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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于媜 -【心有靈犀一點通(定婚店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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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媜 - 心有靈犀一點通(定婚店之一)

「你這個人不但狂妄無禮、口無遮攔,還是個不長眼的冒失鬼!」
「彼此彼此!我每次看見妳,都是在懂禮教的良家婦女不該出現的地方!」
裴玦打從心裡瞧不起這成天給人找麻煩的「千金大小姐」。
就因為閨名叫「商商」,就以為自己是天生的經商料?簡直天真過了頭!
這小丫頭哪懂什麼叫做生意?不乖乖在家刺繡撲蝶,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但他不曉得撞了什麼邪,只要看見她那張俏麗小臉擺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就會不由自主的主動出面,不是替她收拾爛攤子,就是解救她脫離苦海。
最該死的是這個不知打哪兒蹦出來,自稱是月下老人的糟老頭,
居然說他和她身上綁著同一條紅線,今生註定了要當恩愛夫妻?!
認為溫香軟玉在懷不如亮燦銀子在手的他,決定腳底抹油先溜為妙!
沾惹上這個禍水級的麻煩精,他實在是悔不當初、後果堪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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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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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 00:00:23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深夜——

    闃黑無光的東大街上寥無人聲,一名老者緩緩獨行。

    老人看起來約莫六十歲,身形瘦小、頭髮霜白,但走起路來卻步履輕盈、健步如飛。

    老人穿著一身紅衣,但最醒目的卻不是他這一身突兀的衣服,而是他背上扛著的那個大布袋。

    走到城中,不知是累了還是想到什麼事,老人突然停下腳步,放下布袋在街邊坐了下來,接著從布袋裡取出一本厚厚的冊子,聚精會神的翻起來,嘴裡還唸唸有詞。

    「方子剛跟柳若秋——殷商商跟方子剛——咦,等等——不對啊,怎麼會同一個男人配給兩個女人——糊塗、糊塗!瞧我這老眼昏花,又搞錯了!」老人大嘆一口氣,又是一陣碎碎念。

    老人手一伸,不知從哪裡變出一枝筆來,往冊子上刪刪改改,看著冊子上重新配好的名字,這才滿意的點點頭。「這殷商商要配這個人才對嘛!」

    展開笑,老人將冊子往袋子裡一塞,隨即俐落起身。「看來,我得找機會重新綁紅線去了!」

    看著緩緩露出魚肚白的天際,老人喃喃自語著,經過一夜未眠,老人臉上依舊神采奕奕,看不出半分疲色。

    「走了!」

    將布袋往肩上一甩,老人緩緩朝西街而去,微暗中矮瘦的身影越來越遠——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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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仲秋,天濛濛亮,萬藾俱寂。

  錦城還沉浸在一片靜謐中,殷家大宅裡的奴僕丫鬟卻已在灶房與膳廳間忙碌來去,忙著張羅老爺早膳慣吃的六菜一粥。

  偌大的殷府廳堂別苑林立,除了假山流水、亭台樓閣外,偏院更有片寬廣的花園,遍植花草、群樹成蔭,殷老爺每天天色未亮即起,總會在偏院散步、沉思。

  天露微光,兩抹身影一如往常,緩緩從偏院那頭朝膳廳而來。

  年約五十開外的威嚴老者在前頭踱著慢步,跟隨在旁的是一名二十六、七的挺拔男子,話不多,總是安靜的聽著老者說話,久久才簡短回應,偶爾露出深思的表情。

  並肩而行的兩個男人一老一少,卻有著極為相似的面貌,就連清瘦高大、不怒而威的氣勢都如出一轍。

  殷家兩兄弟中,殷拓風跟殷老爺較像,不僅個性嚴謹沉著、喜怒不形於色,就連早起的習性都如出一轍。

  「爹,您今兒個可要參加一月一次的商會?」突然間,跟在一旁的殷拓風開口問。

  「當然要去,那可是一個月一次的重要聚會。」殷老爺理所當然的回道。

  「爹,今日可否由孩兒代替您去?」殷拓風突然開口要求。

  「你?」聞言,殷老爺停下腳步,臉上浮現訝異神色。「這--」風兒做事向來果斷謹慎,但要接管殷家這麼龐大的家業,恐怕還不成氣候--

  「莫非爹還不放心我的能力?」

  「這--」被兒子這麼一問,殷老爺反倒語塞了。

  看著眼前沉穩挺拔的兒子,眼神炯然堅毅,與他如出一轍的嚴肅神情,殷老爺臉上慢慢勾起一抹放心的笑容。

  「若連你都不能放心,那放眼殷家大概沒有能讓我信任的人了。」

  殷家是錦城數一數二的織錦名家,傳承了五代的織錦聞名天下,殷老爺把這個從祖先傳下來的家業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一直以來殷家織錦生意始終是由他掌管,平時只讓兩個兒子跟在身邊見習如何做生意、學習商場上的往來應對,還沒打算這麼快讓他們獨當一面。

  「我年紀大了,也該是讓你們準備接手了,做生意說難不難,但可也不是件簡單的事,你的資質若好,快則五年,慢則十年,現在不開始讓你學著去獨當一面,萬一哪天我倒下了,殷家世代的家業豈不垮在你們手上?」殷老爺意有所指的瞅了兒子一眼。

  「爹,我不會讓您失望的。」犀利的眼神裡,透露著一股決心。

  「嗯。」點點頭,殷老爺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背負著殷家幾代的織錦盛名,肩上的重擔一直不敢放下,就怕有個閃失,現在有這麼個做事謹慎仔細的兒子,往後他總算可以喘口氣了。

  「那麼,今日你就代我去商會,商會的人都認得你,我就不必出面了。」

  「是的,爹!」

  兩人沒察覺到方才交談的內容全被正好經過的小丫鬟聽去,父子倆一前一後進了膳廳,但小丫鬟卻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消息似的,一個轉身,火燒屁股似的往西苑沖。

  「小姐--小姐--您快起來啊,老爺他--老爺他--」

  小丫鬟風風火火的衝進西苑的寢房,杵在床邊捧著胸口上氣不接下氣。

  「出了什麼事?瞧你慌慌張張的?」

  睡意猶濃的暖帳裡,好半天才終於探出一張睡眼惺忪的小臉,還沒完全睜開的眸子睡意氤氳,被暖被烘得紅撲撲的臉蛋像是七月熟透的桃子。

  「小姐,我剛剛在膳廳外聽到了一個大消息,老爺今兒個要派大少爺去赴商會哪!」

  一聽到丫鬟初月帶來的消息,暖帳裡那雙睡眼,像是被觸動某個機關似的,立刻彈睜得老大。

  「你說什麼?我爹要派大哥去商會?」

  天,這種事她怎麼不知道?

  「初月,別在那愣著,快來幫我換衣裳、梳頭,我要去跟爹說,今兒個我要跟大哥一塊去。」

  「喔,是!」

  被主子這麼一喊,初月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趕緊拿了件衣裳替主子換上。

  打來熱水讓主子洗臉,將一頭睡得亂七八糟的長髮綰成一個雲髻,還沒等她撲水粉、胭脂,剛剛還坐在銅鏡前的人兒早就一溜煙似的不見了。

  一抹嫩綠宛如一陣旋風般捲入膳廳,正坐在大桌邊,捧著熱粥就口的殷老爺,手裡的瓷碗差點被莽撞急奔而來的身影給撞翻。

  「當心--」一旁的殷拓風連忙起身,伸手擋住妹妹收勢不及的身子。

  「瞧你,老是這麼莽莽撞撞,難道你就不能規規矩矩的走路嗎?」殷老爺趕忙穩住手裡的碗,不高興的數落道。

  「是啊,商商,這粥燙得很,萬一燙傷就不好了。」一向嚴謹少話的殷拓風,對這個唯一的妹妹,眼神中流露一絲溫柔。

  吐吐舌頭,商商偷覷殷老爺緊繃的臉色一眼。

  「爹,人家有事想跟您商量。」

  有事商量?

  殷老爺斜睨著她,心裡已有七八分明白。

  他太瞭解這個古靈精怪的女兒,光瞧她眼珠子一溜,殷老爺就知道她又在打鬼主意。

  「說來聽聽。」他不動聲色,慢慢端起粥喝著。

  「爹,聽說您今天要讓大哥去商會,我想--」商商扭著小手、咬著唇兒,支支吾吾的說。

  「不准去!」

  不等她說下去,殷老爺已經乾脆俐落的一口回絕。

  話都還沒說完,就碰了一記釘子,商商又氣又惱的跺起腳。

  「爹--」

  「你不能去!」殷老爺放下粥,一派鎮定的舉筷夾起小菜。「那是男人聚會的場合,辦正事的地方,不是你這種姑娘家該去的。」

  「我當然知道那是辦正事的地方,所以我才要去啊!」商商急急說道。「在那裡可以見到很多鉅賈名流,這對以後做生意很有幫助--」

  「姑娘家能嫁個好丈夫,有個衣食無缺的歸宿就夠了,學男人做什麼生意?」殷老爺抬起頭,不高興的瞪著女兒。

  「爹,您觀念太八股了,誰說女人不能做生意?古今不也有很多女人做起生意有聲有色,完全不輸給男人,況且--」

  「夠了、夠了!別再多說了,我不會答應的,你用不著浪費唇舌。」殷老爺以手扶著額際,一手趕忙揚起制止她。

  每每聽女兒說到這些,他的頭就開始隱隱作痛。

  「爹偏心,為什麼大哥能去,我就不行?」她不滿的抗議。

  「你跟風兒不一樣。」

  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這相差十來歲的兩兄妹,一個沉穩、一個莽撞;一個謹慎寡言、一個大膽粗心,兩人有著多大的不同。

  當年妻子高齡懷了孩子,在臨盆時卻難產撒手人寰,沒個娘來教導商商女兒家該有的舉止。而家裡除了使喚的丫鬟以外,全都是男人,滿屋的陽剛之氣,也難怪她沒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哪裡不一樣?我們不都是您生的?」商商不服氣的噘唇。

  「自然是差得多了,光是個性就天差地遠,你這莽撞急躁、單純容易相信人的個性根本不適合做生意。」就算不賠光家產,怕也會給人拐去替人數銀兩。

  「爹,您太小看我了,我對做生意不只有興趣,還有很多的計劃跟理想--」

  「光說不練,做生意的人最忌話多,切記!」

  被她爹這麼一說,商商立即住口,不敢再多話。

  「多學學你大哥,都十六了,還終日讓人操心。」殷老爺無奈的搖搖頭。

  「要是學大哥,我大概早就悶死了。」商商不以為然的低聲嘀咕。

  「你說什麼?」殷老爺歲數不小,耳朵倒很尖。

  「沒--沒什麼,我是說,我要去!」商商揚起下巴宣示堅定的決心。

  「我已經說過了,不准你去!」

  「我偏要去!」商商不服氣的跟那張威嚴的臉孔對峙。

  「你這丫頭,成天淨愛跟我唱反調,想氣死我不成?!」殷老爺面色鐵青的怒罵道。

  「爹,誰要氣死您來著,人家只是要您准商商跟大哥一塊去,不難的。」視而不見父親難看的臉色,商商嘻皮笑臉。

  「怎麼不難?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成天在外拋頭露面成何體統?」

  「爹,咱們殷家是錦都織錦第一大家,大家都敬重您,沒人敢多說您女兒一句不是的。」她甜滋滋的說道。

  「你--就知道往臉上貼金!」殷老爺憤憤的罵,冷冷瞅著這個教他頭疼的女兒。「你知不知道外頭的人都怎麼說?」

  「怎麼說?」商商無辜地眨著一雙水盈盈的靈活大眼。

  「人家都說咱們殷家家大業大,卻偏偏養不出個像樣的大家閨秀,反倒是養出了個野丫頭,你說,你教爹這張老臉要往哪兒擱?」

  「城裡的名門千金、大家閨秀已經夠多了,不差我一個。」商商依舊笑嘻嘻,一點也不以為意。

  「你非但不知反省,還敢頂嘴,是非要把我氣死不成?」殷老爺用力把粥往桌上一放,氣得一口都喝不下了。

  咬住唇,商商這會兒才總算住了口,但眼中卻沒有半分退卻,一雙大眼反倒求助似的不住往大哥身上溜。

  瞧了眼父親鐵青的臉色,殷拓風知道此刻不宜出面幫勸,但這人卻偏偏是他最疼愛的妹妹,無奈的歎了口氣,他也只能認命的開口。

  「爹,妹妹若對做生意有興趣,讓她跟著學點皮毛也不算壞事,反正商商平日在家也是閒著,琴棋書畫、刺繡女紅這些姑娘家的嗜好她完全不在行,找些事讓她做、磨磨心性,或許會少惹點麻煩,有我在,爹大可放心,我會替爹好好看管商商的。」

  「是啊、是啊,爹,大哥說得對,我就是缺了點磨練才會老是這麼毛毛躁躁,我若跟著大哥,有大哥看著、管著,絕對出不了亂子的!」商商打鐵趁熱的努力想軟化她爹的鐵石心腸。

  「這--」殷老爺猶豫的看著兒子。

  「爹,您放心,把商商交給我,我會好好帶著她,也省得她在家惹您煩心。」

  被兒子這麼一說,殷老爺突然發現,或許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出去磨一磨也不是件壞事,況且,還可圖個耳根清淨。

  像是下了個重大的決定似的,殷老爺重重吐了口氣,緩緩宣佈道:「好吧,從今以後就讓商兒跟著你了,你可得多費心些了!」

  聞言,殷拓風跟商商喜出望外的互望一眼,尤其是商商更是樂得快飛上天,用甜軟得幾乎快滴出糖來的聲音直道謝。

  「謝謝爹、謝謝爹!」

  打從一進門,裴玦就發現了她。

  在一群霸氣十足的商界群雄、鉅賈名流中,那抹清新嫩綠得像是春天湖水似的身影,立刻牢牢抓住了他的視線。

  他瞇起眼,冷冷瞅著躲在一名年輕男子身後的嫩綠身影,盯視的目光,不經意與悄悄探出男子身後的一雙盈盈水眸不期而遇。

  察覺他不動聲色的注視,她不確定的左右張望一下,帶著幾分納悶、幾分傻氣的將纖指擱進齒間輕咬著,像是不確定這道目光是不是朝她而來。

  然後靈巧縮回半邊身子,只留下一雙骨碌碌的大眼好奇的偷偷觀察他。

  女子雖然竭力想佯裝出沉靜端莊的樣子,但那雙從半垂眼睫下四處靈活溜動的瞳眸,以及一抹在眉宇間跳躍的俏皮神采,卻逃不過裴玦的眼。

  這小丫頭至多不超過十七歲,小巧玲瓏的身影,在眾多衣冠齊楚的名門顯貴中顯得那樣渺小,像是誤闖獸林的小兔兒,隨時會有被吞進肚子裡果腹的危險。

  擋在她身前的青衣男子像是也同樣意識到,她一個閨女在這種場合有多格格不入,一雙手臂始終保護性的將嬌嫩人兒護在身後,任何人只要多看她一眼,就會惹得男子眼中閃過一抹不悅。

  但那身嫩綠與一雙水靈的眸卻是那樣醒目,教人無法忽視她的存在,就連與會中年屆六十的林家老爺子,也拿那雙昏花老眼頻頻朝她打量。

  嚴格說來她不算特別美,卻有一股很特別的純淨無邪氣息。

  她看起來是那樣純真無瑕,就像一汪清澈的湖水,清澈見底,一眼就可以輕易將她看個透徹。

  兩道細細彎彎的眉、一張菱唇細緻小巧,笑起來像是蕩漾在湖面的輕舟,一身嫩綠襯得白裡透紅的肌膚宛如春雪,不小心呵口熱氣就會徹底融化似的。

  穿著一襲湖綠色的錦衫羅裙,上從髮髻、妝容,一直到腳上繡工極細的綠色繡鞋,無一不打點得無懈可擊,她看起來儼然就是個不識人心險惡、不知天高地厚的千金小姐。

  「那姑娘是殷家的千金,殷商商。」察覺裴玦打量的目光,一旁的蕭群突然湊近他耳邊說道。

  殷商商?

  在心裡默默咀嚼這個名字,兩道眉也同時不以為然的挑了起來。

  「怎麼,你對她有興趣?」蕭群的話裡帶著幾分促狹。

  轉頭狠狠給他一記白眼,那冷利如箭的眼神,教蕭群只得趕緊擠笑投降。

  蕭群是他在生意上的好友,在汲汲營營、爾虞我詐的商界,能有這麼個能真誠交心的朋友實在不容易,但這份無私的友情可不包括挖苦他。

  「這是男人的場合,一個富家千金到這兒做什麼?」他重新將目光投向綠影,冷睨的眼神中多了分嘲弄。

  「你有所不知,殷家千金可跟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名門閨秀不一樣,聽說她對做生意有興趣,成天就跟著他那兩個哥哥後頭跑,別說她爹拿她沒轍,就連她兩個哥哥都極為呵寵這個唯一的妹妹,對她可說是有求必應。」蕭群悄悄咬著他耳朵道。

  「原來是個被寵壞的千金小姐來找樂子解悶。」他譏諷勾起一抹笑。

  聳聳肩,蕭群嘀咕道:「其實殷家小姐也算不上嬌寵任性的千金小姐,只是個性與眾不同,外人看來難免驚世駭俗些。」

  「跟女人相比,還是銀子吸引人。」

  裴玦下了最後的註解,轉過身去,來個眼不見為淨。

  「大哥,那人是誰?怎麼那般無禮,老拿一雙咄咄逼人的眼盯著人看?」

  另一頭,躲在大哥身後的商商,探身偷覷著遠處正與人交談的背影,忍不住抱怨起來。

  循著妹妹的視線望去,殷拓風觸及那個商場上頗有名氣的身影。

  「他叫裴玦,是裴記織坊的少公子,也是城裡數一數二的織錦世家,以後我們還得跟這人多往來、打好關係。」

  「他們也是做織錦生意的?那該算得上是咱們的死對頭,幹嘛要跟他們打好關係啊?」商商納悶的嘀咕。

  「傻丫頭,做生意第一件要學的,就是結友不樹敵的手腕。」殷拓風嚴肅的臉上浮現一抹難得的淡淡的微笑。

  「做生意不就是各憑本事嗎,哪還得去交朋友才做得了生意?」

  在商商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想法裡,做生意就等同於競爭,哪有得了便宜還能不得罪人的道理?!

  「傻丫頭,想做大生意,除了本事還得靠人脈,這些你還有得學。」殷拓風寵愛的摸摸商商想得快打結的小腦袋瓜。

  但事實上,殷拓風從不認為他這個嬌生慣養、天真過頭的妹妹,真能學會商場上計算詭謀的那套伎倆。

  聚會的幾個時辰裡,第一次以殷家繼承人身份赴會的殷拓風,把握機會一一跟每個在城內皆舉足輕重的名商鉅賈寒暄招呼。

  他謙恭有禮、不卑不亢的態度,讓不少人對於這個總是內斂寡言跟在殷老爺身旁的殷家大少爺,不得不另眼相看。

  而商商就這麼緊跟在大哥的屁股後頭,聽著他怎麼跟人寒暄應對,好奇的目光則是興奮的左張右望。

  能來這一趟,可說是千金難買耶,若非大哥替她說項讓爹放行,恐怕她這輩子都沒機會見識這麼大的場面。

  「裴兄!」

  突然間,在她前頭的大哥大步向前,熱絡的與人打起招呼。

  商商收回目光快步追上去,一抬頭,就迎上一張看來冷傲得有點刺眼的臉孔,對方的目光也毫不避諱的越過大哥肩頭朝她投來。

  在這麼近的距離下,他的目光顯得格外懾人,教人簡直無法逼視。

  但那目中無人的倨傲,教商商怎能嚥下這口氣,昂起下巴,她毫不退讓的回視著他。

  俊臉上,兩道眉峰挑了一下,顯然意外於她的膽識與沉默的挑釁。

  僅隔著一堵人牆,商商想不把他看個透徹仔細都難,這個簡直是用鼻孔看人的男人長得還不差--事實上,這個清朗俊秀的男人是過分好看了。

  一雙炯亮的眼帶著三分自傲七分銳氣,好看的唇線似乎總是勾成目空一切的弧度,就連一雙劍眉都像是嘲笑人似的高高揚起。

  一身藏青色的錦袍,將男人結實的身軀襯托得更加挺拔修長,隱藏在衣袍下的肌肉散發出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

  那股不可一世的氣勢,尤其教人難以忍受,好像在他眼裡,她連只臭蟲都比不上。

  「裴兄,幸會!」

  大哥說話了,誠意十足的朝那男人伸出手。

  懸在半空中的手好半天沒人搭理,那個忒是傲慢無禮的男人仍瞧著她,連看也不看大哥一眼。

  「這裡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他冷漠得近乎刻薄。

  「裴兄,這是舍妹--」

  「既然是你妹妹怎麼不管好她,一個女人家到男人談論正事的場合來,成何體統?」他冷冷的說道,吐出來的彷彿不是話而是冰塊。

  「喂,你這個人太無禮了!」一聽這傲慢的男人說出來的話,簡直比他的人更混蛋,商商簡直忍無可忍,她衝上前,氣呼呼的理論。「是女人又怎樣?你瞧不起女人嗎?」

  「商商,不許無禮。」雖然嘴上斥責著,但殷拓風的語氣裡卻全無半分力量,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有多寵溺這個妹妹。

  「大哥,無禮的人是他耶!」商商氣急敗壞的指往那張冷冰冰的臉孔。「這人不但不尊重女人,還不懂禮節,虧他裴家在咱們錦城裡還有頭有臉。」說完,不忘從鼻孔裡用力噴口氣。

  「這裡是男人的地方,沒有女人說話的餘地。」他依然是一派睥睨的神情。

  「你--」商商氣得牙癢癢的,恨不得一把抓掉他臉上的倨傲。

  「如何?」氣定神閒冷睨著她,她噴火似的目光完全沒有影響他一分一毫。

  「商商,夠了,別鬧事。」一旁的殷拓風趕緊挺身隔開兩人。

  「裴兄,舍妹個性耿直,若有得罪之處,尚請見諒。」殷拓風有禮至極的躬身道歉。

  「大哥,你幹嘛向他道歉啊,這豈不是助長他的氣焰?!」商商氣得跳腳。

  「商商,言多必失,安靜點。」殷拓風沉聲警告。

  「可他--」見大哥沉下臉色,商商這才終於心不甘情不願的合上小嘴。「好嘛!」她委屈地噘起小嘴,憤憤地瞪裴玦一眼。

  「唉呀,往後大家在生意上都還要往來,別為了這點小事傷和氣!」一旁的蕭群見氣氛不對,趕緊出面打圓場。

  在商場上打滾的人,只要是具有一點交際手腕,通常都會知道適可而止、順著台階下,不讓場面太難看,但裴玦偏偏冷著一張臭臉,一言不發的遽然轉身而去,儼然連好友的面子都不給。

  「大哥,你看他,什麼態度嘛--簡直是可惡到了極點--」商商一見他跩個二五八萬的樣子,簡直是快氣炸了。

  「抱歉,玦這傢伙就是這副臭脾氣,希望殷少爺、殷姑娘別放在心上。」蕭群尷尬的看看好友怒氣沖沖的背影,趕緊陪笑道歉。

  「豈止是臭脾氣,那傢伙根本是目中無人!」商商咬牙切齒的罵。

  她好歹也是殷家的小姐,從來沒有人敢這麼不把她當作一回事,甚至還給她臭臉看,這教她怎麼嚥得下這口氣。

  「好了,商商,注意自己的身份。」殷拓風提醒似的輕咳兩聲,低聲說道。

  「可是--」恨恨咬住唇,商商氣悶的把話吞回肚子裡,一雙冒火的眸卻依舊緊盯著那個冷傲的身影,像是恨不得將他的背給瞪出兩個窟窿來。

  蕭群沒想到外表看似溫順可人的殷家小姐,發起火來竟是這麼驚天動地,現下他勸也不是、賠罪也不是。

  那臭小子未免也太不夠意思了,竟把這個爛攤子丟給他收拾,明知道他對女人最沒轍--尤其是生氣的女人。

  「殷姑娘,真的不好意思,我--我還有點事先失陪了!」

  匆匆丟下一句,蕭群腳底抹油趕緊溜了,免得無端被怒火波及。

  罪魁禍首可不是他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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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川蜀鮮於府

  正午的鮮於府,一位年約三十的年輕男子站在氣派門廊前,焦急的朝門外不住張望。

  一名丫鬟不知是第幾回撤走涼掉的茶,又換上新沏的熱茶,看得男子更加緊張不安。

  他,該不會是不來了吧?

  「楊釗,你別焦急,章仇大人大概是有事給絆住了,沒有僕從來通報,就表示他人一定會來的。」

  坐在廳內的太師椅上,年約四十開外的紫衣男子不疾不徐的撫著短鬚,啜著上好的紫陽茶,一派的氣定神閒。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朝廊外多張望了幾眼,楊釗才勉強停止踱步,回到廳內坐到一旁的黑檀木椅上。

  穿著一身嶄新貴氣的錦袍,因為遇上了鮮於仲通,蒙他好心收留接濟,短短一個月,楊釗從在街頭吃喝拐騙的小混混,變成鮮於府上下尊稱的「楊公子」。

  對楊釗來說,他可真是遇上了貴人,就如同賭場裡的賭徒,壓對了寶,一夜之間就翻了身。

  可他的好運氣似乎不只如此而已,如今他的貴人還要替他引見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一想到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有來頭的大人物,他就緊張得坐不住。

  「老爺,章仇大人來了!」

  突然間,門僕匆匆入廳來稟報。

  「快請章仇大人進來!」鮮於仲通立即擱下茶盅,起身快步到廳門邊準備迎接貴客。

  一旁的楊釗神色也難掩忐忑緊張,連忙跟在後頭到廳門口迎接。

  「多謝大人賞臉蒞臨寒舍!」鮮於仲通畢恭畢敬的躬身說道。

  「甭多禮了,我們是什麼交情了,不必行那套規矩。」章仇兼瓊揮了揮袖道。

  說起鮮於仲通跟章仇兼瓊的關係,就得從幾年前說起,當年鮮於仲通還只是錦城裡一名家產顯赫的富商。

  某次官商宴聚中結識章仇兼瓊,心思縝密、八面玲瓏的鮮於仲通深獲章仇兼瓊賞識,提拔他做了採訪支使,委以心腹重事,幾年來倒也替他做了不少事,亦官亦商的身份讓他無往不利,打通不少關節。

  章仇兼瓊看了一眼一旁恭敬站立的楊釗,隨即步入廳內。

  章仇兼瓊髯黑如墨、雙瞳如炬,面貌冷峻威嚴、不怒而威,有著胡人特有的粗獷剽悍氣勢,教人望而生畏,楊釗第一次見到他這種大人物,嚇得連腿都在發抖。

  雖然穿上了一身人模人樣的錦衣絲綢,但骨子裡,楊釗依舊是那個粗鄙低俗的小混混,見到這種呼風喚雨的大人物,自然被震懾得連腳步都快站不穩。

  坐在太師椅上,接過下人恭敬遞來的熱茶,從容啜了一口,章仇兼瓊才好整以暇的望向鮮於仲通問。

  「他--就是你所說的那個人?」

  「是的,大人,就是他!」鮮於仲通恭敬點頭,示意楊釗到跟前來。「楊釗,還不快過來跟大人請安。」

  「是、是!」楊釗三步並做兩步連忙上前,恭敬的打躬作揖。

  「大人,小的叫楊釗,蒲州永樂人,今年三十有二,曾經在軍伍裡任新都尉,可惜時運不濟,任滿後因無人提拔而落魄街頭,至今空有理想抱負沒有機會一展長才。」穩住情緒,楊釗展現清晰的口才。

  「嗯。」章仇兼瓊上下打量起他,見楊釗身材魁梧、口伶齒俐,非常滿意。「你的意思是說,你的懷才不遇是因為沒貴人囉?」他似笑非笑的瞅著楊釗。

  「回大人,可以這麼說,今日要不是有鮮於大人的引見,怎麼有機會與大人見上一面,一睹您威震天下的風采。」

  在街頭混久了,楊釗也懂得人要靠運更要靠勢的道理,知道眼前這個大人物可以讓他飛黃騰達,因此更是賣力的奉承迎合。

  「你這小伙子,一張嘴倒是靈巧得很。」聞言,章仇兼瓊仰頭哈哈大笑,臉上的厲色也消散不少。

  「大人過獎了,小的說的全是事實。」見著章仇兼瓊的笑容,楊釗的膽子也大了,說起擅長的奉承話來更是流利自若。

  「嗯--」章仇兼瓊滿意的點點頭,轉頭朝鮮於仲通道:「你找的這個人本官非常滿意,看來,確實是個可塑之才。」

  「大人,下官不會看錯人,楊釗肯定能擔任這個重任。」見楊釗沒給他丟臉,鮮於仲通也放心的笑了。

  「重任?兩位大人,莫非您們要我去辦什麼事?」楊釗來回看著章仇兼瓊跟鮮於仲通,滿臉狐疑的問。

  「沒錯!」鮮於仲通一點頭,話鋒一轉反問道。「你可知道當今的貴妃娘娘是誰?跟你又是何關係?」

  楊釗暗暗一驚,沒想到他們竟然能打聽出來這件事。

  「知道,是小的遠房的堂妹。」略一回神,楊釗垂下眼恭敬回道。他從來沒想過,這層關係對他來說有何益處。

  遠房堂妹飛上枝頭做鳳凰,進了後宮當貴妃娘娘,他頂多只有羨慕的分罷了,即使他是個老鑽旁門左道的無賴,也根本沒有機會混進禁衛森嚴的後宮攀親帶故、撈到一丁點的好處。

  「大人,請容小的斗膽問一句,這兩者之間又有何關係?」

  「關係可大著了!」章仇兼瓊露出一抹深沉的笑,一五一十的把其中的利害關係告訴他。

  「原來如此!」弄清了他肚子裡打的如意算盤,楊釗這下總算是明白了。

  原來章仇兼瓊是想利用他進宮去跟他那個遠房堂妹攀上關係,好讓章仇家能夠順利在宮中鞏固勢力。

  「所以,憑著這層關係,我才要你進京替我辦事。」

  當然,章仇兼瓊看上的絕對不是楊釗的口才,而是他跟當今皇上最寵愛的妃子楊玉環的關係。

  看似不務正業、在街頭偷搶拐騙的楊釗,若不說恐怕沒人知道他還有個堂妹,就是皇上剛納進後宮,最為寵愛的楊貴妃。

  衝著這層裙帶關係,加上楊釗舌燦蓮花、巧佞善鑽營,章仇兼瓊更加確定楊釗是用來對付李林甫的有利棋子。

  當今的宰相李林甫是皇上跟前的大紅人,不只是想加官進爵的,就連名門鉅賈也竭盡所能的逢迎巴結,讓李林甫的氣焰更顯得不可一世。

  這李林甫手握半邊天下,在宮中掌政專權,就連皇上也忌諱幾分,偏這老傢伙近來在皇上跟前三番兩次奏他一本,若再不採取行動,恐怕他祿位難保。

  一旦楊釗利用這層裙帶關係替他把東西帶到,把貴妃娘娘那兒的關節打通了,也就等於鞏固了宮中的勢力,有楊釗作為他的內援,往後要牽制李林甫簡直是輕而易舉。

  「我明白了,不知大人要小的辦什麼事?」楊釗躬著腰,畢恭畢敬的問。

  「我要你替我進宮獻貢。」章仇兼瓊撫著髯鬚,不慌不忙的說。

  「進宮獻貢?」楊釗愣住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鮮於仲通大費周章的將他介紹給章仇兼瓊,就是要替章仇兼瓊跑腿送貢品給皇帝老子的寵妃?!

  「沒錯,我要你召集城內所有的織錦坊、商舖,要他們一個月內送出織品,然後挑選最好的一家,親自送進宮去給貴妃娘娘。」

  「大人要我去替--貴妃娘娘選織錦?還要親自送進宮去?」一時之間,楊釗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還以為自己要做的會是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不是倚重的心腹,也該是獻計的參謀,怎知竟是去替皇帝老子的女人送衣裳。

  「怎麼?覺得委屈?」像是看穿他的心思,章仇兼瓊似笑非笑的瞅著他。

  「小的不敢。」雖然不情願,但楊釗還是勉強斂起不悅神色。「可小的擔心,我一介平民身份,怎麼進得去深宮內苑呢?」楊釗照實的說。

  「不必擔心,從現在起,你就是我親命的採訪支使,一旦你進了宮,一干後宮的公公、總管還要敬你幾分。」

  「采--採訪支使?」突來的官銜,讓楊釗差點驚跌在地。「大人,您--您是說要封我為採訪支使?」他嚥了口唾沫,結結巴巴的問。

  「當然是真的,本官何時說過假話?」

  「謝大人、謝大人!」楊釗跪地連聲磕起頭來,迭聲的不住稱謝。

  「這個官位,是讓你方便辦事,將來若把事情辦得漂亮,有的是你的好處,一切都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小的知道,小的一定鞠躬盡瘁,不負大人重托。」楊釗忙不迭的又是鞠躬又是哈腰的,十足逢迎的嘴臉。

  「既然都當了採訪支使,就不能不像個樣子,我會撥一棟宅邸給你,二十名奴僕、黃金百兩,你盡可安心去幫我做事。」章仇兼瓊大手一揮,灑銀子不眨眼。

  「謝大人賞賜、謝大人賞賜!」要不是礙於還有兩個大人物在場,楊釗一定會狠狠捏自己大腿一把。

  誰能想到,半個月前還在街頭有一頓沒一頓,靠偷搶拐騙過活的他,今天竟然會遇上貴人、飛黃騰達,搖身一變當了官,這樣的境遇簡直像在作夢一樣。

  「別謝了,起來吧!」章仇兼瓊輕描淡寫的朝他一揚手。

  「小老弟,留點氣力吧,大人還要你替他辦正事哪!」見楊釗還忘我的咚咚咚直磕著響頭,一旁的鮮於仲通只得上前去把他給拉起來。

  「是,小的--不,卑職知道,這就立刻去辦。」楊釗難掩興奮的行了個恭敬大禮,連忙轉身走了。

  看著楊釗的背影,章仇兼瓊露出得意的笑容。

  「未來,我能不能把李林甫拉下來,能不能登得了宰相的大位,就全靠這枚走棋了。」

  「大人,我看人的眼光不會錯,楊釗不是泛泛之輩,絕對是個作大事的人,您盡可放心!」

  鮮於仲通,看似為人熱心慷慨,但實則不是省油的燈。

  身為錦城裡數一數二的富翁,他哪來的閒工夫救助一個落魄的街頭混混,說穿了,是因為他識人一向精準,看出楊釗雖然落魄,但為人精明、善謀小計,會是章仇大人要搬開李林甫這顆檔路巨石最需要的一顆棋。

  「這件事情你辦得很好,等我當了宰相,加官晉爵絕對不會少了你。」章仇兼瓊滿意的拍拍鮮於仲通的肩膀。

  「謝大人,這是下官該做的!」鮮於仲通絲毫不邀功,由此更可看出他對主子忠心耿耿的程度。

  「好、好!」

  章仇兼瓊滿意的撫著鬍子笑了。

  天助他也!

  一旦把這個局給布好,他未來的路就平步青雲了。

  「來啊、來啊,大叔、大嬸,新鮮的青菜蘿蔔,一個只要一文錢--」

  「古書、字畫,全都是新科狀元的珍藏手稿啊--」

  「糖葫蘆--糖葫蘆!」

  秋高氣爽的清晨,大街上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落,逛街採買的行人熙來攘往,微涼的早晨似乎也被這股熱鬧氣氛給炒熱了。

  「表哥--等等,表哥!」

  擁擠人潮中,一個嬌小的身影拚命擠啊擠的,邊扯高嗓門朝前頭喊著。

  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一名高大魁梧男子緩緩停下腳步,狐疑往後望,只見一個粉衣人兒,正努力從人潮中鑽出來。

  「表哥!」好不容易穿過人群,一看到前頭的陽剛身影,商商綻開燦爛的笑,朝男子快步奔去。

  「商商,你怎麼在這?」方子剛一看到表妹,臉上露出訝異之色。

  「我去武館找你,館裡的人說你上街來了,所以我才一路追來。」商商捧著胸口,氣喘吁吁的說道。

  「初月呢?怎麼出門連個丫頭都不帶?」他側身往她身後探。

  「唉呀,初月那丫頭嘮嘮叨叨的,帶她出門麻煩透頂。」臉上閃過一抹心虛,商商仍理直氣壯的辯道。

  「丫頭,你又偷溜出府了?」極其自然的,方子剛將大掌揉上商商的小腦袋,無可奈何的一笑。「找我這麼急有什麼事?」

  仰起頭,商商幾乎快被表哥臉上那抹溫柔的笑意給融化了,眼底絲毫不掩飾對他的傾慕。

  「人家想跟你說說話嘛!」羞赧地咬著唇,向來直來直往的她,在他面前突然成了個嬌羞的大姑娘。

  「但我現在還有事要辦,恐怕要等會兒了!」方子剛抱歉的一笑。

  「表哥,你要上哪?我跟你去!」她興致勃勃說道。

  「我去買幾帖藥草,要的話就來吧!」方子剛逕自轉身跨著大步往藥草店去。

  「表哥,你買藥草做什麼?你病了嗎?」商商一聽,緊張地追上前,抓住他上下打量。

  「不是,是若秋,這幾天天氣涼了,她早上起來做早膳沒添衣裳,染上風寒,我來替她抓藥。」方子剛搖搖頭說。

  如釋重負的吐了口氣,知道不是表哥病了,商商總算是鬆了口氣。

  「若秋姑娘沒大礙吧?」說起來,若秋姑娘也算是她的朋友,朋友病了她自然關心。

  若秋是個身世坎坷的孤女,八歲死了爹,哥哥、妹妹也都一個個死於急病,長期操勞的柳大娘也在她十二歲時病倒了,若秋為了治母親的病,小小年紀就得拖著瘦弱的身子去替人洗衣服,賺取微薄的工餉。

  後來年紀漸長才進了有錢的大戶人家去當丫鬟,一直到了十七歲都沒許配給人家,可惜在病榻上躺了五年的柳大娘最後還是撒手人寰,由於家貧,所有的銀子都拿去給娘治病了,她甚至連埋葬母親的錢都沒有。

  事親至孝的她迫於無奈只好上街賣身葬母,正巧被方子剛看見,當下就出了十兩銀子幫她把母親下葬,雖然沒打算索取任何回報,但若秋卻堅持要進方家武館做事,償還這份葬母的恩情。

  這一待就是兩年多,別說方家上上下下都把這個溫順勤快、善解人意的若秋當作家人,就連三天兩頭往方家武館跑的商商,也跟她好得像是姊妹一樣。

  「咳得厲害哪,但若秋卻逞強硬說自己沒大礙,就怕麻煩人,實在教人拿她沒法子。」

  「若秋姑娘真是個難得的好姑娘,聰慧靈巧又善解人意,以後誰要娶到她可有福氣了。」常往方家武館跑,商商也忍不住對好得無可挑剔的她豎起大拇指。

  「她確實是。」方子剛微微一笑,眼中流露一絲幾乎察覺不到的溫柔。

  商商不經意一低頭,這才發現自己正抓著表哥的大手,羞紅了臉,她趕緊鬆開手,難為情的偷覷他一眼。

  雖然她跟表哥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但她畢竟是個姑娘家,也有女孩兒該有的矜持,況且男女授受不親,這等閒話要傳出去可不光彩。

  表哥家裡開的是武館,自小習武,是個不折不扣的練家子,一身古銅色的皮膚搭配著精壯的體格,渾身散發著股令人心折的陽剛氣息,光是站在他身邊,就有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好像就算天塌下來,都有表哥替她頂著。

  若有一天他們成婚了,他成了她的丈夫,而她成了他的妻,每天同床共枕,不知道會是多麼甜蜜的景況--

  「商商--商商?」

  一連串的低喚,總算把酡紅著雙頰,兀自做著白日夢的商商給叫醒。

  「啊?表哥,什麼事?」商商恍惚回過神,發現表哥正緊蹙眉頭看著她。

  「丫頭,怎麼回事?一張臉紅成這樣?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方子剛擔憂的伸手探了探她的額頭。

  已經夠紅的臉蛋,被他溫厚的大掌這麼一碰,更是紅得像是快燒起來的炭火。

  「沒--沒有啦!」

  她羞得完全不敢迎視他的目光,轉身就要逃,誰知才邁開步子,一頭就撞上一堵堅硬的肉牆。

  商商被震退幾步,整個人以倒栽蔥姿勢筆直往後倒,摔了個四腳朝天,小腦袋被撞得七葷八素、滿眼金星,好半天爬不起來,模樣甚是狼狽。

  「商商,你沒事吧?有沒有傷著?」緊跟在後的方子剛,趕緊把她扶起來。

  商商捧著被撞疼的鼻子,在表哥的攙扶下才勉強爬起來,要不是從眼角餘光瞥見前頭是貨真價實的人影,她還真會以為自己撞上了一座山。

  「我沒事!」

  商商又羞又窘的趕緊拍拍滿身的灰塵,扶正歪掉的髮髻,故做若無其事的綻出不自然的笑。

  是哪個可惡的冒失鬼,不但害她在大庭廣眾下出洋相,還在表哥面前出糗,讓她怎麼吞得下這口氣?!

  一轉身正要理論,卻發現罪魁禍首渾然不覺自己闖了什麼禍,已經自顧自的走了,儼然不把她當一回事。

  好個冒失鬼,撞了人就想一走了之,沒那麼簡單!

  她憤憤的追上罪魁禍首,不客氣的伸出纖指,用力戳了戳那片硬邦邦的寬闊背肌。

  「喂,你這個人,撞了人也不賠罪就想走啊?」商商惱羞成怒的插著腰罵。

  前頭高大的身影緩緩回過頭,一看到那張化成灰她都認得的臉孔,商商倒抽口氣,登時怒火像是又被澆上一盆熱油似的。

  他們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又是你!」商商把小手兒往胸前一抱,冷冷的瞪著他。「原來你這個人不但狂妄無禮,還是個不長眼的冒失鬼!」

  「你是哪位?」原以為會有好一陣唇槍舌戰,誰知道他卻態度冷靜、神情自若的朝她挑挑眉。

  「殷商商!」她昂起下巴,神氣的報上自己的名字。

  「喔?我應該認識你嗎?」男人勾著冷笑,懶洋洋吐出一句。

  聞言,商商倒抽了口氣,一雙眼瞪得足足有平時兩倍大,惡狠狠的瞪住他。

  「沒想到,渾帳不管走到哪裡還是個渾帳!」她不客氣的回以顏色。

  「彼此彼此!我也沒想到,每次看見你,都是在懂禮教的良家婦女不該出現的地方。」

  聽他這意思,難不成是暗罵她沒教養?

  「你--」商商銀牙一咬,簡直氣得快七竅生煙。

  原本商商想藉機還以顏色,偏偏他卻總是一派地氣定神閒,好像無論她說什麼都激怒不了他,反倒自己卻惹得一肚子氣。

  深吸一口氣壓下怒氣,她緩緩綻出甜膩的笑。

  「放心,我有武功高強的人保護,想上哪都不成問題,不勞裴大少爺操心,倒是你--」她嘲諷的瞄了瞄他,冷笑幾聲。「現下時局不穩,瞧你這副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的嬌貴模樣,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府邸比較好,免得萬一傷到一丁點皮肉,可就得不償失了。」她擺明了想氣死他。

  但裴玦也不是省油的燈,沒這麼輕易就被她給激怒。

  「你說得對,現下時局是不穩,聽說關外越來越多的胡人往中原流竄,有些老仗著自己膽大、不顧禮教的姑娘家,可得小心自己的安危,免得一個不小心,給胡人抓回關外去當蠻妻--」

  「住口,你這人開口簡直沒一句好話!」商商氣急敗壞的喝止他。

  「你也不遑多讓啊!」他譏諷的一勾唇。

  「你--你--你--」商商氣得猛跺腳,向來能言善道的她,第一次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商商,你認識這位元公子?怎麼不引見一下?」一旁的方子剛突然故做輕鬆的出聲,算是替商商解了圍。

  「表哥,不必介紹了,我跟這種莫名其妙的人沒什麼交情!」商商臭著臉,不客氣的吐出一句。

  聞言,裴玦眼底竄過一抹怒火,卻隨即被隱藏在深不可測的黑眸深處。

  方子剛瞥了眼裴玦,看得出來這個俊美儒雅的男人,並不似表面看起來那麼簡單。

  「商商,人說『見面三分情』,有話好好說,別傷了和氣。」方子剛外表看來粗獷陽剛,但性子卻出奇溫和,從不與人交惡。

  「哼,好女才不跟惡男斗呢!」從鼻孔裡憤憤噴了口氣。「表哥,我們走!」氣呼呼的丟下一句話,商商轉身極其自然的勾起表哥的手,頭也不回的走人。

  背後那雙深沉難測的黑眸,定定盯著她親密挽著的強壯剛臂,緩緩瞇起。

  勾著表哥的手臂,商商才一轉身,立刻就止住了步子。

  她忘了剛剛她還氣得七竅生煙,現在卻完全被眼前的情景駭住了。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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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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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 00:01: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那--那是楊釗?

  商商揉揉眼,幾乎以為自己看走眼了。

  「讓讓、讓讓--支使大人來了,快讓開!」一旁的隨從不客氣的吆喝百姓讓道。

  擁擠吵雜的市街被清出一條通道來,楊釗穿著一身筆挺嶄新的官服,後頭還跟著七八名隨從,浩浩蕩蕩的招搖過市,氣派風光的模樣簡直像是新科狀元郎衣錦還鄉。

  「那不是楊釗嗎?」

  「是啊,昨兒個不還是個地痞混混,怎麼一日不見,就搖身變成支使大人?」

  「真是怪事了--」

  夾道兩旁的百姓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誰也猜不透,一個原本偷搶拐騙的無賴混混,怎麼會一夕之間飛黃騰達?!

  被趕到街邊,商商遠遠看著不可一世的楊釗,怔愣久久反應不過來。

  「表哥,這是怎麼一回事?那楊釗他--不是個不入流的地痞嗎?」商商難以置信的喊。

  「輕點聲,萬一被聽見可會惹來大麻煩的。」方子剛低聲提醒道。

  他看得出來,楊釗已非昔日的落魄混混,背後恐怕有個極具份量的人士撐腰,否則毫無背景的他怎能一蹴登天?

  「靜一靜、靜一靜,支使大人要說話了!」

  幾名隨從揚著大刀,扯高嗓門斥喝眾人噤聲。

  很快的,人聲停了、騷動止住了,眾人安靜的踮腳、仰高脖子往前頭看,好奇這個新上任的採訪支使要宣佈什麼大事。

  只見楊釗模樣神氣的踩在隨從搭起的小木台上,環視著眾人宣佈道:「各位,我今天是奉章仇大人的命令,要向大家宣佈一個消息。」

  「節度使章仇大人的命令?」

  「是什麼消息?」

  此話一出,圍在一旁的百姓又再度交頭接耳,好奇的揣測起來。

  看到眾人引頸期待他宣佈消息,高高在上、睥睨眾人的感覺果然不一樣,更讓楊釗享受到當官至高無上的滋味。

  抵不住好奇心,商商拉著表哥湊上前去一探究竟,就連原本站得遠遠的裴玦,也走了過來。

  等楊釗逞足了威風,鄭重宣佈了這個令人驚訝的消息,在場的人莫不瞠大眼,議論紛紛。

  同樣也受到不小震懾的商商,不由自主轉頭望向另一頭的裴玦。

  錦城最好的織錦莫過於裴家的「青坊」與殷家的「殷織坊」,兩家在生意上一直是不相上下、暗中相互較勁,這個消息一出,豈不形同把殷家與裴家的競爭搬上檯面?!

  像是察覺到她注視的目光,裴玦也突然轉過頭,兩道又黑又深的眸光筆直朝她射來。

  兩片緊抿的薄唇在視線觸及她後,緩緩劃開一抹笑,像是輕蔑、又像是勢在必得,彷彿他裴家的織錦已在送往長安的路上似的。

  這傢伙未免太狂妄、太自以為是了吧?!

  惡狠狠的回瞪他,商商捏緊了小手,更加堅定這次的徵選勢在必得。

  她絕對不能輸給那個狂妄的傢伙--絕不!

  「爹--爹--大消息,大消息啊!」

  拎著裙擺,商商三步並做兩步的一路衝進府。

  火燒屁股似的一路衝進大廳,發現裡頭空空如也,商商一個旋身,又朝書齋而去。

  才跑進穿堂,就跟她爹撞個滿懷,商商一時重心不穩跌個四腳朝天,屁股挨了結結實實一記疼。

  「你這丫頭,能不能有天別再這麼莽莽撞撞?」殷老爺氣惱地拉起女兒,忍不住數落。

  「爹,大消息啊,我剛剛在街上遇見楊釗了!」無視於她爹鐵青的臉色,商商依舊自顧嚷道。

  「那無賴天天都在街上混,找機會偷搶拐騙,見著他值得你跑得跟火燒屁股一樣?」殷老爺板著臉斥道,對於這個沒一刻莊重的女兒簡直是傷透了腦筋。

  「爹,您猜怎麼著?那無賴竟然搖身一變,成了採訪支使啦,方才在大街上,他光鮮體面的帶著七八名隨從遊遍大半個錦城,簡直快把所有人給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她活靈活現的描述起方才看到的事。

  「什麼?你說什麼?楊釗那個街頭混混成了採訪支使?」殷老爺原本打算再好好訓上女兒一頓,但一聽到女兒帶回來的消息,震驚得什麼都忘了。

  「嗯,要不是我親眼所見,說什麼我也不敢相信,街上每個人都親眼見到、也聽到了。」商商點點頭。「您沒瞧見,那楊釗的下巴抬得半天高,那副耀武揚威模樣,用小人得志來形容他再恰當不過了!」她不屑的哼道。

  「簡直是胡來,那種無賴怎麼能當官?是誰做的主意?」

  「聽說是章仇大人哪!」商商一五一十的報告一路上收集的消息。

  「這章仇兼瓊平時剝削欺壓百姓,這會兒竟還任命一個地痞無賴當支使,簡直是大膽妄為。」

  「爹,教人吃驚的可不只是這一樁。」商商又緊接著說。

  「還有什麼?」殷老爺忍著氣追問。

  「楊釗還說章仇大人有令,一個月內要全城所有的織錦坊送上最好的織品,由章仇大人選出最好的一家,好送進宮去給貴妃,屆時甚至可以隨同織錦一同進宮接受封賞哪!」這天大的殊榮殷家絕不能白白錯過!

  「什麼?你說的可是真的?」殷老爺驚訝中帶著一絲不敢置信的欣喜。

  殷家織錦若能被選中送進宮去,這可是聞名天下、光耀門楣的大事,但在高興之餘,心思縝密的殷老爺卻又隨即斂起喜色,撫鬚沉吟良久。

  這章仇兼瓊先是任楊釗當採訪支使,接著又要選出錦城內最好的一家織錦送進宮,不知骨子裡在打著什麼主意,其中內情恐怕不單純。

  「這章仇兼瓊跟當今宰相李林甫之間的明爭暗鬥天底下人盡皆知,誰知道這回他要送織錦進京,會不會是有什麼陰謀。」薑還是老的辣,殷老爺自然考慮得深遠周詳。

  「爹,不就是選個織錦,幹嘛想得那麼複雜?」

  「我們殷家世代經營織錦,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名聲,可別捲進了宮廷間的權勢爭鬥,賠上了殷家世代經營的家業,那就得不償失啊!」

  「爹,您太多慮了,這件事很簡單,不過是給皇上寵愛的貴妃送織錦進宮,您是想到哪去了嘛?!」

  「商商,爹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你想,堂堂一個劍南節度使,怎麼會突然管起後宮妃嬪的衣著瑣事,這其中肯定有內情。」突然,殷拓風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大哥,你跟爹怎麼全都是同一副口氣?」轉頭望著緩緩走來的大哥,商商實在搞不懂,這些男人怎麼老把事情想得那麼複雜?

  「唉呀,管他什麼內情、外情,反正咱們『殷織坊』可千萬不能白白放棄這次進宮的機會,更不能教裴玦一個人進宮去得意!」她氣惱的嚷道。

  她相信那鼻孔仰得比天高的裴玦,肯定不會放棄這次把殷家踩到腳底的機會。

  「原來,你還在跟人家鬥氣。」殷拓風無奈的搖搖頭。

  「我才懶得跟那種人鬥氣呢,我--我只是看不慣他那副心高氣傲、目中無人的樣子,比起裴家,咱們殷家的織錦可是不輸他們一丁點。」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可別小看裴玦了。」

  裴玦的生意手腕在商圈內可是眾所皆知,他果斷明快、膽大心細,利益為上,從不講人情,接手「青坊」短短三年,店舖立刻從原先數間擴展到數十間。

  裴玦經營堅持兩大原則,一是絕不偷工減料、堅持用最好的布料並不惜花錢延請最好的織工,二是力求變化織樣跟花色,還可應顧客喜好設計織樣,這讓各地的權貴名流不惜花大把銀子,就為了得到青坊獨一無二的織錦。

  能把「青坊」的名號打響,除了裴玦精準的眼光、過人的膽量外,他天生的生意頭腦絕對是他成功的原因。

  「爹,管他打什麼主意,織錦能被宮廷選上可是一件光耀門楣的殊榮,再說,也能趁機壓過裴家的聲勢,一吐長久以來的怨氣啊!」商商想來想去,全都是要怎麼對付裴玦。

  「嗯--」殷老爺再度撫鬚長思起來。

  「爹,妹妹說得也不無道理,裴家的生意越做越大,確實有將我們殷家的聲勢壓下的態勢,或許藉著這一次可以扳回一點聲勢也說不定。」一旁的殷拓風也跟著出聲幫腔。

  「這麼說--你也覺得『殷織坊』該加入競選?」

  「嗯,孩兒是這麼認為。」殷拓風沉穩回道。

  「好吧,既然殷織坊已經交給你了,就由你作主吧!」歎一口氣,殷老爺緩緩說道。

  「太好了!」

  殷拓風還沒出聲,一旁的商商已經高興得跳起來大聲歡呼,連她爹的白眼也不管了。

  想起裴玦那不把人放在眼裡的輕蔑眼神,說什麼,她都不能讓他專美於前,任由他在錦城裡神氣!

  殷拓風跟殷老爺同時望著興高采烈的人兒,一喜一憂,眼神裡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第二天開始,在府裡半刻也待不住,成天老是往外跑的商商,一反往常的對織錦徵選這件事認真起來。

  她主動央求大哥讓她負責這次徵選織錦的設計,大哥倒也乾脆,一口就答應,但前提是,成品必須得要經他點頭滿意才行。

  雖然商商看似對織錦這種需要耐性與定性的細活不在行,但或許是鬥志與不服輸的信念支持著她,加上遺傳了殷家世代對織錦獨特天分的她,對於色彩、圖形有一種難以解釋的敏銳直覺與眼光。

  每天一睜開眼就往織坊裡鑽,不到掌燈時刻絕不出來,這一頭栽進去就是十來天,商商經常忙到連飯都忘了吃,有時三更半夜想到什麼點子,就立刻一頭鑽進織坊裡,連覺都不睡了。

  雖然擔心,但殷拓風看她忙得不亦樂乎,也不忍心打斷她的興致,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這麼全力以赴,況且,說句老實話,她還做得有模有樣的。

  十幾天來的廢寢忘食,半個月後,商商鄭重把成品呈給爹跟大哥、二哥過目,三人一看到商商手裡捧著的那塊色彩瑰麗、織法繁複獨特的織錦,驚異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出色的織錦會是她設計出來的。

  毫無異議的,三人一致點頭同意認同了這塊織錦,也同於認同了商商的努力與心血。

  看到父親跟兩個兄長一臉不可思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的讚歎表情,第一次商商有種揚眉吐氣的感覺,證明自己不只是個跟在父兄屁股後頭瞎攪和的小丫頭,也能做些像樣、讓人刮目相看的大事。

  要不是那個目中無人的傢伙,她大概也做不出這個織錦吧?!

  揚眉吐氣的當下,商商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許久不見的表哥,她要趕緊把這件了不起的大事告訴表哥去!

  她匆匆向初月吩咐了兩句,就急忙出府往方家武館而去。

  十一月天的午後,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已經寒意襲人。

  前兩日天氣還涼爽舒適得很,怎料今日天候驟冷,每個人紛紛換上了厚重的冬衣,街上瀰漫著一股寒冬的氣息。

  方纔急著出門竟忘了多披件衣裳,商商走在街上不免被凍出一身雞皮疙瘩,一心想快步越過市集。

  她知道等會兒到了武館之後,貼心的若秋姑娘一定會煮壺熱呼呼的甜姜茶替她祛寒--一想到這,身上的寒意似乎已經先驅走了一大半了。

  突然間,急促的腳步慢了下來,最後不由自主的停在大街一角。

  只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倚坐在人來人往的市街邊,翻著手裡一本破舊不堪的厚重書冊,身旁擱著一個陳舊的大布袋,貧困的模樣令人同情。

  在這麼冷的天氣裡,老叟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陳舊灰衣,神情卻從容自在,完全不見他有半點寒冷受凍的樣子。

  「老人家,天氣這麼冷,您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呢?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商商不放心的上前問。

  「小姑娘,謝謝你,我沒事!」

  老叟抬起臉來,那是一張佈滿風霜的臉孔,但眼神卻炯然有神、直透人心。

  「那就好。」

  商商笑了笑,多看了他兩眼,正準備走開,突然間瞥見遠處突來一輛馬車,彷彿失控似的在街上橫衝直撞,撞翻了沿街兩旁的果攤菜販,來勢洶洶的朝這裡衝了過來。

  隔了一段距離,商商憑著俐落的手腳要閃躲可說是輕而易舉,但她擔心的是身後角落邊的老人家。

  「老人家,危險,快離開這兒!」不假思索的,商商沒有自顧自地逃走,而是轉身一把拉起角落邊的老人家。

  老叟的屁股才一離地,馬車就朝他剛剛坐的位置撞了過來,巨大的撞擊聲中,馬車緩緩倒下,發瘋似的馬也被這麼一撞,跟著頹倒在地,揚起滿天土灰。

  「老人家,您沒事吧?」商商緊張的趕忙檢視急亂中被她用力拉起的老叟,深怕剛剛一時情急傷了他。

  「老朽沒事。」老叟拍拍身上的土灰,卻依舊是一派氣定神閒。「小姑娘,謝謝你救了我,若不是你見義勇為,恐怕我已經命喪馬蹄下了。」

  「您別這麼說,只是舉手之勞罷了!」被他慎重其事的這麼一謝,商商反倒難為情起來。

  「那老朽告辭了。」朝她點點頭,老叟逕自背起大布袋走了。

  目送著他的背影,突然一本破舊的簿子從他身上那隻大布袋中掉出來,商商趕緊快步上前撿起來,不經意瞥見翻開的簿冊上,竟然寫著她跟表哥的名字。

  這老人家的簿冊上怎麼會有她跟表哥的名字?

  她驚訝的瞠大眼,好奇的再細看,發現表哥的名字竟被劃掉了,補上一個熟悉的名字,那名字竟然是--裴玦!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他們的名字怎麼會被放在一起?這又是什麼書,怎麼會有他們的名字?

  一堆疑問亂紛紛的塞滿她的腦袋,但自小所受的禮教告訴她,私自看人的東西是很失禮的,她趕緊合起簿冊,但簿面上三個大字卻毫無預警的映入她的眼簾--

  姻緣簿!

  她怔住了,兩眼呆呆望著簿冊上那三個大字,久久反應不過來。

  那老叟是什麼人?他怎麼會有這種怪異的簿冊,上面不但寫著她的名字,甚至還有裴玦,兩人還被放在一起,用硃砂筆圈起來,簡直玄奇到令人寒毛直豎。

  實在忍不住好奇心驅使,她翻看起了簿子,發現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男男女女的名字,而且還是雙雙對對,用紅硃砂圈在一起。

  這到底是什麼?把這些男女圈在一起是何用意?

  思索老半天,商商簡直快把小腦袋瓜給想破了,終究還是想不出個頭緒來,眼見老叟快走遠了,她才回過神,趕緊拉高嗓門呼喊老叟,大步追上前去。

  「老人家,您東西掉了!」她揮舞著簿子,邊追邊喊。

  「謝謝你啊,好心的姑娘。」老叟接過簿子完全沒有半點驚訝,只是呵呵笑。

  「老人家,您這本簿子--怎麼會有我跟表哥的名字?」她小心翼翼的開口,自動把裴玦那討厭的傢伙省略。

  「姑娘是個聰明人,應該猜想得出來吧?」老叟掛著笑容望著她,像是等著她想通。

  「難道您是--」她驚異地望著他。

  看著老叟,在他鼓勵的眼神中,商商總算開口道出自己的猜測。

  「我知道了,您是替人作媒的!」她得意洋洋說道。

  原本一臉期待的老叟,頓時垮下肩頭。

  還來不及開口,小丫頭已經立刻又搶話頭說。

  「不過老人家,我現下還不想嫁人,若您要替裴玦作媒我管不著,但拜託別把我跟他放在一起,我不想和那傢伙有任何牽扯,連名字寫在一起都覺得討厭。」她一臉嚴肅,劈里啪啦說了一大串。

  「小姑娘,難道你還想不通這些名字間的關連?」老叟話中有話的提點道。

  「關連?」商商納悶的搔搔腦袋瓜。「我想不出跟那傢伙會有什麼關連?」

  「小姑娘--」

  「老人家,不好意思,我還有事得走了,再見!」

  不等老叟說完,一心急著趕去找表哥的商商逕自擺擺手轉身離去。

  「對了!」

  走了幾步,她又突然回過頭來。

  「小姑娘,想通了?」老叟眼中又重燃希望。

  「這年頭『媒公』還真的很少見哪!」很突兀的丟來一句,她又逕自踩著輕盈的腳步走了。

  媒公?

  老叟想了老半天,他只聽過媒婆、牙婆、紅娘,從沒聽過什麼媒公--等等,這俏姑娘該不會是說他吧?

  亂來、真是亂來,誰說他叫媒公來著?

  他月老可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在仙界月下老人這名號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連玉皇大帝見了他都要敬他三分,孰料今日卻教一個凡間的小姑娘給改了名號。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小丫頭看似聰明伶俐,怎麼比他想像中的還要駑鈍?

  唉,罷了,誰教他糊塗,這下得花更多精神去重修這段曲折的姻緣,能怪得了誰?

  月老無奈搖搖頭,將簿本放進大布袋中,緩緩轉身沒入人群中,一下就失去了蹤影。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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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 00:01: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哼著小曲兒,方才的那場意外一點也沒有影響商商的好心情。

  興致勃勃的來到方家武館,發現武館裡靜悄悄的,不但平時總是忙裡忙外的若秋姑娘不見人影,就連這個時候應該在練武場裡練武的表哥也不在。

  怪了,人都去哪了?

  商商狐疑的屋前屋後到處找,終於在屋後的竹林邊發現兩人隱約的身影。

  原來他們躲在這兒跟她玩捉迷藏,她非嚇一嚇他們不可!

  她頑皮的綻開唇邊的兩朵笑窩,踮起腳尖,躡手躡腳的走過去。

  商商走到竹林邊,等到終於清楚看見兩個人的身影時,她渾身一僵,嘴邊的笑容驟然凝住了。

  她震懾站立原地許久,看著兩人緊緊相擁,表哥那雙讓她依戀的強健手臂,此刻正溫柔的環抱著若秋姑娘的身子,而若秋姑娘,則小鳥依人的依偎在他懷裡--

  「表哥!」她唇兒顫抖,許久才終於發出聲音。

  這個突如其來的低喚,驚醒了緊緊相擁的兩人,兩人不約而同轉頭望向聲音來源處,看到的是一張震驚、不信與心碎的臉龐。

  「商商--」兩人互望一眼,臉上儘是尷尬與倉皇失措。

  他們從沒想到,他們的關係會在這種情況下公開。

  「你--你們--」商商輪流瞪視著兩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總是寵著她、對她百般溫柔的表哥,竟抱著若秋姑娘?!她還天真的一直以為,表哥也喜歡著她,總有一天他們會成為夫妻。

  若秋最先反應過來,她趕緊推開方子剛,亟欲向她解釋。

  「商商,你聽我解釋,我們--」

  「我不聽、我不要聽!」商商激動的搗起耳朵大喊。

  商商太傷心、太震驚,完全無法接受這個事實--表哥喜歡的人不是她,而是若秋姑娘。

  他怎麼可以這樣?

  「表哥,難道你不知道,我從小就喜歡你,一直到現在都不曾改變過,而你,卻喜歡上才到武館兩年多的若秋姑娘?」她心碎的哭喊。

  「商商,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我曾經試著想告訴你,但若秋不肯讓我說,瞞著你,就是怕傷害了你--」

  「現在被我發現,難道就不怕傷害我嗎?」兩道淚緩緩滑落心碎的臉龐。「我到底哪一點比不上若秋姑娘?」

  「商商,你還太小,你不會懂愛情是沒辦法比較的。」方子剛沉重說道。

  「我是不懂,我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喜歡你,你也要喜歡我,我們應該要在一起的!」在商商的想法裡,一切都該這麼理所當然。

  「商商,很抱歉,我喜歡你,一直把你當疼愛的妹妹看待,但那不是愛情,我真正愛的是若秋!」方子剛雖內疚,卻必須讓她知道殘酷的真相,因為他知道感情是絕對無法兩全其美的。

  看到商商痛苦心碎的模樣,若秋比任何人都還要抱歉、愧疚。

  「商商,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來方家的!」若秋淚流滿腮的乞求原諒,楚楚可憐的模樣教人心疼。

  「沒錯,你根本不應該來,如果沒有你,表哥會愛上我,會娶我為妻的!」商商失去理智的哭喊。

  「對不起--對不起--」若秋哭倒在地,一聲聲的道歉。

  「若秋,這不是你的錯,你不需要覺得對不起誰。」方子剛心疼的將她抱進懷中。

  「不,我根本配不上你,你跟商商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讓我走--」

  「不許你走,若你真要走,我就跟你一起離開方家流浪天涯。」方子剛捧起若秋的臉龐,堅定的望著地。

  看到這一幕,商商徹底心碎了。

  她終於不得不相信,表哥自始至終根本不曾喜歡過她,她這麼多年來的傾慕只是一廂情願。

  她從來沒有想過,表哥竟然會喜歡上若秋姑娘,她真笨,怎麼會沒想到,朝夕相處的他們會生出感情來?

  她知道自己不像若秋姑娘那般溫柔似水、勤快能幹,但她是真的愛表哥--她愛他啊!

  若秋姑娘怎麼可以佯裝若無其事的欺騙她?表哥又怎能無視於她的感情,怎能不愛她,卻又對她綻放那麼溫柔的笑容?

  眼淚像是五月的梅雨滴滴答答的掉,怎麼也止不住。

  朝兩人投下最後一眼,她轉身就往外衝。

  衝上大街,鑽進人來人往的人潮裡,撞倒了人、踢翻了小攤她也不管,一心一意的只顧著哭、只顧著心碎,什麼也管不了。

  走在街上,裴玦只覺得肩頭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力道不算大,自然也沒讓他覺得疼,卻感覺得出來那人的倉皇與慌亂。

  擰起眉正要去看是哪個冒失鬼,突然間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從眼前跑了過去,從沒給過他好臉色的小臉竟然掛著--眼淚。

  眼淚?

  他悄悄掀起一道眉峰--那個無憂無慮的殷家大小姐也會哭?

  要不是親眼所見,裴玦怎麼也不柏信,但剛剛那一眼,他確實瞥見她臉龐上佈滿交錯的眼淚。

  他漠然望著倉皇遠去的背影,以及她沿路引起的雞飛狗跳,壓根懶得去猜想她是為了什麼雞毛蒜皮的事而哭。

  事不關己的逕自轉身離去,孰料才走幾步,他心口卻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掐住似的,越走就繃得越緊,悶得難受。

  見鬼了,哭的人又不是他,他幹嘛覺得難受?

  他陰鷙著臉遙望遠處,僵立許久,終於緩緩轉身朝一旁的隨從吩咐道。

  「你先回去,我還有點事要辦。」

  「是,少爺。」

  隨從偷偷覷了主子一眼,看得出主子心情有多惡劣,識相的不敢多問,夾著尾巴趕緊溜。

  一等隨從走了,裴玦立刻快步追向那抹飛奔的身影。


  商商發了瘋似的往前跑,跑出了城外、跑進一片人煙罕至、蓊鬱茂密的深林,她不顧一切的哭,哭得肝腸寸斷,哭到天都黑了。

  這輩子一直被呵護著、疼寵著的商商,第一次嘗到心碎的滋味,第一次知道,世界上也有她想要,卻要不到的東西。

  抹著淚流滾滾的眼,商商抽抽噎噎的想:地這麼傷心,天肯定崩了、地也塌了吧?

  從紅腫得只剩一條縫的眼簾望出去,怪了,天還在、地也還穩得很,她依然好端端地坐在一顆石頭上。

  她的情落了空、為愛碎了心,天地卻不如她所預料的傾了、倒了,反倒平靜得像是不曾發生過任何事。

  表哥壓根不愛她,或許連喜歡都談不上,一廂情願的她卻哭成這樣,是不是太不值得了?

  想通了,發現這個真相好像也沒那麼糟,抽噎聲漸漸停了,只剩下有一下沒一下的吸著鼻涕的聲音,突然間,一個懶洋洋的嗓音從頭頂上冒出來。

  「怎麼?瞧你哭成這樣,是誰惹得殷家千金大小姐傷心成這樣?」

  商商渾身一僵,立刻聽出這個該死的熟悉嗓音是來自誰。

  「要你管!」

  商商奮力抹掉頰上僅存的兩滴眼淚,恨恨回道。

  「嘖嘖--從晌午哭到天黑,瞧你那哭法,萬里長城大概都會被你給哭倒。」低沉的嗓音毫不掩飾的挖苦。

  「我要哭關你什麼事?」她火冒三丈的跳起來,插著腰凶巴巴的朝樹上罵。

  「是不關我的事,像你們這種千金小姐,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讓你們哭得像山崩地裂,有什麼好在意的?」

  「誰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表哥他跟若秋姑娘偷偷相愛,卻把我蒙在鼓裡,這種事任誰遭遇都會傷心欲絕--」

  察覺自己說溜嘴,商商急忙搗住嘴,卻已經瞥見他嘴邊竄起一抹嘲諷。

  「喔    原來是偷愛人家,人家不給面子愛了別人,你惱羞成怒了。」他毫不留情面的嘲諷。

  「你這人怎麼出口從沒好話?」商商被他挖苦得臉蛋一陣白一陣紅。

  他突然從樹上翻身落地,俐落輕快的身手,看得商商一陣呆愕。

  這--這傢伙,竟能從那麼高的樹上輕鬆跳下來?他明明看起來就像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怎麼能輕鬆辦到?

  還有一個問題是--他是怎麼爬上去的?

  商商儼然已經忘了剛剛的傷心欲絕,聚精會神的跑到樹下研究起他是如何爬上樹的。

  在商商心目中,再沒有人比得上武功了得的表哥厲害,更沒人有他那般的男子氣概。

  瞧她一臉輕蔑的東探西望,裴玦一下就看穿她的心思,不冷不熱的丟來一句。

  「天底下,不是只有你那心愛的表哥才像個男人!」

  「你--」這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正為表哥在傷心著,他還偏提表哥,簡直像來攪局的--

  咦,說到這,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你跑這裡來幹嘛?你跟蹤我?」她氣呼呼的控訴道。

  這女人平時一張伶牙俐齒已經夠不討喜了,此刻還頂著一雙紅腫得幾乎睜不開的眼,滑稽的紅通通鼻頭,下面還掛著沒揩乾淨的鼻水,這模樣說多醜就有多醜。

  他幹嘛多事,跑來蹚這女人的渾水,方纔那陣胸口緊繃教他有如鬼迷心竅,糊里糊塗就跟來這裡,簡直是莫名其妙到極點!

  「你說得好,我現在就走行了吧?」

  裴玦老實不客氣的轉身就走,也不管此刻林子裡已經逐漸暗了下來,一個不小心她可能會被盤根錯節的樹根給絆倒,踩著俐落的步伐自顧自的就走人。

  走就走,誰希罕這故意來幸災樂禍的傢伙?!

  商商憤憤的鼓起臉頰,別開身不看他,但聽著他逐漸走遠的腳步聲,她感覺四周陰暗靜寂的氣氛有如鬼魅魍魎般,朝她湧來。

  搓了搓寒毛直豎的手臂,她驚懼環視四周,嚥了口唾沫後,很沒骨氣的拔腿就往裴玦離去的方向沖。

  快步走在深林間,裴玦聽到身後慢慢跟上一個極輕的腳步聲,不知是怕被他發現,還是拉不下臉來承認她也會害怕。

  但裴玦可沒閒工夫理她,還是自顧往前走著,黑夜如絨、遮雲蔽月,林間闃黑得伸手見不著五指,方纔若不是被那股怪異的感覺驅使著一路跟來,他真不知憑這傻丫頭要怎麼走出這裡!

  驀的,他被這種不知從何而來,似乎能預知她有危難的第六感給震住了。

  突然,一聲悶哼傳來,他聽到身後物體落地的聲音。

  不情願的停下腳步,轉身往回走,憑著直覺往黑暗中一抓,粗魯的一把揪起她的手臂。

  「喂,很痛耶!」黑暗中冒出一個氣憤的聲音。

  「你也知道痛?一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一個人莽撞跑到這種深山林裡,不是自找罪受是什麼?!」他沒妤氣的回了句。「還有,我叫裴玦,不叫喂。」

  彷彿握著的是個燙手山芋,裴玦火速把手裡的胳臂一鬆,轉身繼續往前走。

  「混蛋、野蠻人!」商商忍不住罵著,這人狂妄無禮到連憐香惜玉都不會,簡直氣煞人。

  被裴玦氣得火冒三丈,商商儼然已經忘了自己方纔還為心碎哭得山崩地裂、日月無光--

  她一聲不吭,咬牙默默跟在黑暗中的龐大身影後頭,很快就走出了闃黑深林。

  原以為他該有點君子風度的護送她回府,誰知道他卻自顧自的走了,惹得商商氣憤跺腳。

  「喂--」才一開口,前頭的高大身影立即回頭丟給她一記冷眼。

  「呃--裴玦,你不送我回去喔,萬一我發生危險怎麼辦?」商商不情願的改口。

  「很抱歉,我從不做對我沒好處的事,尤其是像伺候千金大小姐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他答得很乾脆。

  「你怎麼這麼現實?」商商氣得再度跺腳。

  「裴、玦!」她氣急敗壞的朝越行越遠的模糊身影大喊,孰料那堵背影卻已經無情的消失在夜色中。

  她不敢相信,那混蛋真的把她一個人丟在黑漆漆、陰森森的荒郊野外。

  她心驚膽跳的一路走、一路罵,把裴玦從頭到腳、從裡到外、祖宗八代罵到後代去。

  這下別說是傷心了,恐怕連剛剛為什麼而哭她都忘得差不多了。

  她只記得--裴玦是個徹徹底底、不折不扣的混蛋!

  擦乾眼淚,才短短幾個時辰的時間,商商已經把心碎的痛拋到腦袋後頭去,再度充滿熊熊鬥志。

  裴玦那傢伙,成天把「千金小姐」掛在嘴邊,壓根就是看不起她。

  跟證明自己的能力相比,心碎突然顯得那樣微不足道,商商一心只想證明給那個有眼無珠的裴玦看,她不是只會裝扮得漂漂亮亮、玩樂胡鬧的富家千金。

  她所設計出來的織錦,非得獲選不可!

  隔了幾日,到了織錦評選的日子。

  商商跟著大哥、二哥來到評選地點,只見偌大的東城門前架起了百來根竹竿,上面掛滿了各家織坊送來參加徵選的織品,數百名織坊老闆、好事圍觀的人,在四周圍出一道厚厚的人牆,每個人都想瞧瞧究竟是哪家的織品會脫穎而出,能獲得青睞,入宮呈給貴妃。

  遠遠的,商商就瞧見裴玦也在人群中,鶴立雞群般的挺拔身軀讓他看起來格外醒目,那張不帶半點情緒的冷臉,清逸俊美卻那麼難以親近,彷彿在周圍築起一道冷牆,隔開了他跟吵雜擁擠的人群。

  「支使大人到!」

  人群外,突然傳來威武的宣達,打斷了商商的品頭論足。

  楊釗每到一處,排場絕不馬虎,只見數十名隨從將圍觀的人群驅至大街兩邊,分列兩排畢恭畢敬的迎接威風八面的楊釗。

  楊釗穿得光鮮體面,昂著下巴一一巡視過陳列的數百件織品。

  楊釗對織錦一竅不通,但在眾多織品中一眼就可清楚看出,數百件織錦中,那兩件格外耀眼出色,令人驚歎的織品。

  看著楊釗沉吟的表情,商商緊張的各抓著大哥、二哥一隻臂膀,這批織錦是她花了近半個月時間,親自監督、設計花樣,挑選殷織坊最好的織工完成的,織法的細緻、繁複程度都遠超過殷家以往所織出的任何一匹布。

  所有織品全看過一回後,楊釗說話了。

  「把那兩件拿過來,其他的全撤了!」大手一比,兩名隨從趕緊各拿一塊織品到楊釗面前,讓他好好端詳個仔細。

  看著手中的織錦,方才遠觀已是教人驚艷,如今再湊近細看,更是教人屏息。

  第一件織品紋飾繁多,特別採用凸顯皇族尊貴身份的吉祥圖案,別緻精美;濃艷的色彩和細緻的暈色色澤勻稱,再以金線絞邊,華麗典雅、貴氣十足。

  至於第二件織品,花紋複雜多樣,採用古典雅致的對雉、鳳凰、花樹對鹿等圖案,色彩艷麗鮮明、圖樣生動細膩,紋緯流暢交錯,多了一分女性的柔美氣息,也是無懈可擊的上等成品。

  「實在太精巧、太精巧了!」楊釗捧著兩塊織錦一看再看、歎聲連連。

  這兩塊織品各有千秋、織法風格回然不同,楊釗斟酌又斟酌,卻不知道要取捨哪個好,實在傷透了腦筋。

  管他的,反正這織品是要巴結他那好運成為貴妃的堂妹楊玉環,人家說多多益善,這兩塊織錦精巧細膩、巧奪天工,一定會讓楊貴妃愛不釋手!

  「好,就決定是它了!」

  楊釗興高采烈的這麼一喊,頓時喧嚷吵雜的人群鴉雀無聲,彷彿給人割走了舌頭似的。

  分立在人群最前頭,商商跟裴玦不由得互望一眼,他們知道,此刻楊釗手裡拿著的,正是裴家的「青坊」跟殷家的「殷織坊」的織錦。

  商商望著裴玦那張胸有成竹的臉孔,不由得緊張的抓緊大哥的手臂。

  「大哥--」

  「別慌,咱們起碼有一半勝算。」大哥輕拍她的肩頭安撫道。

  「是啊,商商,你怎能懷疑自己廢寢忘食的心血?你瞧那楊釗拿著咱們跟裴家的織錦,愛不釋手的看了又看,老半天都捨不得放下,放心,若楊釗沒選中你的織錦,就表示他有眼不識泰山。」二哥也在一旁笑嘻嘻的安慰。

  大哥、二哥的安慰一點也解除不了商商內心的緊張與不安,萬一真給那裴玦選上了,而她辛苦設計出來的心血卻落選了,豈不真應了他所說的:她只是個養尊處優的千金小姐,一無是處?!

  琢磨了許久,只見楊釗清清喉嚨,一派威風的朗聲宣佈道:

  「這回要呈進宮去的織錦,就決定是--青坊!」楊釗開口一宣佈,登時群眾宛如沸騰的開水,喧喧嚷嚷的鬧成一片。

  「真是青坊?我就說嘛,這放眼錦城還有誰能與青坊匹敵--」

  「可不是嗎,尋常的小織坊終究還是遠遠不及青坊,連楊釗那種粗人都--」

  「喂,你小聲點,不想活啦,現在楊釗可是章仇大人跟前的紅人,得罪了他,有你好看的!」

  週遭傳來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商商腦中一片空白的怔在原地,一雙小手頹然從大哥的手臂上滑落,心情簡直跟聽到宣判斬首示眾沒兩樣。

  殷家織坊輸了--不,是她輸了!

  一直想習得爹爹、兄長做生意的本領,雖然他們始終以看待奶娃兒胡鬧的眼光瞧她,但她從未放棄做出一番成就來讓他們刮目相看,但如今,不就證明了她果然是個扶不起的阿斗?

  「還有--」

  這聲「還有」提醒了眾人還有伏筆,整場鬧哄哄的喧嚷立即打住了,每個人皆面露詫異、難以置信,靜默等待這場織錦之爭的最後結果。

  現場一片鴉雀無聲,瀰漫著股緊繃的氣氛,眾人屏氣凝神以待,沒人敢眨眼,就連喘口氣都得小心翼翼。

  「殷織坊!」

  話一說完,眾人先是瞠大眼,隨即沸沸揚揚的喧鬧開來,大伙忙不迭收起張得有如碗大般的嘴,你一言我一語的爭相議論起來,沒人敢相信,錦城的兩大織錦世家,竟然同時被選為入宮的貢品。

  「太好了,商商,你辦到了!」

  還是二哥把她當布娃娃似的拎到半空中高興轉著,才轉回她一點神智來。

  「大--大哥、二哥,我們也被選上了?」落地後許久,她用像是還飄在雲端上的聲音問。

  「可不是,真有你的!」二哥寵溺的輕捏她白嫩的臉頰。

  「商商,這回你可是居了大功。」難得大哥也笑了。

  「這回爹可要對你另眼相看了。」二哥在一旁喜孜孜的說,簡直比她還高興。

  彷彿置身夢中,商商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就怕一口氣若不小心喘得大了點,這美好的夢境就會破滅。

  四周鬧哄哄的議論聲、不住投來的艷羨目光與道賀聲,將她恍惚的神智拉回現實。

  她真的辦到了?!

  怔愣微張的小嘴慢慢拉開了笑,激動的情緒在胸口翻湧,帶著幾分驕傲、幾分神氣的目光立刻投向鬧哄哄的另一頭,卻在半空中與一道犀利的視線撞個正著。

  一剎那間,耀武揚威的念頭全不見了蹤影,在他彷彿會炙人的灼灼目光下,商商的胸口像是被某種不知名的東西給撞擊似的,頓時腦筋一片空白,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身旁的吵雜聲、萬頭攢動的人群全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兩道懾人的目光刺得她眼兒,心口發燙。

  她甚至連該逃都忘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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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商商,你怎麼啦?」

  耳邊驟然傳來的聲音,把她嚇得差點沒跳起來。

  「沒……沒什麼!」商商倉皇收回目光,轉頭朝二哥不自在的擠出一抹笑。

  「你在看什麼?瞧你看得魂都快飛了似的?」殷步青嘀嘀咕咕的伸長脖子,往遠處探頭探腦。

  「哪有?你別瞎猜好不好。」她心虛的趕忙擠身擋住二哥,恨不得拿兩塊攤子上的燒餅往他眼睛上蒙--

  「我看,你八成是樂暈頭了。」殷步青好笑的搖搖頭。

  商商答不上話,只能不自在地陪著笑。

  殷商商,你瘋了嗎?大庭廣眾之下,你竟然盯著死對頭看,連二哥叫你都渾然不覺,簡直像中邪了!

  這真是莫名其妙且前所未有的感覺,她明明討厭極了那個人,偏偏每次和他的視線一對上,總像是被他給鎖住似的,腦子裡只剩一片空白,逃也逃不開。

  「裴兄,恭喜!」

  商商正在懊惱間,身後傳來大哥朗聲招呼的聲音。

  一轉頭,只見裴玦不知何時竟越過重重人群出現在面前,教商商的心跳又莫名漏了一拍。

  「彼此。」面對大哥的好風度,裴玦依舊是那副狂妄到不行的態度。「沒想到,我們有朝一日竟會從相互競爭的對手變成夥伴。」

  「可不是,世事難料啊!」殷拓風依舊是那副不慍不火的態度。

  「這都要歸功商商,要不是她廢寢忘食設計這次織錦樣式、顏色,我看想獲選還不見得有幾分勝算。」一旁的殷步青倒是不客氣的先捧起自家人。

  倏地,一道帶著三分懷疑、七分審視的目光立刻掃向她,那滿含著輕視不信的眼神犀利得懾人。著實被他那副存心把人給瞧扁的眼神激怒了,商商不服輸的仰起下巴,與他的目光對峙。

  瑩白如玉般的無瑕肌膚上,綴著一雙被怒火燃燒的靈動水眸,氣鼓鼓的酡紅臉頰像是亟待人品嚐的成熟果子,粉嫩飽滿的唇不服氣的嘟起,充滿了孩子氣的舉動卻反倒有著邀請的意味--

  他驟然收回視線,眼神幽暗了幾分。

  犀利的目光一移開,她才終於像是重新找回呼吸,如釋重負的悄悄吁口大氣。

  「這回送織錦進宮,不知裴兄會派誰前往?」無視於他的冷淡,殷拓風客氣的問。

  「我會親自送裴家青坊的織錦進宮。」

  他親自去?

  不只殷拓風,登時連殷步青跟商商都驚訝望向他。

  「裴兄,你現在可是裴家的當家,要你送幾塊布給貴妃,未免太大材小用。」殷步青挑著眉說,話意裡不知是挖苦還是讚美。

  「總比殷家派不出個像樣的人強。」

  他一點也不客氣的回以顏色,隨即傲然帶著隨從轉身就走,經過商商身邊,他突然以低沉嗓音在她耳邊吐出一句。

  「女人做女紅本是天經地義,也值得你得意成這樣?」

  驀然瞠大眼,等她回過神來,傲慢的身影早已經走遠了。

  「混蛋、混蛋、混蛋!」

  瞪著他的背影,商商一張小臉氣得漲紅,顧不得不雅,跺著小腳不住的罵。

  這可是她做過最了不起的事,他卻輕描淡寫的以一句「天經地義」帶過?他壓根是打心眼瞧不起她,天底下,還有什麼比這個更教人生氣的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殷商商若是不討回這口窩囊氣,她的名字就讓他倒過來喊!

  咬荖粉唇,商商認真的開始盤算起來。

  要證明自己,唯有用行動,但若要有一番作為讓他刮目相看的話,也唯有--腦子裡乍現的念頭,讓她倏然倒抽了口氣。

  離開錦城,是她這輩子想也沒想過的事,但如今,她覺得事態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商商,回去吧,天色不早了,我們趕快回去向爹報告這個好消息。」大哥走到身邊提醒她。

  默默跟著大哥回府,商商腦子裡的思緒是一片亂,她從沒有過像此刻這樣,想著這麼多事,牽掛這麼多煩惱。

  「大哥,這回送織錦進宮,可不可以讓我去?」她試探的問大哥。

  聞言,殷拓風揉揉她的腦袋,溫柔卻殘忍的斬斷她最後一絲希望。

  「你一個姑娘家,任何人都不可能讓你離開錦城。」

  連大哥都不答應了,爹那關更甭想了!

  「再說--爹已經說了,若殷織坊的織錦獲選入宮,決定派你二哥去。」

  二哥?那好辦,二哥一向最疼她、也最好說話,只要她撒個嬌他一定會立刻把這任務讓給她。

  「二哥,你把這任務讓給--」

  她眼睛閃閃發亮,轉頭急忙尋找二哥的身影,卻發現二哥不知何時早巳經自顧自走了。

  「二哥怎麼搞的嘛,連要走也不說一聲。」商商不高興的噘著小嘴抱怨。

  「青弟說啦,你忙著生氣罵人哪聽得見?」大哥不冷不熱的丟來一句。

  「我--」一句話讓商商頓時啞口無言。

  如今,只有去拜託二哥了,只要二哥肯退讓,再設法說服爹爹跟大哥,她不是完全沒有機會的!

  主意既定,商商急忙撩起裙擺。「大哥,你慢慢走,我先回府了!」

  說著,她一刻也不耽擱的飛快往殷府沖。

  望著總是毛毛躁躁的妹妹遠去的背影,殷拓風無奈的搖搖頭。

  「唉,這丫頭究竟什麼時候才會長大?」

  「二哥!拜託啦,二哥--你就讓我去嘛--二哥--」

  殷家老二的寢房裡,一整個晚上都傳出讓人不得安寧的懇求聲。

  「不行!」

  殷步青從桌前起身,簡直快被纏到受不了。

  以往殷步青什麼都由著她,但這回說什麼也讓不得,萬一要出了什麼岔,他就等著被爹剝去一層皮--不,是剁成肉醬。

  「二哥!」幾個時辰來,商商又是哀求、又是撒嬌,卻依然撼搖不了殷步青的決心。

  「商商,你知道長安有多遠嗎?送貢品進宮不是去玩,一路上會遇到什麼危險沒人料得准,你還是打消念頭乖乖待在府裡,這件苦差事你做不來的!」殷步青苦口婆心的勸著。

  「二哥,誰說我做不來?難道連你也跟其他人一樣,認為我只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千金小姐?」

  歎口氣,殷步青有無奈也有不忍,不知道該如何讓這個嬌寵天真的妹妹瞭解,外面的世界有如龍潭虎穴,一個不小心可是會弄丟小命的。

  「商商,我知道你有心表現,但世間的險惡,不是你一個姑娘家能應付的。」他拍拍她的小腦袋,安撫似的說。「想證明自己的能力多的是方法,用不著把小命拿來賭。」

  「不過是給貴妃送個貢品嘛,又不是登天去給王母娘娘送蟠桃,哪有什麼難?瞧你緊張得跟什麼似的。」商商不滿的嘀咕。

  「商商,你懂也好、不明白也罷,總之,我不能答應你,就算我肯,爹也絕不會點頭的。」

  說著,殷步青像是怕她又繼續糾纏似的,連忙把她往門外推。

  「時間不早了,你趕緊回房去歇著吧,乖!」睡一覺,明天她就會把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

  「可是,二哥--」

  才正要開口,眼前的門卻驟然在她鼻端前用力關起。

  站在房門外,商商憤憤的瞪著緊閉的門,眼中散發著一股不輕易認輸的鬥志。

  二哥,這可是你逼我的,既然你對我不仁,就別怪我對你不義!

  這趟長安,她非去不可!

  一轉身,她偷偷摸摸的趁黑溜出了殷家,上了大街就直奔城裡最大的藥房。

  眼見店家早已關起大門不做生意,商商不客氣的大力敲門,直到漆黑的屋子裡又亮起了燈。

  「是誰啊,都這麼晚了--」一陣嘀咕聲伴隨著大門霍然打開。

  見睡眼惺忪的老闆出現,商商收起最後一絲猶豫,深吸了口氣,堅定的吐出一句:「我要買蒙汗藥!」

  十二月寒風蕭索的隆冬。

  錦城城門外,停著一輛金碧輝煌的馬車,七、八名清一色著青衣黑褲的隨從圍繞著馬車而立,裴玦輕裝簡從只帶了一匹馬跟一名隨身侍從,後頭則是一大車準備送進長安的織錦,浩浩蕩蕩一行人等著出發,但卻獨缺殷家。

  冷風颼颼吹著,拉緊了襖袍卻依然抵擋不住襲人的酷寒,更教人情緒浮躁。

  突然間,布簾被掀開,楊釗從馬車裡探出頭來,不耐的皺著眉嘀嘀咕咕道。

  「殷家怎麼還沒到?是不是不來了?」

  「大人,我們等還是不等?」替楊釗發落大小事的穆總管家言觀色的上前問。

  這聲「大人」,讓裴玦聽來是分外黥耳。

  一個街頭小混混一夕之間成了意氣風發的採訪支使,說什麼也教人服不了氣。

  」這--再等等吧,萬一貴妃問起織錦瑣瑣碎碎的細節,我要怎麼個答法?」猶豫半晌,楊釗還是皺著眉擺擺手,轉頭傲慢的朝裴玦問。「喂,殷家人呢?都什麼時辰了,怎麼還沒來?」

  「我姓裴,不姓殷,大人問錯人了。」看也不看楊釗一眼,裴玦冷冰冰的吐出一句。

  「你--」楊釗難堪的漲紅了臉,這傢伙非但不買他的帳,還敢端著比他還大的架子,簡直是豈有此理!

  但氣歸氣,他卻拿裴玦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暗自氣悶。

  「這殷家敢情是吞了熊心豹子膽,竟讓我這堂堂支使大人等他們,簡直太不像話了--」楊釗氣急敗壞的罵著。

  裴玦擰著眉,神情嚴肅的不發一語,目光遠眺城門內。

  終於,一個身影出現在長街盡頭,邁著疾步而來的身影由遠而近。

  一看到那抹身影走近,裴玦眉間的折痕更深,像是快揪斷似的。

  那是殷商商,手裡掛著一隻錦布包袱,身上穿著件活像丫鬟似的樸衫素襖、踩著雙繡花鞋,連走帶跑,還不時往後看,彷彿剛從哪裡逃出來似的--

  「各位--抱歉,我--來遲了!」

  她氣喘吁吁的停在眾人面前,上氣不接下氣的說道。

  裴玦面無表情冷冷打量她,只見她頭髮亂了、繡花鞋被污泥弄髒了,慌張模樣看來有些狼狽。

  「你來這做什麼?殷步青呢?」他不帶一絲情緒的盯住她。

  「我二哥他臨時病了,所以派我代表殷家送織錦進宮。」她穩住氣息,強做鎮定的綻放出自出生以來最甜蜜的笑容。

  「你?」裴玦先是不敢置信的瞠大眼,隨即陰惻惻的瞇起眼。

  「別開玩笑了,這趟遠赴長安進貢是何等重要的大事,女人怎麼能跟著去?」裴玦還來不及開口,一旁的楊釗就已經雞貓子喊叫起來。

  「別胡鬧了,快回去叫你爹,要不你大哥來也行,總之派個像樣的人來,你回去繡花、彈琴,我們還得趕緊出發去辦正事!」楊釗蹙著眉頭,輕視的揮著手。

  一抹怒氣自商商的眼底一閃而逝,但她卻還是勉強綻起笑,好聲好氣的說道:「楊釗--不,楊支使,請您放心,殷家既然派我來就表示我有能力遠赴長安,絕不會給各位惹麻煩的。」她信誓旦旦的保證道。

  一旁的穆總管站了出來,客氣的提醒她:「殷姑娘,再怎麼說你終究是個姑娘家,跟我們這些男人千里跋涉,不只一路辛苦,恐怕也會有很多不方便--」

  「我這人很隨和的,既沒有什麼怪癖好,也沒有又多又臭的規矩,你們放心好了!」她爽快的一擺手,笑咪咪的說。

  眾人面有菜色的互望一眼,不方便的當然不是她,而是他們這群粗手粗腳的大男人。

  「時間不早了,咱們就快些出發吧!」

  像是想起什麼,商商看了眼城門,連忙催促大家啟程,說著便率先往前頭走。

  才剛越過裴玦身旁,突然間,一隻帶怒氣的大掌一把鉗住她的手臂。

  「你以為這是兒戲嗎?」

  吃疼的轉頭迎向那張陰鷙的俊臉,商商差點忍不住回嘴,但在這節骨眼上她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跟他正面衝突,識時務者為俊傑啊!

  「我是要跟著去辦正事的,怎麼會是兒戲?」她佯裝聽不懂的故意反問。

  「少跟我來裝無辜那一套。」她肚子裡打著什麼主意,他一眼就看透了。

  「你到底在怕什麼?」商商不耐的斜睨著他。「如果你是怕我連累你的話,這你大可放心,我可以照顧我自己,絕不會拖累任何人--尤其是你!」她不客氣的指著他鼻子撂話。

  「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你可知道長安有多遠?這不是兒戲,更不是穿戴得漂漂亮亮,到大街上逛街玩耍這麼簡單而已,現下時局不穩,流寇盜賊四起,一個不小心隨時可能送命的。」他咬牙切齒的說。

  「送命?」商商不以為然的冷嗤。「我不是三歲奶娃兒,別拿這些連小孩都不會相信的話來嚇唬人。」

  瞇起眼,他惡狠狠盯住她,宛如想將天真無知的小白兔吞進肚子裡的猛獸。

  她都不怕了,他還替她擔哪門子的心?

  「你想送死悉聽尊便,不過你最好先求老天保佑,能留個全屍回來!」丟下一句話,他冷冷的轉頭翻身上馬。

  「出發!」

  他熟練的執起韁繩,輕喝胯下的馬,頭也不回的走了。

  瞪著他的背影,商商一張小臉氣得通紅。

  呸呸呸,這男人不只狂妄可惡,還有張說起話來既不中聽又剌耳的烏鴉嘴。

  等著看吧,她不只會毫髮無傷,而且還會風風光光的衣錦還鄉!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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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唔--」

  幽暗寢房中傳來模糊的呻吟,一個身影搖搖晃晃地試圖從地上爬起來。

  「我怎麼會睡在地上?」

  撫著昏昏沉沉的腦袋,殷步青好半天才終於爬起身,頓時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得扶住桌子才能勉強站立。

  老天爺啊,他到底是睡了多久?

  殷步青捧著腦袋,昨晚他只記得商商拿了一壺上好的酒來,喝了兩杯之後,他就不省人事了。

  看著摔落地上的酒杯,以及灑了一地的酒,突然間他恍然大晤。

  「糟了!」他中計了!

  心中不祥的預感才剛閃過,殷步青整個人已經跳了起來,火燒屁股似的往門外沖,先遣名家丁到城外找人,自己則趕緊回頭往府裡找,只希望老天保佑她還在府中。

  「商商?商商!」他找遍大半個府邸,沿路急喊著,遠遠見到商商的丫頭初月迎面走來,急忙抓住她就問。「初月,小姐呢?」

  「小姐?小姐一早就出去了啊!」初月還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臉天真的問。「二少爺找小姐做什麼?」

  糟了,晚了一步!

  「唉呀,你怎麼沒攔住小姐,還讓她出府呢?」殷步青懊惱的捧住額頭。

  「二少爺,您又不是不知道,小姐一向是我行我素,誰攔得住呢?」初月一臉委屈。        ,

  「這--」初月一句話,堵得殷步青是啞口無言。

  「二少爺,您放心好了,小姐這也不是第一回了,等她玩夠就會回府了!」說完,初月狐疑的目光不住往他身上打量。「咦,對了,您今兒個不是該隨支使大人到長安嗎?怎麼還在這?」

  「這就是我氣你沒攔住小姐的原因。」殷步青一臉洩氣。

  初月先是狐疑蹙眉,隨即倒抽一口氣,兩眼瞠得老大。

  「難道--難道小姐她偷偷跟著支使大人去長安了?」初月總算是意會過來,頓時嚇得面如灰土、手腳直發抖。「二少爺,那--那該怎麼辦?這一去可不是上個街逛逛玩玩而已,而是好幾百里路哪,小姐要是有個萬一,那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殷步青哀莫大於心死的搖搖頭。

  「什麼來不及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教初月跟殷步青嚇得差點跳起來。

  兩人不約而同轉過頭,殷老爺跟殷拓風就站在身後。

  「爹,大哥!」

  殷步青定下神,平穩的喚了聲,倒是沉不住氣的初月,震驚的情緒一時無法平復,一見到殷老爺,雙腿一軟,差點跌個狗吃屎。

  「老--老爺,大少爺。」初月狼狽穩住身子,慌慌張張的福身。

  「你這丫頭,怎麼老這麼毛毛躁躁,主僕倆簡直是一個樣!」殷老爺不悅的數落道。

  「老爺,對--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初月再三躬身道歉,說著,竟搗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你這丫頭,不過說你兩句,瞧你哭得好像我虐待你似的。」殷老爺氣得臉紅脖子粗。

  「爹,您就別再責怪她了!」殷拓風及時挺身替初月解圍。「初月,這兒沒你的事了,你去忙你自個兒的吧!」

  初月抹著眼淚,邊偷眼望向一旁的二少爺,只見二少爺暗示的點點頭,她這才趕緊向殷老爺跟大少爺福身告退。

  「青兒,你今兒個不是該啟程到長安去嗎?怎麼都快正午了你人還在這?」初月一走,殷老爺擰著眉立刻追問道。

  「這--」殷步青臉色一僵,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殷老爺直覺有事不對勁,一雙濃眉擰得更緊了。

  反正橫也一刀、豎也一刀,這事很快就會被發現,他還是老實招認吧。

  深吸一口氣,殷步青破釜沉舟似的宣佈道:「商商把我迷昏,私自跟著進貢使團去了長安。」

  「商商去了長安?」聞言,殷老爺跟殷拓風不約而同發出驚喊。

  殷步青羞愧的點點頭,原原本本的交代事情始末。

  「商商昨晚突然帶了壺酒說是給我餞行,誰知道她卻在酒裡摻了蒙汗藥,我一時不察就被商商那丫頭給設計了,昏睡到剛剛才醒來--」

  「她可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怎麼能代替你去?更何況,有哪個腦筋清醒的人會帶她同行?」殷老爺粗著嗓子吼。

  正當殷老爺大發雷霆之際,殷步青派去的家丁正巧來回報。

  「老爺,大少爺、二少爺!」

  「奴才剛剛到城門外去看,支使大人一行人已經走了!」家丁一五一十的報告道。

  聞言,殷步青的臉色鐵青,一旁的殷老爺跟殷拓風的臉色也沒好看到哪去。

  「簡直荒唐!」聞言,殷老爺立刻爆出一聲怒罵。「這丫頭平時無法無天,誰也不放在眼裡就罷了,這回竟然膽子大成這樣,她是不把我給氣死不甘心是不?」殷老爺又急又氣的罵。

  「爹,您先別生氣,或許商商只是一時好奇,說不定過幾天吃了苦頭就會乖乖回來了。」殷拓風還算沉得住氣,冷靜的想緩和殷老爺的怒氣。

  正在氣頭上的殷老爺聞言轉頭望向兩個兒子,不滿的開始對著他們數落起來。「你們這兩個做哥哥的,平時盡寵著她,簡直把她寵到無法無天啦,現下怎麼辦?一個連錦城門都沒出過的姑娘家,隻身跟著一群素昧平生的男人去長安,誰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爹,都是我的錯,是我太大意才讓商商做出傻事,我相信商商是太想表現才會出此下策。」殷步青低聲下氣的道歉。

  「爹,這事也不能怪二弟,是我疏忽,我身為大哥應該善盡照顧弟妹的責任,明知道商商個性好強卻沒注意著她,讓她衝動之下做出這樣的傻事,如今出了事,我責無旁貸。」

  「夠了!事到如今,你們一人一句還幫著她說話、搶著替她扛責任?我說你們這兩個當哥哥的是怎麼回事?不讓你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把天給掀了,把地給翻了不甘心是不?」殷老爺氣急敗壞的指著兩人罵。

  兄弟倆互望一眼,識相的立刻噤聲不敢再幫妹妹說話,只怕是往火上澆油。

  僵持半晌,殷拓風終於打破沉默。

  「爹,我看還是由我去把商商帶回來吧!」殷拓風展現兄長風範,挺身而出。「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姑娘家,又從沒出過遠門,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就糟了,況且這一路上舟車勞頓、餐風露宿的,商商怎麼吃得了這種苦?」

  「不,還是我去吧,是我疏忽才會惹出這麼大的風波,該由我負責去把商商帶回來。」殷步青也急忙爭了起來。

  孰料,沉著臉好半天不語的殷老爺,卻繃著嗓子開口了。

  「你們都別去!」

  「爹!」殷氏兩兄弟不敢置信的驚喊。

  「就讓她去吃吃苦頭吧,讓這丫頭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們總不能一輩子護著她啊!」殷老爺深深歎了口氣。

  殷家兩兄弟無言互望一眼,心知肚明,這聲歎息包含了多少一個當爹的擔憂女兒,卻又必須狠心放手的無奈。

  「爹,讓我去僱請幾個護衛暗中保護商商吧!」殷拓風還是放不下心,平時嬌生慣養、眾人呵寵到大的妹妹,誰能真正放得下心?!

  「不需要。」殷老爺決然回道。「既然她決定要出去闖一闖,那就得自己承擔後果,我們總有一天要放手。」

  「可是,爹--」

  「別再說了,就這麼決定了,你們去做自個兒的事吧!」

  殷老爺不給兩兄弟求情的機會,毅然轉身而去。

  前往長安進貢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往長安的路千里迢迢,而他們一行人走走停停的,若依他們這樣的腳程,恐怕最快也得花上一個月才會到。

  頂著寒氣逼人的隆冬趕遠路不是最辛苦的,辛苦的是一行人一路上都得聽個人不停的數落抱怨,嫌天氣太冷、路太顛簸,篷車不夠舒適。

  往往一早啟程沒多久便嚷著要休息,還指使隨從大老遠去汲水來洗臉,一會兒又吵著肚子餓,嫌帶來的乾糧難以下嚥,非要找個城鎮吃一頓像樣的飯菜不可--

  裴玦忍無可忍瞪著那個坐在樹下,正為了幾餐吃不到像樣的飯菜而大發雷霆的身影,一張臉鐵青得像是隨時想衝過去掐住他脖子似的。

  「別白費力氣了,就算你把他瞪穿一個洞,也不會突然變出一頓像樣的飯菜來讓他閉嘴!」

  一個不冷不熱的聲音陡地傳來,打斷了裴玦的瞪視。

  一轉頭,殷商商正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一臉悠哉的啃著硬饅頭。

  「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冷冷丟回她一句,裴玦繃著臉不再看她。

  離開錦城幾天以來,裴玦對她的態度依舊疏離冷淡,如非必要絕不開口交談,但其實他對她幾天來的表現很是意外,對她原有的偏見也慢慢改觀。

  他原本以為這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只是存著好玩的心態想來找樂子,不出幾天大概就會受不了餐風露宿、啃乾糧度日的生活,嚷著要回家去了。

  誰知道,看似嬌貴的她卻出人意料的堅強,幾天的長途跋涉下來,她跟著大夥兒一起啃乾糧、在荒山野嶺打地鋪過夜、喝的是山泉水。

  但畢竟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千金,他看得出來她也不好受,白嫩得像是可以掐出水的皮膚,抵不過幾天來凜人寒風的摧殘,已經開始乾裂變粗,原本穠纖合度的身形也消瘦了一圈。

  是的,喊累、喊苦的人不是她,反倒是楊釗那個老仗著採訪支使這官銜狐假虎威的無賴,不但累翻了一干隨從,也嚴重拖延了行程。

  想那楊釗,幾天前也不過還是個街頭的無賴混混,如今得勢,動不動就端起一副官架子,對人動輒發號施令、頤指氣使,教人簡直嚥不下這口氣。

  「這東西又冷又硬,本官怎麼吃得下?拿點像樣的吃食來,否則我一個個砍了你們這些奴才的腦袋!」

  一顆饅頭被楊釗丟了出來。一路滾到裴玦腳邊。

  眾人望著那顆饅頭,沒人敢多吭一聲,最後是裴玦彎身撿起它。

  「支使,帶來的乾糧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若您再這樣浪費食物,恐怕往後幾天就得餓肚子。」他面無表情的提醒道。

  「怎麼?你是吞了熊心豹子膽,敢用這種口氣跟本官說話?本官想丟就丟,輪得著誰管?更何況這種難以下嚥的東西誰吃得下?」楊釗橫眉豎目像個無賴似的對裴玦咆哮。

  「你--」襲玦咬牙切齒,擱在身側的拳頭緊握得像是快把自己捏碎,但最終他硬是把一口氣忍下來。

  出門在外要應付的狀況太多,他不想跟楊釗起衝突、節外生枝,免得這廝又藉故吵得雞犬不寧。

  裴玦忍住氣,但一旁的商商可忍不住了。

  「支使大人,我們帶的糧食要應付二十幾張嘴,萬一我們被困在荒山野嶺、或者有了個什麼萬一到不了城鎮,都得靠這些。您怎能隨便糟蹋食物?」商商挺身義正嚴詞的指責道。

  聞言,裴玦驚訝的微挑起一道眉峰。他一直以為殷商商是個驕縱任性、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但如今她竟說出這番曉事的話來,簡直教人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看錯了她?!

  「本支使是什麼身份,怎能吃這些連給豬吃的餿食都不如的東西?再說,你又是什麼東西,敢用這種口氣教訓我,你不怕我一聲令下讓你腦袋搬家?」不堪在眾目睽睽下,被一個小姑娘當面指責的難堪,楊釗惡形惡狀的對著她又是叫罵又是威脅。

  孰料,商商卻絲毫沒有懼色,反倒不耐的堵他的話。

  「就算我掉了腦袋也換不到一頓讓你滿意的吃食來,所以就拜託你閉上嘴,安安分分的讓大夥兒啟程,早點抵達二十里外的城鎮,替你安排一頓像樣的飯菜。」

  一旁的裴玦眼中閃過一抹像是驚異,又像是喝采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復原有的平靜無波。

  「你--」商商這番話合情合理,說得楊釗好半天說不上話來,也找不到理由生氣,身為採訪支使的面子一時之間不知要往哪兒擱。

  窘著臉好半天,楊釗才終於不情願的吐出話。

  「不是說二十里外有個城鎮,還不快動身,餓壞了我看你們誰能擔待得起?!」趾高氣揚的撂完話,楊釗一溜煙的爬上馬車,好一會兒見眾人還沒有動作,又從布簾裡探出頭來吼:「你們還愣在這做什麼?還不快啟程!」

  眾人目光全望向一旁的裴玦,才短短幾天,一行人已經把沉穩的裴玦當作值得信賴的頭兒。

  裴玦沉聲宣佈:「大家啟程!」

  「是!」

  一群隨從聞言立刻準備動身。

  「這群蠢奴才是怎麼回事,才出門幾天就搞不清楚主子是誰,簡直是反了!」

  見一干隨從全轉而聽從裴玦的指令,楊釗自然不是滋味,嘴裡又碎碎念起來。

  見眾人即將啟程,商商邁著沉重的步伐,百般不情願的轉身準備上馬車,在馬車前,商商偷偷從腰間拿出方才留下來的兩小塊饅頭,努力的搓成兩小團圓球,小心翼翼的往耳朵一塞。

  面對那個滿嘴牢騷的楊釗,最好的辦法就是耳不聽為淨!

  做好萬全準備,商商這才心情好了些,俐落爬上了馬車。

  原以為這個小動作神不知鬼不覺,但她方纔的舉動,卻全落進了裴玦的眼裡。

  看著那個小人兒躲在馬車邊偷偷摸摸的舉動,尤其是把兩團小饅頭塞進耳朵裡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竟讓他差點笑出來。

  及時阻止了即將拉開的唇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為那個如同死對頭的女人孩子氣的舉動而失笑--

  當他意識到那股異樣的複雜情緒,心一驚,刻意逃避似的遽然一轉身,俐落翻身上馬領頭率先啟程,把那股難以釐清的複雜情緒遠遠丟在身後。

  「到底還要多久才會到城鎮?不是說二十里外有個城鎮,都走了多少里路了還沒到--」

  才啟程不久,篷車裡再度傳來喋喋不休的抱怨。

  幾天以來眾人對他的沿路抱怨牢騷,都已經練就一身充耳不聞的本領,可對與楊釗同坐一輛馬車的商商而言,可再也忍無可忍了。

  一個多時辰下來,就在楊釗又一如往常的開始對著馬車、天候、路況、吃食逐一數落抱怨之際,突然間,坐在馬車一角的小人兒一骨碌的跳起身,不由分說的跳下馬車衝到裴玦的坐騎前。

  眼前突然竄出的小人兒,讓裴玦緊急勒住韁繩,在受驚仰天長嘶的馬背上氣急敗壞的大罵:「你這蠢女人不要命了嗎?你這樣莽撞跑到馬蹄前,知不知道很有可能會被馬蹄踩死?」

  「我只知道再不離開那輛篷車,我會先被吵死。」商商忍無可忍道。「我要騎馬!」她理直氣壯的宣佈道。

  「騎馬不如你所想像的輕鬆跟舒服,你還是乖乖去坐馬車,別自找罪受!」裴玦譏諷的丟給她一記冷眼。

  「跟他同坐馬車才是自找罪受,我寧願跌斷脖子,也不要再聽那無賴數落抱怨了!」商商意志堅定的依舊杵在原地,一副不坐上馬背絕不甘休的態勢。

  看她這副比無賴好不到哪去的樣子,他鐵青著臉撂話:「我絕不會去坐馬車,你休想要我讓位。」馬是他的、兩條腿也是他的,沒道理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犧牲自己的權利。

  「你不讓位,難道要我走路?」她不滿的擰起眉與他對峙。

  「你要坐馬車還是走路悉聽尊便,但要我讓位--免談!」對她,他可是一點也不客氣。

  「你騎馬卻要女人走路,你--你還算是個男人嗎?」商商不滿的控訴。

  「你說得對,我不是男人,而是這匹馬的主人。」他乾脆挑明了說,要他「讓馬」是不可能的。

  「要不然--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僵持半晌,她退而求其次的說。

  跟她一起坐?

  臉色頓時一沉,裴玦想到要跟她騎坐同一匹馬,不知怎麼的就覺得神經緊繃起來。

  「兩個人有多少重量?我不會虐待我的馬!」他不帶情緒的回道。

  他才不會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讓他的愛駒多承受一個人的重量,雖然她看起來比一張紙片重不了多少。

  「算了!」小氣鬼!她才不希罕。

  氣沖沖的轉身,她也不回篷車了,反倒跟著一干隨從徒步走著,但氣鼓鼓的小臉、嘟起的嘴都顯示著她火冒三丈。

  他硬起心腸不理她,這是他的馬,任何人都休想要他讓位。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那個原本精神抖擻,遙遙走在前頭的小人兒,腳步明顯慢了下來,最後竟慢慢落到了隊伍的最後一個,腳步蹣跚得像是隨時快癱到地上去似的。

  該死的,她愛逞強、愛睹氣都隨她,就算昏厥在地也跟他沒有半點關係,誰教她不自量力硬要跟來,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他根本用不著同情她!

  但話雖如此,他陰鬱的目光卻不受控制的,不時往走在最後頭的身影掃去,就怕她會突如其來的癱倒在地。

  在僵滯的氣氛跟楊釗的牢騷聲中,這二十里路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小鎮出現在眾人眼簾時,不只一群隨從發出歡欣鼓舞的鼓噪,連裴玦緊繃的臉部線條都悄悄鬆開來。

  閉上眼輕吐了一口氣--總算是解脫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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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 00:02:37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一晚,眾人總算得以吃上一頓像樣的飯菜,還有溫暖舒適的床榻可以歇息,這簡直是長途跋涉將近十天來最奢侈的享受。

  尤其是有了大魚大肉可吃,一路上牢騷不斷的楊釗,這晚也終於閉上嘴,讓他們的耳根得以清淨。

  掌燈時分,一夥人早早就在客棧裡吃起晚膳,好幾天沒吃上一頓像樣的飯菜,一群隨從小廝活像餓死鬼似的三兩下就把一桌飯菜吃得精光。

  但另一頭與楊釗同桌的裴玦,面對一桌好酒好菜卻是食不知味,不是因為狼吞虎嚥、吃相難看的楊釗影響他的胃口,而是因為遲遲不見人影的商商。

  不知她是不是為了下午他不借馬的事還在生悶氣,直到大夥兒酒足飯飽都還不見商商出現。

  她簡直是莫名其妙,那是他的馬,借與不借都該由他決定,那女人是在生哪門子悶氣?甚至還用絕食來向他抗議,她以為他會在乎嗎?!

  裴玦憤憤的猛灌下一杯酒,嘴裡說是不在意,但一雙眼卻不由自主的往樓上飄去,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姍姍來遲。

  來者像抹遊魂似的,不聲不響的悄悄飄向他,神色彆扭的附在他耳邊小聲地說道:「呃--我要沐浴淨身,可否麻煩你去吩咐夥計一聲?」

  擰起眉,他不悅的瞪住她。「沐浴淨身這種事比得上填飽肚子急嗎?」

  「我覺得自己聞起來像頭一個月沒洗過澡的馬。」她皺著鼻子抱怨。

  一個月沒洗過澡的馬?

  他上上下下打量著看起來依然嬌嫩可人的她,覺得這女人若不是吹毛求疵,就是存心給他找麻煩。

  她聞起來絕對比他的馬香上好幾十倍!

  「就算是馬也要先填飽肚子,坐下!」他沒得商量的強硬下達命令。

  其實商商一點胃口也沒有,這一路上風塵僕僕,走的是黃沙地、睡的是荒山野嶺,這輩子她從沒覺得自己這麼糟糕過,好不容易有客棧可梳洗,她只想好好洗個澡。

  「可是--」

  「吃飯!」他二話不說,把一隻菜堆得半天高的碗推到她面前。

  看他一副沒得商量的樣子,商商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坐下來,勉強扒了幾口白飯、夾了幾筷子菜,就急著催他去吩咐夥計替她送熱水。

  看著桌上根本沒動過幾口的飯菜,裴玦對上商商堅決不肯妥協的目光,僵持半晌,終於還是讓步,轉身吩咐夥計替她送熱水進房。

  目送那個開心得蹦蹦跳跳離去的身影,裴玦一張臉繃得老緊,卻不明白自己生氣是為了哪樁。

  酒足飯飽,楊釗與一干隨從也紛紛回房歇息去了,原本喧喧嚷嚷的客棧頓時安靜下來,只剩下他還有鄰桌一個喝著茶的老人家。

  或許也是投宿打尖的客人,裴玦沒有多注意,怏怏不樂的拉回視線繼續喝著悶酒。

  他竟會為了一個分不清事情輕重的女人擔心,怕她餓肚子,甚至還妥協讓步,聽她的擺佈,簡直是反了--

  「小伙子,怎麼一個人喝悶酒?」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他好大一跳,轉頭一看,不知何時,鄰桌的老者竟坐到身旁來了,他卻渾然不覺。

  裴玦向來不隨便搭理陌生人,更遑論是談論自己,但不知怎麼的,眼前這個白髮長鬚、慈眉善目的老者,真讓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他不自覺便卸下防備。

  「我沒有喝悶酒。」他及時收住即將倒進嘴裡的酒,悻悻然擱下酒杯。

  「你一個人在這打尖?要上哪去啊?」

  老者的語氣就宛如一個關心晚輩的慈祥長者,讓人完全沒有被打探隱私的不舒服,這使裴玦很自然的回道:「不,還有其他人同行,要到長安去辦事。」

  「長安哪?那可是好遠哪!」老者點點頭。

  「是啊!」起碼還有二十天腳程的路得趕。

  「小伙子,你家住哪兒?娶親了沒?」老者笑咪咪的又接著問。

  「我家住錦城,還沒娶親。」裴玦簡單答道。

  「我看你儀表堂堂、氣宇軒昂,怎麼會還沒娶媳婦兒呢?」老者慈藹的問。

  「老人家,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娶妻。」他蹙著眉道。

  「誰說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可是自古以來的定律,沒人能例外的。」老者一臉嚴肅的說道。

  「這定律在我身上不適用。」見老人家話題盡繞著婚姻大事打轉,裴玦乾脆挑明了說。

  「怎麼?難道你至今還沒遇上一個讓你動心的姑娘?」老者掛著抹不信的表情瞅他。

  不知怎麼的,商商的身影竟倏然劃過心頭,宛如一陣風在心湖掀起波瀾。

  「我對女人這種麻煩從來就不感興趣。」他別開頭,繃著嗓子道。

  「小伙子,感情這事兒啊,可不是你說要就要,說不要就能撇得一乾二淨。」老者喝光自己杯裡的茶,很自動的轉而倒起他的酒喝。「緣分這東西,玄就玄在你越想逃避,就偏偏越是牽扯不清,由不得你作主啊!」嗯。好酒!

  「老人家--」

  「我姓月,你叫我月老就好了。」月下老人和氣的笑著。

  月老?怎會有人姓月?

  裴玦覺得懷疑,但還是禮貌的喚了聲:「月老,您說這些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想專心做生意,其餘的我沒有興趣。」

  月老瞪著身旁頑固的小伙子,枉費他浪費了大半天的口舌,這小子卻還是執迷不悟--不,應該說是冥頑不靈。

  月老第一次被世間的凡人氣得吹鬍子瞪眼。

  怪了,這小伙子看起來也不笨啊,怎麼他說了老半天,這小子就是聽不懂?!

  洩氣想著,月老忍不住又倒了杯酒。

  「老人家,這酒後勁很強,您可千萬別喝太多。」見他一杯接著一杯的喝,裴玦好意趕緊出聲提醒。

  「你瞧,這美酒不就跟世間愛情一樣,喝著喝著順了口,不知不覺就愛上了,只有當事者自己渾然不覺哪!」月老停下手,意有所指的暗示道。

  眉頭蹙得老緊,裴玦老覺得這老人家話中有話,似乎在提點,又像是在暗示什麼。

  「時間不早了,我也該走了!」放下酒杯,老者緩然起身。

  「老人家,您住哪?天色這麼暗,要不要替您借個燈籠?」裴玦跟著站起身,不放心的問。

  「不必了,燈籠是給眼睛糊塗的人用的,我眼睛不糊塗,用不著,不過,這世間有的人眼睛不糊塗,心倒是糊塗了,明明就擺在眼前卻什麼也看不見。」月老歎息著搖搖頭。

  裴玦啞然無言,不知道老者是不是對他指桑罵槐,更不明白對方說這番話究竟是何用意。

  「裴公子,後會有期了!」

  留下一句話,月老便轉身而去。

  咦,這老者怎麼會知道他姓裴?

  震懾半晌,等他一回神,老人家已經飄然不知去向,觸目所及闃黑得連一盞燈燭都沒有。

  簡直教人難以置信,一個歲數看來應該已經超過六十的老人,動作竟能如此俐落,可以來無影去無蹤--

  他究竟是什麼人?

  不知怎麼的,他的眉頭直跳個不停,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

  最近老是有這種奇怪的預感

  他信步上樓,收住腳,打消回房的念頭,轉而往商商的房間而去。

  才剛走近商商的房間,突然間一個尖銳的尖叫聲劃破靜寂的黑夜,他毫不猶豫跨開大步,火速衝到商商房門外,腳用力一踢破門而入。

  「發生了什麼事?」

  一進房,只見房裡擱著一隻大澡盆,方才尖叫的人,正臉色發白的縮在澡盆裡發抖。

  房裡地上濺滿了水,看來應該是她原本洗罷打算起身,卻突然被嚇得跌回澡盆裡,讓水濺濕了大半個房間。

  「有--有老鼠--」她結結巴巴的擠出話來,纖手指著澡盆邊。

  經她這麼一說,裴玦果然發現有只肥得有如碗口般大的老鼠,正賊頭賊腦的在澡盆邊鑽來竄去,大概是外頭天氣太冷,偷偷爬進來取暖的。

  看來,這老鼠艷福不淺,不但懂得挑美人的房間,還挑對了時候。

  知道只是一隻老鼠驚嚇了她,而不是遇上什麼危險,他緊繃的情緒頓時鬆懈下來。

  「快把老鼠弄走--」她的聲音抖得簡直不成樣,連自己此刻被困在澡盆裡、衣不蔽體的狼狽模樣也顧不得了。

  瞧她一張臉嚇得慘白,襯著露出水面的雪白香肩,整個人宛如一團麵團縮在澡盆一角,讓裴玦竟差點笑出來。

  他也納悶自己在這節骨眼上竟然還笑得出來,但看到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殷商商,被一隻老鼠嚇得魂不附體,他就忍不住想笑。

  沒想到,這天底下也有教她害怕的東西!

  「嗯?」他不動如山,朝她挑挑眉。

  商商愣了下,隨即意會過來,識時務的立刻改口,完全把個人尊嚴拋到一邊。

  「請你--幫忙把老鼠拿開,求求你!」

  原本還故意想再多捉弄她一下,但聽聞她這聲楚楚可憐的哀求,以及微弱燭光下她顫抖的身子、隱約閃動驚惶淚光的眼眸--

  像是被觸動什麼似的,裴玦遽然收回視線,迅速一伸手,火速鉗住滿地跑竄的老鼠,一施力,老鼠就這麼軟趴趴的動也不動了。

  看到他滿不在乎的把老鼠一把扔到窗外,商商不敢置信的問。「你殺了它?」

  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緩緩轉身面對她。

  「否則你有更好的主意嗎?」他冷冷瞪著她。

  「你--你可以把它拿到屋外去放生啊,何必要趕盡殺絕,這樣太可憐了。」

  「原來你喜歡跟老鼠共浴,下次記得提醒我,我會很願意幫你這個忙,把老鼠扔進你的洗澡水裡。」他冷冷丟下一句話,鐵青著張臉轉身就走人。

  「喂,你在生哪門子氣啊?老--老鼠是可怕了點,但終究是一條生命,沒必要殺生嘛--喂--」

  完全不想聽她那套上天有好生之德的鬼扯淡論調,氣沖沖的甩上房門,裴玦跨著大步回到房間,氣煞的一屁股坐在桌前,輕輕揉著不知是因為天氣太冷,還是被她氣到血氣往上衝而直犯疼的頭。

  真是豈有此理,好心沒好報,他好心幫忙卻被她形容成是殺生的劊子手!

  以後他若是再雞婆多事出手幫她,他裴玦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剛亮,裴玦一行人已經整裝好準備出發。

  未來幾天走的全是偏僻山路,沒有一城半鎮可供打尖、補充食糧,裴玦做了萬全的準備,滿滿幾大袋的乾糧,還有儲水跟必要的藥品,東西多得都快把木車壓垮了。

  誰知道呵欠連天的楊釗競還要求要帶上好幾隻烤雞、烤鴨,跟十來樣豐盛的菜色,就怕往後幾天會餓著他尊貴的胃。

  為了一路上的安寧,裴玦硬是隱忍下來沒有多說什麼,勉為其難再往木車上多加十來袋的菜。

  商商坐在一旁看眾人忙和著,不是故意不想幫忙,而是不敢讓雙腳著地。

  前一天硬是徒步走了近兩個時辰,當時不特別覺得疼,誰知經過一夜休息,一早起來才發現雙腳痛得幾乎寸步難行。

  想到昨晚那場意外惹起的不快,又看到裴玦堪比外頭天色還要難看的臉色,商商還是選擇閉嘴,自己咬牙撐住。

  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才走了一小段路,商商雙腳就痛得幾乎快走不動了,但她卻倔強的硬是咬牙死撐,不肯向任何人求援。

  她最不需要的就是裴玦的冷眼跟同情。

  隆冬的刺骨寒風陣陣、山路崎嶇不平,每走一步,商商的腳底就泛開一陣陣如烈火般灼燒的痛楚,讓她走起路來舉步維艱,艱難的步伐越來越慢,遠遠落在隊伍之後。

  前頭坐在馬背上的裴玦臉色也越來越難看,走了個把時辰,眼見那個小人兒依舊遠遠落在隊伍之後,存心挑起他火氣似的慢吞吞走著,根本是在使大小姐性子,故意以這種方式挑釁他。

  他實在忍無可忍,霍然將韁繩一勒策馬回頭,來到她跟前火速翻身下馬,以攤牌的氣勢擋住她的去路。

  「你究竟是在使哪門性子?」在她面前站定,裴玦繃著嗓子問,陰鷙的臉色簡直像是風雨欲來。

  一聽到他不客氣的語氣,又累、腳又疼的商商,隱忍許久的火氣立刻竄起。

  「我使哪門性子?」一股氣幾乎快爆發,但想到自己目前勢單力孤的處境,她運是勉強把怒氣壓下:「就算是使性子也是我的自由,用不著你管!」

  商商冷冷回他一句便逕自繞過他,逞強的想繼續往前走,孰料腳底一陣劇痛,整個人一時沒站穩,就這麼摔倒在地。

  「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火速衝到她身邊,瞥見她痛得冷汗涔涔的蒼白臉龐,眉頭幾乎快擰成結。

  他不由分說的抱起她,將她放到樹下,隨即一把抓過她的腳,不顧她的掙扎抗議,粗魯剝除她的鞋襪,直到露出那雙潔白如玉的纖巧小腳。

  翻起她的腳掌,他不由得暗暗倒抽了口氣。

  只見細嫩的腳底佈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嚴重的甚至還灌滿了血水,看起來令人沭目驚心。

  他也親身經歷過腳底起水泡的痛楚,知道那宛如被火灼燒似的痛楚絕非尋常人能忍受,更何況是她這種嬌生慣養,連穿件衣服都要丫鬟伺候的千金小姐。

  「你這女人到底在想什麼,腳傷成這樣為什麼不說?」他氣得大罵。

  腳都傷成這樣了,她卻一聲不吭的還埋頭拚命走,若不是他發現,莫非她是想帶著這雙傷痕纍纍的腳一路走到長安?

  「我的腳受傷是我的事,用不著裴大少爺擔心,我既不會搶你的馬騎,也不會拖延大家的行程,你儘管放心好了!」

  「你這女人--」裴玦氣得簡直說不出話來。

  她竟以為他會怕被她搶走馬騎,而一路默默咬牙忍著腳磨破皮的疼痛,簡直教人氣結。

  「你以為這樣逞能,就能證明自己比人強嗎?」他毫不留情的諷刺道。「這只證明了你幼稚、可笑。」

  聞言,商商氣極了,把腳抽回來,不甘示弱的回罵:「我腳痛是我的事,我既不耽誤大夥兒的行程,也沒連累、麻煩了誰,你是生哪門子氣啊?」

  生哪門子氣?

  裴玦愣了下,事實上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而氣憤難平,只知道一看到她腳傷成這樣,她卻悶不吭聲默默咬牙忍著,就覺得好生氣、好生氣--

  商商越想越覺得心酸與委屈,眼淚不聽使喚的就這麼滴滴答答落下來。

  她還不夠堅強、不夠刻苦耐勞嗎?

  離家近二十天來,一路上她餓了不敢說、渴了不敢哼,累了更不敢抱怨,就是為了能讓他對她刮目相看,她絕對不是一個嬌慣、吃不了半點苦的千金小姐。

  但在他眼中,她永遠都是一個他看不進眼裡的嬌嬌女。

  她竟然哭了!

  一時之間,裴玦竟不知如何是好,他不怕女人撒潑、更不怕女人使性子,只怕女人的眼淚。

  「我--沒那個意思!」他悶悶說道。

  「那你是什麼意思?」商商恨恨抹去淚,咄咄逼人的反問。

  他僵著臉。好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突然他霍然起身。

  「把鞋襪穿上!」簡略吩咐了句,他立刻轉身去牽馬。

  怔望著他的背影,他寬闊的背、結實有力的長腿邁出堅定步伐--商商好半天才回過神,急忙穿回鞋襪。

  「上去!」裴玦把馬牽到跟前,不由分說的一把抱起她,宛如當她是袋米似的準備把她往馬背上丟。

  他要把馬讓給她騎?

  她看慣了裴玦的臭臉,一時之間他突然改變態度、大方讓出坐騎,反倒教她不知所措。

  「不必你同情我!」她不領情的在他臂彎裡掙扎。

  「誰同情你來著?我是不想讓你繼續惹麻煩。」他仍不為所動的抱著她,一股男性獨特的氣息沁入商商的鼻端。

  天氣明明很酷寒,她的臉蛋卻滾燙得像是快著火似的,心跳也急得像是快跳出喉嚨。

  「放我下去,我自己可以走路!|」她心亂如麻,亂七八糟的喊著。

  「你再敢提走路試試看!」他惡狠狠的威脅道。

  她僵著臉,被困在裴玦的胸膛裡,仍試圖做維護僅存尊嚴的掙扎。

  「可是--」

  「你要自己上馬,還是要我『親自』抱你?」他的聲音輕柔,卻飽含危險。

  「我--」遽然對上他灼灼的目光,她氣短的只能妥協。「我自己上去!」

  挑眉審視她半晌,像是在評估她說的話是真是假,最後,他總算緩緩鬆開手,她立刻一躍而下,飛也似的逃離他臂彎裡。

  乖乖的爬上馬背,但腳疼讓商商實在施不了力踩上馬鐙,再加上緊張,好半天怎麼也爬不上去,一再往下滑。

  他臭著一張臉,二話不說橫抱起她,粗魯的把她一把丟上馬背。

  看在她腳傷的分上,他的愛駒就勉強先借她騎個幾天,免得一路還得看她痛得扭成包子似的臉。

  這是他最低限度的妥協了,要再多,免談!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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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 00:02:5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騎在馬背上,灼痛不堪的雙腳不必再著地,疼痛的感覺果然減輕了許多。

  她沒想到裴玦那個現實的男人,竟然會無條件的將馬讓給她騎,自己走路。

  商商望著遠遠走在前頭的昂然背影,心頭泛起一股異樣的感覺,有點兒暖、有點兒酥癢、又有點兒緊繃,覺得當初討厭他的感覺離她越來越遠--

  去去去,她在胡思亂想什麼?!

  商商急忙喝住滿腦子的紛亂思緒,倔強的告訴自己,這勉強只能算是接受他的將功折罪,跟感激一點關係都沒有!

  身下一陣搖晃拉回她的神智。

  她擰起眉,這玩意兒她以前從沒騎過,坐在上頭雖然輕鬆,但卻不聽她使喚,一下快一下慢,害她被晃得頭昏腦脹。

  怪哉,為什麼裴玦那傢伙騎起來那樣從容輕鬆、威風八面,她卻手忙腳亂、狼狽得緊?

  一個顛簸,馬蹄滑了一下,商商手裡的韁繩一時沒握緊,整個人被甩了出去,她驚恐地閉上眼,等著自己像塊被摔出去的肉餅--

  「小心點!」

  一個帶著濃濃不耐的聲音與有力臂膀同時出現,輕鬆把她從半空中撈起來。

  狼狽地掛在他的手臂上,商商驚魂未定的緩緩睜開眼,倏然對上他寫滿不耐的眉眼。

  商商用力眨了眨眼,難以置信他是如何從隊伍最前頭,瞬間就變到她眼前,及時接住了她,難不成他有未卜先知的能力?還會瞬間移位的法術?!

  不知怎麼的,這一刻,他看來是那樣英勇威武,全身上下都散發著股英雄救美的男人氣魄,教她心頭不禁微微緊揪了起來--

  「你到底還要惹多少麻煩才夠?」

  他一開口,立刻把商商滿腦子的遐思迷霧給趕得一點不剩。

  「還不都是你的馬太難騎!」她氣憤掙脫他的懷抱,不滿的控訴。

  「是你騎馬的技術太差!」他也不客氣的回堵一句。

  「你--」商商又氣又尷尬的漲紅了臉,輪流瞪著他跟那匹狼狽為奸的馬,不知道該罵哪一個才好!

  「那我不騎總行了吧?!」她睹氣的扭頭就走。

  「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他繃著嗓子警告道。

  商商聽若未聞,仍自顧自的邁著艱難的步伐,一跛一跛的往前走,寒風陣陣迎面而來,但她卻不覺得冷,彷彿他胸膛的溫暖烙印在身上。

  「真該有人好好教訓任性的你!」

  身後突地爆出惱火的怒罵,隨即身子一輕,她騰空飛了起來--

  不,她不是飛起來,而是被人給抱了起來,原本以為他會賞她一頓好罵、甚至揍她一頓屁股,但他暴怒的雙臂卻以讓人詫異的輕柔將她放回馬背上,並且撂下一句警告。

  「你要是敢離開馬背,我會教你的屁股三天沒辦法碰任何東西。」

  愕然瞪著逕自轉身而去的裴玦,商商下意識摸了摸屁股,忍不住在心裡大罵。

  這狂妄自大又無禮的混蛋,竟然敢拿她一個未出嫁閨女的屁股做威脅,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嚇住她嗎--

  不服氣的想著,商商就要站起來;他越是叫她不能動,她就越是要動,看他敢拿她怎麼樣--

  「還有--」驀地,他突然回過頭。

  「嗯。」她火速坐下,乖乖的連動也不敢亂動一下。

  「腿別夾太緊,馬不舒服當然會使性子,只要不激怒它,它不會隨便把人甩下馬背。」

  說完,他又轉身繼續朝前頭走去。

  商商驚訝地瞠大眼,他怎麼知道她怕這玩意兒會把她甩下去,一路上兩腿把馬夾得死緊?

  她越來越懷疑,他究竟是不是有神算的能力!

  但話說回來,這人雖然說話不中聽、脾氣又壞,也老愛板著張臭臉、端著一副當家的架子,不過每當她有難的時候,他總是會及時伸出援手,就算天塌下來也不必擔心。

  第一次,她感覺到一個人的存在竟是會令人感到心安的。

  趕了一整天的路,天未亮就啟程的一行人,天才剛暗下來,就決定提早駐腳紮營在可供遮擋夜晚寒風的山壁邊。

  一整天馬不停蹄的趕路,就連騎馬的商商都累到眼皮快睜不開,更何況是身體一碰到地,就睡得東倒西歪的隨從們。

  看到一行人實在是累壞了,連輪到該守夜的隨從都睡得不省人事,也走了一天路的裴玦強撐起精神守夜。

  他謹慎的先巡視週遭一圈後,回到火堆旁坐下。

  依舊旺盛燃燒著的火堆驅走了不少寒意,一群隨從七橫八豎的躺在火堆四周,但他的目光卻落在遠處樹下的恬靜沉睡身影。

  目光深處,看不清他的思緒,但凝視的目光卻是那樣專注幽深,彷彿眼底除了那個身影再無其他--

  倏地,疲累消失了,睡意遠離了,看著她像是融入這座闃靜的山野般安靜沉睡著,竟讓他有種莫名的平靜。

  突然,他霍地站起身,腳步輕緩的走向樹下的沉睡人兒,來到她身邊,低頭凝視半晌,他緩緩蹲下身替她將踢落一旁的皮裘小心蓋回她身上。

  收回手,他卻沒有立刻起身走開,反倒是以情緒複雜的目光凝視著她。

  累到連一根手指頭都動不了的商商,渾然不覺身旁的人影,以及那道灼然的凝視,如果可以不必醒來,她恨不得可以睡到地老天荒--

  但突然間,她被腰間一陣異樣的碰觸給驚醒。

  雖然這個碰觸極其細微,幾乎讓人察覺不出來的緩慢游移,但貼上肌膚的冰涼還是讓睡意深濃的她整個人驚醒過來。

  她全身僵硬的小心睜開眼,隱約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身旁,這個身影她太熟悉,就算蒙起眼她還是認得出他。

  這個人面獸心的偽君子!

  她又羞又怒的倏然跳起身,伸手往蹲在身旁的他狠狠甩了一個巴掌。

  清脆的聲響迴盪在空曠靜寂的黑夜中,顯得格外響亮,卻沒有吵醒任何人,所有人都跟這片靜寂山野一樣--睡死了!

  「你瘋了嗎?無緣無故幹嘛打人?」裴玦壓低嗓音,火氣不小的跳起身怒罵。

  「我瘋了?你這個登徒子佔人便宜還有臉敢罵人?!」

  商商氣呼呼的插起腰,纖指指向他的鼻頭,一頭如瀑黑髮在火光中閃閃發亮,映著不知是羞還是憤怒的火紅臉龐,看起來是那樣令人生氣卻又--心蕩神搖。

  「你把話說清楚,我何時佔你便宜?要佔你便宜我寧願去抱塊木頭!」裴玦很不客氣的以毒舌回敬。

  「還不承認,你剛剛明明偷摸我的腰--」說著,那陣細微的騷動又來了,她氣呼呼的大眼往他擱在身側的大手一溜,表情霎時僵住了。

  他的手--還好端端的黏在他身上哪,那在腰間移竄的--是啥東西?

  她狠嚥了一口唾沫,全身僵住不敢動,目光緩緩往腰間看,連大氣都不敢再多喘一下。

  「裴--裴玦,可不可以請你幫--幫我個忙!」

  見她前後丕變的態度,火冒三丈的裴玦先是一愣,隨即狐疑掀起一道冷眉。

  方纔她還跟個罵街潑婦似的指住他鼻子罵,怎麼一轉眼,她就突然變得這麼客氣,還「請」他幫忙    簡直見鬼了!

  他可不是什麼寬宏大量的君子,做不來不計前嫌那套虛偽的表面功夫,他臭著臉,懶得搭理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逕自起身要走開。

  「拜託你--」身後突然傳來微弱的哀求,拉住了他的腳步。「求你別走!」

  她可憐兮兮的哀求,縱使他有副鐵石心腸也禁不起這聲拜託,深吸一口氣,他不情願的轉身面對她。「說!」

  「能不能--請你幫我把我衣服裡的『東西』弄走?」她神色怪異的請求。

  她衣服裡的東西?

  裴玦狐疑打量她,瞧她全身上下裹得活像顆粽子,半天也看不出個端倪來,但定下神再一細看,這才發現她腰間有一條長長的物體正在緩慢移動著,那體型不用多想就知道是--

  當下他立刻變了臉色,二話不說跨開大步衝向她,又急又氣的罵:「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

  「我怕打草驚蛇嘛--」

  一提到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裴玦的臉色更緊繃了。

  「聽著,我要你先把棉襖脫下來、然後我會把你的裙帶拉開,讓不速之客掉落下來,動作盡量輕,千萬別亂動驚嚇了『它』,知道嗎?」

  「知道了。」她強作鎮定的回道,立刻小心翼翼脫下罩在外頭的棉襖。

  輪到他上場,裴玦深吸了一口氣,踩著堅定的腳步上前,迅速而小心的解下她的裙帶。

  看著眼前神情還算鎮定的商商,裴玦的大手抓著羅裙的繫帶,感覺得到她的身子抖得有多厲害,原來她並非不怕,而是故做鎮定。

  他一鼓作氣地驟然拉開她的羅裙,裡頭的東西頓失支撐,整個掉到地上。

  一看到地上那條從衣服裡頭滾出來滑溜溜的蛇,商商壓抑的情緒像是終於被解放,不顧一切衝進他懷裡放聲大哭。

  這女人,明明看起來嬌嫩脆弱得就像禁不起風吹雨打的名貴牡丹,卻在緊要關頭表現出奇的勇敢冷靜,但此刻,卻又哭得梨花帶淚,他簡直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別哭了,沒事了。」他擰著眉頭粗聲道,懸在半空中的大手猶豫許久,終於還是放棄僵持,往她背上不自在的輕拍著。

  他到底是招誰惹誰,跟她在一起老被她嚇掉半條魂,時時刻刻都是驚心動魄。

  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她是個累贅,甚至在不知不覺中把她當成是自己的責任,不讓她餓著、累著,甚至受到一丁點的傷害。

  這種心情陌生到連他自己都感到心驚,這輩子最鄙視兒女私情的他,竟也會為一個女人亂了心緒--

  許久後她的哭聲漸歇,這才終於發現自己竟在他懷裡,還把人家的衣服哭得一大片濕,羞窘的連忙擦乾眼淚退開身子。

  她是怎麼回事?危難時刻,她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他,尋求依靠的物件也是他,好像他的存在是極其自然的事--

  滿腦子複雜的思緒糾纏難解,商商連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更遑論是去猜測此刻他臉上會是什麼表情。

  「我--我去睡了!」商商轉頭就逃,把自己裹進皮裘裡。

  看著她,裴玦竟不自覺歎了口氣。

  這個一心想表現堅強獨立的女人,卻老是遭遇危險,教人完全對她放不下心。

  他不得不承認,帶她同行果然是他這輩子最冒險的決定!

  連續走了二十多日,一行人越往北走,天氣也越來越嚴寒。

  天氣一冷,原本已經不算快的腳程就更慢了,有幾日甚至下起短暫的雪來,他們的行程也被迫多耽擱幾日。

  原本正月前就該到長安的,可眼看已經到了正月初,距離長安卻還有好長一段路。

  「怎麼回事?怎麼不走了?」

  見一行人全停了下來,坐在馬車裡的楊釗狐疑的探出頭來。

  「前頭就是潼關了。」裴玦若有所思的遠眺前方。

  「潼關?那是什麼地方?」商商跳下馬,好奇的跑來一問究竟。

  「簡單的說就是戰略據點,用來防禦外敵的,形勢險要、道路狹窄,若是不小心墜落谷底,必定粉身碎骨,所以通過時務必要格外小心。」

  「管他是什麼關,快走吧,我們已經比預定到長安的時間遲了將近十天,不能再耽擱了。」不自知這一路來走走停停,全是因為他意見多、又難伺候,楊釗還大言不慚的催著。

  一旁的商商聞言,忍無可忍的挖苦。

  「要不是大人這一路來的『鼎力相助』,我們怎會到現在連長安的影子都還看不到。」

  「你說這是什麼話?我們會一再耽誤行程,還不全是因為帶了個拖拖拉拉的女人!」楊釗惱羞成怒的反咬她。

  「喂,你把話說清楚,我是何時耽誤了行程?」一聽到他厚顏無恥的誣賴,商商根本已經懶得跟他客氣了。

  「殷姑娘,大人是何等身份,你怎可這樣跟大人說話?」一旁的穆總管護主心切,疾言厲色的訓誡著她。

  「他?他不過是街上偷搶拐騙的無--」

  「你說夠了!」

  商商火冒三丈跳起來正要罵個痛快,好發洩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氣,伹話還沒出口,就突然被一隻大手給拉開。

  一轉頭,發現竟是裴玦。

  「你幹嘛不讓我說,那傢伙明明是只穿了衣服就以為自己高人一等的狗,簡直教人嚥不下這口氣--」

  「沉著點,寧可得罪君子,也不要冒犯小人,懂嗎?」他平靜的提醒。

  聞言,商商憤怒的情緒總算慢慢平靜下來。

  裴玦說得對,楊釗這傢伙根本是個攀炎附勢、欺善怕惡的小人,得罪了他絕對沒好處。

  「好,我忍氣吞聲總可以了吧?!」悶悶的逕自轉身爬上馬背,她頭也不回的率先領頭騎去。

  無奈的搖搖頭,他轉頭吆喝眾人再度啟程,突然間,他背脊上的寒毛一豎,他甚至還沒弄清這感覺,人已經跨開大步往回衝。

  「小心!」

  聽到背後傳來裴玦的高喊,正走在狹窄關道上的商商急忙正要勒住韁繩,說時遲那時快,胯下的馬突然一腳踩空往深谷下跌,她也連帶的跟著往下掉。

  一隻大掌及時抓住了她的手,但馬卻是無能為力,只能任由它往下掉。

  「抓緊,千萬別放手!」他面色緊繃的吩咐道。

  「救我,我還不想死啊--」她怕得全身都在戰慄,腳下的一片空蕩讓她腳底發麻。

  旁邊的一干人見狀,也嚇得臉色發白、手足無措。

  「別慌,我這就拉你上來。」裴玦謹慎的握牢她,輕盈的身子讓他毫不費力的將她拉了上來。

  好不容易腳碰到了泥地,商商雙腿發軟的跪坐在地,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站在一旁,裴玦雙腿竟也有些顫抖,他不敢想,萬一她真的掉下去,萬一他沒有抓到她--

  「你這個麻煩精,你到底還要惹多少麻煩才甘心?」他餘悸猶存的忍不住罵。

  「我--」

  好不容易才定下心神,商商不服氣的正想回嘴,孰料他高大的身軀卻突然往下滑,商商見狀,反應機警的立刻伸出手抓住他,一堆崩落的土石聲勢驚人的滾下山崖。

  平時嬌生慣養、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在這節骨眼上不知從哪生出來的氣力,竟能拉住體型高大的他。

  「抓牢!」她驚慌喊道,接著回頭朝不遠處的一群人喊著。「快來幫忙,裴公子快掉到山崖下了。」

  一群隨從正要上前來幫忙救人,卻突然被楊釗給喝住。

  「站住,你們誰都別去,你們是我的隨從,沒有我的命令你們誰也別想多管閒事!」

  「支使大人,人命關天,怎麼會是閒事?」商商氣極敗壞的大罵。

  「反正我不准任何人白白送命,你救不了他的,我勸你最好趕緊跟我們走。」楊釗現實無情的個性在此刻顯露無遺。

  「我不走,我不會丟下裴玦不管。」

  「走不走隨你便,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可要走了--來人,啟程!」說著,楊釗立刻吆喝眾隨從,急急忙忙的走了。

  絕望的看著楊釗的馬車頭也不回的離去,商商簡直不知如何是好,伹緊抓著他大掌的手,卻握得更牢。

  「你以為你在做什麼?快放開我!」孰料,裴玦非但沒有一點感謝之意,反倒臉色大變對著她大罵。

  「我不放,我要救你上來!」她堅定的喊。

  「別傻了,你會被我拖下來的--放手!」他冷靜的說道。

  「不,下面可是萬丈深淵,萬一你跌下去必定會粉身碎骨,我不能放!」商商堅決的更加抓牢他的手。

  「你這笨女人,一個人死總比兩個人送命強,我叫你放手!」他的口氣強硬起來。

  他真的太重了,憑她的力氣根本拉不動他分毫,這樣繼續苦撐著也只是徒耗氣力,眼看著手裡緊抓的大掌一寸寸滑落,她卻再也使不出多餘的力氣來抓牢他。

  「笨女人,快放手!」手裡的人再度開口罵。

  看著這個老跟他鬥嘴,總是說不到三句話就會跟她吵起來的男人,如今卻在她面前面臨生死關頭--強忍的堅強終於崩潰了。

  一想到他會摔進谷底粉身碎骨,再也看不見他冷冰冰的臉、聽不到他的冷嘲熱諷,她竟心口緊繃得簡直快無法呼吸。

  她這麼在乎他的生死,他卻絲毫不體會她的感受,還滿不在乎的叫她放手--

  「你才笨!」她氣極忍不住罵,兩道眼淚卻流了下來。

  他笨?聞言,裴玦愣了一下,這輩子還沒有人敢指著他的鼻子罵他笨,她是第一個!

  但看著她的眼淚,裴玦卻半點火氣都發作不起來。

  仰望著趴在崖邊吃力拉住他的柔弱身軀,髮髻凌亂、全身髒兮兮,粉嫩的臉蛋沾滿了泥土,與眼淚渲染成一片狼藉,看起來是那樣狼狽,令人不忍卒睹--

  驀的,裴玦心底有某一塊從未有人開啟過的地方,被狠狠的揪疼了。

  「放手!」望著她許久,他堅定而清晰的命令道。

  「我不放。」她的臉色因承受他的重量而變得越來越僵白。

  「怎麼回事?」

  突然間,身後傳來一個驚訝的聲音。

  裴玦跟商商不約而同朝聲音來源望去,只見一名白衣男子正策馬朝這裡而來。

  就在他們已經絕望,默默接受了裴玦掉下深谷喪命,而她則是餓死、凍死在這深山野嶺中的命運時,上天競又帶來一線曙光。

  「這位公子,我--我的朋友快掉到山崖下去了,求你幫忙替我拉他上來!」一見著救星,商商趕緊大聲求援。

  聞言,白衣男子立刻翻身下馬,不顧地上泥土會弄髒他身上的錦白衣衫,單膝跪地沉聲吩咐道。

  「把另一手給我!」

  裴玦立刻伸出另一手,白衣男子立刻緊抓住他。

  商商與白衣男子奮力一拉,裴玦縱身一躍順利脫險。

  「多謝公子搭救,這份相救之恩裴某沒齒難忘。」裴玦感激的拱手致謝。

  「是啊,多謝公子好心搭救,要不是你,我真不知該怎麼辦--」商商一想到方才危急的情景,胸口依舊緊繃疼痛得像是被什麼給狠狠擰過一回似的。

  這是怎麼回事?

  她跟裴玦明明是死對頭,打從心眼裡討厭他,但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她竟會覺得這麼心痛難受,好像被人用刀硬生生從心頭割去一塊肉似的。

  一旁的裴玦瞥見她眼底的淚光,心口竟莫名一緊。

  平時老愛跟他唱反調、對他從沒給過好臉色的殷商商,竟會在他面臨生死關頭時落淚?

  「別客氣,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白衣男子溫雅一笑。

  「不知恩公名諱,如何稱呼?」 一旁的商商急忙問,好像她才是被救的人。

  「在下姓李,單名亨。」白衣男子微笑道。

  李亨?

  裴玦微蹙眉頭,總覺得這個名字有幾分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聽過。

  雖不知這男人是何來歷身份,但裴玦敢肯定這人絕不是泛泛之輩,但見他舉止從容優雅、談吐風雅不俗,眉宇間散發著一股超凡脫俗的尊貴大器,上等的衣著質料、繡工精巧非民間所能輕易做出,絕非尋常的富家名門之後。

  「在下裴玦,不知李兄府上何處?日後裴某定當親自登門道謝。」裴玦又一拱手問道。

  「見人有難,出手相救本是應該,裴兄不必放在心上,更別談什麼報答,日後有緣自會再相見。」

  「大恩不言謝,往後若有機會,裴某定會肝腦塗地相報。」裴玦慎重一拱手。

  李亨微微一笑,十分欣賞這個內斂沉穩、氣度不凡的男人。

  「你們要往何處去?怎會來到這人煙罕至的荒山野嶺裡?」李亨好奇的問,還特別多看了商商一眼,不解一個姑娘家怎麼會來到這裡。

  「這說來話長--」

  「唉呀,李公子,你有所不知,我們被那楊釗害得好慘,這件事就要從織錦說起--」一向心直口快的商商可不見外,劈里啪啦把整件事的前後始末全說得清清楚楚。

  「原來如此。」聽完商商敘述完,李亨臉上出現一抹深思的表情。「看來,章仇兼瓊是想利用這層關係拉攏楊貴妃、壓制李林甫這股勢力--」他喃喃自語道。

  耳尖的商商一聽,立刻好奇追問。

  「怎麼?聽你的語氣,你認識章仇大人?」那人可是權傾一方的劍南節度使,能夠認識他,可得有相當的身份地位才行。

  「略有耳聞。」他輕描淡寫說道,隨即反問道:「你們現在有何打算?」

  「當然是去找那楊釗算帳,把我們的織錦討回來。」商商憤憤不平的說。「那卑鄙小人在危急關頭竟扔下我們,還拿著我們的織錦進宮去獻慇勤,我可吞不下這口氣。」

  但相對於商商的義憤填膺,一旁始終沉默不語的裴玦顯得謹慎多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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