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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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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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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8 01:35:43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二章 新風館

    天空一片陰暗,整個京都都被籠罩在這種陰沉肅殺的氣氛中,秋高氣爽己經不見,那些連綿了三四天的寒冷雨水,不止沖刷著民宅上方瓦簷裡的灰塵,將地面上的青石板道沖洗得乾乾淨淨,同時也帶來了慶歷五年秋天的第一道寒意。

    范閒搓著手,坐在新風館的二樓,目光透著窗外的層層雨簾,看著街對面的一處衙門,再往那邊望過去一些,就是大理寺的衙門,兩個衙門比較起來,一處這邊要顯得清靜許多,但是進出的監察院官員面色沉穩,再不似當初的那種模樣。

    整風已經進行了一些天,當然,范閒並不認為僅僅靠喊幾句口號,將條例重申一遍,就能把所有院吏的心思收攏回來,所以暗中的自糾自查與調查一直在進行,在無情地革除了一些人的職司,同時更加鐵血地將有些官員送到七處受審之後,整個一處的風氣終於得到了有力地扭轉,精密如儀器一般的衙門終於開始有效地運轉起來。

    范閒沒有習慣在一處坐堂、所以拒絕了沐鐵騰出房間來的想法,而是直接在一處的對門,京中有名的新風館二樓,包下了一個臨街安靜的房間,天天就是坐在這裡吃些小食,打發一下時間,同時也可以保證,如果一處有事的話,自己可以馬上反應過來。

    他的身前桌上擺著一格蒸屜。約摸兩個手掌大小的蒸屜裡,放著獨一個包子,由此可知這個包子滿皮大餡十八個褶,個頭也確實不小,白生生的面裡透著股欲揚溢而出的鮮美油意,讓人看著就有些眼饞。他對著包子輕輕吹了一口氣,用筷子將包子褶匯聚成的龍眼拔開,露出裡面的新油肉湯來。

    范閒拿了一管麥秸,偏頭問道:「喝不喝湯?」

    「燙。」

    范閒笑了笑,用筷子將那眼戮開。挑開裡面被湯汁泡了許久已然入味的肉餡兒,用小碟子接著,放到自己身邊那人的碗中,哄著說道:「大寶最乖,這湯燙,肉可不燙,不過還是要多吹吹。」

    大寶很聽話,鼓著腮幫子,對著碗裡的肉拚命地吹著——虎!虎!虎!

    自從岳丈大人辭官歸鄉之後,林府便變得冷清了起來,范閒在北齊的時候,大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范府裡呆著。他回來後,好些天沒有發現大寶的身影,不免有些疑惑。問了婉兒才知道,原來是想著他剛剛回國,所以把大寶送回了林府。范閒聽到這話後有些不高興,雖然說旁人看在自己的面子上,對林府肯定不敢刁難。但那些府裡的下人是最能刁鑽使壞的角色,如今的林府只有婉兒的幾個遠房兄弟在照看著,怎麼能放心?

    偏生他接任一處之後。連著忙了許多天,竟沒有時間來管這件事情,趁著今兒個下雨,京都無事,他喊鄧子越將大寶從林府裡接了出來,與他一道坐在新風館裡,嘗嘗這家食館最出名的接堂包子,呆會兒一路回府。

    「別吹了,可以吃了。」范閒呵呵笑著望著自己的大舅哥。

    不知道為什麼。智商像個小孩子一樣的大寶,特別聽范閒的話,趕緊低下頭去,一口將那粒肉餡吞了下去,看他那猴急模樣,也不知道他嘗出味兒來沒有。

    范閒看著這一幕,不禁想起了豬八戒吃人參果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鄧子越坐在另一桌,看著這一幕,心裡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跟著范閒的啟年小組一共三十幾個人,攏共分成四班,對他進行貼身保護,而鄧子越接了王啟年的職司之後,更是對范閒寸步不離,所以這些天范閒做了些什麼,他最清楚。他心想,自己跟著的這位提司大人,還真是一個讓人看不清楚的人物,整頓一處風氣之後,竟是許久沒有下具體的指示,而只是天天在這新風館裡吃好菜,聽小曲兒——以范提司的身份,能夠對自己的癡呆大舅哥如此上心,這也讓他感覺有些意外,有些佩服。

    樓下蹬蹬蹬蹬響起一陣腳步聲,鄧子越馬上從閒思裡醒了過來,手掌緊緊握著腰畔樸刀,雙眼如鷹,盯著樓梯處。

    來的人是沐鐵,這些天他天天在處裡負責糾查的工作,要審核那些有疑點的下屬,同時又要慰勉保持大家的士氣,還要處理范閒暗中交待下來的那項任務,竟是忙得連逛樓子的時間都沒有,雙眼深凹,黑黑的臉上現著一絲不健康的灰暗。

    沐鐵將頭上的雨帽掀了下去,解開雨衣,隨手扔在房間門旁的角落裡,小心翼翼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圓筒,筒子不知道是什麼材料製成的,但很明顯可以防水,因為他從裡面抽出來的紙卷沒有被打濕一點。

    范閒接了過去,細細地一行一行審看著,眉毛卻是漸漸皺了起來,臉色也陰沉了起來。回京之初,他便讓鄧子越去查與二殿下有關的那幾位大臣,與崔家有沒有什麼關係,後來接了一處,這個任務就直接交給了沐鐵,也算是對他的一次考驗。

    紙捲上看似沒有什麼得力的證據,這也是他意料中事,對方的手腳一定會做得極乾淨,只是顯得有些過於乾淨了,難道崔家身為大族,這些年裡,竟然都不會難那位吏部尚書,那位欽天監上些供?事有反常必為妖,范閒心裡歎息一聲,問道:「所有的都在這裡?」

    沐鐵點了點頭。

    范閒又問道:「二處那邊有沒有問什麼?」

    沐鐵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二處現在很配合,而且只以為是院令,不知道是提司大人的意思,請大人放心,可以保證沒有人知道。」

    「二處那邊也沒有什麼情報?」范閒這時才發現自己手裡還抓著筷子,知道自己心裡實在有些緊張這件事情,自嘲地笑了笑,將筷子擱到蒸屜邊上,他如今最大的敵人就是遠在信陽的長公主,誰也不知道長公主哪一天就會回到京都,所以他必須確認,在太子與長公主漸行漸遠之後,朝中這幾位皇子究竟是誰,與長公主是一路的!

    沐鐵語氣依然恭謹,卻多了一絲自信:「對於京中的監察,二處雖然司責情報工作,但來源還不如咱們一處,大人放心。」

    范閒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等沐鐵離開之後,范閒看著那卷案宗上密密麻麻的小字陷入了沉思,上面記載的都是崔氏這些年來的行賄對象,時間,緣由,朝中這些京官大部分都有瓜葛,偏生沒有二皇子那派的痕跡,這讓他感覺很頭痛,明明心裡的直覺告訴他有問題,但卻無法從這些繁紛的信息中,找到真正有用的東西。

    范閒其實很清楚,自己的長項在於刺殺,握權,造勢——說到底,表面的溫柔之下,他有的只是一顆刺客鋒將的心,而並不是一位善於御下,揉捏人心的皇者,也不是一位長於分析情報,判斷方略的謀士——知其所短,用其所長,范閒是這樣用人,也是這樣分析自己的。

    想到在北齊上京城裡的那次鎮密計劃,他不由歎了一口氣,開始想念起那位看似滑稽,實則幫自己出了不少主意的王啟年。當然,那個計劃的真正操盤手,是言冰雲,范閒也本打算回京之後,將他一直捆在自己的腰帶上,誰知道院裡竟然讓言冰雲去了四處,而讓自己兼管一處,想從官面上來壓搾小言公子的智力謀略,已經成了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他看了一眼大寶,發現大舅哥正對著一碗雜醬面發起最後的猛攻,不由笑了笑,拿起蒸屜裡沒了肉餡的白麵包子皮,伸到他碗裡胡亂抹了些肉醬,然後極快地塞進嘴中,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

    大寶一愣,發現有隻手從自己的碗裡蜻蜒點水而過,半天才反應過來,緩緩抬頭看了一眼滿臉得意的范閒,有些幽怨地搖了搖頭,又低下了頭開始吃麵條。

    新風館外面的雨還在嘩嘩地下著,雨勢極大,落地之後綻成無數團雨霧,漸漸迷離了人們的眼晴,將街道四周的建築都朦朧了起來。一股子寒意隨著雨點,降落在京都裡,刮拂在新風館門口的那一行人身上,想從他們的脖頸處鑽進去,借人取暖。

    范閒將一襲風褸披在了大寶的身上,很細心地繫好他脖子上的系扣,確認寒風不會灌進去,這才放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閒閒要去做些事,大寶先回府去找婉兒玩好不好?」

    大寶正在嚼著蘋果,含糊不清地點點頭說道:「妹妹太凶……我……范……小胖玩。」

    范閒明白他的意思,哈哈笑了起來,心裡想著,如果這天下的官員臣子行商販夫妓女詩人,都能有大寶這樣一顆簡單平和的心,或許自己的生活會要簡單輕鬆許多吧?

    小心地交待了籐子京幾句,范府的馬車就接著舅少爺回了府。鄧子越看了范閒一眼,沉聲問道:「大人,這時候去哪裡?」

    「去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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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8 01:36:08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三章 她自重了,你變態了

    鄧子越微微一怔,心想這大雨的天,不在處裡等著下屬孝敬,不在新風館裡大快朵頤,不回府上去享受暖爐清茶,偏要頂著暴雨,去往言府,不知道大人心裡是在想些什麼。

    「我去調輛車來。」他對范閒沉聲說道,便準備向街對面的一處走去。

    范閒搖了搖頭,反手將雨衣的帽子蓋在了自己的頭上,毫不畏懼外面傾盆而下的大雨,就這樣走入了長街的雨水之中,任由雨水擊打在自己身上那件灰黑色的衣服上。

    監察院的官服很尋常,但也有特製的樣式,比如雨天查案時,通常會穿著這種雨衣——衣袖寬而不長,全部用的是防水的布料,後面有一個連體的帽子,樣式有些奇特,像風衣,又像是披風。雨水從天而降,落在這件衣服上都會順滑而下。

    當年舒學士第一次在京都看見監察院的這種衣服,大發雅興,取了個別名叫:「蓮衣」,用的便是雨水從蓮葉上如珍珠般滑落的意思。但畢竟這種雨衣的樣式有些古怪,與當前的審美觀格格不入,所以哪怕有了蓮衣這樣美妙的名字,依然沒有在民間傳播開來,依然只有監察院的官員探子才會穿這種衣服。

    所以如今京都的雨天,只要看見這種穿著一身黑灰色蓮衣的人,大家都知道是監察院出來辦事,都會避之若鬼地躲開。

    范閒當前走入雨中,啟年小組的幾個人自然不敢怠慢,就像那個月夜裡一般,分成幾個方位,不遠不近地拱衛著他,在寂廖少人的雨天長辮上往前方走去,雨水沖擊著衣服,長靴踏著積水,嗒嗒嗒嗒!

    霧濛濛裡幾個人,竟有著一種沉默悍殺的味道。

    躬身送客的新風館東家。微微抬頭看著這一幕,心裡想著,這位范提司還真是位妙人,帶著幾個屬下,竟把這身奇怪的衣服也穿出美感,走出質感來了。

    ——————

    言府並不遠,在雨裡走了沒一會兒,繞進一條小巷,再穿出來往右一站。便能看見那個並不如何寬敞的府門,一想到這府裡的父子二人,掌管著這個朝廷對外的一切間諜活動,就連范閒也不自禁地多了一絲凝重之色。

    言若海身為執掌監察院四處十年的老臣,深得聖心,也深得陳萍萍器重,就算是朝廷裡的六部大臣,在他面前也不敢如何囂張,而由於監察院當年設置之初,將官階設得極低。所以後來為了行事方便,陛下基本上是在用授勳賜爵的手段,強行將監察院官員的政治地位向上拔高著。

    比如言若海在幾年前便是二等子爵了,而去年言冰雲被長公主出賣給北齊,陛下為了安撫監察院裡這些忠臣。便直接將言若海的爵位提成了三等伯爵,想想連范閒的父親范建,如今身為戶部尚書,也只不過是位一等伯爵,就能知道聖上對於監察院的官員,是何等的厚待。

    不過言府的門口並沒有換新的匾額,言府下面的小題還是寫著「靜澄子府」沒有換「靜澄伯府」,字也是黑字,而不是金色,顯得極為低調。不過范閒清楚。除了封公的世代大臣外,只有陛下欽命賜宅子的大臣,才有資格在府前寫著爵位,由此可見言府這宅子也是陛下賜的,想低調也低調不成。

    站在大雨未停的府門,早有門上的執事看見他來了,一見到這一行人穿的雨衣,便知道是監察院裡的官員,只是不知道是老爺的同僚還是少爺的朋友,趕緊下了台階,用手遮著雨,將范閒一行人迎了上去。

    范閒掀開頭上的雨帽,露出微濕的頭髮,問道:「小言在不家?」

    執事正準備開口說老爺不在家,聽著對方說話。才知道是來找少爺的,再一看這位清秀容顏,早猜出來是哪一位,恭恭敬敬說道:「少爺在家,請問大人可是提司大人?」

    范閒點點頭,將雨衣解了下來,擱在小臂之上。那位執事趕緊接了過來,左手撐起一把油紙傘,說道:「大人請進。」

    這是位聰明人,知道少爺從北面回來,與這位范提司的關係匪淺,便自作主張先不通報,直接迎了進去。范閒也正有這個想法,笑著看了執事一眼,很自然地走進府中,畢竟他的官階在言氏父子之上,這種情況下不需要客氣。

    這是他第一次來言府,不免對於府中環境有些好奇,但隨著那執事的傘往裡走著,一路也沒有看見什麼稀奇的地方,只是充足的雨水滋潤著院中那座大得有些出奇的假山,讓上面的那些苔蘚似回復了青春一般綠油油著。

    繞到假山之後,便是言府內院,范閒看著遠方廊下聽雨的二人,微徽一笑,揮手示意所有人都不要跟著自己,而他卻是緩緩地踏著石板上的積水,盡量不發出一絲聲音,靠近了那條景廊。

    景廊盡在雨中,柱畔石階盡濕,連廊下之地也濕了小半,但廊下二人卻依然不為所動,坐在兩張椅子上,看著秋中的雨景發呆。

    其中一位自然剛剛返京不久的小言公子,另一位卻是千裡逃亡的沉大小姐,二人坐在椅上,沒有開口說話,也沒有互視,只是將目光投入雨中,似乎奢望著這不停落下的雨水織成的珠簾,能將兩人的目光折射回來,投射到對方的眼簾之中。

    范閒苦笑了一聲,發現言冰雲這傢伙的臉上依然是一片冰霜,但眸子裡卻比往日多了些溫柔之色,而他身邊的沉大小姐,似乎也從當日家破人亡的淒苦中擺脫了出來,臉上微現羞美之意,只是降子裡又多了一絲惘然。

    只是這一對怨侶不說話,不對視,當作對方不存在,情景實在是有些詭異。

    而更讓范閒覺得詭異的是:那位沉大小姐穿著一身丫環的服色,而且腳下竟是被鐐銬鎖著,拖著長長的鐵鏈。那鐵鏈的盡頭是在房間之內,看模樣,竟是被言冰雲鎖了起來!

    ……

    又安靜地看了一陣,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知道言冰雲此時心情一定不像表面這麼輕鬆、不然不會連自己在他二人身後站了這麼久都沒有發現。

    於是他輕輕咳了兩聲。

    言冰雲回頭望來,便看見了那張可惡的溫柔的笑臉,眸子裡怒意大作,不知道是被打擾而憤怒。還是因為自己被強塞了一個女俘虜而想找范閒麻煩。

    沉大小姐看見范閒,卻是不知道該以什麼心情相對,面色一黯,起身離椅,微微一福便進了房間,帶著陣陣鐵鏈當當之聲,在雨天的行廊裡不停迴盪著。

    言冰雲似乎並不意外范閒會闖到自己的府上,請他坐下之後,臉上沒有什麼異樣的表情。但范閒卻有些意外言府的冷清,他坐在了沉大小姐離開後的椅子上。感覺到臀下還有些餘溫,不免心頭微蕩,強行壓抑住自己不合時宜,不合身份的遐思,說道:「本以為你千辛萬苦才回京都,府上應該有許多道賀的官員才是,哪裡想到雨天裡。只有你和沉家姑娘相看對泣無言。」

    言冰雲很認真地辯解道:「第一,我沒有看她,想來她也不屑於看我。第二,是這天在哭,不是我在哭。」

    范閒聳聳肩,沒有說什麼。

    言冰雲繼續說道:「父親大人向來不喜歡和朝廷裡的官員打交道,而且我在京都又不是提司大人這樣的名人,宅中自然會冷清一些。」

    范閒搖了搖頭:「我知道你在去北齊之並。就是京中有名的公子哥兒,如今回國之後,一定會再次陞官,那些想巴結你言府地人怎麼可能不上門?就算你家是監察院的頭目,與朝官們不是一個系統,但這種大好機會,我想沒有人會放過。」.B/B5[:I$z

    言冰雲面無表情:「父親養了三條狗,一直拴在門口,所以沒有人敢上府。」

    范閒一怔,摸了摸微濕的頭髮。說道:「入府時我怎麼沒有見著?」

    言冰雲說:「今日有大雨攔客,那幾頭大黑犬累了這麼些天,就讓它們休息一下。」

    范閒啞然無語。

    ……

    「大人今日來訪,不知有何貴幹。」

    聽得出,小言公子對這位小范大人是要刻意拉遠距離的,想來這也是家教使然。范閒卻不理這一套,直接從懷裡取出那個圓筒,開筒取卷,扔在了他的懷裡。

    言冰雲拿起來瞇眼大致看了一遍,面色有些不自然,說道:「大人還真的挺信任下屬,只是這都是一處的活路,給我看已經是違反了條例。」

    范閒微笑看著他,說道:「不要以為你馬上要接你父親的班,天天就可以躲著我……你叫我大人,那就是清楚,雖然我在一處,你在四處,但畢竟我假假也是位提司,真把我逼急了,我發條手令,直接把你調到一處來,降了你的職,你也沒處說理去……所以不要講那麼多廢話,幫我看看這些情報才是正輕。」

    言冰雲勃然大怒道:「哪有把人拖入你那潭渾水的道理!大人若再用官威壓我,我找院長大人說理去!」

    范閒揮揮手,看著廊外的雨絲,嘲笑道:「你儘管說去,最後我真把你撈到一處來當主簿,你可別後悔。」

    言冰雲生生將中那團悶氣嚥了回去,指著情報寒聲說道:「你想知道什麼?」

    「一個大題目。」范閒輕聲笑著站了起來,走到他的面前,看著他那張寒冷之中帶著絲峭美的臉龐,一字一句說道:「我要你給我查清楚,二皇子與崔家之間有沒有什麼關係。」

    廊間一片沉一般的沉默。

    言冰雲的臉上前沒有什麼震驚與畏懼的表情,指著那一筒紙說道:「從上京起,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對付崔家、這一點大人你並沒有瞞我,不過……二皇子?從來沒有什麼風聲他與信陽方面有關係。」他自然清楚,范閒對付崔家是因為長公主的關係。而他查崔家與二皇子的關係,自然也是要針對長公主,所以有些奇怪為什麼會把二皇子牽涉進來。

    「直覺。」范閒平靜說道:「對付信陽的事情,打一開始我就沒有瞞過你,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你和我有天然的同盟可能。至於對二皇子起疑,是因為我發現,我在北齊的半年時間,他在慶國顯得太安靜了……而且我最近在一處才慚漸知道。這位看似不顯山不露水的二殿下,竟然在朝中有這麼大的勢力,有那麼多的官員都與他來往得熱乎。」

    之所以范閒認為二皇子安靜得有些不尋常,是因為他以前世的眼光看來,在皇權之爭中,具有先天優勢的太子,只要什麼都不做,基本上就可以保證自己的將來,而這一年多的時間,沒有了長公主的暗中影響。太子確實也是在這樣做的。而二皇子則不一樣,如果他將來想登上大寶之位,就一定要做些什麼,安靜的狗可能會咬人,但安靜的皇子一定不能搶班奪權。

    言冰雲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看來,大人還是決定要摻和到皇子們的鬥爭之中。」

    范閒笑著搖了搖頭:「不,我只是在做準備。以防將來被他們的鬥爭,害得自己連間房子都沒得住了。」

    言冰雲沉默了稍許,似乎是在盤算這件事情後面的影響。畢竟身為臣子,沒有人不會關心將來的朝政走向,尤其是像范閒、言冰雲這樣年輕有為有大臣。

    「大人……是太子那邊的人?」言冰雲忽然抬起頭來,有些無理地直視范閒的雙眼,問了這樣一個顯得有些患蠢,過於直接。沒留絲毫餘地的問題。

    范閒微微一怔,臉上卻緩緩多了絲笑意,搖頭說道:「不是。」

    言冰雲沉靜片刻後也漸漸笑了:「原來大人……是陛下的人。」

    范閒沒有說什麼,清楚對方一定會幫助自己——言冰雲被關了一年,早就已經悶得不行,如今回到京都還在療養,自己給他這麼一件「好玩」而且「刺激」的事情辦,不怕他不上鉤。

    ……

    言冰雲又低頭極為細緻地將那個案卷查看了一遍,搖了搖頭:「一處的京中偵察做得雖然不如當年,但還是不錯。只是這等大輪廓的事情。根本不能單從京中的情報著手。情報是需要互相參考的,這些資料已經是成品,價值不大。我知道沐鐵那個人,對於單個案子他很有辦法。但這樣的大局面,他根本無法掌控。如果……如果大人信任我,這件事情由我攏總。」

    信任?范閒看著他低著的頭,看著這個比自己只大幾歲的年輕人眉毛裡夾著的銀絲,瞇了瞇眼,說道:「我信任你。」信任這個東西,本來就是這麼簡單而純依心判的事情。

    「要多久的時間?」

    言冰雲抬起頭來,話語平淡卻油然而升一股自信:「我下月回四處,月底前我給你消息。」

    范閒點了點頭:「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言冰雲搖頭:「如果這件事情鬧大了,我不想當替罪羊。」

    「放心,我最喜歡羊了。」范閒哈哈笑了起來,高興的不僅僅是二人似乎又找到了在北齊上京的默契,又開始同時籌劃一些事情,更高興的是,他知道如果言冰雲真的開始調查起這件事情,那麼在今後的仕途上,小言公子只能跟著小范大人走。

    二皇子與信陽的關係是一定要查的,但能把小言抓到自己的班底中來,卻是更重要的事情。

    「對了。」言冰雲忽然皺眉說道:「我想……向大人求一支兵。」

    范閒好奇問道:「你一直在休養,難道暗中也在查什麼?至於求兵,言大人手下的四處那麼多精兵強將,你用得著向我求?」

    廊外的雨下得更急了,啪啪啪啪打在石板地上,似乎想要衝出無數的麻點來,而庭間的那些樹木在喝飽了水後,這時候也開始低垂著葉子,開始害怕急雨的暴虐。言冰雲的眉頭閃過一絲憂鬱與擔憂,說道:「南方有一椿連環命案。橫貫幾個州府,刑部十三衙門死了不少人也沒有抓到那個兇手,所以這案子經陛下口諭,轉到了院子裡來。」

    范閒點點頭,他是個博聞強識之人,還記得自己二人在北齊上京的時候、就曾經收到過院中的密報,只是當時並沒有怎麼在意。

    言冰雲有些不解說道:「這是四處的權限之內,但沒有想到四處接手之後。連續死了十三名密探,卻沒有抓到那個兇徒的蛛絲馬跡,而且死相極為淒慘,據回報得知,這名兇徒很顯然是位強悍的武道修行者,只是沒有辦法確認是幾品,不過看他能夠悄無聲息地殺死這麼多調查官員,估計至少也在九品之上。」

    范閒也開始對這件事情產生了興趣,在天下承平的今日,只要一位武道修行者擁有九品以上的實力。不論在哪個國家,都可以獲得官方的大力招攬,朝廷的竭力相迎,就連軍方因為某些方面的原因,也一改往年的態度。開始對這種高手大肆吸納。

    只是九品以上的高手,放在全天下看也沒有多少個。而東夷城那邊仗著富甲天下,又有四顧劍開廬迎客,所以擁有天下九品以上高手的數量最多。

    所以說,一名九品以上的高手,可以像葉家一樣,成為保護慶國的軍事力量中的一員,也可以像北齊何道人一樣,成為朝廷編外的刺客好手。就算他愛好自由,但最不濟也可以去往東夷城,平時偶爾幫東夷城的商團做做幕後的強者,閒時去四顧劍的劍廬與同修們切磋一下技藝……這些都是既富且貴又有江湖地位的選擇。

    連環殺人?是準備強姦還是搶劫?一位九品高手,斷斷然不需要做這些事情。

    「也許他是位變態殺手。」范閒歎了口氣,「……只是喜歡殺人的快感。」

    言冰雲皺緊了眉頭,似乎沒有想到世界上會有這種人,當然,也沒有完全聽懂變態的意思,說道:「四處的折損太大。所以需要朝廷派出強悍的武者南下查探,但你也知道,九品以上的高手沒有幾個。京都裡的這幾位,官階都在我父親之上。四處自然開不了口,陛下也不會同意,所以我準備向大人你借兵。」

    范閒好奇說道:「一處裡也沒有這種高手……就算是家中的護衛,頂多也只有兩位七品,這就已經算了不得了。」

    言冰雲翹起唇角,一笑說道:「我要借的是……高達!還有他手下那六把長刀!」

    范閒看著他那陰謀的勁兒,恨不得一巴掌甩過去,冷聲嘲笑說道:「咱兄弟二人倒是心願一致,我也是想把高達留在自己身邊,第一時間就找老爺子要,結果呢?」他一攤雙手:「和你一樣,都是癡心妄想罷了,宮裡的人,哪能隨便借給我們。」

    「這個,我不管。」言冰雲笑瞇瞇說道:「如果將來高達被調到大人手下,還請大人借我四處用幾天。」

    范閒一怔,看著他臉上極少浮現出來的笑容,心裡咯噔一聲,知道言家在京中別有門路,莫不是對方聽說了什麼?難道高達那七把刀,真要歸了自己,一想到這椿好事兒,他也忍不住樂了,應承道:「承你吉言,若其有這天,借你使使也好。」

    說完了正事兒,范閒瞄了一眼安靜的房內,開始取笑他:「最近和沉大小姐過得如何?」

    言冰雲一提到這件事情,馬上就又變成了冰塊兒,寒聲道:「大人請自重。」

    「自重個屁!」范閒罵道:「你搞根鐵鏈把她捆著,那倒是讓她自重了,不過你也就和頭前說的南方的殺手一樣……變態了。」

    雨一直下,氣氛不算融洽,在同一個屋簷下,范閒得意地張牙舞爪,言冰雲氣得不會說話,他能猜到變態這詞兒不是好詞兒,氣得不行,咬牙拍椅痛道:「當初如果不是你把她留在使團裡,我會被折騰得沒有法子?」

    「你把她扮作丫環。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何況我看你沒必要用鐵鏈子鎖著她,有你在這間宅子裡,估計沉大小姐捨不得到別處去。」范閒繼續笑著刺激他。

    「那大人有何辦法?」言冰雲冷笑道:「那位北齊大公主也算了得,在京都呆了沒幾天,居然就能使喚著大皇子來府上給我壓力,讓我好生對待沉大小姐。她可是沉重的女兒,齊國通緝的要犯,如今是殺又殺不得。放又放不得,能怎麼辦?」

    房裡隱隱傳來一聲幽怨哭泣。

    范閒將目光從房門處收了回來,這才知道原來大皇子居然也知道了這件事,皺眉正色道:「如果真是不方便,我將沉姑娘帶回府上。」

    言冰雲霍然抬首,范閒強悍地沉默不語,許久之後,言冰雲才緩緩地點了點頭。

    ……

    一行人出了言府之後,隊伍裡已經多了一輛從范府調來的馬車。范閒沒有再在雨中散步的雅興,坐在車廂裡。側頭看著那位滿臉惶恐不安的沉大小姐,微笑安慰道:「沉小姐放心,住些日子,等事情淡了,我再將您送回言府。」

    他查二皇子的事情,是基於自己與長公主之間死仇這麼個光明正大的理由,也基於某個自己永遠都不會宣諸於口的隱晦理由。事情實在太大。如果自己手中沒有握住某些東西,實在是不敢全盤信任言冰雲,信任這種東西,雖然是直覺與心判的事情,但在還不足夠的時候,更多是一種利益的糾葛關係——唯一讓范閒滿意的是,沉小姐在府上,相信言冰雲會常來府上與自己談心的。

    言冰雲深受監察院風氣薰陶。雖然對范閒接走沉大小姐有些暗中不爽,但也沒有太大的牴觸情緒,畢竟沉大小姐對於他言宅而言,也是個定時炸彈,雖然現在還沒有爆,也己經擾得他父子二人天天爭吵不休,如今被范閒接回府去,一方面是雙方達成一種互換以尋求信任上的平衡,一方面也是暫時平息一下。

    范閒看著窗外的雨街,歎了一口氣。想到一年前,也是在一個雨夜裡打開了那個箱子,想到那夜的如顛似狂。再聯想到如今自己的陰暗乏味,他這才知道。自己還沒有來得及改變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已經很深刻地改變了自己。

    車至燈市口,雨漸小,人漸多,馬車的速度緩了下來,都面似乎有些擁擠,暫時動彈不得。此時僅能容納三輛馬車並行的長街上,一輛馬車從後面超了上來,與范府的馬車並成一路,一隻豐潤的手臂帶著鵝黃色的衣袖伸了過來,掀開了范閒馬車的窗簾,驚喜喊道:「師傅!」

    范閒早已注意著,舉手示意車旁已經拔出刀來的鄧子越住手,訝異地望了過去,有些意外對方半年不見,居然還記得自己師傅的身份。

    那輛馬車上的葉靈兒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眸,吃驚地望著車廂裡的范閒與沉大小姐,接嘴說道:「果然不愧是靈兒的師傅……這又是被你騙的哪家姐姐?」

    范閒沒好氣罵道:「知道是師傅,也不知道說話尊敬些,都快要當二皇妃的人了,這大雨天的還在外面瞎逛什麼?」

    如今的范閒,已經開始懷疑起二皇子在牛攔街殺人事件中扮演的真正角色,那宴是二皇子請自己,雖說事後查出是司理理向長公主方面投的消息,而長公主安插在宰相府裡的那位文士,暗中與婉兒二哥謀劃的此事,但范閒始終對於二皇子沒有放鬆過警惕,因為在湖畔度暑回來後與太子的巧遇這件事情是二皇子安排的,一個習慣了用心思算計別人的人,只怕不可能如何光明。

    所有的人都以為長公主支持東宮,包括范閒在內當初也沒有跳出這個念頭。但如今細細看來,以長公主如此變態的權力慾望,支持一個正牌太子……對於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當范閒與靖王世子李弘成在一石居吃了頓飯後,卻意外地發現一石居的後台老闆是崔家,崔家的後台是信陽,幾個珠子一串起來,雖然證明不了什麼,甚至也說明不了什麼,但他堅信著自己的直覺,二皇子的安靜很反常,他在宮中一定有強大的力量支撐。

    而如果二皇子真的和長公主是一條線的,那范閒只好對他說一聲——抱歉。

    ……

    雖然已經開始調查二皇子,但對於眼前這位姑娘,這位在明年開春就持成為二皇妃的女孩兒,范閒並沒有太大的牴觸情緒,甚至連面上的表情都遮掩得極好。與葉靈兒的初次見面並不愉快,而後來更是用小手段與大劈棺打過一架,但婚後她常來府上找婉兒玩,幾次接觸之後,范閒反而有些欣賞這個眼若翠玉般清亮的漂亮小女生,因為她身上帶著的一股與一般大家閨秀不一樣的灑脫勁兒。

    只是他有些受不了葉靈兒總是當著婉兒的面一聲一聲地喊他師傅,又喊婉兒姐姐,生生把自己喊老了一輩。

    馬車裡的葉靈兒興奮說道:「師傅,回來了怎麼不去找我玩?」

    「師傅,你這是要去哪裡?」

    「師傅……」

    范閒揉揉太陽穴,聽著那一串的話語,苦笑著失神歎息道:「悟空,你又調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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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四章 戴公公的英明決定

    范閒在湖畔教了葉靈兒一些小手段,實際上是偷學了葉家的大劈棺,偏偏對方則把師傅從去年叫到了今天,這個事實讓他有些好笑,有些歡喜,說道:「去哪兒呢?」

    葉靈兒應道:「我要去你府上見婉兒。」說完這句話,她看了他身邊的沉家小姐一眼,鼻子哼了哼,沒有說什麼。

    范閒最不喜歡她骨子裡灑脫之餘多出的那絲驕縱,純以自己的是非去判斷旁人的做法,默然沒有接話。他擺出師傅的譜兒來,葉靈兒卻極吃這套,這一年的相處,她也知道范閒是個特別在意細節的人,笑著說道:「別生氣,知道你如今是監察院的紅人,想金屋藏嬌也不至於帶到大街上來。」 '|&V1d)B9N6S#I4Q,d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這時候前方的擁擠似乎緩解了一些,葉家的馬車搶先走了過去,卻又停在了那處,似乎葉靈兒發現有什麼熱鬧可瞧。

    范閒揮手示意馬車往並走,來到葉家馬車之後,他穿著雨衣下來,鄧子越幾名啟年小組成員也趕緊跟了上去。

    馬車上的葉靈兒看見他們穿著那件灰黑的雨衣,行走在雨中,這才知道范閒不是路過燈市口,而是專門來燈市口辦事的。

    ……

    燈市口檢蔬司戴震,每天的工作就是等著下屬將城外的蔬菜瓜果運進來,然後劃定等級,分市而售,同時處理著內廷與各大王府公府的日例用菜,準確來說,他就是個給慶國貴族們家的大廚打雜的——只是這雜打得範圍有些寬廣,一棵芹菜不值什麼錢,但一百棵芹菜就值些錢。一顆雞子兒不值什麼錢,但一百顆雞子兒卻足以在一石居裡換頓好酒席。

    檢蔬司算不上衙門,沒品沒級,甚至由於供的地方太多,竟是連個直屬的主管衙門都沒有,或許是因為官員們覺得往京都城裡送菜撈不到什麼油水,所以沒有怎麼注意。其實范閒卻清楚。這種現象的產生,與這些年裡時而推行,時而半途而廢的新政脫不開干係,陛下瞎玩著,這下面的機構自然也是紛亂冗余的厲害。

    戴震身為檢蔬司主官,這些年裡安安穩穩地賺著雞蛋青菜錢,他以為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些不起眼的東西裡夾雜著多少好處,時常半夜在被窩裡偷著笑,就連自己最疼的那房小妾。天天攛掇著他去叔叔那裡求個正經官職,他都沒有答應。

    美啊,賣菜賣到自己這份兒上,也算是千古第一人了——戴震不免這樣在心中恭維著自己。

    但今天他美不起來,也笑不起來,就在這一場秋雨之中,監察院一處的官員們直接封了他那間小得可憐的衙門。還堵住了大通坊的帳房——大通坊裡全是賣菜的販子,京都三分之一的日常用菜,就是由這裡提供。

    他鐵青著臉,趕到了帳房裡。看著裡面那些穿著黑衣的厲鬼們,拍了兩下臉頰以讓笑容顯得更溫柔些。說道:「原來是一處的大人們來了,正想著秋深了,坊裡多了些稀奇的瓜果,哪天得去孝敬一下……」

    一處今日查案打頭的是沐風兒。他明知道今天的行動是范提司要在京都做出的一個示範,哪裡敢有半點馬虎。望著戴震冷冷道:「戴大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一處的官員早已經熟門熟路地封存了帳冊,並開始按照名冊裡的人名,在坊中點出那些人來,往坊外的馬車上押。

    秋雨還在下著,戴震的心愈發地涼了,賠笑說道:「我哪裡敢稱什麼大人,沐大人莫不是誤會了什麼。」他習慣性地往沐風兒的袖子裡塞了張銀票。

    沐風兒看了他一眼,心裡有些可憐對方,難道對方連范提司主掌一處這件事情都沒有聽說過?身旁早有兩名冷漠的監察院官員上前,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在戴震的膝彎裡,將他踹倒在地,從腰後取出秘製的繩索,在他的雙手上打了個極難解開的結,動作異常乾淨利落,想來一處當年沒少做這等事情。 8g(y3w6|/f#O6I

    戴震跌在地上,心頭大亂,手腕劇痛,又羞又怒,終於忍不住開口罵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沐風兒摸了摸懷中的手段,想了想,還是沒有取出來,說道:「奉令辦案,請戴大人配合。」

    戴震慌了,眼珠一轉,高聲喊道:「救命啊!監察院謀財害命!」

    當監察院一處小隊頂著暴雨衝進檢蔬司時,愛看熱鬧的慶國人早就已經圍了過來,只是畏懼監察院那抹濃郁的黑色,百姓們不敢靠得太近,這時看著平日裡趾高氣揚的戴大人被擒得如此狼狽,心中也自惴惴,而那些戴震暗中養著的打手,卻是藉著這聲喊哄鬧起來,攔住了監察院眾人的去路。

    戴震手被綁著了,心裡卻轉得極快,知道監察院出手,向來沒有收手的道理,拚命嚎叫著:「監察院謀財害命!」其實他心裡也慌著,一時間想不出什麼輒來,只好揪著謀財害命四個字瞎喊,希望宮裡的叔叔能盡早收到消息,能在監察院將自己關入那可怕的大牢前,想辦法將自己撈出來。

    看著被挑動了情緒的民眾圍了上來,沐風兒皺了皺眉頭,從懷中取出文書,對著民眾們將戴震的罪行念了一遍。

    京都裡的苦力黎民們大都是深信官家的,心裡其實也是信了,畢竟誰都知道戴震手腳不乾淨,但是眾人圍了上來,退去卻不容易,一處今天來的人少,又要拿著帳冊與相關人證,不免顯得有些為難。

    看著這幕,沐風兒心頭大怒,卻遠遠瞥見圍觀人群之外,兩輛馬車旁邊,正有幾個不熟的監察院同僚正穿著雨衣拱衛著范提司,在大雨之中冷漠地注視著這邊,他心頭一陣慌亂。喝道:「走!」

    戴震雙手被捆,卻知道監察院那處地獄實在不是官員能去的地方,脹紅了臉,哭嚎啞了嗓子,像個孩子一樣拚命地坐在地上,硬是不肯下台階。

    而他的那些心腹也起著哄圍了上來,雖然不敢對監察院的人動手,但卻有力地阻止了沐風兒的逮人歸隊。

    大雨之中,范閒冷眼看著不遠處石階上下的這一幕,心裡對沐風兒做了個不堪重用的評語,卻聽著身後馬車裡傳來葉靈兒好奇的聲音:「師傅,你們監察院現在做事也實在是有些荒唐,這光天化日的,與那小官拉拉扯扯,成何體統,讓這百姓們看了去。朝廷的臉面往哪兒擱啊?」

    雨點擊打著范閒頭上的帽沿,將邊緣擊打得更下了些,遮住了他半張臉。

    「官員自己不要顏面,朝廷也就不用給他們顏面。」他平靜說道:「靈兒,你別看這官兒小,他一年可以從宮中用度裡摳下五千多兩銀子,至於這些年裡從大通坊裡撈的好處。更是不計其數。」

    葉靈兒半邊身子擱在車窗上,雨水打濕了她額上的那縷髮絲,清眸裡興趣大作,她今日去范府頑耍。沒料到路上遇見范閒,更跟著他看了這一場熱鬧。這才知道,原來這麼小的官兒,也能貪這麼多的銀子。

    這個時候,沐風兒一行人終於十分辛苦地從檢蔬司裡殺了出來。來到了范閒的身前,而戴震被他們拖著。硬是在雨水裡拖了過來,好不淒涼。

    那些打手也圍了過來,只是似乎看出這兩輛馬車所代表著的力量與權勢,不敢造次,而那些京都的百姓們,看著范閒與鄧子越數人身上的裝扮,似乎能感覺到這些穿著雨衣的人,身體裡所散發出的那股寒意,下意識地退遠了一些。

    戴震還真是個潑辣的小官,身上的官服早就已經被污水染了個透,頭髮也散在了微圓的臉上,看上去狼狽不堪,卻猶自狠狠罵道:「你們這些監察院的,吃咱的,喝咱的,還沒撈夠?……又想抓本官回去上刑逼銀子!」

    四周的愚民百姓聽他如此說話,臉上不由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范閒微低著眼簾,看著面前倒在雨水中,不停蹬著腿,像臨死掙扎的豬一樣的官員,並不急著封他的口,因為監察院在天下士民的心中,早就是那個陰暗無比的形象,就算戴震再多罵幾句,也不能影響什麼大局。而且今天只是打一隻小貓,關鍵處在於,他想看一下自己的這些下屬們,辦事的能力究竟如何。

    看著面前一臉愧疚,還有一絲惱怒的沐風兒,范閒搖了搖頭,問道:「為什麼不選擇半夜去他家中拿人?雖然今天下雨,你也知道大通坊裡人多,很容易出亂子。」

    沐風兒一怔,心想條例新細則裡,您寫得清清楚楚,今後辦案,盡量走明處的路數,所以才選擇了當衙拿人,想辦得漂漂亮亮的,響個名頭——如果換作以前,監察院真要拿哪位官員,當然是深更半夜,去他家裡逮了就走——這怎麼又成了自己的不是了?

    范閒沒有等他辯解,又道:「就算你要白天來,也可以封了帳房之後,馬上走人……憑你們的手段,難道不能讓戴震安安靜靜地回院?你們那些手段留著做什麼用的?還念什麼公文罪行,你以為你是大理寺的堂官?我是不是還得專門請個秀才跟著你們宣諭聖教?」

    聽著這些尖酸刺心的話,沐風兒連連叫苦,一方面是戴震後面的靠山確實夠硬,亂上手段,怕有後患。一方面他也是擔心提司大人是位大才子,只怕會看不得他們做那些陰煞活兒。

    ……聽到范閒的諷刺,他才反應過來,提司大人雖然頂著個詩仙的名兒,看來並不牴觸監察院裡的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甚至似乎比自己還要熱衷一些。

    這時候,戴震還趴在雨水裡嚎哭著,被泥水迷的眼看見沐風兒在對誰稟告,知道是監察院裡的大人,不免有些害怕。他沒認出范閒,卻認出他身後那馬車裡的葉靈兒——葉靈兒身為京都守備獨女,自幼便喜歡在京都的街道上騎馬。不認識她的老京都人還沒有幾個。

    戴震馬上對著馬車上的女子哭嚎道:「葉小姐為下官做主啊……」

    葉靈兒看了一眼范閒平靜得有些怪異的臉色,哪裡敢說什麼,倏的一聲將腦袋收了回去。

    戴震知道今天完了,終於使出了殺手鑭,高聲大罵道:「你們知道我叔叔是誰嗎?敢抓我!我叔叔是……嗚!」

    得了范閒的眼色,鄧子越知道大人不想聽見戴公公的名字,橫起一刀扇在了戴震的嘴上!

    沐風兒這時候才明白了過來。有些慚愧地從懷裡掏出一根兩頭連著繩索的小木棍,極其粗魯地別進了戴震的嘴裡,木棍材質極硬,生生撐破了戴震的嘴角,兩道鮮血流了下來,話自然也說不出來了。

    四周民眾驚呼一片,范閒充耳不聞,只對著沐風兒說道:「我不管他叔叔是誰,我只管你叔叔是誰。做事得力些,別給沐鐵丟人。」

    沐風兒羞愧應了一聲,將滿臉是血的戴震扔回馬車上,回身便帶著屬下抓了幾個隱在圍觀民眾中的打手,根本不給對方任何反抗的機會,直接就是用院中常備的包皮鐵棍,狠狠將他們砸倒在地。

    看著動手了。圍觀的民眾無不畏懼,叫嚷著四處散開,卻又在街角處停下了腳步,好奇地回頭望著。

    只見一片暴雨之中。幾名穿著雨衣的監察院探子,正揮著棍子。面色陰沉地毆打著地上的那些大漢,也許是這麼些年監察院的積威,那些大漢竟是沒怎麼敢還手。

    場面有些血腥。

    ……

    范閒看著遠方那些看熱鬧的民眾,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卻令人意外地沒有回自己的馬車,而是將帽子一掀。直接穿進了葉靈兒的車廂。

    葉靈兒受了驚嚇,心想你一個大男人怎麼鑽進自己的車裡來了?

    范閒裝成並沒有意識到這點,看著葉靈兒微濕的頭髮,愣了愣,從懷裡取出一張手絹遞給她。葉靈兒接過來擦了擦自已的濕發,嗅著手絹上有些淡淡香氣,以為是婉兒用的,笑了笑,然後開始問先前究竟是什麼事情?

    范閒苦笑一聲,將戴震的所作所為講與她聽了。葉靈兒好奇說道:「這麼點兒小事,怎麼有資格讓你親自來看著。」

    范閒冷笑一聲,說道:「這京都的水深著,你別看那戴震只是個管賣菜的官兒,但貪的不少,之所以他有這麼大的膽子,還不是因為他有個好靠山。他的親叔叔是官裡的戴公公,我今天親自來坐鎮,就怕手下動手太慢驚動了老戴,我不出馬,一處還真拿這宮裡人沒辦法。」

    葉靈兒睜著那雙明亮的眼睛:「爹爹曾經說過,宮裡的事情最複雜,叫我們兄妹盡量別碰,師傅你的膽子真大。」

    「不過是個太監罷了。」范閒笑了笑,心裡想著,太監本來就是沒有人權的。

    葉靈兒不贊同地搖搖頭,說道:「不要小看宮裡的這些公公,他們也是有主子的,你落了他們面子,也就是不給宮裡那些娘娘們的面子。」

    范閒微微一怔,似乎此時才想到這個問題,片刻之後臉上回復陽光笑容,說道:「那又怕什麼?我不喜歡婉兒去宮裡當說客,如果那些娘娘們找我的麻煩,我這假駙馬,大不了吃頓宮裡的規矩板子罷了。」

    葉靈兒微微偏頭,看著這今天不怕地不怕的傢伙,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車到了范府大門,二人下車,早有籐子京在外候著,范閒吩咐他讓媳婦兒來把沉家小姐安置到後街的宅子,便領著葉靈兒往府裡走去,卻還沒有忘了將葉靈兒手上的那塊手絹求了回來。

    手絹是偷的海棠的,范閒不捨得送人。

    戴公公是淑貴妃宮中的紅人,而葉靈兒馬上就要成為二皇妃,等於說淑貴妃是葉靈兒未來的婆婆,葉靈兒也馬上就是戴公公的半個主子——范閒先前與葉靈兒說那麼些子閒話,為的就是這層關係,手絹捨不得送她,但能用的地方還是一定得用。

    這雨在京都裡連綿下了一天。在暮時的時候終於小了些。得到了消息的戴公公氣急敗壞地從宮裡趕了出來。

    他是宮中當紅的人物,因為淑貴妃文采了得,時常幫陛下抄寫一些辭文,連帶著他這位淑貴妃身邊的近侍,也有了往各府傳聖旨的要差,就像范閒第一次領到聖職受封太常寺協很郎時,傳旨的便是這位戴公公。往各府傳旨,好處自然拿了不少,如今他違例出宮入宮,也沒有誰敢說句閒話。

    戴公公滿臉通紅地站在檢蔬司門口,看著裡面的一地狼藉,聽著身邊那些人的哎喲慘叫之聲,氣不打一處來,指著自己侄子的那些手下尖聲罵道:「早就和你們說過!京裡別的衙門可以不管,但這監察院一定得要奉承好了!」

    有個人捂著被打腫了半邊臉,哭著說道:「祖宗爺爺。平日裡沒少送好處,今兒大爺還遞了張銀票,那個一處的官員也收了,誰知道他們還是照抄不誤。」

    戴公公氣得渾身發抖,尖著聲音罵道:「是誰敢這麼不給面子!哪個小王八蛋領的隊?我這就去找沐鐵那黑臉兒……居然敢動我戴家的苗尖尖兒!」

    他是宮裡的太監,監察院管不著他,還確實有說這個話的底氣。老羞成怒之下,便坐著轎子去一處要人,雖說戴震這個侄兒不成器,但這年年還是送了不少銀子來。總不能眼看著他被監察院裡的那些刑罰整掉半條命去——京都的官場,誰不知道監察院那種地方。進去之後就算能活著出來,只怕也要少幾樣零件兒!

    轎子來到一處衙門的門口,戴公公心裡卻動了疑,多了個心眼。先讓自己的小跟班進去打聽了一下。

    不一會兒功夫,小跟班兒出來在他的耳邊低語了幾聲。戴公公的臉色馬上就變了,盤桓許久後,一咬牙道:「回宮。」

    渾身帶傷的那個打手,看著老祖宗的轎子要回宮,心裡頓時慌了神,也顧不得就在一處的門口,就直接喊道:「老祖宗,您得可為咱們主持公道啊!」

    戴公公果然不愧是出身江浙余佻的人,宣旨的經歷練就了嘴上的上佳功夫,一口痰便吐了過去,不偏不倚恰好吐在那人的臉上,顫抖著聲音咒罵道:「咱家是公公!不是公道!」

    說完這番話,他便窩回了轎子裡,心裡極為不安。先前小跟班打聽得清楚,今天親自領隊的人,居然是小范大人!

    戴公公這時候才想起來,聖上已經將院裡的一處劃給了范提司兼管……只是,這位小范大人為什麼瞧上了自己的侄兒?戴公公清楚,自己的侄兒就算貪,但比起朝中這些京官來講,實在只是一隻螞蟻。

    他哪裡想到,范閒只是想練兵以及做筆開門買賣,卻聯想到了自己,一想到范家如今薰天的權勢,戴公公的心裡也不禁寒冷了起來。

    戴震手下的那個打手,看著絕塵而去的小轎,有些傻乎乎地抹去臉上的噁心痰液,心裡始終鬧不明白,戴公公這是怕誰呢?

    ……

    後幾日,戴公公覷了個機會,在淑貴妃的面前提了提這件事情,奢望著能把侄兒撈出來,也想打聽一下風聲。不料淑貴妃竟是不知道從哪裡已經提前知道了此事,對他侄兒戴震的所作所為清清楚楚,好不惱怒,狠狠地將他責罰了一通。

    戴公公這時候才醒悟到,那位小范大人早就已經通過某個途徑斷了自己的後路,又驚又懼之下,他終於捨了這張老臉,好不謙卑地跑到宜貴嬪宮中一通討好,這才通過柳氏的關係,悄無聲息地向范府遞了張薄薄的銀票。

    另一邊,負責審理此案的沐風兒也在撓頭,他看著沒有轉去天牢的戴震,心裡一陣惱火,就是這個潑竦貨色,讓自己在范提司面前丟了大臉,但范提司卻下令不准對這個小角色用刑,這是為什麼?他手裡摸著腰帶中才發下來的豐厚銀兩津帖,不免犯了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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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8 01:37:0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五章 黑與白的間奏

    范閒令一處捉拿戴震,正是因為對方身後有那位太監頭子。

    京都裡的官員發現連戴公公都乾淨利落的服了軟,自然震懾於監察院一處的決心與范提司的手段,一處的工作,有條不紊地在京都裡暗中開展起來,依照往年的規矩,黑夜裡破門而入,悄無聲息地將那些官員請回院中。

    突入起來的整肅行動,給京都帶來了一陣並不如何愜意的寒風,眾京官以為這位大才子又要像春天時的那場案子一樣,在京中掀出一場風波來。但漸漸人們發現並不是這麼回事兒。此次風波中查出的官員品秩都比較低,沒有各派裡的要緊人物,也沒有什麼牽連甚廣的大案。

    朝中的大老,各皇子的臣屬,看在范閒的面子上,戴公公的前車之鑒上,並沒有做出什麼激烈的反應,時日久了,發現這場風波並沒有涉及到官場的要害,只是些零碎的敲敲打打,眾官本有些提著的心,也放回了腹中,猜想范閒只是新官上任,借這三把火立危而已。

    火勢雖然不大,但總有人擔心被波及,所以最近這些天,柳氏成了范府裡最忙的人,那雙往日裡喜歡毫無煙火氣遞過一張銀票取的手,如今開始極有香火憐憫氣息地收銀票,而這些銀票她自然全部轉到了范閒那裡,范閒又揀了大部分發到了處裡,又將剩下的部分送到了言府。

    從古至今,從范慎的世界,到范閒的世界,錢財,始終都是收撫人心,以及安撫人心的無上利器。

    所以監察院一處的職員們幹勁好了許多,而成功地親密接觸過尚書夫人手指的各派官員們,也心安了不少——送錢的,收錢的,各自安慰。

    ===================================

    事務已經步入正軌,所以范閒近日沒有去新風館,而是坐在自家的書房裡翻看著手中的案宗。案宗是沐鐵歸納的,文筆雖不精緻。但勝在條例清楚。

    戴公公的那位侄兒,在交了一大筆罰金之後,終於僥倖從監察院裡全身而回,鑽了慶律的空子,沒有移往刑部或是大理寺,只是檢疏司的那個小官兒自然是當不成了,另外幾宗小案子也處理得比較溫和。

    依道理講,監察院既然查檢疏司的案子,只怕那位戴震不只要掉烏紗帽,連那腦袋也保不住。不過范閒有些欣賞戴公公的知情識趣,幫自己減少了日後的一些麻煩,而且葉靈兒默不作聲地進宮幫自己說了話,卻又代傳了淑貴妃的一句求情話兒——這個人情自然是要賣的。

    史闡立看著書桌對面自己那位年輕的「門師」,有些坐立不安。春闈之後,他的三位好友侯季常、楊萬裡、成西林已經外放為官,據來信講,在各郡路都做得不錯 ——林宰相在朝中多年,各郡路州中,自然遍佈著關係,這些人如今都把眼睛瞧著范閒,對於范閒的三位「得意門生」,自然是要多加照拂。

    四人中,只有他榜上無名,自然無法立刻踏上仕途一展身手。范閒臨去北齊之前,由給他留了封信,讓他等著自己回來。不料范大人回來之後,卻馬上接受了監察院一處的事務。史闡立實在不清楚,自己能幫門師做些什麼,想到友朋以為一方之牧,而自己卻只能坐在書房裡抄錄一些案宗,縱使他性情極為疏朗,也不免有些黯然。

    范閒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是不是覺得太悶了些?」

    史闡立苦笑說道:「老師年紀比我還要小幾歲,都能如此沉穩與繁瑣公文之中,看來學生也要磨礪些性子。」

    范閒呵呵一笑,心想如果是侯季常在這裡,肯定會站起身來回話;如果是楊萬裡,說不定早就忍不住心中的疑問,開始質問自己為什麼私放重犯。只有這位史闡立不急不躁,卻又不會言語乏味,自己當初決定讓他留在身邊,看來不是個錯誤的選擇。

    「別叫老師了。」他說道:「我寧肯你叫我大人,不是官位太濃,實在是覺著感覺有些荒唐。」

    史闡立愣了愣,其實考生比主考官年輕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實在常見,他自己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范閒將桌上的案宗遞了過去,問道:「你有什麼看法?」

    史闡立不知道大人是不是在考較自己,只是這些公文,這兩天裡已經背的爛熟,搖頭誠懇說道:「學生是在不明白老師……大人此舉何意。如果真是要打老虎,也不至於總盯著這些耗子。」

    范閒笑著說道:「只是給一處的貓兒們找些事做,熟熟手,將來真做大事的時候,也不至於過於慌張。」

    史闡立假裝沒有聽到大事二字,誠懇請教道:「大人,在朝為官,自然要為聖上分憂,為朝廷做事,但是看大人這些天來的行事,雖然抓小放大,但總還是得罪了些人。」

    「得罪人,使監察院必有的特質。」范閒解釋道:「你也清楚,監察院是陛下的私人機構,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公器,而是聖上的私器。我們只有一個效忠的對象,所以不論是從宮中的角度,還是監察院自己的角度出發,我們必須要做一個得罪人的角色……而一處深在京中,被這京都繁華絆著,根本喪失了當初陛下的原意,不夠強悍,不夠陰狠。陛下讓我來管一處,自然是想一處回到最初那個敢得罪人的角色。」

    史闡立再也無法偽裝什麼,門師已經把話向他說的這般透徹,只有老實回道:「陛下是想大人……做一位孤臣。」

    范閒點點頭:「不偏不黨,陛下向我成為第二個陳萍萍,只是……」他話風一轉,微帶嘲諷說道:「我去院長大人府上拜訪過,府裡豪奢逾越王公,但那份刻到骨子裡的孤耿,實在非我所喜。」

    史闡立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愁苦說道:「可是大人如果虛以委蛇,聖上天目如炬,自然看的清楚,怕是對大人的前程不利。」

    范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心想那位皇帝老兒一般情況下,應該不會動比老虎更毒的念頭。

    史闡立也明白自己說的多了,轉了話題說道:「一處如今查案,雖然恢復了過往的傳統,開始在夜裡逮人,但是大人卻一直不肯遮掩消息,但凡有人打聽的都據實以告……學生是在不贊同。」

    范閒感興趣問道:「為什麼?」

    史闡立稍一斟酌後說道:「監察院乃是陛下的特務機構,之所以能夠震懾百官,除了慶律所定的特權之外,更大程度上是因為它的神秘感和陰……黑暗的感覺。世人無知,對越不瞭解的東西,越會覺得害怕。大人如今刻意將一處的行事擺在檯面上來,只怕會消弱這種感覺。讓朝野上下看輕了監察院。」

    范閒承認他說的有道理,但還是說道:「我知道你不贊同一處新條例裡面的某些條款,比如發佈消息之類,我也承認,如果監察院一直保持著黑暗中噬人惡魔的形象,對於我們的行事來說,會有很大的方便。」

    史闡立有些意外門師會贊同自己的看法,心想莫非是您不甘心世人視己如鬼?想扭轉形象?

    范閒接下來的話,馬上推翻了他的想像:「我也不在乎世人怎麼看監察院……但是你要清楚,我現在監管的只是一處,而不是整個院子。一處身在京都,除卻那些紮在王公府上的密探之外,所有的事情根本沒有辦法藏著。京都官員多如走狗游鯽,眾人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既然沒有辦法維持一處的神秘,那我乾脆亮明瞭來做,也許還能多一些震懾。」

    他接著認真說道:「但是,我只是求查案的結果光明呈現,並不要求過程也是如此,中間用什麼樣陰暗的手段,我都可以接受……你應該清楚,我並不想成為一名聖人。」

    史闡立點點頭,心裡極為安慰,看來自己的門師果然是一位敢於揭官場之弊,只是暫時有所保留的人物。

    范閒望著他,不知道對方對自己的看法,說道:「從今天起,但凡一處查辦的案子,在案結送交大理寺或刑部之後,你都要寫個章程,細細將案子的起由之類說清楚,然後公告出去,貼公告的地點我已經選好了,就在一處與大理寺之間的那面牆上。」

    史闡立瞠目結舌道:「這……這……這不合規矩吧,既不是刑部發海捕文書,也不是朝廷發榜,監察院……也要發公告?!」

    范閒沒好氣說道:「不是監察院,是一處!先前不是說了要光明一些?難道你準備讓我寫本小說四處去賣?」

    史闡立卻馬上喜悅應道:「這樣最好,可以解民之惑,又可以稍稍保持一下一處生人勿近的感覺……而且大人開了家書局,辦起來最是方便。」

    范閒氣得吐了口濁氣,起身往外走去,史闡立小心跟在他身後,終於忍不住問道:「老師,那學生這便是開始在監察院當差?」

    范閒歎了口氣,知道這天下的讀書人終究還是不願意進入陰森無恥的特務機關,拍拍他肩膀說道:「你是我的私人秘書,我與父親說一聲,暫時掛在戶部,改日再論。放心吧,沒有人會指著你的後背說你是監察院的惡狗。」

    ==================================

    走入范府後宅那大得驚人的花園中,范閒皺著眉頭,「用黑暗的手段,達成光明的結果?」他自認自己不是那等委屈自己的聖人,雖然他很願意為慶國的子民們做些事情,稍微遏制一下官場腐敗的風氣,至少保證南邊那道大江的江堤不至於垮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但一處的整風,更多出自他的私心。

    因為他雖然頂著個詩仙的名號,如今又有了新一代文人領袖的暗中稱讚,但與監察院積了二十年的陰穢相衝起來,對於自己的名聲總會有些損害,所以他要讓一處光明些。因為一個良好的名聲,會在將來幫自己很大的一個忙。

    想到關於黑暗光明的那句話,不由就想起在北齊與海棠聊天的時候,說起的那句「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要用它來對這個世界翻白眼。」,他不禁有些擔心北面的局勢,不知道海棠能不能把自己交待的那件事情安排好——五竹叔還在玩失蹤,,苦荷也沒有回上京的消息。

    遠處的院子裡,隱隱有幾位姑娘正在閒話。今兒個是個大晴天,秋後的螞蚱在青草裡玩命的蹦躂著,樹上的知了也趁著蟬生最後的時光拚命叫喚著,掩了那些女子們說話的聲音。大寶在院牆那裡捉螞蟻,范思轍那傢伙沒上族學,卻也沒在家中。

    范閒瞇著眼睛看了看,發現葉靈兒今天又來了,心裡不禁暗暗叫苦。這丫頭自覺地幫了范閒一個大忙,最近這些天老來府上玩,毫不客氣。待他發現葉靈兒身邊坐著的是那位羞答答的柔嘉郡主時,心裡更苦。十二歲的小姑娘變成了十三歲……可還是小姑娘,范閒可不想被小姑娘的愛慕眼光盯著。

    最近這些天,他已經拒絕了好幾次李弘成的宴請,言冰雲還沒查清楚,他得先躲著。而今天他得躲著柔嘉,這位對自己芳心暗許的小蘿莉。體內真氣一運,小范大人身形一輕,施展出棍影下練就的輕身功夫,黃草上一飛而過,悄無聲息地躍出了府去。

    =================================

    來到京都深正道那間王啟年花了一百二十兩銀子買的宅子,范閒坐在最裡面的那件屋子裡,舒服地伸了個懶腰。這裡才是他最隱秘的老巢,除了啟年小組和陳萍萍外,連家中的人都不知道他時常在這裡辦理公務與私務。

    鄧子越神色鄭重地將兩個竹筒放在桌上,然後退了出去。他知道自己還不如王啟年那般得到提司大人的信任,所以很自覺地除了屋。

    竹筒的顏色很相近,也許都是上京邊上燕山腳下的出產。封口處用的火漆也很相似,都很完整,應該沒有動過。只是竹節上的隱秘記號,讓監察院負責傳遞情報的密探知曉,這兩封極隱秘的信,分別屬於北方系統裡兩個獨立的路線。

    范閒拿起竹筒,首先是很認真地確認沒有人打開過。火漆上王啟年那一手頗有潘齡神韻的書法,確實不是好冒充的,這才放心地打開竹筒,取出裡面的兩封信來。

    一封信是司理理寄來的,一封信是海棠寄來的。范閒為了方便與海棠聯絡,專門為她設立了一條通信線路。

    司理理沒有送來什麼值得重視的情報,雖然她已經按照范閒與海棠的計劃,皈依了天一道,但入宮的努力暫時沒有收到成效。而上京城中,沉重家破人亡,除了重重打擊了後黨勢力之外,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反響。上杉虎也一直被圈禁在家,但信末說北齊國師苦荷已經回到了上京,一直閉關不出。雖然沒有人敢懷疑什麼,但司理理卻深信,那位絕世強者一定是受了傷。

    范閒笑了笑,這個天下能和苦荷那吃人肉的怪物打一架的,也只有那兩三位大宗師了。

    海棠的信裡面,卻是根本連那位大宗師的半個字也沒提——他與海棠是互通有無的關係,自然也不指望她能說什麼,只是關心那件祥瑞的事情安排妥當了沒有。

    他想了想後,開始提筆回信,催促海棠履行當時的約定。這件事對於海棠來說,只是順手辦的一件事情,卻對范閒有極重要的意義。而在給司理理的回信之中,他只是抄了李清照的一首小詞以示慰勉,並沒有多說什麼。

    其實在處理一處的這些天裡,范閒思考最多的,還是若若與李弘成的婚事問題。這件事情根本不在於世子的人品如何,雙方的ZZ立場有沒有衝突。對於范閒來說,最關鍵的,只有一點。

    妹妹喜不喜歡?

    若若已經表明了態度,不喜歡——雖然范閒像所有的兄長一樣,對處於青春期的女生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怒氣,心想莫非你不嫁人了?但更多的卻是發自骨子裡的保護欲。既然妹妹不喜歡,他就要著手破了這門婚,這是很簡單的道理。

    這不是小事,甚至可以說是范閒從澹州來到京都之後,遇見的最麻煩的事。聖上指婚,門當戶對,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撓這門親事的腳步。

    所以只有從兩個方面出發:一,盯住二皇子那邊,時刻準備將對方搞垮,拖累李弘成,到時候再要求退婚,也許可行。二,從若若這邊出發,給出一個良皇帝都無法輕忽的利益誘惑,暫時讓若若遠離京都。

    前一個手法,不知道會鬧出多大的動靜,後一個手法又過於虛無縹緲,連范閒自己都沒什麼信心。

    「人道一將功成萬骨枯,難道自己要搞一出一婚破除萬骨枯?」

    他自嘲地笑了笑,心想到時候如果真的不成,也只有麻煩五竹叔帶著若若丫頭天涯流浪旅行去,想來陛下也不可能因為這件事情,就真的把范府滿門抄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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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8 01:37:35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六章 聖人?

    回到宅子裡,葉靈兒與柔嘉郡主都已經回了。范閒回到房裡,喊四祺去倒茶,便支開了這位與思思一般、在秋天裡卻一直對自己發著春怨的大丫環,趁著房中只有自己與妻子的空,輕聲問道:「最近宮裡有什麼風聲沒有?」

    林婉兒正坐在窗邊,對著外面的天光繡塊東西,聽著他問話,有些詫異地抬起頭來:「出什麼事了?」

    時已近暮,天光入窗後散作一大片並不如何清亮的光線。范閒看著婉兒蹙緊了的眉心,心疼地走上前去,揉揉她光滑的眉心,說道:「這光線不好,繡什麼呢?」

    婉兒的臉色有些白,許是昨夜沒有休息好的緣故,低頭吃吃一笑,將手中繡的東西藏到身後,說道:「繡好了再給你看。」

    范閒看著妻子柔弱模樣,長長睫毛,心裡不自禁地有了一絲歉疚。打從春初離開京都後,對於妻子的呵護便比去年弱了些。這倒不是說他是位喜新厭舊之人--畢竟堂堂小范大人如今是連房姬妾都沒有--只是有太多的事情羈絆著他的心思,讓他很少理家的事。

    林婉兒想到他先前的問話,略一沉忖之後說道:「宮裡最近一直安靜著,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怎麼想到問這個?」

    范閒苦笑說道:「你那無情的舅舅讓我去管一處,還不知道要得罪多少官員。那些官員們的真正主子,都在宮裡住著的,我自然要多關心一下。」

    林婉兒的身份特殊,由皇祖母的恩寵,還有陛下的青眼看待,在宮裡的地位竟是比范閒當初想像的還要高。陛下沒有女兒,如今的青果並沒有正牌的公主,婉兒卻實在與一位公主差不了多少。

    她想了想後笑著說道:「放心吧,都知道陛下寵你,那些娘娘們當著面兒當然只會說你的好話。」

    范閒笑著道:「我面聖也不過數次,也不知道這寵字從何而來。如果說陛下寵你倒是可能,對於我嘛……不過是愛屋及烏罷了。」

    林婉兒眸子裡閃過一絲愛慕,輕聲說道:「相公總是這般……」她接著說道:「淑貴妃這些天對你真是讚不絕口的,宜貴妃嘛,你也知道,和咱們家是親戚,怎麼也要偏著你說話,只是皇後還是如往常一樣清清淡淡,至於其他的那些妃子,在宮中連說話的資格也沒有,我也就沒去記去。」

    范閒很相信妻子的判斷,他就算將來全盤執掌監察院,皇宮也是他的手指無法觸及的森嚴所在,而婉兒就是他最可靠的耳目與密探。而淑貴妃說自己好話,不外乎是自己賣了她一個小人情,幾句話又不用花什麼銀子。

    「寧才人那邊有什麼說法?」范閒好奇問道:「我與你大皇兄爭道的事情,應該早就傳到了宮裡。」

    林婉兒掩嘴笑道:「寧姨才懶得理你,她素來最疼我的,說你與大殿下是兩個小兔崽子胡鬧,將來她要一邊打五十大板。」

    范閒故作驚慌:「娘子啊!這宮裡的板子可不好受,你可得幫為夫多美言幾句。」

    林婉兒卻是懶得搭他的頑笑話,啐了一口之後說道:「你自己愛得罪人,沒來由總是讓我替你善後。」她從身後取出那方繃緊了的繡底兒,嘻嘻笑著說道:「提司大人沒有話問了?那就請退下吧,別耽擱我做事。」

    范閒收回正準備上去抓小手的手,鬱悶說道:「也不知道是什麼要緊事。」正準備離開,卻又想起自己先前遺忘的那個大人物,略帶一絲猶豫問道:「見著太後了嗎?」

    林婉兒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後抬起頭來,眼裡也有些不解和黯然,點點頭道:「見著了,奶奶沒有說什麼。」

    一直深居宮中的太後,實際上才是整座宮廷的真正掌權人。很奇怪的是,范閒進過幾次宮,都很不巧地沒有機會拜見,就連上兩次夫妻二人進宮,太後也稱病不見。而婉兒自己進宮,那位太後老人家卻是喜歡的狠,將她抱在懷裡心肝兒寶貝兒的叫著。太後對於范閒明顯的疏遠之意,讓婉兒有些隱隱的不安與不解。

    范閒在心裡冷笑一聲,直到那位老人家終究是猜到了些什麼,不過他也不怎麼害怕。

    林婉兒看著他的雙眼,歎了一口氣說道:「前次靈兒入宮的事情,她今天講給我聽了……相公啊,我知道如今你的公務有些為難處,但其實你還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看似在利用她,只怕卻是給自己一個借口記著她的情。你昨夜給我講過的事情,在我看來可怕的很,二哥……二殿下眼下雖然看著柔軟隨和,但其實性子擰倔得很,你既然不得已去查他,若還像如今這般顧忌太多,怕是不妥。」

    范閒看著妻子擔憂的臉,微笑著點點頭說道:「我也沒料到,你小時候竟然給二殿下取了個渾名兒叫石頭。」

    「他看似隨和,但認準了的事情是不會變的。」林婉兒擔心說道。

    范閒始終信奉夫妻之道在於誠的說法,如果重生一次,對於枕邊人還要多加提防,這等人生未免淒慘了些,所以他並沒有將自己查二皇子的事情瞞著妻子。聽著婉兒擔心,他安慰道:「其實也是為了二殿下好,看眼下的風頭,這些朝臣們似乎都迷了眼,看不明白陛下死保太子的決心。如果現在沒有人拉二殿下一把,等他真正爬到了竿子的頂端,再想下來就不容易了。」

    林婉兒甜甜一笑,沒有繼續這個話題,轉而說道:「也不知道你這心是怎麼生的,竟是比旁人要多出幾個竅,一腦子的彎彎拐拐。」

    心較比干多一竅?范閒差點兒脫口而出,但他深知自己只是一個演技派演員而已,在ZZ上是在幼稚得很,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自己的冷血無情還有表面上的溫柔。他對著妻子深深一揖,笑道:「哪裡敢和林大謀士相提並論,您可是自幼從那世間勾心鬥角最厲害的宮裡逃出來的仙子。」

    林婉兒啐了他一口,笑罵道:「那還真當宮裡這般難堪?」

    范閒笑著說道:「前賢曾言,這世上就屬妓院與皇宮,一片傾扎黑暗,委實不是人呆的地方。」

    林婉兒聞言一怔,心裡有些不悅,低下了頭。范閒這才想到自家媳婦兒也是出自宮中,自己如此說法,確實是有些沒有顧及到她的感受,笑著道了聲歉,二人便回復如初。靜了會兒,林婉兒細細一品,心中反而多出了些感動。雖然自己生母乃是當朝長公主,但這世間女子,又有幾人能在出嫁之後,能夠得到丈夫如此尊重的對待?更沒聽說過有丈夫給妻子道歉的理兒。

    林婉兒溫言說道:「宮裡確實不是你想像的那般,皇帝舅舅又是一個不貪女色的明主,宮裡幾位主子在面上也都過得去。你往日裡說的那些小說中的手段,也沒人敢用,太後的眼睛在那兒盯著的呢,誰要是敢壞了天子血脈,那位老祖宗斷容不得。」

    范閒聽到這句,心裡一動,更覺心中大定。

    林婉兒笑著說道:「陛下御內極嚴厲,爭寵?本就沒有寵,怎麼去爭?皇後又不怎麼管事,所以那些娘娘們啊……只好將心思都放在了牌桌之上,爭口氣也是好的,其實和一般的王公家中沒什麼兩樣。」

    范閒一愣,還真沒想到皇宮裡竟會是這樣一派HX的景象,那豈不是自個兒前世時看的那一些宮怨文都沒了用處?有些自嘲地撓了撓頭,嘿嘿笑道:「難怪婉兒你的麻將打得這般好,連范思轍那小怪物都只能和你打成平手。」

    一聽到打牌,林婉兒的臉上頓時散發出一種異樣的光彩,唬了范閒一跳。走上前去細細察看,才發現這道光彩隱若流華,卻是斂之於內,瑩玉一片,明目叫做:返樸歸真高手之光。

    ……

    ……

    林婉兒眼波流轉,橫了不正經的相公一眼,說道:「只是手癢了,嫁給相公,相公卻天天忙著見不到個人。不過運氣不錯,總算是抓著小叔子這個牌桌上的天才。」

    她咬牙切齒、扼腕褪袖、摩拳擦掌道:「這些天范思轍這傢伙也不知道死那兒去了,天天在牌桌上抓不著人,陪他媽打牌那儘是受罪,看她那恭敬客氣模樣,倒像我是她婆婆。」

    范閒刮弄了一下她尖挺的小鼻樑,笑罵道:「哪有你這樣說話的?」他頓了頓後說道:「柳氏自然不是你的婆婆,你在府中也別太橫了。」

    林婉兒滿是幽怨說道:「我是那等人嗎?」話風一轉說道:「再過些天要賞菊了,依往年的規矩,宮裡的貴人們都會去西山,不過不知道今年會怎麼安排我們。去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看怎麼去,估摸著再過些天宮裡會有公公過來傳諭,你別忘了這事。」

    「賞菊?」范閒眉頭一動,知道秋高氣爽之際,京都人都喜歡去園中賞菊,沒有想到皇族也有這個愛好,李氏的一次大聚會,自己自然是要去的。只是聯想到最近自己在京都做的事情,他忽然想到,會不會那些老一輩的狐狸們,這時候就像賞看菊花一樣,在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呢?

    沒有注意到相公的忽然沉默,林婉兒認真說道:「最近沒得牌打,菊花又未開,總是無聊,婚前你答應我的書……什麼時候寫出來給我看?」

    范閒一腦門子官司,哪裡還有精神去抄紅樓夢,苦笑著求饒道:「我說奶奶,您就饒了小的吧。」一見林婉兒死活不依的催稿神色,他再不敢呆在房裡廝磨,屁股冒煙推門躲了出去。

    ======================================

    像見鬼一樣落荒而逃的范閒,在寬闊的宅院裡穿行,直到遇上幾撥掩面而笑的丫環,他才覺得有些不妥。咳了兩聲,像表現出一代名人、一代名臣應有的風範,但身子直了不到一刻,卻又馬上緩了下來。他咬牙想著,既然打小就確定這世要活得漂亮的話,何必再去管那些人的目光。他悶哼一聲,哼著小調,跳著恰恰便拐進了自己的書房。

    與妻子的一番對話雖然家常,但卻得到了幾點有用的信息,只是范思轍這些天的動靜確實有些奇怪。范閒皺著眉頭,心裡隱隱有些擔憂。接著想到石頭記的問題,才想到北齊皇帝將消息封鎖了起來,自己承他的情,看來總要抄一章寄過去才好,只是自己是石頭記作者的事情終究瞞不了多久,他決定不用監察院的秘信線路了。

    坐了不到片刻,房間外的天光還沒有全盤暗淡,言冰雲已經如約而至。范閒看著他遞過來的案卷,忍不住揉了揉太陽穴,他今日先是審看沐鐵遞過來的卷宗,與史闡立定下基調,接著去「老宅」辦事,回來哄老婆,這時候又要與小言公子說話--短短一天時間,做這麼多事情,看來這所謂「權臣的養成」果然是一件很辛苦的活路。

    「你要我逮的人我都已經逮了,不知道對你的工作有沒有什麼幫助。」范閒沒有看案卷,只是淡淡地詢問著。前一陣子的「打老鼠」看似沒有觸及京都的官場,但實際上卻在大量冗余案件的掩護下,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二皇子暗中的勢力,也試探性地拘了兩位官員。因為言冰雲認為那兩位官員品階雖低,卻是查證二皇子與長公主之間究竟有沒有關係的重要人物。

    言冰雲坐在椅子上,面色冷靜,指指他面前的案卷:「已經得了。」

    范閒大驚,說道:「這麼快?」他也懶得再看案宗,直接問道:「結論?」

    言冰雲冷冷說道:「信陽每年往北齊和東夷城走私的數目極大,表面上的虧空是由東宮太子那邊造成,但實際上最大的一筆數目,都是經由明家交給了二皇子,用來收買朝中的官員,結交各路的封疆大吏,所以大人的判斷不錯,二殿下的背後就是長公主。」

    范閒皺眉道:「明家?崔氏的姻親明家?」

    「正是。」

    「這麼大一筆數目,是怎麼從內庫調到二殿下手中的?」范閒請教道。

    「當然不能走京都的線,是從江南那邊繞過去,中間由幾家皇商經手之後分散,由下而上,再由二殿下統一支配。」言冰雲看了他一眼,「過程很複雜,寫在案宗裡,大人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直接看就好了,用說的話比較複雜。」

    范閒沒有理會他語氣裡對自己能力的置疑,只是陷入沉思之中--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他深吸一口氣後說道:「我要進宮面聖,你要不要跟我去。」

    言冰雲聞言一怔,很直接地反應道:「下官不去,而且……這件事情……真的需要揭開嗎?」

    范閒反問道:「長公主與二皇子做得如此隱秘,但是我們卻輕易查了出來,難道你以為宮中不知道?咱們那位陳院長能不知道?」

    「宮中就算有所警惕,但一定手上也沒有實據。」言冰雲緩緩低下眼簾,「大人不要忘了,一處死去的頭目朱格,一直是長公主的人。這個案子,如果不是大人如今獨掌一處,而其餘的部門全力配合,根本不可能查出來……所以如今的情況是,大人如果真的將這案子揭開……京都必將大亂。」

    他說的很冷靜,但范閒卻從話語的背後聽出一絲冷酷--能這麼快查出來,除了監察院KB的資源之外,有很大的程度依賴於言冰雲那超絕的能力--而很明顯,言冰雲並不願意自己查的案子讓一向表面太平的慶國朝廷因此大亂。

    歸根結底,言冰雲並不是忠於范閒,而是忠於陛下,忠於慶國,忠於監察院。

    范閒看了他一眼,說道:「你知道壓下這件事情,意味著什麼嗎?」

    言冰雲搖搖頭:「我只知道這件事情如果被掀開,您的夫人一定是最為難的那位。」

    其實絕大多數上層人物,都知道范閒的妻子就是長公主的女兒,只不過沒有人說過而已。如果范閒立意要把這件事情捅破,毫無疑問,不論從哪個方面講,宮中的皇帝陛下都要做出異常強悍的反應,而林婉兒的處境不免會尷尬起來。

    范閒回京後的所作所為,其實只是想彌補當初用言紙逼走長公主,緩解了皇宮內矛盾的失策。他想要的結果,就是逼著那位或許另有打算的皇帝陛下,在最短的時間內,剝奪掉長公主手中的權力。

    「我尊重我的妻子。」范閒帶著一冷寒意盯著言冰雲,「但是,我不會因為她的為難,而放緩自己的腳步。」

    言冰雲緩緩抬起頭來,眼眸裡似乎也有些疑惑:「這正是下官不明白的一點,大人,您究竟想做什麼?」

    「兩個原因。」范閒站起身來,走到書房的窗邊,看著緩緩沉下的夕陽。庭院間的一角,一位婦人正在打理著灌木的枝葉。「第一個很簡單,朝廷現在正缺銀子。南方的大江長年失修,今年堤防缺潰,淹死了幾十萬人。雖未親睹,但想來……確實很慘啊,哥們兒。」

    「到哪兒去弄銀子賑災呢?家父這些天就在愁這個問題。本朝的財政狀況與歷史的歷朝歷代都不一樣,長年用兵耗費大量錢糧,這且不說,來源也很怪異,一年國庫所收,竟然有極大的份額必須是由內庫調撥而來。內庫,是陛下的庫房……實際上你我都清楚,那是當年葉家女主人的遺澤,也就是憑借這些產業所產生的源源不斷的銀子,才能支撐著慶國。」

    范閒回首瞇著眼睛望著言冰雲:「而長公主是一位愛玩弄權謀的人,這些年來,內庫的銀子逐漸地四散到官員們的手中,為她及他換取效忠與權力。說句不好聽的,這是在用陛下的銀子,挖陛下的臣子。銀子都耗在了內耗與官員身上,這天下需要銀子的地方,又到哪裡去求銀子?」

    「銀子只是銀子,但怎麼用確實個大問題,與其放在官員們的宅子裡發霉,不如我們把它們逼出來,填到河裡去嚇水鬼。」

    「所以,我急著查崔家與二殿下,免得咱們的長公主殿下與那位似乎只喜歡讀書的二殿下……把咱們慶國的銀子都慷慨地送光了。」范閒微低著頭,似乎有些感慨,苦笑道:「當然,這件事情揭破後,陛下大概不會嚴懲自己的親妹妹,但是就像上次趕她出宮一樣,陛下總會礙於議論,好好查一查內庫,也會打醒一下二皇子…… 不過我……大概陛下盛怒之餘,會嫌我多管閒事,將我一腳從監察院裡踢走,貶得遠遠的。」

    他伸了個懶腰,臉上掛著純良天真的笑容:「沒辦法……希望陛下能讓我回澹州就好了。」

    言冰雲微微偏著頭,面色僵硬,像是從來不認識面前的這位提司大人,喃喃說道:「可是大人您明年就會接手內庫,到時候再查,豈不是名正言順之事?」

    范閒笑了笑,想說別人的事情一樣:「咱慶國也沒有餘糧啊!能早一天堵住內庫外流的銀子,南邊那些遭災的民眾就能多幾碗粥喝。旁的事情可以等,可是飯一頓不吃,會餓得慌的。」

    言冰雲死死地盯著他,似乎想看清楚面前這位究竟是自己原先以為的陰險權臣,還是位大慈大悲、不惜己身、不懼物議的大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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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8 01:37:54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七章 宮中奏章驚風雨

    「不要以為我是聖人。」范閒搖頭說道:「歸根結底,本官也是在為自己考慮。明年接手內庫?那就是斷了信陽方面的財路,她拿什麼去支持皇子?她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內庫的帳目自然是整齊的,但暗底裡的虧空怎麼辦?難道要本官接著,然後愁白了頭?」

    「她人食剩的盛筵,本官不願去捧這破了沿口的食碟!」

    「內庫是座金山,也是盆污水……長公主有太後寵著,我呢?身為外臣去掌內庫,本就是遭罪的事兒。」他苦惱說道:「我倒是懷疑,陛下是不是準備讓我去當長公主的替罪羊?將來一查內庫虧空的事兒,我有八百張嘴也說不清楚。不錯我不甘心,所以要搶著把我丈母娘的洗腳水潑在她自個兒身上!」

    如果陳萍萍或者范建聽見他這時候的說話,看見他這時候的表情,一定會豎起大拇指,暗讚此子年紀輕輕,演技卻已至如火純青之境,外臣?外你個大頭鬼!

    但言冰雲卻哪裡知道這幕後的驚天之秘,聽著范閒自承私心,內心深處卻是更加感佩,覺得這個一直看不順眼的小范大人,竟然是位……直臣!他皺眉建議道:「為何大人起初沒有堅拒宮中的提議,內庫確實……太燙手了。」

    范閒有些自嘲的笑了笑:「說來你不信,但我……還真的是想為這天下百姓做些事情。」

    言冰雲的外表依然冰冷,但那顆心的溫度卻似乎有些升溫,他站起身來對范閒行了一禮,然後開始用穩定的聲音,開始從一位下屬的角度出發給出建議:「這個時候動內庫是很不合算的事情。」

    范閑靜靜的看著他。

    言冰雲似乎沒有感受到范閒有些咄咄逼人的目光:「因為就算這件事情被捅出去……看大人最近這些天的計劃,說不定還會以天大的膽子,要求史闡立寫一篇公文,洋洋灑灑地貼在大理寺旁邊的牆上,讓天下人都知道長公主和京中的官員從內庫得到了多少好處……」

    范閒自嘲一笑。他還確實有這個打算,反正他膽子大,後台硬--這個後台不是皇帝,是那個叔。

    「……也沒有用處。」言冰雲正色說道:「至少對今年的災民來講沒有用處,內庫流出的庫銀根本不可能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內收回,先不說陛下能不能下這個決心,得罪大部分的官員--只是說要貶商的官員多了,朝廷運作起來就會有問題--賑災的事情是不能耽擱的。」

    范閒陷入了沉思之中,問道:「那依你的意見?」

    「暫時把這個案子壓著……尚書大人久掌國庫,一定有他自己的辦法。想來不會誤了南方的災情。」言冰雲靜靜說道:「大人在北齊安排的事情,也需要一段時間的準備。等到越冬之後,院中與王啟年南北呼應,首先拔掉崔氏,斷了信陽方面分財的路子。然後借提司大人新掌內庫之機,查賬查案,雷霆之行。」

    「這是持重之道。」范閒皺眉道:「我只是擔心王啟年在上京時間太短,沒有辦法完全掌握北邊的力量。拔崔氏拔的不乾淨。」

    言冰雲略微一頓和後,乾脆應道:「下官……可以出力。」

    范閒看著他,面色不變,心頭卻是一陣暗喜:「你如今是北齊的大名人……怎麼可能再回北邊?」

    言冰雲應道:「我手下地那些兒郎,並不需要我盯著他們做事。」

    「我會嘗試著越來越多的權力,然後用這些權力來做一些我願意做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我需要很多人的幫助。」范閒看著他的眼睛,用很低的聲音說道:「我很想像在上京的時候一樣,你與我很好地配合起來……當然。不僅僅是這一次以及明年春天的那一次。」

    言冰雲明白他的意思,並,沒有沉默太久的時間。低頭,抱拳,行禮,離開。

    監察院地內情俊彥。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人物,只是小言公子在對小范大人表示足夠地信任之後。

    依然在邁出書房前的一剎那回頭疑惑問道:「提司大人,您自幼衣錦華食,為什麼對世間受苦的黎民百姓……如此看重?」

    范閒撓了撓頭,回答到:「可能是因為我……很久以前就習慣了做好人好事。」

    ……

    「好能忍的小言公子,居然一直沒有問沉小姐現在如何了。」

    他看著窗外夕陽下那剪了一半地灌木,面無表情,心裡卻在暗中歎息著,官場之上果然是步步驚心,便是自己住的范府,都還有這麼一位功力深厚地探子!

    雖然范閒在刑部正式顯示監察院提司的身份之後,一處設在范府的那個密探很知趣地表明身份後退了出去,但這個院子仍然不安靜,如果自己身後不是有五叔,只怕根本注意不到那個種花的婦人。

    正如他自己所說,范閒不是聖人,也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好人,更不是雷鋒--對付長公主,連帶著那位不知深淺的二殿下,最簡單的原因,是因為他與信陽方面,早就已經有了解不開的冤結。

    而造成這種冤結的根源--內庫,則是范閒重生以後最不可能放棄的東西。內庫便是葉家,裡面承載的含義,由不得范閒不去守護,不論是誰想擋在這條路上,范閒都會無情地踢開。

    --人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

    范閒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愛自己,愛妻子,愛家人,愛世人,愛吾愛,以及愛人之愛。這不是受了大愛電視台的熏陶,而是純粹發乎本心的想法--渾渾噩噩,欺男霸女,是一生。老老實實,委委屈屈,朝不保夕是一生。領兵征戰,殺人如麻,一統天下也是一生。

    范閒是個貪圖享樂權力愛慕美女的普通雄性動物,但他兩生的經歷,卻讓他能夠比較準確地掌握住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他認為瀟瀟灑灑,該狠的時候狠,該柔的時候柔,多親近些美人,多掙些錢,多看看這個美麗世界裡的景色,這才是光輝燦爛的一生。

    在首先保證生命以及物質生活的前提下,他並不介意美好一下自己的精神世界。但是世界要美麗,首先必須要讓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能夠笑起來,所以范閒這個「可憐權臣」在一開始的時候,難免會累一些。

    如果說他還保持著當初那個澹州少年的清明厲殺心境,或許他還會變得自由幸福許多。什麼內庫天下百姓,都不會讓他有多餘的想法,但是慶歷四年春那一絲多餘的好奇心--對未婚妻的好奇心,讓他陷入了愛河,陷入了家庭。越來越深地陷了進去,再也無法在這個世界上自由地阿巴拉古--這個事實告訴我們,身為一個男人,結婚結的太早了。總是一件很愚蠢的事件。

    這天下午,監察院提司范閒,與監察院四處候補頭目言冰雲,在范府進行了一場關於內庫,二殿下,民生的談話。這場談話地內容,很快便通過慶國最隱秘的那個渠道,被分別送到了皇宮的御書房裡與陳萍萍的桌子上。

    陳萍萍地反應很簡單,他直接寫了一個手令,將自己的統轄全院的權限暫時下放到范閒身上,也就是說,在陳萍萍收回這個命令之前。范閒可以名正言順地調動監察院這個龐大而恐怖的機構所有力量。

    而御書房內,那位慶國至高無上的皇帝陛下看著案上的報告。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陛下的心裡,很欣慰於范閒這些天的所作所為,既然這天下的官民們都認為監察院是自己地一條狗,那這隻狗就一定要有咬人的勇氣與狠氣。卻又不能逢人就咬,讓范閒去做牽狗地人。就是想看一下他的能力究竟如何。

    當然,這位皇帝陛下更欣賞今天下午范閒與言冰雲地那番談話,談話之中流露出來的那種情懷,實在像極了當年的那個女子……皇帝清瘦的臉上閃過一絲欣慰的笑容雖然那個小傢伙言語裡對自己有些不敬,但可以捉摸的到那些言語下對自己的忠心。

    他看了一眼身前的太監,微笑說道:「洪四癢,你看這……范閒如何?」

    洪太監微微佝身,蒼老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上的波動:「過偽。」

    皇帝皺了皺眉頭,沒有說什麼,心裡卻在想著范閒有沒有可能是在演戲給自己看,不過聽說老五一直在南方,京中應該沒有人能察覺到自己的安排才對。

    「陛下,應該怎麼處理?」洪老太監問的,自然是二殿下與長公主的事情。

    皇帝冷漠地搖了搖頭:「戲還沒有開演,怎麼能這麼快就停止?」

    這位慶國的陛下也一直頭痛於國庫的空虛,雖然一直對於信陽方面有所懷疑,但卻沒有抓到什麼實據,而且礙於太後的身體,一向講究忠效之道的皇帝,也不可能兇猛地去掀開這幕下的一切,畢竟李雲睿對慶國是功大於過,畢竟老二是他的親生兒子。

    直至今日,他才真正地相信了陳萍萍的話,有些事情,年輕人雖然會顯得有些魯莽,當也會表現出足夠的能力和魄力。不說范閒,就是那位叫做言冰雲的年輕官員,似乎自己當初也是沒有投予足夠的重視。

    宮女們點亮燭台,退了出去,御書房內一片安靜。皇帝靜靜地等著范閒的奏章,如果范閒真的猜到了自己的心思,並且甘心按照自己的安排去做一位孤臣,那麼最遲今天夜裡,他應該將查到的情報,送到自己的桌上來。

    而如果范閒真的依了言冰雲的意思,將這件事情壓了下來……皇帝皺了皺眉頭,就算范閒是從朝廷的穩定考慮,也是身為天子不能允許的欺瞞。

    吱呀一聲,御書房的門打開了,一名太監捧著兩盒奏章走了進來,皇帝向來勤勉,批閱奏章搖持續到深夜,這已經成了皇宮中的定規。

    皇帝面色不變,但心裡卻在等待著什麼,等他看見最下方那個密奏盒子時,唇角財露出了一絲溫和的笑容。

    他打開監察院的專線密奏盒子,開始仔細地觀看范閒進入官場以來寫的第一篇奏章,密奏。

    其實在他的心裡,這封可能改變很多人命運的奏章,根本不算什麼事,在一步步走向權力巔峰的路上,這位皇帝陛下已經看透了許多事情,很多勢力包括范閒暗中猜測的不同,他根本不在乎下面的兒子和妹妹會怎麼鬧騰,因為誰都無法真正的瞭解到,這位帝王的雄心與自信。

    但對於范閒的表現,皇帝十分滿意,因為他清楚范閒並不是站在東宮的立場上打擊二皇子。

    所以當這位心懷安慰的帝王開始批閱起後面的奏章後,清瘦的臉上頓時顯露出無比的怒氣和鄙夷。

    都察院御史集體彈劾監察院提司兼一處頭目范閒營私舞弊,私受賄賂,驕橫枉法!

    一張張奏章,就像一雙雙挑釁的目光,盯著皇帝陛下陰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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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八章 安之

    整座京都,最早知道都察院集體彈劾當朝紅人范閒的,不是旁人,正是范閒自己。當陛下沒有看到那些奏章的時候,范閒就知道自己已經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

    沐鐵規規矩矩地坐在范閒對面的椅子上,說道:「是昨天夜裡都察院左都御史賴名成牽的頭,因為下面要有確認的程序,所以今天才送到處裡來。」

    監察院一處負責暗中監視百官動向,御史們聯名上書這麼大的動靜,如果一處的官員還不能馬上偵查到,范閒只怕要氣的開始第二次整風。他點點頭,彈了彈手上的紙張,好奇問道:「就這些罪名?」

    沐鐵發現提司大人似乎有些不在意,不由皺眉說道:「大人,不可小視,畢竟……」

    他住嘴沒有再說,范閒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目光裡帶著一絲戲謔,說道:「是不是覺著本官的確擔得起這些罪名?」

    御史言官的奏章上寫的清清楚楚,范閒在執掌一處的短短一月時間內,收受了多少人提供的多少銀兩,同時私放了多少位嫌疑人,還有縱容手下當街大施暴力,後一件事情只是與朝廷臉面有關,而前兩件事情卻是實實在在的罪名,那些經由柳氏遞到范閒手中的銀票,總是有據可查,而那些已經被監察院一處逮了進去,接著又被放走的官員,也不可能瞞過天下人。

    這些罪名足以令任何一位官員下台。

    范閒揉了揉有些發澀的眉心,今天忙了一天,結果夜裡又遇著這麼件大事,他的心裡實在是有些惱火:「咱大慶朝的都察院御史言官。兩張鴨子地嘴皮,一顆綿祟的心,吃軟飯的貨色,什麼時候變得如此不畏權貴了?還是說本官如今權力還不夠大?身份還不夠尊貴?」

    沐鐵聽著忍不住想笑。因為監察院一直都瞧不起都察院,但卻硬生生地將笑意憋了回去,心想提司大人後兩句反問有些明知故問,如今的京都,小范大人權高身貴,世人皆知。

    這其實是范閒很不明白地一點,那些都察院的御史們為什麼有膽子平白無故來得罪自己,自己這些天的手段一直比較溫柔,想來沒有觸及到這些人的顏面,而且自己這些天的聖眷漸隆。這些人難道不怕讓聖上不高興?

    沐鐵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猜想什麼,解釋道:「大人。這是都察院的慣例,他們一向針對監察院行事,慶律給了他們這個權力,陛下又一直壓著監察院暗中的手段,所以隔些日子。那些窮酸秀才總是會挑咱們院裡的毛病,只是……」他皺緊了眉頭,「想不到他們居然有膽子直接針對大人。而且下的罪名竟是如此之重。」

    范閒伸手進茶杯,蘸了幾滴冰涼的殘茶,細細塗抹在眉心上揉著,那絲清亮讓他稍許冷靜了一些。

    都察院是一個很特殊地機構。在前朝的時候,都察院是朝廷中最高的監察、彈劾初及建議機關,長官為左、右都御史,下設副都御史、僉都御史。又依地方管轄,分設監察御史,巡按州縣。專事官吏地考察、舉劾。

    在莊墨韓大家所修的《職官注中,曾經寫到當年大魏的都察院:「都御史職專糾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凡大臣奸邪、小人構黨、作威福亂政者,劾。凡百官猥茸貪冒壞官紀者,劾。凡學術不正、上書陳言變亂成憲,希進用者,劾。遇朝覲、考察,同吏部司賢否陟黜。大獄重囚會鞠於外朝,偕刑部、大理讞平之。其奉敕內地,拊循外地,各專其敕行事。十三道監察御史,主察糾內外百司之官邪,或露章面劾,或封章奉劾….而都察院總憲綱。」

    慶國的都察院遠遠沒有前朝時的風光,撤了監察御史巡視各郡地職司,審案權移給了刑部與大理寺,而像監查各郡,暗監官員之類大部分的權力被轉移到了陳萍萍一手建立起來的監察院裡,如今只是為天子耳目風紀之司,空剩下了一張嘴,卻沒有什麼實際地權力。

    當官的是什麼人?是男人。男人最喜歡什麼?除了美人兒就是權力,所以說如今的都察院御史,對於搶走了自己大部分權力的監察院??這個畸形的龐然大物,總有一絲艷羨與仇視,也許是這些讀書人還在懷念很久以前歷史之中都察院的榮光,便仗著自己言罪的特權,時不時地上章彈劾監察院官員。

    不過有陳老跛子那雙似乎有毒的眼睛看著,這些御史們已經安份了許久了。為什麼這些御史會忽然發難?范閒有些小心地思考著。

    監察院在監察機構中的獨大,並不代表著都察院對於朝政已經喪失了影響力,所謂眾口銷金,三人成虎,就連堂堂長公主也會被范閒地幾千張「言紙」逼出宮去,可以想見言語足以殺官。都察院裡的御史大多出身寒門,極得士子們的擁戴,往日御史上書,總會引得天下文士群相呼應,一輪言語攻擊下來,朝廷總會查上一查,就算最後沒有查出結果,但那位渾身污水的官員,總不可能再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

    范閒冷笑一聲,腦子一轉就知道了問題所在,看來監察院暗中調查信陽與二殿下的問題,風聲已經透露了出去。他記得清清楚楚,在刑部之上那位奉長公主的命令想打斷自己雙腿的前任左都御史,可是長公主養的小白臉兒,而那個自己正在暗中調查的大才子賀宗緯,如今也在都察院中。

    不一會兒功夫,送往宮中的密奏已經有了回音,范閒看了那個金黃綿帕裹著的盒子一眼,搖了搖頭,掀開一看,裡面只有一張白紙,白紙上寫著兩個字。

    「安之。」

    ……

    ……

    范閒姓范名閒……字安之!

    如今的他自然能夠想到這字應該還是當年皇帝陛下親自為自己取的,不由皺了眉頭,不清楚聖上究竟是什麼意思。在上密奏的時候,他就知道皇帝一定會將自己奏的內庫虧空之事暫時壓下來,只是忽然間多了御史台上書彈劾一事,讓他會錯了意,以為皇帝是讓自己將這口氣也忍下來。

    「不能安。」范閒搖搖頭,對沐鐵說道:「查查那些自命清廉的御史,既然奏我貪贓枉法,那自然要來而不往……非禮也。」

    沐鐵有些意外,應道:「陳院長曾經吩咐過,對於都察院的奏章,就像聽狗叫一樣,別去理他……因為宮中不願意監察院去查都察院,免得面上不好看,而且為了廣開言路,陛下一直沒有給監察院緝拿言官的權力。」

    范閒呸了一口:「這次不止在叫喚,都已經張著嘴準備咬我了,還顧忌什麼朝廷臉面。我讓你去查,查出問題來自然不會自己出手,當然是扔到大理寺與刑部去,就算陛下壓著不受……本院一處外面那張牆是作什麼用的?」

    沐鐵心裡極為高興,監察院的人早就等著這一天,精神百倍地領命出府,自去安排密探開始偵查都察院那些御史們的一應不法事。

    第二日范閒好好地在家裡打了一天衛生麻將,賞了一天的好雨,渾沒把御史們的參劾當回事,倒是從他嘴裡知道了消息的婉兒若若有些著急,因為誰都知道官聲的重要性。

    直到御史參劾范閒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京都,中書也已經將參劾的奏章抄錄後送到了范府,范閒才假意始知此事,滿臉驚愕,一臉怒氣,晚上卻依然睡的極香甜。

    第三日一大清早,范閒就出了府,依照規矩,被御史們參劾的官員必須先放下手頭的工作,上折自辯,但他卻沒有依著這規矩做事,反是施施然去了新風館,領著一家大小對那鮮美無比的接堂包子發起了一陣攻勢。

    此事已經在京都城中引起了軒然大波,誰也不知道他這位當朝紅人,會選擇什麼樣的手段進行反擊,因為此次御史集體上書明顯是有備而來,將參劾的罪名咬的死死的,連這個月裡出入過一處的官員都查的清清楚楚。

    但誰也料不到,范提司竟然沒有對御史們發起攻擊,反而是在對肉包子發起攻擊。

    第四日,連續了幾日的陰雨終於停了,范閒領著一家大小去郊外賞菊,搶在世人之前,去用手指親近褻玩初開的一朵朵小雛菊。

    ……

    ……

    按理說,這時候中書應該拿出陛下的旨意來了,查還是不查?問,還是不問?不管是準備敲醒一下這一年裡走紅太快的小范大人,還是痛斥一番多事的都察院御史們,陛下總要有個態度才行啊!朝議的時候,吏部尚書顏行書終於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李翼地問了一句,哪裡知道皇帝陛下只是從鼻子裡嗯了一聲,根本沒有什麼反應。

    場面就這樣尷尬地僵持著,都察院那些御史們的一臉正義肅然也漸漸化作了尷尬,籌劃著再次聯名上書,並且準備在朝中文官隊伍裡廣拉同年,同時要將太學的學生也發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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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十九章 宮前對峙

    慶國皇帝其實是在等范閒的自辯折子,他本打算隨意糊弄幾下,把這事兒糊與過去就好了,任何一位盛世的帝王,其實都很擅長這種「和稀泥」的本事。

    但沒有想到范閒卻一直不管不問,擺出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四處遊玩,將這道題目扔了回去,他心裡想的很陰損??不是想讓自己咬人嗎?你這個當皇帝的,總要為我保駕護航才行,如果現在只是這種小事兒,就要自己灰頭灰臉,將來真動起信陽來了,收拾了長公主,你不得把我丟給太後去當小菜吃了?

    如果是一般的寵臣,文臣,斷沒有范閒這樣的厲氣與賭氣。所謂聖心難測,天威無常,身為臣子要是恃寵而驕,誰知道哪天皇帝陛下就會記起你坐了他的馬車,一刀把你斬了,你也沒處說理去。

    但范閒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臣子,而皇帝卻不知道他知道,所以這事兒就有些好玩,他在試探著這位皇帝陛下能為自己做到什麼地步。

    ……

    ……

    御史集體上書後的第七天,范閒坐著馬車來到了宮門之外,等他一下馬車,啟年小組的那幾位官員,都將他拱衛到了正中,黑灰色的衣服,冷漠的面色,挺拔的身軀,無不昭示著他的身份。

    聚在宮門處的官員們看著這一幕,自然知道這就是如今眾官茶餘飯後經常討論的那位人物,不說旁的,但論將密探放在明處來保護自己,范閒就是監察院的第一人。

    今天是朝會之期。陛下特召范閒入宮旁聽,所有地官員都知道今天要談什麼事情,心中不免興奮了起來。一些與范氏交好的文官過來與范閒寒暄了幾句,借口天氣轉寒。又躲到了宮門洞的旁邊。

    此時廣場御道兩側,就只有五六位穿著絳紅色官服的官員,與范閒這一行穿著黑色官服地監察院官員,兩方對峙而立,眼光卻像穿透了彼此的隊伍,射向遠方的城廓,視而不見。

    那些穿著絳紅色官服的官員,正是都察院上書參劾范閒的那些御史。范閒冷冷地看著他們,壓低了聲音說道:「一個個長的跟豬似的,居然還是清官?」

    鄧子越在他身旁低揚說道:「一處查了幾天。確實沒有查出來什麼。大人,這些都察院御史大多出身寒門,最重名聲。這是他們唯一可倚之處,連門房收個禮餅都要小心翼翼,確實極難查出什麼。」

    范閒皺著眉頭,歎息道:「官員不貪,天下有難啊。」

    鄧子越苦笑。心想提司大人的「妙語」實在是有些荒唐。

    都察院御史們冷冷地看著范閒,一絲畏懼的眼神都沒有。范閒知道對方是真的不怕自己,苦笑想著。官員們如果都不貪了,自己這個監察院地提司能有什麼用處?對方是言官,自己總不可能派幾個屬下把他暗殺了事,那樣的話,就算皇帝老子再如何,也只有把自己趕回澹州了。

    范閒明白,這個世界上最難得的就是清官,而且他也相信一處地調查能力,眼前這幾位一定是真正的清官。但是他更明白。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清官們一擁而上,來當你的敵人!??想到這點,他不由好生佩服自己那位年輕貌美的丈母娘,居然能夠使動這些不貪不腐地清官,她還真有兩把刷子。

    范閒在這邊暗歎的時候,孰不知對面那幾位都察院御史看著這位提司大人,也在心中暗歎不已。

    明明範閒這月餘的所作所為,無不表現了他掩藏在詩仙面目下地實質,是位貪官,更是位長袖善舞的權臣萌芽,自己這些人掌握的證據也足夠多了,可為什麼陛下一直沒有發話?他們並不擔心陛下會因為袒護范閒而對自己這些人大加重懲,一方面是他們深信陛下乃是位明主,另一方面,御史大夫行的何事?就是鐵肩擔道義,鐵骨上明諫,即便死了又如何?只求白骨留餘香!

    但都察院的御史們這幾天過的確實不咋嘀,首先是在朝中的串連沒有任何效果,不論是哪個部司的官員,一聽他們來意,面上依然禮貌,卻是死活不肯與他們聯名上書。其次是民間士子的典論也沒有發動起來,那些往年在市井之中大肆批評朝政地才子們,一聽說他們要參劾的是范閒,竟是連連搖頭,根本不信。

    而最讓御史們窩火的,還是太學裡那些年輕人的態度,前兒個去太學發動學生的那位御史,最後竟是被轟了出來??根本沒有人相信,堂堂詩仙,莊墨韓大家的指定接班人,戶部尚書家的公子,一代年輕讀書人的心中偶像,無數閨中少女的夢中情人,會沒品到去貪圖這麼點兒銀子!

    「一萬三千四百兩,只是一點兒銀子?」

    或許都察院御史們真是窮慣了,所以這是他們最想不通的一件事情,。

    這時候,忽然一陣晨風拂過,讓宮外守著的眾官精神一振,緊接著卻是面色一變,看著天邊駕著晨光飄過來的那團雨雲,躲進了宮門洞裡,那些禁軍侍衛與小黃門們也不敢讓這些權高位重的老大人們挨了雨淋,所以沒有阻攔。

    秋時京都常變臉,風後便是雨,一場秋雨肅肅然地飄了下來,由細微而至淋漓,竟不過數息時間,皇宮間的那一大片青石坪頓時被打濕了,顯出一絲厚重的烏黑色來。

    此時宮門之外,只有范閒一行與都察院御史一行人站在那裡,雨水澆到他們的身上,竟是一點反應也沒有。范閒瞇著眼睛,看著對方,忽然開口說道:「賴御史,躲躲雨去吧。」

    他招呼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正三品的高官賴名成,賴御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范大人在這雨中淋著,莫非以為就能洗清自己身上的罪惡?」

    賴御史一拱手道:「今日面聖,本官定要將范大人參劾到底!」

    范閒眉頭微挑,心想這位御史倒也陰在明處,笑了笑,拱手回道:「是嗎?只是不知若真有宗室親貴枉法,賴大人是不是也有今日這等壯烈之氣。」

    左都御史氣的不想說話,將袖子一拂,便往宮門處走去,而他身後那幾名御史竟是直直跪在了雨地之中!

    「玩跪宮門的把戲?」范閒對這些人又是可憐又是好笑,歎息道:「人生一世,不過邀名二字,真不知道朝廷養你們這些人是做什麼用的。」

    幾位跪在雨中的御史怒目回瞪!

    范閒卻是視若無睹,掀起身後的雨帽遮在自己的頭上,微微一笑說道:「本官是黑的,不論怎樣洗都是黑的,諸位大人雖是紅的,但被雨一洗,卻就黑了。」

    雨水從他身上的監察院官服上滑落,蓮衣光滑不滲水,黑色還是那股陰鬱的黑色。

    而幾位御史的官服被大雨澆濕之後,顏色也漸漸重了起來,與黑色逐漸靠近。

    御史們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任由雨水沖打著自己的臉,卻是固執地沉默不肯言語。

    等所有的朝政大事議完之後,皇帝陛下似乎才看見了左都御史賴名成與監察院提司范閒兩個人,眉頭有些惱火地皺了起來,讓太監將二人召上前來,冷冷說道:「當著朝中眾臣的面,說說吧。」

    左都御史一理官服,朗聲道:「臣所言,已盡在奏章之中,請陛下速速查緝此案,以淨朝堂,以平民怨!」

    皇帝轉頭望向范閒:「為什麼你的自辯折子一直沒有遞上中書?」

    范閒恭謹地躬身行禮道:「臣沒有寫折子。」

    皇帝怒斥道:「何等狂妄!都察院御史參劾百官,似你這等驕橫不理的,倒是第一人!莫要以為你家世代忠誠,你這一年來於國有功,於世有名,朕便捨不得治你!」

    范閒知道皇帝是因為自己一直默不作聲而發怒,是因為自己將題目扔給他而發火,請罪道:「臣實在不知要寫辯罪的折子……臣知罪。」

    陛下面色稍霽,說道:「念在你初入官場,范建又公務繁忙,陳萍萍那老東西也不會教你這些,便饒了你這一遭。今日朕宣你入宮,便聽聽你如何自辯,如何向這滿朝文武交待。」

    范閒面露為難之色,半晌之後才遲疑開口道:「臣……實在不知如何自辯。」

    陛下的臉色頓時陰沉了起來,一字一句說道:「那你就是認罪了?」

    范閒霍然抬首,面露苦澀之意,說道:「萬歲,臣不認罪!臣之所以不自辯,實在是因為都察院所參之事實在荒唐無由,臣絲毫不知其情,更不知所謂賄賂枉法牽涉何人,所以根本不知從何辯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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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章 朝堂激辯

    群臣嘩然,誰也想不到范閒竟是寧折不彎的性情,死都不肯自辯一二。吏部尚書顏行書將臉一黑,正準備說些什麼,一抬眼卻看見列在自己前方的那幾位超品大員都悶不作聲,這才想起來,事情肯定不會這麼簡單。

    樞密正使秦老將軍花白鬍子在殿風裡蕩著,老眼微瞇,似是睡著了。顏行書往側下方一瞄,秦老將軍的兒子樞密院參贊秦恆也緊緊閉著嘴,再也沒有初春時提議范閒出使北齊的勇氣。

    軍方保持沉默是應有之義,一方面他們與監察院的關係良好,另一方面這是京都官場的侵伐,他們沒有必要插言。但是文官之首的舒大學士也是一臉恭謹,卻像是沒有聽到殿前這番對話,幾位尚書都成了泥塑的菩薩。

    顏行書暗自揣摩一二,似乎沒有必要為了遠在信陽的長公主得罪范閒這個愛生事的小黑狗,於是也把嘴巴閉了起來。

    ……

    ……

    見沒有大臣出言訓斥范閒,皇帝陛下的臉色卻依然沒有緩和,眸子裡閃過一道寒光,盯著范閒說道:「你不自辯,那就聽聽賴卿如何分說吧。」

    左都御史賴名成領旨上前,將奏章中關於范閒的道道不法事全數念了出來,一筆一筆,倒真是清清楚楚。范閒心頭叫苦,心說這位左都御史果然不愧姓了個賴字,怎麼把什麼事兒都賴到自己頭上了?一處那些小兔崽子上個月索的賄銀,和自己能有什麼關係?

    朝堂之上一片議論之聲,投往賴名成與范閒的眼光都變得有些古怪了起來。都察院所參之事中。首當其衝的,便是宮中戴公公涉嫌為其侄戴震檢蔬司事發,向監察院提司行賄銀兩。眾大臣以想你這小賴怎麼還敢把事情扯到宮中?另一方面又在鄙視范閒,這大好地機會。居然只收了老戴一千兩銀子,這朝上站著的前輩們,誰還有那個心思收這些小錢?

    聽到事情涉及宮中,皇帝陛下卻是面色不變,竟是直接喊侍衛去傳了淑貴妃那宮中的戴公公來朝堂對質。

    眾官雖然心知這等查案的法子實在有些胡鬧,但誰也知道陛下不是位拘囹於腐規俗矩地人物,加上也都好奇這件事情到底會怎麼了局,所以都悶不作聲。

    不一時,戴公公便被領上殿來,他早就知道今天朝會上說的何事。心中惴惴之餘,也是好生納悶,心想自己送銀票只不過經了宜貴嬪的手。那位主子性情開朗,但向來嘴風極嚴,加上與范閒又是拐著彎的親戚,怎麼也不會將自己賣了亞,這風聲又是怎麼傳到都察院去了?

    上殿之後。先呼萬歲,再呼冤枉,戴公公蹶著屁股老淚橫流。對著皇帝止不住的磕頭,力承絕無此事:「陛下向來嚴禁宮中奴才們與朝臣相通,老奴膽子小,更不敢違例,說到這位小范大人,奴才確實聽說他的名字,因為……」

    戴公公可憐兮兮地看著龍椅上的皇帝陛下:「這全天下人都知道范詩仙的大名,奴才雖是個殘廢,但也是慶國的殘廢。聽說小范大人出使北齊,為聖上增光添彩,心裡也自然高興,日常閒談中免不了會提到小范大人。可是,奴才連小范大人的面都沒有見過,又怎麼可能行賄?」

    左都御史賴名成冷冷問道:「戴公公真沒有見過范提司?」

    戴公公跪地膝蓋生痛,心裡早已經將這個多管閒事的御史罵了無數遍,聽到問話後驟作恍然大悟狀:「想起來了,去年送聖?去范府的時候,曾經見過小范大人一面,不過當時是傳,所以是進門即走,如果這算見過……也只有這一面。」

    戴公公接著嚎哭著賭天發誓道:「萬歲爺啊,老奴真地只見過小范大人這一面,如果我還見過他,讓我腸穿肚爛,不得好死,下輩子還做公公。」

    這誓發的夠毒,陛下怒罵道:「說的什麼狗屁話!」

    賴御史卻是眉間微有憂色,說道:「行賄之事,也不見得雙方一定要見面……戴公公,本官問你,你是否有位遠房侄兒叫戴震,在燈市口檢蔬司做個小官?」

    戴公公不敢隱瞞,點了點頭。

    賴御史正色稟道:「陛下,那位戴震便是位貪……」他將監察院一處查案的事情全數說了一遍,然後雙眼盯著范閒,冷冷說道:「敢請教範提司,這位戴震如今又在何處?」

    范閒想了一會兒之後,回答道:「此案已結,這名叫戴震的小官吐出贓銀後,已經奪職,如今地去向,本官卻是不知。」

    賴轟御史冷冷說道:「好一個不知,明明是你受了戴公公賄賂,私法犯官,那戴震在檢蔬司六年,不知道貪了多少宮的銀子,提司大人一句不知,一個奪職,只是收了些許銀子便將他放走,真不知道這其中有何等樣的玄妙。」

    范閒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地應道:「院中查實,戴震六年裡一共貪了四百七十二兩銀子,依慶律第三則之規定,數目在五百兩以下者,奪職返銀,加處罰金,並不需要移送刑部。此案結,戴震除官,罰銀千兩,不知道賴御史以為本官如此處治有何不妥,有何玄妙?」

    戴震地案子是監察院查的,至於他到底貪了多少,還不是范閒的一句話。

    賴御史氣急反笑道:「四百七十二兩?范提司莫不是欺瞞這朝中百官沒長眼睛吧?」

    這話就說的極重了,范閒卻反而笑了起來:「當然,戴震經手還貪了些青菜瓜果之類,依例也應該折算成現銀,如此說來,的確是院中辦事不夠細緻,賴御史提點的有理,本官在此謝過。」

    賴御史見他一味胡攪瞞纏,大怒喝道:「豈有此理!那戴震這六年裡少說也貪了四千兩銀子!民怨沸騰至極,范提司一力為其瞞護,究竟意欲何為!」

    朝堂上一片安靜,只聽得到這位御史大夫怒意充盈的逼問。

    范閒緩緩抬起頭來,用微寒的目光看了這位御史大夫一眼,往前輕輕踏了一步。

    賴御史看見他那張俊美面容上的寒意,一時心志為其所懾,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范閒盯著他地雙眼,忽然開口一字一句說道:「意欲何為?民怨沸騰?」

    他深吸了一口氣,譏誚說道:「敢請教賴御史,你身為都察院御史,身負風聞奏事之責,既然你口口聲聲說戴震貪了這麼多銀兩,民怨沸騰極大……那這六年裡,都察院怎麼沒有一篇奏章提及此事?難道你才是真正想瞞護其人罪行的官員?民怨沸騰,你怎麼不提請京都府尹捉拿歸案!」

    他驟然發怒,朝堂中眾臣都為之一怔。

    范閒不給賴御史說話的機會,寒聲說道:「本官執掌一處不過月餘,便查出戴震貪贓之事。賴御史這六年裡久知戴震民怨極大,卻是不言不語,當個啞巴!監察院查了案子,倒成了不是,都察院的御史大人們整整當了六年啞巴!……」

    「當了六年啞巴!如今卻說我監察院貪贓枉法!」

    范閒對著龍椅上的皇帝揖手一禮,回身怒意十足地質問著賴御史:「我倒想請教大人,您究竟意欲何為!」

    連環炮一樣的逼問,當場就把左都御史打蒙了,他知道自己先前說了一句錯話,結果就被范閒抓住了把柄??如果承認都察院對戴震貪贓一事並不知情,那范閒強說戴震只貪了四百多兩銀子,也沒可能再翻案。他先前一怒之下,說出戴震貪銀極多,民怨極大,卻是中了范閒的套??身為都察院御史,既然明知此事,為什麼六年裡沒有一絲動靜?偏偏要在監察院查了案子的情況下,跳將出來參劾查案之人,這個事實經由范閒點出之後,便成了都察院眼紅監察院,誣攀虛構罪名的有力佐證。

    朝堂上的眾大臣看著賴御史的目光便有些不善了,而看著小范大人的眼光卻有些佩服,這些老狐狸們當然清楚這件事情中的根節,只是范閒當廷挖洞,賴御史當廷跳下,這份功力與準頭,實在是令這些老狐狸們也有些忌憚??這哪裡像一位入官場不過一年的年輕人!

    眾人在心中暗歎,這范閒是詩也寫的,架也打的,如今官也會做,真不知道范建這個老錢簍子的命怎麼會這麼好,養了這麼好一個私生子出來。

    左都御史賴名成氣的雙唇直抖,一拂雙袖,對陛下跪了下來,沙啞著聲音激動稟道:「臣職行有虧,請陛下嚴懲。但范提司枉法一事,陛下不能輕縱,由大理寺細細查探,定有所得!」

    皇帝早已經聽的有些不耐煩了,看見范閒的表現,龍目之中閃過一絲微喜,旋即狀作不耐道:「好了好了,你堂堂左都御史,不知道一個送菜小官的貪贓枉法事也是正常,有什麼好懲的。只是記住了,日後莫要再在朝堂之上誇大其事,用民怨來說事兒……朕不是北魏或北齊的皇帝,慶國也不是那種國度,邀清名這種事情以後莫要做了。」

    邀清名?賴名成又羞又怒,死也不肯接受這種名聲,咬著牙跪在地上不肯起身,連連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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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11-29 10:26:45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二十一章 杖責與人品

    砰砰的磕頭聲在闊大的宮殿裡響著,不一時左都御史賴名成的額頭上就已經現出了血素。

    皇帝有些厭惡地看了他一眼,揮手讓侍衛將他叉了下去,這才淡淡掃了范閒一眼,說道:「范提司,你身在監察院,律法所定特權極大,日後行事,定要愈發小心才是,切不可丟了朕的顏面。」

    難得找到了這麼一個和稀泥的機會,英明的陛下當然不肯放過,揮手止住了范閒請奏之舉,太監知意,高聲宣佈散了朝會。

    范閒在心裡歎了口氣,知道陛下不可能在這件事情上表現的太偏向自己。

    他心裡還不滿足,諸位大臣卻已經是深切地感受到了陛下對於范家小子的回護之意。眾臣從太極宮裡往外退的路上,紛紛上來表示對他的安慰之意,此時的大臣們似乎都成了都察院的敵人,將對方貶的一塌糊塗。

    范閒一一苦笑應對,瞥見父親正佝著身子,老態十足地往廣場上走去,心頭一動,趕緊上前去扶著。群臣在後方看著這一對父子,不由連聲讚道,父子同朝為官,父慈子孝場景現於宮中,實在是一段佳話。

    范尚書發現胳膊一緊,側頭看見是兒子來扶著,不由苦笑著歎了一口氣:「安之啊安之,你怎麼就不肯安份一些呢?」

    范閒也是滿腹委屈,誰能想到信陽那邊總是陰魂不散地盯著自己。

    臨到宮門處時,卻有位小太監悄悄跑了過來,傳了陛下的口諭,便拉著范閒一路小跑地往後宮趕去。范尚書神情複雜地看了自己兒子的背影一眼。忽然間覺得這小子雖然常年扮著冷靜穩重模樣,但這小跑起來,卻依然顯出了骨子裡的佻脫,與這宮中莊嚴壓抑地氣氛實在有些不合。

    有同僚從後方來了。范尚書的眼神馬上換作古井無波,微微一笑,與群臣一路出了皇宮。今日的雨早就歇了,但宮前空地上仍然是一汪汪水浸著,那幾個都察院御史已經渾身濕透,卻依然倔犟的跪在濕地上,而面色憤怒地左都御史下了朝會,也直挺挺地跪到了那幾人前方,還將自己的烏紗帽取了下來,捧在了左胸。

    看著這一幕。諸位大臣才知道事情依然沒有完,舒大學士上前勸慰了幾句,發現沒有效果。便搖著頭離開,而更多的大人們卻是趕緊坐著馬車回府,知道這件事情會越鬧越大,自己還是躲遠一些比較安全。

    只有范尚書在這一行人面前稍站了片刻,然後吩咐自己府上的護衛。為這幾名御史大夫取來傘具,守侯在一旁,因為誰都不知道呆會還會不會下雨。

    被小太監領著一路小跑。穿過了幾道宮牆,來到了御書房外,小太監已經累的氣喘吁吁,范閒想了想,真氣微運,也讓面色變得紅潤了一些。

    他有些心緒不寧地進了皇帝的御書房,依著小太監的指點,小心翼翼地站在了皇帝的軟榻之邊。沒過一會兒功夫,書房旁的一道布簾微動。換好了常服的皇帝走了進來,看著面色沉穩,眸子裡閃過一絲激動地范閒,陛下揮了揮手,示意他不要過於拘禮。

    范閒於是真的很光棍地沒有下跪行禮,接過小太監端過來的繡墩兒,老老實實地坐了上去。

    今日地御書房,比起那日要清靜許多,只剩下皇帝與他兩個人,所以局面顯有些詭異,范閒面色平穩,心中也自有些忐忑,因為猜想只是猜想,雖然經由陳萍萍的言語和這一世以來的諸多細節,早就已經證實了這個猜想??但如果呆會皇帝真地將這個猜想挑明的話??自己該怎麼辦?

    就當范閒越來越覺得皇帝準備戴上慈父的面具時,卻被接下來地話,打醒了過來。

    「范閒,你不缺錢,為何貪錢?」皇帝陛下冷冷看著他,很直接地問道。

    一滴冷汗從范閒的額頭上滴了下來,他知道自己先前確實有些自作多,更知道自己通過柳氏收受銀票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瞞過眼前這位陛下,站起身來,很認真地說道:「萬歲,因為臣執掌監察院一處,所以要收銀票。」

    「噢?」皇帝似乎有些好奇他接下來地話。

    「要真正地監察官員,那麼首先就要融入官場,像以往監察院一處那種清水冷鐵油鹽不進的模樣,雖然可以依靠龐大的密探系統,對於京官做出有力的監察,但是就像是霧中看花,總是看不清楚,對於京官系統中最要害的那些交易,始終無法摸清楚。」范閒小心解釋道:「要監察官員,便得自己變成官員。」

    他苦笑著繼續說道:「萬歲也知道臣久居澹州……」說這句話時,他低著頭,卻能察覺到皇帝聽見這句話時,有些細微的反應。

    「……入京之後,變化實在太大,臣當初只是位詞臣,如今卻要接手監察院這麼重的權柄,心中不安之餘,亦常思量自己其實與官員們有層隔膜,極難融入朝廷之中。」

    不等他繼續往下說,皇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揮手冷漠問道:「如果你真是一隻白鶴,就算用墨汁將自己染黑了,也騙不了那些烏鴉。這些手段,實在是有些幼稚,只要你忠心為國,還有誰敢為難你不成?莫要忘了朱格的前車之鑒,那廝起初還不是想扎進京中官場,不料一頭紮了進去,卻再也無法起身。」

    范閒知道皇帝是在重複地警醒自己要做一位孤臣,心頭略有反感,面上卻沒有絲毫異動,只是嘿嘿笑著說道:「萬歲。今兒個朝上就有人為難臣……

    在一旁持著拂塵地太監心頭一顫,心想小范大人這話說的不合身份,顯得有些恃寵而驕的意思,就算皇帝再如何喜愛這位年輕地臣子。只怕也會發脾氣,就連太子在陛下面前都是恭敬中帶著一絲畏懼,哪有人像范閒這般說話的?

    出乎這位太監意料,陛下卻是微笑著看了范閒一眼,說道:「朕確是想還你一個公道,只不過這是你與你家長輩的事情,朕也不想多管。」

    范閒悚然一驚,知道陛下完全瞭解都察院上書的背景與信陽方面有關,但為什麼他依然要壓著自己,不讓自己動手?他心中著實有些不甘。正想再給陛下加點兒眼藥水地時候,忽然看著陛下揉了揉眉心,幽幽說道:「朕。有幅畫像讓你看一下。」

    范閒心頭湧起無數念頭,想到了陳萍萍說過,母親留下的唯一一幅畫像,就是留在了皇宮裡!

    正在此時,御書房的門被人推開了。與范閒相熟的侯公公滿臉焦急地走了進來,對陛下輕聲說了幾句什麼。范閒耳力過人,早聽的清清楚楚。不由大感驚訝,心想都察院的御史們這次下的本錢也太大了吧?

    果不其然,皇帝的臉色漸趨陰沉,看了范閒一眼,將手一揮,說道:「跪宮門,摘烏紗?這是諫朕昏庸,那朕就昏庸一次給他們看看,傳朕旨意。都察院御史攀污朝臣,妄干院務,荒廢政事,不思悔改,邀名妄行,著廷杖……三十!」

    范閒第一次看見天子動怒,不自禁地感覺到了一絲寒意,廷杖三十,那些御史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了。

    其實也是這幾位御史的運氣太差,慶國皇帝陛下正準備做那件大事的時候,卻被他們打斷了情緒,如何能饒?

    神華門外,玉水河畔,拱橋之前,濕石板上,幾名御史大夫被剝去了官服,摁在地上挨打。廷杖重重落下,又緩緩舉起,每一起落間,便會帶起血水數絲,雨水數蓬,場面好不血腥。

    此時聽得消息地文官們又有些趕了回來,看著這淒慘的一幕,急著入宮勸諫,而望向宮門處被派來觀刑的范閒,眼睛裡不免多了絲忌憚??今日之事,雖然是都察院地人首先生事,但陛下竟然為了范閒動用了停了數年的廷杖,不免對於范閒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有了一個更清醒的認識。

    范閒站在侯公公身邊,瞇著眼睛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對於那些御史大夫沒有半絲同情,臉上卻是面露不忍之色說道:「公公,喊你手下人下手輕些。」

    侯公公低眉順眼說道:「范大人好心腸,先前您就交待過了,老奴哪敢不遵,已經交待過了,這時候打地慘,其實是沒傷著筋骨的。」

    范閒眼光往下一掃,看見這位太監雙腳腳尖向外張開,知道這是「用心打」的暗號,微一歎息,便不再管這件事情。

    離二人不遠,被皇帝留了一絲顏面地左都御使面色景白,跌坐在地上,他雖然沒有挨廷杖,但卻感覺這些落在下屬身上的杖責,就像是一記記耳光抽打在自己的臉上。范閒父親留下來的家丁面帶譏屑之色,手執雨具,看著神魂早迷的左都御史大人。

    范閒走了過去,揮手驅散那些家中下人,略帶一絲憐憫之意看著賴御史說道:「這件事情,您何苦牽涉其中?」

    賴御使不知道范閒究竟知道多少內情,呆在了原地。

    范閒歎了口氣,死活求著侯公公暫時停了杖責,單身入宮去向聖上求情。他不是看不得血腥,也不是想放這些敢撩拔自己的御史一馬,只是當著那些面露不忍之色的朝中百官,他必須這樣做。

    范閒一面往皇宮裡跑,一面在心裡恨恨想著,你這皇帝老子想借這廷杖將自己推到所有官員的對立面上,我可不幹。辛辛苦苦攢了兩年的好人品,要是被你幾廷杖打沒了,自己可就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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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7-7 2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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