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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惜之 -【純戀室溫26度C(愛情溫度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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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0:3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 x 1
惜之 - 純戀室溫26度C(愛情溫度之三)

為了尋找素未謀面的親姊姊,
她來到這個偏遠的小鎮,
沒想到才下火車,
姊姊都還沒見到,
裝有她所有身家財產的行李,
就被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給“綁架”了!
而要贖回行李的唯一方法就是──
她必須承認她是他的妻子,
承認她是他女兒的媽媽,
甚至必須跟他回家,
履行“應盡的義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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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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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1:1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火車奔馳,車窗外是平原、是一片耀眼的綠,幾片黃澄澄的油菜花田間雜其間,大地在春陽下展露笑顏。

  余紀亞舒開糾結眉頭,輕喟。

  多久沒看看藍天,多久沒敞開胸懷深吸氣?她幾乎遺忘白雲怎地在天上翻飛,遺忘小孩奔跑時的嘻鬧笑聲,也遺忘陽光曬在皮膚上,烙上些微的灼熱感覺。

  陳舊的回憶呵,塵封的童稚時期,水圳旁捉迷藏的孩童,豐收的歡笑聲,幕幕浮上。

  十二年,她離開家鄉走入大都會,拼了命往上爬升,她成功卻也失敗。

  她從小職員變成企畫經理,可惜高高的辦公椅裡看不見四季,冷氣終年從通風口送出恆溫;她再聽不見雨滴落在屋檐的叮咚聲,只聽得到敲擊鍵盤的規律節奏;甜甜的秋桂香、屋後的玉蘭花香離她好遠好遠,鼻息間熟悉的是空氣芳香劑的人工味。

  恍惚間,她驚覺,花了十二年爭取的世界,好陌生。

  手機鈴響,紀亞嚇一跳,回神,打開手機。

  「我是余紀亞,請問哪位?」她的音調客氣而親切。

  「是,很抱歉,我離職了,由江先生接替我的職位,要不要我請他聯絡您?」

  「不用?好,就這樣,再見。」關上話機,她把手機頂在下巴處,莞爾。

  大部分人申請手機,是為方便親朋好友連系,而她,朋友缺乏,親人少了聯絡,沒人關心她,更沒人會用電話同她哈啦。

  嚴格說來,她有人際關系卻沒朋友,身邊環繞的多半是客戶或競爭對手,她沒同人交過心,也學不來如何和人交心。

  十六歲那年,父親過逝,童年正式宣告結束,她在父親墳前發誓要出人頭地,她一心一意地為攀登高峰而努力,汲汲營營、戰戰兢兢,她的生活像在戰斗營。

  然後,一場疾病,她驚覺,到頭來全是空。

  有趣吧,她沒享受過生命,發現生命值得享受時……已然來不及。

  不想了,找點事情做。

  她從包包裡拿出牛皮紙袋,挑出其中的天藍色信封。

  這封信是在醫生宣布治療無效、她只剩下半年生命的同一天收到的,巧合得讓她懷疑,這些全是競爭對手設計的惡作劇。

  她用迂回方式問人,問不出想要的答案,幾次把它丟在一旁,然,它的確引起她的好奇。打開信,紀亞讀第二十八次。


  親愛的紀亞:

  你不認識我,但我知道你,請相信,這不是騙局。我是你的親姊姊,我們身上流有相同血液。

  很抱歉,不是刻意隱瞞你,我也是最近才知情。上個月,我們的媽媽去世了,死前,她才告訴我,我有個妹妹,一出生就送給別人。

  她說她常去台南,躲在校門口看你,直到十幾年前,你離開家鄉,她失去你的音訊。

  拿了她留下的資料,我走一趟你養父母的台南老家,找到你的伯伯。他告訴我,你的養父母已往生,你在高中時期就負笈北上,還說你很了不起,考上台大經濟系,他們希望我別揭穿你是養女的事實,希望我別試著找你,他堅持你是永遠的余家人。

  當時,我答應你伯伯,但返回家中後,夜裡輾轉反側,我幻想你的容貌、你的性情,想我們兩人可能的相同、相異處,我開始後悔答應。

  幸好我有朋友在台大教書,我托他替我訪察你的下落,一問之下才曉得,你居然是台大的風雲人物。記不記得莊恺宣?他是你的同學,當年你選擇進入職場,而他繼續念研究所和博士班,他告訴我,他曾經追求你,但你是冰山美人很難追,他說你現在當了大公司的經理,真了不起,比較起你,我實在太沒成就。

  莊恺宣給我你公司的電話住址,我迫不及待寫下這封信,其實,我想打電話的,只是情怯,你是冰山美人,而我怕冷……好吧,我承認自己缺乏勇氣面對拒絕,我把決定權交到你手中,如果你願意見我,請你到信封上的地址來。

  我不勉強你,只是希望我們有緣相認。

                                        姊姊宋巧菱


  紀亞靠進椅背,把信壓在胸口。

  她沒打電話向莊恺宣求證,她先哭三個钟頭,消化快死的事實,才有余力接受自己有個親姊妹。

  經過一夜思考,隔天,她找上總裁,請他批示離職,她給的理由沒有任何老板敢駁回。紀亞在最快的時間內,辦好交接、退公寓、帶著全部財產,踏上尋親路。

  「不要啦!人家好癢。」女孩的笑聲,打斷紀亞沉思。

  紀亞轉頭,看她一眼,女孩很年輕,約莫二十歲左右,粉粉的紅頰、嫩嫩的頸項,青春在她身上策畫美麗。她倚在男孩身上,從紀亞的角度可以看見男孩後頸處紋了只翩然起舞的蝴蝶。

  「不要。」女孩推開男孩湊近的嘴唇,男孩不依,硬是同她玩鬧。

  「你再這樣,我要下車。」女孩半偏臉,噘嘴的模樣可愛極了。

  「你下車,我們精心計畫的三天假期就泡湯了。」

  順勢,他在她頰邊親吻,清脆一吻,響亮得紀亞不自覺臉紅。

  光明正大表彰愛情,真大膽呵!

  「泡湯就泡湯,反正我們本來就要去泡湯。」

  她的說詞惹得男孩一陣笑,手彎彎,把她勾進懷間,兩顆頭顱相叠,是烈愛青春。

  「你要不要也去紋一只蝴蝶?我們就告訴別人,我們要比翼雙飛。」男孩說。

  「不要,兩只蝴蝶會讓我聯想到梁山伯與祝英台,很可憐。」女孩的愛情最怕忌諱。

  是不是愛情全教人不安心?是不是愛情都需要小心翼翼保護?紀亞沒談過戀愛,不曉得它是脆弱或堅強。

  「你胡思亂想。」

  「我哪有?古時候的愛情都是悲劇,現代的愛情也短暫得很悲哀。」戀愛中的女孩子,常常是郁達夫。

  「鬼話,我愛你一年了。」

  「一年很久嗎?才『一』年。」她強調了一,的確,一是個單薄數字。

  「一年聽起來是有點少,換一句。我愛你三百六十五天、八千七百六十個小時,有沒有很多了?」

  「還是很少,我比較喜歡你愛我八十七萬六千個钟頭。」

  「愛你一百年?你會不會太貪心?」男孩捧起女孩的臉,眼見嘴唇就要湊上前。

  「才愛我一百年,你就不耐煩哦?」女孩堵住他的唇,下一秒,兩人肆無忌憚大笑。

  紀亞微笑,竊聽別人談話不禮貌,但……抿嘴笑……也只有戀人,才會把時間花費在無聊的話題。

  大學時期,她曾經暗戀學長,在紙片上畫過一個又一個的他,她描他的眉眼鼻,描的是自己的心意,她勾勒他的嘴巴下頸,其實勾的是自己的暗戀感情,她沒教他理解自己的心情,卻在沒人發現的地方,注視他的背影。

  後來聽說他有女朋友,她便逼著自己斬斷情愫,自此,背過身,再不多看他一眼。

  余紀亞是個簡單女人,不愛復雜事情,尤其是情感上面。之後她出社會,全心全意寄情於事業。

  知道嗎?往高處爬需要很多精神和毅力,因此,她忘記女人偶爾會空虛,忘記生命需要愛情來添趣。蓦然回首……紀亞歎氣……

  看開點吧,人生難免遺憾,從出生到死亡,哪個人不帶遺憾?有人缺乏成就,有人少了快樂,有人終其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卻始終與自由絕緣,相較之下,她的遺憾算得了什麼?

  喝水,喉嚨發炎得嚴重,她有點發燒。

  紀亞提醒自己,到飯店後記得跟服務生要鹽巴,聽說鹽巴和水早晚漱口,對於喉嚨發炎很有效,這是同事教她的。她每次感冒,都從喉嚨發炎開始,經常腫得吞不下飯、說不出話,同事笑話她,說喉嚨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脆弱。

  沒錯,大家都說她是女強人、說她勇敢非凡,往往她被罵、案子出問題,各種或大或小的狀況發生,她總能不疾不徐、按部就班把事情搞定,她不像其他女生會躲到茶水間哭泣,也不會聯合誰去批評攻擊對手。

  一向,她對自己刻薄,她沒有物欲、對衣食不在意,她沒做過什麼值得快樂的事情,直到最近的沖擊,她霍地看開,決定善待自己。

  就從尋找親姊姊開始吧,她再不把每個後果設想清楚才行動,從今天起,她要憑第六感任意隨性。

  ***    ***    ***

  下火車,深吸一口空氣中的青草香和淡淡的泥巴味道,那是童時她坐在耕耘機上常聞的氣味,最真實、最原始,也最貼近生命本質的芬芳。

  展開雙手,她伸懶腰。

  「媽媽、媽媽。」

  小女孩稚嫩的呼喚吸引紀亞注意,她轉頭,看見一個洋娃娃般的小女生,朝自己奔來。

  車站很小,小到站上幾人便顯得擁擠,於是短短幾秒钟,小女孩奔到紀亞身前,抱住她的腰。

  怎麼回事?她被錯認?

  紀亞彎腰,推推小女孩,她的小手臂居然力量奇大。

  抬頭,一個高大男人隨後向她走來。

  他冷漠地盯住紀亞,刻板的面容教人畏懼。他是女孩的爸爸?大概吧。他看來像在生氣?他生氣女孩投入她的懷抱?或氣她沒把小女孩推開?

  三十秒,他仍維持同樣姿態——冷漠、防備。

  眉上揚,紀亞審視男人,他很高,約莫一百九十公分,即使穿上高跟鞋,她和他還是有很大的身高落差。

  嚴格講,他的五官不錯,鼻梁直挺,大眼深邃得可以,緊抿的頰邊有兩個深陷渦渦,他的頭發濃密、微卷,半蓋住眉頭,手撥開,兩道黑墨粗眉落入她眼簾。

  紀亞想問他,孩子奔進陌生女子懷中,他怎無反應,就算不慌慌張張拉開孩子,對她說聲抱歉,至少……至少不該表現得像看見冤親債主。

  她用眼神詢問他,他沒意願開口作答,意思是……要她自由發揮?

  紀亞拗了。

  好,既然由她編劇本,那麼後續發展權在她手上。賭氣地,她蹲下身,反手抱住女孩,鵲巢鸠占?她會!

  「媽媽、媽媽……殷殷好想你……」她哽咽地說。

  紀亞親匿地抱住小孩,任她往懷裡鑽,用眼神挑釁那個應該叫作爸爸的男人。

  「殷殷每天都到車站等你,殷殷知道媽媽一定會回來。」熱切、急迫充斥在小女孩的聲音中。

  那一聲聲媽媽是濃濃眷戀呵,望住小女孩,紀亞居然無法將她推開。

  真這麼想念媽媽?想到認不出眼前女人和媽媽不一樣?

  酸氣竄上鼻尖,輕拍殷殷,下一秒,紀亞將女孩抱起。

  「媽媽,殷殷很乖,沒有吵爸爸、沒有亂丟玩具,殷殷有認真讀書、認真學琴,媽媽回家好不好……」

  心更扯了,到底是什麼情況要孩子拼了命保證,只求母親回家?

  不捨……她不是自己的孩子,但小小手臂圈住脖子,說不上的憐惜在紀亞胸口翻湧。

  男人眉毛糾結,像作出重大決定般,繞到她身邊,把她的行李提起,淡淡拋下兩個字:「走吧。」

  走吧?走去哪裡?他在說哪一國言語?孩子錯認媽媽已經夠怪異,畢竟才五、六歲年齡,但是當爸爸的……他的表現不合理。

  拉拉男人袖子,她企圖把他拉回,同他說分明,即使眼前,她的喉嚨痛得負擔不起「解釋」這種高難度工作。

  男人不說話,用嚴峻眼光掃過她,下一秒,將她的手甩開。

  沒禮貌的男人!她在肚皮裡痛罵。

  「回家了,耶!我們要回家,媽媽,我們回家!」殷殷摟緊她、親吻她,在她臉上留下兩攤濕答答的口水,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回家?她幾時生了個女孩、幾時和高大男子結仇結怨?她是不是誤闖時空,讓自己陷入無法解釋的狀況劇中?

  女孩兩條腿用力晃幾下,紀亞抱不住,只好把她放到地上,雙腿落地,女孩牽住她的手,推推拉拉,將她帶往男人方向。

  咳兩聲,她吞下口水,一股作氣,紀亞跑到男人身邊。

  「我想,我們之間有誤會,可以談談嗎?」

  男人停下步,背對她說:「有什麼話,等晚上殷殷睡著再說,我不想在殷殷面前談。」

  什麼?他說的分明是中文,怎話入了她耳,成了難懂的火星文?

  「不要。」

  她何必跟他談、何必等殷殷睡著再說?只要她高興,搶過行李箱,誰能限制她的自由?他以為自己是希特勒還是秦始皇?死啦死啦,獨裁者早死了幾千幾百年,這是個民主制度盛行的時代。

  紀亞右手被女孩握住,她還想用不靈活的左手搶回身家財產。不是誇張語法,那裡面的確是她的全部家當——十萬塊現金和存有數百萬的存款簿和印章。

  他的動作快她一著,在她的手幾乎觸到行李同時,他已將行李扔進後車廂、關上。

  他……綁架她的錢?

  「媽媽快上車,我們回家啰,你跟爸爸坐前面,我坐後面。」

  說著,殷殷一溜煙,鑽進後座,砰地,門關上,骨碌碌的靈活大眼在車窗裡望她。

  她不動,和男人僵持,照理說,她要害怕這種眼神,畢竟他比自己高大許多。但她仰高下巴,不妥協。

  「媽媽,快一點啦!」殷殷在車內嚷道。

  她板起臉孔,對男人說:「我們必須談談——現在。」

  男人沒回答,殷殷先說:「媽媽快上車,殷殷肚子好餓。」

  「我不走。」喉嚨著了火,她定在原地。

  男人看她,鄙夷一笑,「隨你。」

  他坐進駕駛座,砰地,關上車門,俐落發動車子,三秒钟,他……把車子開走,連同她的財產一並……

  ***    ***  

  山路只有一個方向,往前往前再往前,沒有分歧道路,只有看不到底的小道。

  紀亞走得汗水淋漓,雖是春季,大量運動還是熱得讓人受不了,幸而,道邊的大樹提供了些許蔭涼。

  她可以打電話報警,把抄下的車牌號碼交給警察,由他們出頭,她敢肯定,這絕對是今年最新式的詐騙手法。

  食指在手機鍵上遲疑,走幾步,放棄,她把手機丟回包包裡。

  殷殷的哭聲在她耳邊回蕩,她沒忘記車子駛去時,後窗,殷殷跪在後座,拼命招手。

  她又哭了嗎?她是不是哭得更嚴重?

  殷殷不是她的小孩,但她的哭聲教人難受,紀亞說不上來為什麼。

  紀亞不確定這種感覺成分,但她肯定自己喜歡殷殷,至於那個男人……該怎麼解釋?他高大、威嚴,他的氣勢教人畏懼,明明是不可一世的男性,她卻在他身上讀到孤寂。

  沒道理,他是個好看男人,誰能抵擋他的魅力?這種男人無權寂寞,偏偏他的寂寞,盡入她眼底,深刻……

  繼續走,喘兩口氣,她再往前,雙腳酸得厲害。長年坐辦公椅,體能相對變差,她相信自己是肉雞,但沒想過「肉」得這麼嚴重,看看手表指針,她不過步行半個小時,便有了休克感。

  靠上道旁樹干,很渴,紀亞舔舔雙唇。

  她確定這裡找不到7-11,買不了礦泉水,而天邊太陽漸漸沉下山頭,快入夜了,若她走不到路的盡頭,或路的盡頭不是男人和女孩的家……今天晚上,她會不會成為野生動物的晚餐?

  「怕什麼?世界最可怕的動物都不怕了,何必怕智商不及你的!」說兩句話,她給自己壯膽。

  沒錯,哪種動物及得上人類的狡狯?身處都市叢林多年,她都能全身而退,這裡……紀亞望望四周,這裡不過是座天然森林,若真的埋屍此地,她相信死因會是缺水或者饑寒交迫,絕不是台灣的野生動物保護做得太好。

  繞過彎道,路邊聖誕紅已殘,冬天腳步漸遠,喬木褪下黃衣換上綠衫,她……

  興奮?不,用興奮作形容會讓自己生氣,但紀亞的確興奮到不行。

  因為巨人父親、公主女兒就站在前方一百公尺處!

  車停路旁,爸爸把女孩抱在身上,從紀亞的角度看過去,很明顯,殷殷在哭泣,而他——正對女兒軟聲細語。

  他也有溫柔的一面?真教人吃驚,原以為他只有一號面目,原以為他拉皮過度,臉皮緊繃得扯不出表情,可是……真訝異……

  要不要往前?

  當然要,她還要質問他,為什麼當搶匪,難道不曉得身為父親,身教比言教更重要?她要指著他,怒氣沖天,逼著他歸還她的財產,即使她的喉嚨還是痛得讓人想撞牆。

  用力踱步,用力讓高跟鞋踩出威勢,無奈,這裡是山區不是她的辦公室,踩不出喀喀聲響,以壯大聲勢。

  挺胸抬頭,她提起進會議室前的自信表情。她來了,看著吧,她不是小可憐,不會任人宰割,她是在人吃人的社會,獨立奮斗多年的余紀亞。

  殷殷先發現她,掙著腿,她從爸爸身上滑下來,搶到紀亞身邊,又一次,奔至她身前;又一次,緊抱她的腰。

  「爸爸說媽媽會跟上來,太棒了,媽媽真的來了!」她哭得很厲害,淚水在她的套裝上制造混亂,這孩子……老引得她不捨……

  威勢不見、怒氣沖天消失,連原本存檔在腦海裡,一大堆想吼人的話,全教小女孩的淚水收拾去。

  紀亞用眼尾余光瞄他,他一樣酷、一樣冷、一樣像北極冰層般難融解,若有前世今生,她保證,他前輩子肯定是阿拉斯加人。

  妹妹,為什麼叫我媽媽?我很像你媽媽?彎身,紀亞打算問殷殷,但是她未出聲,男人先走來,出口的音調,約莫零下8℃。

  「你決定和我們回去了?」

  她看女孩一眼,臉上猶豫,但下秒钟,紀亞堅定心意。

  不跟!她只要拿回行李,然後找到飯店,睡個舒服覺,明天天亮,尋訪素未謀面的親人。

  男人開口,又是一次的零下8℃。

  「想清楚,這回我不會把車子停在半路,等你上車。」

  很好,一句話,他擊中她的弱點。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苦頭,她吃夠了,雖然台灣的野生動物保育做得不怎樣,她也不敢拍胸脯大聲保證,野生動物全數躺進山產店。何況,坐一天車、走過大半钟頭,她實在累得緊。

  把話吞回去,算了,識時務者為俊傑。聰明點,想和他對峙,等體力養足再說。

  「媽媽,你不要跟爸爸吵架,我們回家。」小女孩使盡力氣,將紀亞拖到車邊。

  紀亞再瞪一眼男人,她和女孩坐到後座。

  前座,男人冷笑,帶起幾分凌厲,這個帳……有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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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1: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車行入镂花大門,夕陽在一眼望不盡的草坪上染出金黃光暈,幾棵不知名大樹,矗立庭中,有幾千坪吧,她猜。

  車子又行駛五分钟,紀亞才看到房子,一樣是嚇人的大,一樣是嚇人的豪華,原則上,這類建築不能稱作房屋,應該叫作城堡。

  也好,紀亞自我安慰。沒花錢買機票,就進入英國城堡;不用排隊訂房,就睡進五星級飯店,這叫作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雖然,她的遭遇荒誕得可以。

  等等,她剛看到的……是馬廄?

  不會吧,盯住男人後腦勺,他叫王永慶還是蔡萬霖?不,年齡不符,臉上皺紋不符,連冷冰冰表情也不符合企業家風度,所以,他不是王永慶,卻擁有王永慶的財富,再看一眼他的後腦勺,沒什麼特殊,除了隱隱散發的寂寞,她無法解釋他的特質。

  「媽媽,明天我們去騎馬,爸爸買一匹小白馬給我,我替它取名字叫雪球,雪球很可愛哦,我喂它吃東西,它會用舌頭舔我的手心……」

  紀亞還在想像王永慶那段,沒聽見殷殷說話。

  殷殷見她不語,吞下話,讷讷地說:「對不起,我忘記媽媽不喜歡馬,媽媽說得對,馬太髒了,會傳染疾病,以後我們不要去馬廄。」

  百分之百的討好表情,紀亞懷疑地望向女孩。她口口聲聲叫媽媽,難道她和她媽媽的相似度是滿級分?像到孩子錯認,連當父親的也分不清誰是正牌妻?

  不,是他打算將錯就錯,隨便替女兒找來媽媽,好安慰女兒的傷心。沒錯,肯定是這樣。終於,紀亞尋到合理解釋。

  許是覺得自己說錯話,女孩拉拉紀亞,抱歉地說:「媽媽,不去看馬,我們去後山摘花,春天到了,很多花都開了,有金黃色的、紅色的、橘色的,好漂亮呢!」

  摟摟殷殷,還是心疼,她總有本事讓她覺得抱歉。

  紀亞說:「馬不髒、我也不討厭馬,有機會的話,我陪你去看雪球,試試讓它在我的掌心吃東西。」

  紀亞說話同時,接收到男人從後照鏡射來的眼光,他緊抿的唇拉出直線。

  「媽媽說真的?」殷殷喜出望外。

  紀亞給她一個笑容,殷殷激動地投入媽媽懷抱,享受朝思暮想的母愛。

  「我也想去看後山的花,我會編花冠和花圈哦,教你好不?」紀亞又說。

  聽見紀亞的話,男人更火大了,沉重呼吸傳進她耳膜,握住方向盤的手背浮出青筋。

  被惹火啦?惹火他讓紀亞覺得成就非凡,從第一面起,她處處受他制約,現在,總算扳回一城,不自覺的勝利微笑浮上頰邊。

  「是小公主戴的那種花冠嗎?」

  「嗯,戴上它,你會變成小公主。」

  喉嚨灼痛得紀亞想喊救命,但一激二激,激怒他,激出她的成就得意,她發現自己越對殷殷熱絡,他就越生氣,既然如此,挑釁他、惹火他吧!誰教他綁架她的行李,逼她陪著演戲。

  車停,他們走進家門,中年太太看見紀亞,嚇一大跳,退兩步,尴尬地笑笑說:「太太回來了。」

  又一個!他用手機通知家人,集體演戲?

  「我就說媽媽會回來。」殷殷驕傲答。

  「送太太上樓。」權威聲自身後響起,男人將行李交到中年太太手中。

  「是,先生,要先開飯嗎?」中年太太必恭必敬問。

  男人看紀亞一眼,沙塵在她臉上布出幾分狼狽。

  「等太太盥洗過後再開飯。」他說。

  「是,先生。太太,請跟我來。」

  紀亞和他對上眼,為什麼她要聽從「命令」?憑什麼他認定人人都要聽他的?她想唱反調,想說「不,先吃飯,我又餓又渴」。

  但……紀亞歎氣,她向自己的潔癖投降。

  他是對的,她的確需要一池溫水洗去疲憊。

  殷殷跟在紀亞身後,拉住她的裙擺,捨不得同她分開,紀亞注意到了,握住殷殷的手,和她一起上樓。

  男人盯住紀亞的背影,勾起一抹嫌惡,後悔,他不該向殷殷的眼淚投降,不該讓她回來。

  走向壁爐,眉頭糾結,他怒不可遏。倒杯烈酒,狠狠地,一口吞進去,灼熱感順著食道往下蔓延。

  ***    ***    ***

  晚餐桌上氣氛沉悶,紀亞看看身旁的僕婦們,輕喟。

  豪華房子裡,住著一群不苟言笑的人,若自己能住進豪宅鐵定稱心快意,為什麼大家都板著臉,戰戰兢兢?難不成這裡是傳說中的鬼屋,咧嘴大笑的人,會被抓進陰曹地府?

  桌面上,全是引人食指大動的豐富菜肴,紀亞卻吞食不下。

  不因為喉嚨發炎,管家太太給的消炎藥片發揮效果,喉嚨不痛得厲害了,害她吃不下飯的是男主人那雙灼人眼神。

  吐氣,吹開額間劉海,她無奈。

  她吃不下飯?嚇得食欲不振?文世泱冷冷一笑,心情好轉,她該怕的事還在後面。

  挖一匙麻婆豆腐,放進她碗裡,他故意的,她不能吃辣,一吃胃就要痛上幾小時,但……是她自己要回來,受苦,活該。

  她會乖乖把豆腐吞進去吧?

  他猜她會,在她重返家園同時,不就是決定放下身段,委屈妥協?

  眼光不移轉,世泱等著她把麻婆豆腐放進嘴裡。

  「不,謝謝。」

  紀亞把盤子往前推,她吃不得辣,一吃就要犯胃疼,抱歉,她的健康很珍貴,不必拿來和人賭氣。

  「不吃?」

  世泱眉頭揚揚,他還是認定她會吃,只不過需要一點時間來自我說服。就像在火車站時,她不願意上車,到後來,還不是眼巴巴跟上。

  「不吃。」她笃定。

  二度把餐盤往她面前推,他望她,眼光中加注堅持,他不信她膽敢不吃。

  紀亞不低頭。

  伸手,把盤子推回去,如果這是角力賽,她不打算輸,即使他認定她非輸不可。

  「你可以不吃,但我建議,先想想後果。」聲音添上嚴厲,盤子滑回紀亞桌前,他用口氣唬人。

  能有什麼後果?了不起被丟出去,了不起在森林裡當一天小紅帽,放心,她確定外面是台灣山區而不是亞馬遜森林。

  偏頭,瞳孔裡流露幾分狡黠,展眉,她笑得甜蜜,「我考慮清楚了,不吃。」

  放下筷箸,她端起湯碗,挑釁地喝一口雞湯。

  「很好。」

  咬牙切齒,他的很好並不真的「很好」,而是帶了濃厚危險的「很好」。不過,說真的,紀亞很感激前任老板對她的「栽培教育」,讓她在面對威脅恐嚇時,不驚不懼。

  「我吃飽了,大家請慢用。」

  優雅起身,優雅離座,紀亞優雅地還給他的「危險」一個魅力十足的笑容。

  「媽媽,等我,我馬上吃完。」

  殷殷不讓紀亞離開視線,她擔心母親又憑空不見,拼命扒著飯碗,眼睛追逐紀亞的身影。

  「殷殷,吃慢點,消化不良很傷胃。」世泱說。

  「好。」她嘴裡說好,手仍不斷撥動飯粒,眼睛盯住紀亞。

  「殷殷……」文世泱加重口氣。

  「是。」她敷衍應聲,「媽媽,等我。」

  「殷殷,我說慢慢吃。」這回,他用上恐嚇語調。

  紀亞停下腳步,轉身看看父女倆,歎氣,走回餐桌,對殷殷說:「吃飯不能太急哦,腸胃受傷,很痛的。」

  「是。」見母親回來,殷殷放緩動作。

  「我喂你好嗎?」

  紀亞突發奇想,她沒當過媽媽,不曉得喂小孩吃飯是什麼滋味。

  瞠大眼睛,殷殷不敢相信,每次她撒嬌,吵著要媽媽喂飯,媽媽總是拉長了臉罵她不獨立,獨立是什麼殷殷不懂,只能猜測「不獨立」的意思大概和笨蛋差不多。

  「你不想嗎?」紀亞有點小失望。

  「想!殷殷要媽媽喂。」手舉高高,她把飯碗遞向前。

  一點魚、一點飯,喂食的新鮮感讓紀亞覺得好玩。

  「吃魚哦,魚有蛋白質,吃多一點才會長肉肉、長智慧,讓可愛的小殷殷長成中國小姐。」她模擬電視上的慈母角色。

  「好吃。」殷殷張大嘴巴。

  「吃青菜,礦物質、維生素會讓你更健康。」哦,她沒想過自己是健康教育的高材生。

  「好,殷殷愛吃青菜。」說著,她忘記青菜有多惡心。

  「我們不吃麻婆豆腐,太辣會傷害美女的皮膚。」示威似地,紀亞望世泱一眼。

  「殷殷不吃辣。」她配合紀亞的每句話。

  這天晚上,殷殷吃了平常的兩倍分量。

  文世泱不屑地瞄眼紀亞,臉色鐵青,她拐得了殷殷,卻騙不了他的眼睛。她是做戲高手,在他身上騙得婚姻,騙得他的信任與感情,他再不上當了,他不相信她的性格有轉變的可能性。

  ***    ***    ***

  夜裡,文世泱推開紀亞房門,他想和她「深談」,沒想到,殷殷躺在她身邊,一本攤開的畫冊跌落床沿。

  他彎腰,伸手拾起,那是不久前管家帶殷殷到書局裡挑選的繪本——你知道我有多愛你。

  一本描寫母子間親情的小故事,幾次,他在床邊尋到這本書;幾次,他在殷殷初入夢的臉龐探到濕意。

  她……真的很愛母親。

  世泱不懂,巧菱從沒盡過母親責任,她寧願整夜在外面鬼混,也不願在入睡前給殷殷一個吻,明明是不及格的母親,怎能獲得女兒的全心信賴?

  望過緊靠一起的頭顱,兩張臉至少有八分相像,一樣的美麗、一樣的嬌柔清秀。

  多年前,這張精致臉龐教他動心;多年後,她的背叛讓他悔恨交加,人生意外太多,多到精明如他亦估料不准。

  ***    ***    ***

  清晨醒來,紀亞看見身旁女孩,忍不住在她頰邊親吻一下,殷殷很漂亮,真的漂亮,有這種女兒是天下母親的驕傲。

  輕手輕腳下床,她自我提醒別吵醒殷殷,進浴室盥洗時,她計畫下步行動。

  她該整好行李,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裡,才是最聰明……頓住,梳子在發間停止。

  昨天一路車行,至少有三十分钟車程,道路旁,她沒看見半戶人家,若車子要開半小時,她得走多久?三個小時夠不夠?

  沉思間,她走到落地窗前,晨曦在天際展耀光芒。

  紀亞吸氣,沒有化學飄浮物,有的是青草香,她甚至聞得到露珠的味道。

  咦?「爸爸」在前方五十公尺處,他也起得早?好極了,趁現在,她該試著同他把話說明,說自己不是好演員,要演冒牌媽媽有實質上的困難。

  下樓,她奔出大廳,跑到他身邊,這一靠近,他壓人的身高再度教人窒息。

  沒事長這麼高干嘛?紀亞癟嘴。

  不過,她很快就找到高個兒的用處,往右稍稍挪移,正好,他的影子替她擋住朝陽,擋去專門制造黑斑的紫外線。

  「可以談談嗎?」她巧笑倩兮,畢竟,他送了一夜五星級住宿。

  「起得那麼早?」他掛在嘴角處的笑容叫作譏诮。

  「我一向早起,這是我不多的好習慣之一。」她回答。

  好習慣?不!她的好習慣是天天睡到自然醒。

  「不必裝了,說實話吧,你回來有什麼目的?」他不耐煩她的假裝。

  目的?他瘋了,她可不是自願到這裡。

  「說得好,我也想問,你把我帶到這裡,有什麼目的?」要不是他的家太豪華,他的晚餐太高檔,紀亞會認定,他觊觎她行李裡的幾百萬存款。

  「你讓人覺得惡心。」顯然地,他生氣。

  說淑女惡心?太過分!紀亞手橫胸,挪一下位置,挪到他的影子下方,誰教他亂動,她是見光死的白皙美女。

  「道歉!」他冷,她也不熱絡。

  她向他要求道歉?她是發神經還是搞不清自己踩在誰的土地?世泱拉開距離,他看清她想拿他當五百萬遮陽傘,他就是不稱她的意。

  他不語,同她對峙。

  「道歉。」同樣的話,她不介意說兩百次,只求達到目的。

  他退、她往前,她堅持躲到他影子下,這種無損己卻利人的工作,是所有紳士都會搶著做的事。

  「聽清楚,你想留下來的話,我保證你會後悔。」他不理她的要求,道歉?不是他該說的話。

  仰頭,再度挪開身子,他執意不給她半分好處。

  他看她、她望他,兩人都沉默,許久許久,她被說服了——被他周身散發出來的寂寞說服。松口氣,她把棘刺收起。

  在那些離家北上的深夜裡,她好寂寞,她盼望抬頭時,看見父親端著魚湯的身影站在眼前;受挫折時,她多希望迎面的不是侵人的孤獨,而是父親溫暖的笑容。

  於是,她同情他,同情一個和自己同樣寂寞的男人。

  咬咬唇,她退讓,「我想我們應該自我介紹,我叫余紀亞,你呢?」

  哼,抬高下巴,他驕傲得讓人想海扁。

  按捺脾氣,她又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要帶我回家,也弄不清楚為什麼殷殷口口聲聲叫我媽媽,如果你肯解答的話,我會很感激你。」

  還不肯放棄做戲?她該拿面鏡子照照自己,虛偽讓她看起來多麼令人作嘔。

  「我告訴自己,我不是愛麗絲,不會沒事跑去夢游仙境,也許是哪個環節出錯,也許發生了某個我們都不能理解的情形,讓殷殷錯認我。但殷殷錯認有道理,畢竟她年紀小,記憶有限,而你認錯妻子,就大大有問題了。」停話,她審視他。

  他仍然滿臉輕蔑,擺明她說的每一句,他都沒聽進去。

  文世泱認定她在編劇情,認定她想找個方式重返這個家庭,並把過去的事全一筆勾消,假裝錯誤從未發生。接下來,她要說自己發生車禍、喪失記憶?對不起,他對偶像劇不感興趣。

  他是個難溝通的男性,紀亞確定。

  「我分析又分析,勉強找到能解釋得通的理由。你為了殷殷,打算將錯就錯,隨便找一個女性,扮演殷殷的母親?」她停下聲音,觀察他的反應,他還是一派漠然,好像她的話是空氣。

  她決定,把話接下去:「可是,我沒聽錯的話,剛剛你並不希望我留下來。這讓我的設定又變得不合理,我實在想不通,如果你好心,也許等你不那麼生氣,或者在你把我丟出去之前,對我說明,我會感激不盡。」

  「閉嘴,我聽夠了!不管你要編什麼故事,我都不感興趣。」大手一揮,他往屋裡走。

  「如果我說……我馬上離開,你會不會比較感興趣?」她的話,成功地留住他。

  「你肯走?」

  轉身,手叉腰,又是鄙夷眼神,這男人到底哪根筋不對勁?

  「我為什麼不肯走?昨天是你綁架我的行李,不然,我根本不會來這裡。」

  總有理由,世泱冷笑,那就是宋巧菱的特質不是?「好啊,你馬上離開。」

  「沒問題,只要你肯提供接送服務……我想我沒辦法從這裡步行到火車站。」

  她真的願意離開?放開他這塊大肥肉,她不覺得可惜?還是有另一個台大教授在等她?反正她的行情一向不錯。

  他才要開口說「好,我親自送你去」時,背後,殷殷的聲音傳來。

  「媽媽……媽媽……」

  世泱恍然大悟,她以退為進,依她站的角度,早早看見殷殷站在屋前,她知道,他絕不會在殷殷面前趕她走。

  哼一聲,他退開兩步。

  又生氣?沒見過那麼愛生氣的男人,紀亞吐氣。

  「媽媽、媽媽……」殷殷沖上來,抱住紀亞。「我看不見媽媽,以為你又偷跑掉了。」

  殷殷的母親是偷偷離開的?蹲下身,她摟摟殷殷,試著給予安慰。

  「媽媽,你不要和爸爸吵架好不好?」軟軟的聲音,軟軟的請求,紀亞怎能反對?

  「我沒和你爸爸吵架啊!」雙手一攤,她聳聳肩。

  殷殷笑開,穿著睡袍的她像個小天使,她一手拉起爸爸、一手拉媽媽,輕聲說:「爸爸媽媽不要吵架,有事慢慢說。」

  紀亞偏頭,偷望世泱一眼。

  他冷冷的臉露出笑意,那是慈祥、是身為父親對女兒的寵愛。

  突然,像想起什麼似地,紀亞對殷殷說:「殷殷,你有媽媽的照片嗎?」

  她的話引起世泱的狐疑,他偏開臉,若有所思。

  這天午後,管家送來一封信,直覺地,她想拒絕,她又不是「文太太」,但信封上的名字嚇到她了,她收下信,立刻回到房間拆開。


  親愛的紀亞,是你嗎?

  是的,我相信收到這封信的,一定是我親愛的妹妹。

  前幾天,我鼓起勇氣打電話到公司給你,同事說你辭職了,於是我千思萬想,想著你會到哪裡。你是不是來找我了?你是不是對於我這個姊姊有著許多好奇?還是……你拒絕相信被余家收養的事實?

  最後,我相信你是來找我。我有第六感,因為我們是雙胞胎,雙胞胎總是心有靈犀。

  這話,是不是解答了你若干疑問?

  對不起,我不應該把你騙到這裡,只是我的自私呵……紀亞,對不起……


  把信壓在胸口,紀亞心髒撲通撲通跳。

  雙胞胎?原來她們是雙胞胎!這麼一來,所有狀況全通徹了。

  殷殷沒有錯認、文世泱不是瘋子,而她來到這裡也不是意外。天!她怎麼沒想過,把宋巧菱給的地址拿出來對一對?接著,紀亞往下讀。


  你一定不理解,為什麼世泱對你那麼憤怒,對不起,我才是他該生氣的對象,你心情還好嗎?可以靜下心聽聽我和世泱的故事?


  不靜下心能怎樣?她已經來到這裡、已經被錯認,不管是不是被騙,全世界都把她當成宋巧菱——她素未謀面的姊姊。

  苦笑,她低頭再看。


  七年前,世泱買下一大塊地,那裡很偏僻,我不理解,這麼有錢的男人為什麼願意屈就在毫無發展的山區。那時的我才二十出頭,滿腦子想的都是離開,我討厭鄉下、討厭枯燥無趣的平凡生活,可惜我的學歷不高,再加上媽媽的反對,我始終跨不出這裡。

  豪宅蓋好,世泱在鎮上徵管家僕人,薪水很高,媽媽二話不說,替自己和我報了名,然後,我們搬進豪宅,成了世泱的傭人之一。

  世泱很嚴肅,面對他,大家都戰戰兢兢,我也不例外,但我還是讓他的生活方式吸引。看他吃著高級食物,穿著名牌衣服,看同他一起從台北來的朋友,一個個都那麼優雅有氣質,簡直是從電視劇裡走出來的人,和他們相比,我常常覺得自慚形穢。

  媽媽告訴我,我想擁有這樣的生活並不難,只要使點手腕。

  我把媽媽的建議聽進去了,雖然很怕世泱,但我還是刻意在他面前經常出現,不意外地,他注意到我,因為我真的很漂亮,這句話,恐怕你也不能反對,是不是?

  我很漂亮而且溫柔,他說的每句話,我都當聖旨看待,不到一個月,我們結婚了,我終於過著夢寐以求的高雅生活。但我仍然害怕他,仍然畏懼他的靠近,但為了保有這樣的生活品質,我不斷壓抑,我告訴自己,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我相信世泱是都市人,他不會留在山區太久,他終會帶著我到夢想已久的大都會,過著偶像劇裡男女主角的生活。

  接著,我懷孕了,世泱欣喜若狂,然我並不高興新生命的來到,我甚至想過拿掉孩子,但媽媽勸阻我,她說世泱會為了孩子的教育搬回台北市,那麼我的願望就可以實現。我信了媽媽的話,再不樂意,還是把孩子生下來。

  我是個失職母親,對於殷殷,我視而不見,我知道她是個可愛的孩子,也知道她極力讓我快樂,但說不出口的厭惡在胸口,我就是討厭她。正確說來,我討厭的是妻子、母親這些角色,我還年輕,尚未享受生命,我要自由,不要被丈夫孩子鎖住,我幻想夜店生活、幻想出國旅游、幻想天天Party……我的幻想,並未因為自己嫁了個有錢人而改變。

  我越來越無法忍受無趣的日子。

  終於,殷殷三歲那年,我提起勇氣問世泱,為了殷殷的教育,我們是不是應該搬到都市裡。他給的答案讓我失望極了,他說他會花大錢聘名師來教育殷殷,關於教育問題不需要我操心。

  當時,我們夫妻的關系已經很糟了,雖然我一樣溫柔服從,但他無法忍受我對殷殷的冷漠疏離,於是他花更多心思寵愛殷殷,而我為了報復他不帶我搬離這裡,對殷殷更差勁。

  這棟豪宅成了我的金絲籠,它圍得我無法呼吸,我天天想喊救命,但所有人都不理解我的不滿意。我快窒息了,我覺得自己快死掉……但我始終是個懦弱的女人,不敢大聲說出「我不要這個婚姻」。

  一直到克禮出現,他是我生命的救星。

  他是台大教授,也是世泱大學時期的好友(就是他幫我查到你的消息)。

  有天,他來家裡做客,他親切溫文、他風趣幽默,他和世泱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男人,我不害怕他,我時刻想同他親近,一下子他便吸引了我的心,我愛他,好確定。

  我想,我對他也有同樣的吸引力,於是我們像兩顆磁石,相互吸引,他忘記我是好友的妻,我忘記自己為人婦、為人母,決定拋下一切隨他而去。

  對不起,這個決定很自私,我傷了很多人,包括死去的母親。

  母親對我的決定很憤怒,她氣我不該拋下優渥生活,跟著一個領月薪的教授過日子。我走後,她再待不下文家,只好帶著行李此上找我,她告訴我,我離開後,殷殷天天鬧著到火車站等我回家,她不吃不喝,成日哭鬧。

  對於我始終忽略的女兒,突然間,我覺得好抱歉。

  接下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母親生病,臨死前告訴我你的消息。她說,拋棄你,讓她二十幾年都生活在悔恨當中,她預言我也會帶著同樣的悔恨過日子。

  媽媽說對了,我後悔,但我捨不下我的愛情,於是找到你,希望你的出現帶給殷殷安慰。

  請原諒我的自私,我無權對你要求這種事,無權要你改變自己的人生,但是……是我厚顏……我真的語無倫次了,我只能求你,代替我愛殷殷,雖然我的要求霸道無理。

  祝幸福。

             姊姊巧菱


  很好,不需要文世泱幫忙,她想知道的答案全在這裡了。

  接下來呢?她半點計畫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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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2: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雖說做了心理准備,看到照片,她還是難掩心慌。

  居然有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跟她流著相同血液、有著相同的遺傳基因,她們卻從不曉得彼此的存在。

  紀亞把照片還給殷殷,蜂擁而上的思潮讓她半晌說不出話。

  「爸爸把媽媽的照片丟掉了,我只剩下這一張。」說著,殷殷珍貴地把照片壓在胸口。

  「爸爸很氣媽媽?」紀亞問。

  她怎能攪進這團混亂?

  「媽媽回來就好了呀!慢慢的,爸爸就不生氣了。」殷殷安慰她。

  會嗎?她不認識這個男人,無從批評。可真要留下?這不在她的計畫內,她只想來看看傳聞中的姊姊,然後回老家探訪叔叔伯伯,最後搭上飛機,花掉這些年汲汲營營攢下的每分金錢,哪知道變化永遠走在計畫之前?

  怎麼辦?她能不顧殷殷的傷心,按計畫前行?或她能留在這裡,把生命的最後一段,貢獻給殷殷?

  突然,殷殷尖叫,紀亞忙低頭,急問跳腳的她:「你怎麼啦?」

  「毛毛蟲!」她嚇得縮進紀亞懷裡。

  「毛毛蟲?在哪裡?」

  她指向身旁,半人高的檸檬樹。

  紀亞松開殷殷,低頭尋找毛毛蟲蹤影。「找到了,哇!是柑橘鳳蝶的寶寶耶!我們來養它好不好?」

  「媽……」殷殷猶豫。

  「怎麼了?你害怕?」她把毛毛蟲攀附的檸檬葉,連同枝條一塊兒折下。

  「媽,你不是很討厭毛毛蟲?」她不理解母親的大轉變。

  「為什麼討厭?它很可愛呀,來,我表演給你看。」說著,紀亞從草地上拾起一根小樹枝,刺刺毛毛蟲頸後,瞬地,毛毛蟲吐出一根紅色的肉棒。「殷殷,快聞一下。」

  殷殷表情嫌惡,卻為了巴結紀亞照做了,下一秒,她彈開,捏著鼻子說:「好臭、好臭。」

  「說對啦,這是它的武器,當敵人來時,它就用這個把敵人薰跑,是不是很好玩?」望著殷殷,兩人同時笑開。

  「媽媽……」抓抓頭發,殷殷遲疑。

  「怎樣?」

  歪歪頭,她想半天,才擠出這句話:「媽媽變勇敢了。」

  「怎麼說?」

  「你以前很怕毛毛蟲。」

  「因為我長大了呀!」她的答案給的很搪塞,但五歲的小孩不會跟她計較。「殷殷,有沒有飼養箱還是盒子?」

  「真要養它?」

  「你不想嗎?」說著,她又把毛毛蟲在殷殷面前晃兩下。「它長大,會變成很漂亮的柑橘鳳蝶哦!」

  「那……我進去找管家媽媽要盒子。」

  「好,我再找找有沒有其他的毛毛蟲。」她們分工合作。

  紀亞沒注意,她們的一舉一動全落進世泱眼裡,他在不遠處的樹下作畫,在聽見殷殷的尖叫聲時放下畫筆跑過來,然後她們的對話,一句句全傳進他耳裡。

  殷殷跑進主屋時,他從樹後走出來,撿起殷殷掉在地上的照片。

  「你不是宋巧菱?」他說。

  相處多年,他清楚巧菱對昆蟲有多敏感厭惡,昆蟲、動物是促使她歇斯底裡的重大原因。他相信人會演戲,但不信人會掩飾本能,所以,她對毛毛蟲的表現讓他懷疑起她的身分。

  聳聳肩,她回答:「我從來沒說自己是,我叫作余紀亞,早上,我已經自我介紹過。」

  世泱低頭看照片,再抬眉對照她的容顏。

  紀亞搶在前頭說:「她不是我,我笑不出這樣的萬種風情。」

  「我同意。」世泱答。這是在觀察她近十個小時後的結論。

  她們的確不太像,多數時候她正經八百,而巧菱的舉手投足間總漫著一股嬌媚風流,她擅長溝通、假設、解釋,而巧菱溫柔安靜,面對他時小心翼翼。

  「我本來以為是你惡作劇,你要求所有人陪你演戲,我以為你想創造一個『楚門的世界』,觀察人類在掉進完全不同環境時的反應。」她笑笑。

  「然後?」世泱手橫胸,專心聽她。

  當他不再認定她是賊,她的眼光、她的舉止、她的說話語態,統統不像賊了。人的主觀意識很可怕,一個觀念轉變,他改變對她所有看法。

  「午飯後,我收到一封信,是給宋巧菱的,但我拆了。」說到這裡,她歎氣。突然出現的親人對她而言,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然後?」他冷淡口氣中加了幾分溫度。

  「然後我知道事情始末,包括我為什麼出現在此、為什麼所有人會對我錯認……」很扯、很戲劇、很不真實,卻真實發生。

  「信呢?」

  大大手掌伸到她面前,紀亞看見他有一條很長很長的生命線,和一道弧度優雅的婚姻線,這種男人沒道理失去婚姻。

  她從口袋裡把信掏出,連同前一封,交到世泱手中。

  展信,他看得很仔細,半句不遺漏,紀亞的恍然大悟同樣地出現在他臉龐,他們一起掉進愛麗絲夢游仙境中。

  抬眼,他問:「你可以再自我介紹一次?」

  就這樣,他接受這種荒誕故事?很顯然,他適應意外的能力不壞。

  「我叫余紀亞,今年二十八歲,老家在台南玉井,我們家有很大的芒果園、文旦園和水稻田。我是典型的鄉下小孩,所以毛毛蟲嚇不倒我,更正確的說法是——它們是我的童時玩伴。」她揚揚枝桠。

  「不是所有鄉下小孩都喜歡昆蟲。」宋巧菱就對它們痛恨無比。

  「或許吧,高中時期,我離家北上求學,畢業後我進入廣告公司工作,我的工作能力不錯,去年被升為企畫經理。」

  「年紀輕輕就升到經理職位,你的前途看好,為什麼要辭職?為了尋找失散多年的姊妹?」這原因太薄弱。

  「辭職原因嘛……我想我們的交情太淺,不需要談得太深入。如果你還是不相信我叫余紀亞的話,我有駕照、身份證、健保卡和存款簿,來證明我的身分。」

  「我相信你不是宋巧菱。」不需要駕照身份證,他信了她,再不懷疑。

  「然後呢?」輪到紀亞來問「然後」了。

  「然後什麼?」他不懂她的疑問。

  「在我……我姊姊離開之後……」說到姊姊兩字,她很難習慣自然。「殷殷的情況真的很壞?」

  「比信上寫得更壞。」

  「怎麼說?」

  「殷殷天天哭鬧,夜裡常驚醒,偶爾還會夢游,我帶她看過很多醫生,才慢慢改善情形,但她還是經常吵著找媽媽。最後沒辦法,我只好每天帶她到火車站等候。我實在不懂,宋巧菱這樣對待她,為什麼她非要母親不可?」難道母女天性,真是任何人都離間不了的感情?

  「然後?」紀亞又問。

  「什麼然後?」

  「你還是想趕我離開?」

  這是個大問題,如果她會對殷殷造成傷害,他一定趕她離開,只是……她的表現不像傷害,反而是安慰,安慰殷殷對母愛的殷切。

  「你想離開嗎?」他不回答反問。

  「留在這裡,不是我的原訂計畫。」

  挪挪身子,這回他主動用高大身量,替她擋去刺目陽光。「你的計畫是什麼?」

  「我本打算來這裡做客幾天,見過姊姊就回鄉下老家……」

  「回老家長住?」

  「不,待一兩個星期吧。」

  「然後?」顯然,兩人都對「然後」兩字有特殊偏愛。

  「我計畫帶著這些年存下來的錢,周游世界各國,把它們花光光。」

  「錢對你失去意義了?」

  「錢對任何人都不會失去意義,我只是覺得自己蹉跎歲月,把日子過得戰戰兢兢,實在不夠聰明。我要善待自己,要帶給自己不同的視野和生命。」

  「說得好。」

  這是他放棄都市,選擇鄉村獨居的原因,他再受不了大都會的生活節奏,彷佛每分钟都在為旁人而活,他不像人,反像機器。第一次,有個女人和他有相同的論點,真了不起。

  「你同意?」冰男也會同意別人?紀亞訝異。

  「你需要人家的同意?」她比他驕傲十分。

  他說完,她大笑、他莞爾,這天,他的冷峻不見,孤傲消失,悄悄地,寂寞整理行囊,不道別,靜靜離開。

  也在這天,他對她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他愛上同她聊天。

  ***    ***    ***

  滿山遍野的野花,紅的黃的粉的紫的,串串朵朵,像極外國風景畫片。

  遠處,家庭教師的笑聲似銀钤,稚嫩的童音唱和著兒歌,一下子尖叫、一下子大笑,這個下午,歡樂在文家後山散播。

  「我喜歡金黃色的油菜花田。秋收後,爸爸會用耕耘機翻土,播下新種子,短短幾個月,油菜花發芽抽穗,開出耀眼的金黃色澤。春風吹來,花朵搖曳,我在金黃色的花海裡和堂哥堂弟玩躲迷藏,他們抓不到我,就說我是田鼠轉世。」停下話,她回頭望他。

  「為什麼離開家鄉?」他倒給她牛奶,她嫌惡地看一眼,搖頭。

  「那是爸媽的希望,他們希望我到外頭見世面,別像他們,一輩子待在鄉下,當農夫農婦,做辛苦粗活。」

  「你不同意他們的看法?」

  「家鄉已在我生命裡扎了根,拔除不去,不管身處再遠,我總幻想著,將來存夠錢,要回到老家,買一塊地,種花種菜,種上滿滿的一大片油菜花海。」

  「不愛當經理,愛當農婦?」世泱愛聽紀亞說話,她是個有內涵的女人,思想成熟,看法獨特。

  「工作讓我有成就感,我用心且賣命,若不是發生一點小插曲,我想,我會繼續待在工作崗位上,直到退休。」

  這個插曲顛覆她的人生,她尚未想到解決方案,就被迫接受。咬唇,她發過誓不歎氣,發誓要比意外之前更快意。

  把三明治遞給她,那是廚師的精心制作,聽說裡面有「太太」最喜歡的鮑魚塊。

  余紀亞厲害吧,才當幾天「太太」就和全家上下成了零距離朋友,對於太太的轉變,下人們比他適應得更好更快。

  「你呢?為什麼隱居山區?」紀亞問。

  咬一口三明治,果然是人間美味,很了不起的廚師,聽說他之前是飯店主廚,但居然肯委身替文世泱工作,他到底是怎樣的男人?

  「為了殷殷。」

  「不對,為孩子教育著想,你該留在有競爭的大都會而不是鄉下山區。」她反對。

  「這輩子她不必和任何人競爭,我會留給她足夠的資源。」

  世泱再拿一份三明治塞給她,他總覺得她太瘦,雖說流行骨感美女,但她的瘦看在他眼底,不順意。

  紀亞搖頭,「吃不下。」

  「咬兩口,剩下的我幫你解決。」

  她依言咬兩口,味道很好,但胃容量有限,把三明治遞給他,他不多想,張嘴解決。

  她赧顏。

  幾時起,他們那麼熟悉?紀亞調開眼光,假裝沒發覺兩人的「間接接吻」。

  找來話題,她避掉尴尬念頭,「我媽媽很早就去世,爸爸把我當成媽媽的替身,加倍寵愛,他從沒把我當女孩子看待。」

  「怎麼說?」

  「他讓我跟著他上山下田。」

  「上山?」

  「對,爺爺留給爸爸一塊山坡地,爸爸在上面種芒果、荔枝和龍眼,還挖一潭水養草魚。爸爸開貨車上山時,我坐在貨車後面吹風;爸爸施肥除草時,我坐在樹梢拔龍眼吃,種子一顆一顆朝下吐,種子打到爸爸,他也不生氣。我成天在外頭野,太陽把我曬成黑炭,但在爸爸眼中,我仍是全村裡最漂亮的小孩。」

  「很有趣。」

  「我喜歡站在稻田中間,風吹過來,一陣陣綠色浪海翻飛,我在綠波間游泳、暢快,爸爸由著我玩,不怕我把稻子弄壞,要是換了別人家小孩,肯定要挨罵。

  我記得稻子結成穗,爸爸常托起累累飽滿的稻禾告訴我,越飽滿的稻穗越往下垂,結不出好米粒的稻子才會直挺挺地與天爭,爸說越豐富的人越懂得謙卑,我懂的大道理都是爸爸和大地教給我的。」

  「你有個好爸爸。」

  「你沒有嗎?」紀亞反問。

  「我印象中的父親沉默寡言,很少對我說話,大部分時間他都待在書房。」

  「他是學者?」

  「大學教授。」世泱折下一朵紫花,遞給她。

  收下花,她直覺地聞了一下,沒味道。

  「你的功課一定很棒。」

  對於她的直覺,他莞爾,並不是美麗的鮮花都有香味,這是人類的主觀與偏執。就像當年,他看見面容姣好的宋巧菱,便認定有這種容貌的女性,肯定有一副好心靈。

  「他不幫忙我的功課,他認為那是我的人生,要有本事自己走。」

  「你母親呢?」

  「她是傳統婦女,一生中有三分之二的時光在廚房度過,她疼我,卻不敢當著父親面前表現,父親對她非常吝刻,於是我常告訴她,等我長大,要賺大錢,給她過貴婦生活。」

  「聽兒子這麼說,所有母親都會很開心。」

  「對,她笑眯眼,為我煮一根玉米,她總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我。」

  「現在呢?她沒有和你住在一起?」

  「她在五年前往生了。」世泱又折下野花,這回他不交給她,直接替她插在鬓邊。

  她沒推開,歪著頭,對他說一聲:「對不起。」

  「沒關系。」世泱搖頭,事情過去很久了,悲傷情緒不再。

  伸手調整她耳邊紅花,他只注意到鮮花美人相得益彰,卻沒發現自己的動作已稱得上親昵。

  「你父親呢?」紀亞問。

  「他在我大學畢業那年去世,出殡當天,學校的校長、老師、學生全來了,我和幾個學生談過,在他們眼中,我父親是個值得敬佩的人物,在父親正式離開我們那天,我重新認識父親。」不勝唏噓呵,倘若時光流轉,他希望重頭來過,認識父親除嚴肅之外,令人欽敬的一面。

  紀亞聽完,自己接道:「我爸爸很愛媽媽,他常說我有雙和媽媽一模一樣的眼睛,他說我遺傳媽媽的聰明,只是媽媽失栽培,才會嫁給他這個鄉下農夫。現在我才知道,我哪裡能遺傳到媽媽的聰明,我又不是他們的親生女……」垂眉,她一點都不想知道這個訊息。

  握握她的手,他說:「他是在鼓勵你,想好好栽培你?」

  「對,國小時期,爸爸就替我請了家教,鄉下地方找不到好老師,爸爸找來同村裡很會念書的姊姊教我注音符號,厲害吧!季末,收了米、送到農會換到錢,爸爸就帶我走一趟農會,要我自己把錢存進去,他說,那是要讓我念大學的錢,他希望我將來念美國阿佛。小時候不懂,阿彌陀佛怎麼跑到美國辦學校,後來才曉得,他要供我念的是哈佛。」曾經,她羨慕父母的感情,盼望自己擁有同樣的婚姻。

  「你念了?」

  「爸爸得到肝癌,過世前把土地賣給叔叔伯伯,然後把錢存進農會交給我,他要我盡全力讀書,將來光耀門楣。

  十六歲時,我離開家鄉進入北一女,後來考上台大念企業管理,哈佛很貴,聽說每年學費至少要一百萬元以上。我計畫過,工作幾年存夠錢,再到哈佛念研究所,但現在……」語頓,現在的她不能朝這方面做規畫。

  「還想念?」他很樂意資助。

  「不想!等我進天堂,見到父母親,再對他們負荊請罪吧!」

  「希望你能給出漂亮解釋。」

  「放心,天下父母親都會對兒女妥協,哪個小孩子剛出生時,爸媽不是希望他成為偉人或總統?等孩子上了國小,父母覺得當銀行家、音樂家不壞;念國中之後,心想孩子要是能當上老師、護士、電腦工程師就行了;大學畢業後,孩子找不到工作,父母還不是一樣展開雙臂,笑咪咪對孩子說:『乖孩子,家是你永遠的避風港。』」

  紀亞的話惹出他一陣笑,沒錯,所有父母都在作夢和夢碎間學習成長。

  「我只要殷殷在我替她搭起的城堡中,當個溫室公主就行了。這樣的夢,總不會破碎了吧!」瞧,他多不替孩子預設目標。

  「殷殷慢慢長大,她會發覺外面的世界雖然需要冒險,但卻有趣得很。你希望她快樂,卻難保不會有個男人來傷她的心。你的夢早晚要碎的,放孩子自由吧,承認他們是不同於你的個體,給他們天空,別想用自己的希冀綁住他們的羽翼。」她做出總結。

  「你真殘忍。」他斜眉看人。

  「生命本來就是一連串殘忍的過程。」揚眉,欺負他,她得意。

  「我覺得你不該念企管,應該念宗教,你善於同人說教。」

  「我說動你了?你願意讓殷殷學習獨立,不依賴你給她的財富?你願意教導她解決問題,不伸手為她推開問題?你願意培養她勇氣,讓她即使失去你,仍然活得精采?」

  「你在給我出難題?」不爽,他折下十幾朵小花,全數插進她的秀發。

  她由著他去玩,不撥開。

  「再難,你都必須學會解題。每個人都是從當了父母之後,才學習如何當父母親。」

  「你要留下來幫助我學習如何當父親?」

  一句話,打斷紀亞的理直氣壯,她有什麼能力幫忙?最需要幫忙的人是她自己!別開眼,她尴尬起身,奔往家教和殷殷的方向,回避他的提議。

  世泱凝視紀亞遠去背影,淡淡的甜暈染心田。

  三天,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滿一百個小時,說過的話卻比他對任何一個人講得都多,他不明白這種情緒,因它來得太莫名。

  不過,他喜歡這種感覺,喜歡她是一家人。

  ***    ***  ***

  「小兔子,像不像?」 紀亞問。

  「像,太陽花呢?像不像?」殷殷把面團花挪到兔子身旁。

  「像,我們做一大堆太陽花好不好?」

  「把太陽花吃下去,我們肚子裡就有很多顆太陽。」

  「太陽在我們肚子裡燒啊燒、燒啊燒,好熱哦!」紀亞順著殷殷的想像力延伸。

  「好熱好熱,熱到肚子爆開了,砰!」殷殷抓起面團往上丟,瞬間,面粉撒得她們滿頭白雪。

  看著對方的狼狽,她們大笑。

  「別怕,媽媽拿針線來縫肚皮。」紀亞用面團揉出一根針,湊到殷殷肚子前,撩起她的衣服。

  「不要、不要,好癢……」殷殷尖叫,把手中的面粉四處拋。

  下一秒,廚師廚娘加入戰爭,廚房裡,大伙兒玩得好起勁,笑聲、叫聲,熱鬧非常。

  紀亞的存在,驅散了城堡裡的沉悶寂寥,偶爾,笑容爬上人們臉上,朝氣活力慢慢滋長。

  「你們在做什麼?」世泱開完視訊會議,走進廚房,皺眉,不到十二月,家裡居然堆起雪人!

  「我們在做餅干,太陽花的哦!廚師伯伯說,烤起來會比外面賣的味道更好,我們拿去市場賣,好不好?」殷殷捧起僅存的太陽花說。

  世泱走近,替紀亞抓起發尾的小面團。

  「爸,裡面有加小桂花,很香哦!」她把餅干湊到世泱鼻尖,餅干未烤好,殷殷先學會推銷,這女孩,將來肯定是做生意的料。

  「桂花誰種的?」紀亞趁機教育。

  「園丁叔叔種的。」

  「面團誰揉的?」

  「廚師伯伯。」

  「殷殷有好吃的餅干要感謝誰?」捧起殷殷的臉,她問。

  「廚師伯伯、園丁叔叔,還有種麥子的農夫、磨面粉的工人、賣我們材料的商人,我們必須對整個世界感恩。」殷殷的一大串句子,像從書上背下來一般。

  「你開始教育她了?」世泱問。

  「我的作法和你不同,我要她學習感恩,要她有能力和人們和諧相處,我不希望她只能活在安全天空下,當個不解世事的『溫室公主』。」她強調了溫室公主四個字。

  「你不贊成我的教育方法?」斜眉,他佯怒。

  挑眉,對於他的假裝,她更加囂張,「我有更好的方法。」

  「你確定自己的方法是『更好的』?」長手搭到她的肩,他想用氣勢凌人。

  「沒錯,我的教育方式『才是』王道。」揮開他的手,在囂張之後,她加入搖擺。

  「驕傲。」他被打敗了,親親殷殷的額頭,他說:「鋼琴老師在等你了。有沒有練琴?」

  「有,媽媽說我彈得很棒,對不對?」她仰頭問紀亞。

  「嗯,殷殷是天才寶寶。」

  紀亞的誇獎滿足她,於是她洗手離開廚房。

  接著,世泱也把紀亞帶離廚房、走入庭園。園裡有一組蕩秋千,那是紀亞最喜歡的地方,秋千常讓她想起父親在大樹下為她綁的輪胎,想起夏日黃昏,她在上面蕩啊蕩,以為蕩得夠高,便能飛上天堂,她要找到母親,告訴她,紀亞很乖很好。

  「明天,我們回你老家。」世泱宣布。

  「台南?」停下秋千,她轉頭望他。

  「那不是你的計畫之一嗎?」他笑笑,把她的頭扭到正前方,把停下的秋千重新推出弧線。

  「計畫……」她為殷殷,已暫停下所有計畫了呀!

  「我訂了飯店,這次陪你回南部,順便度假,到府城玩幾天再回來。」他愛上這種生活,她像他真正的妻子,像殷殷真正的母親,他衷心希望日子持續。

  「你要跟我一起去?你的工作沒問題?」一天當中,他總有七、八個小時關在大房間裡面,不曉得在做什麼,只聽殷殷講過,爸爸在裡面工作,不能打擾。

  「都安排好了,不必替我擔心。」他決定的事,不更變。

  「你的工作是什麼?」紀亞問。

  看吧,就說她像個真正的「妻子」,巧菱從不過問他的工作性質,只要求他提供無上限的金卡,其他的事,她不關心也不在乎。

  「我開幾間旅行社、飯店。」世泱輕描淡寫,沒提到自己的飯店單位是以「百」做計算。

  「為什麼你不必鎮守飯店、旅行社?」

  因為他沒有幾百個分身,最後他給了敷衍答覆:「我信任我的員工。」

  「你不怕他們卷款潛逃?」紀亞越問越心驚,哪有人用這種態度經營事業?

  「在你當員工的時候,你有過這種念頭?」

  「我是誠懇正直的好員工,不能和一般人相提並論。」她離開秋千,站到他面前。

  「那麼我的運氣不錯,聘了一群品德操守和你相當的好員工。」抓起她的發絲,她的頭發夠長夠黑,也夠柔順。

  「人的運氣不會永遠優秀。」她反對他的過度樂觀。

  「至少眼前,我運氣不錯。」不錯到能在火車站裡綁票到余紀亞,把她變成一家人。

  他真固執,不過……她也真是的,別人的事業她那麼熱衷做什麼?

  紀亞拉回原話題,她問:「殷殷要去嗎?」

  「你希望她去?」他的指頭在她額上刷一刷,拂去她劉海上的面粉。

  「當然。」她抓住他的手,不愛黑影在眼前晃。

  然,碰觸瞬間,她松手,因為……觸電感覺很詭谲……

  「我會帶她去,也請林老師同行,我們回你家時,由司機和林老師陪她去悟智樂園玩。」他對她的反應感到好笑,反手,她不牽他,由他來握,他才不管她觸不觸電。

  「你不希望殷殷見我的親戚?」紀亞想抽回自己的手,又怕太刻意,她僵在原地,紅潮悄悄爬上臉。

  「我不希望她聽見我們討論的事。」聽過習慣成自然嗎?現在起,他要她習慣自己。

  「你要她一直誤認我是她的親生媽媽?」

  「沒什麼不好,這星期是殷殷從出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宋巧菱從沒對她好過。」推她坐入秋千,他搖晃起「他的妻」,第一次他覺得婚姻美麗。

  他的溫柔教人好貼心,當紀亞確定病情,她遺憾自己沒有走入婚姻,沒有熱愛一個男人,沒有生一個寶寶,享受身為母親的樂趣。

  「晚上我們來烤肉放煙火好不好?」她臨時動議。

  「為什麼?」很久……他忘記熱鬧的味道。

  「今天是農歷十五,月亮很圓很美。」每次找藉口,她總是敷衍得很糟糕。

  「再美都不是中秋節。」他不愛被敷衍。

  「為什麼非要中秋節?難道情人只能在七夕送花、只能在聖誕傳遞情意?文世泱,你太迂腐。只要值得珍惜的人在身邊,天天都是中秋節;只要情愛在,不用鵲橋,你也能橫渡銀河,尋找愛人的行蹤。」她說得振振有詞。

  「你說服我了,好吧!晚上舉辦烤肉大會,明天清晨,你會在床邊收到一束玫瑰。」

  「我又不是你的情人。」

  跳下秋千,她帶著笑意,心情愉悅。

  他追上前,在夕陽余輝中,長長的影子罩上她的身子,他樂於當她的陽傘,為她護起白嫩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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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2: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園丁把院子裝點得璀璨,滿桌的食物是廚師的辛勞,管家說要有點音樂才美妙,做主搬來音響。

  被動先生文世泱第一次主動,他說要提供音樂,特地從書房裡找出珍藏的古典CD,音樂播出,十幾個下人同聲歎氣,惹得紀亞捧腹大笑。

  「怎麼了?音樂不對?」抓抓頭發,世泱問。

  嚴肅主人變得不嚴肅,他的轉變受到所有人歡迎。但這種轉變有好處也有壞處,好處是大家說「先生好」時,是真心希望先生好,而不是為了薪水虛與委蛇;壞處是,這個家變得沒大沒小,缺乏道德倫理,人人都可以取笑花錢的老大。

  「文老先生,這種時候是沒有人會聽古典音樂的。」她不介意當佛祖,為他開示。

  「要聽那些難聽的流行曲?」世泱兩道眉偏離正軌,往上提高兩公分,不會吧,聽那種沒水准的靡靡之音?

  「主觀!」她背過他,問:「誰有周傑倫、王力宏,或蔡依琳、王心凌的專輯?」

  她的話引出歡呼聲,年輕的下女舉手,忙跑回自己房間拿專輯。

  「媽媽,可以放我的兒歌嗎?」殷殷拉著紀亞的手搖晃。

  「可以,去拿CD出來。」紀亞一說,殷殷馬上邁起小短腿。

  馬上,管家也湊到紀亞身邊悄聲問:「我有凌波的梁山伯祝英台卡帶,可不可以聽?」

  「當然可以,起碼比某個人的巴哈好聽。」

  「誰說黃梅調比巴哈好聽?你有沒有辨音能力?」他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扳回身前。

  「黃梅調有曲、有詞、有意境,還有故事性。」

  「我可以解釋巴哈的作品給你聽,一樣有意境。」

  「至少黃梅調是中國人的東西。」

  辯不贏了吧!想當初,她每個月得花多少心血說服花錢客戶,支持她的企畫案,口才之於她,就像跑步之於千裡馬,小意思啦!

  「你有種族歧視?」

  「對,我常高唱『黃種人的負擔』。」抓起一塊芒果優格魚柳,她愛上這濃郁味道。

  哈!笑一聲,他舉白旗投降,吃東西吧,吃東西一定不會變成全民公敵。

  當音樂響起,熱鬧氣氛躍上,快樂的人們、快樂的食物,連同天空中的煙火也快樂得讓人想跳舞。

  拉起殷殷的手,紀亞帶著她轉圈圈,笑聲和食物香氣彌漫,坐在草地上的世泱不自覺地拉開唇形。

  他是個嚴謹的男性,他的家庭教育給了他常規、人生哲學,卻沒教會他如何放松自己,如何教自己快樂惬意。是紀亞的出現,帶領他融入幸福,他該感激老天對他優厚,感激他送來一個意外天使,開啟他的視野。

  「為什麼不跳舞?在想什麼?」紀亞跪在草坪,用五根手指在他眼睛前面晃晃。

  「我不會跳舞。」

  「不會跳舞?才怪,有手有腳就會跳。」說著,她不由分說拉起他,抓起他的手落在自己腰間,右手同他相叠合,不踩舞步,只是讓身體隨音樂輕輕搖擺。

  夜風竄過,揚起她的長發,她的眼睛笑成一條線,她的眉彎出弦月,她美麗極了。

  不由自主地,他低下頭,在她額上烙上一吻,自然而然,仿佛這個夜、這個璀璨的月圓星空,他就是該做這件事。

  紀亞知道不恰當,知道再怎樣他都是自己的姊夫,只是呵,音樂太美、氣氛太美,連額間暖暖濕濕的吻也美得讓她陶醉。她不想推開他,就這樣、就這樣……就這樣一直到天長地遠,讓她的生命停在此刻,不再向前……

  放開她的手,世泱將她擁入懷間,仍然不踩舞步,仍然只是輕晃身軀,仍然不說話。

  他們一起陶醉,陶醉在彼此的體溫、彼此的氣息間。一首曲子不夠、兩首曲子不夠,他要一首又一首,跳到天荒地久。

  後來,他知道唱這首歌曲的歌手叫作許茹芸,從此在他心目中許茹芸和巴哈站上同一個天平。

  我喜歡你。這句話,世泱在心底對她說。

  我不願意離開他。這句話,紀亞偷偷地向上帝講。

  他們都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只希望此刻就是永恆。

  「放煙火了!」

  殷殷的大叫聲,擾醒兩人。

  世泱笑笑,擁起她,手指向輝煌煙火。「那是你。」

  煙火是她?他在說什麼話?視線對上他的,很疑惑。

  「我是夜空。」世泱說。

  擬人法?這不是寫作文的好時機。紀亞搖頭,她不信他有好文采。

  「你照亮我的生命。」這種話說來很惡心,但他說了,因為聽眾是她。

  「煙火只能照亮一瞬間,維持不了永遠。」她不是悲觀的女生,但她現實,現實地確定自己的存在只有一瞬。

  「哈,我聽出來了,你想和我『永遠』。」不顧她的羞赧,不管她會不會尴尬,他快樂得無法用言語形容,只好抱起她轉圈圈。

  轉一個圈叫作「我是你的中心點」,轉兩個圈是「愛情圍繞在我們周圍」,轉三個圈是「愛你不止歇」……他轉了又轉、轉了又轉,他不但要當她的中心點,要愛情圍繞兩人周圍,還要愛她不止歇……

  轉轉轉,她的心亂了,沒關系,愛情本來就讓人意亂情迷;轉轉轉,他暈了,很正常,愛情本就教人眩暈。

  世界在她眼前消失,她只看得見他,因為她的愛情是披衣菌,讓她得砂眼、視線不清。

  他忽冷忽熱,卻舒暢得不得了,沒辦法,他的愛情是立克次菌,讓他傷寒卻不傷心。

  終於,他停下腳步,兩人跌坐在草地,他們相視大笑。

  一陣大笑之後,世泱指指耳朵,不曉得誰放了管家太太的黃梅調。「你知道這在唱什麼?」

  「知道,我嬸嬸很喜歡聽,從小我就跟著哼哼唱唱,學了不少,這段是梁山伯去訪祝英台,知道她馬上要嫁給馬文才的橋段。」她凝神聽了聽,然後隨著音樂唱和:「我與你水面成雙留俪影,我與你堂前做對拜觀音,豈知好事成虛話,棒打鴛鴦兩路分,爹爹許了馬家婚,心已碎,意難伸……」

  突地,她閉嘴。

  豈知好事成虛話,棒打鴛鴦兩路分……紀亞斂起笑容。

  虛話……可不是,眼前的快樂只是虛話,馬上,馬上他們將陰陽兩路分。刹那間,沉重上心。

  「怎麼不唱?你唱得不錯,我打算開始迷戀黃梅調。」他學古代輕浮男子挑起她的下巴。

  「太悲傷了,這個晚上不適合。」搖搖頭,她搖開眼底的霧氣。

  「我就說古典音樂好,走,我們去放白遼士的曲子來狂野一下。」他拉起她,從草地上跳起身。

  「不要不要,我不喜歡白遼士。」拉回他,紀亞不讓他去破壞別人的快樂。

  「不喜歡白遼士,我有貝多芬和莫札特。」他的手臂往她的膝間一勾,將她整個人抱起。

  尖叫一聲,她嚷著:「我也不喜歡貝多芬……」

  「我還有約翰史特勞斯、海頓、布拉姆斯。」今天,他要再耍一次「主人」威風——在她面前。

  ***    ***  ***

  再回舊時家園,朦胧感動教她心悸,好久沒踏進這塊四合院中庭,紅紅的磚塊,有她童年足跡。

  近鄉情怯?世泱沒催促她,任由她在門前伫足。

  「小時候,我和堂兄弟常在這裡玩捉迷藏,門後、缸裡、神桌下,到處躲。有次,我躲到曾奶奶床底下,估准大家不敢進曾奶奶房裡找人,後來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從床底爬出來,發覺家裡大人全不見了。」

  「他們去哪裡?」

  「他們到竹林裡找我,以為我跑進竹林迷路了。我家後屋有一片廣大竹林,竹林裡面陰陰暗暗,傳說有鬼。」

  「你相信鬼?」勾上她的肩膀,他笑問。

  「有沒有鬼不知道,不過竹筍一定有的,每年春天,家裡長輩全體出動,進竹林裡采竹筍,然後曬筍干,一篩子一篩子的筍片筍條曬滿廣場和屋頂,風吹過來,空氣裡都帶著淡淡的筍香。」紀亞的陳述口氣是平淡,但表情中帶著濃濃的懷念。

  「你挖過筍?」

  「嗯,爸爸帶我進竹林幾次,他千叮萬囑,千萬不能一個人進竹林,一定要有大人帶領。」

  「為什麼?」

  「竹林有蛇,碰到青竹絲就糟了。你曉不曉得,為什麼大家不敢進曾奶奶房裡尋人?」

  「曾奶奶很凶?」他猜測。

  「不是,曾奶奶很老了,她常躺在搖椅裡一動不動,面對穿堂不曉得在看些什麼,姑姑嚇唬我們,說曾奶奶眼睛雖然不好,但她可以看得見我們看不見的人。」

  「什麼意思?」

  「她看得見故世的人,像大嬸婆、叔公還有……我媽媽。家族裡的小孩都害怕她,只有我不怕,我常窩在她身邊問:『曾奶奶,你有沒有看到我媽媽?媽媽有沒有說話?』,她總摸摸我的頭發說:『你媽媽要你認真讀書,將來到大都市上班,功成名就。』

  她還答應過我,將來到天上和親人相聚時,要幫我帶一束花給媽媽,一束我用皺紋紙裁出來的康乃馨,紅的粉的白的,我要把來不及過的母親節,全部送給媽媽。」說完,她眼眶泛紅,所有的孩子都會思念媽媽。

  「曾奶奶還在嗎?」他要向她說聲謝謝,謝謝她安慰了紀亞的童年。

  「曾奶奶在我國二那年去世,釘棺前,父親允許我在裡面放康乃馨,她的手握住我的花,我相信她會履行約定,然後……」

  「然後?」他追問。

  「然後隔年,我父親去世。親戚街坊都說我可憐,無父無母,成了真正的小孤女,但我相信,是曾奶奶替我把思念帶給母親,母親傳回訊息,希望父親和她在天上相聚,所以父親離開我,而我學會獨立。」

  「你很樂觀。」

  「不樂觀,難道要作繭困住自己?事情碰上就是碰上了,生氣與否都不能改變現況。」

  「你碰過解決不來的事情嗎?」

  「有。」就在眼前、身邊、現在進行式……

  眼光黯然,她以為生命就這樣了,偏偏碰上他、碰上殷殷,沒有牽絆的自己多了掛心。

  「你怎麼處理?」

  「接受、相信、認命。」紀亞望他,深深地,離開他……認命變得困難。第一次,她主動,環住他的腰,把耳朵貼在他胸口處,探聽他的心律。

  「我不懂。」他不懂她的悲傷,但懂得她的親密,她決定和他接近,決定和他建立關系了,開心暢意,他抱住她,享受擁有她的幸福甜蜜。

  「接受它將要發生,向困難認命,相信它是必須的生命經歷。」

  「希望殷殷有你的勇氣。」

  「我的勇氣是被太多的挫折訓練出來的,你卻捨不得殷殷吃苦頭。我得說,我父親的成就不及你,可是教養孩子,他比你行。」

  「幫我教育殷殷吧,我承認這方面我很差勁。」二度提出要求,他以為兩人關系已不同。

  紀亞搖頭,她幫不上忙。

  「為什麼不?」他追問。

  「我要去旅行。」疼痛的次數增加了,她明白快樂短暫、分離在即。

  「我陪你去。」

  「你有你的工作生活。」

  「我不介意放長假。」反正他的員工品德高超。

  「我介意。」

  「介意什麼?」

  介意在最殘破不堪的生命期,被他看見。她的自尊心強,痛恨被憐憫,她寧願獨自面對,也不要他在身邊。

  「進去了。」轉開話題,她拒絕回答。

  走到大伯父家門前,紀亞朝裡面喊:「伯母,伯母在嗎?」

  房子改建過,但仍是舊時格局,伯父、叔叔兩家人相處融洽,他們約定到老都要住在祖宅裡。

  伯母曾對紀亞說,你母親是好相處又能干的女性,要是她還在,我們三家住在一起,吃個飯,十幾口人圍桌,天天都是除夕,多熱鬧。

  「哪位?」伯母走出來,見到紀亞,開心得合不攏嘴,胖手一伸,將紀亞攬進胸前。

  「你可讓我們盼回來了。那麼久都不回家,打電話也沒人接,我們還以為你搬家嫁人,不理我們了。」

  「對不起,我常加班,一忙起來沒日沒夜。」

  「不原諒,除非你辭掉工作,搬回來長住。」嘟起嘴,她向侄女撒嬌。

  「伯母……」

  「你哦,不是我愛講,賺錢重要,身體親戚更重要,這位先生是……」伯母正准備唠叨一番時看見世泱,帶笑眼神掛上熱切。

  「他是我的朋友。」推推世泱,她把他推向前。

  「男朋友哦,不錯不錯,看起來很有學問,這位先生怎麼稱呼?」

  「我姓文,文世泱。」他點頭,微笑。

  「文先生,請問你在做什麼?」

  問陌生人這種問題很失禮,但紀亞從沒帶男人回家,這次回來,肯定是好事接近。紀亞自小無母,她將紀亞當女兒看待,待嫁女兒父母心,有什麼問題不能問?

  「我開旅行社和飯店。」他中規中矩回答。

  「文先生幾歲人?」伯母問話太明顯,紀亞好尴尬。

  「伯母,不要問這個,拜托。」拉拉伯母,她低聲懇求。

  「好好好,不問就不問,窮緊張什麼?你先帶文先生四處走走,回程時繞到田裡,叫叔叔、伯父回家吃飯。」一面說,她把人往門外推,連連望向文世泱,丈母娘看女婿,她是越看越有趣。

  「好。」紀亞聳聳肩,把世泱往外帶。

  「騎腳踏車去比較快,阿昆的腳踏車停在門口。」扯起嗓門,她對兩人的背影喊。

  伯母開懷,真好,總算不負她父母親托付,女人呐,有好男人陪伴才重要。

  ***    ***   ***

  春天陽光暖人,撒在初播的稻秧上、撒在剛抽新芽的綠樹梢,也撒在紀亞黑得發亮的長發間。

  車行往前,她斜坐在橫桿上,他的長手圈住她、握住腳踏車把手。紀亞的頭發飛飄,幾次掃到他眼睛,他撥開,不覺困擾。

  「伯母對你很好。」

  世泱對胸前的女性說話,他戀上和她聊天的感覺,她把不愛說話的男人激出潛能。

  「他們沒把我當外人。」靠在他胸前,很好,有個男人可以依靠……真的很棒。

  「為什麼不常回家?」

  「工作忙。」

  「藉口,說實話。」他看穿她的說詞。

  「我怕一回來,就再離不開。」這塊土地,有她最思念的芬芳。

  「你是這塊土地的一分子。」貼著她耳際說話,接在聊天之後,他愛上同她親昵。

  「我發過宏願,要衣錦還鄉。」

  「你很驕傲。」

  「我沒想過依靠誰,偶爾,我甚至覺得憐憫是阻礙我前進的力量。」

  「女強人?」他的語調分明取笑。

  「我也喜歡做菟絲花呀,向人乞求悲憐沒什麼不好。」

  「反話,你才不這麼想。」他看穿她,他的觀察力敏銳得教人討厭。

  「你又知道?」擠擠鼻子,他是第一個敢分析她的男性。

  「你看不起依附別人生存的女性,你覺得只有自己才是擎天支柱。」他一句句道出她的心。

  「你一定要把人赤裸裸分析,才顯得出你的思考有深度?」

  紀亞回頭想瞪他,沒料到,他那麼高,她轉頭,眼睛只能對上他的胸膛。

  他的駝色背心撞進她眼簾,撞出她的舒坦,分明該不自在,分明該忸怩不安,她習慣將親戚之外的人類劃分界線啊!

  臉紅了紅,她搞不清楚自己的舒坦,搞不清怎地愛賴在他懷間,不愛離開。輕輕地,她靠近他,近得隱約間,聽得見他的心跳聲,一聲一聲,笃實沉穩。

  「喜歡嗎?」世泱看見她低垂的頸項,白皙透明。

  「喜歡什麼?」

  讷讷地,她轉回原先方向,看看田、看看野花、看看從小到大熟悉的鄉村田園,把綠色攬進胸懷,將羞赧趕出心外。

  「喜歡我的毛背心?」

  「不錯啊,你很會搭配穿著。」她假裝沒聽懂他的揶揄。

  「你的穿著很糟,太上班女郎。」

  「我本來就是上班女郎。」一成不變的襯衫、外套、及膝裙,和一絲不苟的發髻,再加上黑框近視眼鏡,她可以登台演出心理變態老處女。

  「不必時時把戰斗服穿在身上吧?」

  「真了不起的形容詞。不過,上班下班……過去幾年,我的確天天在戰斗當中。」

  現在回想,多少青春在公事間流逝,本以為這是人生最正確的目標,哪曉得,這目標錯得離譜。

  「試著改變,你不需要時刻緊繃。」

  改變……太慢了。

  她用歎氣作回答,指指前面岔路,「往右邊轉,再騎三分钟就到水田了。」

  未下車,她先揮手喚人:「伯父、叔叔……」

  田裡的男人拿開斗笠看一眼,笑彎眉,深深的紋路刻在黝黑的額頭、眼角處,然後跟著揮手,極大的幅度,是歡迎,歡迎歸家游子。

  ***    ***    ***

  餐桌上,加了菜,滿滿一桌、滿滿的情感。

  「這是自己養的土雞,味道比外面買的好。」伯母在世泱碗裡堆滿菜,小山高聳,一不小心會爆發土石流。

  「你伯母最厲害的功夫就是養雞,人家在禽流感,她的雞連咳嗽都不會。」阿伯笑說。

  「我們兩家小孩都吃你伯母養的雞,各個長到六尺四。」叔叔跟著應合。

  「紀亞,你和文先生認識多久?」嬸嬸脾氣急,直接切入主題,順手把兩顆睾丸夾進世泱碗裡,一只雞只有兩顆睾丸,珍貴得很,專用來招待貴賓。

  紀亞偷瞧世泱,他皺眉,是為難。

  不用問,她曉得他不敢吃,筷子挑過,把睾丸夾進自己碗裡,替他解決難題。

  「嬸嬸偏心,我難得回來,不把好料留給我,居然送到別人碗裡!」紀亞咬一口睾丸,軟軟滑滑,香香的麻油味,濃郁的家鄉情。

  「你吃掉母雞的幸福泉源。」世泱悄聲說。

  「我只在乎自己的幸福。」

  紀亞回應,叔叔聽見了,接話:「說得對!嫁對男人,女人才有幸福。文先生,你什麼時候娶我們家紀亞?」叔叔更性急,不看臉色,直接問。

  果然是一家人,同喝一缸水,同樣脾氣、結同心。

  咳一聲,紀亞被米飯嗆到,她不過二十八,又不是八十二,見她跟男人站到一塊兒,就急忙發紅帖?

  氣未順,世泱的手在她後背輕拍,但他接下來的話更讓紀亞吐血。

  「這種事要請長輩做主,伯伯叔叔覺得什麼時候好,我們照辦。」世泱順水推舟。

  瞠大眼睛瞪他,他拋給她一個微笑。

  「我們私下再談。」她咬牙切齒,然後把話題引開:「伯伯,有件事我想弄清楚。」

  「什麼事?」

  「我是養女,對不對?」她開門見山。

  嬸嬸的筷子落地,铿锵一聲。「她……還是去找你了?」

  「嗯,她跟我長得一模一樣,對不對?」紀亞又問。

  「她答應我不打擾你的……紀亞,你要記得,你永遠是我們余家子弟。」伯父口氣緊張。

  「伯伯,我保證知道身世後不會有任何改變,我只是想『知道』為什麼爸爸領養我,為什麼大家都騙我,媽媽生我時難產因而過世。」紀亞加重口氣。

  四個長輩你看我、我看你,誰都不曉得該從什麼地方說起。

  伯母向伯父使眼色,他放下碗筷,喝口水,緩緩道來:

  「你阿母難產死掉,肚裡的孩子也沒啦,你爸爸差點崩潰。幸而,當天同產房的未婚媽媽生下一對雙胞胎,我做主要了你過來,抱住你,你爸爸情緒才漸漸緩和下來。

  從此,他把你當成命根子,走到哪邊都惜命命,那些年下田,他寧可把你負在背上耕種,也不讓你留在家裡和伯母、嬸嬸作伴。

  在他眼裡,你的確是他和婉蓉的女兒,他常問我,紀亞的眼睛很像婉蓉對吧,紀亞的身材簡直跟婉蓉一模一樣對不對……他在你身上尋找婉蓉的特質,他全心全意,把你培養成另一個婉蓉,你是你父親最珍貴的寶貝。」

  這些……她都知道……

  「紀亞。」世泱在桌下握住她。

  「我沒事。」她勉強掛起笑容。

  「我不曉得你的親生母親、姊妹過得怎麼樣,但我確定自己做對了,你和你爸爸之間的緣分奇妙得讓人稱羨,他比村裡任何一個男人還要認真當父親。」叔叔說。

  「是。」爸爸愛她,用盡全心,她懂,一直都懂。

  接著,嬸嬸接話:「我們沒把你當成外人,你爸爸生病時,每天都在擔心你的未來。你堅持到台北念書時,家裡幾乎要鬧出大革命,你伯父打定主意,這輩子都不跟你說話,當時,他氣的不是你,而是自己,他氣自己沒本事替弟弟照顧好你這株根苗。

  你上台北,你叔叔每星期搭火車,坐四、五個钟頭車子到台北找你,看你有沒有餓了自己、苦了自己,對自己的親生兒女,他都沒那麼仔細。」

  低頭,她不語,知道、知道,家人的恩惠她全知道……

  世泱伸手攬住她,代她回話。

  「紀亞明白自己是余家人,清楚父母、叔伯的養育恩惠比天高,她只是想解開謎團,其余的並沒有多想。」

  「這樣就好,別辜負了你爸爸和母親,知否?」伯母說。

  「我知。」紀亞點頭。

  這天,他們待到將近天黑才離開,他們說過往、講回憶,每件事都和世泱沒關系,但他聽得興味盎然,他愛上鄉下濃厚的人情。

  ***    ***    ***

  一次全家旅游,將他們的感情系得更緊密。

  殷殷天天黏著紀亞,醒著、睡著,都要待在看得見紀亞的地方才安心。

  「我想,是那天你從家裡回飯店,臉上的淚水嚇到殷殷。」世泱說。

  哄睡殷殷,他們牽手進庭園,她在秋千上、他在秋千後,輕輕為她搖晃。

  「我以為掩飾得很好。」紀亞說。

  「殷殷是個敏感孩子,她很小就學會察言觀色。她觀察巧菱,判斷她的心情,巧菱心情好的時候,她才敢上前討好母親,巧菱心情不好時,她只敢遠遠的陪笑。巧菱離開前一夜,哭腫眼睛,那天你哭了,她以為你會和巧菱一樣,在隔天清晨離開。」

  她……終是要離開……

  「殷殷沒有安全感,她比一般小孩膽怯。我想,我要負很大的責任。幫幫我好嗎?如果你很難接受我,至少留下來,幫我教育殷殷,讓她學會獨立。你說過的,教養孩子,我拿不到及格成績。」

  紀亞不語。

  彎下身,世泱蹲到她面前。

  「我知道無權對你提出要求,但看在殷殷的面子上,請你……」

  「我沒有時間。」沖口而出,語畢,她後悔。

  「告訴我,有什麼辦法能爭取你的時間?」他拉起她的雙手,包在自己掌心中間。

  望住世泱,那是期盼希冀,是她在父親眼中經常看見的感情。

  彷佛間,她回到童年,父親包裹住她的手,遞給她一束稻穗,說:「這是爸爸用汗水換來的奇跡,將來你也要學爸爸,滴下汗水,開拓生命的奇跡。」

  會的,她會用汗水來開拓自己的生命奇跡。

  蓦地,念頭翻轉,她告訴自己,也許殷殷是她該創造的奇跡;也許她同殷殷,與她和父親之間,一樣擁有奇特緣分;也許她的來到,和當年自己來到父親眼前一般,都是神的旨意。

  「可以嗎?請你。」不求人的他,懇求起紀亞。

  不自主地,她點頭,瞬間,他眼眸綻放光芒。

  「謝謝。」世泱誠摯地說。

  「不客氣。」不要對她客氣,他何嘗不是她的奇跡?

  「我可以坐下嗎?」他指指她的秋千。

  「有點擠。」紀亞還是挪了位子。

  他坐下來,他的腿貼著她的腿,貼出春天的溫度,二十三度,不燥熱不寒冷,溫溫的,暖心。

  「說說你和父親之間的事情。」

  輕輕,他握住她的手,輕輕,他將她的手收在口袋中,長腿晃晃,晃動秋千弧度,完美的弧線、完美的低語呢喃,他們交心,在一次次的談話間。

  「我問他:『媽媽在天上有沒有照顧我?』他回答:『你沒照鏡子嗎?你一天長得比一天漂亮、功課一天比一天進步,要不是媽媽照顧,你哪裡會人見人愛?』」

  「他用了個很有趣的邏輯,牽系你和母親。」

  「我從沒見過媽媽,卻覺得她在我身邊。每次我有心事,爸爸就騎摩托車,載我到苗圃,買一棵天堂鳥種在院子裡。爸爸說,我可以對著天堂鳥向媽媽傾訴秘密,等花凋萎後,它會化身成真正的小鳥飛到天堂,把我的心事告訴媽媽。」那是她童年深信不疑的故事。

  年紀漸大,她知道凋敝的天堂鳥只會化成護花春泥,無法展翅迎向天堂,但她仍在心事重重的夜裡,到花店買一盆天堂鳥,對著它傾訴傷心。

  「他很愛你。」

  「對。爸常說:『將來你要找個和我一樣愛你的好男人,照顧他,並讓他照顧你。』我問:『我怎麼知道,他愛我有沒有像你愛我那麼多?』他說:『如果死亡也不能離間你們的愛情,那麼他的愛一定和我一樣多。』

  多殘忍,用死亡測試男人的愛情,誰禁得起這樣的試煉?不過,我父親禁得起,不管天上人間,他愛我母親,沒改變。」

  擁她入懷,親親她的發間,世泱不曉得自己能否受得起死亡測驗,但他相信,這個女人值得,值得任何殘忍的測試方法。

  「你爸爸從不凶你?」

  「我印象中沒有,但嬸嬸說有,她說我四歲時和堂哥跑到後山玩,我掉進池塘裡,堂哥跳進去把我救上來,我滿頭水草,全身濕透,狼狽地和堂哥牽手走回家。

  爸看見我,狠狠打我一頓屁股,教訓我不能到水邊玩,後來才知道,那個水潭幾乎每隔幾年就有小孩淹死。」

  「要是殷殷敢跌進水潭裡,我也會痛打她一頓。」

  「我賭你不會,你會叫工人把方圓五百裡的水潭統統填起來。」紀亞笑說。

  「這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他也跟著笑開。

  她開心、他暢懷,她展開眉頭,迎入他的笑容,他拋棄寂寞,把她的笑聲刻進心版中,他們的愛情滋生,在夜風裡,在星辰滿布的天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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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2:5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媽媽,快點。」殷殷坐在馴馬師身前,策動雪球,向前奔馳。

  「我不行。」紀亞抓住馬鬃,打死不放手,明明曉得世泱的御馬術很高段,她還是連連喊叫。「停下來、停下來,我快暈車了。」上顛下顛,她又叫又笑,嗓子喊出半啞。

  「放心,你沒搭車,暈不了車。」世泱在她身後說。

  迎風面,蕩開他的聲音。

  「你說什麼?」她大聲問。

  「你沒坐車,不、會、暈、車。」

  他趴下身,湊在她耳邊答,暖暖氣息噴上,噴出她滿頰绯紅,他的長手臂像披風,將她包裹。

  「我會暈馬。」她難掩赧顏。

  暈馬?新鮮詞匯,世泱拉過缰繩,放緩速度,任馬自由行。

  慢慢地,她松開手,緩緩地,她挺直腰背,靠到他身前,他環住她的腰,一樣包裹起她的安全。

  「騎馬真刺激。」滿足喟歎,她見識了另一種生活,那是全然的貴族、全然的神仙日子。

  「還可以更刺激一些,只可惜你會暈馬。」他取笑她。

  聽見她的歎息,看見她眼簾上的笑意,多容易滿足的女人,一朵花、一枝草、一趟馬上奔馳,都能教她雀躍不已,他不理解,同樣基因怎造就出截然不同的個性?

  「我會慢慢適應。」她對自己有信心。

  「你沒騎過馬?」

  「有啊!」她笑笑,把拂在頰邊的散發攏到耳後。

  「有還那麼害怕?」

  「我玩過騎馬打仗。」都是「馬」,了吧?

  玩他?世泱彈指敲上她的後腦勺。

  「家庭暴力。」

  捂住後腦勺,她的笑映入他瞳仁,她的笑和巧菱一樣燦爛卻少了美艷,她不太懂得誘惑男人,卻成功誘惑他的心。

  「你不像女人。」

  「我本來就不像女人,對男生和女生的分野,是到國中後,我才有了粗淺認知。」

  「往下說。」

  他喜歡聽她細說從前,喜歡看她聊起父親時,那種崇拜敬愛的眼神,他知道,有一天,他的殷殷對人說起父親,也會使用這樣的眼神。

  「知道自己和男生不同,我對父親發了頓脾氣。」說到這裡,她忍不住笑彎腰。

  「關你父親什麼事?」

  他不苟同,放開缰繩,臉靠上她的臉,她軟軟的身子貼入他胸前,他享受起她發梢上淡淡的薰衣草香。

  「我很野,上山下海、耕田拔果,不管到哪裡,都跟著父親。我的玩伴是堂兄弟、是男同學,不是堂姊妹或班上女生。我玩紙牌、打陀螺、騎馬打仗,都是粗野游戲。

  堂姊妹們幫嬸嬸曬蘿卜干的時候,我扛著鋤頭和爸爸進竹林;她們過年穿新衣新鞋、提燈籠時,我不畏寒冬,卷起褲管和堂哥到溪邊撈蛤蜊。」

  「不錯的童年。」再縮縮手臂,他愛上兩人的零距離。

  「我曬得像非洲黑人,老師問我是不是原住民,嬸嬸還買來旁氏冷霜給我敷臉。」給十歲小女生敷臉,這種事只有嬸嬸做得出來。

  「你現在白得近乎透明。」

  「女大十八變啰,我發育得慢,國二第一次月經來潮,我慌了手腳,哭喊著快死掉,爸被我嚇壞,背起我,就要帶我去看醫生,幸好讓伯母攔下來。聽說,大伯母教我如何處理月事時,爸爸在門外來來來回回,緊張得不得了。」

  「突然發現,吾家有女初長成,他肯定要慌手腳。將來,我碰到這種狀況時,恐怕不會比你父親做得更好。」他歎氣,標准的杞人憂天。

  「你會,我對你有信心。」

  縮在他懷裡,別有一番安心滋味,她眷戀他的懷抱,眷戀上冷漠男人。

  「再說吧,我想聽。」

  「伯母告訴爸爸該注意的事項,那天爸爸熬一鍋可怕的東西逼我吞進去,還不准我和堂哥到溪邊抓魚。我氣壞了,撲到爸爸懷裡猛捶他,罵他把我生錯,我是男生偏偏把我生成女人。」

  「無理取鬧。」他笑開,在她身邊,俯拾皆是快樂。

  「我是啊!」她承認無理取鬧。「我賭氣不吃飯,爸爸把飯端到房間,我餓死了,看到鹵肉口水直流,還是不肯低頭。」

  「餓自己一夜?笨蛋,用身體和父母親對抗,不孝到極點。」口氣不悅,他為童年的她餓自己,生氣。

  「錯,才沒餓整夜。爸賄賂我,說把飯吃完,就帶我去夜市逛,他答應給我撈魚、打彈珠,還有……」語頓,紀亞吸吸鼻子,繼續說:「我似乎一直在對我父親勒索。」

  「心甘情願。」他說。

  「什麼?」她沒聽清楚。

  「父親被女兒勒索,都是心甘情願。」下巴靠上她頭頂,他抱她像抱洋娃娃。

  「我考一百分,就要爸爸帶我去兒童樂園;我幫他捶背,就要他當馬讓我騎三圈;我用眼淚勒索他,要他帶我去天堂見媽媽,他沒辦法,只好替我種下一畦天堂鳥園。

  我很壞,壞到不行,他卻老認定我是媽媽給他的天使寶貝。他說他的人生因為我而有意義,哪知道,我的人生意義都是他給的。」話到後頭,紀亞哽塞。

  停馬,世泱把紀亞從馬背上抱下來,擁她入懷,他接納她的傷心,和她父親一般——心甘情願。

  「父親生病,他不讓我知道,在最後三個月裡,他忙著教會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態度面對親人離去,告訴我,有一天,他將先我進入天堂,他會和媽媽布置一座向日葵花園,為我架上秋千,耐心等待我完成人生每一個過程。最後,才能上天堂和他們相聚。」

  這天將至,可是不捨得啊,她捨不下眼前男子,捨不下殷殷,這對父女牽絆了她。

  「他教導你不畏懼死亡。」捧起她的臉,審視她的鼻眼,心疼……

  「對,我深受其利。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讓自己陷入恐懼的幻想裡,讓自己在最後光陰中,害怕、憎恨自己。

  世泱,答應我,當個好父親,給殷殷一把鋤頭,別送她一座結實累累的黃金果園。總有一天,你會先離去,她必須單獨面對自己。」

  「我答應。」勾起小指,他和她打勾勾,約定。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馬匹奔向他們,馴馬師下馬,把殷殷抱下。

  她跑向母親,紀亞捧起她的臉,替她整整亂發。「你們去哪裡?」

  「媽媽,我摘了這個。」她打開雙手,兩顆翠綠色果實躺在她掌心。

  「這是什麼?」世泱問。

  「這是未成熟的小木瓜。」紀亞替殷殷回答。

  「可以吃嗎?」世泱問,他不是鄉下人,對大自然認識不深。

  「可以,把皮削開,剖半、取出種子、切細條,用鹽巴抓一抓,除去澀味,再用糖醋腌漬起來,酸酸甜甜,好吃到不行。」

  「媽媽教我做好不好?」殷殷問。

  「沒問題。」

  「媽媽,老師教我……」殷殷有一大堆想說的話,紀亞安靜傾聽。

  世泱把馬交給馴馬師,一手抱起殷殷,一手勾住「妻子」,往家的方向走,這是親子光陰,專家很提倡的教育方式。

  ***  ***  ***

  夜裡,殷殷抱故事書下樓,打斷談天中的世泱和紀亞。

  「媽媽,我要聽故事。」

  「好,故事書給我。」紀亞打開故事書,看看標題,是「元元的發財夢」。

  殷殷窩進世泱懷裡,紀亞一樣靠進他懷間,和殷殷並靠著,分享故事書。

  沒有承諾約定,他做主當她們的天,做主替她們圍出安全范圍,他在,她們不必擔心生活危險。


  「放羊小孩元元很孤獨,他的好朋友只有楓樹、小鳥和山上的百合花,他常作白日夢,夢見變成有錢人,並娶公主為妻。

  突然,風刮起濃霧,他看見一座巨塔,巨塔裡住了變色龍……

  元元和變色龍交換了能聽見賺錢聲音的耳朵,知道商人想買下美麗小鳥獻給公主,於是他把小鳥全抓起來,以百倍價錢賣給商人,他變成有錢人,但再聽不見鳥叫聲。

  元元和變色龍交換能聞得到賺錢味道的鼻子,夜裡,他聽見錢鼠說公主嫌蜂蜜不夠香,這時他聞到空氣中濃濃的楓樹香,元元趕緊上山割楓樹皮采收楓糖,以百倍價錢賣給公主,元元變成大富翁,但楓樹卻死光光。

  變色龍告訴元元,想娶公主必須獻上特別的花,於是他和變色龍交換眼睛,讓他能看見最特別的花,但……那是他的好朋友百合花啊!小百合傷心地說:『我們的好朋友小鳥和楓樹都死了,你不是忙著賺錢嗎?怎麼有空來找我呢?』元元說:『我想向公主求婚,可是缺少一朵花……』百合傷心地問:『你要把我獻給驕傲公主?』

  元元閉上眼睛,采下百合花獻給公主……公主拉著元元跳舞,她踩傷了百合花,元元再也忍不住了,他推開公主,抱起百合花沖回山上,他不斷掉眼淚說:『你不要死啊,你是我最後的朋友,請不要讓我孤伶伶活在世上……』他的淚水滴在花瓣上,百合花慢慢張開眼睛復活了。

  他的眼淚洗掉可怕的白日夢,一切又和從前一樣,微風吹著楓樹,小鳥快樂唱和,小百合花芳香,而他仍然是愛作白日夢的元元。」


  合上故事書,紀亞問殷殷:「你覺得這個故事怎樣?」

  「我討厭變色龍,它是壞蛋。」

  「變色龍不是壞蛋,它幫助元元完成夢想啊!」

  「它害死元元的好朋友。」

  「天下的事沒有十全十美,元元想當有錢人,勢必做某部分犧牲,他可以選擇當個自由自在的窮小孩,也可以選擇背棄朋友,成為有錢有勢的人。如果讓殷殷選,你要選什麼?」

  「我選朋友,我要和他們一起快樂生活。」

  「你選擇快樂,那麼你就會成為一個幸福女生。」

  「媽媽,你選什麼?」

  「我選擇發財。外公去逝後,我提行李到台北念書,我笃信有名大學為我背書,我就能進入大企業,辛勤工作後,我將變成有錢有勢的女強人。」

  「你變成有錢人了嗎?」

  「我比一般女孩子有錢,職位也高人一等。」

  「你把快樂拿去換錢?媽媽,你有那麼笨嗎?」殷殷問。

  她笨?紀亞頓了頓,轉向世泱,求助:「你女兒太聰明,問倒我了。」

  世泱替「妻子」的笨,解釋:「大人不容易感覺快樂,因為我們身上背著責任義務,我們訂定目標,不斷努力往前,這個過程是很辛苦的。」

  「不可以把快樂當作目標嗎?」

  好問題,但他給不出合理答案。

  輪到世泱對紀亞說:「你女兒太聰明,我說不過她。」

  不反駁,她把殷殷當成女兒,早習慣成自然。紀亞抱過殷殷,將她摟在懷裡,軟軟的小臉貼住她的頸子,雖沒有血脈相連,親情已然形成。

  「媽媽跟你說,工作對我而言快樂少、成就多,它證明我的存在價值,證明自己被社會需要,被需要、被看重的感覺很不壞。只不過,偶爾會覺得疲憊,偶爾覺得花那麼多時間來追逐成就有點笨,然後……」

  「然後怎樣?」

  「然後我選擇放下一切,留在殷殷身邊,把快樂當成人生重大目標呀!」親親殷殷的臉,她笑彎眉。

  拉住爸爸、媽媽,殷殷把三只手相交叠,叠出一個幸福家園。「爸爸、媽媽,我們要永遠在一起,永遠選擇快樂。」

  永遠……很棒的形容詞,只是她的永遠不夠多、不夠長。笑僵在頰邊,她無法應允。

  她不接話,世泱接:「早晚殷殷會長大、會嫁人,會覺得王子比爸爸媽媽更重要。」

  「不對,爸爸媽媽最重要,我只要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就好了。」

  紀亞歎氣,「殷殷,你要學習和每個人相處,學會讓每個人在你生命中重要。那麼,有一天爸媽老了,上帝接我們到天堂時,你才不會太難過。」

  「天堂好玩嗎?別去可不可以?」

  「別擔心,就算媽媽到天堂,你也會常想我,對不?」

  「對,我會很想很想你。」想起母親離家那段日子,殷殷忍不住紅了眼。

  「你會想媽媽什麼?」

  「想媽媽不要我了,殷殷好可憐。」

  「錯了,你要想,媽媽不會騎馬,坐在黑皮背上,一直喊叫的滑稽模樣;你要想,媽媽念故事書給你聽,你拼命問問題,把媽媽問倒的事情。最好想想,媽媽幫你洗澡,你把泡泡塗在媽媽頭發上,把媽媽變成老太太的蠢樣子……」

  紀亞說著說著,殷殷笑得很開心。

  紀亞拍拍她的背,說:「要多想愉快的事才對,要記得哦,媽媽愛看你笑,不愛你愁眉苦臉。」

  紀亞和殷殷的討論讓世泱揪了眉,殷殷才五歲,紀亞干嘛那麼早教導她生死離別?

  父親生病,他不讓我知道,在最後三個月裡,他忙著教會我,死亡是人生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要我用豁然態度面對親人離去……

  突然,紀亞的話撞進他腦子裡,她在教導殷殷用豁然態度面對親人離去?因為她只有「最後三個月」?

  慌地,世泱忙甩頭,甩去荒謬念頭,不會,不一樣的,紀亞很健康,和她父親的情況不相當。

  「好了,殷殷該上床睡覺了。」紀亞順順殷殷的頭發說。

  「我要和爸爸媽媽一起睡。」她勾住紀亞的脖子,宣示。

  世泱看紀亞一眼,下獨裁決議:「好,都到爸爸的大床睡。」

  抱起殷殷,牽起紀亞,他們不是夫妻,但他將她當成正名妻子。

  同睡?紀亞有幾分忸怩,但他的手掌大得像毛毯,輕輕裹起、溫暖入襲,明明是不熱的四月天,但在他的掌握間,她熱紅了臉。

  是什麼感受?不明確,模模糊糊的快樂蕩在心間。

  仿佛爸爸媽媽回來,身邊又有了貨真價實的親人,仿佛歸屬感重返心問,在這裡、這個城堡、這對父女身邊,是她人生的定位點……

  不想了,殷殷說得對,把快樂當作人生目標沒有不對。

  彎彎指頭,指節扣上他的手,她有了主動,不再是被動接受。

  世泱感受到她的回握,寬寬的唇拉出好看弧線,冷冷心情因她注入暖流。愛她,很容易,比吃飯睡覺更不需要學習,仿佛他們本是一體,亘古恆今,兩人尋尋覓覓,便是在尋找這刻的相聚相攜。

  沖動,他想告訴她,我們結婚吧,辦一個城堡婚禮,找所有的親人朋友都來參與,把城堡裡的寂寞冷清一舉消滅,從此,這裡是天堂、是幸福園地,再沒有半分陰影。

  ***    ***    ***

  他的床果然很大,把快入睡的殷殷擺到床鋪中央,世泱先躺上床,對著還站在床緣遲疑的紀亞說:

  「睡覺啰。」

  「我想……」

  「你擔心我隔著殷殷對你不客氣?」他道破她的想法。

  「男人的獸性高於人性。」她刻意緩慢點頭,點得像個注重品德的老學究。

  「我的自制力不壞。」他的人格有CAS和ISO雙掛保證。

  「那是你尚未遇見美女。」頂嘴天後就是她啦,要她乖順聽話,下輩子再說!

  「美女?我以為你對容貌缺乏信心。」

  「是你的經常性恭維增強了我的自信心。」

  「可不可以透露,你需要多少的恭維才能認真相信,我和殷殷一樣需要你?」

  話問出口,頂嘴女人紅了臉,眼光東飄西蕩,就是不敢停留在他身上。

  「我不確定誰需要我,但我確定自己需要睡眠。」說著,紀亞躺到床的另一邊,閉上眼睛假寐。

  五秒钟,她聽見一聲輕歎,再五分钟,她感覺手背上有重量相叠,又十分钟,她偷偷睜眼,瞄了瞄熟睡男人。

  他很好看,堅硬的五官在睡夢中增添幾分柔軟,濃濃的眉毛舒坦,要是能夠依賴這樣的男人一生很不壞,要是能夠……

  她的「能夠」尚未想齊全,無預警地,他睜開眼,再一次,她的雙頰充血,瑰麗紅顏映上他心髒正中間,紀亞別開頭,背過身,又裝睡。

  望住她的背影,他微笑,同樣側身,大手橫過殷殷,停留在她腰際。

  ***    ***    ***

  家教老師帶殷殷算數學,紀亞走到世泱書房前,敲門。

  門開,他笑出一口燦爛白牙,他很開心,尤其是最近,園裡所有人都看得出他的心情。

  「你忙嗎?」紀亞問。

  「工作結束了,要不要進來?」

  「不打擾的話。」

  「不打擾。」正確的說法是,不管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她的出現絕對不會是打擾。

  勾住肩,將她往裡面帶,這是她第一次進到書房,書房裡有好幾部電腦,還有個大大的螢幕,那是視訊設備,靠牆的一整排書櫃裡擺滿書籍,不只有商業用書,還有很多的古典名著和散文作品。

  最棒的是一組大到讓人想當跳床的沙發……

  「喜歡嗎?」順著她的眼光,世泱問。

  「很喜歡。」

  她的喜歡還沒有做出表現舉動,他先打橫抱起她,將她送到大大的沙發中間。

  滾兩滾,歎長氣,伸伸懶腰,她笑說:「原來這就是有錢人的生活。」

  他大笑,坐在她身邊,「你到今天才知道我是有錢人?」

  「對,有這樣一組沙發的人,肯定是有錢人。」說著,她縮手縮腳,又在上面翻兩圈,他大手一撈,把她撈進懷裡,他敢保證人皮沙發一定比牛皮沙發來的舒服。

  「我有一座不是普通人供得起的馬房。」他是有錢人的證明多到「罄竹難書」,她居然半點沒知覺!

  「有些人天生愛炫耀,挖光口袋也要養幾匹馬,宣告自己不和平凡劃等號。」何況,養兩匹馬就叫有錢?他該到蒙古草原看一看。

  「我的土地很大,從東到西放眼望不盡。」大手一揮,他從東邊窗口指到西邊窗。

  「想當年,我們余家也是田僑仔,我們可從沒誇口說自己是有錢人。」推開他的手,她的驕傲和他相當。

  「怪物!」他大手一落,包在她頭頂上,幾個搓揉,把她的長發變成鳥窩。

  「說不過人家,就做人身攻擊,實在不高級。」紀亞伸五指在發間扒扒抓抓,抓回原本的烏黑柔順。

  「土地、馬匹、豪宅,加上你每天吞進肚裡的高級食材那麼多,都沒聽你誇我一聲富豪,一組沙發就輕易收拾你的心,不是怪物是什麼?」

  把她的頭發撥到身後,他喜歡她的發更愛她的臉,很多人都分不清雙胞胎的差別,現在他可以很容易分辨她和宋巧菱。

  她們的五官一樣,但說話的神情南轅北轍,巧菱柔媚順從,她機智聰慧,而他最愛看她眼底不小心流露出的小狡黠。

  「很多女生外面穿得美美,內衣只穿一百塊錢,不管有沒有打腫臉都叫作充胖子,真正的有錢女生從頭到尾都不會讓自己丟臉,包括看不見的內在美。

  土地馬匹和豪宅都是你的外在美,而這組不招待客人的沙發才是你的內在美,你連內在美都那麼了不起了,當然很有錢啰!」

  靠在他身上,這姿勢她已經很習慣,習慣靠著他,一句一句話說,說不停的是嘴,熱烘烘的是停在胸口的喜悅,她愛上他,一天比一天更甚。

  「你太會說話。」

  「當然,我每個月要說服多少客戶喜歡我的企畫案呐!」

  「你很厲害。」他送出三分染料。

  「我可以接受你的崇拜。」她的染房大開張,買一送一,歡迎大家莅臨選購。

  搖頭,他說不贏好辯女生,大手貼上她的腹,世泱柔聲問:「肚子還痛嗎?」

  早上,她和殷殷在院子裡澆花,忽然間壓住肚子,痛得冷汗直流,殷殷嚇壞,哭著沖進書房,世泱抱起她就要送醫院,紀亞極力阻止,說什麼躺躺就好。

  躺躺就好?那麼這世界不需要醫院,只要到處擺幾張床就行了。

  但,紀亞果真躺躺就好了,中午吃飯時,她又是神清氣爽。

  「早就不痛了,我中午不是吃很多嗎?」她笑得誇張,有點欲蓋彌彰。

  「找醫生檢查看看,正常人不會這樣子痛的。」憂愁攀上眉,他擔心。

  「老毛病了,我已經痛很多年,沒辦法,工作忙,三餐不定時嘛!」她笑笑。醫生再也幫不了她的忙,這些事她早知道。

  「是胃出問題嗎?我讓管家准備胃乳放家裡。」順便要廚師准備照顧胃的食補,替她好好照顧身子。

  「不要操心,沒事、沒事、沒事,我要講幾次沒事,你才肯相信?」手叉腰,她想當潑婦,但有一點點的小難度。

  「我比較相信醫生的話。」她的沒事進不了他耳底。

  「你啊,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信任別人。不說這個,我們來談談我……姊姊好嗎?」話題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為什麼想談她?」皺眉,他不愛聊,這是爛話題。

  「我又接到她的信了,談她,讓你很為難?」

  他沉默,她挪挪身子,想把自己挪進沙發中央。他不同意,抱住她的腰,再度把她攬個滿懷,他的下巴貼住她的額,很久很久,不語。

  「我不認識她,但她畢竟是我姊姊,身上和我流著相同的血液和基因,我們有一模一樣的五官和身材,我無法對她不好奇。」

  他望她,半晌,為了她的好奇心,他開口:「第一次見到她,我就想娶她。」

  「因為她很漂亮?」

  「對,愛她的眉眼鼻唇,愛她纖細的腰身,那時,只一眼,我就告訴自己,是她,她是我今生要娶的女生。」

  「於是你們陷入熱戀?」

  「是的,一個月後,我們結婚,婚後我為她蓋馬廄、養白馬,以為她會非常快樂,但我錯了,她對大自然的一切都不感興趣。」

  「她不喜歡鄉下,她幻想過都市生活。」紀亞說。

  「你知道?對了,她寫信告訴過你。」

  「她以為你待不住鄉下,早晚會帶她回到台北。」

  「她從沒親口對我說,她窺伺我的心意,刺探我的想法,就是不把話挑明說,當她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就關起門來哭泣。她的行為讓我糊塗極了,我不曉得哪裡做錯,我氣她,也氣自己。」

  「後來呢?」一個不說、一個猜不著,這樣的婚姻怎不存危機?

  「她懷孕了,為了讓她好過一點,我想盡辦法討好她。我發現,她對名牌衣服和首飾、包包感興趣,我就讓專櫃小姐到家裡為她服務,她喜歡我從台北下來的朋友,我就常常邀請朋友到家裡小住。」

  「這讓她快樂嗎?」

  「是的,我慢慢了解,她喜歡、向往的生活,正是我急欲逃離的;我慢慢發現,我們是兩條不該出現交集的平行線。我對她的迷戀退燒,尤其在看見她對殷殷的態度之後,我完全放棄對婚姻的努力。我想,就這樣了,反正一輩子很快,等殷殷大到不再需要母親時,我就放開她。」

  「她等不了那麼久。」

  「對,她認識克禮,我的大學死黨,我不知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直到克禮找我道歉,我才曉得讓好友和妻子背叛。」

  「你要求他們離開?」

  「不,我只讓克禮走,因為殷殷離不開巧菱,諷刺對不?一個不盡職的母親,居然贏得女兒全心愛戴,但她還是選擇留下離婚證書和克禮一起離開。」

  他不在乎離婚,甚至也不在乎巧菱了,他只是太心疼女兒,於是拼命想著自己哪裡做錯,為什麼連婚姻都保不住?

  很受傷嗎?她跪到椅子上,輕輕將他擁入懷,像抱殷殷般,哄拍他的背,他環住她的腰,汲取她身上的味道,她是上蒼同情他,派遣來的天使。

  「還氣嗎?」

  「不氣了。」

  「為什麼?」

  「因為來了你,一個願意對我敞開心說真話,一個願意對殷殷付出愛心的女人,謝謝。」拉下她,世泱將她抱入懷裡,她是他的,他喜歡這種感覺。

  她沒多說話,只是輕輕淡淡的吐出三個字——

  「你值得。」

  他值得?她說他值得這般對待?他在婚姻中受創的自信心因她簡單的二個字彌補,他再不覺得自己是個失敗丈夫,再不認為自己沒有能力愛人。

  「告訴我,你的熱戀是怎樣進行的?」她微笑,尋出輕松話題。

  「好奇寶寶。」

  「快快,快滿足我的好奇心,說,你有沒有寫情書、送紅玫瑰?」她催促。

  「巧菱不要情書、紅玫瑰,她要的是鑽石和項鏈。」

  「你送了?」

  「對,再加上雙B轎車,專人接送。」

  「你的愛情好昂貴,當時為什麼不是我碰到你?」紀亞誇張歎氣,歎得世泱大笑。

  「二十歲的你在哪裡?」他反問紀亞。

  「我在念大二,晚上兼六個家教,從星期一到星期六。」那時,她很丑,綁了馬尾,兩條牛仔褲、兩件襯衫是她所有裝扮。「信上說,她和母親都住到這裡,我和我母親長得像嗎?」

  「很像,你們身上帶有強勢的遺傳基因,你不覺得殷殷和你也很像?」

  「有人這樣說。」她同意。

  「巧菱離開後,岳母告訴我,錯全在她。」終於,他又承認了巧菱的母親是自己的岳母。

  「為什麼?」

  「她說自己是未婚媽媽,不負責任的男人將她們母女拋棄,為維持生計,她到酒店陪酒,賣身賣心,賣掉青春和人生,所以立志要巧菱嫁入豪門,再不讓錢為難。她清楚巧菱不愛我,甚至怕我,但她一向乖巧聽話,於是聽了母親的意見嫁給我,沒想到在婚姻裡,光是聽話並不夠。」

  「你們一直處得很差?」

  「我想,她努力過。結婚第一個月,她十足像個小妻子,溫順柔和,雖然巧菱讀書不多,和她說話深度不廣,但她刻意討好我,配合我喜歡的話題閒聊,然後一面打呵欠。」說到這裡,世泱和紀亞同時笑開。

  接著,世泱走到抽屜拿出婚紗照,遞給紀亞。「這是我為殷殷留的。」

  接觸照片裡的姊妹,她感歎,「明明是那麼相像的兩個人,我竟然對她感覺陌生。」

  「你們本來就是陌生人,除了相似的五官之外,沒有半點共同處。說吧,這次她的信裡提到什麼?」

  「她懷孕了,她一心給孩子最多的母愛,但覺得對不起殷殷。」

  她還說在克禮身上,終於認識愛情,她有罪惡感,不敢奢求世泱和殷殷原諒她,但願紀亞能替她,為他們多做一點事情,雖然這種要求過分,但她不能不自私。

  「她不愛殷殷是因為我吧!因為她不愛我,所以無法疼愛殷殷?」世泱問。

  「不要難過,錯不在你。」

  「錯在誰?」

  「誰都沒錯,硬要編派出一個人,那是月下老人,他老眼昏花,把巧菱錯當成我,不然,你該對我一見钟情,殷殷該由我來生。」

  意思是,她對他有心,一如他對她?笑飄上眉梢,把嚴肅的兩道眉毛,烘出幸福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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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3: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早上,殷殷跑進紀亞房裡,兩人玩著遠古時候的游戲。

  紀亞哼唱兒歌:「釘子丁個,小咪小個,一把抓住哪一個?」曲子結束,五指迅速合起,紀亞抓住掌心的小指頭。

  殷殷被抓住,她耍賴:「不算、不算,重來。」

  「哦,殷殷賴皮。」紀亞捧住殷殷的頭,兩人額頭頂住額頭,咯咯大笑。

  霍地,門被打開,兩人同時轉頭,看見臉色凝重的世泱。

  怎麼了?紀亞發愣。

  「殷殷,你去練琴,林老師會陪你。」世泱音調刻板冷峻,像抑住了極大情緒。

  「哦。」乖乖應從,她攀上紀亞的脖子,偷偷在她耳邊叮咛:「媽媽,你不要和爸爸吵架哦!」

  他和巧菱吵架都是這號表情?難怪殷殷要擔心。

  「沒事的,我保證絕不和爸爸吵架。」她也湊在殷殷耳邊說悄悄話。

  開門、關門,殷殷離開。

  門裡,世泱盯住紀亞,半晌,眼光不轉。

  「這樣看人很恐怖呢!」紀亞笑笑,走到他身前。

  他沉默。

  「是我做錯事,還是你做錯事,要向我忏悔?」她開玩笑。

  他仍然不說、不反應,他被定格了?踮起腳尖,她把手心貼到他額間,「沒有發燒啊,你哪裡不舒服……」

  沒等她把話說完,一個用力拉扯,他將她拉到胸前,那力氣……分明想將她和自己揉成一體。

  他的下巴緊抵她的頭頂,他的手圈得她不能呼吸。怎麼了?發生什麼嚴重事情?為什麼他在發抖顫栗?

  手環上他的後腰,紀亞安撫輕拍。

  「沒事的,不要擔心。」

  一個大孩子呵……在他懷間,紀亞微笑,這種被需要的感覺讓人驕傲。

  他沒回答,冰冰涼涼的淚水沿著她的黑發落入頸項。

  他在哭?

  震驚!紀亞慌了手腳,想推開他看仔細,但他的手臂比她的更強壯有力,他圈住她,更緊更緊。

  「別嚇我,發生什麼事你說出來,我們一起想對策,一定可以解決的。」把太陽掛上,她要他往光明處想。

  雙手扣住她肩膀,世泱拉出一點距離,迫切地說:「你說得對,可以解決的,我們馬上搬回台北,我送你進最大、最好的醫院重新檢查,如果台灣的醫生幫不了你,我們就飛到美國……」

  她弄懂了。轉身背對他,秘密揭開,她的隱私曝光。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了。我很生氣,這麼大的事你居然半句都不說,你打算瞞騙我到什麼時候?難怪你不肯留下來、難怪你不願意幫我教育殷殷、難怪你老說自己沒時間,我怎麼那麼笨?笨到沒想過,這些話背後一定有原因!」

  他從身後抱住她,同樣的用力、同樣的急切,他生怕她消失。

  「說了有什麼用?」她自問問人。

  沒關系了,她很滿足,原以為自己將孤獨死去,不必為誰掛懷、為誰牽情,時間過去,她會自人們記憶間消逝。但有了他和殷殷,他們教她掛心,卻也掛上滿意心喜,人生終點處,有他們相伴,真的很棒。

  「怎麼沒用!我可以想出好對策,可以陪你一起應付,一起戰勝病魔。」

  他習慣掌控命運,他是堅強男子,從不被狀況打敗,但她讓他有強烈挫敗感,淚水沿著頰邊垂下,不管自尊,不要驕傲,他只要老天把她留在自己身旁。

  紀亞伸手,拭去濕氣,他的眼淚擾亂她的心,教她無法安靜,可是……怎能怪他?

  「告訴我,你怎麼會知道?」紀亞推開他,直視他的眼睛。

  「我找人調查你,在你告訴我身分的隔天,調查結果剛剛送到。」不想分開,即使只有五公分距離,世泱拉回她,堅持她在懷裡。

  「報告上寫些什麼?」

  「你從小到大的求學經過、家人親戚、工作情形,他們查到你離職原因,到醫院調了病歷。」他但願沒看到書面報告。

  「所以,你知道得很完整了?」

  「對。」

  「你知道我開過刀,癌細胞已經從肝髒擴散出去,知道化療對我沒有幫助,醫生建議我找個美麗的地方,好好度過最後一段日子,對不對?」述說自己的病情,她不疾不徐,彷佛說的是別人家的事,與她無切身關系。

  「那只是『一個』醫生的診斷,他做不來的,別人未必做不到。」他否定她的主治醫生。

  「我可以坐下來嗎?我的腿有點酸。」她需要花大把的時間說服他。

  「好。」

  他坐在床沿,將她抱到膝間,從現在開始,每分钟,他要和她零距離。

  「你知道,我一向勇敢,對不對?」捧住他的臉,這麼好看的男人呐,掉淚讓人好心碎。

  「對。」再勇敢,她都需要一個男人來依靠,而他,當定了「那個男人」。

  「你猜,當我發現自己得到癌症時,第一個反應是什麼?」

  「解決。」

  「你真的很懂我,我甚至不浪費時間在哭泣上面。我向公司申請留職停薪,我找仲介替我賣掉公寓,租新套房,然後聘看護,進開刀房。你看,我連經濟部分都考慮進去了,我並沒有被恐懼控制。」

  他沒說話,圈住她的手臂加深力道,他有怨,怨她不像小女人,怨她可以這麼理智地思考、解決,不像他,一味拒絕、不願面對。

  「手術刀劃下去,醫生發覺情況不樂觀,本以為只要花三個小時的手術,硬是拖了七小時,醫生們盡心盡力,替我把所有的癌細胞清除干淨,我對他們只有感激,沒有任何醫術上的質疑。」

  停話,她望他,莞爾,怎麼是病人安慰起健康男人?

  「我拼命讓自己站起來,不在病床上消耗太多生命。可惜,當我沾沾自喜恢復得比鄰床病人快時,醫生告訴我,癌細胞有繼續擴散的現象。於是我開始進行化療,那是痛苦、沒有尊嚴的療程。

  化療後,我虛弱得說不出話,但還是咬牙和它拼了,早上化療,下午進西餐廳吃牛排,晚上嘔吐,把吞進去的食物全吐出來,第二天,我笑咪咪地拿著拐杖,背起癌症病患的專用營養劑,爬山去。我告訴自己,不要被擊倒,一次、兩次,再苦再痛,我都不准自己哭……直到聽見醫生給我的建議。

  我關在家裡哭了好幾天,死亡不斷在腦間盤旋,我想若是即時死去,或許痛苦會減少幾分,我考慮很多種自殺的方法,試想哪種成功率最高。」

  「不准、不許,我要你把自殺念頭丟掉。」他捧起她的頭,不自覺用力,仿佛要將差勁念頭,擠出她的腦袋瓜外。

  「已經丟了,在我讀過姊姊寄來的信後。我想,至少我還有一件事必須在死前完成,我正式向公司辭職,搭了很久很久的火車,來了。」

  「然後你放棄治療,對自己的病情不提半句?」他的口吻滲入嚴厲,非刻意,是無法控制自己。

  「想放棄的人不是我,是醫生,他實話實說,說化療對我沒助益。」

  「一定有新藥可以嘗試。」

  她笑著搖頭,「我決定接受醫生的建議,好好利用最後半年,做我想做、喜歡做的事。

  我到微風廣場,買個名牌行李箱,我上網查尋各國旅游景點,擬好計畫書,收拾行囊離開住了十二年的大台北。然後一個美麗的錯誤讓我們撞在一起,我真的很想告訴你——文世泱,認識你,真好。」

  勾住他的脖子,主動送上唇,這是她的初吻,從沒有男子碰觸過的禁地。

  淡淡的甜,清淺的香氣,小小的文火燃心,一點一滴,燃上他的情,這樣的女子教他怎不疼惜?

  他愛上她了,在她訴說童年時;他愛上她了,在她自信滿滿地對他闡述教育理論時;他愛上她了,在她敘述自己的生命將盡,仍然勇敢……

  「糟糕!」

  他發現自己被說服,不對,他不妥協。他不放棄治療她的任何機會,他要相信老天、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將她治愈的方法。

  「什麼事情糟糕?」分開一點點,紅著臉的紀亞問。

  「我愛上你了。」

  噗哧笑出聲,紀亞問:「是不是因為我的吻技太高明?」

  「我愛上你的勇敢,愛上你的聰慧,愛上你溫暖柔軟的心情,也愛上你在我身邊。我獨獨對你的吻技不認同,它太生澀、不夠熱情。」眉頭仍然皺折,他很亂,亂得對她的病厘不出頭緒。

  「你在批評我的吻?」

  「我在恭維你的冰清玉潔。」他想開玩笑,卻發覺自己笑不出聲。

  「你有一張善於甜言蜜語的嘴。」

  「我寧願它擅長和你接吻。」

  紀亞歎氣,「世泱、世泱、世泱……我第一次這樣喊你……」

  「習慣嗎?」

  「不習慣。」她說實話。

  「怎麼辦?」

  「多喊幾次,世泱、世泱、世泱、世泱、世泱……相不相信,喊過一百次後,你就會成為我生命裡,最重要的男性?」她在說謊,他已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性。

  「倘若喊一千次呢?」

  「那麼我會捨不得同你分離。」

  「很好,你喊一千次,我們就此約定,不分離。」

  「我和你約定,永遠不離開你心底,只要你想起我,我一定在心裡對你展露笑意。」

  「只能在我心裡嗎?也許再找醫生、再試幾次,你可以留在我身邊。」

  「笨,要不是百分之百確定,我怎捨得放棄?」

  他無語。

  她沒說謊,認識紀亞只有短短幾星期,但他明白,她不是會輕易放棄的女性,只要有一點點可能性,她會盡全力爭取。

  「我捨不得你們面對死亡分離,那種感覺很苦。」紀亞又說。

  他不語。

  「別憂心,我要將來你每次想到我,只有甜蜜,沒有憂郁。」手攀上他的脖子,愛他,她願用盡生命。

  身子緊密貼合,他的吻落在她唇間眼簾,落在她頰裡腮邊,他要愛她、努力愛她,用不充裕的時空,創造永恆眷戀。

  紀亞攀上他的肩,主動褪去他的衣衫,她愛他,好明確。

  這天,她成了他的女人,他為她的生命創造光輝,她再不遺憾愛情缺席,而他暗自立誓,要留下她,一世一生。

  ***   ***  ***

  她再不需要偷偷吃藥,她光明正大面對世泱,除殷殷外,家裡的僕婦傭工都知道她的病情。

  「再試一次。」紀亞說。

  把蛋交到殷殷手中,這是第七顆,原來看似簡單的動作,還是需要相當力道和技巧才能做得好。

  殷殷用力點頭,「我會成功。」

  「我相信。」紀亞回答。

  她堅持,獨立自主的人才能產生自信,要獨立,首要工作是建立能力。

  果然,這回蛋打下,蛋黃沒暈成一片。

  「我做到了!」殷殷嚷嚷。

  紀亞拍手,抱起她轉三圈,額對額,兩雙漂亮的眼睛相對。

  「殷殷會打蛋,以後,你可以替爸爸准備早餐。」紀亞說。

  「吃我做的早餐,爸爸會很幸福,對不對?」

  「對。」紀亞點頭。「現在爸爸照顧殷殷,等殷殷長大,就輪到殷殷照顧爸爸了。」

  「那我們馬上煮早餐給爸爸吃?」她迫不及待想表現。

  「好。」

  「分工合作?」

  「對,分工合作。」一個輕脆的Give  me  five,她們分頭工作。

  拿起鍋鏟,她們要做起司蛋餅、蘆筍沙拉,和世泱每天清晨都要喝的香濃咖啡。

  「殷殷,你削蘋果好不好?」紀亞問。

  「好。」從櫃裡翻出削皮器,殷殷再到果籃裡挑出兩顆新鮮蘋果。

  「小心……」

  「不要削到手指。」殷殷沒回頭,接下紀亞的話。

  紀亞回頭,看一眼專注的「女兒」,眯眼,微笑,幸福好簡單。

  點燃酒精燈,她將咖啡放進玻璃瓶內,然後打開爐火燙蘆筍,她的動作優雅,口裡哼著不曉得從哪裡聽來的歌。不一會兒,她發覺殷殷也在哼歌,她們各唱各的、各做各的工作,畫面諧和。

  二十分钟後,兩人端著拖盤進入世泱的房間,昨夜他工作太晚,沒參與睡前故事,今天,清晨的陽光在他的青色胡髭上暈出金黃亮眼。

  「吃飯啰!」門打開,紀亞喊。

  他醒了,卻裝睡。

  背過她們,他把枕頭壓到頭上面。

  「爸爸起床,我們去野餐好不好?」殷殷跳上床,跨騎到他身上。

  他還在裝,紀亞放下拖盤,走近,把枕頭拉掉,「賴床鬼,太陽曬屁股啰!」

  「太陽快來曬我爸爸的屁股。」說著,殷殷拉扯世泱的睡褲。

  「投降、投降,我起來了。」

  猛地睜開雙眼,他抓住身上的殷殷,在她腋下搔癢,逗得女兒尖叫。

  「快吃早餐,咖啡都快涼了。」

  紀亞也笑,她把盤子端過來,放在床頭櫃。

  「咖啡?太棒了,我需要這個。」坐起身,他端來咖啡,右手握住紀亞,這是下意識動作,他把握每個可以牽她的機會。「今天的咖啡特別香。」

  「媽媽煮的,我和媽媽一起煎蛋餅,沙拉裡面的蘋果是我弄的。」殷殷邀功。

  「我們殷殷很能干哦!」紀亞說。

  「我們殷殷」,是紀亞最喜歡的句型,他和她不是陌生人,而是「我們」,他們共同擁有殷殷,而殷殷系起他們的愛情。

  「殷殷會做什麼?」世泱問。

  「我會折衣服褲子、刷皮鞋、曬衣服,爸爸,你知不知道曬衣服之前要抖三下,把衣服的皺紋抖掉,才可以掛到曬衣架?」殷殷賣弄起知識。

  「真的?這麼麻煩?」

  「毛巾、枕頭套掛好後,還要砰砰砰砰砰,拍五下。」

  「拍五下做什麼?」

  「告訴裡面的細菌,太陽公公要來曬你了,害怕的話,趕快逃走吧!」

  世泱望紀亞一眼,多人性化的教育,她不當教育家,太浪費。

  把殷殷抱在胸前,他說:「將來我們殷殷肯定會和我們家媽媽一樣,變成最能干的女生。」

  「等爸爸老了,我就能夠照顧你。」

  「好,到時候,爸爸一定要讓殷殷照顧。」

  「一言為定。」她伸出小指,和父親相勾。

  濕氣滲出紀亞眼眶,這對父女呵,她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和父親。

  「殷殷快去換衣服,請管家媽媽替你把頭發梳起來,整理好後,我們去野餐。」世泱說。

  「萬歲,要去野餐啰!」

  殷殷跳下床,蹦著腳,離開房間,蓬亂的小辮子在身後跳躍,多令人羨慕的活力。

  房間裡剩下兩人,他望她,眼底滿是憂心,紀亞走近床邊,對世泱笑說:「別這樣看我,否則我要把你『抖三下』了。」

  「為什麼?」

  「抖掉你額頭上的皺紋啊!」順順他的額,她曉得他的擔憂,也捨不得他擔憂。

  世泱抱住她,一個翻身,她躺在床間,而他,輕壓在她身體上面。

  這動作太暧昧,但她不想推開他,不打算放緩愛情腳步。

  俯頭,他親吻她的唇,柔柔嫩嫩,還帶著淡淡的果汁香甜,那是她的味道,有春天、有馨甜,誰料得到,有這種味道的女人,生命竟要走入冬天!

  吻她,一回再一回,他愛在她身上尋找幸福滋味,愛同她一生一世缱绻。

  文火燃上激情,她在愛欲裡沉浮,環住他的頸項,密合起身體弧度,他們本是一體,何苦分離。

  他的吻膜拜著她的身體,一寸一寸點上熱情,他進入她、進入她的生命,他同她唱和著生命交響曲,強烈的節奏、震人心弦的音律呵,他不服輸、不要服輸啊!

  天……他真的輸不起,輸不起紀亞離開他的生命……

  喘息間,他半支起身,帶著十八歲小男生的腼腆。

  「對不起,你的唇太誘人。」忍不住,世泱又在她唇間偷上兩吻。

  「你嘴裡的咖啡香也不壞。」她回敬他。

  「你喜歡,我讓咖啡香二十四小時不離口,隨時迎接你的親吻。」

  「喝太多咖啡不好,中年後容易罹患骨質疏松症。」她像個妻子,唠叨起他的身體。

  「你不喜歡我喝,我就戒。」

  「我心疼女兒,擔心將來她要照顧骨質疏松症患者。一天只喝一杯好不好?」

  「好。」她要什麼,他都承諾。

  「好好照顧自己,失去父母親的孩子很辛苦。」忍不住,她再次叮咛。

  「我會的。你已經開始教殷殷甩竿了,不是?」她把家事一件件教給殷殷,告訴她無數人生哲理,她要殷殷自己努力,創造生命奇跡。

  「也許我是多此一舉,以你的財力,大可用鑽石黃金把她鑲起來,就算當溫室公主,也能活得自然惬意。」

  「不,你才是對的,人不會一生順遂,我要她有能力在逆境中幫助自己。」

  「很高興你贊成我。」

  「如果你也贊成我,我會更開心。」拉過棉被,他將她密密裹起,棉被下,兩具身軀緊密相親相依。

  「贊成你什麼?」紀亞不懂。

  「再看一次醫生,再做一次確定,也許它將改變三個人的命運。」

  「我的身體,自己好清楚。假設我真的只剩半年,那麼我要尊嚴地活著,我要和你共同創造屬於『一家人』的回憶,不要把時間拿來和醫療器材空耗。」

  「紀亞……」

  「相信我,我真的很幸福,我相信,你們是上帝送給我的禮物。」

  不是、不對,她才是上帝對他的恩寵。

  一次失敗婚姻,他否定起自己,他不准自己快樂同時,將殷殷拉入陰霾裡,要不是她出現,要不是她為他重啟光明希望,他相信自己會孤獨一世,再不相信女人、相信愛情。

  撫過她的臉,這才是他的女人啊!曾經,他對一個相同五官的女子錯認,錯認她是此生良緣,沒想到這一錯,滿盤皆輸。

  幸而她來了,耐心地為他拾起棋子,一顆一顆重新布,布出新局面,布出他的正確愛戀。

  「只一次,就一次,我不會要求更多。」他懇求起她。

  能說不嗎?紀亞微微點頭,拉出笑容,這個不死心的男人呵……

  ***    ***    ***

  「你們在做什麼?」

  午後,一張方格綠餐桌布鋪在大樹下,紀亞和殷殷拿著色紙,仔細折叠。

  「爸爸。」殷殷抬頭,對世泱招呼。

  「很認真哦,我叫好幾次,你們都沒聽到。」世泱拿起一只紙鶴細瞧。

  「媽媽在教我折紙鶴。」殷殷答。

  「折紙鶴做什麼?」

  「媽媽說,碰到困難時,把心事寫在紙上、折成鶴,紙鶴會把我們的心事帶到天上,請小仙女幫忙。」

  殷殷的回答,讓世泱聯想起紀亞提過的天堂鳥。

  「紙鶴是進化版?」世泱問。

  他的問話莫名,但紀亞聽得懂。沒錯,是進化版,大台北的天空不適合種天堂鳥,而她的心事太多,等不及花開花謝。

  「是。」

  世泱將殷殷抱起,手指向池塘旁。「明天,我們在那裡開辟一塊小花園好不好?」

  「好啊,要種什麼花?」

  「種天堂鳥。」世泱說。

  「為什麼種天堂鳥?」殷殷不懂。

  「因為天堂鳥有一雙強健的翅膀,可以載著你對親人的思念,飛到天堂,教親人們知曉,你從未將他們遺忘。」紀亞接手回答。

  「天堂在哪裡?天堂鳥要飛很遠才會到嗎?」殷殷沒見過天堂鳥,卻心疼起它的疲憊。

  「是啊,天堂很遠,只有親手種下的天堂鳥,才能替你找到親人,替你訴說思念。」

  這是父親對自己說的,一天一天,她沒忘記過這個信念。

  「天堂長什麼樣子?」

  「那裡四季如春,不會下雨打雷,不會有寒冬逼人,泉水裡流出來的是果汁、巧克力……」

  「有爸爸愛喝的咖啡嗎?」她沒忘記問問父親的福利。

  「有啊,拿鐵、藍山、焦糖咖啡、卡布其諾,每種口味都有。在那裡,沒有人會餓肚子,也沒有人掉眼淚。」紀亞美化了天堂,她不要害怕死亡,她要以天堂為下一個目標。

  「我的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住在同一個天堂嗎?」

  「對,他們相親相愛,白天相約到花園采花,下午在河裡抓魚摸蝦,晚上他們在星空下拉胡琴,一起唱歌跳舞。」

  「真好,希望我也能夠上天堂。」

  「讓我們以天堂為目標,好好努力過生活吧!等到我們做了許多好事,等我們開心過完這輩子,就可以上天堂了。」

  「到天堂後,媽媽會像現在這麼愛我嗎?」

  「當然愛,你是我的心肝寶貝啊!」

  紀亞橫到世泱身上,和他身上的殷殷擁抱,她是最愛最愛殷殷的母親,不管是不是親生,她都認定了這個女兒,就像父親對自己的認定。

  「殷殷,午睡時間到了,管家媽媽在等你。」世泱說。

  「好,馬上去。」殷殷抱著玻璃罐往屋裡跑,罐裡裝滿她和紀亞折好的紙鶴。

  看著殷殷的背影,世泱圈起紀亞的肩膀。「你美化了死亡。」

  「死亡本來就不丑惡,是人類的恐懼為它戴上憎惡面具。」

  靠在他身上,紀亞喜歡這個人體彈簧床,雖然比不上獨立筒舒服,但有他的味道、有他的氣息,和他帶來的安全感。

  「不管丑惡或美好,我害怕分離,害怕你不在,我重新墮入孤寂。」他低語。

  「你不會,你聰明又能干,一定可以克服所有我克服過的痛苦。」紀亞對他好有信心。

  「如果我不行呢?」

  「不准你不行,你的一舉一動會影響殷殷。她是我的教育成品,你無權破壞我的努力。」

  「你在勉強我。」

  「是啊,我要勉強你,不管我在不在,你都要遵守承諾,活得開心惬意,我要你心理健康,把健康的我,收藏在你心底。」罵她過分吧,無所謂,她只要他好好活著。

  「余紀亞……」

  她接下話:「我看醫生了,我照他的叮咛照顧自己,我運動、練氣功,我吞了無數無數的維他命和有機食品,我答應你,把癌症當作一份偉大的禮物,用最健康的心態應付。倘若做盡努力……還是不行,你不能怪我、不能怨天,要記得,殷殷是你的希望也是你的義務責任,切記,把她擺在最重要的位置,別教自己的悲傷,謀殺了她的快樂天性。」

  她累了,握握圈住自己的大手臂,愛他、愛他、愛他……她好愛他……

  「你困了?」他問。

  「嗯。」

  「最近你常常睡覺。」

  「是啊,都快變成睡美人了。」她輕笑。

  「需要王子親吻你嗎?」

  「想趁我熟睡,偷吃豆腐?」她眯眼開玩笑,聲音越見低沉。

  「公主需要王子的吻,就算偷吃,她心甘樂意。」

  微笑,她沒力氣回話。

  殷殷在的時候,她總強撐精神,殷殷離開,松下心情,她讓身體自行發號施令。

  拂開她額前發絲,輕輕地,在她唇間輾轉吸吮,吻過一回又一回,他需要她的氣味,需要無數次的重復,才能將她深烙心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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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3-9 00:03: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不化妝的紀亞向世泱要求起化妝品,讓世泱好憂郁。

  她的臉色越壞了,壞到連殷殷都看得出來,擔心嚇到殷殷,她開始在臉上做彩繪。

  「媽媽,你想不想劃船?」像知道什麼似地,殷殷成天黏她。

  「好,你請管家媽媽幫忙准備午餐。」紀亞同意殷殷的每個建議,她知道時間不多,不願蹉跎。

  「好。」殷殷跳下床,走了幾步,又折回來,小小手臂圈起紀亞的肩背。「媽媽……」

  「什麼事?」回抱殷殷,她愛她,是真心真意。

  「媽媽,你先睡一下,出去玩的時候,才不會太累。」

  六歲的孩子,怎能這般體貼?紀亞好心疼。

  親親她的發、親親她的頰,紀亞輕聲問:「殷殷,媽媽今天有沒有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

  紀亞認真說:「我好愛好愛你。」

  「你說過了,三次。」用力點頭,殷殷笑出彎彎細眉,她慶幸自己被深愛著。

  「要牢記哦,千萬不要忘記媽媽愛你。」她鄭重叮咛。

  「記住了。媽媽,我也好愛你。」

  「我知道。」她攏攏殷殷的頭發。「真希望我像管家媽媽那麼厲害,就能幫你綁辮子了。」

  「我不喜歡辮子,媽媽,你幫我綁馬尾好嗎?」

  多細心的孩子,知道她的手拙得可以,她居然說喜歡馬尾勝過辮子!

  紀亞笑開,推棉被下床,拿來梳子,細細梳起殷殷的發絲。

  「殷殷,媽媽告訴你一件事。」

  「什麼事?」

  「古時候女生要出嫁的時候,媽媽或家裡的長輩會替她梳頭。每梳一下頭發,就要說一句祝福的話。」

  「像生日卡上的話嗎?」

  「對。我也來學古時候的媽媽,對你說祝福的話好不好?」等不及殷殷出嫁了,雖然她好想看看寶貝女兒穿婚紗。

  「好啊!」

  梳子拿高,從殷殷頭頂往下梳,紀亞說:「祝福我的小殷殷,一生順利平安,事事如意。」

  再梳一落,她說:「祝殷殷越大越美麗、越聰明。」

  「和媽媽一樣對不對?」

  「你會比媽媽漂亮聰明一百倍。」

  再落下梳子,一下一下,每一下,她都有話想說:「祝福殷殷以一顆體諒的心看待世界,願意原諒別人、寬宥自己……希望殷殷開朗幸運,任何的挫折都為難不了你……希望有一天,有個很愛殷殷的白馬王子出現,他愛你勝過愛自己……」

  站在門口,世泱聽著紀亞和殷殷的對話,心如針錐,那是他無能為力的疼痛。

  深吸氣,勉力在糾結面容上刻劃笑靥,這是他對紀亞的承諾——如果這真是最後一段,他要笑著陪她走過。

  「你們在做什麼?」跨進房內,他問。

  「媽媽在學古時候的媽媽,幫我梳頭發。」殷殷回過頭。

  「別動啊,媽媽幫你綁上蝴蝶結。」她從衣櫃裡找出一條翠綠絲巾,替她的馬尾做裝飾。「弄好了,去照照鏡子。」

  殷殷跳到化妝台前,東看看、西摸摸。

  「喜歡嗎?」紀亞問。

  「好喜歡。媽媽,我去幫管家媽媽准備野餐的東西。」她抱抱紀亞。

  「殷殷……」紀亞輕喚。

  「嗯?」

  「媽媽愛吃壽司,可不可以做壽司?」紀亞知道,殷殷擔心她的胃口差,每次她多吃兩口,殷殷便笑開懷。

  「可以,我會包媽媽最喜歡的蛋壽司。」

  果然,殷殷笑了,細細的眉毛不再兜一塊兒,雀躍地小跳步,跳出她的房間。

  紀亞歎氣,「你有個纖細敏感的女兒。」

  「昨天你睡著,她握住你的手,不肯放。」

  「我居然在她面前睡著?真是的。」她對自己的身體真是越來越無力。

  「不是你的錯。」

  世泱抱起她,把她抱回床裡,拉過棉被,包住紀亞。

  「有沒有藥物能解決我的嗜睡?」她曉得,體力一天天流失,曉得健康的細胞逐漸被吞噬。

  「我請兩位老師來家裡,她們主張有機飲食,現在,她們正在樓下和管家太太研究你的三餐,聽說很多癌症末期的病患,都靠這套飲食恢復健康。」

  他說的信心滿滿,紀亞沒回答,不願打消他的幻想。

  「聽說有機餐很難吃。」她笑說。

  「再難吃,你都要配合,等病好了,我再帶你去五星級飯店打牙祭。」他願意允她全世界,只要癌細胞肯放她一馬。

  「既然你這麼說,我勉為其難啰!」

  靠進他懷裡,她愛上這份信賴,仿佛他在,天塌下來,她仍然安全。

  「別擔心,我陪你吃。」圈住她的身體,又瘦了,他替她買的衣服都快變成布袋,怎麼辦?

  「太委屈你。」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臉龐,她戀上他的溫度。

  「不委屈,我們都要健健康康活到九十歲。」首度,他對生命有希冀。

  「為什麼不活到一百歲?」她比他更貪心。

  「我痛恨當人瑞,每年到重陽節,都要上電視,領總統的紅包。」皺眉,他的嫌惡明顯。

  紀亞笑笑,「要是能活到當人瑞、領紅包,也不壞。」

  「要紅包,我給你,不需要去當別人制造知名度的工具。」把她的頭壓在自己胸口上,他喜歡負擔她的重量。

  「九十歲……還有六十二年,活那麼久,要做什麼事呢?」紀亞仰頭問。

  回她話之前,他先吻了她的額頭。親昵是一種習慣,他習慣了這種習慣,他很努力,企圖延伸習慣,直到下個世紀。

  「我們要做什麼事?」紀亞又問。

  「四十歲之前,我賺錢、你理家,我們共同為殷殷的童年、青少年、青年期締造完美記憶。四十歲到六十歲,我要帶你上山下海,從歐洲開始,然後美洲、澳洲、亞洲到南北極,我們一國一國慢慢游歷,看過尼羅河,到愛琴海暢游,訪過阿爾卑斯山,再去攀登喜馬拉雅山。」

  「我怕體力不行。」她笑著附和他的幻想。

  「放心,下半年度的體能訓練,我會安排名師來陪你進行。」

  「名師都很凶。」紀亞嘟嘴。

  「他敢凶你,我倒扣他薪水。」他一臉用錢壓人的囂張。

  紀亞大笑,眉彎眼彎,蒼白的臉頰泛起些微紅潮,看得他發呆。

  「叩叩叩,有人在家嗎?」她敲敲他的額。

  他回神,瞧著她猛笑。

  「在想什麼?」紀亞問。

  「在想為什麼不早點遇見你。」

  「我有相同的遺憾,要是我不拼死拼活念書,要是我來應徵你的管家,要是我選擇不同的人生,說不定我會是殷殷的親生母親。」

  「若是從頭來過,我一定追求你。」

  「嗯,我要巧克力和鮮花,最好你寫信給我,情詩或歌曲我都要。」

  「你喜歡才子型男人?」

  「是啊!」把他的手貼在心窩處,好啦,她的心裡、心外都有一個文世泱。

  「可惜我是個市儈奸商。」

  「對啊,美中不足,幸好……」

  「幸好什麼?」

  「幸好我好愛你,不管你是才子型還是奸商類。」

  親親她小巧的鼻粱,他不曉得該感激上天將紀亞送到他眼前,還是埋怨,怨他讓兩人相識在最後的過程空間。

  「六十歲之後呢?」紀亞拉回原題,不要唏噓歎息,她要快樂,要享受有他的歲月。

  「六十歲後體力變差了,我們回到這裡,種花種草,打高爾夫、玩槌球,偶爾背畫架到後山畫畫。」

  他的計畫很不錯,每一個,她都喜歡。「聽起來很棒。」

  「雖然你唱歌不怎樣,我很樂意買一套點唱設備,讓你開懷大唱。」

  想起她唱歌,世泱莞爾。

  前幾日,她心血來潮,在客廳裡唱安眠曲哄殷殷睡覺,經過客廳的下人,一個個瞪大眼睛,忍住笑,捂住耳朵,迅速通過。最後是管家太太心腸好,善意提醒紀亞,如果她閉嘴,殷殷會比較容易睡著。

  「我的自尊心被你們一大家子破壞,我決定金盆洗口,再不碰觸音樂。」

  「我沒有破壞你的自尊心,而且我祭出處分,取笑你唱歌的人一律降薪水百分之二十。」他和殷殷站在同一國,強調她的歌聲「真的很不錯」。

  「把實話憋在肚子裡的人更可惡。」皺皺鼻子,她笑。

  「好,回頭我去打殷殷的小屁股。」打死,他都不承認自己是共犯。

  相視,他們笑開,她捧起他的手,順著掌心的紋路慢慢劃去。「瞧,你的生命線好長,一定可以活到九十歲。」

  「你的呢?」他也翻開她的掌心。

  「我的生命線很短……」果然,她的生命線很短,不到三公分便斷章。

  「誰說很短?」

  他起身,到她的化妝台抽屜東翻西翻,然後躺回她身邊,抓過她的手,用眉筆替她延續生命線。

  「好啦,我們的生命線一樣長,我們要一起養育殷殷、一起看她嫁人、一起游遍五大洲、一起回到這裡學音樂。」

  「沒用的,老天爺對我有特殊安排。」看著他賭氣的幼稚動作,她搖頭,縮回手。

  「錯,老天爺的安排沒我好,你要聽我的。」

  還是生氣,氣她出生時,老天爺太匆忙,忘記替她把生命線畫齊。

  「世泱……」

  他不說話,她輕歎息。

  「世泱,不管能不能活到九十歲,我發誓,會把一天當作一年過,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分钟。」摟住他的手臂,靠在他胸口,那顆穩穩跳動的心髒呵,一聲聲,聲聲說愛。

  這話教他怎麼接?他自以為能力強,天下事都在掌握中,哪曉得,她的生命不由他掌控!

  他沒理她,她又說話:「世泱,別氣,我不是故意不想活下去。」

  輕輕拉扯他的袖子,她討好的表情傷了他的心。

  用力抱住她,用力向上蒼抗議,他不喜歡他編排的結局,他要自己改寫劇情。

  「你會好起來的,我發誓,我要把你治好。」

  紀亞定定看他,滿心滿眼的憂慮。

  怎麼辦?她以為他被說服,以為他能接受現實,以為他樂意陪自己創造短暫的耀眼光芒,可是……

  「世泱……」

  「不准說服我,我說要救你,就一定會成功!」

  紀亞不講話了,手臂悄悄滑過他的腰,扣住、圈緊,怎麼辦呢?這個不服輸、不認命的男人呵。


  你說你好孤獨 日子過得很辛苦 早就忘了 如何尋找幸福

  太多的包袱 顯得更加無助 在沒有音樂的時候很想一個人跳舞

                                    摘自梁詠琪的凹凸


  她用五音不全的難聽嗓音唱歌,他沒發笑,只是怔忡。

  他孤獨,是她教會他尋找幸福,偏偏她又讓他那麼無助……怎麼辦?

  ***    ***  ***

  昨天,他們沒去劃船,殷殷准備好野餐,上樓找爸媽時,發現紀亞在世泱的臂彎裡睡著,兩行清淚滑過,暈上他的胸口。

  今晨,紀亞喝下精力湯,世泱帶著新聘廚子做的餐點飲料,浩浩蕩蕩地,一群人分乘兩輛車出發。

  怎麼一個家庭出游,會搞出浩浩蕩蕩?

  他們帶了兩個攝影師、家庭教師、廚娘,和管家太太一起出門。紀亞說要把每個快樂橋段都拍攝起來,將來世泱、殷殷看著影片,腦海裡浮現的全是幸福場景。

  「這裡很漂亮,有機會的話,我很想再來玩。」攝影機裡,殷殷說完話,輪到世泱。

  「風景很美、氣候很美,但都沒有我身前的睡美人美麗。」拉拉紀亞身上的毛毯,他將她在懷中收得妥善。

  「我還沒睡著,你不可以批評我懶惰。」紀亞抗議。

  「再三分钟,你就睡著了。」世泱的大手蓋在紀亞眼上,惹得管家、攝影師全數笑開。

  「不會,我精神很好,喝完精力湯,果然精力無窮。」拉開他的手,紀亞對鏡頭微笑。

  「真的嗎?」殷殷問過紀亞,不等她給答案,又跑到新廚娘身邊問:「阿姨,你有沒有帶精力湯出來?再給我媽媽喝一點好嗎?」

  「精力湯很好,但不能常喝。」廚師笑笑,拿出自制的有機果凍給殷殷。「吃這個好了。」

  殷殷拿果凍,回到紀亞身前,「媽媽多吃點,有了體力,我們就去劃船。」

  「好啊!」

  紀亞合作,張大口,將果凍送進嘴裡,下一秒,她高舉雙臂,「當當當當!我變成大力水手了,走吧,我們去劃船。」

  「別勉強。」世泱在她耳邊低語。

  「現在不勉強,要到什麼時候才勉強呢?走,我們陪殷殷去劃船。」拉拉世泱,她要他扶自己站起來。

  世泱沒扶她,直接將她打橫抱起,「殷殷,我們走!」

  ***    ***  ***

  船上,殷殷和攝影師坐一邊,世泱坐另一邊,紀亞則是裹著毯子躺在他身前,貨真價實地,他成了她的活動床墊。

  看見他兩道濃眉連成串,紀亞笑笑,用指頭為他梳開。「晚上用潤發乳洗洗,都糾在一塊兒了。」

  拉開她的手,他無心玩笑。

  「開心點,別忘記殷殷有多敏感。」紀亞說。

  擠出笑,不自然,世泱問:「要不要喝點能量水?」

  「你忘記了,三分钟前才喝過?糟糕,我病好了,卻發現你得老年癡呆症,怎麼辦?」

  「到時換你來問我,要不要喝能量水?」悶著聲,他不愛她的玩笑話。

  「我們約定過,要開開心心過日子。」紀亞提醒他。

  「我開心不起來。」

  「你真是個不合格的家屬,很多人為了怕病患擔心,往往隱瞞病情,還在病人面前扮老萊子彩衣娛親,你怎麼可以繃個臉給我看?不怕我誤會你不想照顧我,覺得我的病煩人?」

  「你知道我不是這樣的。」

  是啊,她怎不知道,他老用手指圈住她的手腕、腰圍,量量她有沒有又瘦了半公分,他從不抱怨生機飲食多難吃,還對旁人做推廣。

  自視甚高的大男人,為了她,改變性情,跑去和陌生人打交道,一心從旁人身上挖到資訊,好助她的病情走過危機。那兩位生機飲食的新廚師不就是這麼來的?

  「別擔心,我感覺很不錯,有機飲食大概真的管用。」

  她只給出一點點小希望,他便認真起來。「我聽說生機飲食治好很多癌症病患。」

  「世界到處有奇跡對不對?」

  「你相信奇跡?」

  「當然相信,上天把我送到你身邊,就是最大的奇跡。真好,我遇見你;真好,你搶走我的行李,讓我不得不走入你的生活;真好,我有個雙胞胎姊妹為我留下機會,讓我和你接近;真好,你愛我如同我愛你……」

  她一句句「真好」,教他紅了眼眶。

  怎麼可以?怎麼可以她豁達、他牽掛?怎麼可以她怡然、他糾心?老天對她太好、對他太差,他要嚴重抗議,抗議她不能太好命,抗議她必須用長長的五十年償還他的真心。

  「拜托你一件事。」她軟聲求。

  「你說。」

  「如果那天來臨,你抱住我,像現在這樣,好不好?」

  他答不來,這個壞女生,總是不理會他的誓言,他說過了呀,他要救活她,他早已親手在她掌心畫出生命線。

  他不說話,她歎氣。看看藍得耀眼的天際,連半朵雲都沒,這樣的世界怎藏得住陰影?

  「要是,我老得走不動了,你願意像現在這樣,抱著我到處走?」

  她的重新假設,讓他有了開口意願,「我會。」

  「萬一,你的體力不像現在這麼棒呢?」紀亞喜歡聽他講話,不喜歡他沉默,於是順從他心意,往他要的方向假設。

  「我去練肌肉體力。」

  「怎麼練,你總會老。」

  「再怎樣,我都有力氣推輪椅。」一句一句聊天,輕松氣氛重回。

  「你不能學壞菲傭,把我推到公園裡丟掉,謀奪我的存款。」

  「你有多少存款值得我這麼做?」他失笑。

  「不少,我有三百多萬。」

  「這麼『多』錢,真了不起!」他說的分明是「了不起」,口氣偏是不屑鄙夷。

  「不錯了,去查查我這年齡的女性,有多少卡奴。」工作事業和存款,是她的強項呢!

  「我在你這個年齡時,已經主持三家公司。」

  「你不能以自己做標准,並非每個人都是奇葩。」

  「你在誇獎我?」悄悄地,他和她十指相扣,他認定這個動作能讓自己扣住她的生命。

  「不,我誇獎自己,我不是奇葩但我是菁英。」

  世泱大笑,這個女人……他怎能同她爭辯?

  手向上抬,她握握扣住自己的大手,輕撫。「我好喜歡聽你的笑聲,可不可以……」

  「不可以。」他一口氣拒絕。

  「你又知道我要求什麼?」

  「我知道。」他說得笃定。

  「說說,看我有沒有猜錯。」

  「你想求我,笑著送你離開我的世界。不要,我不確定那裡安不安全,是不是像你說的四季如春,也許那只是一大堆混人編出來的鬼話,我不會笑著送你去,除非……有我在你身邊。」

  手僵了僵,半晌,她說:「你沒有權利看透我的心情。」

  「不是權利,看透你,是我的本能之一。」

  「你這樣,教我怎麼能夠放心?」

  「那就別放心、別放手、別離去。」

  「我們永遠都討論不出相同看法的,對不?」

  「對。」

  他明白對她生氣不仁慈。望天、望湖,他固執驕傲,他的世界,他來控制,她的生命,他一樣要控制。

  ***    ***  ***

  汗水淋淋,她痛得弓起身,縮成一只小蝦米。

  醫生的藥,效果越來越差,紀亞經常痛醒,每天她在他懷間入睡,痛醒時,他的口袋有藥、手邊有水,他給她藥、抱著她,安慰。

  擦去她的汗,替她換去濕衣裳,世泱將她背在身上,像小嬰兒似地,哄她、輕輕搖晃。

  「再忍耐一下就不痛了。」

  聲音溫柔,心思糾纏,他寧願痛在自己身上,也不要她縮成這樣。

  「你唱歌給我聽,我就不痛了。」頭垂在他頸邊,紀亞咬牙忍痛,不想他擔心。

  「還能調皮?」

  世泱來回走著,聽說搖擺身體,會讓人精神放松,所以小嬰兒要睡搖籃,紀亞要倚在他背後。

  「唱嘛,你唱歌很好聽。」

  「不要。」

  「唱一小段。」她在他耳邊呵氣。

  「不要。」

  「拜托……我想聽……」轉動頭,長發磨蹭他頸間。

  好吧,唱了,為她的拜托,為了完成她的「想要」。


  我是多麼希望遇見你 或許我在等你解開所有秘密……

  在我胸前 無情的傷已經痊愈 終於隔離惱人的情緒……

  千萬個光年 終於傳到我的心裡 天使也哭泣 誰預見了悲劇

  摘自謝霆鋒的天使


  她是天使,治愈了他的寂寞,卻送給他悲劇,怎麼辦?誰來幫幫他,他不想放棄……

  「我不痛了。」她說。

  「真不痛?」

  當她不痛,成了他最後的祈求,他的心失去希望?

  「嗯,不痛。」

  「要不要睡一下?」

  「如果你不累的話,我們聊聊天?」越近末途,她越發現,還有無數話想對他說。

  「好,聊天。」

  世泱拿起被毯,披在後背,連同紀亞,將她納入溫暖范圍,被子在頸處打個結,他重新將她背起來,慢慢走,走出房間、走出大門,走近她最喜歡的蕩秋千。

  「你這樣,很像鄉下媽媽。」

  「我喜歡背你。」喜歡負擔她,喜歡她是自己的責任。

  「我也好喜歡讓你背,我們一直走下去,好不好?」勾住他的頸,這個男人呵,她要愛他,一世一世一世再一世……

  「好,我們一直走下去。」放棄秋千,他負著她往馬廄走。

  「其實……」紀亞頓了頓。

  「其實什麼?」

  「我不勇敢,我害怕死亡,怕死後上不了天堂,也怕陰間路一個人獨行……」

  眉頭緊了,他不說話,淚水從眼眶間滑落。

  「我怕鬼,剛上台北時,常在深夜被聲響驚醒,我緊閉眼睛,怕一不小心,看見鬼魂對我猙獰。」

  他該在她身旁,替她驅逐恐懼的,那個時候,該死的自己在哪裡?

  「我把佛經壓在枕頭下,鼓吹自己不害怕,說爸媽會保佑我,我拼命告訴自己勇敢,催眠自己相信,我是最勇敢的女性。」

  「有我在,你可以不要勇敢。」

  世泱一開口,就教她翻紅雙瞳。

  「世泱……愛上你,我很幸運,不能愛你,是天底下最大的折磨懲罰。」

  對他而言,何嘗不是?

  「我討厭我的肝,若是有人肯捐肝給我,我願意拿下輩子的壽命同他交換。」

  如果捐肝能解決問題,把他的拿去吧!

  「紀亞,我們結婚吧!」他突如其來的決定教她震驚。

  迅速地,她直覺反應:「不要,我不拖累你。」

  「是我要拖累你,不是你拖累我。」停下腳步,他說。

  「不懂。」

  「我要和你結婚,倘若你必須比我更早入天堂,請幫幫忙,幫我照顧我的母親,她是個很好相處的老太太,我要你替我孝順她,陪她說話、唱歌給她聽……」

  「聽我唱歌,她會瘋掉。」她破涕為笑。

  「她不會,她會說好媳婦,你的歌聲是天籁。」他也笑了。

  「她習慣虛偽?」她還在笑,淚卻溜進他的領口……

  冰冰的淚水,貼進他的心窩,像利刃,刷過。「不,她習慣誇贊小孩。」

  「好,我會奉養她、賺很多錢給她花,並且告訴她,你有多愛她。」輪到她來承諾了,輪到她用自己辦得到的方式,愛他。

  「在那個世界也要上班賺錢?」

  「當然,而且我要當很會賺錢的女強人。」

  「這樣啊,那我們約定好了,你當我的妻子,替我照顧父母,等殷殷長大,我再去和你會合,一起孝順兩家長輩。」

  「嗯。」她笑開。

  是他們太天真?分明沒了明天,還計畫起未來,愛情呵,能為男女做多少的延伸?

  「在那裡,別只顧賺錢,又把身體弄糟,背你,很累人。」他在笑,是苦不堪言的笑。

  「我以為你背得心甘情願……」紀亞微笑。

  「是心甘情願,不過我更愛牽著你的手,肩並肩一起走。」他願意為她放慢腳步,願意陪同她的節奏。

  但願……但願下一段路途,他們心手相攜,走得又長又久……

  「世泱。」

  「嗯?」

  「我好愛你。」

  「我知道。」

  「我要在你身上做記號,預定你的下輩子。」

  「好。」他允。

  「我要愛你,愛到天長地老。」

  「可以。」他同意。

  「我不許別人同我搶你,你是我一個人的。」

  「沒問題。」他承諾。

  「我死後,你可以愛上別的女人,但不能比愛我更深。」她無法不要小心眼。

  這問題,他沒回答,因為他的愛全給了背後的女人……

  她的臉靠在他頸間,她微弱的呼吸噴在他耳背,他還有多少時間,能背著她、負著她,走過屬於他們的世界?

  紀亞緩緩閉上眼睛,緩緩垂下手臂,累了,她總是累……入夢前,她聽見他的歎息,那聲無奈,敲動她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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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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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婚禮在秋季進行,席開百桌。

  紀亞的叔叔伯伯等親戚到了,世泱各地的員工屬下到了,村裡的鄰居朋友、殷殷的各科家教統統到齊,他要為她舉辦世紀婚禮。

  天未大亮,主廚師傅已熱鍋,親友們也紛紛起床,為今日的婚禮精心打扮。

  世泱輕手輕腳下床,昨夜紀亞痛了兩次,鬧到五點,好不容易才睡著。

  「世泱。」

  他很小心了,怎麼紀亞還是被吵醒?

  回頭,迅速回到她身邊,親親她的額,「怎不多睡一會兒?」

  「太興奮啊,終於有人肯娶我。」她幽默。

  他撫撫她蒼白臉龐,怎麼辦?他費盡心思養,還是把她養得骨瘦如柴。

  「我下去幫你拿精力湯。」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拉住他,她不讓他走。

  「什麼好消息?你懷孕了,要帶著兒子嫁給我?」他努力讓自己開心。

  「沒有那麼好,不過今天是第一天。」

  「第一天?」

  「醫生說我只能活六個月,昨夜,是六個月的最後一天。我贏了,贏了權威醫師,成功挑戰他的預言。」

  「嗯,你贏了第一次,從現在起,我們要繼續締造佳績,贏過一回又一回。」

  「說不定,我們真的會贏。」首度,她對自己有信心。

  世泱抱起她、轉三圈,這是文家的獨門獎勵品。

  「我有信心,我們會一路贏下去。」

  世泱抱她進浴室,擠了牙膏替她刷牙,一手刷她、一手刷自己,泡泡沿著嘴角流下來,她對他笑,他同時笑出兩排白牙。

  就說是大喜,瞧,紀亞多神清氣爽,古人說沖喜,絕對有其道理。

  「我幫你洗臉。」世泱說。

  打濕紀亞的臉,擠出洗面乳,搓出泡泡。輕輕地,泡泡暈上她的頰;輕輕地,他的手在她臉龐劃圈圈。

  「我也幫你好不好?」

  「好。」他弄濕自己,把搓出來的泡泡分她一半。

  紀亞兩手在他額間滑開,她愛他眉頭舒展,愛他眼底惬意。

  「你的眉毛又濃又密,注意哦,別把它們攏起來,那樣子很憂郁,我來把它們分開。」她的手指在他太陽穴附近往下壓,壓出一張無奈笑臉。

  「你的唇寬寬的,很適合接吻,千萬別把它們抿成一直線,這樣看來……很寂寞……」

  不理會泡泡在臉上,他的唇湊上她的唇,相接連。「有你和我接吻,我就不會寂寞、不會抿成一條線。」

  紀亞捧起他的臉,細細審視,「真糟,這張臉教人看幾千次,都不厭倦。」

  「那就別閉上眼、別轉開身,一直一直看我。」

  「好,我一直一直看你,老公……」真好聽的稱謂,老公、老公……這麼帥的老公是她的了!

  「我幫你洗臉,洗五十年好不好?」額頂上她的,耳鬓厮磨。

  「好,你要洗輕一點,別把它拉出皺紋。」捏捏他的耳朵,他有雙福氣的長耳垂。

  「就算上面有兩萬條皺紋,你還是我心目中的大美人。」不擅長甜言蜜語的他,成了口蜜男人。

  「那我也要幫你洗,一邊洗、一邊數你臉上的溝紋,回想屬於我們的美麗青春。」

  「我要告訴孫子孫女,他們外婆有多可惡,教我懸了心,生生世世。」

  「我的說法不一樣。我要告訴他們,能把你懸在心上,是我生生世世的幸福。」紀亞說。

  還能說出比這更好聽、更教人動容的話語?不能了,愛她是他最大的幸福。

  一個臉洗得兩人全身濕透,若不是門外傳來敲叩聲,他們大概會繼續玩下去。

  抱起紀亞,回到床邊,世泱開門,廚娘煮好養生粥和精力湯端上樓。

  接手,他把精力湯端到紀亞手上,自己也拿了一杯,高舉,勾住她的手臂。

  「來,我們喝交杯酒。」

  她沒異議,喝下「交杯酒」,一口又一口。

  端起養生粥,挖一瓢,世泱低頭找東西。

  「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統統有了,吃一口吧,它們在祝福我們早生貴子。」

  「我的兒子一定要像你。」紀亞說。

  「為什麼要像我?」世泱再挖一瓢,吹吹熱粥,吹啊吹,吹散熱氣,吹入愛情。

  「我喜歡你的濃眉。」

  「它們看起來很憂郁。」他用她的話作反對。讓他選的話,他要紀亞生十個女兒,每一個都像她,讓他走到哪裡,都看得見自己的愛情。

  「把它們梳開就不憂郁了。我的兒子要有和你一樣的寬唇。」食指劃劃他的唇,哪有男人,有這般好看的唇線?

  「我的嘴唇抿成線,容易寂寞。」有了她,他不寂寞,沒了她,寂寞成了影子,如影相隨。

  「你可以多陪伴兒子,把他的寂寞趕跑。對了,我還要兒子有一頭和你一樣的卷發。」她的手指插入他濃密發間,撥撥弄弄。

  「你批評過它們太桀骛。」世泱握住她的手,滑到唇邊,親吻。

  「脾氣溫順的男孩子容易吃虧。」在她眼底,像他就是最大的優點。

  「說的也是,從來我只占便宜,不吃虧。」最好別像笨媽媽,只會吃虧,不曉得占便宜好處多多。

  「你要把殷殷和兒子教養得聰明伶俐,像你爸媽教養你那樣。我也會好好照顧天堂裡的公公婆婆,等我們各自完成使命,就會重聚、重新談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

  世泱不答話,定定看她,他痛恨這種遺言式對話。

  她凝望他,久久……俯首,她喃喃自語:「怎麼辦……」

  淚落入棉被,暈出兩圈墨黑。她是女強人,女強人怎能掉淚?

  「什麼怎麼辦?」他吻去她的淚水。

  「我好愛你,愛得想跟老天抗議。」勾住他的脖子,怎麼辦啊?多愛他一天,她就多一分不甘心;多擁有他一天,她就更捨不得放手。

  「抗議什麼?」

  「抗議我們相識太晚、相處太少。」

  「好,我去寫白布條,你覺得用藍墨汁寫怎樣?」他在逗她,卻忍不住跟著掉淚。

  「不要,用紅墨汁,看起來比較悲壯。」她哽咽。

  她一面流淚一面笑,世泱歎氣,把她攬進懷裡,輕語:「傻瓜!」

  「傻的是你,沒人會娶個病新娘。」

  錯,她沒病,是上帝病了,他犯了妒忌病,見不得他們的愛情太炫麗。

  「紀亞。」

  「嗯?」

  「幫個忙?」

  「什麼忙?」

  「殷殷要上小學了,你認真點,多吃東西、養出體力,我們牽她,陪她上學。」

  「好啊,我要在她的手帕繡上文育殷,就不會丟掉。」

  「那我的手帕,你要繡什麼?」

  「繡一顆心,包裹我的愛情。」她連想都不想,立即回答。

  「多繡幾條,我要天天使用。」

  「兩打夠不夠?」

  「不夠不夠。」親親她的唇,親親她的眼簾,他對她的親昵永遠不夠。

  「要不要也繡兩條給老師,討好他,請他對殷殷諸多包容?」

  「不必,教到我們女兒是他莫大光榮。」

  「老王賣瓜。」

  「賣完這顆瓜,我還要賣下一顆,而且我會越賣越有心得,保證把兒子變成炙手奇貨。」

  總是,他們談到未來,就是你一言、我一語接不停;總是,他們說起夢想,意見多到不行,他們好愛偎著彼此體溫,說話說不停,他們好愛這樣,一句一句,把夢想填滿天際。

  化妝師來了,兩個小時後,帶著眾人的祝福,紀亞勾起他的手,緩步往前。

  這紅毯,她要親自走完。

  一步步,小心翼翼,這是她幻想過千萬次的夢境,往前一步,一聲祝福,她要收集所有人的恭賀和羨慕,嫁給這個偉岸男子。

  終於,她對著證婚人說我願意,她的手指套上他的鑽石。

  終於,她挽著他,在響炮中再度踩過紅毯。

  終於,她用盡力氣,手拋開,把捧花拋到另一個幸運女人手中。

  世泱抱起她,她向所有人揮手,絢爛的陽光、絢麗的婚禮,他親手解除她的人生遺憾。她知道,她會昂首對死神說:「世間一遭,我學會愛人,學會愛情是生命中最值得的部分。」

  「紀亞加油,嬸嬸相信你會長命百歲。」嬸嬸沖出人群對她說話。

  「我也相信。」紀亞點頭。

  這一刻、這一分秒,她認真相信,她的婚姻不是散文、短詩,而是隽永的長篇章回小說。

  「記住你爸爸說的,碰到困難,咬牙、眼一閉,和它拼了,你一定會贏。」伯母也走出人群對她說話。

  「我記住了。」

  「世泱,你是好男人,請你好好珍惜紀亞。」伯父說。

  「我會的,我會看重她、珍愛她。」

  世泱抱起紀亞往新房走。

  紀亞笑得燦爛,原以為生命漸漸走入墮落,哪裡曉得峰回路轉,柳暗花明,春天在她眼前展開,遇見他,她遇到生命的桃花源。

  ***    ***  ***

  距離婚禮過了五個月,紀亞贏了一百五十次。

  她天天和世泱陪殷殷上學,她笑著跟殷殷說再見,然後勾住世泱的手臂,頭靠上他的肩,說說笑笑走回程。

  回程裡,司機開車在後面緩跟,有幾次,她居然比肉雞時期走得更遠。

  但最近,她一天比一天疲累,疼痛在她身上加劇,藥物的幫忙有限。

  這次,夜半醒來,她知道不對了,說不上怎麼知道的,但第六感告知她,分離在眼前。

  搖醒世泱,她問他可不可以幫她洗臉。

  他定定看住她的眼睛,然後像明了什麼似地,起身,抱起她進浴室。他幫她刷牙、洗臉,他的動作細心,生怕觸動她的痛覺神經。

  「真好,你沒有鼻頭粉刺。」他試著招她開心。

  她牽動唇角,笑笑。

  「你的頭發很漂亮,我想當希特勒,把它們剪下來編成毛毯。」

  希特勒?她記得,初識那天,她在心底罵他獨裁希特勒,哪裡曉得,這個希特勒呵,在短短的十一個月間,變成溫柔細心的大男生。

  掙扎著,她想起身。

  「別動,想要什麼我拿給你。」

  「剪刀。」輕輕地,她吐出兩個字。

  「等等。」

  他起身,在櫃子裡找來剪刀,交給她,她花了大力道,才把剪刀打開。

  這回,他沒動作,眼睜睜看她用發圈綁起一束長發,看她吃力地壓下刀柄,剪斷長發,交給他。

  喘氣,她抬頭望,充滿笑意的眼底填入驕傲,她辦到了,誰說她的力氣比螞蟻小?

  世泱接過長發,連同她的手握入掌心。

  「請記得我,不要把我忘記……」淚湧上眼眶,她不想煙消灰滅,不想化為空氣,再找不到曾經存在的痕跡。

  「誰能忘得了你?你忘記我們有那麼多片VCD,你的笑、你的言語,統統在裡面收集。」

  把她的頭壓入腰際,忘不了,這輩子、下輩子都忘不了了!閉眼,淚滑下,世泱做不到,做不到歡喜送她進入天堂。

  「如果殷殷忘記我……」

  「她不會,我會給她做隨堂考、月考、模擬考,每三年再做一次大型基本學測,我一定要求她,把你的一言一行,記得牢牢。」

  「你在欺負她。」她指控,頰邊滿溢的,是淚水和感動。

  「記得母親,是生活必備能力,在社會上生存競爭,殷殷不能缺少這種能力。」他胡言亂語了,只因幸福將盡……

  捧起她的臉,親親她的眉眼,是這個女人呵,教會他愛人,是她帶領他品嘗生活另一種風味。怎麼能,他尚未做完學習課程,她便要撒手走遠?

  「我愛你。」愛他的脾氣態度,愛他的細心溫存,連同他的希特勒,她一並愛了進去。

  「我也愛你。」愛一生一世不夠,他要愛她幾千世紀。

  「可不可以替我化妝,把我打扮得美美?」

  「可以。」

  他抱她走出浴室,為她換上新購的白色洋裝,平口領子上,釘上幾顆小星辰,大大的蝴蝶結斜在腰際,裙擺間層層叠叠的波浪,烘托出一個絕塵仙女。

  坐在鏡前,她平靜笑著,淚水也安靜淌落,「媳婦要見公婆了,你得把我弄得漂漂亮亮。」

  世泱沒答話,拿起梳子,一梳二梳,梳不順他的心,理不來他難平情緒,淚水往下滑,落在紀亞臉頰,和她的淚……結發……

  「真壞,你的眼睛在下雨。」

  「你看錯了,那是冰山融化。」他的地球將要毀滅。

  紀亞成串淚水滴滴答答,眼淚模糊了視線,伸出手,抓住他、抱住他。她害怕,害怕這秒钟,她失去知覺,再感受不到他的體溫。

  拭去她的淚,抹去自己的濕意,擁她入胸,他願用自己的心跳代替她躍動。

  「終會雨過天晴的,對不對?」她問。

  對,會雨過天晴,只是那片晴天和之前的已然不同。

  怎麼辦?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痛恨自己不是上帝,不能為她添歲增壽。

  「世泱……我冷……」

  「是天氣變糟了。」他也冷,一寸一寸。

  抱她上床,世泱用厚厚的棉被,一層層將雙人包裹。

  真的,是天氣變糟,和她將要離去沒關系,搓搓她的手腳,他用體溫溫暖她逐漸僵冷的身子。

  「再抱緊一點。」擔憂驚惶全數湧上。

  「好。」他圈緊她,更緊、更緊,她害怕、他焦懼。

  「你在哪裡?我感覺不到你……」她的聲音漸漸轉低。

  「我在這裡,沒有離開。」他親她、吻她,在她臉上每個地方,他的淚和著她的,濡染悲怆。

  「跟我說話,好不好……」紀亞輕吟。

  「好,我來說話。第一次看見你,我氣壞了,我想你怎麼這樣厚臉皮,膽敢回到這裡?然後,你告訴我,你叫余紀亞,紀亞……你是上天給我的恩惠,他把你送到我身邊,教導我,愛情和幸福密不可分。

  雖然你要走了,但你給我的不是短暫情緣,而是長長久久,我不知道愛上一個女人可以這般快樂,不知道天地間本來就有一個正確的女人,值得我花一輩子的時間追尋等候,我懂了,我的紀亞……」

  她沒說話。

  他要失去她、馬上就要失去她了!天呐,誰來幫幫忙,幫忙將她留下?一天也好、半小時也好……

  「余紀亞,請你記得,你是我的女人,把我看清楚,記好我的模樣,這輩子、下一世、再下下一生,我是你的愛人,你不可以錯認。」

  她慢慢閉起眼睛,抓住他的手失卻力氣,她是停了電的洋娃娃,不笑不說不動作。

  「你聽得到我對吧?我來說話,你好好記住我的聲音,下次再碰面,要知道我是最愛你的男人……」

  世泱臉上的毛毛雨轉眼成滂沱大雨,擁緊她,他要說話給她聽,他還有太多話未對她說分明。

  「你說喜歡向日葵花、喜歡它無盡的生命力,前幾天,我在後院新整出的花圃種下向日葵種子。昨天,園丁告訴我,有幾顆冒了新芽,我想它們會抽葉開花,然後一日日,追逐太陽奔跑,就像你,追逐著目標往前奔馳。

  這個夏季,我們一起腌漬的木瓜絲還躺在冰箱裡,廚娘說吃那個對你的身體不好,早知道不管吃不吃,身體都好不了,我應該在你提議的那天晚上,偷偷挖出一碗,和你在秋千上品嘗。嘗嘗它的滋味像不像我們的愛情,甜甜酸酸,有缱绻、有心酸。

  替我們剪輯影片的攝影師問我,你是不是影星,我說你不是,他歎氣說真可惜,要是你去當偶像明星,現在哪有蕭薔和林志玲!我笑著告訴他,你跳舞不行,唱歌會嚇死千萬只螞蟻,他要我去找找,哪個偶像唱歌能夠聽!

  昨晚我和園丁研究過了,他說我們的土壤可以種植天堂鳥,說今天要去買一批。殷殷好開心,她說要看看天堂鳥的翅膀夠不夠硬,能不能替她背起一大堆的夢想。還有,你最喜歡的油菜花,園丁也要幫我種上幾畦……」

  他不斷說話,說得天空浮起一抹魚肚白,說得晨曦露臉,枝頭小鳥啁啾吵嚷,歡喜著新的一天開啟。

  新的一天……新的一天應該充滿希望快樂,不該感傷憂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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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發表於 2022-3-9 00:04:30 |只看該作者
結局(一)

  門敲兩聲,世泱沒回應。

  又敲兩聲,他仍自顧自說話。

  然後門開啟,端著精力湯和五谷饅頭的管家媽媽領殷殷進門。

  她們走近,看著紀亞和世泱,管家媽媽恍然大悟,背過身,淚水翻下。

  殷殷拉拉紀亞,小聲說:「媽媽,不要睡了,起來喝精力湯,這杯精力湯我有幫忙哦,管家媽媽說我是能干的小幫手。」

  紀亞沒睜開眼睛,世泱還在說話,他還有很多事沒說,他要一件件說、一件件提,直到她牢牢記在腦袋才行。

  「媽媽不喜歡精力湯嗎?那我們吃五谷饅頭,一口,一口就好……」殷殷把饅頭放到紀亞嘴邊,軟聲哄著。

  殷殷不是笨小孩,她隱約知道不對勁了,聲音帶上哽咽。

  「媽媽,吃一點嘛,吃完你就有體力,不會想睡覺,媽媽,吃一點點就好,好不好?」

  饅頭一塊塊,她塞進紀亞嘴邊又掉出來,殷殷越塞越心慌,她的手在抖,她的心髒狂跳,不是的,媽媽只是睡著,睡得太沉。

  「媽媽,你乖,先吃一點點再睡。」從啜泣到哭嚎,殷殷不放棄喂紀亞吃東西。

  管家看不下去,抱住殷殷,不顧她的反抗掙扎。

  「小姐,你不能哭,你要說些好話,讓太太走得安心,不然她會很痛。」

  「醫生開了新藥,媽媽說新藥很好,她不痛了。媽媽叫我要好好照顧爸爸,像他照顧我一樣。我答應了,媽媽就不痛了呀!」

  「好小姐,別哭、別哭啊!」管家用力抱住她。

  但……怎能不哭?生離死別,人生至恸……

  ***    ***    ***

  八年後。

  天堂鳥長得很好,園丁伯伯簡直是神仙,幾年來向日葵園、油菜花田和天堂鳥園,開得精采燦爛。

  黃昏,太陽把少女的影子拉長,她一蹦一跳,跳到天堂鳥園邊的墓園。

  在那裡,比她更早,一個颀長身子伫足,微卷的鬓角處摻雜幾絲花白,魚尾紋劃過眼角,形成些許風霜。

  少女勾住父親的手,小小的頭倚在他肩上。「爸爸,你又來看媽了。」

  「嗯。」男人坐在墓前,把帶來的木瓜絲分一些給女兒品嘗。

  經過幾年經驗,他做的木瓜絲,味道比外面賣的好上幾分,酸酸甜甜,那是愛情,也是他和紀亞不斷的情分。

  「媽媽,爸爸很擔心你在天堂被壞男人勾引,你有沒有潔身自愛啊?有沒有面對帥哥臨危不亂?爸爸對你可是忠貞不二呢!村裡多少阿姨、阿婆想介紹女生給爸爸,爸爸連看都不肯多看。」

  「殷殷。」他阻止女兒的話題。

  「是是是……媽媽,我不說了,爸爸在瞪我,等一下他不爽想打我,你又不能跳出來救我,識時務者為俊傑啰,我們來說說別的。今天,我的數學考九十八分,理化考一百,老師誇我有天分,我將來想念媽媽的母校,和媽媽一樣成為台大人,你覺得好不好?

  中文老師今天問大家,鹣鲽情深是什麼意思,同學說一對夫妻相親相愛、白首偕老,叫作鹣鲽情深。我舉手告訴老師,他是錯的,就算不能共度白首,只要兩顆心相系,便叫鹣鲽情深,老師居然說我錯了,可不可惡?

  於是,我告訴她,媽媽去世八年,爸爸從未忘記過她。媽媽生日的時候,我們吃蛋糕;他和媽媽認識那天,我們開香槟、看媽媽的VCD;結婚紀念日當天,我們全家人開慶祝Party。

  有一次我鬧情緒,我問爸爸,媽媽不在了,做這些有什麼意義?他拉起我的手,貼在他的胸口,告訴我,誰說媽媽不在,媽媽在裡面對你招手。

  媽媽在,媽媽一直都在,在我們心裡、我們腦海裡,我們對媽媽訴說心事,媽媽用笑容撫慰我們的心,這樣的夫妻,誰說他們不是鹣鲽情深?」

  殷殷看一眼父親,他沒說話,但笑紋刻在唇邊,他愛媽媽,不需言語說明。

  「媽媽,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昨天,第一次,我月經來潮,我嚇一大跳,臨時沒反應過來,居然躲在廁所裡尖叫,爸爸聽見,硬要撞門進來。我都嚇壞了,他還撞門嚇我,真氣人!

  我拼命告訴他沒關系,他就是聽不進去,我要他找管家媽媽來,他也不聽我,結果我們僵在那裡,誰也不讓步。到最後,我只好騙他,要是他再不去找管家媽媽,我會痛死在馬桶上面,兒童福利聯盟會控告他虐待未成年少女,我只好哭著到天上找你。

  爸爸被我弄得哭笑不得,只好去請來管家媽媽,我們在房裡討論怎麼處理,爸爸在我的房門外走來走去,好像我不是月經來而是要生小Baby,媽媽,你說扯不扯?」

  世泱笑了,同樣的事,紀亞對他說過,但不管有沒有紀亞的經驗,他都做不出正確反應,這叫作天下父母心。

  殷殷轉頭,向父親提議:「爸爸,去采幾朵向日葵送給媽媽吧!」

  「又要對媽媽說秘密?」每次都用這招打發他,世泱莞爾。

  「是啦、是啦,這是我的隱私權,你不准偷聽。」

  順從女兒的提議,他繞到另一頭采花。

  看父親走遠,殷殷壓低聲量說:「媽媽,今天有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來找我,她問我記不記得她。我沒說話,只是望著她、想念你。媽,她才是我的親生媽媽對不對?

  雖然當時年紀小,但我記得她有多討厭我,她絕不會像你一樣,把我緊緊抱在胸口。

  我還以為她會撲過來,用眼淚鼻涕打動我,拼命解釋自己拋棄女兒的原因,沒想到,她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看著我,然後坐上計程車離去。真是的,害我有點小傷心。

  不過沒關系的,我永遠記得你說過,你有多愛我,有你的愛,我心滿意足。媽媽,爸爸快過來了,這是秘密,不可以告訴爸爸哦!」

  「說完了?」世泱走近問。

  「說完了,我把媽媽讓給你。」擺擺手,她背起書包進屋。

  世泱面對墓碑,把手上的太陽花一朵一朵插進琉璃花瓶,他把金黃夏季送給她。

  「紀亞,那丫頭越來越像你,她遺傳到你的聰明,年年考第一,她說她要上台大,當你的學妹,我沒有異議,隨她高興。

  我一直以為你的死會帶給她抹滅不去的陰影,沒想到,她受你的影響比我所想的還要大。你剛離去那年,她常在半夜跑進我房間,摟著我的頭,輕拍我的背,告訴我別害怕,她會全力照顧我。天!我居然變成一個六歲孩子的責任,該不該汗顏?

  因為殷殷,我振作了,比我預估的傷痛期還短,從不相信宗教的我,決定相信除了地球,還有另外一個四季如春的世界,相信你在那裡做好准備,迎接我移民,重新開啟我們的愛情。

  有件事,我考慮很久,到底要不要把你不是殷殷親生母親的事告訴她?也許是私心,我認定你是殷殷的親生母親,不希望事實被揭開,你是不是也同意我不說?好吧,這件事就當作我們的小秘密,再不傳給第三人知道。

  殷殷在叫我,是肚子餓想吃飯了吧?她最近餓得快,青春期到了,我先進屋,明天再來看你。」

  世泱轉身,慢慢往回走,未進屋,殷殷先迎上前,勾住他的手臂,一起進屋。

  這對父女,爸爸有爸爸的秘密,女兒有女兒的秘密,只有媽媽,同時擁有兩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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