重新翹起開道而去,鑽進層層疊疊的麥稈子里。

禾良直起身子,一手輕扶著藤帽邊緣往前望,笑意微微……看來,娃兒要爬去找爹了。

「……秀爺,要不嫌棄,我這兒搓好一把了,您給聞聞?」

麥子熟透的氣味把風都給染香了。

他的鼻子向來好使,這一季「丈稜坡」所產的麥子香氣外溢,絕對是好貨,倘若能撥出當中最好的一批,讓麥心的小芽兒黏黏稠稠地抽長出來,到那時再拿去攪碎制成流金般的麥芽糖,那滋味……那美妙滋味……噢,肯定甜在嘴里也甜進心里,肯定很……很「禾良」!

「……秀爺,您、您別急著皺眉頭,這麥子當真不錯,您給個機會啊!」

游岩秀喉頭滑動,暗暗將口水往肚里吞。

他瞧也不瞧魯大廣手里搓了殼的麥子,卻是自個兒在麥穗上抓了一小把,合在掌心里略使勁兒地搓揉、摩挲,然後捧在鼻端深深嗅聞。

再次確認,果然好貨!

他又想到麥芽糖的滋味,唾液再生一波,他用力咽下,表情更顯嚴峻。

此地來陽縣「丈稜坡」,離他「太川行」江北永寧的老巢約有兩天路程。

「太川行」這字號,自成立以來已三十余年,掌的是南北貨和東西物,雜而不亂,繁中有序,是江北一帶最大的糧油雜貨行。

在來陽縣這兒,「太川行」幾年前就設了貨棧,而「丈稜坡」的麥子一直是交給「太川行」收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原本雙方合作得甚是愉快,哪知前年「丈稜坡」的幾位地主老爺們不知發哪門子瘋,竟終止和「太川行」之間的往來,把貨交給其他糧行。

「秀爺……」開口說話的不是魯大廣,而是今日一直陪在一旁的七、八位地主老爺之一。他覷了魯大廣一眼,吞吞口水,打著商量道︰「秀爺,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咱們‘丈稜坡’這幾家原都跟著‘太川行’吃穿,說來說去,是咱們鬼遮眼、心給豬油蒙了,那時才會听了魯大廣的話,把麥子轉給其他商家——」

魯大廣一听,登時臉紅脖子粗。「老聶,你怎麼這麼說話?!當初一听到人家開出的天價,你不也歡天喜地得很?」

聶員外豁出去了,硬聲硬氣道︰「要不是你在旁唆使,也不會搞到這步田地!」

「老聶說得對!」其他地主老爺也跳出來聲援。「明明跟‘太川行’挺合的,誰教你沒事興風生浪,連對方底細也沒模清楚,前年交了貨,貨款拖到年尾才結清,去年更夸張,交了貨,到現下才收到一半款子!」

「趙爺,您還收到一半呢,我是連個子兒也沒瞧見!」

「我也是!」

「誰不是啊?」

「魯大廣,你給大伙兒說清楚,當初你是不是拿了人家什麼好處,才設了這個爛局要眾人往里邊跳?」

魯大廣額面滲汗,黝臉脹成豬肝色,他猛揮雙袖。「天地良心啊!說到底,咱也是受害者,那商家倒了,主事的逃之夭夭,咱想找對方替大伙兒討公道,偏就沒法子呀!」

現場群情激憤得很,游岩秀卻完全地置身事外。

苞在斜後方的貼身護衛小範有些緊張地挪動腳步靠近,嚴陣以待,他游大爺仍然未置一詞,絲毫沒打算插手。

突然間,像似沒了興致,他雙袖懶懶地拂過衫袍,轉身,舉步就走。

「秀爺!」、「秀爺,您、您上哪兒啊?」、「您怎麼走了?今年的麥子您覺如何?‘太川行’能收不能收啊?」

走不出五步,游岩秀身後的吵鬧立止。

地主老爺們連忙喊住他,又團團圍將過來。

聶員外急聲道︰「秀爺,您都專程來這一趟,表示‘丈稜坡’的麥子在您眼界里多少還構得上邊,您明明挺在意的,不是?既是如此,就好心些吧,該說什麼是什麼,別故意刁著咱們幾個!」

話一出,四周陷入沈靜。

聶員外似也察覺自個兒說話急了、失了分寸,胸口突突亂跳,老臉隨即脹紅。

「秀爺,我那個……不是……」

「那個什麼?不是什麼?」游岩秀慢吞吞轉過身,薄而水亮的唇徐緩一勾,該是顛倒眾生的淡淡笑顏,卻讓在場的眾人驚得倒抽一口寒氣。

不好!

他不笑時,正經八百的模樣冷峻得教人雙膝打顫。

他一笑,真真不得了,那股寒氣能鑽心入肺,讓人從頭到腳、里里外外都得抖上三大回。

環視眾人,最後他目光落在聶員外的老臉上,繼而道︰「聶老怕是有些誤會,我是帶著妻小出游,到咱們游家位在來陽縣的小別業住上幾天,才順道撥空逛一趟‘丈稜坡’,可不是專程來訪。今年貴地的麥子確實不壞,但好東西並非只有‘丈稜坡’才有,鳳儀縣的‘十方屯’、華冠縣的‘旱麻溝’所產的麥子亦屬佳物,聶老要我好心些,倒真為難我了,這行里啊,誰人不知我游岩秀心眼最不好、最容易記仇?」

略頓,他俊顎一揚,笑彎麗目。

「我原想好好斟酌,跟來陽貨棧的大小避事們商討幾番後,再作定奪,倘若聶老等不及了,非得此時此刻給您一個答覆,那我無妨的,我的答覆是——」

「秀爺、秀爺,您慢慢斟酌!您別急、別介意!」

游岩秀語調持平。「這‘丈稜坡’的貨,‘太川行’不——」

噗!啪!

地主老爺們急得臉色發青、發白亦發紅,倘若膽子夠大,真要撲上去把游大爺那張嘴給捂實了。

游岩秀心一狠,真要舍了「丈稜坡」這批麥子,但狠話才撂一半,一只蜷成像球狀的「穿山甲」突然從密密麻麻的麥稈中滾將出來,直接撞上他的後腳跟。

小動物有著一身藍皮,肥得很!

游岩秀垂首瞧清,細長柳眉高擰,瞪著那只小動物慢慢伸展開來。方頭大耳,有手有足,這只「小穿山甲」一坐在鋪著麥稈和草屑的旱地上,大臉往上一抬,胖頰跟著晃動,似乎是因為居高臨下俯視他的那道高大身影正背著光,讓他一時看不清,「小穿山甲」只好揉揉眼再揉揉眼,終于看出那人模樣,他嘴一咧,發出興奮的尖叫聲。

他開心尖叫,但那男人沒抱他,漂亮的杏仁核眼還凶凶地瞪人。

無妨,「小穿山甲」倒像見過世面了,又或者是初生之犢不畏虎,絲毫沒把對方的惡臉放在眼里,他舉高擠在小藍襖里的肥短小臂,「咿咿呀呀」地發出無意義的聲音,十根女敕指撥琴般胡抓。

那男人還是不抱他。

沒關系,「小穿山甲」化被動為主動,小屁一翹,向前蹭了兩下,兩手先拽住男人袍擺,然後抱著衫袍里的小腿肚搖搖晃晃站起來,還一面發出「嘿咻」、「咿喔」的喘氣聲,像多賣力似的。

那男人依舊沒抱他,但瞪人的眼楮里閃著光。

「小穿山甲」根本站不穩,男人的長腿竟還慢騰騰往後一撤,導致那肥敦敦的小身子頓失依靠,晃了兩下,「咚」一聲又跌坐在柔軟土地上。

但,「小穿山甲」不屈又不撓,蹭過來又想抱那人腿肚。

豈料,那男子衫袍底下的一條長腿突然踢出!

那一腳,是很輕、很輕的一踢,只是把黏過來的小身子輕輕頂開,頂得小東西像不倒翁般在地上滾了半圈。

「秀爺,夠了!這娃兒只是要您抱,何必這麼欺負人?」聶員外看不過去,反正「丈稜坡」與「太川行」之間的事九成九破局了,旁人不敢言,他來開罵!

游岩秀淡淡揚睫,瞅了聶員外一眼,似笑非笑。

「聶老是在替小犬出頭嗎?」

「不敢!只是想告訴秀爺,當爹的會老,當兒子的會長大,您……您自個兒多琢磨,別老來才悔不當初!」聶員外此話一出,其他地主老爺更是噤若寒蟬、面如死灰,想補救都沒轍。

豈知……

「咿呀……呵呵呵……」胖女圭女圭被親爹頂開,沒哭,反倒笑得垂涎,小屁蹭著、蹭著又似塊牛皮糖黏將過來。

游岩秀長腳一抬,再次頂了娃兒一下。

然後,再一下。還來一下。追加一下。繼續追加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那肉肉小身子像顆大球果亂滾,但滾來滾去皆不離他腳邊。

娃兒發出尖銳叫聲,格格亂笑。

有幾次,他胖胖小手攀住了那只大靴子,可是大靴子一下子就溜走,于是就攀住、溜走、攀住、溜走、攀住了攀住了、唉唉唉,又溜走了……鬧得小娃尖叫連連,興奮得胖臉像吞了一大把朝天椒般紅通通。

游岩秀邊踢著,徐慢道︰「聶老說得極是,所以現下我年輕力壯,不趁此時多多欺負這孩子,將來我老了,可就欺負不動了。」

「呃……這個……」聶員外瞠目結舌。是說,眼下究竟在演哪一出?這到底是「虐娃」呢?抑或「逗娃」?他都給搞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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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0:58 |只看該作者
第1章(2)

「秀爺……」

此一時分,挾帶麥香的秋風送來女子低柔一喚。

眾位地主老爺循聲看向游岩秀身後,就見那嬌小女子輕輕撥開一排排麥子往這兒走近,女子作少婦裝扮,年歲好輕,豐腴的鵝蛋臉白里透紅,五官秀氣,眉眸間甚是寧穩。

「原來孩子在秀爺這兒,我方才放他在田間玩,沒留神,孩子就溜了。」禾良推高帽檐,揭了揭額角細汗,微喘著,那模樣好似找娃兒找得當真辛苦。

稍早抵達「丈稜坡」時,游岩秀有簡單為她介紹這幾位地主老爺,此時她走近,極自然地朝魯大廣、聶員外,以及其他爺兒們微笑頷首,彷佛全然感受不到現場的古怪氛圍。

游岩秀神情有些怪異,然極快便已沉定。

他終于彎身撈起小女圭女圭,禾良上前順勢接了過來,溫聲問︰「是不是打擾到秀爺和幾位爺的談話了?」

幾雙眼全尷尬地盯著游岩秀瞧,想要他盡快給個明確答覆,又怕逼急了,落得一拍兩散,什麼都沒得商量。話說回來,小娃兒和這位年輕的游家主母出現得很是時候,這一攪弄,緊繃感陡緩。

「沒有。」游大爺嗓音微冷。

「那就好。」禾良笑了笑,捻掉孩子頭上、身上的干草屑,忽而記起什麼似的,徐聲又道︰「對了,今早離開咱們貨棧時,那兒的呂管事托我提醒秀爺,午後得再回貨棧一趟。秀爺要他把‘太川行’在來陽縣的幾位大小避事們全召齊,說是有要事商議,秀爺沒忘吧?」

男人漂亮的杏仁核眼微縮,瞳底掠過深思的薄扁。

「沒忘。」

「那就好。」娃兒趴在禾良肩頭啃著,口水全沾上了,她不以為意,僅輕輕撫著孩子的背。

「該走了。」游岩秀道。

「嗯。」

「秀爺,那……那麥子的事……」魯大廣結結巴巴喊住他們夫妻倆。

禾良微乎其微地嘆了口氣,她家的爺則側過俊臉,冷笑一聲。

「你是真要我現在給答覆嗎?」

「沒有、沒有!您跟底下的大小避事慢慢談、慢慢談!懊怎麼談就怎麼談,不急!」頭搖得跟博浪鼓似的。

這位游家大爺實在逼不得,軟硬皆不吃,就連對自個兒的妻小都冷冷淡淡的,嗅不出多少溫情,所以……只能等了,多少還有點盼頭吧?

上馬車之前,禾良找到那位瘦黑的大娘,將藤帽歸還。

今早從「太川行」的來陽貨棧出發,來到位于郊外的「丈稜坡」時,禾良與孩子以及銀屏丫頭一塊兒乘坐馬車,游岩秀與小範則騎馬,隨行的除馬夫外,尚有四位長期與「太川行」合作的武師。

一小隊人馬甫進來陽縣城,按游岩秀的指示,禾良所乘坐的馬車便在武師們的護衛下,一路被拉回游家別業,他大爺則快馬趕往貨棧,身為貼身護衛的小範自然也策馬跟上。

來陽縣的地理位置比永寧城更偏北些,入夜後,秋氣甚苦,夜風莫名地有股經霜的淒涼氣味,與白日的麗麗秋陽大為不同。

「少夫人,咱們這趟跟出來玩,看的東西還真不少。來陽縣雖沒咱們永寧熱鬧,但吃的、喝的、玩的都帶新趣兒,連月亮似乎都大上許多,等我回去說給金繡听,瞧她羨慕不羨慕?」銀屏丫頭端來一盅剛煲好的補湯,嘰嘰喳喳說著。這幾天走出永寧地界,小泵娘對瞧見的任何事物都覺新鮮。

游家小別業的主人屋房格局相當精巧,先是小前廳、內廳,然後才是寢房。

此時禾良坐在寢房錦榻上,三炷燭光透過紗罩,流泄出暈黃且溫暖的火光,娃兒躺在她臂彎里,正哺育著孩子。

「金繡剛成親不久,我想她是寧可待在永寧,多和長順在一塊兒才是。」禾良唇角微翹。金繡是她的另一名貼身丫鬟,和「太川行」里一名叫長順的伙計看對眼了,禾良遂出面作主,讓有情人終成眷屬。

「算起來銀屏也滿十八,有意中人吧?唔……要我沒記錯的話,那人啊,呵,該是咱們家‘春粟米鋪’的伙計成哥兒,不是嗎?」禾良帶趣問。

銀屏大窘。「少夫人啊!我、我才沒有……」

禾良也不回話,只淡淡挑眉,淡淡瞅著。

銀屏被瞅得雙頰飛紅,急忙轉話題。「哎呀!少夫人別只顧著說話呀!這盅‘七星豬蹄湯’得熱熱喝成效才好,熱熱喝,氣血才會暢通,乳汁才會豐沛,下得也才快。您安心喂小少爺,銀屏來喂您。」說著,她已揭開盅蓋。

禾良笑道︰「銀屏,不用忙,我喂完曜兒再喝。」

「不行不行,要趁熱喝!老大夫有交代的,我一點兒也不——呃!」一股熟悉的麻冷爬上脊椎骨,銀屏小手一抖,險些把盛在碗里的湯弄翻。她很認命地回頭,果真,那尊「大魔」就杵在內廳通寢房的雕花拱門邊。

「秀、秀爺……」要命了!走路都不出聲的,誠心嚇人嘛!嗚……

「出去。」游岩秀冷淡道。

沒膽小婢跟在主母身邊也已三年多,膽子雖沒練肥,多少也練腫了些,面對「大魔」勉強還能支撐一小下。

「秀爺,那個補湯……少、少夫人的……」銀屏可憐兮兮地吞咽口水。

「嗯。」游大爺哼了聲表示明白,走近,眼神一瞟,瞟得可憐丫鬟兩肩縮緊,退退退,眨眼間退得不見人影兒。

禾良看著,心底無奈也好笑。

她家的爺嚇得小婢淚漣漣的戲碼幾是日日可見,已半點不奇。

「秀爺用過晚膳了嗎?」她柔聲問,看著他端起那碗補湯,朝榻邊走來。

「嗯……」這一聲應得有些心不在焉。

游大爺走近再走近,近到衫袍都已踫到禾良的膝蓋。

妻子綰了一整天的發髻已有些松垮,幾綹烏絲垂蕩在潤肩上,黑黑的發,女敕女敕的膚,不知為何,那使得頸項的弧度顯得格外憐弱……

就見孩子好努力地吸吮,邊吸,小手邊抓玩著妻子系在右腕上的開心銅錢串,肥圓小身子十分滿足地窩著,小嘴吸得咂咂有聲,根本是愛不釋口、愛不釋手……

可惡!

可惡、可惡!

游岩秀眼角抽緊,滿胸郁氣。

「張嘴。」游岩秀忍著氣,低聲道。

「秀爺……」她想說話,但一匙補湯遞到唇邊,她只得張嘴喝下。

「秀爺我……」又一匙補湯遞來。這帖藥是永寧「杏朝堂」的老大夫特地為她開的,說是每天一帖,再搭配穴位按摩,便能豐沛母乳以營養孩兒,既是如此,她當然得乖乖再喝,不能浪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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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1:13 |只看該作者
第2章(1)

「秀爺,擠到孩子了……唉,你們爺兒倆別鬧啊!」

娃兒本來邊吸女乃、邊扯著她腕間的開心銅錢串,眼皮半合著快要睡著了,被親爹這麼一鬧,兩條胖小腿胡蹭著,小肥腿賞了游岩秀下顎一記。

「你敢踢你老子?」游大爺眼看就要火爆了。

「啊!」禾良忽地畏痛般縮了縮身子。

「怎麼了怎麼了?」火爆頓時凝結,游岩秀緊張地扶住妻子肩頭。

禾良雙頰酡紅,羞澀地搖搖頭。

「沒有,沒事的,只是曜兒沒好好吸女乃,咬了我一口。」

「什麼?!」火爆再起,游岩秀兩眼瞪得比銅鈴還大。「這種情況常發生嗎?」

禾良的臉蛋更熱了,紅暈迅速拓開。

「咳咳,這種事很正常,曜兒長牙了,常是抓了東西就往嘴里塞,又啃又咬的……但通常我喂女乃時,他都挺乖的。」她拍拍孩子,無奈這小子此時精神來了,眼楮滴溜溜打轉,開始不安分地扭動。

游大爺心里浮現一絲愧疚,全因他作亂,才害禾良挨那一下。

不過,這一切的一切真要追究起來,罪魁禍首當然不會是他!

「都是你!」他雙掌一抓,把賴在妻子懷里的「小人物」抓起來,大手撐著孩子兩邊腋下,臉對住臉,大眼瞪小眼。

「秀爺?」

「禾良,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男人的事就留給男人自己來解決,你乖乖的,別插手,去,自個兒把補湯先喝了。」瞪瞪瞪!哼,要比賽誰瞪眼瞪得久嗎?來啊來啊.他游岩秀要是輸了,就跟這個小子姓!

「秀爺啊……」禾良當然知道他不會對孩子怎樣,只是爺兒倆三天兩頭就鬧上,他跟孩子鬧,孩子還以為有人逗他玩,他大爺臉紅脖子粗,認真得很,孩子倒樂得呵呵笑,渾沒把「大人物」放在眼里。

她搖搖頭,內心一陣好笑。

攏了攏前襟後,她端起擱在矮幾上的湯碗慢慢喝著,隨便他們爺兒倆去斗。

就听游大爺義憤填膺、義正詞嚴地訓著——

「听好,小子,你要再敢咬你娘,老子就……就咬你!」

「阿嚕滴……答答答打打……」眼眯眯,咧咧嘴,肥短四肢開心揮動。

「對!還要打打!你不乖,老子揍得你小屁開花!」

「阿屁……阿皮阿皮花……」

「對!就是小屁開花!」

「噗——噗、噗——噗——」「飛雨」連三陣。

孩子的小屁還好好的,倒是游大爺的俊臉先花了,被噴得滿臉口水。

「你、你竟然先下手?」棋局如商場,商場如戰場,寧棄十子,莫失一先,他游岩秀竟然被搶得先機,可惱啊!那就別怪他心狠手辣了!「我……我也噗——噗、噗——噗、噗、噗——」

「秀爺!」禾良險些嗆到,更差點砸了手里的碗。

游大爺鼓起雙腮噴出的口水,如狂風掃大雨,罩了孩子滿頭滿面。

娃兒被噴得一時間沒法兒反應,怔怔地眨著眼,皺著眉,表情呆憨呆憨的。

「禾良你也看到了,是他先噴我的!」先告狀的先贏。

「曜兒還小,不懂事,秀爺怎麼跟他較真了?」她嘆氣。

「慈母多敗兒,禾良,你別以為這小子年紀小,啥都不懂,他其實很奸——」說時遲、這時快,孩子的胖臉突然揪成一團,「哈啾」、「哈啾」、「哈啾」地連打了三個響亮噴嚏,打得游岩秀柳眉飛挑,急聲嚷嚷︰「你瞧你瞧!他在裝無辜、扮可憐,意圖博取你的同情!」果然是他游大爺的種,他沒心沒肺沒天良,又奸又險又狡詐,這孩子肯定跟他有得拼!

禾良實在無言了。唉……

伸手將孩子抱回,她重新坐回榻上,拿帕子輕輕拭淨娃兒的臉。「曜兒乖,曜兒乖乖的。」小家伙「咿咿呀呀」發出聲音,禾良很認真地點點頭。「這樣啊,這麼可憐啊,沒關系沒關系,娘抱抱、娘疼疼。」

晴天霹靂啊……一、聲、雷……

游岩秀見到這一幕,整個人就像朵瞬間枯萎的花,垂頭喪氣。

大受打擊,他身子一癱,倒坐在榻上,一手握緊拳頭擱在大腿上,另一手的食指則慢吞吞地在軟榻上畫著……一個圈、兩個圈、三個圈,再一圈、再兩圈、再三圈,他下意識畫起圈圈。

禾良在生他的氣嗎?

她喂著女乃,垂眸注視孩子的模樣讓他想起春天時節的白梅湖,柔風柔水,情意綿綿,然後,她察覺到他的凝注了,溫馴慧黠的眼看向他,鵝蛋臉暈暖著,嘴角勾起溫柔的弧。

噢,她沒惱他!她對著他笑呢!

「禾良,你補湯還沒喝完,怎麼辦才好?」他擺月兌要死不活的狀態,全面復活了,畫圈圈的指爬了過去,拉拉她衣角,揉揉她幾縷垂落的青絲。

「我得把孩子哄睡,秀爺可以端過來喂我嗎?」

「當然可以!」

他渾身是勁,忙起身端來碗,把補湯一匙匙小心翼翼地喂進妻子嘴里。

喂完一碗,他再添一碗,直到整盅湯品都喂光光。

而等他喂完,孩子也在妻子懷里睡熟了。

「我來。」他彎身接過孩子,將那頗沉的大胖小子放進一旁的搖籃里。

孩子的小腦袋瓜在繡著虎頭的軟枕上蹭了蹭後,歪向一邊繼續睡。

他幫孩子蓋好小棉被,壓壓被角,確定孩子不會受涼,最後卻又偷偷細眯美目、帶著報復意味地戳戳孩子的胖頰,然後才心甘情願地直起身軀。

這一邊,禾良趁他安置孩子時攏好衣襟,起身步出寢房,來到內廳。

銀屏在稍早之前已提來一大壺熱水擱在內廳的小火爐上,禾良取來她吩咐丫環準備的一只臉盆,提壺倒進約七分滿的熱水,然後端回到寢房。

游岩秀見到她端著冒白煙的水盆進來,二話不說便開始解衣。

「我來。」禾良柔聲道,擱下盆子。

她走上前替丈夫松開腰帶上的玉扣,拉開他腋下和腰側的衣帶,再解開幾顆盤扣,然後月兌去他的外袍收在一旁。隨即,她回到他面前,輕輕推他胸膛,游大爺順勢往後倒,坐在榻上。

「禾良……」

「嗯?」輕應,她從屏風後的臉盆架那兒舀來冷水,和進熱水里,探手試了試,水溫剛好。

游岩秀望著她俐落且安靜的身影,臉紅紅,嗓音微啞道︰「我喜歡你方才推倒我的樣子。」

禾良抿唇一笑,蹲下,抬起他的腿,月兌掉靴襪。

「我沒推倒你,只是要你坐下。」

「我知道,你要幫我洗腳。」妻子輕垂的臉容浸潤在熒熒燭光中,游大爺眼神有些痴了,一瞬也不瞬地瞧著,乖乖依著她的擺布,將大腳丫放進熱水盆里。「你每晚都幫我洗腳。你總說,洗完腳才好上榻歇息。」

禾良揚睫瞅了他一眼,唇角始終有笑。

她雙腮的紅澤加深,秀臉紅紅暖暖,整個人柔柔軟軟。

「我喜歡幫秀爺洗腳。」她聲音也明顯輕啞了。

雖然只是洗腳,卻覺得很親昵。

他的腳好大,腳板修長而略厚,每根腳趾頭都圓潤漂亮,踝部優美而有力,當她十指伸進水里搓揉他的腳丫子時,他的腳趾也可愛地扭動著,有些怕癢、又舍不得退開似的。

游大爺眼兒彎,桃唇綻笑。「我還喜歡禾良幫我月兌衣月兌褲。」

禾良忍不住「噗哧」笑出,怕吵醒孩子又趕緊忍下,但柳眼桃腮春心已動,被丈夫直白又帶憨氣的話惹得心音如鼓。

洗好了,她拿來干淨棉布包住那雙男性大腳,仔細拭去水氣,讓他清清爽爽。

她想把用過的水端出去,手還沒踫到盆子,一只有力的臂膀已勾住她的腰,她往後一倒,跌坐在丈夫的大腿上。

她笑,習慣性地揉揉他的耳。「秀爺忙了一天,該上榻歇息了。」

「唔……咳……我還有話要說。」他被揉得眼神微茫,差點學貓喵喵叫。

「好,秀爺說,我听。」

游岩秀眨眨眼,好一會兒才記起要說什麼。

「禾良喜歡‘丈稜坡’那批麥子?」

「秀爺不喜歡嗎?」她不答反問,對于丈夫欲談的事已抓個七七八八。

游大爺道︰「能替‘太川行’賺到白花花銀子的東西,我自然喜愛。」

「可是秀爺不喜歡‘丈稜坡’的那幾位地主老爺。」雖說男主外、女主內,但前年那些以魯大廣為首的爺兒們和「太川行」之間的不愉快,她這當家主母全都曉得。

游岩秀嘟起俊頰,眉眸含著輕怨。「那你今天還幫著他們?」她是故意的,放任孩子「滾」出來攪弄一番,之後再出面圓場。與她做了三年多的夫妻,對于她的這些伎倆,他已了然于心。

禾良螓首微偏,低聲笑,沒想跟他打迷糊仗。

「我怕秀爺一惱火,和那些地主老爺一拍兩瞪眼,那就可惜了。秀爺不是常說,在商言商嗎?既是好貨,就得想法子得手。再說,這次是對方先上門求咱們,彼消我長,彼下我上,要真談起來,咱們肯定能以較低的價買到上等貨,我幫的是‘太川行’可不是那些地主老爺們,秀爺以為呢?」

他以為……以為……有什麼好以為的?!

事實上,他跟貨棧的大小避事已商議出一套對付「丈稜坡」的做法——貨是勢在必得,價則削到不能再低為止!

你不喜歡我做的事,我不做就是。

如果非做不可,也會偷偷做,做得天衣無縫,不讓你曉得,不惹你傷心……

他曾對她如此承諾過,而他打算開給魯大廣那些人的價錢是低到一整個沒天良,這事,他可沒想讓禾良知道。

她帶笑說出那些話,說進他心里,他左胸怦怦跳,跳得很重,那力道讓他呼息急促,不想、不想放開她。

撇撇嘴,他收攏纏在她腰上的雙臂,紅著臉耍賴。

「我以為……那個……吼,還是不痛快啦!」

禾良軟軟嘆氣,模著他的發。「那秀爺要怎麼才痛快?」

她沒有得到回答,因為游大爺的嘴開始忙碌,沒空說話,他臉龐貼靠過去,吮住她的雙唇,吻得很深。

禾良雙手攀著他的肩,身子柔軟如水,當那記吮吻退出她小口,迤邐到她躁紅的耳畔和細膩的頸窩時,她終于勉強擠出話來——

「秀爺,那盆子水……」

「明天丫環會收拾。」舌忝舌忝舌忝。

「秀爺……孩子……」

「孩子睡得很香。」吮吮吮。

「秀爺.蠟、蠟燭還沒熄……」

「燒到底時,它自然會熄。」啃啃啃。

然後,她被放倒在榻上,繡花鞋都月兌了,床帷整個覆下。

燭光淡淡地透過紗帷,他英俊面龐有些朦朧,瞳底綻著幽光,看得她心口發熱,全身都在發熱。

「禾良,你覺不覺得……孩子該和咱們分房睡了?」

嫣紅臉容登時熱到快冒煙,迷蒙眸子如水瀲灩。

她偏過頭想把躁紅小臉埋進被褥里。

「禾良,還有啊,孩子也該斷女乃了吧?他要喝女乃,等他長大找自個兒媳婦討去,你不能一直寵他,你只寵他,都不寵我了嗎?」

又是好氣加好笑的無奈感,禾良心底嘆氣。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嫁了這個孩子氣的大老爺,不寵他,寵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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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2)

開業于永寧城南大街上的「杏朝堂」,坐堂的老大夫是宮里出來的御醫,據老大夫所說,那帖「七星豬蹄湯」和乳穴按壓、推揉的手法若能雙管齊下,要女乃著小娃兒至三歲絕非難事。

雖有老大夫的保證,但禾良並未打算喂上三年母乳。

一年時間差不多。

老大夫也說了,頭一年最緊要,孩子滿周歲前多喝母女乃,身子骨會長得好些,再來就該多給孩子吃些不同養分的食物,好讓小身子茁壯,生肌長肉,她希望孩子打好底子後,健健壯壯長大。

所以,是該慢慢幫孩子斷女乃了。這件事似乎不太難,畢竟近兩、三個月除哺育母乳外,孩子也開始喝起米漿、豆汁,有時禾良會喂他吃肉糜粥、十青野菜粥,而長了牙後,他還喜歡啃果子。

前些時候從來陽縣返回永寧,過沒幾天就是娃兒的生辰日,游家老太爺的頭一個曾孫滿周歲,盡避禾良不想張揚,老太爺卻由不得她。他老人家吩咐下來,游府大管事德叔听令辦事,熱熱鬧鬧地辦了場宴席,受邀前來的貴客除「春粟米鋪」的親家老爺外,其余的皆是商場上有頭有臉的人物,既是這般,送進游府的禮自然不一般。

而那天,送走賓客後,禾良去老太爺的「上頤園」要將孩子接回,甫踏進「上頤園」前廳,滿地「繁華」,就見老太爺把人家送的禮能拆的全拆了,丟了一整地,給寶貝曾孫玩「抓周」。

孩子爬爬爬,抓到一顆比他腦袋瓜還大的極品香隻果,抱在肥短胖腿上啃將起來。老太爺竟是拊掌大樂,呵呵笑道——

「這娃兒識貨,就挑最香、最甜的吃.能吃就是福啊,我游家有福了!」

對上他們游家的太爺、大爺和小小爺,禾良這口氣實在越嘆越長。

*******

這一日,霜降剛過不久。

「太川行」碼頭倉庫昨日進了五船西南地方的藥材,今兒個一早,那批漢藥已被拆成三份,一份進了游家四行二十八鋪的鋪頭零售,一份出貨南運,現賺中間差額,最後一份則扣在倉庫里,等待年前好價。

「少夫人,這一簍大黑棗乾和這兩大袋枸杞子,是秀爺特地吩咐要留下來的,說是要送去給親家老爺。這東西好啊,能煮湯,能泡黑棗枸杞茶,也能當零嘴吃,明目益精、滋補肝腎,咱等會兒就讓人送到‘春粟米鋪’去。」

禾良捧起一手黑棗干,那顏色呈紫黑色,外皮油潤光澤,還散出淡淡甜香,她揚睫,對著在「太川行」已是「兩朝老臣」的老掌櫃微笑道︰「那就有勞您和行里的伙計了。」

「哎呀,少夫人千萬別這麼說,咱們吃東家這口飯,本該做事啊.再說了,您對底下人這麼好,咱也是……咦咦?呃?」

老掌櫃身子僵了僵,回頭往底下看,一個胖娃兒正攀在他腿後,娃兒沖他咧嘴笑,笑容無敵燦爛,笑得他……嗯……心頭有些毛啊!他暗暗吞咽唾沫,下意識抱緊懷里的竹籃子。

今日隨主母一塊兒出門的金繡和銀屏兩丫環,已跟著小小少爺幾乎晃遍整個「太川行」,禾良僅吩咐她們看著他,讓孩子自個兒玩去,只要不危險、不妨礙行里伙計們做事即可。結果,娃兒實在精力旺盛,邁開不太穩的小步伐,小肥腿爬上爬下,照樣能闖蕩江湖。

闖一大圈後,終于又回到堂上,娃兒扶著老掌櫃的腿搖搖晃晃繞到他身前。

「阿糕……咂咂咂咂……」孩子烏黑大眼發亮。

「曜兒,不可以喔,那是娘送給掌櫃爺爺的白糖糕,你不能吃。」禾良語氣柔軟卻很堅定。

「糕糕……糕糕咂咂……」不理娘親,繼續仰高胖臉,邊笑邊眨眼。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出門前,曜兒都已經舌忝了兩塊白糖糕,還抓得兩手都是糖霜,你不能吃那麼多。」

「少夫人,既然小少爺愛吃,就……就讓他多吃一塊吧。」老掌櫃忍痛道,兩眼差點含淚。這少夫人親手做的白糖糕……嗚嗚嗚,他很愛啊!他年歲漸高,齒牙松動,沒什麼好東西能吃了,而這味白糖糕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好吃得讓他痛哭流涕,現下要他舍出一塊來,著實,心痛啊!」

「那一份是給您的。而且,這孩子也吃過了。」禾良心堅如鐵,輕聲吩咐。「金繡、銀屏,把小少爺帶過來,咱們該離開了。」

「是。」兩小婢才走上前,娃兒精靈古怪得很,竟搶先避開她們的左右包抄。

「小少爺——」

「啊!小少爺,別跑、別跑啊!」

金繡和銀屏尖叫著,怕孩子跌倒。

有人尖叫,孩子最開心了,「呀啊啊——」地叫得比她們倆還響亮,肥腿跑得更賣力,而且盡避一路跑得歪歪斜斜的,竟然連個跤也沒跌,眨眼便往垂著長長灰布簾子的側門鑽進去。

咚!

娃兒剛擺月兌那面灰布門簾的糾纏,小身子隨即撲中某物。

一只大掌撈住那圓滾滾的身子,提將起來。

娃兒眨巴烏圓眸子,待對上親爹那雙刷過銀輝的杏仁核眼,小娃樂得放聲尖叫,四肢像小烏龜劃水,在親爹的五指下亂劃。

「秀、秀爺……」掀簾子追進來的兩個沒膽婢子陡地定住身,被「大魔」眯眼一瞥,臉色頓時慘白,就算沒想哭,眼眶也要含淚。

「少夫人來了?」游岩秀冷冷問。

「來、來……」銀屏結結巴巴,金繡更沒用,只會點頭。

此時,灰簾子又被掀起,禾良從堂上過來,老掌櫃跟在她身後。

「秀爺。」她先是一怔,隨即勾唇一笑,朝站在丈夫身後的兩名富態老爺有禮地頷首。「滕老板、牛老板,許久不見,您兩位好。」

「托福托福,您也好啊!」滕老板拱拱手。「方才與秀爺談著永寧今年‘搶花旗’的事時,也問起了少夫人,沒想到一出來就見到您了。」

「哈!上回見到您家這位小小少爺時,他可還被包在襁褓里,現下都長這麼大了呀!」牛老板笑得像尊彌勒佛。「听說府里老太爺替這孩子辦了個周歲慶宴,可惜我和老滕一直窩在江南,沒能上門討一杯好酒喝啊!」

禾良溫聲道︰「是老太爺想找大伙兒熱鬧熱鬧,才藉著孩子滿周歲辦這麼一場,兩位老板要喝好酒,我回頭讓人送去您兩位下榻的客棧吧?」

「哈哈哈,那好那好!酒要喝,小少爺的周歲禮也得送,雖慢上好些時候,但少夫人您可千萬別推拒,咱回頭會讓人采辦一份禮,給貴府送去。」

禾良和兩位從江南來訪的大商家說著話,游岩秀一直听著,但那些聲音是左耳進、右耳出,嘰哩咕嚕、咕嚕嘰哩,他們究竟聊些什麼,游大爺已無心神多想,因為啊因為,有股熟悉到引人垂淚、誘人犯罪、惹人心悸的香甜滋味,幽幽漫漫飄在鼻尖、蕩在四周。

甜味從哪兒來的呢?

到底從哪里散發出來的啊?!

他盯住兒子,盯兒子的胖胖小手,再盯兒子的胖胖粉頰,盯盯盯,用力盯、盯得無比仔細,終于,發現胖娃兒的小嘴角沾有幾顆白白粉狀物,他俊目厲瞠,腦門發麻,是……是糖霜粉!

「糕糕……咂、咂咂……叭比皮嚕咕嚕咕嚕阿答滴呼哩咿呀糕糕咂咂馬皮哩嘰喳噗呵……」娃兒「說」了長長一大串。

「什、麼?!」還真听懂了,一時無法自制,游大爺猛地低吼,兩眼直直射向老掌櫃……緊摟在懷里的那只竹籃!

在場的人全被他這一吼嚇了一大跳,老掌櫃甚至還往後退了兩步。

「……秀、秀爺,您這是……哪兒不暢快了?」老掌櫃硬是磨出聲音,枯瘦十指下意識把竹籃子抓得更緊,明知不會有誰來搶他的白糖糕,還是荒謬地感到身陷險境。

大爺我全身都不暢快!

把我的白糖糕還來!

「沒事。」游大爺暗暗磨牙。「我喉嚨癢,喊一喊舒服。」

「我來。」此時,禾良上前沉靜地接過孩子,與丈夫近距離四目相交。

游大爺目中流露哀怨之情,楚楚可憐、可憐楚楚,像是她有多對不起他,把他欺負得多淒慘似的。

抱著孩子,她對他眨眨眼,柔聲道︰「秀爺今早匆匆出門,連早膳也隨便用過而已。我炖了一盅補藥帶過來了,就放在後頭瓜棚小院那兒,秀爺若怕漢藥味薪重苦澀,我還備了一盤子白糖糕,您喝過藥,把糕吃了,嘴里就不苦了。」

游岩秀死瞪著她。

畢棚小院是他的私人地盤,在尚未成親之前,他還滿常在小院那兒睡下,直接在行里過夜。而「太川行」這兒的掌櫃、帳房、伙計等等,沒他允可,誰也不敢輕易踏進他的那處小院。

他動也不動,仍死死、死死瞪住她。

「秀爺……您、您您……」老掌櫃頭暈目眩,被嚇得心、肝、脾、肺、腎都快嘔出來。「您怎麼哭了?!」這是怎麼啦?

見過大風大浪的老掌櫃都嚇成這樣,更別提那兩個沒膽丫環,竟也跟著哭了,至于兩位大商家則一頭霧水。

這是感動的眼淚!

我太感動了,不成啊?

「我哪里哭?!」游大爺凶狠道,一把抹掉淚珠。「就說不要進那批高麗花粉,我今早去倉庫驗貨,一驗,那些花粉就全沾上,弄得我眼發癢!」

「……那批花粉明明是秀爺堅持要進的。」老掌櫃嘟嘟囔囔,莫名其妙。

這一方,禾良抓下孩子塞進嘴里舌忝的小肥手,抿唇笑,輕嗓柔軟。

「秀爺,那我帶曜兒走了,您別忘了那盅補藥。」還有那盤白糖糕啊!

「你們去哪里?」游岩秀內心好不容易寧定下來,盡避雙眼仍略帶濕氣,表情已一轉沉峻,又著著實實變回那個在外走踏的游大爺。

「帶孩子回一趟‘春粟米鋪’。」禾良溫順答,略頓,接著又說︰「爹說他那里有一批極好的紫仁花生和麥芽,他今日要做拿手的一品花生甜湯,也要炒香花生做花生麥芽糖,吩咐我帶著曜兒回去吃糖、喝甜湯。」

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那小子總是比他這個老子幸運,什麼甜頭都不會錯過?

這世間還有沒有天理啊?

悶……好悶……極度悶!

游大爺好不容易高高升揚的心情,再次從雲端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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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1)

「春栗米鋪」與「太川行」相隔著幾條街,步行約莫兩刻鐘。

米鋪與糧行之間其實有條捷徑,僅須穿過復雜的巷弄胡同,便可節省一半時間,只不過胡同里亂得很,沒走過的人肯定會迷路。

至于禾良,她是從小在胡同里玩大的,閉著眼也能模出去。

今日她帶著孩子和兩丫環穿過胡同時,遇到幾位聚在一塊閑聊的老大娘。

幾位老大娘都是「春粟米鋪」的老主顧了,可說是看著禾良長大的,見到禾良,老大娘們拉著她說了好一會兒話,連曜兒也被抱來摟去。

孩子生得方頭大耳、桃花眉眼,見人就笑,年紀小小卻頗會裝無辜、討憐愛,沒兩下便把眾人全收服了。

禾良在旁其實瞧得有些「心驚膽顫」,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卻總覺得游家這位出自她肚皮的小小爺兒桃花帶得太重,往後若在游家大爺的「薰陶」下,青出于藍更勝于藍的話……唉,屆時也不知是好?是壞?

與老大娘們別過,回到顧家的「春粟米鋪」時,鋪頭里只有伙計成哥兒守著。

禾良很有成人之美地把銀屏丫頭留在店里,帶著金繡和孩子往後頭去。

「爹、柳姨。」穿過綠意盎然的小天井,走過略窄的廊道,禾良來到後院。

後院灶房,顧大爹兩袖高卷,正握著鍋鏟在炒香花生,而前些時侯才嫁進顧家當續弦的柳大娘則在一旁攪動和過白糖的金黃麥芽。

「禾良,回來啦!」顧大爹和柳大娘同時抬頭,見到禾良回娘家探望固然歡喜,但見到寶貝外孫兒那才叫真真歡喜啊!

娃兒也很懂得「哪兒有好處,就往哪兒鑽」的生存之道,見灶房里有兩顆「軟柿子」可以咬,他一把擺月兌娘親軟軟柔荑的牽握。

「禾良,有人等著你們……啊!別跑別跑!」站在灶前的顧大爹驀地急嚷,因娃兒小肥腿動得好賣力,小身子沖得好快,往灶房這兒沖。

「曜兒,慢些啊!」禾良跟著緊聲嚷嚷,隨即追去。

孩子沖得太快,而灶房的門有一道厚厚木檻,她怕他跌傷。

離門較近的柳大娘也驚呼一聲,忙拋下攪拌用的棒子,起身要去扶娃兒。

但,有人更快!

娃兒果真被門檻一絆,小身子往前趴。

有人從門後閃出,在娃兒的胖臉著地之前,及時撈住他。

不僅如此,那人另一只長袖一展一勾,把幾是同時沖過來、不及煞住腳步的禾良也一並護進懷里。

禾良迅速揚睫,驚訝地微瞠雙眸。「……穆大哥?」

一身白衫的穆容華清雅笑著,大手輕托她的肘部扶她站好。「禾良妹子,唉,不就是我嗎?」

不等禾良問,顧大爹拍拍胸口替自個兒壓驚,吁出口氣道︰「這批上等的紫仁花生和麥芽是‘廣豐號’的貨,大少爺特地拿過來的。他知道你要帶孩子回‘春粟米鋪’也就不走了,說要和你見見、聊聊,也想看看咱兒的寶貝小曜兒啊!」

「春粟米鋪」與永寧的另一家糧油雜貨行「廣豐號」一向親好。

禾良的娘親曾為「廣豐號」穆夫人的陪嫁丫環,後來嫁給了顧大爹,而穆夫人極念舊情,盡避禾良的娘親已病逝好些年,穆家仍對「春粟米鋪」關照多多。

一年多前,游岩秀挾著不能告人的「私怨」卯上「廣豐號」,使了不能告人的九流手段,整得「廣豐號」差點根基大毀。雖說游大爺最後「放下屠刀」兼「浪子回頭」了,甚至還出手相援,助「廣豐號」挽回商譽,禾良心里對穆家總覺得過意不去,更何況啊,穆容華還挨過游大爺的拳頭。

這一方,穆容華掂了掂臂彎里、好奇地眨巴著眼楮拿他直瞧的「小人」,笑道︰「禾良妹子,你這小家伙挺沉的呀!」略頓。「上回受游老太爺之邀,登門喝這娃兒的周歲酒,那天太多人搶著抱他,怎麼也輪不到我。」

他把話說輕巧了,根本是游大爺大喇喇擋在中間,不讓他動孩子一根寒毛。

禾良微微一笑,才欲啟唇,娃兒像是審視夠了、有結論了、可以進攻了,于是,圓嘴一嘟「噗噗噗——」地一大陣,立時賞了穆容華滿臉唾沫星子!

「呵呵呵……」

「曜兒啊!」

「唔……」

孩子大樂。

禾良瞪大眸子。

穆容華明顯一怔。

但,就在下一瞬,近乎肅殺的古怪感風起雲涌,團團圍將過來,那壓迫感來得既快又突然,教人防不勝防,而明明滿間灶房都是干炒花生和麥芽糖的香氣,為什麼現下聞起來竟……竟有濃濃煙硝味?

怎麼回事?

「少、少少……少夫人……秀、秀秀秀……嗚嗚嗚……」站在灶房門外的金繡心提到嗓眼,「秀」了好久還「秀」不出來,聲音一直抖,抖不停,抖到哭。

何方神聖?

灶房里的眾人抬眼往外望,就見一名錦袍大爺已施施然來到門前。

「達滴爹達爹答……呵呵呵……」娃兒瞧見那人,開心得亂叫一通,胖手肥腿亂晃、亂踢,圓滾滾的小身子一直不安分地向前傾。

游岩秀看著一灶房的人,俊臉雪冷,深目如淵。

他從容地跨進門內,從容地伸手接過討抱的兒子,從容地撫著孩子的背。

他眼角余光覷到妻子的身影動了動,似是緊張地想靠過來擋在誰面前,以免誰又被他飽以硬拳一般……他桃紅美唇勾出泛冷的輕弧。

抱著孩子,他深黝黝的雙目直視顧大爹,有禮頷首。「小婿拜見岳父大人。」

還沒到立冬日,「春栗米鋪」的後院已提前過冬,無形的雪花飄啊、飄啊、飄啊……冷、颼、颼……

彼大爹家傳口味的花生麥芽糖,做法雖說不難,但每道程序都馬虎不得。

東西要好吃,首先就得嚴選食材,「廣豐號」今年秋收的紫仁花生和麥芽,貨確實好,飽滿、光滑、泛香,有了好東西,才能做出好東西。

把幾斤的紫仁花生倒進大鐵鍋里炒,文火、中火各炒上兩刻鐘,最後再以大火快炒,期間必須不斷翻動。

直到花生被逼出所有水氣,變得干干脆脆,然後濃郁香氣從中透出,帶著點微焦氣味,這時,把炒香的花生和熱熱稠稠的麥芽糖棍在一起。

趁麥芽糖還溫熱著、尚未凝固時,再用面棍在上頭掄啊掄、推啊推,掄推出平整且厚度適中的一大片,最後用刀子切出方便食用的大小,一小塊、一小塊,每口都能吃到混著麥芽糖的香脆花生。

面對如此可遇不可求的絕妙小食,游岩秀竟然完全不為所動。

在「春粟米鋪」時,「大敵」當前,游大爺這次表現得頗為得體,對長輩該有的禮數他全都顧及了,面對「敵人」該有的沉著忍耐,他也辦到了。

這一次和穆容華同處一室,他確實大有長進,僅以冷峻眉目、冷峻語調凍得眾人脊背發寒。他沒發火,真的,他真的沒發火,只是過分從容的言語舉止惹得人發寒而已。

傍晚時分,夫妻倆帶著孩子回到游家大宅,還陪著游老太爺一塊兒用晚膳。

老太爺按例邊用飯邊問起行里事務,游岩秀也是邊答邊吃,祖孫倆皆已習慣如此了,而禾良默默吃了些,也在丫環的幫忙下喂了孩子大半碗咸粥。

一切似乎再尋常不過。

似乎啊……

禾良察覺到了,丈夫那雙漂亮的杏仁核眼看也不看她。

自今兒個午後,他突然造訪「春栗米鋪」,瞧見灶房里那一幕後,他就不看她了,甚至很刻意地回避她的眸線,刻意不對上她的眼。

再有,他晚膳用得很少,卻是說話說個不停。

老太爺問一事,他可以詳詳實實地答上互有關連的五、六件事。席間,老太爺似乎也嗅到一些古怪味兒,閃著精光的老眼偷覷了她好幾回,讓她心頭沉甸甸,有些苦惱。

入夜,風冷,薄霜凝聚,回廊上的燈籠輕輕搖曳。

禾良與管事德叔說了會兒家務事,也跟大廚師傅那兒敲定了明兒個的菜色,而後,她端著一盤小食,獨自走回「淵霞院」,沒讓丫環們跟著。

今夜,她把孩子暫時托給金繡和銀屏照看了。

之前在來陽縣的小別業,丈夫跟她提過,該讓孩兒與他們夫妻倆分房睡,她心里就是不舍。她想顧著孩子、看著孩子一寸寸成長,總想等孩子再大些,大到那張搖籃床真睡不下了,到得那時再說。

回永寧後,游大爺倒是沒繼續在這一點上頭糾纏,像也知曉她舍不下,便也由著她了。這事,她可真松了好大口氣,心里很感激他。

他的性情,她再清楚不過,真對什麼卯上勁兒,絕對是糾纏到底,而他卻肯這麼放任她寵疼孩子,她心里當真歡喜。

回想起他一年多前在盛怒中撂下的狠話——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廣豐號」和咱們「太川行」是世仇,我一見他穆大少就恨得牙癢癢的,他敢踫你,我就敢踫他!

他卯上「廣豐號」。

當時挑起的事端最後雖說平息了,但「廣豐號」穆家,尤其是穆家大少穆容華,便如長在他身上的一片逆鱗,順不得,無法安撫,僅輕輕一踫,他就火爆。

對于這一點,她也感無奈啊

徐步來到「淵霞院」的書房前,禾良輕拍了拍頰面,將被夜風拂亂的發絲勾至耳後,她深吸口氣,抬手敲了敲門。

「秀爺,是我。」,

餅了好半晌,才听見里邊低低悶悶地傳出一聲話——

「進來。」

她「咿呀」一聲推開門,幽幽漫漫的燭光隨即泄出,她跨進,又輕輕合上門。

男人坐在桌案前,不知哪來的藍皮帳本堆得高高的,一旁還擱著烏木大算盤,更有厚厚的三、四十封信件張揚地堆疊著,似是江北各地游家貨棧的管事們定時送上的匯報。

听到熟悉的腳步聲走近,游大爺也不抬首,仿佛忙得亂七八糟、忙得無暇去管到底是誰來到他面前。

他要當真這樣忙,今兒個午後何必溜去「春粟米鋪」?

隨即,禾良腦中一凜,知他溜去米鋪,說到底,其實是想與她和孩子在一塊兒吧?她帶著孩子回娘家玩耍,他也想跟,不願意落單。

心不禁軟了,她再次深吸口氣,徐徐揚笑,問︰「秀爺很忙嗎?」

「很忙。」聲音硬邦邦的。

「要忙很久嗎?」她盈盈站在桌案前,決定要「很不識相」地打擾他。

「很久啦!」

「秀爺手中那張信紙像是拿反了。」她輕聲提點。

游岩秀眉目一軒,俊臉隨即紅了,不禁惱羞成怒。「我故意的!」

他誰啊?

他可是得理不饒人、無理更不饒人的游大爺,就算露馬腳,也得打死不承認!

禾良也不言語,只沉靜立著,讓燭光下的淺淡身影投落在他那堆帳冊和書信上。

終于,有人耐不住了。

游岩秀揚眉瞪人。「你怎麼還不回房?曜兒呢?你不去哄他嗎?」

禾良微微一笑。「曜兒今晚托給銀屏和金繡照顧了。秀爺心里不痛快,我想跟你說說話。」她家的爺比孩子更需要人哄。

聞言,游岩秀表情明顯一怔,杏眼溜了溜,鼻翼微歙,仿佛猶豫不決著,不知要不要繼續耍大爺脾氣。

耍,因為他當真不痛快;不耍,那教他這張美臉往哪里擱?

兩相斟酌之下,他撇撇早被抿紅的嘴,語氣猶含怨氣。「有什麼話好說的?你……你明知道我瞧穆家大少不順眼,今兒個還跟他約在‘春粟米鋪’見面?簡直……簡直欺人太甚嘛!」

「秀爺沒說對。」禾良不想顯得急躁,暗自拉長呼息吐納,緩緩吸氣、呼氣,徐聲解釋著。「爹讓人來傳話時,只說有批上好的花生和麥芽,沒說是‘廣豐號’的貨,也沒說穆大哥會等在鋪子里。我沒跟他相約見面,就算真約了,也不會瞞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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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那你見到他,就該調頭走人啊!」

游大爺開始無理取鬧,將拿反的信紙往桌上「啪」地一按,鼓著雙腮,桃唇嘟得半天高,都快可以吊三斤豬肉了。

「‘春粟米鋪’是我娘家,為何我要調頭走人?」

「你不離開,那就該趕穆容華出去!」

「穆大哥怎麼說都是‘春粟米鋪’的客人,開門做生意的,哪有趕客人出去的道理?」

「不趕他出去,那、那你別和他說話總行吧?」游大爺真鬧起來,實非常人所能抵擋。

他不滿又道︰「‘春粟米鋪’和‘廣豐號’常有往來,這我知道,我也能理解,而你和穆家夫人感情一直挺好,前陣子人家病中安養,你三不五時過府探望,每回前去,你都會帶著自個兒親手做的白糖糕、甜脆餅、芝麻炸蹄條、椰絲糖露、女乃霜杏仁餅、酥糖烙……」數到這兒,他喉結暗滾,吞了幾口口水,嘟嘟嚷嚷又說︰「我也沒說不許你去。可是那個穆家大少……他、他……總之禾良別和他說話!」頭一甩。「我不要你和他說話!」頭再甩。「就是不要不要不要。」

禾良抿著唇瓣,一時間不知能說什麼,眉眸間輕攏苦惱。

游岩秀心吊得老高,雙眼直勾勾瞅著她。

大爺他左等右等、前等後等,等了好半晌還是沒回應,火光在妻子的雪頰上跳動,他怔怔看著,心里很受傷,沉不住氣逼迫著。「禾良,往後你都別理穆大少,他要理你,你也別理他,好不好?」

他的臉英俊得不像話,此時帶著蠻氣,眼神又有幾分無辜,殺傷力強大。

禾良想他開心暢意,但那樣的要求著實無理,她無法辦到,不能做到的事,要她如何應承?胸口沉沉的,像被大石壓住,壓得她即便挺直背脊、用力呼息,仍覺難受。

她垂眸瞧見捧在手里的小食,一笑,仿佛直到此時才注意到它們。

她揚睫看他,不答反問︰「秀爺吃糖嗎?這是爹今兒個要我帶回來的紫仁花生麥芽糖,我給老太爺送了些過去,也分了些給德叔和其他人,就留這一盤,很香、很好吃的,而且半點不黏牙,秀爺嘗嘗看嗎?」邊問,她邊將那盤甜滋滋的好物呈到他面前。

「拿開。我不吃穆容華的東西。」低咆,他錦袖大揮。

對游大爺而言,揮袖僅是下意識的舉動,並非故意,哪知這麼一揮,他把禾良送上的一盤糖全揮翻了,登時盤子摔落桌面,切成片的花生麥芽糖掉得是桌上有、地上也有。

游岩秀自個兒也怔住了。

罕見的愧疚之情悄悄爬上他清俊眉間,尤其見到妻子白著一張秀臉,翻正盤子,然後沉靜地拾回一片片糖。

喜糖都髒了,你撿回來干什麼?!

撿回來,好讓你再掃翻一次。

自嫁他為妻,每回他發蠻氣,變得不可理喻,禾良總不厭其煩為他撿回那些被他大袖掃翻的糖子、棋粒、小奇石等物。

她一直寵著他,寵得他無法無天、寵得他得寸進尺,但他就是要她眼里有他、心里有他。他有病,沒有禾良會活不下去。他知道自己蠻不講理,他也不想講理,真要講理,他游岩秀就是個理!

他就是理。他用不著愧疚。

一愧疚,不就等于認了錯嗎?

他不愧疚!

他沒錯!

一盤花生麥芽糖又回到他面前,端正擺在桌上,像是任憑他處置了,看是要再次掃翻,或是要擱到長螞蟻,全由他決定。

他看著妻子收回柔荑,那張雪容一逕淡垂著,抬也未抬,那模樣教他心葉一顫,呼息困難。

「禾良,我……那個……」他究竟想說什麼?

說什麼都遲了,因為禾良半聲不吭,僅輕輕頷首,然後轉身走出書房。

********************************

「兄弟,咱倆許久未見,做哥哥的可真想死你啦!」

娃兒的小肥身被兩條精勁有力的手臂捆住,男人將粗獷臉龐擠壓過來,頰面和下顎的細小胡髭挲得娃兒格格亂叫。

「听說呀,你爹和你娘吵得很凶?」

醇厚的男性嗓音听不出是憐憫、抑或幸災樂禍,感覺像突然來了興致,想找人探探事情虛實。

「什麼?你問我為什麼會知道?嘿嘿嘿,兄弟,咱是干什麼營生的?打暗樁、埋眼線那是絕對不能馬虎的功夫,雖然人不在這兒,也得消息靈通呀!」

「娘娘……哪阿滴啊……呼嘰泥咕……」娃兒扭扭小肥屁,決定在這人腿上多賴一會兒,因為他喜歡黝黑男人身上的草香、泥土香,還有白白的牙。

男人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哎呀,是這樣呀,原來大吵大鬧的人是你爹,不關你阿娘的事啊!了解了解,明白明白。」

「爹達達滴達……噗泥噗泥啪……」

「唉唉唉,我知道這事你也為難得很,人家夫妻間的事嘛,哪輪得到咱們外人插手?是說你也別心煩,船到橋頭自然直,咱們搬張凳子坐下來看好戲……呃,我是說,咱們內心誠摯為他們祝福,這也算盡了義氣。」

「呵呵呵……」

「對、對!別人的痛苦就是咱們的快樂,別人學不乖,那是他自找的,別人不笑,咱們自個兒樂呵!兄弟,你真有慧根啊,知道一笑解千愁。」

驀地,另一道男人聲嗓插進來,語調冷,如相互撞擊的冰珠子——

「你是我兄弟,不是他兄弟,當你兄弟已經夠慘了,我可不想再升格當你爹。」

「淵霞院」書房內。

此時分,夕照情盛,燦耀霞光凝著幾絲紫藍,菱紋格窗外的天際成了一大片的錦布,有深有淺,濃淡有致,那雲彩形成的圖樣仍不斷變化著,透進窗紙的光亦隨之變化。

游岩秀踢掉兩只灰撲撲的功夫鞋和大襪子,今兒個的他沒穿錦袍,而是纏腰、綁手,一身俐落的勁裝。他撢著身上的土塵,邊睨了眼坐在臨窗躺椅上、與小娃稱兄道弟的親弟游石珍。

這些天,「太川行」的「搶花旗隊」正緊鑼密鼓地操練著。

說到這「搶花旗」,是江北永寧四年一度的盛事,據說是百年前第一批從南方到江北的生意人所帶過來的習俗,「花」即是「發」,生意人有誰不想發?能把那面象征「發達」的旗子搶到手,自然是好兆頭。

整件事演變至今,南方習俗「搶花旗」變成江北一帶各商行共襄盛舉的大事。

時候一到,各家自組隊伍上陣,搶到手的就能把那面百年來翻新過無數次的紅底金繡旗迎進自家商行里供奉著,自個兒有面子,也能教旁人眼紅。

他游大爺不僅是「搶花旗隊」其中的一員,更是一隊之長。

游大爺卯起來操練時,嚴以律己更要嚴以盯人,而「太川行」里被挑選出來搶旗的眾壯丁蚌個吃苦當作吃補,因主爺已發了話,今年要是能把上一屆搶到的花旗繼續留在「太川行」里,那就大有重賞,看要金錠還是要銀塊,他游岩秀給得大大方方,連眼也不眨一下,不怕給太多,就怕賞不出去。

今日一結束操練,他回到府內,得知娃兒在老太爺那兒,而禾良似乎還忙著,他原想繞去「上頤園」拎娃回來,但一想到自己滿身塵土也就作罷了。

哪知他甫走回「淵霞院」,尚未吩咐底下人備熱水淨身,長年在外走踏的游石珍突然出現,來得神不知、鬼不覺。

瞧二弟那模樣,該是來匆匆、去匆匆,不會久待的,或許連老太爺那兒也瞞下了,而知道珍二爺回永寧的九成九只有他這個當大哥的.唔,外加一個被偷偷拎到這里「卿卿我我」的小娃。

「你爹眼紅咱們感情好,你別理會他。」游石珍摟著胖娃嘻嘻笑,對這親親佷兒他是真喜愛,有時在外,竟也想娃兒想得緊。「他常常喜歡眼紅別人,瞧,眼紅到最後,你阿娘都不肯理他嘍!」

「禾良沒有不理我!」游岩秀臉微紅,低吼了聲。

「可憐喔,你娘還不準他進房睡,只能睡書房。」游二爺對著娃兒搖頭嘆氣。

「不要胡說!我現在還是天天回房睡覺!」他又沒被趕出來!

孩子「咿咿呀呀」地說,肥短手指戳著游石珍粗糙面頰,真像在替親爹辯護。

游石珍驚奇挑眉,又連番頷首。

「啊!我又誤听傳言了嗎?原來你阿娘還是肯理你爹的,只是有點理又不會太理,理一點點,沒有理很多……唔,兄弟,這學問可高了,我不太能體會其中的奧妙呀!」

游岩秀雙目一眯,撢掉身上大部分塵土後,他赤腳逼近臨窗的那張躺椅。

游石珍見來者不善,捋虎須捋得有些過火了,忙嘿嘿嘿地陪笑。

他把懷里的小娃舉起來擋在面前,像在舞獅、舞龍,咚兒隆咚鏘,舞得孩子四肢亂揮、呵呵亂笑。

「這位大哥,別惱別惱,小弟我已經吩咐我手里的這個‘小弟’,咱告訴他,要是哪天不小心又被‘廣豐號’的穆家大少抱了去,可以舉起魔爪往對方胸前偷襲過去,呃……要不就賞對方一飽童子尿嘗嘗,要大泡一點,澆得他渾身濕透,這招夠狠辣吧?咦?」手中空空如也,小娃兒被親爹一把搶將過去。

游岩秀抱著孩子,俊美面龐極快地閃過一絲狼狽,真不知穆家大少的事怎會傳到二弟耳里。但,他誰啊?

他可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是江北永寧最威的冷面王,就算再狼狽、再羞澀難當,也絕對不能隨隨便便顯露出來!

他目底刷過冷鋒,俊顏如罩寒霜,嘴角要笑不笑。

脊梁骨有些冷,游石珍喉結上下動了動,眨眨眼,突然好聲好氣問︰「這位大哥,您這是要笑呢……還是不笑呢?」

「這位賢弟,等你告訴我,閣下這趟偷偷潛回永寧究竟為何,為兄自會讓你明白,我究竟是要笑、還是不笑?」俊美大爺冷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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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1)

游石珍眼神定定然。

望著俊美過了火又嚴峻過了頭的兄長,他忽爾咧嘴一笑,白牙好閃亮。「嘿,這位大哥,不是我不肯說,是有人來了。」

游岩秀眉峰略攏,還沒發聲,門外已傳來「叩、叩」兩聲輕響。

用不著問,也知那樣的叩門方式是禾良使慣了的,他下意識挺直背脊,五官繃了繃,看著映在門紙上的淡淡影兒,很多此一舉地問︰「誰?」

「是我。」輕和的女嗓透過門扉。

身後「咻」地一聲,游岩秀往後瞥了一眼,發現前一瞬尚賴在臨窗躺椅上的游石珍已不見蹤跡。

躲得可真快哪……

他內心咕噥了聲,收回目光,兩個大步跨到門前,一把拉開那扇門。

禾良被他幾要掀飛門板的力道嚇了一跳。

秀臉微怔,她吁出口氣,隨即見游大爺兩眼膛得圓圓,一瞬也不瞬地直視著,她寧定下來,迎向那兩道吃人的目光,也將他看個仔細。

他身上的勁裝原是淡青色,八成在「太川行」的後院空地操練得太過火,衣服皺巴巴的不說,還裹著泥土,盡避泥塊拍去了,留下的印子卻把淡青糟蹋成灰青,而肘部和雙膝特別嚴重。

她眸光往下瞄去,見他兩只大腳丫子光溜溜的,跟著便瞥見已被他丟棄在一角的髒襪和髒鞋。

咬咬唇,她臉容一抬,注意到他玉面蒙塵,漂亮的寬額和下顎都有髒污,發上似乎也沾了不少土,此時一綹發跳出束縛,窩在他臂彎里的女圭女圭正抓著那綹發絲,咂咂咂地吸得津津有味。

「曜兒別吃啊。」禾良陡地回過神,上前將兒子接過手。

孩子五根小肥指還緊緊抓著那綹發絲,被這麼一帶一拉的,游大爺頭皮不禁被痛扯了一下,心里竟有些委屈,因為……因為……禾良只是好快地看了他一眼,沒有替他呼呼吹吹。

他們到底是不是在鬧不愉快?禾良也弄不太明白。

自從那晚他揮袖打翻她送上的糖,都十幾、二十天過去了。

他要她從此不理穆大哥,她做不出那樣的承諾,本想輕巧將事情帶過,偏偏這次他鬧得凶,堅持得很。

明明知曉,他掃翻那盤花生麥芽糖並非有意,她心里仍舊痛痛的,瞅著散落的糖,喉頭發堵,感覺有些受傷。

這些天,他除了忙著四行二十八鋪和碼頭區的事務外,也忙起「搶花旗」的操練,他忙上加忙,回府的時侯變晚,兩人獨處的時候也減少了,也不知是否他刻意為之?

她在生他的氣嗎?禾良捫心自問,無法答出。

或者,她是惱他的,但氣惱歸氣惱,到底還是放不下。至于他……他還在氣她嗎?唉……也許多少有些吧。

「秀爺今兒個提早回來,把曜兒從‘上頤園’拎回‘淵霞院’玩,那是好,但也該知會一下其他人,不能偷偷把孩子帶走。」禾良語氣淡和,輕輕扳開娃兒的指,讓游大爺的頭發得以自由,邊道︰「銀屏在‘上頤園’那兒突然找不到曜兒,嚇得都哭了,連老太爺也跟著緊張。秀爺往後帶走孩子,記得交代一聲,好嗎?」事情傳到她那兒,又得知丈夫已回府,她才會回「淵霞院」探探,結果孩子真在這兒。

「又……又不是我……」游岩秀張嘴欲辯,但,如何辯?孩子確實在這里被尋獲,如今是證據確鑿,他有口難言,頓時,心中更覺委屈了。

是怎樣嘛?!

明明將肥娃兒暗渡陳倉的人又不是他,為什麼非得背這黑鍋不可?

愀然不樂地撇撇嘴,他賭氣不說話了,反正他、他……就是沒人疼、沒人愛!

禾良不知他內心轉折,本想用帕子先幫他擦擦臉上污印,但懷里抱著孩子不方便,也就將那想法按捺下來了。

她瞧著他好半晌,低柔又道︰「秀爺需要好好沐洗一番,我等會兒會請人備好熱水,待洗好澡、換上干淨衣物,也才好和老太爺一塊兒用晚膳。」

她斂下眸光,似躊躇了會兒,最後仍抱著孩子轉身走開。

「禾——」游岩秀欲喚喚不出,即便真把妻子喚住了,他的目的究竟是何?

他是想問︰禾良為什麼不來替他刷背?為什麼不幫他洗發嗎?

還是想問︰他今日跟著「太川行」的壯丁們練體魄、加強技巧時,把雙肘和膝蓋都擦破了,她要不要幫他上藥?要不要幫他揉揉吹吹?會不會為他心疼嗎?

結果……他大爺啥都沒問,百般寂寥立在原地,晚照幽幽然打在他胸前。

頭痛!頭痛頭痛頭痛啊!他到底在干什麼?!

「嘿嘿,明白了、明白了!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有點理,又不會太理’、‘理一點點,沒有理很多’之意啊!」游石珍慢吞吞地從大書櫃後頭晃出來,兩臂盤胸,笑得深長酒渦亂顫,炯目彎成兩座小橋。

他全然頓悟地點點頭。「嫂子拿你當客人看待,讓你吃好、穿好,對你說話客客氣氣,說白一點,就是夫妻之間相敬如賓嘛!」抬手搓搓下巴。「唔……其實這樣也挺好,這位大哥您說是不?」

游大爺慢條斯理地闔上房門,背對著親弟,沒回話。

游二爺見事甚快,感覺不對勁了,兩眼狐疑地緊盯兄長身背,試探問︰「這位大哥,您要不要說說話,抒發一下內心情懷?」

「哼、哼、哼、哼……」

完了完了,大哥笑了,而且還是「哼、哼、哼……」的奸人之笑。

游二爺頭皮發癢又發麻,想抓抓搔搔,卻不敢輕舉妄動。

他張大眼看著俊美到不行的大哥慢騰騰地轉過身來,桃唇上勾,露出奸到有剩的笑弧,杏目湛亮,迸出險到驚心的輝芒。

游大爺哼笑一陣,有點失心瘋的模樣,美唇滾出話——

「這位賢弟,你要陪我抒發一下嗎?」

「呃……」大哥……可以不要嗎?

太遲了!身為兄長的半瘋俊男已撲將過來!

「淵霞院」書房內,當大哥的惱羞成怒,心想,反正都一身髒污了,再弄個滿頭滿臉灰也沒差。

于是,他一個回身,使出擒拿之技,撲向害他背黑鍋的元凶。

當人家小弟的黝黑男人按理是躲得過的,但祖上有訓,游家小的都得讓著大的,他不敢不讓,尤其是全因為有這位大哥,他才得以順利逃月兌繁重之責,能痛痛快快在外闖蕩,無後顧之憂,所以……大哥要擒拿他,他不敢不被擒拿。

「認不認輸?你認不認輸?」俊美大爺側壓在年輕漢子背上,雙臂圈鎖對方喉頭,緊箍不放。

「認輸、認輸!」陪大哥「抒發」的小弟目中含淚,痛苦皺眉。

「快說,你到底認不認輸!」加重力道。

「……我、我說了,我認輸啊……」一掌啪啪地猛拍地板,兩腿蹬著。

「還不認輸是嗎?好,很好,再不認輸,休怪我無情!」

「咳……」翻白眼,快沒氣了。

這位大哥,你到底想怎樣……

年輕漢子被逼到極處,忍無可忍,無須再忍,他用力反擊了,掙月兌了背上和頸上的壓力,但身為兄長的俊美男毫無肚量可言,死纏爛打,再度欺上,反扣小弟兩臂,雙腿更是以剪刀之姿倏地鉗住對方,兩人仍在地上打滾。

「這位大哥,您拿我教您的大擒拿來對付小弟我,未免也太不仁義了吧?」哀哀叫。

「我不仁義是嗎?哼哼哼,你說我不仁義?」大爺冷笑陣陣,陰風慘慘。「我再不仁義,也比你有情有義!我獨力支撐這麼龐大的家業,把你該擔的那份也一並擔起,你在外玩耍,天天玩耍,呼朋引伴,聚眾成勢,而我卻要努力養家活口,忙得不可開交!孩子明明是你偷拎來的,人是你殺的,我還得幫你扛罪,你說,我還不夠仁義嗎?嗯?」最後一聲「嗯」得咬牙切齒。

「嗚……您仁義、您仁義,是小弟我不仁又不義……」痛痛痛!

「小賊,報上名來!」

「呃……」

「快報上名來!」大爺失心瘋了。

「……永、永寧游石珍。」一定要這樣「抒發」嗎?他都認錯了還不成嗎?

「閣下潛回永寧,偷偷溜進游府有何目的?老老實實給我招來!」

「我招我招.還不是為了咱們‘太川行’嗎?」年輕漢子可憐兮兮地哀叫。「關于那個四年一度的‘搶花旗’大會,得小心留意啊!大哥,有人有備而來,要跟咱們較真了……哎哎哎,手要斷啦!要斷了啦!這位大哥,好歹您先收個手啊!」

江北永寧的「搶花旗」大會是在小雪後的第三日舉行。

為舉辦這場盛會,永寧城內,靖天王爺廟前的青石大廣場上,在十日前已開始讓工人架設高台,用一根根粗圓且具韌性的黃竹搭出約莫七層樓高的錐形竹台,等到盛會當天,江北商會幾位有頭有臉的人物會共同將那面大花旗從上一屆得主手中迎到會場來,然後放上竹台最高處,等待有緣人得之。

這一天,雪未落,但只要一張口,白團團的氣便冒出來。這也難怪,都已立冬又過了小雪日,永寧一帶的湖水都結出淡淡冰霜,相信不久後,大雪就該降了。

游岩秀立在自家搶旗隊的最前頭。

今日永寧幾是萬人空巷,所有人全往王爺廟前聚集。

尋常時候覺得無比寬敞的青石大廣場此時真覺小了,還得出動衙役們維持住場面,將看熱鬧的百姓們隔出一小段距離,免得等會兒「開戰」要傷及無辜。

此時,斂著精光的杏仁核眼冷冷掃過全場,暗自沉吟。

大紅花旗已插上竹台頂端,燦亮金紅,隨風鼓動。

幾名負責搭台的工匠在做最後一次的檢探,朝著基座的竹子敲敲拍拍,察看竹與竹間的處和綁繩。

靖天王爺廟前的平台上,紅彩垂掛,擺著七、八張梨木環背椅,坐在上頭的除了永寧的父母官外,其余的皆是江北商會里的大老,已八十高壽的游家老太爺正是其中之一。

一切一如往常。

喧鬧。吵雜。躍躍欲試的興奮感。

男女老幼將會場團團圍住。帶冷的空氣有著廟前大爐里燃出的檀香。

「……千萬小心,敵暗我明,對方的底細至今尚未模清,那人藏得極好。」

「之前行里那兩批拉往北邊的貨,情況有些不對,我讓人暗中跟上了,途中分別截到兩小批人馬,這些人該是同一伙的,卻裝作互不相識,我還想著法子要從他們口中多套些話,當夜,我那里遭襲擊,幾處地方同時走水,逮到的那十多個人皆被放走。」

「若是單純的江湖劫奪,事情還好處理,就怕其中牽扯更廣,而‘太川行’成了明顯目標,你完全處在明處,形勢不太妙啊……」

那日「淵霞院」書房內的密談在游岩秀腦中浮現。

二弟游石珍在外的人馬算是「太川行」的一著絕妙暗棋,他單獨潛回永寧,待不到半個時辰又走了,此時此刻,該也暗伏在某處。

這一次的「搶花旗」,二弟要他別親自上陣,但自從他接下「太川行」,幾次的「搶花旗」大會皆是由他帶隊往前沖,從未缺席。

怎麼說,他都是「太川行」的秀大爺。

當大爺就該有大爺的氣魄。

要他游岩秀躲在別人身後苟且偷安,九死都辦不到!

再有,他今年要能把金紅花旗又一次迎回「太川行」顯擺,老太爺肯定歡喜。

老太爺身子骨已大不如前,精神亦是時好時壞,老人家喜歡熱熱鬧鬧的,前陣子還大肆幫娃兒慶周歲,那場面搞得確實過火了,他也由著老太爺去玩,總希望老人家痛快便好。

他要能再搶回金紅花旗,老太爺又有名目作樂,他要是失利了,就得再等上四年,而老人如今都已八十多歲……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親自上陣,要奪回那面象征「大發利市」的旗子,為了老太爺,為「太川行」,為……為了禾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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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2:29 |只看該作者
第4章(2)

他銳目一瞟,在人群中見到三、四名家丁為妻子開道,听到搶旗隊的壯丁們紛紛嚷著少夫人來了,而負責維持場子的衙役該是認出游家主母了,並未多阻攔,就由著禾良走近。

他定定看著她,兩眼一瞬也不瞬。在場聚集了這麼多的搶旗隊伍,人聲鼎沸,但此時此際,禾良與他絕對是眾人注目的所在,可他管不了那麼多了。

以往,他總在人前作威作福,拿著一張千年不化的雪臉嚇阻所有人,此時妻子來到面前,兩名貼身婢子離他三大步不敢靠近,妻子手里牽著走路還不太穩的小肥娃,他看著她,左胸怦怦跳,喉頭有點緊。

「你來啦……」他吶聲道。

「嗯。」禾良微微笑,輕搖孩子的小手。「我帶曜兒來看‘搶花旗’。」

「咱們在‘興來客棧’二樓訂了位子,你該去那里,等會兒場面會很亂,你待在客棧二樓觀看會安全許多。」他想招來家丁護送她出去,甫抬手,已被妻子輕而堅定地按下。

「爹和柳姨已上客棧二樓了,我等會兒也會去,不急。」

「那你……」肥軟小身子突然纏上他一條腿,四肢攀樹般勾住他。垂目,他對上兒子亮晶晶的烏眸,這小子照例「咯呵呵……」笑得口水直流,拿他的大腳板當馬騎。

「今早秀爺出門時,我沒和你說上話,我想今兒個不一般,總得說幾句吉祥話才好。」禾良沉靜的神態有些靦腆,抿抿唇道︰「我祝秀爺旗開得勝。希望咱們‘太川行’一馬當先,技壓群雄,能順順當當再次把花旗迎回。」

游岩秀雙頰微紅,目光深邃。

他表情幾近咬牙切齒,像要把人生吞活剝了,旁人見著都得倒退三大步,只有禾良知他底細,被「嚇」慣了。

「禾良,我如果搶回旗子,你……你就跟我和好,好不好?」

禾良一怔。「我們沒有不好啊。」

「有。你生我的氣,生好多天了。上次從‘春粟米鋪’回來後,我……我掃翻那些花生麥芽糖,你就生氣了。」妻子仍與他有說有答,也盡責地照顧他,但感覺就是不太對。「有點理,又不會太理」、「理一點點,但沒有理很多」——他不要這樣。他要禾良用力理他!

「我沒……」她搖搖頭,咬了咬下唇,深吸口氣道︰「是秀爺在生我的氣。」

「我才沒有——呃,我是說,剛開始是有啦,但後來就氣一點點,再後來就沒有了,我……」他急欲解釋,但起獅的鑼鼓已響,待八頭舞獅耍完第一陣後,「搶花旗」的重頭戲便要登場。

「秀爺,該做準備了呀!」

「先佔位的先贏,秀爺,等會兒鑼鼓一歇、沖天炮一炸,就得往前沖,要先相準下手的好位置啊!」

手下在催,沒能多談了,游岩秀一把撈起兒子,送進禾良懷里。「你快走,上客棧二樓找岳父大人他們,這里太危險。」

「噗——」剛落入娘親香軟懷里,胖娃臨去秋波,回頭噴了親爹滿臉唾沫。

禾良訝呼了聲,而游大爺八成被噴習慣了,老神在在得很,他沒好氣地掀開眼皮,眯眼瞪住那小家伙。「等老子過了眼下這關,再來治你!」

「等滴咂咂泥泥……」娃兒開心學說話。

禾良終是忍不住笑出來了,一手抱著孩兒,另一手抓著衣袖為他擦臉。

妻子綻開笑顏,游大爺心就舒坦,低聲又說︰「禾良,等我搶到旗,我們就和好。」

禾良眨眨眸,似要言語,但他沒有等她應話,已迅速招來等在一旁的家丁們,把他們母子倆和那兩個丫環一起護送出去。

起獅後,圍觀的百姓似乎更多了,兩旁的客棧和茶館樓上亦坐滿人。

鑼鼓喧天,周遭吃喝聲不斷,鬧得不可開交。

游岩秀向來深信自個兒的直覺,此時的他狀況極佳,心情大好,禾良的那幾句祝福話,比接受得道聖僧三天三夜念經加持還有用,他一定能迎回金紅花旗。危機四伏,但無比刺激,今日是他游岩秀的絕妙好日。

當他眼神往旁一瞟,竟發現「廣豐號」的搶旗隊離得頗近,帶頭的亦是「廣豐號」的主爺,那斯文男人一身的白衣勁裝,刺目得很,但,白得很好,夠白才夠顯眼,一旦鎖定,絕不會打錯人,而拳腳本就無眼,這種混亂場面若打到對方,那也情有可原啊!

游岩秀眯眼冷笑,更確信今天真是他的好日。

這一屆的搶花旗隊共有一十八組人馬共襄盛舉。

一組九人,穿著自家隊服,炮聲一炸,一百六十二人同時往竹台沖,不計時間,誰先扛起插在最頂端的大花旗,誰便是贏家。

游岩秀手長腳長,身體極為輕靈,他和忠心護衛小範兩人是「太川行隊」的主要搶旗手,九人保持四人在下、三人守中間、兩人負責搶旗的隊形往上攀爬。

一開始還算順利,但攀至中段時,阻礙變多了。

鎊家搶旗隊除了努力護住自個兒的搶旗手,更要無所不用其極地阻撓其他隊伍搶進,不慎中招,從台上滑落下來的大有人在,正因如此,才增加了「搶花旗」的可看性,鼓動得圍觀百姓熱血沸騰,既叫好也叫罵。

一炷香後——

「秀爺,小心!」

愈接近最高處,游岩秀愈沉穩,絕不躁進。

他與小範剛聯手擺月兌兩組人馬糾纏,一名黃衣人倏地欺近,欲踢他膝後,劈他腕部,待驚覺時,游岩秀已無法完全避開,就見小範高喊一聲,凌空撲騰過去,整個人攀在對方背上,後者被突如其來的力道束縛住,啪啪啪地下滑了好一大段才勉強穩住。

「小範!」游岩秀厲吼。

「沒事沒事!秀爺快上啊!」小範在底下大喊。

四、三、二的隊形已難支持,但此時游岩秀已近竹台頂端,他往上再攀,覷見一抹白影就跟在斜後方,是「廣豐號」穆家大少!

來得好。

游大爺內心嗜血偷笑,抬起一腿正要往對方漂亮雪白的肩頭踹去。

他計算好了,在裝作無意地踹去的同時,他可以借力使力往上一彈,這一下足夠將他送上最高處,金紅大旗已成他囊中之物!

喝!又來一名黃衣人!

游岩秀一腳尚未踹出,斜里竟竄出一人,再度被糾纏上了!

奇的是,那人並不急著搶旗,似乎不將他游大爺打落竹台的話,沒辦法交差。

這混帳家伙到底是哪家手下?

游岩秀思緒急轉,想著今日前來較量的一十八組人馬——黃衣、土色背心、黑腰綁,若無記錯,該是「捻花堂」的搶旗隊。

「太川行」和「捻花堂」雖同為商行,但經手之貨大不相同,「捻花堂」主要做女人家的生意,賣的是胭脂水粉、續羅綢緞、配戴用的各式飾品、姑娘閨房里的大小擺設等等,他與「捻花堂」該是遠日無怨、近日無仇,為何出手如此狠辣?

要他命嗎?

他大喝一聲,避開黃衣人藏在掌下的小刀。

刀鋒劃過,他閃得快,兩段粗圓的黃竹卻啪啪兩響,立即裂開。

這一閃,他閃到穆容華身旁,後者正越過他埋頭苦干地往上攀,渾不知其中驚險,那黃衣人隨即竄至,見穆容華擋在中間,掌中小刀已揮下。

「給我下來!」

游岩秀厲聲大吼,哪里還記得要偷偷做手腳,直接就光明正大、正大光明地揪住穆容華腰後,使勁一扯,外加一記飛腿側踢,正中對方腰側,硬是將穆家大少往底下踹。

開什麼玩笑!

穆家大少可以死,但拜托,請死遠一點,千萬別死在他旁邊!穆容華要是在他身邊見血了,那還得了?他怕禾良誤解是他下的重手,更怕禾良跑去疼她的穆大哥,不來疼他.千鈞一發間,他是用足了力氣拽下穆容華的。

啊!糟!那沒幾兩肉的家伙不會摔慘了吧?!

游岩秀心下陡驚,分神瞥了眼下頭狀況,就見身穿白衣的穆大少在半空栽了一個跟頭,肩膀重重撞上竹架,繼續往下跌。

吼——很愛演耶!混帳!是不會趕緊找個支點攀住喔?!

游大爺內心狂嘯,冷汗直冒,實在是恨鐵不成鋼、恨鐵不成鋼啊!

驀地,有人飛竄而出,搶在穆容華墜地前截住他。

見游家二爺終于殺出了,游岩秀重重吁出口氣,渾身陡輕。

這一方,黃衣人刀又落空,竹子又被劃斷兩根。

啪、啪!喀——嘎嘰——

整座竹台開始搖搖晃晃,發出尖銳的磨擦聲。

游岩秀借著一節斷竹往上一彈,扛起那面金紅花旗。

站在高處,他腳下兀自輕晃。

他听到永寧百姓們歡聲雷動的叫嚷,听到表示「搶花旗」已結束、贏家出爐的鞭炮聲,他沉眉凝目,四下搜尋,那名掌中藏刀的黃衣人已不見蹤影。

但……他瞧見一抹細細小小的縴影——

禾良沒乖乖待在「興來客棧」二樓,卻是沖進圈圍起來的地方。

她跑得好急,沖到被游石珍放倒在地的穆容華身邊。

游岩秀兩眉壓得更低,雙目眯出兩道異光。

頭一甩,他扛著金紅花旗靈敏地攀下竹台,雙足尚未著地,「太川行」的一群伙計已團團圍將過來,將他連人帶旗抬得高高的。

坐在「人轎」上,他看到跟在一旁的老掌櫃感動得眼角帶淚光,看到大伙兒咧嘴笑,也瞧見廟前平台上的老太爺笑得合不攏嘴……他也想開懷大笑,可是,笑不出來……

不過話說回來,他是笑比不笑可怕的秀爺,所以還是別笑好了,但不笑,並不代表得哭啊……該死!他心好痛,眼發熱,鼻頭一直有酸氣沖上來,他好想哭……

混帳!混帳啊!他剛才應該扛著大旗直接往竹台下跳,摔得鼻青臉腫、斷手斷腳的他也甘願,這樣禾良多少會來疼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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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2-7 00:02:42 |只看該作者
第5章(1)

禾良所有的心神和眸光全都專注在游大爺身上。

銳利銀輝乍現,她看到了。

那道忽隱忽現的刃芒藏在某人掌下,逼得游大爺連連避其鋒芒。按規定,搶花旗全憑一身本事,不能帶刀劍上場的。

再有,可能因頂端距離太高,一時不易看清,也或者圍觀的百姓全陷進半狂的激昂狀態,竟沒誰發現那人使的手段。

禾良白著一張臉,胸口怦怦跳,她把孩子托給爹、柳姨和兩丫環後,帶著家丁又擠進人群,試圖擠到廟前平台那兒,欲將此事知會商會的大老們。

豈知她人才沖進圈圍起來的範圍內,周遭頓時響起陣陣驚呼,她抬首看去,就見一道白色身影被人從最高處踹擲而下。

白衣勁裝……

「廣豐號」搶旗隊隊服!

而下手的那個人穿的是「太川行」的青色衣褲,不正是游大爺是誰?!

直到「廣豐號」那名搶旗手在半空中栽了個跟頭、撞上竹架後,禾良才認出那人是穆容華。瞠大雙眸,她全身繃得緊緊的,驚叫聲全堵在胸臆間。

下一瞬,形勢大變,不斷往下跌落的穆容華被打斜里竄飛而至的人托住身軀,那人來得突然,並非任何商行的搶旗手,似是混在人群里看熱鬧,既然遇上了,就出手隨意救救。

那人是……是……

「二爺?!」禾良驚疑不定,提裙跑向救下穆容華的年輕漢子。

此一時際,鞭炮聲驟起, 哩啪啦響徹雲霄,八頭獅子再次群舞,鑼鼓聲震耳欲聾。

「嫂子,別來無恙啊!我今兒個回永寧看熱鬧……喲,嫂子您听,炮聲大響啦!好本事,老大今年又搶到花旗嘍!呵呵呵……」游石珍收回高望的目光,笑容煦朗,邊把痛得臉色慘白的穆容華放落地。

禾良仰臉看向立在竹台頂端、扛著大旗的丈夫,危機似乎暫且消除了。

她白著臉,幽幽吁出口氣,但心魂像是還沒完全歸位,她斂裙,恍恍地蹲在穆容華身邊,表情仍有些怔然。

穆容華眉心忍痛地輕皺,微微笑道︰「禾良妹子,你家秀爺出手真狠,一抓一踹就把我丟下來了。」

「嫂子,穆大少就愛開玩笑,您千萬別听他的。」游石珍笑得酒渦深長,炯目爍光,閃著奇異的神氣。

他覷著那張蒼白俊臉,濃眉挑了挑,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家老大出手要是不夠狠辣,穆大少一條命恐怕早就沒了,屆時不單只是往下掉,還得邊噴血邊往下掉,不是嗎?」穆容華微喘著氣,瞪著他。

禾良背脊一凜。

深吸口氣,她終是穩下心神,嗓音略啞道︰「我方才看到刀光了……」

「老大好好的,沒事,嫂子別憂心。」游石珍四兩撥千斤地說著。

此時,「廣豐號」的伙計們已紛紛朝這兒跑來,擔心自家主爺的狀祝。

游石珍把頭傾向直瞪著他的穆容華,慢條斯理又道︰「倒是你啊穆少爺,我可看得清清楚楚,我家老大怕你傻傻朝人家刀刃上撞過去,出手救了你,你可別從中作梗地害人家夫妻失和。」

「我沒有……」

「有沒有閣下心知肚明。會有些痛,忍住。」游石珍突然一掌按住他的肩頭,另一掌托住他肘部,表情輕松寫意。

「什麼?啊!」瞬時,穆容華痛得滿臉冷汗。

禾良听到「喀啦」一聲,見游石珍兩下輕易便把穆容華月兌臼的肩胛骨接上。

她看著穆容華閉目忍痛,冒冷汗的雪白臉龐竟忍得雙頰暈紅,心里微覺古怪,但已無心思多想。

她舉目搜尋丈夫的身影,見他已扛著金紅花旗躍下竹台,坐在「太川行」眾伙計搭成的「人轎」上,連人帶旗皆被拱得高高的。

鞭炮剛響完一輪,白煙散開,舞獅仍熱鬧進行,她見他回頭了,視線隔著一小段距離與她對上……她徐徐一笑,但他不笑。

丈夫眉宇峻酷,十足大爺模樣,可是那薄薄桃唇竟似有若無顫動著。他杏目底處閃爍的光,禾良其實看不清楚,卻能明顯感覺到……唉,她家的這位爺又鬧起來了……

「喝啊——」酒碗不夠瞧,錦袍大爺直接以酒壇就口,咕嚕咕嚕直灌酒。

「這位大哥,是說……您不是最瞧不起借酒澆愁的人嗎?借酒澆愁愁更愁,這道理還是您說給我听的,怎麼現下也使起這招來了?」年輕漢子搔搔頭,大哥尋他喝酒,他不敢不從,只得抓起酒壇子和大哥對干起來,豪邁痛飲。

當月而坐,隱蔽的園內似乎仍可听到前面廳堂上傳來的恭賀聲,一波接連一波,不絕于耳,但……俊美大爺今晚懶得應酬誰,于是乎,很不負責任地把場子丟給老太爺和妻子去發落。

他拂開滾到身邊的幾個空酒壇,美目迷蒙,桃唇顯笑。

「你好啊,真了不起啊!」豎起大拇指。「大哥我在竹台上拼死拼活,你閑閑無事躲在底下悠晃,待出事了,又飛去救人家穆家大少,那個黃衣人究竟躲哪兒去,你竟然連個消息也沒?你這是……這是……」他眨眨醉眼,眼楮里竟有些濕意。「……存心跟著你嫂子一起氣我是嗎?」

不好!

狀況嚴重!

當人家小弟的年輕漢子趕緊露出卑微笑容,縮著頸、弓著身,嘿嘿陪笑。

「這位大哥,您真是誤解我的用心了。小弟飛身撲出去救人,也是怕您出手太重把人家弄傷,然後嫂子一怪罪下來,您和嫂子又得鬧僵,那種場面我可不想再領教啊!」語重又心長。

「至于‘捻花堂」那名黃衣搶旗手,我雖沒追上,但我手下乖乖追上了,埋眼線這活兒啊,那可不是我自夸,我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大哥就放寬心吧,一定會有結果的。再說了,真是天地良心嘛!我敬重大哥您都來不及了,怎會存心氣您呢?」

「就是存心的!」俊美大爺失心瘋再起,這次再加上烈酒助興,發瘋發得更徹底。「我好可憐,你欺負我就算了,反正從小到大你就一直欺負我,可是你不該帶壞你嫂子,讓她也欺負我……」

完了完了,大爺他難得醉酒,一醉酒,事情就恐怖了!

年輕漢子揩了揩黝臉上的冷汗,小心翼翼地問︰「這位大哥,那……那您到底想怎樣嘛?」

「我不痛快!」

「然後咧?」

「我要找人陪我‘抒發」!」砰!磅!一腳踹破兩只空酒壇。

「小弟有事,先告辭了!」快閃快閃!

「哪里走!」俊美爺將練得熟得不能再熟的大擒拿使將出來,剪刀腳、十字鎖喉扣,緊緊鎖住欲要逃開的年輕漢子。「認不認輸?你認不認輸?」

「認輸、認輸!」趴在地上,年輕漢子一臉痛苦。

「快說!你到底認不認輸?」加重鉗制的力道。

「……我、我認輸啊……這位大哥,我認輸……」翻白眼。

「好!很好!你翅膀硬了,抵死不認輸是嗎?那就別怪我無情了!」

「咳……」

蟬聯金紅花旗得主的這一晚,「太川行」和游家大宅熱鬧非凡,擺桌設宴,好酒好菜大請行里的眾家掌櫃和伙計,更與前來道賀的大小商家們同喜同樂。

這一晚,游岩秀醉得相當淒慘。

「捻花堂」的那名黃衣人不見蹤跡,他已經夠悶了,畢竟這件事無憑無據,當時他人在竹台頂端,發生什麼事,僅靠他一張嘴說不過去,即使報官也無濟于事,他若要立即找上「捻花堂」對質,莽莽撞撞便去興師問罪,怕要打草驚蛇,那也于事無補。

然,跟禾良相較起來,這些都是小事。

禾良目睹他踹下穆家大少了!

行惡之事,需得偷偷做,做得不動聲色,這才是他游大爺個人的風格,但這一次不及計劃,做得實在太不漂亮。

對!沒錯!他就是心狠,就是看穆容華不順眼.禾良見他心惡,肯定又要惱他,但,他就是克制不住,能怎麼辦嘛?他只懊惱事情做得不夠隱密啊!

于是乎,他把自己灌醉了,醇酒一壇復一壇,不知節制。

他極少這樣折騰自己,但,只要踫上和禾良有關的事,他就變得不像自己了。或者說,他就完全回歸自我,只憑最真的感情行事,那個在外呼風喚雨的秀大爺退得遠遠的,那個秀大爺已不是他。

月上中天時,醉得不醒人事的游岩秀,被親弟游石珍從最北的無人小院送回「淵霞院」,交回禾良手里。

「我好可憐……你們都欺負我……禾良、禾良,你要跑去哪里,別走……」游大爺紅撲撲的俊臉在枕上亂動,胡亂呢喃,喃得禾良方寸發軟,軟呼呼,軟得像剛出爐的白糖糕。

「噓……秀爺好好睡著,禾良哪里也不去,就陪著秀爺,哪里也不去。」細聲安撫著,她幫他月兌衣松褲,又費了些力氣才把兩只大靴子拔掉,然後,她進偏間小室端來熱水,浸濕帕子為他拭臉、擦胸,還用另一條專為他擦腳的布幫他擦洗大腳丫。

今晚孩子讓顧大爹帶回「春粟米鋪」了,禾良忙了一晚,真有些倦,她吹熄燭火,放落床帷,月兌鞋上榻與丈夫共枕。

明明睡著,游大爺的臉卻主動偎靠過來,鼻側貼著她的粉頸。

熱呼呼的氣息猶帶酒氣,拂得禾良也快醉了。

她習慣性抬手揉著丈夫的耳,幽暗的床帷內,她嘴角靜謐輕揚,然而一思及白日所見,想起那抹刀光,心又沉甸甸的。她追問游石珍,感覺他對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該是相當了解,但她這個常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小叔滑溜得很,她欲弄清,他搔頭嘿嘿笑,逃得好快。

究竟怎麼回事?

不過,在弄明白此事之前,她恐怕得先安撫游大爺「受傷」的心靈。

唉,不是說搶到花旗就要跟她「和好」嗎?雖然之前他們也沒真的吵架。

如今迎回花旗,他耍大爺脾氣躲起來痛飲,倒像跟她鬧不愉快了。這孩子大爺,他又覺得她心向著別人,不寵愛他嗎?

「禾良……唔……」吸吸鼻子,他的「唔」有點嗚咽的感覺,很委屈似的。

禾良撫上他燙燙的頰,溫柔地吻著丈夫可憐兮兮的美唇。

翌日,游岩秀睡到日上三竿。

醒來時,後腦勺脹脹的,雖不至疼痛,但仍有些頭重腳輕之感。

房中僅有他一人。

他慢吞吞地翻身坐起,瞥見自個兒衣褲松解、兩腳光果,隱約記起昨晚之事。昨夜他喝多了,纏著珍弟不放,他耳中猶留著珍弟哀哀認輸的叫聲,後來被拎回「淵霞院」,是禾良照顧他。

禾良幫他擦臉、洗腳,禾良摟著他睡……而他,他在禾良懷里哭了嗎?

不會吧?應該沒有吧?

英俊面龐爆紅,他一掌挲過自個兒的燙臉,挲啊挲的,咬牙一甩頭,不想了。

用來沐浴盥洗、儲備熱水的偏間小室忽地傳出細微聲響,他以為是妻子,忙起身走去,連鞋也不及穿。

一撩開厚重門簾,在里頭忙著添加熱水的家僕倏地轉頭,嚇了一大跳,差點打翻提在手里的大壺。

「秀……秀、秀爺,您醒啦?您、您昨兒個沒洗澡就睡下,您要不要先洗個澡?少夫人說您醒來就得讓您先洗澡,所以吩咐小的把熱水備好。少夫人還交代,您洗完澡得讓您吃點熱食,有肉粥、魚湯、十青白果羹,有筍絲肉包、鮮肉湯包、燒餅夾蛋夾肉末,任秀爺選擇。少夫人還說,爺請慢慢來,她已經讓人過去‘太川行’知會老掌櫃了,說秀爺今兒個會晚些再去行里。還有……還有……那個……少夫人把秀爺的衣褲都備好了,就擱在這兒,您、您洗澡嗎?」嘰哩呱啦把話一口氣吐完。

游岩秀雙目瞪著,瞪得那名可憐家丁整片背緊靠在牆上,滿臉戒備。

「少夫人呢?」薄唇磨出話。

「……在、在灶房忙著。」吞咽口水,兩腳悄悄慢慢地往門口挪動。

「要走就快走,別偷偷模模、磨磨蹭蹭。」他語氣峻冷。

「是!」抱著倒完水的空壺,倏地一下,人真的不見了。

游岩秀撇撇嘴,五指梳扒過頭發。

他站在原處瞪著冒白煙的大澡盆,又瞪著擱在角落矮架上的干淨巾子、衣褲和鞋襪,瞪了會兒後,終于動手月兌去身上皺巴巴的衣物。他動作有些粗魯,把衣帶扯得差點打結,完全顯露出內心的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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