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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香奈兒 -【難捨下堂夫(相思成災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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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奈兒 - 難捨下堂夫(相思成災之二)

多年前,他受奸人陷害,從王爺淪為通敵叛國的逆賊,
他雖逃過抄家滅門之罪,卻永遠失去心愛的妻子與親人,
嘗盡苦痛的他遠赴漠北,蓄積財富,如今已成一方霸主,
可他認定已逝的妻子,卻忽然以凝香樓嬤嬤的身份出現!
他記得,妻子羞澀、溫柔,絕不像這妖嬈調笑的女人,
但她的眉眼、聲音、月牙胎記一模一樣,
他思妻欲狂,也絕不可能錯認,她分明是他南天齊的妻!
失而復得的喜不過瞬間,他又得嘗著相見不相認的苦,
這又悲又喜的滋味,教人想忘不能忘,她不認他也罷,
他絕不放手,她傅香濃這輩子都是他的妻、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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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0 00:04:57 |只看該作者
序曲

  相思長相思,相思無限極。

  相思苦相思,相思損容色。

  容色真可惜,相思不可徹。

  日日長相思,相思腸斷絕。

  腸斷絕,淚還續,閒人莫作相思曲。

  〈長相思〉唐陳羽


  情動之初……

  春日,香風送暖,開明橋畔的芍葯花市滿是賞花人潮,紅男綠女好不熱鬧,獨獨一位綠衫黃裳的俏丫鬟,拎高裙擺在人群中快步跑著,無暇欣賞身旁的好花好景。

  「小姐、小姐——」

  聽得出采兒已經跑得氣喘如牛,傅香濃終究還是於心不忍,稍稍緩下腳步讓忠心耿耿的小丫鬟跟上。

  「不是早叫你別跟了?」

  她一轉身,纖指剛好點上采兒冒汗的額際,見著采兒怯生生地抓住她衣角的緊張模樣,不禁柳眉微蹙,沒好氣地輕歎一聲。

  「唉,你喲……」傅香濃掏出手絹幫她拭汗,嬌顏露出一抹無奈。「我要去見我未來夫君,你跟來做什麼?」

  她不提還好,一說,采兒那張小臉更像是吞了黃連一般,說有多苦,就有多苦。

  「小姐,姑爺家催妝的冠帔、花粉都送上門了,眼看著明日您就要成親,只要乖乖待在家裡等著當新嫁娘,洞房花燭夜自能見著姑爺,又何必多此一舉?」

  「采兒,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只見傅香濃水眸輕眨,菱唇彎如新月,那有所算計的模樣,頓時讓采兒心跳漏了下。

  是,她從小跟在小姐身邊,當然清楚小姐心裡打什麼主意。

  自從老爺過世,大少爺對小姐這個庶出的妹妹一直沒什麼好臉色,敗光了大半家產後,還一心想把小姐許配給「鍾記錢莊」的浪蕩子,只想著有利可圖,完全不在乎親妹的終身幸福。

  還好,當年老爺曾為小姐訂了門親,雖然對方早已舉家遷至京城,這些年來兩家疏於連絡,小姐及笄兩年了,也不見他們上門迎親,不過至少讓小姐有個拒絕大少爺逼婚的借口。

  但是就在幾天前,小姐的未婚夫突然親自上門提親,大少爺一聽說「妹婿」是位武官,親家公更是官拜將軍,樂得任由對方當日納徵、請期,這些年來處心積慮想和「鍾記錢莊」結成姻親的事,立刻被他拋到九霄雲外。

  不過,小姐堅持要在婚前和未來夫婿見上一面,怕就怕這一看,小姐對姑爺有什麼不滿意,肯定會設法逃婚,屆時她這個可憐的小丫鬟,恐怕得跟著浪跡天涯啊……

  「你要跟可以,但千萬別礙事。」傅香濃眉梢帶笑,眼裡卻有不容改變的堅毅。「否則,萬一我真得逃婚,別怪我不讓你跟。」

  傅香濃低聲說完便旋身離開花市,朝前頭不遠處的客棧走去。

  她和大哥不同,不是那種趨炎附勢之徒,她想嫁的男人不必家財萬貫、無須位居高官,只要是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又能和她心意相通,就算餐餐粗茶淡飯,她也甘之如飴。

  是名武官又如何?早有婚約又怎樣?倘若對方空有權勢卻無好品性,她寧願退婚也不願將終身相托,要是退不了婚,那——就逃吧!

  「不要!放開我、放開我——」

  傅香濃正要走進客棧,突然聽見對街劉家香鋪裡傳出一陣哭鬧聲。

  她腳步一頓,回頭就瞧見「鍾記錢莊」那浪蕩子的手下,從鋪子裡架出一位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賣香的劉老爹更是哭得老淚縱橫,死拉著孫女小手跟著被拖拉出來。

  「鍾少爺,求求您高抬貴手,放了我孫女,老漢在這兒給您磕頭了……」劉老爹說著便跪了下來。

  「呿!大爺我還稀罕你磕頭嗎?哪邊涼快就給我滾——」

  「住手!」

  鍾步良舉腳正要往劉老爹踢去,沒料到竟然有人敢出聲管他閒事,回頭便是一瞪——

  「誰敢管大爺我的閒事——傅小姐?」

  原本惡狠狠的眼光一對上急急走來的傅香濃,鍾步良滿臉的跋扈一變,馬上堆上一臉賊笑。

  「我道是誰,原來是鍾少爺。」傅香濃笑不及眼,扶起劉老爹,朝惡少冷冷道:「大清早的,您心情可真好,當街演的是哪出戲?不曉得的人還以為您如此目無王法,膽敢強搶民女。」

  「呵,傅小姐真愛說笑。」

  鍾步良使個眼色讓手下先放了小姑娘,癡迷地望著眼前玉雕似的美人兒。

  「這丫頭的爹欠了我不少銀兩,答應把他女兒和這間店舖全賣給我抵債,白紙黑字為憑,可不是我強搶。」

  「嗚……」小姑娘躲在爺爺懷裡泣訴:「我爹不過向錢莊借了一百兩,才三個月竟然要加四百兩的利錢,你們簡直比土匪還——」

  小姑娘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鍾步良的手下拉過去狠狠打了一巴掌。

  「別傷她!」

  傅香濃攢起黛眉,知道那小姑娘若落到這群人手裡,肯定被送往花街柳巷,只能忍下氣怒和眼前仗勢欺人的惡徒打商量。

  「鍾少爺,雖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但四倍利錢也未免太高,不如賣我個人情,一百五十兩消了這筆債,我明日就將錢送到府上,如何?」

  采兒一聽,在後頭急得咬牙跺腳。

  一百五十兩恰好是小姐這些年從零花省下的私房錢,這下全拿去幫人還債,萬一真要逃婚,她們主僕倆要靠啥維生?

  「既然是傅小姐為他們說情,豈有不能的道理?只要——」鍾步良一雙鼠目色迷迷地盯著她。「你順了我的意,答應嫁我為妻。」

  「你休想!」采兒立刻出聲打斷他的癡心妄想。「我家小姐明日就要嫁給和她自小訂親的未婚夫了!」

  鍾步良雖然聽過一些風聲,但總當是謠言,畢竟他和傅香濃的大哥一直有結成親家的默契,可是如今聽采兒親口說,又看一旁的傅香濃沒否認,敢情是真的?!

  「是嗎?真是多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不管真假,他心裡已有主意。「不過,你家小姐除了我,誰都不准嫁!招財,把這丫鬟給我抓了!」

  「你敢!」

  傅香濃萬萬想不到事情會演變到這地步,立刻將采兒護到身後。

  更糟的是,鍾家惡勢力龐大,路上看熱鬧的路人一堆,敢仗義相助的竟無一人。

  「我有什麼不敢?怪只怪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鍾步良目露凶光,一副勢在必得的狠樣。「我知道你跟這丫頭情同姊妹,你今天不遂我的意、入我的房,我就把這丫頭送給手下開苞,再丟到青樓,相信就算你大哥知道了也不敢吭上一聲。招財,還不動手!」

  「是!」

  「小姐!」

  名喚招財的奴才領命便撲過來,嚇得采兒驚聲尖叫。

  傅香濃可沒嚇著,在對方即將抓住采兒的瞬間,拔下髻上的桃花簪子往惡奴手腕猛刺,痛得他哇哇大叫,摀著手後退一步。

  「呿,沒用的傢伙!進寶,別管那劉家老小,先把她們主僕倆抓——」

  鍾步良正欲吩咐另一個惡奴助陣,眼前突然掠過一片黑影。

  下一瞬,招財額頭中了掌,慘叫後便倒地不起,才領命的進寶跟著被一腳踢去撞牆。

  鍾步良完全看不清那陣旋風般的黑影,還以為大白天撞到鬼,拔腿要逃,一把冰冷長劍快一步抵住了他頸項。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擄民女,你的膽子可不小。」

  黑影落定,南天齊一襲玄袍護於傅香濃之前,冷眼瞅著鍾步良。

  如鬼魅般的冰冷聲調嚇得鍾步良渾身直打哆嗦,但仍仗著自己財大氣粗,惡聲惡氣地警告:「你……你知不知道我可是『鍾記錢莊』的大少爺,你敢動我,小心我爹——」

  南天齊懶得囉嗦,直接一掌劈昏他。

  「保定,將這群人綁起來送交官府。」

  南天齊淡淡吩咐隨行護衛負責處理這三人,轉身扶起方才被惡奴一拳打跌在地的劉家老小。

  傅香濃怔怔凝望眼前長髮束冠、身著玄色衣袍,渾身隱隱散發一股精悍氣勢的高碩男子,沒想過竟有人能將惡名昭彰的鍾家主僕瞬間擊倒,身手之矯健、武功之利落,完全是她前所未見。

  更別說他路見不平、拔劍相助的英雄氣魄,完全不同於街邊那些長得人高馬大,卻畏懼鍾家財勢,眼睜睜看著她們主僕受欺的懦弱男子,令她欽佩、感激,也頓時湧上無限好感。

  她杏眸含羞地往對方身上一溜——瞧那圓領袍衫上端是一張濃眉鷹揚、朗目如星的俊逸臉龐,舉手投足間散發著英氣勃發的俠客氣度,如此卓爾不凡,怎不教她怦然心動……

  「謝謝姑娘、謝謝公子!」

  「快別多禮。」南天齊快一步扶住要向他們下跪致謝的劉老爹。「沒事了,快帶著您孫女回去。」

  劉老爹再三道謝,才領著驚魂未定的孫女回香鋪,街上原本駐足旁觀的路人眼見沒戲唱了,也跟著一一散去。

  「兩位姑娘,沒事吧?」

  南天齊來到傅香濃面前,嘴上問著兩位,眼裡卻不掩欣賞地直視她。

  方纔他被外頭的哭鬧聲引出客棧廂房,正巧目睹她仗義疏財助弱的善舉,發現她一介弱質女流,面對眾多惡霸竟然毫無畏懼,挺身護僕,臨危不亂的性情令他激賞。

  再見她貌如朱華、發如黑緞、五官無一不細緻纖巧,宛若玉雕天仙,如此德貌兼備的綺麗佳人,連向來自詡不為女色所動的他,也不由得心生愛憐……

  唉,不曉得明日將迎娶過門的妻子,是否能及這姑娘分毫?

  傅香濃被他灼灼目光瞧得心慌意亂,連忙垂睫頷首,紅著臉,斂彎身行禮。

  「沒事,多謝公子——」

  「哇~~」

  她沒事,但采兒可嚇壞了。

  采兒驚天動地的哭聲,嚇得傅香濃差點咬到自己舌頭,連原本緊握手中的桃花簪子都落了地。

  「采兒,沒事,別哭了……」

  她忙著安慰受驚的采兒,沒注意到南天齊為她拾起簪子後,臉上乍現的喜色。

  「請問,姑娘可是城南傅家的香濃小姐?」

  他這句話讓傅香濃一臉詫異,采兒驀地止住哭泣,傻愣愣地望向他。

  「是。請問公子如何得知?」

  傅香濃並不想對救命恩人有所隱瞞,但她平日深居簡出,認得她的人不多,眼前這位公子看來像是外地人,卻能一下識出她身份,讓她怔忡片刻才出聲回復。

  「你應該認得這塊玉,如同我一眼便能認出桃花簪是當年兩家訂親信物。」南天齊從懷裡取出一塊葫形血玉遞到她面前,示意她細瞧。

  「桃花簪上頭的『蕙』字,是我娘的閨名,也是她親手將簪子交給當年未滿五歲的未來兒媳,這玉則是你爹親自解下,為我佩上,所以你說,我會是你的誰?」

  「啊,原來你就是姑爺!」

  不待傅香濃回答,采兒已經蹦出了答案。

  一聲「姑爺」,像把火投入傅香濃心中,燒得她一路從胸口紅上了耳根。

  她微抬螓首,望著眼前宛如人中之龍的少年英雄,沒想到將與自己相伴終生的夫君,竟是如此傑出的男子,不禁喜上眉梢。

  兩人四目相望,唇畔同時浮起笑花,彼此對自己將相守到老的伴侶不只滿意,更已情生意動,互相膠著的視線久久無法轉移。

  被這兩人忘得一乾二淨的采兒噙著淚,先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然後傻里傻氣地開口——

  「小姐,這樣的姑爺您該滿意,不逃婚了吧?」

  傅香濃差點沒當街厥了過去。

  「采——」

  她才側首想吩咐采兒閉緊嘴,小手卻冷不防地落進了南天齊寬厚大掌中。

  「為什麼要逃婚?難道你另有意中人?」管不了兩人還在大街上,南天齊緊握佳人柔荑詢問。

  這些年跟在身為車騎將軍的父親身邊,他根本無心情愛,不願早早被妻小拴縛,要不是長輩催促,他還想遲些時日再上門迎娶。

  今日見到未過門的妻子是如此蕙質蘭心的佳人,他正慶幸自己來得好,卻聽聞她有意悔婚,心頭那股焦躁與無措教他痛如刀割,怎麼也無法接受。

  「沒有,我沒有什麼意中人。」傅香濃急急否認。「唉,你先放手再——」

  「我南天齊非卿不娶。」

  瞧見她飛紅臉、杏目圓瞠的模樣,南天齊才發覺自己脫口承諾了些什麼。

  雖然有些驚愕自己動情若此,但他一點也不後悔,剛毅臉龐有著不容置喙的堅決,更加確定對她勢在必得的心意。

  但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讓傅香濃聽得傻了。

  凝望他堅定的眼、感受他厚實掌心傳來的溫暖,傅香濃心兒怦怦跳,不敢相信他僅說了一句話,就將自己一顆心牢牢握住。

  若非采兒提起,自己早忘了此行目的,如今知道氣宇軒昂、有著俠義心腸的他,正是自己未婚夫婿,她慶幸都來不及,哪還有悔婚的道理。

  何況,自己一顆芳心早已偏向他,拉都拉不回了。

  「我來,是想在婚前見你一面,倘若你言行有半分像方纔那個鐘家惡少,讓人望而生厭,那麼我會當面向你提出解除婚約的請求,縱使你不同意,我也寧逃不嫁。」她決定解釋清楚。

  南天齊微笑頷首,原來所謂的逃婚是指此意。

  身為女子,卻不拘泥於世俗,勇於爭取自己終身幸福,這樣的她更教他傾心。

  「如今你見了我,可還想逃?」

  倘若她不樂意成親,他不會拿婚約相逼,但也不會放棄,無論花多少心思追求,終有一天要讓她心甘情願成為他的妻。

  傅香濃搖搖頭,未語頰先紅。

  「……既然是你,我不逃了。」

  一句話,點明她芳心已許,認了這門娃娃親。

  南天齊惶惶不安的心終於穩下,狂喜佔滿胸臆,她那含羞帶怯的柔媚眸光,更如鵝毛輕輕撫過心窩,撩撥得他心弦為之一顫。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揚眉淺笑,緊握手中嫩白柔荑。「我南天齊今生絕不負你!」

  南天齊在心中立誓,終此一生,傅香濃將是自己唯一所愛,他會傾盡全力成為一位好丈夫,讓她永不後悔今日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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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時光荏苒,轉瞬間,傅香濃與南天齊已成婚三年。

  今日是三月二十,注生娘娘千秋日,傅香濃起了個大早備妥鮮花素果,和采兒乘轎來到城東香火鼎盛的注生娘娘廟,祈願能早日懷個胖娃娃,為人丁單薄的南家開枝散葉。

  上完香,傅香濃添了點香油錢,和已熟稔的女住持聊了幾句便離開偏殿,走沒幾步,便隱約聽見一道哭聲傳來。

  「采兒,你有沒有聽見女人的哭聲?」

  「哭聲?」采兒聽主子這麼一說才注意到。「嗯,好像是從那兒傳來的。」

  采兒指向偏殿東方,那兒有好幾棵盤根糾結的參天巨木,把暖暖春日遮去了大半,遠遠看來有些陰森。

  「去看看。」

  「夫人!」采兒惶恐地一把拉住她衣角。「別去行嗎?萬一是女鬼——」

  「大白天哪來的女鬼?」傅香濃好笑地睨她一眼。「況且有你的高大哥護著,怕什麼?」

  「夫人!」采兒羞答答地扯了下她衣擺。

  緊跟在兩人身旁的護院武師高壯,忠厚的方臉微微赧紅,簡簡單單就讓傅香濃一語試出這兩人果然互有情意。

  呵,看來她該當回紅娘,找個機會跟丈夫提提,早早將這兩人配成對才是。

  傅香濃邊盤算、邊循著越來越淒楚的哭聲走向林間,就在女子哭聲消失的瞬間,一行人也瞧見了以白綾吊在樹間的綠衣女子。

  「高壯,快救人!」

  高壯立刻揮劍割斷白綾,穩穩接住綠衣女子。

  「咳、咳——」

  綠衣女子才剛踢掉墊腳石不久,咳了幾聲便順過氣、回了神,發現自己竟然求死不能,又嗚嗚低泣起來。

  「嗚……為什麼要救我?讓我死了算了!」

  「姑娘,好死不如賴活,有什麼事讓你非得尋死不可?」傅香濃一面拍撫她的背,一面勸她。「不嫌棄的話,不妨說出來聽聽,或許我們能幫上一點忙也說不定。」

  「這事誰也幫不上……」綠衣女子幽幽泣訴:「成親不過五年,我丈夫就以無子為由休妻,我到道觀寄住月餘,卻發現自己已有身孕,開心上夫家報喜,竟發現丈夫已娶新婦,還誣蔑我懷的是野種,不認自己的親骨肉……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你何苦為那樣無情無義的男人尋死?」傅香濃既同情又憤慨地握住女子雙手。「你這麼一死,不知情的人還真以為你是紅杏出牆才羞愧自盡,豈不更冤?依我說,你不只不能死,還得活得比他好,讓他後悔休妻才是。」

  一語驚醒夢中人,綠衣女子聽她說得有理,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是……我雙親已死,無娘家可回,一個人懷著孩子長期寄住道觀也不是法子,就算想接點繡活營生,既無人脈又缺本錢,再這麼下去就算不吊死,早晚也會餓死。」

  傅香濃嫣然一笑,心中早有主意。「放心,明日一早你到城北『穎珍繡坊』找劉大娘,說是永康王妃介紹,她自然會給你一份包吃、包住的工作,絕不會餓著你和肚裡的孩子。」

  綠衣女子面露驚訝。「您就是永康王妃?」

  「我是。」

  「夫人,奴家名喚秋娘,我那負心薄倖的丈夫不是別人,正是將軍府裡的廚子馬六。」秋娘激動得淚如泉湧。「之前他做了一道百合水晶肘子,甚得您和老太君歡心,將軍因此賞了他一封大紅包,他就拿著那筆錢下聘另娶。」

  「真有這種事?」傅香濃聞言不禁滿心愧疚。「對不起,我——」

  「夫人,您千萬別那麼說,我曾聽聞您施粥濟貧的善舉,知道您是個大好人,只想請您替我作主、還我一個公道,不然我怨氣難平……」

  傅香濃應允了。

  雖然明知清官難斷家務事,可是事情既然與她多少有些關係,她便無法置身事外。

  「夫人,您打算怎麼幫馬家嫂子?」

  回府途中,采兒有些擔心,忍不住提醒她。「太君不讓您管事的,更甭提馬六他又是太君的遠房侄子,這件事最好先知會太君一聲比較好。」

  「嗯。」

  傅香濃點點頭,眉間卻染上輕愁。

  婆婆早逝,家中大小事皆由受皇上封為「太君」的奶奶掌理,聽說當年奶奶中意的孫媳婦人選,是當今國舅爺的獨生女,若非公公堅持守諾,天齊也認為該履行婚約,家道中落的她早被退了婚,根本踏不進南家門。

  所以進門後,奶奶從未給過她好臉色,對她言行舉止的要求更高,好在公公疼她、丈夫寵她,況且比起未出嫁時大哥的冷嘲熱諷,奶奶的嚴苛根本算不了什麼,只是若要她單獨去和奶奶商量事情,心裡多少還是有些忐忑,就怕惹得老人家不高興。

  不過,她既然答應要為秋娘爭個道理,也只能硬著頭皮去找奶奶談了。

  「咦,那不是保定哥嗎?夫人,看來將軍回府了!」

  采兒先掀簾下轎,一看見正在將軍府前和老總管談話的人,立刻興沖沖地回稟主子。

  「真的?」

  傅香濃跟著下轎,瞧見跟隨南天齊一起西行剿匪的護衛已回府,再也按捺不住這三個多月來的相思之苦,拎起裙擺往東廂臥房奔去。

  「天——」

  推開房門,一見著床上閉目熟睡的人兒,她立刻摀住嘴。

  一室寂靜,靜得她能聽見自己一次比一次猛烈的心跳。

  該怎麼辦呢?都成親三年了,她對丈夫的迷戀卻是一日勝過一日,光是這麼遠遠瞧著,她仍禁不住臉紅心跳。

  悄悄來到床前,只見沐浴過後的他任由滿頭烏絲披散枕畔,身上僅著的單衣微敞,露出壁壘分明的結實胸肌,連睡姿都和性情一般豪邁。

  凝望著丈夫因經年領兵征戰而曬出的蜜褐色臉龐,傅香濃忍不住伸指輕輕滑過眉間那道細看才能發現的刀疤,她的心揪著,彷彿那傷是砍在她心上,而非他眉間。

  她好怕啊……每回他領兵離京,她的魂也跟著他飛,一顆心千里懸著,拜遍了菩薩仍換不來一日好眠。

  他疼她、寵她,家書裡總是報喜不報憂,不想讓她擔驚受怕,天曉得這樣才讓她坐立難安,總要等到他回了家,像這樣真真切切地待在她面前,讓她能碰著、觸著,那隨他而去的一顆心才能安然歸位。

  但她不曾在他面前展露出一絲害怕,總是笑著送他出征、迎接他凱旋。

  因為她知道,自己嫁的不是普通人,她的夫婿是萬民稱頌的不敗將軍,是皇朝第一猛將,她愛他,更以他為榮,不能成為他強有力的後盾,至少也別成為他的牽掛。

  所以,她忍著經年累月的相思之苦,捱著日日夜夜的孤單,從不埋怨,不只是想讓他無後顧之憂,也因為他曾說過,最愛她這天塌下來也想自己頂著的骨氣與傻氣。

  呵,她是傻呀!

  傻到他說愛她什麼,她就心甘情願做什麼,傻得光是這麼看著他的睡顏,心裡就覺得好滿足、好開心,只要能待在他身邊,真是天塌下來都不怕。

  「天齊,我好想你……」她俯首,情不自禁吻了他眉心。

  「我也是。」

  南天齊睜開眼,見著妻子目瞪口呆的憨傻模樣,不由得笑了,還促狹地指指自己的唇索吻,羞得她一張臉霎時紅勝秋楓。

  「你、你裝睡!」

  她一眼就看穿了,剛睡醒的人哪有如此清明的眸光。

  「討厭!不理你——唔……」

  傅香濃抗議的話還來不及說完,就被他一把扯上床,翻身壓著她索吻,教她想不理都不成。

  其實打從門開的那一瞬,南天齊便醒了。

  原本只是想逗著她玩才故意裝睡,可是那柔嫩玉指像是萬般珍惜地滑過他的眉、撫過他的唇,輕而易舉便撩撥起他內心深處壓抑多時的渴望,從下腹竄燒的火苗迅即燎原,而能解他火焚之苦的,就只有懷裡這柔似水的可人兒了。

  「我好想你……」他吻著她的眼、吻著她的鼻,還想吻遍她全身每一寸肌膚。「香濃,我想你想得快發狂,如果可以,我一天都不想離開你……」

  「嗯,我也是。」

  耳畔傳來的愛語甜入心坎,比什麼都還動人,讓她大著膽子攀住他頸項,主動獻上香吻,只求一解這些時日以來累積的相思苦。

  這一吻,如天雷勾動地火。

  受此鼓勵,南天齊宛如一頭飢餓許久、終於找著獵物的豹子,濃烈的相思傾注在那彷彿將持續至地老天荒的吻也不夠,精亮的眸子牢牢鎖住身下嬌羞的美人,十指迅捷地剝除兩人之間所有束縛、障礙,只想真真實實感受到她的柔美與溫熱。

  如雨細吻由她鎖骨一路往下烙印,被他厚實大掌撫過的寸寸肌膚都像著了火,一路燒進她骨血裡。

  她溫順依著他所有索求,將自己心中滿載的柔情毫無保留地獻上,任他灼熱氣息隨著唇在她身上四處點火,她的神魂也跟著晃悠,飄飄然像上了天……

  叩、叩、叩!

  「天齊,有人敲門。」

  敲門聲驚動了傅香濃,連忙推了推壓在身上的男人。

  「門鎖了嗎?」瞧見她羞怯地點點頭,他便輕啄著那雙早被他吻得紅艷的櫻唇,說:「那麼,誰敲都別理。」

  叩、叩、叩!

  不想理,偏偏門外人不識相地繼續敲,像是不得響應誓不甘休,讓傅香濃怕羞地要他先將人打發再說。

  叩、叩——

  「滾!」

  已經「箭在弦上」卻被人壞了好事,不得不喊停的南天齊,火大得朝門口爆出一聲怒吼。

  「將、將軍。」門外來傳令的家僕嚇得結巴。「秦公公來宣,皇上有旨,傳您進宮覲見。」

  「知道了,下去!」

  不用他說,家僕傳完令便拔腿溜了。

  門內,南天齊劍眉挑揚,滿臉怒氣。

  「該死!我連偷閒一日也不成,都是那昏君——」

  傅香濃以唇封了他所有未及出口的怒言,憐惜地將他擁入懷中。

  「小心禍從口出。」她愛憐地以指梳順他一頭亂髮。「你的委屈、不滿,我全明白,可是你已功高震主,更得謹言慎行,否則萬一讓有心人傳話到皇上耳中……」

  「我知道,你丈夫可不是只知動武的莽夫。」南天齊撐起身,苦笑說:「只是有時實在氣不過,也只能在你面前發發牢騷了。」

  「好,等你面聖回來,想發多久的牢騷都由你,我會耐心聽著。」她嬌嗔地戳戳他胸膛。「秦公公還等著,快下床穿衣,別讓人久候。」

  「唉,為什麼不半個時辰後再來宣?」南天齊嘀咕著,磨蹭半晌才不甘不願地下床拾衣穿上。

  「對了,我有禮物送你。」

  他指向桌上一雙繡著並蒂紫蓮的絲履,和一個小陶罐。

  「鞋是在你老家『季家雲梯絲鞋鋪』買的,我聽采兒說,那間店的做工遠近馳名,穿上像踩在雲端,你爹在世時都在那兒買鞋給你,所以回程時我順道買了雙。還有那醃漬醋李,是——」

  「是王家食堂獨賣的百年家傳口味。」

  傅香濃一眼就認出那些熟悉的家鄉物,心裡頓時湧上滿滿感動,忍不住開心地展開雙臂抱住丈夫。

  「天齊,你真的對我好好,天底下再也沒有任何人比你更寵我了。」

  「傻丫頭,我不寵你還能寵誰?」

  南天齊愛戀地凝視妻子紅暈未褪的臉龐,掌心撫過她比雪緞更加光滑細緻的裸背,那美好的柔順觸感實在令人愛不釋手,好不容易強壓下的慾望又開始蠢蠢欲動……

  「香濃……」

  「不行!」

  這動情呼喚她再熟悉不過,連忙掙離他懷抱,飛快扯來絲被將自己全身緊緊裹住,只露出一隻腳輕踢著他。

  「快出去,不然讓奶奶知道,以為是我強留你,又該挨罵了。」

  南天齊好氣又好笑地捉住那只不斷把他踢離床沿的白玉小腳,低頭覆上一吻,耳旁立刻傳來嬌妻不敢置信的抽氣聲。

  「討厭!」

  傅香濃急急抽回腳,卻止不住那由腳底不斷往上竄的熱度,她羞得以被連頭蒙住自己。

  「呵,原來我的妻子是只縮頭烏龜呀!」南天齊笑著戳戳被。「好了,不捉弄你,乖乖待在府裡等我回來,知道嗎?」

  「……嗯。」

  她從被中露出一雙晶亮黑眸,不捨地目送他離開,這才穿回衣裳,開心拿起他送的繡花鞋看了一遍又一遍,怎麼也捨不得穿上。

  她才不是傻丫頭,剿匪的路線圖早記在她腦海中,回程根本不會「路過」她的家鄉,分明是他百忙中抽空,專程跑一趟買來這些一解她的思鄉愁。

  知道丈夫對自己如此疼寵,無論身在何方都將她記掛心中,傅香濃深深覺得今生有此夫婿,夫復何求?

  相比之下,她不由得更加同情秋娘,為那遭棄的糟糠妻感到不值了。

  先找來馬六聽聽他的說法,再決定下一步如何吧!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馬六認了他前妻肚裡的骨肉,還得給上一筆安家費,不然就將他辭退?」

  晚膳後,南老夫人來到偏廳,聽孫媳婦說完想跟她商量的事,先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蔘茶,又從婢女端著的點心盤裡拈了塊豌豆黃輕嘗,琢磨半晌,才緩緩啟唇回問。

  「是。」

  傅香濃握著絲帕的手微泛青筋,眼底還藏著隱忍的怒火。

  這餐飯,她氣得一口都吃不下。

  和馬六談過,她才明白自己這個王妃,做得有多窩囊!

  知道家中一切大小事務都由奶奶作主,她在府裡沒有實權,加上奶奶跟他又是遠親,還吃慣了他做的菜,所以馬六根本沒把她這個主子放在眼裡,勸他做人得心存仁厚,不該拋棄糟糠妻又不認親生子,他卻回說要娶三妻四妾也與她無關,要她少管別人的家務事。

  是,她也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可是依她的性情遇上如此不公不義之事,要她置之不理絕無可能,只能再三勸他念在一夜夫妻百日恩,別做得如此薄情寡義,至少也不能放秋娘和她肚裡的孩子自生自滅。

  想不到,馬六得知秋娘傷心尋死未遂,竟說只認新婦肚中骨肉,下堂妻的死活與他無關,氣得她一想到這幾年來都吃這種人煮的飯菜就嘔心欲吐,說什麼也得到奶奶跟前為秋娘討個公道不成!

  「馬六說得沒錯,那是他的家務事,你根本不該管。他對前妻再無情,也是他家的事,他煮食沒犯錯,辭退他反倒是我們做主子的無理。再說,我已經吃慣他做的菜,不想為了點小事換廚子。」老夫人擺明了偏袒馬六。

  「小事?」傅香濃無法接受這樣的論點。「奶奶,要不是孫兒今天剛好遇上,秋娘和她肚裡的孩子早進了枉死城,事關兩條人命,怎能說是小事?」

  「真死了,也怨不得人,只能怪她自己想不開。」南老夫人一臉漠然。「天底下因無子被休的婦人何止她一個,別人能活,為何她非得尋死?犯了七出之條被休也是應該,她不認命又能如何?」

  「但是他們成親至今也不過才五年啊!」奶奶的薄情話語她無法認同,更覺心寒。「明明是馬六喜新厭舊才以此為借口休妻,否則他為何抵死不認秋娘肚裡的親骨肉?休妻便罷,還誣蔑秋娘懷的是雜種,教人情何以堪?如此狼心狗肺之人所煮的飯菜,我實在難以下嚥!」

  「知道了,那就再請個廚子,專門負責你的膳食吧!」

  她一愣。「奶奶,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為秋娘爭個道理。」

  「香濃,你什麼都好,就是這愛管閒事的性子該改改。天底下不公不義之事恁多,你又管得了多少?」

  「可是——」

  「別可是了,有這閒功夫,不如多放在調養自己身子上。」南老夫人凝眉瞅著她說:「你和齊兒都成親三年了,至今還未替我們南家生下一兒半女,我年事已高,想早點抱抱曾孫,看著齊兒為我們南家開枝散葉,你懂嗎?」

  「懂。」她沒想到話題竟會扯到這上頭,隱約有些不安。

  「嗯,懂就好。所以我打算托媒人物色一些身家清白的姑娘,為齊兒添幾房妾室,也好早日圓了我的心願。」

  傅香濃臉色瞬時刷白。

  「納妾?」驚愕過度的她,呆滯許久才揪心問:「天齊也同意奶奶那麼做?」

  她回憶著不久前的恩愛甜蜜,不敢去想當時丈夫心裡已有納妾念頭,那會讓她心痛欲碎。

  「娶妻之事我已隨他,難道納妾還不能由我作主?」南老夫人不悅地瞪視她。「我明白齊兒疼你,不過你最好懂事些,別佔著正妻的位還不許他納妾,要知道普通百姓都能娶上三妻四妾,更甭提齊兒身份不同一般,是皇上最倚重的大將軍、御口親封的永康王,納幾房妾室算什麼!」

  傅香濃咬緊牙關,就怕自己忍不住忤逆尊長,出聲反對,更加激怒奶奶。

  她知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常情,也明白奶奶並非針對她,而是為數代單傳的南家設想,可是……

  一思及將有其它女子和她分享丈夫的疼愛,她就覺得胸臆間有口氣堵著,悶得她發疼,疼到她忍不住紅了眼眶……

  南老夫人見著她傷心神色,也軟下語氣。「唉,你也別擔心齊兒會像馬六那樣喜新厭舊,奶奶向你保證,就算妾室懷了孩子,這當家主母的位子仍舊是你的,所以——」

  「我絕不納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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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隨著宏亮、堅定的話語傳來,南天齊也大步跨進了偏廳。

  他一回府,采兒便急急上前向他轉述馬六一事,他擔心香濃太耿直,奶奶又太頑固,就怕老人家一時氣糊塗,拿出家法伺候,連忙趕回來居中協調,沒想到兩人談的不是馬六休妻,竟是他納不納妾之事。

  他快步來到妻子身旁,看見她黑白分明的晶亮眸子薄泛水光,咬著唇欲言又止的模樣,真想立刻將她抱入懷中慰哄,只是礙於有旁人在場,只能忍住,免得更加激怒奶奶。

  「齊兒——」

  「奶奶,這輩子除了香濃,我不會再娶任何妻妾,除了她,誰都休想當我孩子的娘。」

  南天齊打斷奶奶的話,嚴正聲明自己立場,揚手示意立於奶奶身旁的貼身婢女退下。

  原本還能強忍住的淚水,至此,再也無法控制地滑落傅香濃的雙頰。

  但她不是傷心,而是喜極而泣,喜的是丈夫對她的情深意重,慶幸自己一片真心並未錯托。

  「這是什麼話!」南老夫人怒揚雙眉。「萬一香濃無法生育,那我們南家豈不是要因她而絕子絕孫?」

  這番話聽得傅香濃心驚膽顫,就怕一語成讖,她真的成了南家的大罪人。

  「真是如此,也是天意。」

  南天齊握住妻子因不安而微顫的冰涼柔荑,對她展露令人心安的溫厚笑容,然後神色從容地望向奶奶。

  「為了保家衛國,我們父子兩代在戰場上殺敵何止千百,造了不少殺孽、讓無數人家斷了香火,老天若因此要讓我無子做為報應,我也只能欣然接受。」他對子嗣之事看得豁達。「總之,我今生只娶一妻,再無二心,奶奶您要是真那麼在意,不如去勸爹續絃,再為我添幾個弟妹也不錯。」

  「你——」南老夫人氣得拿鳳頭枴杖往地上重重一擊。「你們父子倆全一個樣!一個妻子都死了十幾年還不肯續絃,一個竟然說寧願斷了香火也只專寵一妻——香濃,你說,你也要由著齊兒如此亂來,讓我們南家因你絕後嗎?」

  「我……」她陷入兩難。

  「奶奶,您別嚇她。」南天齊將她拉到自己身後。「我們年紀尚輕,或許不久後就有好消息,不然也仍有幾十年的時間能努力,是您太過急躁了。」

  「哼!你表弟比你晚一年成親,現在孩子都會叫爹了!」她想到就有氣。

  「我要是能像表弟那樣終日在家無所事事,靠吃祖產過活,或許孩子都生了兩個。」

  南天齊就知道事出有因,一語道出奶奶未想到的盲點。

  「您真要怪,就怪孫兒不該做什麼將軍,一接皇令就得南征北伐,一去短則數月、長則經年,香濃就算想為南家香火努力,沒孫兒在家配合又能如何?還是您希望我辭官返家,日夜努力為您多添幾個曾孫就好?」

  南老夫人被他問得啞口無言,傅香濃更是紅了臉,羞得在後頭輕打了一下他的背。

  「唉,你這孩子就會說歪理。」南老夫人歎口氣,完全拿愛孫沒轍。「知道了,納妾一事就暫緩,過幾年再說吧!」

  「我說了不納——」

  察覺妻子在身後扯了扯他衣袍,南天齊瞭解地打住這話題,不過於激怒老人家。

  「對了,關於馬六——」

  「這事你也知道?」南老夫人不甚高興地看向他身後。「香濃,齊兒為國事奔波已經很勞累,為什麼連這點瑣事你也拿去煩他?」

  傅香濃連忙自丈夫身後站出。「不是我,我什麼也沒說。」

  南天齊故意裝糊塗。「怎麼,馬六手腳不乾淨,長期向供應府內食材的商家收取回扣之事,你們也知道?」

  「有這回事?」南老夫人皺起眉頭。「付他的工錢已經夠優渥了,竟然還做出這等事!你確定此事無誤?」

  「確定。其實此事我早有所聞,只是看在雙方親戚關係,加上奶奶您已吃慣他煮的飯菜,所以我沒揭發,倒在年前發給他一個大紅包,望他能知恩改過,可惜他依舊惡習不改,因此孫兒決定辭退他,另聘廚子,以免其它下人有樣學樣,壞了規矩,這處置您是否同意?」

  「嗯,你決定就好。」

  南老夫人雖然捨不得再也嘗不到馬六煮的飯菜,卻明白孫子一旦作出決定,誰來說情都沒用。

  「對了,奶奶,您原本以為香濃向我提了馬六哪件事?難不成他還出了其它差錯?」

  「反正都把人辭了,其它小事你不必再理會。」南老夫人有些疲憊地揮揮手。「去叫秋月進來扶我回房歇息。」

  南老夫人在婢女的攙扶下離開後,傅香濃緊繃的心緒剛放鬆,就被丈夫由後抱個滿懷。

  「我會將辭退馬六的原因公諸於世,相信京裡沒人敢再僱用他。至於秋娘和她肚裡的孩子,你想怎麼幫我都同意,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就說一聲,知道嗎?」

  「你怎麼知道秋娘?」她飛快轉身,在目光交接的瞬間想到了一個可能。「采兒全跟你說了?」

  他微笑頷首,默認了她的猜測。

  「那收取回扣之事——」

  「是真有其事。」

  夫妻多年,南天齊當然明白妻子對馬六雖有不滿,卻也不想冤枉好人。

  「其實那點小錢我並不在乎,看在他做的飯菜十分合奶奶和你的胃口,我就睜只眼、閉只眼由著他胡來。不過我聽采兒說,馬六看奶奶不讓你管事,便不把你放在眼裡,還對你出言不遜,光憑這點,我就不可能再放任他繼續待在將軍府。」

  聽出他話中珍寵之意,傅香濃不禁唇角微揚。「瞧你,好像誰得罪我,你就要和誰拚命似的。」

  「事實如此。」他鼻尖蹭著她的,目光滿是愛戀。「只要你露出一丁點難過,我可是遠比劍刺刀割還痛,你啊,根本就是我的死穴!」

  「你就愛哄我開心。」傅香濃抿唇輕笑,忽然想起他進宮一事。「對了,皇上召見你做什麼?」

  提到此事,南天齊的笑容立刻斂下,眉間添上淡愁,教傅香濃看了也跟著揪心。

  「你才剛回京,皇上應該不會馬上又派你出征吧?」

  她看似輕鬆笑問,其實心裡明白當今聖上喜怒無常又好大喜功,不顧民生聊敗,執意徵兵開疆闢土,她的猜測不無可能。

  「原本是十日後,不過我勉強找理由說服他延了兩個月。」

  南天齊發現她那雙原本光采靈動的黑眸,霎時黯沉不少,心裡滿是歉意。

  「唉,成親以來,我領軍東征西討,沒盡過幾日做丈夫的責任,還把侍奉長輩的事全交託給你,奶奶她對你又——香濃,對不起,我——」

  「我們夫妻之間,還需要說這些客套話嗎?何況能嫁你為妻,我此生早已無憾,又何來埋怨?」

  傅香濃雙手環抱住他結實的腰桿,小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聽著那強壯有力的心跳,唇角緩緩勾出一抹幸福笑意。

  「我可以等,也願意等,只求你在戰場上多加小心,時時刻刻記掛著家裡有我等你平安歸來,因為……」她仰頭望著他迷人的劍眉星目,水眸裡盛滿無限濃情。「你生、我生,你亡、我亡。」

  他蹙眉。「我說過我不許——」

  「我也說過我不聽,你要是狠心棄我不顧,我也不想再當你愛的那個堅強女子。」她固執地打斷他未竟的話,耍賴地說:「你希望我活得好,就要千萬珍重自己,因為是你寵壞了我,讓我不能沒有你,所以你得負責到底,遵守諾言活著與我白首偕老。」

  他搖頭苦笑。「知道了,我負責到底就是,我怎樣也會比你多活一天,好把你寵得無法無天。」

  她美眸彎彎,笑得柔美。「嗯,我等著看。」

  南天齊凝眸望著嬌妻,怎會不明白她笑靨之中隱含的擔憂與苦楚,那眼底眉梢滿溢的深情,他更是看在眼裡、放在心底,為之深深動容。

  但他無法說出口的是,伴君如伴虎,多少今日顯臣明日囚,加上皇上近佞臣、遠賢臣,朝中情勢詭譎,就連他這掌握兵權的大將軍也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釘,動輒得咎。

  即使他想卸甲歸田,只怕野心勃勃的皇上不到他戰死是不肯放手,能否和她相伴到老,不只得在沙場上保命,還得看皇上喜惡。

  想到這些,他更加擔心懷中的嬌妻。依她剛烈的性子,若他有個萬一,恐怕誰也制止不了她生死相隨,除非讓她除了他之外,還有其它掛心之人,譬如——

  孩子。

  「啊!」

  傅香濃驚喊一聲,因為丈夫突然將自己橫腰抱起,二話不說便大步邁出廳外。

  「放我下來,萬一被旁人看見——」

  「我抱我妻子,怕誰看?」他更加大膽地俯首吻上那誘人櫻唇,羞得她將臉埋進他胸膛。

  「聽說你今天去注生娘娘廟求子?那麼你有沒有聽過,求神不如求人?」

  見妻子抬頭以迷惘的目光注視他,南天齊這才揚眉接著說:「求人也不如靠自己,所以跟我回房努力吧!」

  明白他所指何事,傅香濃雙頰赧紅,忍著嬌羞輕輕頷首。

  誰教她想懷個孩子,還真是非得靠他一起努力呢!

  ☆☆☆    ☆☆☆

  在燈下讀完丈夫從軍中寄來報平安的家書,傅香濃不禁輕撫著自己渾圓的肚皮,露出安心的笑。

  「等你爹回來看見你,肯定又驚又喜,你可得平平安安的出世,知道嗎?」

  孩子像聽懂了她的話,在肚子裡動了動,更讓她笑瞇了眼。

  為了不讓丈夫因擔心她而分心,在徵求長輩同意之下,至今她還未提筆告訴丈夫自己已懷有九個月的身孕,就等著他凱旋歸來那日,親眼瞧見這天大的驚喜。

  「夫人,這信您前天看、昨天看、今天又看,都看上八百遍了,還不膩呀!」在一旁侍候著的采兒,說著說著忍不住打了個呵欠。「入夜了,您不睏,肚裡的娃兒也該早睡,還是快上床歇息吧!」

  傅香濃好笑地瞅她一眼。「才過戌時你就呵欠連連,未免太不濟了。」

  「是夫人您精力旺盛,一點也不像個有孕在身的婦人。」

  「是嗎?」她也覺得自己精神不錯。「大概是因為這孩子乖,在我肚子裡從不作怪,連害喜也只有短短幾日,沒讓我受什麼折騰吧。」

  「那一定是因為夫人您做了不少善事,所以好人有好報,連肚裡的娃兒也是來報恩的,捨不得讓您受苦,以後一定會是個懂事又孝順的孩子。」采兒真心這麼認為。

  「希望這孩子將來真能懂事、成材。」傅香濃拈了塊烏梅糕入口。「嗯,真好吃!采兒,你也一起吃。」

  「這怎麼成!」采兒連忙搖手。「那糕裡的烏梅可是南方來的上等貢品,是皇太后賜給太君的,我一個下人怎麼能——」

  「誰說不行?我們雖是主僕名分,但我心裡一直把你當成妹妹看待。」傅香濃說著便硬將糕點送入采兒口中。「貢品又如何?奶奶給了我便是我的,我能吃你當然也可以,別跟我見外。」

  「夫人……」

  這番貼心話聽得采兒心裡和嘴裡一樣又酸又甜,眼眶不禁濕潤起來。

  「其實采兒一天都不敢忘記,當年我爹為了還賭債,將我賣入青樓,我趁他們不備跳樓輕生,當時多虧小姐您見我可憐,說動老爺出錢為我贖身,還請大夫為我療傷,留我在您身邊服侍,否則我哪還有命活到現在,這份大恩采兒至今還無以為報,只能來生報答了。」

  「說什麼來生,怎麼突然傷感起來了?」傅香濃拍拍她手臂,淡笑道:「那是我們有緣,談什麼報答?千萬別再放在心上——」

  叩叩叩——

  一連串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采兒前去應門,發現來人竟是未婚夫高壯。

  采兒微擰秀眉。「這麼晚了,你怎麼——」

  「太君吩咐,請夫人快快收拾細軟,立即到佛堂見她。」

  「收拾細軟?」傅香濃一臉疑惑,心中隱約有種不祥預感。「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高壯點點頭,面色凝重。「時間緊迫,請夫人快點收拾。采兒,快幫忙夫人,衣物簡單收拾幾件即可,首飾也別全帶走,挑些貴重和有意義的即可。」

  雖然不明白發生何事,但是看高壯神情嚴肅,她們也只能盡快收拾好一切,跟著他快步來到佛堂。

  「奶奶、爹,發生什麼事了?」

  傅香濃一進門便發現奶奶面容慘白,公公一臉凝肅,看來真發生了什麼大事。

  「香濃,時間不多了,這是賬房裡取出的所有銀票和我幾條金鏈子,記得貼身收好。」

  南老夫人將傅香濃拉到身邊,取下手中佩戴多年的血玉環,套進她手腕,目光哀傷地凝視她。

  「這是我們南家數代下來只傳長媳的避邪玉環,奶奶今日將它交給你,希望它能保佑你這一路平安無禍,順利為我們南家保住肚裡的一脈香火。」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傅香濃聽出了話中的不尋常,又想起剛剛來此之前見到的一件怪事。「方纔我發現有一名太監打扮的人從後門離開,是不是宮裡傳來了什麼壞消息?和天齊有關嗎?」

  南老將軍望著兒媳,沉重地長歎一聲。

  「香濃,爹接下來所說的事雖然殘酷,卻是無法改變的事實,為了肚中孩兒,你一定得堅強撐著,絕不能在這節骨眼裡倒下。」

  見兒媳點頭允諾,他才接著說:「當年我曾在戰場上救了王公公父親一命,所以今晚他捨命來報,說是早先傳來齊兒兵敗被俘,因為降敵而——」

  「不可能!」傅香濃緊握雙拳,斬釘截鐵地說:「天齊他忠君愛國、志節高超,寧死也不會降敵,這消息一定有誤!何況他是不敗將軍,不可能戰敗,絕不可能!」

  「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認為?」南老將軍憐憫地看著她,神色哀淒。「只是齊兒功高震主,加上又與皇上寵信的奸相馮步勤長期不和,這次馮相自行請纓,由他女婿擔任副將,我原先懷疑是為了牽制齊兒、抓他把柄,現在想想,對方心機深沉,或許想的不只這些,而是早有預謀要乘機除掉齊兒。」

  「不是或許,是肯定!」南老夫人咬牙恨道:「方纔王公公不是說了,那道緊急軍情正是馮相女婿發送,說什麼陣前降敵論罪當誅,所以已命令潛伏敵營的細作刺殺齊兒,只怕齊兒早已凶多吉少!那奸相還不斷在皇上面前進讒,說我們南家通敵叛國,煽動皇上一怒之下判了我們南家抄家滅門的死罪——天理何在啊?!」

  刺殺齊兒……凶多吉少……抄家滅門……

  傅香濃臉色刷白,身子虛弱地晃了晃,腦子裡瞬時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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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0 00:05: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夫人!」

  隨侍在側的采兒連忙扶住她,淚汪汪地勸道:「您要堅強呀!」

  傅香濃點點頭,勉強站穩身子。

  是啊,天齊曾說過,最愛她這天塌下來也想自己頂著的骨氣與傻氣,她要撐住,絕不能倒下!

  可是……

  只要你露出一丁點難過,我可是遠比劍刺刀割還痛,你啊,根本就是我的死穴!

  知道了,我負責到底就是,我怎樣也會比你多活一天,好把你寵得無法無天。

  他明明說過的,捨不得她難過、一定會活得比她久,如今卻守不住誓言,棄她而去了嗎?

  「香濃,振作些!」

  鳳頭枴杖擊地的巨響震醒了傅香濃,這才發現自己眼前一片迷濛,早已淚流滿頰。

  「皇上已在擬詔,不久後官兵便會到來,我們兩個老的死不足惜,可你腹中骨肉是我們南家僅存希望,所以你無論如何都得活下去,將孩子撫養成人。」南老夫人拄杖起身。「高壯,夫人的安危就交給你了,請你無論如何都得保住夫人,千萬別讓夫人落入追兵手中,老身在這兒給你行大禮了——」

  「太君請起!」高壯跨前一步,及時扶起欲向他下跪行禮的南老夫人。「高壯以性命立誓,絕不負太君所托。」

  「不,要逃一起逃!」傅香濃急急扯住南老夫人衣袖,再看向公公。「奶奶、爹,我們一起走。」

  南老夫人搖搖頭,豁達一笑。「我年紀大了,身子骨又不好,禁不起奔波,跟著只會拖累你。反正我已經活夠本,與其客死他鄉,寧願在王府裡了結此生。」

  「我行動不便,更不用說了,只會成為累贅。」南老將軍拍拍自己毫無知覺的大腿,感歎地接著說:「想不到我一生叱吒沙場、為國賣命,臨老卻被昏君冠上通敵叛國這等莫須有的奇恥大罪……香濃,爹死不足惜,但你務必要逃出生天,平安將孩子產下,若是男孩,日後或能為我南家報仇雪恨,女兒也無妨,終歸是能為我南家留下一條血脈,爹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你們母子倆,所以你一定要堅強活下,知道嗎?」

  「爹、奶奶,我……」看出長輩們心意已決,傅香濃早已泣不成聲。

  「時候不多了,高壯,李總管已在後門備好馬車,你快帶著夫人離開!」南老夫人急著催她成行。

  「高壯,夫人就交給你了。」

  采兒突然冒出一句,說完便屈膝一跪,對著傅香濃磕了個響頭。

  「夫人,采兒就在這裡向您告別了,請您務必保重。」

  「采兒,你在說些什麼?」傅香濃伸手要去拉她,卻被她揮開。

  「我想過了,夫人,您大腹便便,哪禁得起官兵圍捕、快馬逃命,就讓采兒替您受死吧!」采兒方才聽著他們對話,心裡早有了打算。「只有這樣才能瞞住皇上,不再派官兵千里追捕、斬草除根,您和肚裡的小主子就不必日夜擔驚受怕,安然活下。」

  「別胡說了!」傅香濃聽了心如刀割,急著推翻她的傻念頭。「你和我面容完全不同,如何能瞞過眾人?再說我有孕在身、你雲英未嫁,官兵一看便知真假——」

  「所以我打算火燒王府。」采兒早想到這一點。「讓官兵急著滅火,不但可以讓您有機會脫逃,而且到時只有太君、老將軍和我三具燒得面目全非的焦屍,任誰都會將我當成您。」

  南老夫人聽了感動不已。「采兒,沒想到你竟是如此盡心護主的忠僕,老身在這兒替南家列祖列宗,先跪謝你的大恩了!」

  采兒連忙跟著跪下。「太君千萬別折煞奴才!若非夫人搭救,采兒這條命早在七年前就沒了,哪還能隨著夫人陪嫁至京城,跟著吃好、穿好,無憂無慮度日,采兒這麼做是應該的。」

  「胡說!我當年救你可不是為了讓你當我的替死鬼!高壯,快拉她起身!」傅香濃喊了半天,卻不見高壯有任何動靜,更加心痛又心急。「高壯,采兒可是你未過門的媳婦,難道你也允她做出這般傻事?!」

  采兒噙著淚,搶在震驚過度的高壯回過神前,含笑說:「高壯,我相信你也知道這是最好的法子,若非夫人,我不可能有幸和你相遇,還蒙你不棄訂下婚約,夫人如同我的再生父母,這條命是我該抵的,你若真心憐惜我,就別阻攔我報恩,讓我怨你一生一世。至於欠你的情債我來生一定償還,求你成全,快將夫人帶走……」

  高壯聞言心痛如絞,雖然從未婚妻堅定的眼神中,讀出她心意已決,再無轉圓餘地,可情義兩難,實在讓他不知該如何取捨。

  「不、我不許你這麼做!」傅香濃淚如雨下。「該走的是你和高壯,皇上要滅的是南家,你們不該受我們拖累,如果要以你命換我命,那我寧願——」

  為了不給任何人阻止自己的機會,采兒毫不猶豫地拔下頭上銀簪,猛力刺進心窩。

  「采兒!」高壯撕心裂肺的悲吼幾乎震動整座屋宇。

  目睹此景,傅香濃張大了嘴,竟喊不出半點聲音,腦子想著要飛奔到采兒身邊,雙腳卻無法動彈,只覺得淚如泉湧,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高壯……別難過……」

  采兒無力地落在狂奔而來的未婚夫懷裡,她吃力地抬手抹去那張方正臉孔上急落如雨的淚。

  「能讓你愛著,我……覺得很幸福……夫人就……交給你……來生再……見——」

  「采兒、采兒!」抱著在他懷中香消玉殞的未婚妻,高壯哭得肝腸寸斷。

  「采兒……」傅香濃雙腿一軟,哭喊著。

  「你們兩個還不走!難道想讓采兒白死?!」南老將軍率先從震驚中回神,拿起檀木幾上的油燈,用力擲向堂上的觀音畫像,火苗瞬間漫燒起來。「快、快走!」

  傅香濃只是搖頭,一手緊握著采兒還微溫的小手。「不!爹、奶奶,要走我們一起走,再帶采兒去找大夫——」

  「采兒已經氣絕身亡了。」

  高壯一語戳破她的希望,他忍著傷痛放下采兒,眼中有著豁出性命的決絕。

  「夫人,別讓采兒死不瞑目,您的命已經不只是您一個人的,無論如何您都得活下,我們走吧!」

  是啊,她的命已經不只是她一個人的,是和她情同姊妹的采兒以命換來,如果她死在這兒,采兒多冤?南家的血海深仇又有誰能報?

  傅香濃咬緊牙關,逼著自己強忍悲慟,朝著采兒的屍身磕了三個響頭,拔出她胸前的銀簪,轉身再向奶奶和公公叩首。

  「奶奶、爹,香濃不孝,只能來生再承歡膝下,就此叩別了!」

  早已老淚縱橫的南老夫人扶起她。「香濃,你是個好媳婦,只可惜我們齊兒福薄。走吧!千萬別回頭。」

  她點點頭,緊握著手中的銀簪,跟著高壯快步離開。

  黑夜中,一輛馬車飛快從將軍府後門駛離,傅香濃忍了一會兒,終究還是禁不住掀起轎簾,回頭望一眼,不期然讓那飛快從佛堂一路往外燃燒整座王府的大火映紅了眼,也燒灼了心。

  「奶奶、爹、采兒……」

  她抿唇低泣,在心中痛下決定——

  無論付出任何代價,這滅門之仇她非報不可!

  ☆☆☆    ☆☆☆

  「……天齊!」

  從惡夢中驚醒,傅香濃一時還有些茫然,望著這茅草覆頂、綠竹圍牆的簡陋房舍,直到看見躺在身旁的小男嬰,她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

  逃離將軍府後,她的災厄並未斷絕,李總管和高壯駕車載她遠離皇城,卻在山路上被成群盜匪攔下。

  高壯拚死開路讓李總管帶著她先逃,沒想到仍有一名盜匪追上,一刀砍進馬車、傷了她的面頰。李總管為了救她,捨身拖住那名盜匪不放,她卻來不及控制住受驚失控的馬兒,整輛馬車墜入山谷。

  被拋出車外的她滿身是傷,仍然一手緊緊護著肚子,不放過任何能攀住身子、止住墜勢的東西,一心為了腹中孩兒努力活下去!

  或許是老天垂憐,真讓她死裡逃生,還順利地產下孩子,甚至奇跡般遇見一名上山採藥的女大夫——常相思,不只出手相救,更好心將他們母子帶回這鄉間藥鋪收留。

  半年多的觀察後,她發現常相思這位面冷心熱的女大夫,其實有著俠義心腸,更難得的是她曾在不經意間,透露自己堅信「南天齊將軍」不可能降敵叛國,對於昏君將南家滅門抄家一事十分不以為然,也讓她開始考慮向常相思坦承身份的可能。

  她想報仇,卻不願讓無辜稚子跟著她涉險,她死不足惜,但怎麼也得保住南家這僅存的香火。

  李總管和高壯生死未卜,她只能自立自強,假使有個能讓她安心托付幼子之人——

  「相思,快開門!」當初和常相思一起救了她的安七巧,一早便在藥鋪外扯著嗓門大喊:「香濃、香濃,快來看看這個人你認不認識!」

  傅香濃聽見了,臉色霎時蒼白如雪。

  為什麼問她認不認識?

  難道采兒的屍首終究瞞不過官兵,皇上仍派人尋來了?

  她一手緊貼著自己狂跳不停的心,一手撫著頰上的刀疤,深吸口氣,試著穩住心緒。

  沒事的,認得她的人不多,加上臉上這條醜惡刀疤,就算官府找上門來,只要她抵死不認——

  糟了!當初被救回來時一時失防,對救命恩人道出了真姓名,加上七巧這麼一喊——

  叩、叩、叩!

  急促敲門聲後,房外傳來了常相思的聲音。「香濃,你醒了嗎?」

  「醒了。」

  傅香濃打開門,明白該來的躲不過,只能堅強面對。

  「快!躺回床上,把衣袖捲起。」

  雖然不明白常相思用意為何,但傅香濃髮現她向來波瀾不興的美顏,此刻難得地顯露出焦慮,沒來由地覺得自己該聽命行事,便乖乖脫鞋上床。

  傅香濃滿腹疑惑,因為常相思不由分說便拿起毛筆,沾著手上以青缽盛著的濃稠紅色汁液,不斷點在她露出衣裳外的手足和臉頸,那汁液還發出一股濃重腥臭味。

  「我要讓你看來像是全身長滿不明膿疹的病患,無論七巧帶來的人是誰,肯定都認不出你,甚至不敢近身。」常相思越過她,抱起睡在床內側的男嬰。「預防萬一,我先將翔兒抱回我房裡,就當他是我撿到的棄嬰。你放心,我會盡全力保住他。」

  傅香濃杏眼圓睜。「你、你知道我是誰?」

  常相思悠然一笑。「如果我沒猜錯,你應該是永康王妃、南天齊將軍的妻子。」

  傅香濃頓時怔住。

  她深信自己從不曾提過半句有關身份之事,只在常相思頭一次提起南家事時一時心慌,摔碎了藥碗,可萬萬想不到眼前女子非但擁有傾國美貌、高超醫術,且心思細膩至此,竟然只憑一點蛛絲馬跡就推敲出她的身份。

  「無論是矢口否認,或者放聲大笑,都好過你此刻讓人一眼看穿的驚訝。」常相思搖搖頭,娥眉輕蹙。「要瞞過別人,先要學會藏住自己所有情緒,否則——」

  「相思!」

  安七巧的叫喚傳來,打斷常相思的話。

  「總之,沒有我的通知,你就躺在床上當個活死人,一切交由我處理。」

  「相思!」在她抱著男嬰跨出門坎前,傅香濃急急喚住她。「如果我有個萬一,翔兒就托你幫我扶養成人,告訴他,他的全名叫南恆翔,他爹是萬民景仰的不敗將軍,叛國之事是奸相馮步勤和他女婿連手栽贓設陷,要他牢記為南家報仇雪冤!」

  傅香濃賭了!

  她賭常相思是值得信任、托付之人,賭這位小了她好幾歲,處事卻比她更鎮定沉穩的女大夫,明知她是朝廷欽犯仍敢窩藏,必然有著一副俠心義膽,絕不會貪生怕死,出賣他們母子。

  何況在這緊要關頭,她也無從選擇了。

  「冤冤相報何時了?」常相思感慨一歎。「不過你儘管放心,我無意婚嫁,幫你扶養翔兒長大也未嘗不可,只是屆時他若無能耐,比起為死去之人報仇,我寧可讓他為自己而活。」

  不等傅香濃回應,她說完便抱著男嬰快步離去。

  傅香濃怔忡片刻,細細咀嚼完常相思言下之意,明白她會將翔兒的幸福置於家仇之前,這才緩緩浮現一抹笑意。

  畢竟身為一位母親,孩子過得平安、幸福才是首要,家仇報不報也是其次了……

  傅香濃躺在床上等了一會兒,沒有官兵破門而入,倒是相思去而復返,說是安七巧在城裡救了一位拿著畫像尋人的落魄男子,趁著對方目前昏迷未醒,要她去認認究竟是敵是友,因為那畫像中的女子…似乎是她。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進入藥鋪,傅香濃屏息走近那名躺在榻上、衣著襤褸的瘦削男子——

  「高壯!」

  一瞧清那張憔悴、狼狽的容顏,再看他空蕩蕩的左袖,傅香濃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不必問也知道他的左臂是為何而斷,又是吃了多少苦才尋來此地。

  「相思,請你一定要救活他!」

  高壯的忠心讓傅香濃感動不已,便向常相思下跪求助。

  「要用上再昂貴的藥材都沒關係,請你務必要讓他恢復健康。」

  「知道了。」

  常相思扶起她,一口允諾,立即為高壯把脈診視。

  「七巧,謝謝你救了他。」傅香濃轉身向安七巧道謝。

  「沒什麼,不過是舉手之勞。」安七巧爽朗一笑。「不過,看你那麼緊張,這人究竟是你的誰?」

  「他——是我妹婿。」她打心底將采兒認為親妹,說高壯是她妹婿也不算說謊吧?

  「那你妹妹——」

  「七巧,請你幫我汲水煎藥。」

  常相思忽然打斷她的問話,還快手抓了半夏、竹瀝、石菖蒲等藥材,塞進藥壺裡遞給她。

  「好。」

  熱心的安七巧沒多問,拿了藥壺便離開,傅香濃心裡明白常相思是故意將人支開,免得她被問得不知該如何以對。

  「他的未婚妻……為了做我的替死鬼而自盡。」傅香濃望著高壯,滿心愧疚。「他的左臂,應該也是為了幫我擋住盜匪追殺時被砍斷的。」

  常相思手下銀針一頓。

  傅香濃慨然長歎。「為了我肩上所扛的人命,仇,還是非報不可。」

  「嗯。」

  「但是誠如你所言,我也不想讓翔兒捲入仇恨之中,所以家仇由我一肩扛起,成與不成,都到我為止。」

  「嗯。」

  「翔兒就拜託你了。」

  「嗯。」

  「你真的願意?」傅香濃凝視著她冷凝美顏,淒然地笑。「我打算走的是一條不歸路,無論成功與否,恐怕都無法接迴翔兒,帶著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只怕你真的很難出嫁——」

  「我只想一生習醫濟世,根本不願婚嫁,被秦家退婚之後,這念頭更加根深柢固,無論有沒有翔兒,我都不會成婚。」

  常相思淡淡說著,手上忙著用桑皮紙和藥捲成艾條,為高壯施起雀啄灸。

  「身為大夫,我只懂救人,不能害人,報仇之事即便能幫我也不願意。至於翔兒,我答應會將他視如己出,你什麼時候想來接回他都行,就算不回來,我也會把他扶養成人,讓他傳承南家香火——你別再跪、也別說謝,怪彆扭的。」

  傅香濃連忙直起身子。「相思,能結識你,真是我和翔兒的福氣。」

  「我只是不忍忠良絕後,什麼都別多說了。」

  傅香濃點點頭,不再多言。

  既然翔兒安全無虞,等高壯病癒,她就能放手一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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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0 00:05:5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六年後

  傳說,燒成廢墟的永康王府,夜夜都會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女子哭聲。

  打更人信誓旦旦,說不止一次見過鬼火飄飄,更有不信邪的小伙子夜探鬼宅,結果被白衣女鬼嚇得魂不附體,到城隍廟收驚幾次才回神,連官府派來將王府夷為平地的工人,也接二連三地出了意外,付出再高的工錢也沒人敢靠近王府一步,只好不了了之。

  鬧鬼的傳聞繪聲繪影,都說那是年輕貌美的永康王妃一縷幽魂徘徊在王府不去,死不瞑目,癡癡等著她夫君魂魄歸來……

  這夜,一條頎長人影無聲踏入永康王府,步至早已荒蕪的後花園裡。一個時辰過去了,他卻動也不動,像在等些什麼,遲遲不肯離去。

  「香濃,為什麼你不出來見我一面?」

  南天齊低喃,撫著院中當年為了聊慰愛妻鄉愁,刻意由她故居移植而來的柳樹。

  當年他一時輕忽,沒料到副將竟會窩裡反,將他的奇襲之計告知敵營,他所帶的一隊精兵被盡數殲滅,自己也身受重傷,若非巧遇定遠王世子左永璇出手相助,恐怕他早已過了奈何橋!

  可他怎麼也想不到,昏迷十日後醒來,他竟成了通敵叛國、已被處死的逆賊,昏君更是聽信讒言,不經查證、不看他過往功跡,立即判了他抄家滅門之罪,讓他一夕之間失去所有至愛親人。

  為了報仇,他傷癒後改名「齊天」,遠走關外,靠著左永璇的資助和自己拚了命的努力,僅僅五年便掌控了關外畜牧命脈,成了漠北霸主。

  他養的千萬良駒足以踩平皇城,他蓄積的財富足以徵募百萬雄兵,只要他揭竿而起,皇朝立刻風雲變色、血染成河!

  雖然他誓言推翻昏君,但是讓無辜百姓為他陪葬,他又於心不忍,便說動以賢能著稱的香王韓東麒,和與他情同兄弟的左永璇共謀起義,希望以最少的傷亡完成江山易主的大事,忍了六年,才在時機已臻成熟的此刻返京佈局,也終能回到故居。

  別人聞之色變的鬼怪之說,是他恨不得能親眼目睹的奇跡,他夜夜來訪,希望親人們能現身與他相見,可是一連數夜,別說女鬼,連什麼鬼火、鬼啼也沒見著、聽著,這廢墟靜得只聞草間蟲鳴,哪有什麼……

  忽然,暗夜靜謐中,一陣極細微的哭聲隨風飄來,南天齊怔了下,立刻循聲奔去。

  ☆☆☆    ☆☆☆

  傅香濃一身縞素,在當年的佛堂舊址前焚香祭拜。

  今日正逢南家滅門忌日,她特來遙告宅中眾冤魂,奸相與他女婿已因她的美人計反目成仇、自相殘殺,也落得家破人亡的報應,大仇已報一半。

  接下來,她將傾全力誘殺昏君,縱使可能逃不過玉石俱焚一途,可她心中卻異常平靜,沒有恐懼,只有期待,因為九泉之下有她摯愛的丈夫,他們夫妻終能團聚——

  「香濃?」

  她一怔,手中成迭冥紙盡數落入火中。

  「香濃?」

  南天齊望著眼前曾在夢中出現千百次的熟悉身影,明明僅有十步之遙,他卻腳步遲疑、忐忑不已,不敢貿然上前確認,就怕一切不過是鏡花水月。

  傅香濃轉過身,不敢相信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真的出現在眼前。

  雖然他蓄了胡,長髮不羈地披散過肩,剛稜的面容更添了幾分粗獷,可她仍一眼便能認出,那確是她此生最愛的男人,只是和她一樣,身心似乎皆被歲月摧折了不少滄桑。

  更令她詫異的是,他有影子、腳未懸空,分明還是個活人!

  太好了!原來他沒死……

  「天齊……」

  那彷彿泫然欲泣的低喚,讓南天齊的心碎了又碎。

  雖然她不知何故以皂紗覆面,只露出一雙眼睛,但那濃情似水的澄亮眸子、柔婉醉人的嗓音,分明就是他的妻子沒錯。

  可是……他明明聽說當年滅門抄家的消息不知因何走漏,當官兵撲滅王府火勢,才發現所有婢僕盡散,唯獨南家人不曾潛逃,奶奶懸樑自盡、爹引劍自刎,香濃更被烈火燒得面目全非——

  「香濃,你是人是鬼?」

  他看著她腳下的影子,期待萬分地朝她走去。

  「不,不管你是人是鬼,我永遠都不會再讓你離開我——」

  「別過來!」傅香濃惶然喝止他。「人鬼殊途,你再過來我會魂飛魄散!」

  沒錯,傅香濃已死,如今的她不再是尊貴的永康王妃,而是凝香樓的香嬤嬤、名震京城第一青樓的鴇兒,再也無法與他匹配,又何苦相認,平添心痛?

  「人鬼殊途……」南天齊無法相信她真是一縷幽魂,卻也不敢妄動。「不可能!你有影子,你——」

  她急急打斷他未竟之語。「我只是來見你最後一面。」

  話說出口,傅香濃卻是心如刀割。

  她想知道這些年來他究竟身在何方、做了些什麼?過得好不好?好想奔入他懷中,傾訴心中的相思和別離之痛,腳卻像紮了根,動也不能動。

  因為她心裡明白,天齊只是一時迷惑才止住腳步,她再待下去肯定會被識破,到時想走也走不了。

  無論如何,她都不想讓他知道自己身處花街柳巷的事實,就讓他當她真的成了一縷幽魂,讓美好的自己永遠停留在過往,冰清玉潔、不留半點瑕疵,這樣就好……這麼做才是為他好……

  「我……很愛你。」

  她已哽咽,想到這一別,或許再見無期,以為早已哭干的淚水再度潰堤。

  「今生情深緣淺,希望來世我們還能共結白首,日後我不會再出現,你也別冒險來此,永別了!」她轉身狂奔,一刻也不敢遲疑。

  永別——

  「香濃!」

  眼看她拐了個彎,消失在眼前,南天齊只覺心被刨空,教她捏在掌心一起帶走。

  「你別走,是鬼我也要你!」他痛心地吼,立刻追上前,說什麼也不願和她就此天人永隔。

  「香濃,留在我身邊,哪裡也別去!」

  傅香濃聽在耳裡,腳步反而更加急亂。

  她多希望自己真成了鬼,能與他魂魄相依……

  可惜,她不是,所以她不能留在他身邊。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她也不想知道他發現自己寄身青樓時,是否會因此對她失望、痛心,甚至輕視、鄙棄,因為只要他有一絲那樣的表情,對她而言都痛過被人千刀萬剮。

  如果連來生再與他共結白首的唯一希冀都毀了,那她——她只怕連一刻都不能活!

  「香濃,你在哪兒?」

  熟悉地形、刻意藉著夜色和頹圮屋樑閃躲的她,宛如鬼魅般忽隱忽現,不一會兒,便完全消失了。

  「香濃!」

  南天齊心煩則亂,還不知道妻子早已離開,仍茫然奔找,直到他突然瞥見掛在焦木上的一小塊白布,拿起一看,似是被勾扯下的一截衣角,心頭一震。

  雨一直下到入夜才停,這布卻是乾的,而且潔白如雪,分明是不久前有人匆匆經過,不小心被扯下——

  「她不是鬼……她沒死!」

  驚喜、錯愕、疑惑、難過,千般情緒在他心中糾結,他怎麼也想不透妻子既然活著,為什麼不與他相認,還裝鬼逃離?

  可無論是什麼原因,既然知道她活著,就算掀了整座京城,他也要把她找出來!

  ☆☆☆    ☆☆☆

  華燈初上,凝香樓裡早已冠蓋雲集,歌舞婆娑。

  形如牡丹盛放的舞榭高台上,圍了圈以五彩琉璃細編的珠簾,簾內,凝香樓的頭牌名妓如玉,端坐落霞琴前,纖指輕移,以高超指法柔奏起琴音,簾外,更有數名身段窕窈的舞妓身披織雲綵帶,隨樂起舞,讓人忘了身在何方,宛如置身仙境。

  一曲舞罷,舞妓盡退、珠簾高卷,在眾人驚歎中,艷色傾國的如玉身著一襲彩繡紅梅的杏黃衫裙,外罩印金紗帔,無須施捨笑容,只消用那雙媚眸環顧週遭一眼,便已讓眾人看得癡迷,連眼都捨不得眨。

  卻也僅那麼一瞬,層層紗幔立刻罩下,美人姿容若隱若現,更撩撥得在場男客心癢難耐,即將引得群起鼓噪前,忽又聽見琴音再起,美人低聲吟唱——

  「星參差,月二八,燈五枝。黃鶴瑤琴將別去,芙蓉羽悵惜空垂。歌宛轉,宛轉恨無窮。願為波與浪,俱起碧流中。曉將近,黃姑織女銀河盡。九華……」

  歌聲惆悵,和著琴音,時而癡、時而怨,聽得人如癡如醉,曲罷,立刻贏得如雷掌聲,如玉的絕色音容再度迷倒眾生。

  「果然百聞不如一見!如玉姑娘當真是艷冠群芳、色藝雙全!」

  「傳聞昔日韓娥賣唱求食,餘音繞樑三日不絕,可我半年前聽得如玉姑娘高歌一曲,那聲韻至今還在我心中縈繞,更勝韓娥七分!」

  「是啊,我活到今日才知道什麼叫天仙絕唱!能見著如玉姑娘、聽她彈琴唱曲,我死也無憾!」

  傅香濃在一旁看著、聽著眾人將如玉拱上天,面紗下的紅唇不禁露出一抹得意笑容。

  沒錯,這就是她要的結果。

  當年因緣際會,讓她遇上同為忠臣遺孤的如玉,兩人報仇的意志同樣堅定,便由她設法將如玉捧上如今京城第一名妓的地位。

  色藝、歌藝、琴藝俱全的如玉,至今仍是賣藝不賣身的清官,別說陪上牙床,男客連想見美人一面,都得先付上一筆豐厚賞銀。

  對外,她更讓眾人覺得她將如玉當成女兒寵愛,還放話日後將讓如玉自行挑選夫婿從良,更引得那些自詡風流的高官、富紳,縱使一擲千金也面不改色,個個無不卯足全力,想贏得佳人芳心,好將這絕世美人收歸己有。

  前夜,她意外發現天齊未死,沒想到隔天便聽說有人拿著一張以面紗半遮臉龐的女人圖樣四處打探,她讓高壯去查,原來是漠北霸主齊天出了高價尋人,而那個齊天自然不是別人,就是她易名改姓的丈夫——南天齊。

  糟的是為了避免熟人認出,也不讓臉上刀疤嚇走客人,以紗巾覆面早成了她這凝香樓嬤嬤的招牌,天齊找到她是遲早的事,她只能加速計劃誘殺昏君,免得拖累他。

  所以今日一早,她便讓人四處發佈消息,說是決定近期內為如玉擇婿從良,將破天荒連三晚降低門坎,只要給得起一錠金元寶,就能入內一睹名妓如玉的絕色姿容,說是為了讓如玉見識更多男子,其實是為了藉眾人之口,將如玉的美貌廣傳。

  依今晚的情形看來,計劃是成功了,相信如玉的美名傳進那個好色昏君耳中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數,依他的荒淫名聲,不可能不想摘下這朵稀世名花,當他微服踏入凝香樓那刻,就是她大仇得報的時刻——

  「呵呵呵~~若是齊爺也有意摘花,那我們幾個哪是您的對手……」

  齊爺!

  驀然聽聞背後傳來的笑鬧聲,傅香濃的身子瞬時緊繃,腦子裡的計劃突然混成泥團,一股寒意打從腳底往上竄。

  「香嬤嬤,瞧今晚這人山人海的光景,恐怕明兒一早你這凝香樓外就有人排隊等著掛燈開門,這三晚收的金元寶夠您堆成一座金山嘍!」京城首富李壽見不到她面紗下的慘白神色,逕自笑呵呵地說:「如玉姑娘真要出嫁,這聘禮肯定也是天價,到時這京城首富恐怕就換成你了。」

  她勉強鎮定心神,媚眼笑睨。「李員外真是愛說笑,香兒堆金山,您可是填金海,身家哪及得上您的九牛一毛?何況我是真把如玉當女兒疼寵,可沒打算拿來賣,她要是看上個窮小子,說不準我還得賠上筆豐厚聘金,才能保她衣食無虞呢!屆時,少了她這棵搖錢樹,凝香樓的生意還得請您多多關照,免得香兒餓肚皮呢!」

  「呵呵呵,那有什麼問題!如玉姑娘雖美,對我而言可不及你香嬤嬤溫柔識趣,那雙眼更像是會說話一樣,被你一瞄,我魂就飛了!你要是也掛牌接客,我肯定摘下頭香!」

  聽多了這類調戲言語,傅香濃早已無動於衷,仍舊掛了滿臉笑意將他酒杯斟滿。

  「我這破相之人還能得到李員外如此厚愛,就算只是隨口哄哄我也很開心,來,香兒敬您一杯。」

  「跟我走!」

  早在後頭將兩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的南天齊,一把將她拉起身,雙眸已狂噴妒火。

  「齊爺,您喝到眼花了吧?要抓也該抓那些如花似玉的姑娘,怎麼抓到老鴇去了!」

  和南天齊同桌的酒客以為他在發酒瘋,連忙上前打圓場,畢竟這香嬤嬤可結識不少達官貴人,也只有他這遠從漠北來此的外地人,才敢在凝香樓鬧事。

  「住口!不准叫她老鴇!」南天齊賞他一記狠瞪,眼神兇惡得像想將人拆吞入腹。

  「喂,你這人——」

  李壽麵子掛不住,伸手想把人搶回,可是他連傅香濃衣袖都還沒摸著,就被南天齊一拳打倒在地,當場昏去,將週遭客人全嚇了一跳。

  「沒事,只是誤會,我們小蝶姑娘將會再度出場表演羽扇舞,請各位繼續欣賞。」

  傅香濃以手勢招來隱身四周的保鑣將李壽帶離,繼續向客人們柔媚婉言。

  「為了讓大家盡興,我香嬤嬤請每桌客人各一壺葡萄美酒。姑娘們,斟酒!」

  她話聲一落,立刻有數十位身著綵衣的執壺美人由側門魚貫而入,蓮步輕移,笑盈盈地來到各桌勸酒,客人們立刻被眾多佳人迷了眼,再也沒人理會方纔那起動亂。

  「你跟我走!」明明自己的手還受制於人,傅香濃卻反過來拉著南天齊往外走。

  「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

  傅香濃將他拉出廳外,又怕人多嘴雜,萬一他待會兒火大,說出什麼話暴露身份就完了,想來想去,她只能把人帶回自己房中。

  「這就是你寧願裝鬼也不和我相認的原因?」

  房門一關,南天齊立刻怒氣沖沖地將她扣於雙臂與門板之間逼問。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會淪落到成為青樓鴇兒?」

  「齊爺是吧?您說些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既然他找來了,傅香濃也只能裝傻到底。「您當眾和李員外爭奪我,的確讓我很有面子,可是想到你差點砸了我的場子,這可讓人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不要再跟我裝瘋賣傻!」

  南天齊一氣之下扯掉她覆面的紫紗,瞧見她左頰上幾近三寸長的淡色傷疤,瞬時倒抽了口氣。

  「是誰傷了你?」

  他無法置信地撫上那條疤痕。要多深的傷口,才會留下如此傷痕?他細細瞧著,像是也有人往他心口砍上那麼一刀,痛得他恨不得立刻將對方碎屍萬段。

  那毫不掩飾的疼惜與痛心,深深打動了傅香濃。

  他彷彿怕碰傷她,又恨不能抹去那道傷,她感受著如此矛盾卻又盛滿無限溫柔的撫觸,沒人知道她究竟得費多大的心力,才能制止自己的淚水奪眶而出。

  還好,還好老天爺沒讓她從他眼中看見半點嫌惡。

  能讓他摟在懷中疼上那麼一回,她已經了無遺憾……

  「不勞您費心,那個天殺的恩客早在毀我容貌的同時,就被我當時的嬤嬤找人宰了。」她收拾心緒,眉一挑、眼尾一勾,故意朝他送個妖媚秋波。「難得齊爺不嫌棄奴家破相醜貌,還那麼心疼人家,剛剛您鬧場的事——就算了吧!」

  看著她在他胸口挑逗的纖指,南天齊頓時一愣。

  這容貌……分明就是香濃,可是方才見她八面玲瓏地周旋於男客之間,一點也不像他羞澀的妻子,此刻賣弄風騷的妖嬈神態,和令人反感的低俗語氣,更與香濃知書達禮、賢淑溫婉的氣質截然不同……

  「呵,齊爺您那麼深情款款地盯著奴家看,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們明明是頭一回見面——」

  「胡說!你明明是香濃、是我的妻子!」

  他怎麼也不相信自己會看錯人,就算言行舉止不同,但那眼、那眉、那聲音、明明就是他深愛的妻子!

  「我明白了,你是故意裝腔作態,想讓我以為自己認錯人,不想讓我在青樓中認你。」他想來想去,只有這個可能。「你真傻!無論發生何事,我對你的愛都不會改變,是身為丈夫的我沒用,害你淪落至此,我對你只有愧疚與不捨,絕沒有半點嫌棄!」

  這番深情,讓傅香濃慶幸自己沒愛錯人,卻也更加堅定不與他相認的主意。在弒君計劃中得賠上的命,有她一條就足夠……

  「原來齊爺您如此深情呀,可惜您認錯人了,我香嬤嬤倚門賣笑,一雙玉臂千人枕,「夫君」何止千百?」

  她輕浮調笑說:「不過不打緊,雖然不知道你們夫妻之間究竟發生何事,我也早不陪寢,但是瞧您這憶妻成狂的癡心模樣,還滿教人心疼的,要我破例陪您春宵一度,以慰您思妻之苦,這事也不是不能商量,只要您付得起千兩白銀——」

  「香濃!」

  她心一震,仍佯裝無事。

  「噯,都說了我不是——」

  嘶地一聲,南天齊忽然粗暴地扯破她絲薄衣衫,將銀白肚兜稍稍下拉,果然瞧見她左胸上有著一塊彎如月牙的小小胎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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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南天齊的眼熠熠發亮地鎖住她。

  「相貌、聲音或有相同,但是連胎記模樣、所生之處都一模一樣,你覺得這種巧合會有多少?」

  一時間,失而復得的喜悅充塞他胸口,讓他再也無所顧忌地吻上她的唇,雙手撫摸她柔嫩如昔的雪肌,藉由這一切再度確認她是真非幻,也才讓他不至於因為狂喜而瘋狂。

  如果可能,傅香濃多希望能永遠留在此刻。

  發現她身在青樓,丈夫不曾有半句辱罵、沒有半點鄙棄,仍然愛她、要她,那愛憐如昔的吻、火熱如昔的愛撫,讓她的心和身無法控制地顫動,這些年為了報仇隱忍的心酸、痛苦,竟如此輕易地被他此刻的珍寵一一化去,只剩下滿懷柔情……

  「香濃……離開這兒,跟我走……」

  但耳畔的呢喃剎那間將她震醒過來。

  不,她不能跟他走!

  既然他活著,她更要殺了昏君。

  她知道朝中官員大多不信他會叛國,而是被設陷入罪,如今奸相已死,只要再除了昏君,南家沉冤得雪不是沒有可能,到時他不用隱姓埋名,可以和翔兒父子倆光明正大地活著。

  沒錯,只要她犧牲自己——

  猛然回神,傅香濃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抱上床,他的衣裳還算整齊,自己倒已衣不蔽體。

  「齊爺,在我這兒想白嫖可不成喲!」

  傅香濃趁他不備,一腳將人踢下床,好不容易才壓住羞澀,忍著不拉來被子遮掩自己,還得硬扯出輕蔑笑意,迎視他愕然的眸光。

  「我香嬤嬤在風塵打滾十多年可不是混假的,見過我這胎記的男人沒成千也有上百,以為長得還算稱頭,就想裝成癡情漢子來蒙我和你春宵一度?呵,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又太小看我了!」

  她故作若無其事地開始穿回衣裳。「不管我是不是真長得和你妻子一模一樣,總之我不是什麼香濃,想碰我就先捧上大把銀子來再說,只要錢砸得夠多,要我喊你幾聲夫君都成,否則……門兒都沒有。」

  南天齊起身,看著她那副勢利嘴臉,再聽她說什麼見過她胎記的男人成千上百,心中宛若萬針穿刺,痛得無法言喻,一時之間也不曉得到底該相信她說的,還是自己親眼所見?

  「你——」

  「什麼你呀我的,奉勸你一句,今後可別再在我這兒惹事,朝中不少高官都是凝香樓裡的常客,我一句話就能讓你去吃牢飯,今日我心情好,不跟你計較,走吧!」

  南天齊真的被她搞糊塗了。

  「為什麼我都說我不在意你身在青樓,你還是不願和我相認?難道你真的不是香濃?」

  「早跟你說不是了,還問?今晚我被你鬧乏了,不管你想做什麼,嬤嬤我恕不奉陪。」

  她雲髻斜亂、衣襟微敞,看似有些煩躁地伸手往房門一指。「快走吧!再繼續在這兒耍賴,休怪我叫人來攆,不給你面子了,齊爺。」

  「別再用那張臉說這種話!」他一手揮落了幾上的蘭花盆景,痛心地說:「是也好、不是也罷,我不許你再用那張和我妻子相同的臉孔,做這種送往迎來的生意!我能養你終身,把青樓關了!」

  「呵,齊爺,你算哪根蔥,要我把青樓關了?你要養我,還要問我願不願意讓你養呢!」

  她掃了眼地上的碎爛瓷盆,走上前,不由分說便取下他掛在腰間的一塊方玉。

  「你做什麼?」

  「做什麼?你佔了我便宜又毀了我名蘭,拿點賠償也不為過吧?嗯,這玉質地瑩潤、色澤鮮翠,應該值點錢……」她回頭看他還站在原地不動,不耐地翻了個白眼。「還不走?好,下回您帶上萬兩黃金,香兒就在房裡陪您三天三夜,隨您整治——」

  「別說了!」

  南天齊再也受不了她這作踐自己的模樣,失望與傷心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眼前女子是不是香濃他也無法確定了,恍惚間,他轉過身,狼狽離去。

  「天齊……」

  傅香濃憑欄目送丈夫下樓後步履匆匆的背影,看他頭也不回地消失了,才敢放任傷心欲絕的自己哭出聲。

  「沒想到漠北霸主齊天,竟然就是永康王南天齊,而且還是位難得的有情郎哪……」

  傅香濃沒回頭。她早從這聲嗓聽出是如玉。

  「小聲點,小心隔牆有耳。」

  「呵,剛剛你們夫妻的爭執可一點也不小聲。」

  如玉大膽坐上木欄,斜倚紅柱,一雙顧盼生輝的桃花眼瞅著她。

  「難得他不介意你身在青樓,要和你夫妻團聚,你何不允了他?」

  傅香濃苦笑。「無論這些年來我如何潔身自愛,總改變不了我身在青樓的事實,早已有虧婦道,匹配不起,何況——」

  她壓低聲量。「你我兩人共謀弒君,其罪可是要誅連九族,他好不容易大難不死,還成就了一番事業,我又何苦連累他?」

  「你為了替南家報仇忍辱負重,甚至打算賠上一條命,他卻可能什麼也不知道,一個人回漠北逍遙自在,甚至再娶幾房嬌妻美妾,讓她們享盡你應享的富貴榮華,這樣你也甘心?死而無怨?」

  「曾被他如此深深愛過,我已經了無遺憾。」傅香濃淚痕未乾的臉龐,浮現一抹溫柔笑意。「只要他快樂,我也會開心。若他能忘了我,如你說的那樣幸福度日,我才便能放心瞑目。」

  「只要他快樂,你也會開心……」

  如玉仰望夜空,唇瓣抿出一彎優美的笑弧,衣袖迎風飄飄,美得宛如月下仙子。

  「我想起來了,以前,也有人對我說過同樣的話,還說,願意為我而死。」

  難得聽向來神秘的如玉提起自己,她不曾見她露出這般滿足,但又隱隱帶些迷惘的神態,讓傅香濃也忍不住好奇起對方的身份,畢竟打從如玉進了凝香樓以來,她從未見過她和任何樓外之人往來。

  「那個人是誰,他知道你在這兒嗎?」

  「知道。」

  嗯,所以人還活著。「那他為什麼不來將你帶走?他既然那麼愛你,不是應該不顧你欽犯身份也要娶你為妻——」

  「娶我為妻?」如玉像聽了什麼大笑話似的,突然笑了起來。「難了,她可是個女人。」

  「……女人?」她再確認一遍自己沒聽錯。

  「是啊,女人,一個和你一樣傻得教人心疼的女人。」

  如玉說完,突然斂起笑,凝望星空的眸光瞬間變得更加幽深。

  「只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或許對方根本不要你們無怨無尤的犧牲奉獻,而是希望你們活得比他好?就算要犧牲,也寧可犧牲自己,而不是你們?」如玉將視線移至她身上。「你不是沒有選擇,對你而言,為已死之人報仇,當真重過和歷劫歸來的丈夫團聚?」

  傅香濃沉默無語。

  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此刻的如玉特別像個有血有肉的凡人,而不是如同平日那般,明明就在身旁,卻總讓人摸不透、看不透她的想法與喜怒,如同她的絕世姿容一樣,美得不真實……

  「我相信南天齊寧願和你同生共死,也好過被你排絕在外。假使讓他知道你為了替南家報仇而死,依我看,他也絕不會獨活。這話,絕不是危言聳聽。」說完了想說的,如玉也不待她有任何回應,轉身離開。

  「不會的,只要讓他知道翔兒的存在……」

  傅香濃喃喃低語,望著方才從丈夫身上取下的翠玉,珠淚潸潸……

  ☆☆☆    ☆☆☆

  回到左永璇安排的別館,待心緒平靜,南天齊反覆琢磨和「香嬤嬤」之間的所有應對,這才發覺自己只執著於想聽她親口承認,竟忽略了許多破綻。

  既然素昧平生,他在凝香樓鬧事毆人,按理說她該命令手下攆人,怎敢冒險單獨和他離開?

  就算她心情好,想息事寧人,不與他計較,但警告在院裡說說即可,為何一路帶他回房裡關門說話?

  除非,她不怕他,倒怕被旁人聽見他說了什麼。

  一位青樓嬤嬤怕人說什麼?所以她擔心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他。

  是啊,她擔心他憶妻成狂,不顧身份揭穿的風險當眾鬧事,所以只能快快將人領進房,才能保住他。

  沒錯,這就是香濃的性子,她總是為他百般著想,只要是為他好,什麼事也肯做、什麼委屈也能吞……

  容貌、胎記、性情,沒一樣不像他的愛妻,她要不是香濃,那他也不是南天齊了!

  終於想通,他郁氣糾結的胸口頓時舒坦不少,這時,他才留意門口不知何時多出的兩尊「門神」——

  「你到底要不要開口問他?」

  左永璇劍眉微挑,一腳斜踩著方才被南天齊一掌擊倒的無辜門板,一腳像在地上打板子,神情帶些不耐煩。

  「再等等。」

  韓東麒懶洋洋地躺在自個兒挪好位置的另一扇門板上,悠哉游哉地仰望璀璨星空。

  「還等?就問是或不是,有那麼難嗎?」

  「你沒見他進門時一路毀了多少東西?連門板都給拆了!我可不想拿自己的人頭開玩笑,還是等他怒氣消了再說。」

  「你!天曉得他怒火什麼時候才會燒完?我們都在這兒呆杵半個時辰了,他連瞄都沒瞄咱們一眼,這傻病要是犯上一晚,難不成我們就在這兒吹涼風,當一夜門神?」

  「星漢西流夜未央,自從我們三人決定起義,不曉得已有多久沒能如此安詳觀賞夜色,今晚能偷閒當尊門神也不錯,不是嗎?」

  左永璇白眼一翻。「我們兩個大男人看什麼夜色!我和相思約定的日子所剩不多,沒那個閒功夫耗在這兒。」

  「又是相思。」韓東麒側躺著,曲肘托腮笑瞅他。「當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那位女大夫真有那麼好,讓你朝思暮想直想飛回她身邊?」

  「當然好,天底下再也沒有其它女子比得上她。」一想到心上人,左永璇立刻眉開眼笑,彷彿她人就在面前。「若能順利娶得相思為妻,那我真是此生無憾。」

  「誇張!」韓東麒聞言嗤之以鼻。「天下女子何其多,何必單戀一枝花?像你和天齊那樣,都被個女人捏在掌心玩弄,光想就覺得可怕!我啊,這輩子最愛自己,任何女人休想獨佔我的心,多逍遙快活哪~~」

  看他那副沾沾自喜的嘴臉,讓深受相思之苦的左永璇越看越不順眼,忍不住一時「腳癢」,運氣踢起門板,順帶讓躺在板上的韓東麒跟著往院裡那棵參天巨松飛去,嚇得毫無武功的他張大嘴——

  「啊!」

  韓東麒的叫聲短促卻慘烈。

  左永璇雖然在門板撞樹前飛身趕至,以內力擋下,可是坐在門板上的韓東麒反被震落,一屁股摔跌在地,痛得齜牙咧嘴。

  「好你個左永璇——」

  「你們兩個玩夠沒?」

  南天齊實在看不下去兩人的無聊「消遣」,簡直幼稚得可以,只能出聲喝止。

  「玩夠了。」

  左永璇笑開了,伸手扶起還坐在地上唉唉叫的韓東麒。

  「下次再這樣給我試試看!」

  韓東麒那張被百姓說成比佛還慈善溫和的俊秀臉蛋,就算生氣也嚇不了人,況且狠話剛撂完,他又馬上換上一副興奮表情。

  「要飛之前先通知一聲嘛!不過挺刺激的,待會兒再來一次?」

  他從小和左永璇玩鬧慣了,也只有在好友面前不必擺出身為香王的沉穩派勢,能玩得如此瘋癲。

  「門板太重了,費了我不少內力,下次換——」

  「是香濃。」

  南天齊肯定的話語一出,現場頓時鴉雀無聲。

  「你確定?」半晌,韓東麒才蹙眉問。

  「確定個鬼!」左永璇眉一擰,壓根兒不信。「凝香樓的香嬤嬤怎麼可能會是當年的永康王妃?他根本就是憶妻成狂,烏鴉看成鳳凰!」

  「不,我不可能認錯。」南天齊深信不疑。「換成是你,會錯認你心愛的常姑娘嗎?」

  「當然不可能。」左永璇答得斬釘截鐵。「問題是,當年有無數官兵目睹你妻子化為焦屍,否則皇上早已下令繼續追殺,試問死人又如何能復活?」

  「你都說了,當年官兵看見的是一具面目全非的焦屍,誰能確認那就是香濃?」

  韓東麒插話說:「但是南太君和南老將軍的屍體經過確認無誤,剩下的那名女屍除了你妻子,還會是誰?」

  左永璇點頭附和。「沒錯,雖然不曉得當初究竟是誰報信,但是你奶奶和父親有機會遣退所有奴僕,卻選擇自盡以示清白,沒道理就你妻子一個人逃走,就算她真的逃了,也該逃到天涯海角,怎麼可能留在京城,還招搖地開起青樓?」

  「如果是為了報仇呢?」南天齊已設想過各種可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如果想報我南家滅門之仇,手中就必須握有能引誘仇家上的誘餌。馮步勤身為右相,權傾朝野,富可敵國,能引他上的只剩美色。最後,他也當真毀在女人手上,而那個女人,就在凝香樓內。」

  左永璇一臉迷惑。「馮步勤不是因為誤食有毒河豚肉而死,怎麼又跟凝香樓扯上關係?」

  「你剛回京不久,難怪沒聽過上個月他剛死時,京裡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些街坊傳言。」

  韓東麒想到南天齊所指的,應該就是自己也聽過的那些謠傳。

  「京裡不少達官貴人皆是凝香樓常客,樓中美女如雲,舞妓小蝶和樂妓如玉更是其中翹楚,迷戀她們倆的不知凡幾,馮步勤和他女婿也在其中。聽說小蝶姑娘周旋在他們翁婿之間,說是誰能給她正室夫人位置,就考慮跟誰共度終身。

  「結果,他倆雙雙休妻,還為此反目成仇,據說就是馮步勤女婿假意求和,獻上他最喜好的河豚肉將他毒死,因為死無對證,官府不得不以意外結案,結果馮步勤的妻子出家為尼,女兒弒夫報父仇後也瘋了,馮家家破人亡,小蝶姑娘倒因此艷名更盛,聲勢直追如玉姑娘。」

  南天齊點頭附和。「沒錯,而且今晚我更發現,那位小蝶姑娘跟香濃的貼身丫鬟采兒,竟然也有七分神似——」

  「七分?差一分就不是同一人,何況還差了三分。」左永璇擔憂地上前握住南天齊肩膀。

  「你給我清醒一點,振作一些!那些不過是謠言,就算是真的,也是巧合,多少人為了青樓女子床頭金盡、家破人亡,我不想你也成了其中之一。」

  「好了,你別再逼他。」韓東麒出面說句公道話。「總之,我先派人盯著那個凝香樓鴇兒的一舉一動,是與不是,日後必有定論,畢竟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天齊都不可能死心,你說再多也沒用,不是嗎?」

  左永璇想想也是,只能無奈鬆手。「等我離開之後,你不只要盯著那個香嬤嬤,也得盯著他,我看他人在這兒,心還掛在那女人身上,真是教人越看越擔心。」

  「呵,別五十步笑百步,你人在這兒,心不也在你的相思姑娘身上?」韓東麒拍拍他們肩頭,爽朗笑語:「放寬心、放寬心,女人算什麼,我們三兄弟的感情才是情比金堅、地久天長,今晚我們秉燭夜談——」

  南天齊沒等韓東麒說完便蹙眉歎道:「永璇,我累了。」

  「瞭解,明日再談。」

  左永璇說完,雙袖一振,施展輕功躍上屋脊。

  「啊——」

  韓東麒的慘叫聲再度響徹雲霄。

  因為左永璇並非獨自一人在夜色中御風飛行,還「順手」拎著韓東麒一起離開。

  「放我下來、快放我下來!」怕高的韓東麒快喊破了嗓,才瞄了腳下一眼便已開始感到暈眩。

  「嘿嘿,想和我地久天長,怎麼能不先學學跟我「比翼雙飛」呢?」左永璇施展上乘輕功,專挑高處落腳。「東麒,好兄弟,看哥哥待你多好,你要賞星,我帶你離天更近,讓你好好賞個過癮。」

  「好、好,我賞夠了,快放我下來!」

  滿天星斗全在他眼裡轉圈,再這麼下去,只怕不久之後他便會瞧見天門大開,眾仙列隊迎接他魂歸天界了。

  「呵,跟我客氣什麼!」左永璇笑聲詭異。「天齊催我回京共商國事,結果卻把全副心思放在青樓鴇兒身上,讓我根本無法放心提前回去見相思,可憐我相思入骨苦難眠,反正你閒著也是閒著,咱們兄弟倆就飛一夜、聊一夜吧!」

  飛一夜?

  韓東麒四肢一垂,先昏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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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計劃出乎意料之外地順利。

  連續三日的盛大舞宴,果然讓如玉美名震動京城,不到半個月,宮裡當真傳來皇上將微服出訪凝香樓的密令。

  要凝香樓為迎接貴客而暫停營業一晚的命令,正中傅香濃下懷,讓她能有充足時間,將樓內姑娘悄悄送走,不讓她們受到牽連。

  凝香樓裡全是當初她讓高壯去各地青樓挖角來的姑娘,她出的不是高價,而是自由,不簽賣身契,還教她們琴棋書畫與歌舞,讓她們除了身子,能有更好的方式迷惑男人,而且所賺錢財還大半歸她們自己,若是遇上好男人想從良,非但不用付贖身費,她這鴇兒還奉送豐厚嫁妝,風風光光地將姑娘嫁出門。

  也正因傅香濃的有情有義,當她宣佈要關掉凝香樓,讓她們各自帶著足夠終身衣食無虞的銀兩回鄉,大夥兒反而哭成一團,捨不得離開,費了她好一番功夫才讓一個個淚人兒坐上馬車,趕在天黑前遠離京城,免得她累及無辜,就算在九泉之下也良心難安。

  偏偏,就有一個怎麼也不肯聽話離開。

  「小蝶!」

  「不管你說什麼,我都要留下來陪你一起殺掉那個狗皇帝。」

  小蝶洗去脂粉後仍稚氣未脫的臉龐,滿是慷慨赴義的決絕。

  「香姊姊,求您了,讓我也能親手替采兒姊姊報仇,反正我爹娘和姊姊全死了,家鄉沒什麼值得眷戀,讓我陪您一起死——」

  「住口!不准你把死說得如此容易!」傅香濃痛心地望著她。「小蝶,沒能在你淪落青樓前將你救出,還為了報仇犧牲你去和馮步勤翁婿倆周旋,我已經萬分愧對采兒,如果再讓你和你姊一樣,為了我賠上性命,那我在黃泉之下還有什麼臉面對采兒?高壯,快帶小蝶離開!」

  「不。」向來對她唯命是從的高壯,立刻拒絕她的命令。「采兒臨終前將夫人托付予我,高壯自當誓死保護夫人,至死不離。」

  「高壯,你為我們南家犧牲得夠多,也做得夠多,我已經不需要你的保護,如果你堅持,那就請你好好留住你的命,為我保護翔兒。」

  他果斷搖頭。「小少爺有常姑娘照顧——」

  「相思終歸是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倘若我今晚刺殺昏君成功,朝野必定有一番大震盪,沒你照看著,萬一翔兒出了事,豈不白費采兒當初為了幫我南家留下一脈香火,捨身取義,代我而死?」

  見他陷入兩難,傅香濃又執起小蝶和他的手,讓兩人緊緊交握。

  「何況,小蝶是采兒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身為姊夫的你不照顧她,還任由她留在這兒冤枉賠上一命,相信采兒地下有知一定心痛不已,責怪你迂腐不知變通。而且,我還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必須交託給你,所以你絕不能死。」

  「什麼事?」

  「無論我今晚成功或失敗,等一切風平浪靜後,把翔兒帶回他爹身邊,然後告訴他們父子倆,報仇之事到此為止,我希望天齊能帶著翔兒留在漠北,永遠別再回京城,只要他們倆安然團聚、平安度日,我才能瞑目,倘若你也死了,那他們父子倆豈不是永無相認之日?高壯,求你了,一定要和小蝶勇敢活下去。」

  「夫人……」這個理由讓高壯完全無法拒絕。

  小蝶依依不捨地拉住她的手。「香姊姊,我——」

  「小蝶,你既然叫我一聲姊姊,就該聽我的。」傅香濃著急地將兩人往後門推。「時間不多了,別讓我還得為你們倆分心,快走!」

  在她的催促之下,高壯和小蝶最終還是搭上了最後一輛馬車,偌大的凝香樓裡,頓時只剩下她和如玉。

  沒有其它人手,她親自下廚備好酒菜,更在裡頭撒下無色無味,銀針也試不出的迷藥——當藥性發作的那一刻,便是昏君死期!

  待街上店家燈火已快盡數熄滅時,昏君才帶著三名隨身侍衛姍姍來遲,剛好讓傅香濃做好充足的準備。

  「香嬤嬤,不是說……要叫小蝶……來陪……」

  侍衛的話還沒問完,酒菜裡的迷藥便已發作,讓他們一個個陷入昏迷。

  「沒想到如玉給我的藥如此神效。」至此一切全如事前預計,讓傅香濃安心不少。

  憑她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哪怕昏君只帶一名侍衛,她們也敵不過,若是下毒,又怕馬上被試出,還好如玉找來這種得等上一刻才會發作的迷藥,讓那些侍衛就算親身試菜也沒發現任何異常,想必昏君這時已吃下不少酒菜,也該倒下了。

  「啊!」

  驀地,樓上傳來如玉的尖叫,傅香濃心一緊,立刻狂奔上樓。門一開,只見如玉手執短劍,面露驚恐地瑟縮在牆角,而原該倒下的昏君正舉劍朝她刺去——

  「住手!」

  傅香濃不及多想便拿起幾上花瓶擲去,卻激怒對方,昏君將目標轉向她,劍鋒已快一步直逼她咽喉而來——

  「鏘!」

  傅香濃以為自己必死無疑,但一顆石子忽然飛來,將劍鋒打歪,下一瞬,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巨大黑影,將她與昏君隔開。

  這背影……

  她鼻一酸,心狠狠地揪著。如此奮不顧身衝進來保護她的人,還會是誰?

  還以為丈夫找上門來,被自己當成一般尋歡客對待,終究會因她的粗鄙言行而死心,如今看來他不過是改明為暗,一直守在她身邊保護著,而她竟然一點也沒察覺,結果還是將他拖下水……

  「不管你是誰,想殺我妻子就留不得!」

  南天齊原本打定主意,按兵不動待她露出破綻,順便護她安全,沒想到今日因為有事耽擱了下,竟然遇上如此場面,讓他管不了究竟發生何事,招招直取對方要害。

  不管你是誰……

  這句話讓傅香濃心頭一震。

  不對!他在朝多年、面聖數次,怎麼可能認不出皇上?

  可是……如玉明明說她曾見過皇上,他化作灰也認得,今晚她也以暗號向自己確認無誤……

  糟了!難道如玉騙了她?

  「小心——」

  凝神思索的她一發現錯漏之處,立刻急著想警告丈夫,可就在這剎那間,南天齊手中長劍刺死了假皇上,如玉手中的短劍也刺進了他背後。

  「不!」

  眼前的一幕讓傅香濃撕心裂肺、幾欲昏厥,她舉起匕首朝如玉一陣亂刺,卻見如玉盈盈淺笑,身影宛如鬼魅飄忽,連衣袖都觸不到。

  「香濃,別靠近她!」

  南天齊忍住傷口傳來的陣陣抽痛,好不容易才捉住神智狂亂的她,將她緊緊護在胸前。

  他一眼看出,眼前女子的武功絕對不在自己之下,只要對方有意,方才即可一劍取了他性命。

  但是她卻像貓逗老鼠,傷人卻不殺人,從容笑看他的警戒和香濃的瘋狂,讓人更加捉摸不定她的意圖,忌憚她下一步將如何?

  「為什麼?!」傅香濃恨恨瞪視她。「我真心把你當成姊妹,相信你所說的一切,結果你竟如此回報我?」

  「呵,可惜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和你當姊妹,因為——」

  如玉拔下碧玉搔頭,任由髻松發瀉,如烏瀑半掩去她誘人容顏,唇一勾,綻開一抹魅煞人的神秘微笑。

  「我,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

  聞言,不只傅香濃,連南天齊都當場傻眼。

  誰會相信,眼前這位名滿京師,讓無數王孫貴冑拜倒在石榴裙下,天姿國色的青樓艷妓,竟然是由男子假扮!

  沒等他們從驚愕中回神,如玉又續道:「何況,真當我是姊妹,就不該有所隱瞞,可你有個兒子這件事你卻始終對我保密,不是嗎?」

  如玉黛眉微挑,笑意始終不減,可聽聞此事的傅香濃霎時面如死灰。

  「你怎麼會知道翔兒?!你該不會把翔兒——」

  「放心,我的目標不在你們母子,而是你身後的男人。」

  如玉沒看他們夫妻,坐回桌前,怡然自得地為自己斟酒輕酌。

  「南天齊,我受的命令是趕盡殺絕。不過,你妻子的勇氣與膽識令人佩服,而她未死之事我也尚未向上呈報,所以只要你選擇束手就擒,留下項上人頭讓我帶回覆命,我可以網開一面,永遠當她是『香嬤嬤』,如何?」

  「我怎知你不會出爾反爾?」

  如玉抬頭似笑非笑地瞄他一眼。「引你現身,確認身份無誤後,她已無用處,我若有心取其性命,她早在我手下死了千百遍。」

  明白他說的是實情,南天齊又衡量自己的傷勢說不重亦不輕,就算拚死也沒有十足把握讓妻子安全逃離,倘若她再有任何差錯,他死也無法原諒自己!

  再說,孩子年紀尚小,不能沒有母親照顧……

  是啊,他當爹了。

  當年出征前他信口取了一男、一女兩個名字,半開玩笑地告訴妻子,倘若有孕,他又趕不及回來為孩子命名,那麼男孩就喚作南恆翔……翔兒,那是他的兒子啊!

  也罷、也罷,臨死前能知道香濃為他生了個兒子,南家後繼有人,老天也算恩待他一回了。

  「好!」他認了。「只要讓她平安離開,我的命就——香濃!」

  他才一不留神,妻子竟然掙脫他的懷抱,舉起匕首往自己心窩刺下,但如玉快一步打掉香濃手中的匕首。

  「你以為你一死就不會拖累他,能為他尋個活路?」如玉冷哼一聲,將她推回南天齊身邊。

  「這麼說吧,我的武功原本就在南天齊之上,如今他受了傷,更非我對手,他的死活操之在我,而不是你,明白嗎?」

  傅香濃不信,回頭以眼神向丈夫探詢,南天齊只能微頷首,讓她明白這殘酷的事實。

  「你要殺他,除非先殺了我。」她無所懼地立於丈夫身前,笑得淒楚。「是我太傻,才會引狼入室,害他陷入你設的網,翔兒有比我更聰慧百倍的好人在照顧,我很放心,如果你不能放了他,那我也願意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來生再續夫妻緣!」

  「夫妻緣……你終歸還是認了我。」有妻如此,南天齊已覺此生無憾。「香濃,聽我的,翔兒還需要你照顧,別枉送性命,你放心,九泉之下無論多久我都會等你,不會一個人先過奈何橋——」

  南天齊將她護於身後,望向如玉。「若我沒猜錯,閣下應該是奉皇命來取我性命,而明知我非泛泛之輩,還敢獨自與我周旋,想來你應該就是皇上身邊密探之首——玉閻羅。敗在你手下,我也沒什麼好扼腕了,只希望你言出必行,別傷害我妻——」

  「喂,你也太快放棄了吧!」

  話語落下的同時,左永璇由大敞的東窗飛入,一劍刺向如玉,但如玉似乎早已察覺有異,轉瞬間移形換影,讓他撲了空。

  「嘖,果然厲害!」剛趕至的左永璇護於南天齊面前,讚許地望著閃過突襲的如玉。「想不到令人聞之色變的『玉閻羅』,竟然是位武功超絕的傾國美人——」

  「他是男的。」南天齊乘隙自行封住幾處穴脈,免得因血流過多至死。

  「男的?」左永璇瞠目結舌,卻又立即一臉欣喜。「好,是男人最好!那就不怕壞了我不傷女人的規矩,可以放手一搏了!夜羽,護著他們離開;無瑕,傳令下去,要弟兄們把凝香樓層層包圍起來,一隻蚊子也不准飛出去!」

  語畢,左永璇的兩名貼身護衛立刻依令行事,黑夜羽帶著南天齊夫妻離開,白無瑕領著手下護主。

  奇怪的是如玉不曾出手阻止,反而坐上繡床,看戲似地望著湧進房裡的人群。

  「看這陣仗,世子難不成想與我為敵?」

  如玉柳眉輕揚,抿唇淡笑,眸中看不出任何敵意,可左永璇面對他談笑自若、宛如睥睨天下之姿,心生警戒,不敢小覷。

  「我是不想,可惜你傷了我兄弟,咱們也只能做敵人了!」左永璇擔心他另有伏兵,也不多廢話,主動採取攻勢。

  「敵人?這倒有趣。」

  如玉舉劍相迎,比夜色還幽暗莫測的瞳眸閃動精光,像在盤算些什麼。

  「是我想太多,還是你一直沒使出全力拚搏?」左永璇招招直逼要害,他卻一味閃避,怎麼想都奇怪。「喂,我可沒打算對你手下留情,你想活命最好使出全力。」

  「想要我的命?好啊,你不妨一試。」

  如玉身影一閃便來到南牆,擋在窗前的王府衛士根本不是他對手,連個衣角都沒碰到,便讓他縱身躍下窗口。左永璇一見也立刻跟上,這才發現對方輕功了得,圍在凝香樓的其它侍衛根本攔不住,除了白無瑕,沒人能隨他一同緊追敵人,全被甩在後方。

  「別跑!」既然對方可能是玉閻羅,說什麼他也得砍下這昏君的羽翼。

  哼,一開始他就沒小覷對方實力,他的「準備」可不止如此。

  「無瑕,時候到了。」

  「是。」

  白無瑕從懷中取出一粒黑丸擲地,霎時,一股彩光沖天,不一會兒,五名身著夜行衣的蒙面人由四面八方齊聚而來,將如玉團團圍住,展開一番死鬥。

  「來福~~」

  左永璇右腳一拐,差點沒從屋簷上滑落。

  這、這名字是他假裝失憶賴在相思身邊時,她義子以剛死的愛犬名字硬套在他身上,這件糗事京裡不可能有人知道,除非是——

  左永璇瞧見地上正仰頭望他的女子,果然是相思的好姊妹安七巧。

  難道是相思出了事?他心頭倏地一緊,才要躍下屋簷,沒想到如玉竟衝破五人陣,接著,一把橫劍便落在安七巧玉頸上。

  「別傷她!」

  左永璇急喊。相思一向視七巧如親姊妹,她若有個萬一,相思肯定傷心欲絕。

  「那就叫他們全退下。」如玉環顧包圍自己的蒙面人和白無瑕。「我無意和你們糾纏,只要我安全離開後,自會放了這位姑娘。」

  「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信守承諾?」左永璇壓根兒不信。

  「別管我!」安七巧完全不理會架在她脖上的長劍,急急告訴他:「世子,相思被設陷入獄,再過六日便要斬首示眾,時間緊迫,你再不立刻出發,就怕到時只能為她收屍了!」

  一瞬間,架在安七巧脖上的長劍微乎其微地顫了顫,也沒人看見身為人質的她,悄悄握住如玉的左手,拉著他的手碰觸自己身後的腰帶,讓如玉發現夾掛在那兒的一管筒子。

  「小心!」

  如玉突然朝左永璇擲出一物,所有人立刻飛身護主,沒想到筒子落地,沒射出任何暗器,只不斷冒出大量濃煙,嗆得眾人猛咳不止。

  待煙霧散去,如玉和安七巧也已無影無蹤。

  「世子,人不見了!」

  「可惡!」左永璇萬分氣惱。「你們五人尋線追蹤,無論如何都得救回那位安姑娘。」

  「是。」蒙面人領命後立刻四散追緝。

  白無瑕另有疑問。「世子,方纔那位姑娘口中的「相思」——」

  「沒錯,就是我即將娶進門的世子妃。」

  想起心上人竟然成了死囚,左永璇眼中燃起熊熊怒火,恨不得立刻將設陷害她之人碎屍萬段!

  「我先回府準備,你去通知夜羽,把天齊安置好,立刻追上我們。」

  「是。」

  白無瑕領命離去,左永璇也不敢耽擱,立刻奔回王府備馬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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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6-20 00:06:5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一晃眼,南天齊已經在京城近郊的農舍裡休養了七天。

  「齊爺,王老爹說您有事找我?」

  因為傷口太深,尚未完全癒合的他,坐在床上沒好氣地瞪著眼前對他畢恭畢敬的女人,真想破口大罵!

  但他還是忍著,誰教這裝瘋賣傻的女子不是別人,偏就是他的心頭肉。

  「是,我要是不三催四請,你大概根本不打算踏進這房裡一步吧?」

  他笑得咬牙切齒,心酸欲泣。

  聽說,他因為失血過多,昏迷了三天三夜,這期間香濃衣不解帶,日夜守在床側,為他擦身、為他換藥、一口口哺餵藥湯,完全不假手他人。

  他也記得,當自己從昏睡中甦醒的第一眼,見到的便是她喜極而泣,卻又黯然憔悴的疲憊容顏。

  可是那一刻,她在他眼裡勝過任何天仙絕色,那又喜又悲的淚顏深深撼動他,讓他緊緊握住她又纖瘦幾分的柔荑,再也不願放手。

  他想告訴她,那句願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讓他說什麼也不敢死去,捨不得她這輩子為他吃盡苦,末了還落得殉情而亡的下場。

  他想活著寵她、疼她,一輩子將她捧在手心裡細心呵護,再也不讓她吃苦受罪,可是心裡滿滿的濃情密意還來不及說出口,他又不濟事地昏睡過去。

  誰知道等他再度甦醒,身旁卻換了個老嬤嬤伺候,香濃再也沒踏進房裡半步,他請人去喚「妻子」過來,她又否認是他的妻,還告訴別人他是個憶妻成狂的可憐人,她先前因憐憫才貼身照顧,如今他已無性命之憂,為免他「瘋病」加重,她還是別與他太親近的好,就這麼對他不聞不問。

  好、很好,她若當他是瘋漢,那他就瘋個徹底!

  他沒見到她就不喝藥、不換藥,連飯都不吃,也不肯讓任何人近身,這不就把她逼來了?

  瞅了眼他那比哭還難看的扭曲笑容,傅香濃頓時頭皮發麻。

  唉,她早猜到他會氣炸,可是事到如今,她哪還有顏面和他相認?

  為了報仇,她忍辱負重委身青樓,結果竟因為自己一時失察、枉信小人,讓弒君之計功敗垂成,還牽連了他,害他差點賠上一條命,她怎麼原諒自己,又如何面對他?

  「齊爺——」

  「很好,你若是想把我氣死,就繼續那麼叫,墓碑也那麼刻吧!」

  「你——」

  傅香濃討厭聽他那麼詛咒自己,也明白他是存心讓她難受,非逼她妥協不可。

  「那,要喊什麼?」唉,反正只是個稱謂,他開心就好。

  「喊我『天齊』或夫君。」

  「天齊。」她可不會傻到喊後者。「王大娘說你非得見我一面才肯吃飯、喝藥,請你以後別再那麼做,增添大家的困擾,畢竟他們全是受你朋友之托照顧你——」

  「你要殺他,除非先殺了我。如果你不能放了他,那我也願意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來生再續夫妻緣。」

  南天齊重述她說過的話,目光炯炯打量她的神情。

  「在你當我的面說出這些之後,還來裝不相識,不嫌太矯情了嗎?還是你以為我受了傷,就連腦袋也廢了?認為我會忘了?見到我被如玉刺傷時,心痛欲絕、要和他一拚生死?忘了你寧可和我死成雙也不獨逃的癡語?香濃,難道你真以為不過添了一道刀疤,我就認不出自己的妻子?」

  「事實是,你真的認不清。」她狠下心否認到底。「當時我說那些話是因為你挺身相護,我一時感動。我真是凝香樓的香嬤嬤,不是你的妻子。」

  「玉閻羅也不是泛泛之輩,如果你不是香濃,他為何會潛伏凝香樓待我上當?」

  「天曉得,或許他也把我誤認成你妻子了。」

  「那你為何意圖弒君?」

  「因為昏君殺了我親人。」

  「好,那你原本家住何方、有何親人、又為何事被皇上誅殺?你仔細想清楚再說,待我傷癒,立刻派人去詳查是否真有其人其事。」

  「我——」

  可惡,這教她如何編謊?

  傅香濃懊惱抿唇。她向來知道丈夫思慮有多清晰,「漠北霸主」的人脈肯定也十分廣闊,何況她認得那夜救他之人,是連皇上都忌憚三分的定遠王世子左永璇,倘若他倆連手調查她急就章編的人事物,只怕不出三日就被戳破。

  「怎麼,說不出了?」他劍眉輕佻。「讓我來替你說吧!昏君下令將永康王抄家滅門,死的是你公公和奶奶,還有一位做了你替身的女子——」

  「不是,我不認識什麼永康王!」她急促地打斷他推論。「總之,我的身份沒必要跟一個外人說。」

  南天齊緊握拳頭,覺得自己不瘋,都快被她的執拗脾氣給逼瘋!

  「好,你愛當香嬤嬤就當你的香嬤嬤。」

  傅香濃以為他終於死心,一時間,失落、難過、放心……總總複雜心緒齊上心頭。

  「頂多我用大紅花轎再一次迎你進我南家門,香兒、香濃、香什麼都好,反正你這輩子都是我的妻、我的人!」

  他目光灼灼注視她,說得霸氣,眼神更像恨不得立刻將她拆吞入腹、融入骨血,任誰都無法再讓兩人分離。

  「不,我——」

  「如你所說,生同生、死同死,這刻骨相思我再也熬不住,到死我都不會再將你放開——不,死也不放!我認定你、要定你了!」

  傅香濃怔怔望著他豁出去似地狂吼,啟了唇,卻吐不出半字。

  她忘了自己究竟想說什麼,彷彿他的悲痛過給了她,讓她一顆心像被人狠狠扭擰,再也說不出任何傷人話語。

  那雙將她緊鎖不放的墨瞳似火,她覺得自己快融了,融在他鋪天蓋地席捲而來的濃烈愛意,融在他生死永不分的癡情,身像著了火,燙了她的身,也燒得她堅定心意開始消融……

  不行,她撐不住了!

  「香濃!」

  她掩住耳,不聽不看,奪門而逃。

  「啊!」

  她一時不注意,跌了一跤,跌在爛泥上,藕色衣裳染上一大片污漬,彷彿寄身青樓的自己,再如何潔身自愛,不曾與男人有過苟且,終歸是曾執壺賣笑,早已有損閨譽、有虧婦道,還有何顏面與丈夫破鏡重圓?

  何況她的夫君從前是萬民景仰的不敗將軍,如今是稱霸漠北的巨富,無論是哪種身份,都不該有個待過青樓的妻子,她不想讓他受人嘲笑,她捨不得他被人取笑呀……

  淚珠一滴滴地滾落泥地,止也止不住,她心頭的苦裹著酸甜,苦著夫妻相見不相認,甜著有幸嫁予多情郎,悲傷與歡喜交雜難分。

  夠了,有他方纔那番話,她吃的苦、受的罪,全都不算什麼了,等他傷勢復原,她就離開,走得遠遠的,不拖累他、讓他死心另娶——

  「別離開我!」

  忽然,一雙男人長臂由後環抱住她,不由分說地將她緊擁入懷。

  傅香濃整顆心頓時揪緊。大夫說過他還不能下床、不能吹風,他竟然不要命地跑了出來!

  「你——」

  「別走!」

  她轉身奔離的一幕讓南天齊膽顫心驚,怕她這麼一走再不回頭,即使一路追來讓傷口迸裂,痛得他頻頻抽氣,但是在結結實實將她抱滿懷的此刻,他早已感覺不到痛楚,只有得而復失的恐懼。

  「好,我認輸、我投降,嫁不嫁都好,我不逼你,只要你留在我身邊,想做誰就做誰、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要我沒名沒分跟著你也無所謂,只要別離開我——」

  耳畔傳來丈夫的痛苦言語、慌亂氣息,像在無言控訴她的殘忍,一想到他還帶著傷,傅香濃動也不敢動,只能柔順地倚偎在他懷中。

  「回房去,好不好?」

  她止住淚,一心記掛著他得快回房養傷。

  「先答應我。」

  他像個鬧脾氣的孩子,固執地非得到她親口允諾不可。

  傅香濃輕輕歎息。為了安撫他,看來只能先假意應允。

  「好,我答應你。」

  她轉過身,發現他臉色蒼白,額鬢更冒出不少冷汗,分明正忍著極大不適,教她心疼不已。

  「走,快跟我回房,讓大夫來瞧瞧你傷口。」

  「你捨不得我?」她心疼的眼光讓他苦笑。「好、好,捨不得、放心不下,就不會一走了之,能留住你,讓你別總是一見我就想逃,這傷也算值得……」

  他輕撫她面頰的手心傳來一股不尋常的熱度,讓傅香濃驚覺他正發著高燒,焦急地扶他站起。

  「別說了,你在發燒,我得快點找大夫——」

  南天齊沒等她說完,又將她輕擁入懷。「先別動,讓我再抱抱你,再抱一會兒就好。」

  傅香濃輕歎,拿他的固執沒轍,卻也貪戀此刻的緊緊相依,彷彿這些年來的分離只是一場惡夢,凝香樓的香嬤嬤不曾存在,她仍是那個受盡丈夫寵愛的小婦人,一切不曾改變。

  閉上眼,她在丈夫懷中無聲垂淚,多希望當自己再度睜開眼,一切全回到從前……

  ☆☆☆    ☆☆☆

  一個多月後,找不著逃脫機會的傅香濃,只得無奈地隨著傷勢已痊癒的南天齊返回京城,才知曉昏君已被暗殺身亡的消息。

  幸好內有備受百姓愛戴的香王韓東麒立刻即位,坐鎮宮中,外有定遠王世子左永璇,鐵腕肅清想乘機奪位的外戚與佞臣,天子腳下的京城非但沒有陷入一場混戰,反而因為三人處置得宜,又少了為虎作倀的貪官污吏,人人安居樂業,一片祥和太平。

  只不過在京城以外,各地仍不斷傳來興義師之名,行據地為王之實的亂事,新王立即為南天齊叛國之事翻案,恢復其永康王名號,更加封為龍驤將軍,統領百萬雄兵,和左永璇一起帶兵弭平四方亂黨。

  而南天齊一領兵出征,傅香濃便開始自己的「脫逃」計劃。

  仇人已死,丈夫也返朝為官,榮寵更勝已往,她更不願成為他的累贅,於是悄悄低價賣了凝香樓,甩脫南天齊派來護衛她的隨從,塗黑了自己的臉扮作普通村婦離京。

  步行到下個城鎮後,她買來男裝換上,再聘僱馬車載她到離京百里之外的一處小村落,千辛萬苦全是為了不留下任何線索——唯有一人除外。

  「前環小溪、後圍竹林,環境的確清幽,難怪你一見就喜歡,決定在此定居。」

  接到傅香儂來信通知,便帶著義子千里迢迢而來的常相思,參觀過她住居週遭環境後,也覺得這是個避世獨居的好地方。

  「翔兒,以後你就能和你娘一起住在這兒,再也不分開,高不高興?」

  立在常相思身旁的南恆翔抬頭看看她,再看看從未見過的娘親,臉微紅,有些靦腆地點點頭。

  常相思笑著推推他。「傻孩子,還不快過去喊娘。」

  南恆翔臉兒略紅,有些彆扭、害臊地扯著衣角走到親生母親跟前。

  「……娘。」

  「翔兒、我的翔兒……」

  傅香濃淚如泉湧,抱著以為這輩子再也無法見著的兒子哭斷肝腸。

  望著他們母子相認的感人一幕,常相思深感欣慰,不禁跟著紅了眼眶。

  不過,她還有滿腹疑惑,正等著傅香濃為她一一解答。

  畢竟她已由左永璇那兒聽聞,南將軍認出凝香樓鴇兒就是他的妻子,但是傅香濃在信中不曾提起丈夫隻字詞組,反倒問她可願移居來此和他們母子同住,這件事始終教她困擾。

  「相思,多謝你這些年來幫我撫養翔兒,這份恩情我無以為報,只能跪謝你的大恩大德——」

  「萬萬不可。」常相思將她扶起,巧笑嫣然。「翔兒懂事又貼心,這些年來有他相伴是我的福氣,你行大禮反倒是見外,不把我當姊妹了。」

  望著好友令人如沐春風的和悅笑靨,傅香濃有些意外,隱約察覺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改變了這位原本不苟言笑的女大夫。

  「你有喜歡的人了?」

  「嗯。」常相思並不扭捏否認。

  「是怎樣的男子?」傅香濃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關心。

  「自大狂妄、死皮賴臉,天底下臉皮第一厚的男人。」論起左永璇這個人,常相思自認這評語再貼切不過。

  可是聽在傅香濃耳中,完全不懂她是說笑還是當真,根本無從想像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男人?

  「別說我了,這一路趕來,只怕翔兒已經累壞,你還是先帶他去房裡午睡片刻,我們再聊。」

  「也好。」

  傅香濃蹲下身,愛憐地望著無論眉眼、口鼻,都與他父親有幾分神似的小人兒。

  「翔兒,娘帶你進房裡歇息一會兒。」

  「思姨呢?」翔兒著急地望向常相思。「思姨,您不可以趁我睡著的時候離開喔!」

  「傻孩子,你思姨會和我們一起在這兒生活,當然不會離開。」

  傅香濃曾在信中提及,希望常相思能和他們母子一起在這兒定居,如今看她隨身帶著一個不小的包袱,理所當然地如此認為。

  翔兒搖搖頭,表情有些失落。「不,思姨說,只有翔兒跟娘一起住,她要去找巧姨。」

  「七巧怎麼了?」傅香濃聞言有些擔心。

  「她沒事,應該是和我哥在一起。」

  「你哥?他不是自小失蹤?」傅香濃曾聽她說過這回事。

  「嗯,這件事有些複雜,日後有機會我再跟你細說。」常相思說完望向翔兒。「你別擔心,我至少會在這兒待個三天再走,快跟你娘進房裡休息。」

  「嗯。」有了她的保證,翔兒才乖乖進房。

  傅香濃哄兒子睡著後再出來,只見常相思正襟危坐、姿勢未改,像是有什麼要事等著和她詳談。

  「南將軍不是為了你差點死在昏君密使的劍下?你們夫妻應該相認了,為什麼他竟讓你獨自一人住在這兒?」常相思也不拐彎抹角。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傅香濃滿臉詫異,這些事她可沒在信中提過。

  「因為我方才說的那個死皮賴臉的男人,正好就是你丈夫的好友左永璇。」

  「定遠王世子左永璇?你們兩個怎麼會兜在一起?」傅香濃怎麼也想不到,這天差地別的兩人竟會遇上、愛上。

  「緣分吧!總之,南將軍明知你成了鴇兒仍不離不棄之事,我都是從他那兒聽來的。」常相思不解地追問:「來的路上,我已經聽說他回復王位、加封龍驤大將軍,難不成正因如此,所以他嫌棄你——」

  「不是你想的那樣。」傅香濃不願丈夫受此誤會,連忙解釋。「天齊並沒有嫌棄我,是我自慚形穢,不想連累他受人恥笑,所以才趁他領兵出征時,擺脫護衛逃到此地。」

  「自慚形穢?」常相思凝眉搖頭。「你在想些什麼?你身處青樓是為了報南家滅門之仇,相信他也明白你的委屈,況且你並未接客,也算出污泥而不染,又何必自慚形穢?」

  「守身如玉又如何?我終究是曾身處青樓,他相信我的清白,但外人呢?」傅香濃輕撫頰上的淡疤,幽怨地說:「雖然我一直以薄紗遮面,還是曾經不小心被酒客扯落,若是日後教人看出永康王妃竟是凝香樓那位破相的鴇兒,他的顏面何在?」

  「你為了顧全他的顏面,就要埋葬自己的終身幸福?那翔兒呢?你也不讓他認祖歸宗?」

  「我不知道。」就這一點,傅香濃仍猶豫未決。「我知道該把翔兒送回他爹身邊,讓他承繼南家香火,也能過上好日子,卻又私心希望將他留下,因為如果沒有翔兒,我連僅剩的寄托都沒了,該何去何從?日日夜夜思念著他們父子倆,這苦,我不知道能不能捱得住——瞧,原本我連活著再見翔兒一面都是奢求,如今能活了,心竟也跟著變貪。」

  她一頓,搖頭苦笑。「算了,別說這些煩心事,你不是說翔兒愛吃桑葚?剛巧離這兒不遠處有一大片桑葚結實纍纍,好,等我一會兒,我去拿簍子。」

  常相思望著她離開的孤單背影,打從心裡不捨。他們夫妻有情有義,根本沒有分開的必要……

  她心頭頓時起了個主意。

  待她一離開,就立刻動筆寫信,通知南將軍他妻兒的下落吧!

  唉,這天底下有緣無分的苦,有她一人來嘗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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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南天齊坐在馬背上,遠遠望著站在菜田里舀水澆菜的農婦。他瞇起眼,將婦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一遍,緊抿的唇角終於往上微揚——

  「你們留在這兒。」

  他跳下馬背,將韁繩交給隨行護衛,獨自一人無聲無息地接近已鎖定的獵物。

  傅香濃完全沒發現自己已被盯上。

  澆完水,她拔了待會兒要烹煮的蘿蔔和白菜,趕著回家準備午飯,一心記掛著已和村裡孩童混熟的兒子玩回來,肯定又餓得飢腸轆轆,她捨不得他餓著,更愛看那孩子吃慣她煮的飯菜後,每每露出彷彿入口的是山珍海味般的滿足表情。

  想起兒子的可愛模樣,傅香儂不覺地綻露溫柔的笑。

  這些日子以來,她能熬得住相思,不至於時時刻刻陷入思念丈夫的傷悲之中,全是因為兒子的體貼與陪伴,想到相思將翔兒教導得如此懂事又良善,她心中對好友的感激又更添幾分。

  「……很好,你竟然還笑得出來,看來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吧?」

  身後傳來的冷冷質問,讓傅香濃渾身一僵。

  她忐忑轉身,清楚瞧見跟在她後頭踏入門坎的男人,臉色頓時一白。

  「看見我真有那麼恐怖?」她的模樣像見著了鬼,讓他又氣又惱。「我追、你逃,我找、你躲,難道我在你眼裡像鬼一樣可怕,讓你避之唯恐不及?」

  將近三個月前,他與左永璇分頭領兵出征,所到之處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雙雙弭平亂事,凱旋回京,天下自此底定。

  但一回京,他便聽到屬下跟丟妻子的壞消息,立刻又出門尋妻。可惜天大地大,要尋一個刻意隱匿形跡之人如同大海撈針,縱使他請旨協尋,仍舊杳無消息。

  就在他找人找得幾欲瘋狂時,忽然收到一封匿名信,讓他重燃希望。他也不管消息是真是假、會不會是歹人設陷,立即按著信上消息尋來,一刻也不敢耽擱,就怕慢了一步,妻子又逃得不見蹤影。

  「我……」

  他一步步進逼,她一步步後退,直到抵住桌沿,傅香濃才明白自己已成甕中之鱉,退無可退。

  「我和你夫妻緣分已盡,為什麼你就是不放棄?」

  他的鍥而不捨令她動容,卻也更加感傷。

  「天齊,你費了多少努力才回復永康王的稱號,重顯南家榮耀,應該格外珍惜,你和南家的聲譽不能因為我而染上污點,請你就當我死了,另娶門當戶對的女子——」

  「我辦不到!」南天齊真的快被她一心一意只為他著想的傻氣氣炸。「無論你是生是死,我南天齊今生今世就只有你傅香濃一個妻子,永康王妃除了你,誰都休想當!」

  她眉一蹙。「你——」

  「我怎樣?」

  「死腦筋!」她真是不知該怎麼說他才好。

  「彼此彼此。」他一樣被她的固執整得七竅生煙。

  「總之,無論你怎麼遊說,我都不會跟你回王府。」

  「總之,無論你如何拒絕,我都非要帶你回王府。」

  兩人僵持不下,沒想到夫妻性情契合,此時卻成了壞事。

  「跟我走。」

  南天齊一把扣住她手腕。要讓頑石點頭沒那麼簡單,不如先將人帶回,再慢慢打算。

  「我不走!」

  傅香濃明白依他的脾氣,一回京城肯定帶著她四處嚷嚷找回了妻子,根本不會想想他這個王爺有個鴇兒王妃,將會如何受盡眾人取笑。他不介意,可她光是想著就為他心疼不已。

  「放開我娘!」

  翔兒一回家,映入眼簾的就是娘親被「歹人」制住、不斷掙扎的畫面,二話不說便衝上前對「歹人」又打又踢。

  「你娘?」

  南天齊暫時鬆開妻子,又驚又喜地拎起面前這個對他橫眉豎目的小傢伙,見他被拎在半空還不斷揮舞四肢,作勢要和他一拚死活的模樣,開心地笑了。

  「娘,快逃!翔兒保護您!」

  翔兒明明害怕,卻仍勇敢直視「歹人」,緊握一雙小拳頭拚命朝對方揮去,一雙小短腿蹬呀蹬的。

  「呵,勇氣可嘉,不愧是我南天齊的兒子!好,你做得很好,真是虎父無犬子!」

  南天齊?

  翔兒一下呆了,頓時像只戒心全無的小狗,一雙圓滾滾的大眼好奇地瞅著眼前開懷大笑的男人,被他抱著也忘了反抗。

  娘說過,他的親爹就叫做南天齊,還是個什麼很偉大的王爺和將軍來著,但是爹很忙,要等他再長大一些才能來看他,而且他必須暫時守住這個秘密,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爹是誰,否則爹就不來了。

  這人,就是他朝思暮盼的爹爹嗎?

  「娘?」

  接收到兒子既興奮又不安的詢問目光,傅香濃知道該來的終究躲不過,是該讓他們父子相認了。

  「嗯,他不是壞人,是你的親爹。」看見丈夫眼中的期待,她幫忙催促。「翔兒乖,喊聲爹。」

  「……爹。」

  「乖兒子,是爹不好,讓你們母子受苦了,從今以後我們一家團圓,再也不分開,爹會好好補償你們、好好補償……」

  南天齊心中激動難平,忍不住將他們母子緊緊擁入懷中。原以為陰陽情斷、天倫夢碎,如今卻失而復得,內心的喜悅與感動難以言喻,讓他也紅了眼眶。

  「爹不哭、娘不哭。」翔兒手忙腳亂地為爹娘拭淚。「乖,翔兒疼你們,不哭喔……」

  「嗯,不哭、娘不哭。」傅香濃說著,淚水反而落得更凶。

  此情此景,教她如何狠得下心趕丈夫離開?

  她從不敢奢望一家團圓,夢裡卻盼得心酸,這一刻,她什麼都不想堅持,就當自己作了場美夢也好,她的夫、她的子,她一個也捨不得放開哪……

  ☆☆☆    ☆☆☆

  南天齊以為一家三口團聚的溫馨,或許能感動妻子,讓她改變心意和他一起回王府。可惜他待了五日、求了五夜,妻子的態度依舊不軟化。

  他心生一計,偷偷拐走兒子,估計妻子肯定會緊追而來,結果他暗中留在妻子身邊的侍衛,卻緊急捎來她住進庵寺、即將擇期剃度的消息。

  「再快一點!」

  南天齊掀開轎簾催促車伕。要不是得帶著兒子這個「說客」,他早就單騎急急趕往庵寺,根本耐不住坐在車上等待。

  「翔兒,還記得爹教你說的那些話嗎?」他把兒子抱在腿上,再三叮囑:「能不能讓你娘回心轉意全靠你了,爹的終身幸福也寄望在你身上了。」

  「嗯。」翔兒認真地點頭答覆。「爹,翔兒全都牢牢記住了,您別擔心。」

  南天齊勉強扯出一抹笑,心裡又急又慌又害怕,還有滿滿的莫可奈何。

  唉,都怪他心急,忘了香濃的脾氣是吃軟不吃硬,何況她凡事都為他著想,對兒子必定也是同樣心態,自己將孩子帶走,她雖然難過、不捨,卻也知道他這個做爹的,一定會對兒子百般呵護,反倒讓她了無牽掛,乾脆剃度出家,也斷了他的糾纏。

  這絕對不成!

  他們父子倆都不能失去她,而且他也從高壯那兒知曉香濃這些年來如何為南家忍辱負重,更不能讓這傻女人繼續犧牲自己成全他。

  不久前,高壯受香濃所托要暗中照顧翔兒,但路途中,采兒的妹妹小蝶身染重病,好不容易療養數月終於痊癒,等兩人抵達目的地,才發現常相思已先一步帶著翔兒離開了。

  回京後,他們查不出香濃的消息,情急之下找上他,他才明白當年的女屍原來是忠心的采兒以身相替,而香濃又是如何以玉石俱焚的信念,籌劃先殺奸相、再弒昏君的報仇大計。

  比起愛妻這些年來所吃的苦,什麼世俗看法、男人顏面,他根本不在乎!他只求一家團圓,讓他用餘生好好彌補她,為什麼她偏偏就是不懂?

  「王爺,到了。」馬車一停下,車伕立刻掀簾通知。

  南天齊抱著兒子下車,讓隨行侍衛先行通報來意,但前來應門的比丘尼卻告知他住持正在為香濃落髮,他心一慌,什麼也顧不得,抱起兒子直奔大雄寶殿——

  「住手!」

  他一喊,嚇得老住持手一抖,一大撮秀髮當場落地。

  「誰准你替她落發的!」

  南天齊圓目怒瞠,衝上前一把奪下老住持手中的利剪,一身彷彿想將整座大雄寶殿夷為平地的霸氣不斷迸發,嚇得一群比丘尼僵在那裡,動都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你認識她?」

  「廢話!她是我的——」

  一回頭,瞧見那個只剩齊耳短髮,惶恐不安地跪在蒲團上瞅著他直發抖的瘦小婦人,南天齊當場愣住。

  「娘……」

  兒子的呼喚將南天齊的思緒拉回,傅香濃身穿灰袍,站在一旁,令他愛不釋手的一頭烏黑秀髮完好無缺,只是看來又更清瘦了些。

  「她是你的誰?」傅香濃問得心酸酸。

  看見丈夫抱著孩子直衝進門,看也不看她一眼,卻如此緊張先她一步落發的女子,她想裝作不在意,還是忍不住心頭翻攪,脫口問出。

  「誰都不是,我以為她是你!」他又氣又懊惱,都怪那個看門的比丘尼給了錯誤消息。「你沒事就好,跟我走。」

  「我不走。」傅香濃避開他伸過來的手,黯然垂首。「你快帶翔兒離開,以後別再來這兒了,我已經決定出家為——」

  「哇~~娘不要翔兒了~~」

  傅香濃還沒說完,就被兒子驚天動地的淒厲哭聲震住。

  「哇~~思姨騙人,思姨明明說娘很愛翔兒,會很疼、很疼翔兒……嗚……娘也騙人,娘說要永遠陪在翔兒身邊,再也不會離開翔兒,現在卻要翔兒走,不要翔兒了……」

  「翔兒……」

  兒子的泣訴,宛若一根根針刺進傅香濃的心上,讓她愧疚、心疼。

  看妻子有些動搖了,南天齊趕緊偷偷拍了拍兒子的背,讓他再加把勁。

  「嗚……娘!」翔兒撲過去抱住娘親,哭得慘兮兮。「是不是翔兒不乖,讓娘不開心,所以不要翔兒了?翔兒一定會改,求您別不要翔兒……」

  「翔兒乖,你真的很好,是娘不好。」傅香濃蹲下身,抱著兒子一起哭。「娘不是不要你,娘是為了你和你爹好,才不能和你們一起生活……你乖,聽娘的話,快和你爹回去。」

  「爹說娘要是不跟我們回家,爹就要在這裡蓋間廟當和尚,翔兒要跟他去當小沙彌。」

  翔兒抬起頭,稚氣的淚顏有些迷惑。

  「娘,什麼是小沙彌?翔兒當小沙彌,就能和娘在一起嗎?」

  傅香濃一聽,不禁氣急攻心。「天齊,你怎麼能——」

  「你都能拋下我們父子不顧了,我又為什麼不能出家?」南天齊來到她面前,眼光無比堅定地迎視她。「我沒開玩笑,你出家,我就帶著翔兒一起跟你立地成佛,南家香火從此因你斷絕。」

  她跌坐於地,久久無法動彈。

  他存心的。

  他明知道她有多拚命才為南家留下一脈香火,怎麼可能眼睜睜看著他出家為僧?這一招分明就是將她逼入死局。

  老住持搖搖頭,向前扶起她。

  「女施主,看來你六根未淨、情緣未斷,人在佛門、心在紅塵,這又何苦?」

  「師父,我……」

  老住持慈祥一笑。「去吧!你和我佛緣分未到,又何必勉強留下?請聽貧尼一句——珍惜眼前人,別再作繭自縛。」

  「娘……」

  翔兒也抱住她的腿,噙著淚、可憐兮兮地望著她。

  「唉,別哭了。」大勢已去,傅香濃明白自己已無路可選。「翔兒乖,娘跟你們回去就是了。」

  至此,南天齊惶惶不安的心終於落定。

  「香濃……」

  「佛門淨地,你想做什麼?」

  她臉一凝,讓南天齊原本想抱住她的雙臂僵在半空。

  他瞄了下週遭望著他們一家「唱戲」的比丘尼們,也覺得自己樂而忘形了些,只好尷尬地蹲下,改抱起寶貝兒子。

  「師父、各位師姊,抱歉給大家添了許多麻煩,香濃這就告辭。」

  傅香濃福身致歉,轉身朝殿門走去,南天齊見狀,也立刻抱著兒子追上。

  「我跟你走,但是回府後有人問起,只許說我是翔兒的奶娘,不許說我是你的妻子。」

  走出殿外,傅香濃忽然停步,回頭淡淡交代他一聲。

  「為什麼?」

  「你明知道為什麼。總之,你不答應,就休想我跟你回王府!」

  「好、好,我答應你就是。」

  南天齊嘴上答應,心裡其實早另有盤算。

  不許他說,那「別人」來介紹她是他的妻,這就不算有違承諾了吧?

  總之,只要能將她拐回家,要他移山倒海都成,何況是說點小謊呢……

  ☆☆☆    ☆☆☆

  「王妃,王爺命小的送來幾疋布,請您挑選喜愛的花色,好幫您裁製冬衣。」

  「我不需要什麼新衣裳,反正我被他囚在王府,要做,就做囚衣吧!」

  「王妃,其實王爺他對您——」

  「你不用替他說好話。」傅香濃的臉色明顯不豫。「高壯,你聽我的,還是天齊的?」

  忠厚老實的高壯歎口氣,回頭要兩個捧著綾羅綢緞的僕人先行退下。

  「唉呀,當然是聽香姊姊的嘍!」

  小蝶從高壯身後探出頭來,舉步進屋,笑咪咪地拉把椅子坐到傅香濃身邊,親暱地挽著她。

  「真是聽我的,為什麼不幫我離開王府,反而幫天齊當起『牢頭』來了?」

  「香姊姊,你要走,小蝶和姊夫都願意跟你走,可是你真捨得離開這兒、離開王爺、離開翔兒?」

  小蝶頓了頓,感歎地說:「翔兒年紀小,還需要母親照顧,再說依王爺對你的癡心,只怕你一走,他馬上辭官帶著翔兒天涯海角尋妻,萬一他們父子出了什麼事,姊姊可是後悔也難以挽回。」

  正因為明白她說的沒錯,傅香濃才覺得自己宛如困獸,左右為難。

  一切全怪丈夫出爾反爾!

  明明說好她只當「奶娘」,不准跟任何人說她是他的妻,誰曉得他夜宴左永璇,不但沒知會她,還故意設計翔兒帶著她「路過」,讓翔兒喊她一聲「娘」,左永璇順勢喊「王妃」,她的身份就此底定,想賴也賴不掉。

  他是沒當她的面跟任何人說她是他的妻,可卻想藉左永璇之口傳得眾人皆知。

  現下知曉她身份之人雖不多,可是眼看皇上訂在下月初十大宴功臣,還命令所有大臣攜眷參加,萬一皇上從左永璇那兒知道她的存在,要她與會,屆時那些曾上過凝香樓的前朝遺老說不準會認出她,丈夫不就因她而成了當晚的大笑話?

  唉,一思及此,她怎能不寢食難安?想了又想,事到如今,不想連累丈夫受人恥笑,似乎只剩一個法子了。

  「高壯,天齊在府裡嗎?」

  高壯微微頷首,頰上忽然浮現一股不自然的紅彩。「是,王爺還在書房裡等著我回話,他要我問王妃,他……呃,他……」

  「好了、好了,我幫你問吧!」小蝶看他吞吞吐吐地說不出口,好心開口:「王爺要姊夫來問你氣消了沒?希望你可憐、可憐他夜夜孤枕難眠,能不能搬離蒔雅院,過去和他同房——」

  「好了,我知道了。」傅香濃雙腮飛紅。真虧他有臉皮托人問這種話。「你們去告訴他,說我有事想和他談談,讓他過來一趟。」

  「是。」高壯說著,又看了小蝶一眼。

  「香姊姊,那我就不打擾你們夫妻談話嘍!」小蝶看懂姊夫的暗示,吐吐舌,識趣地跟他一起離開。

  看他們走遠了,傅香濃立刻喚人取來筆墨,凝眉書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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