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basic6429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匿名
狀態︰ 離線
301
匿名  發表於 2023-12-12 01:49:35
第一百二十三章 殺袁驚夢換血

  黑夜裡一陣不吉利的鳥叫響起,雲開月出,樹巔偶見黑影掠出。

  「上山。」范閒與高達回到了馬車上,范閒對鄧子越說道:「安靜一些。」

  鄧子越點點頭,輕揮韁繩,咬著枚子的馬兒拉著車,便繞過了那個死寂一片的庭院,往城後方行去。這庭院的後方是一方山丘,隱在黑暗之中,又有春樹遮隱,在那裡觀察下方,應該沒有人能發現他們這一行人。

  馬車中,范閒沉默地脫下手上那雙手套,手套薄的就像一層肌膚一般。他用手套細細地擦拭了一遍軟劍上的血水,確認劍上不再夾著一絲血腥味道,才將軟劍重新收回腰腹上,緊接著穩定地食指一彈,一些粉末彈上了手套,轟的一聲燃燒了起來。

  高達看了他一眼,從椅下取出一個鐵桶,放到他的面前。范閒將燃燒的手套扔入鐵桶之中,瞇眼看著漸漸趨小的火焰,眼瞳裡的火焰也漸漸熄滅。

  沒有過多久時間,馬車就已經駛上了山丘。

  下方那座庭院依然安靜著,裡面的人不是死了就是昏了過去,自然發不出來什麼聲音。沒有人知道裡面發生了命案,當然也不會有人來看。

  不知道范閒他此時留在後方山上,是準備看什麼。

  鄧子越輕輕拍撫了一下馬兒的頸背,鑽入了車廂。沉默地坐了下來。

  范閒掀起一角車簾,往下方望去,不知道看了多久,仍然沒有什麼變化。

  「等對方發現這裡地事情,只怕還要很久。」鄧子越看看天時,應該正值中夜,勸范閒道:「不會來的這麼早。」

  范閒笑了笑,知道自己確實有些心急,輕聲與高達說了兩句什麼,便靠在了椅背上閉止養神。

  高達舉出一張毛毯蓋在了他的身上。漸漸。有些冰涼的身軀暖和了起來,范閒覺得溫暖之中困意漸襲,就這樣沉沉睡著。

  ……

  ……

  不知道睡了多久,范閒睜開了雙眼,嗯了一聲。

  鄧子越掀開簾布,往下方望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道:「人來了。」

  范閒掀開毛毯,將頭放到窗邊。瞇著眼往下面望去。只見袁夢一直隱居的宅院外,忽然來了一個人。那人熟門熟路地輕聲敲著門,敲門的節奏明顯隱藏著某種暗號,看來是江南勢力負責與袁夢聯繫的接頭人。

  那人穿著一身單棉衣,面貌尋常,在宅院門口敲了半天,發現沒有人應自己。似乎有些驚訝與緊張,馬上退入了黑暗之中。

  山上往下監視的范閒也不著急,知道這人一定會再回來。

  果不其然,那人並未走遠,只過了一刻功夫,西北角的院牆之上便多了一個人頭鬼鬼樂樂地探了出來。正是那人在窺看院內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人壯著膽子跳入了院中。山上的三人再也無法看到那人在院中看見了什麼,只聽著被壓抑地極低的一聲輕呼,應該是那人終於發現了院中的大批屍體與血泊一片的慘景。

  院門馬上被推開了,那人低著頭衝向了黑暗之中,想來是要去向自己的主子們報信。

  ……

  ……

  范閒在馬車上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這時候才注意天邊已經漸漸泛白。忍不住笑道:「天快亮了,對方如果要遮掩這件事情,就得抓緊些。」

  鄧子越點點頭:「各府上都派人盯著了,今天夜裡誰會收到了這個消息,明天就能有情報匯總。」

  范閒笑著說道:「你們猜,今天來為袁大家處理後事的……究竟有哪些人?」

  鄧子越苦笑道:「蘇州府……肯定是要派人來的。大人,這裡有我盯著就好了,您還是先回府休息吧。」

  范閒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袁夢一死,驚的自然是暗中庇護她地江南官員,夜間殺人,晨間窺視,但凡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知道袁夢死訊,並且急忙前來處理後事地官員……當然就是在這件事情裡扮演不光彩角色的官員。

  準確來說,江南路裡到底有哪些人是長公主的親信,今天晨間應該能查到少許。

  范閒也是沒有辦法,監察院在江南的人手不足,不可能每個府上都安插致命的釘子,只好用分頭監視的方法,殺袁驚夢地手段,來查上一查。

  蘇州府知州大人,最近這些天天天忙於在公堂之上聽宋世仁與陳伯常辯論,荒廢了政務不說,心神也有些耗損過大,每一入夜都是沉沉睡去,連最疼愛的三姨太都很少去親熱,所以這天一大早被人從被窩裡喊出來時,他的心情非常憤怒。

  而當他聽到那個消息之後,卻像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底,所有的怒火在一瞬間消失無蹤,腦中湧起無比的震驚與深深的擔憂。

  袁夢死了?這事情發生地太過突然,自己怎麼向二殿下和世子還有……長公主交待?

  他一邊著急穿著衣服,一邊命人去傳府上的師爺過來。等師爺過來的時候,知州大人的衣服已經穿好,略帶一絲埋怨說道:「怎麼過來怎麼慢?袁夢死了!」

  但凡師爺們都是這些官老爺的心腹親信,沒有什麼事情會瞞著彼此,這位師爺當然也知道袁夢地事情,苦笑說道:「死便死了,欽差大人既然來了蘇州,那位袁大家還不肯離開。最後還不是死路一條。」

  知州大人皺眉說道:「她地藏地如此隱秘……你的意思是說,是監察院動的手?」

  「除了監察院,江南還有哪股勢力可以悄無聲息地殺死袁夢?」師爺分析道:「大人此時斷不可驚慌,反正袁夢已經死了,監察院便不可能捉到我們與她之間的關係……如果您此時反應失措,反而會讓監察院發現大人與此事的關係。」

  師爺的考慮果然足夠謹慎。

  知州想了想後,皺眉說道:可是總覺得    有些古怪,如果是欽差大人動的手,為什麼沒有將袁夢抓住,而是直接把人殺了?如果欽差大人想借刑部海捕文書那事。動一動本官,便不應該如此處理。」

  師爺也是沒有想明白這一點,猜忖說道:「袁夢乃是二殿下與世子的近人,雖然被刑部發了海捕文書,但這滿天下的官員也沒有誰敢冒著得罪京中貴人地危險去將她捉拿歸案,大人不用過於擔憂,人人皆是如此……至於監察院為什麼不活捉……我看或許是袁大家知道自己熬不過監察院的刑罰,於是自盡而死。」

  「還是得去看看。」知州下了決心。「至少要知道一些細節。」

  師爺斬釘截鐵勸阻道:「大人不能去。」

  「嗯?」知州皺眉道:「為什麼?本官自然不會亮明儀仗去,這馬上就要天亮了。如果不趕緊收拾,傳揚開來……京都刑部那邊一定有話要說,監察院也會借題發揮,我小小蘇州府怎麼回答陛下的問話?」

  「如果監察院想借題發揮,今天就不會把這題做成一道死題。」師爺提醒道:「誰知道這時候那邊有多少雙眼睛在看?大人斷然是不能去,至於善後之事。我呆會兒喬裝打扮,帶些心腹過去就成。」

  知州一想,如此確實要安妥許多,便允了此議。這一官一師爺自以為反應已算謹慎,卻渾沒料到,當那位師爺打扮成晨起員外模樣從府後溜出去時。隱在知州衙門外巷口的一名密探,早已把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等蘇州府師爺坐著青簾小轎,來到袁夢避居的宅院外圍時,發現這裡的幾條街上都已經有了些奇怪的人。他地心頭一緊,掀開轎簾一看才放下心來。對趨到轎邊的那位布衫漢子皺眉說道:「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人就這麼死了?」

  那位布衫漢子乃是蘇州千總,也是今天被袁夢死訊從被窩裡驚起來地官員之一。他本來應該駐在城外,但是府在城內,所以反而是第一個趕到這裡的人,聽著師爺問話,這位千總大人沒好氣說道:「你問我,我問誰去?」

  師爺一怔,下了轎子,二人一看彼此的穿著,忍不住都歎息著苦笑起來,堂堂官員師爺,今兒個卻被迫穿著平民老百姓的衣服。

  「街上乾不乾淨?」師爺微微側臉,把自己的面容遮著,小心問道。

  千總大人說道:「放心吧,我手下孩兒們已經清理過了,應該沒有人在旁邊看。」

  師爺點點頭,便和千總並肩往院裡走去。

  一入院中,看著那些滿地死屍與慘不忍睹的慘景,師爺忍不住噁心欲嘔,遮著口鼻說道:「袁夢地屍體呢?」

  「在房內?」

  師爺強抑著噁心與恐懼,走入房內一看,便看見了袁夢袁大家死不瞑目的死狀,上前確認對方已經死透,師爺這才放心了少許,歎息道:「這還真不知道如何向京裡交待。」

  「先處理乾淨再說。」千總恨聲說道:「馬上就天亮,如果讓人瞧見這裡,只怕馬上就要傳遍蘇州城,到時候怎麼辦?」

  「明家沒有來人?」

  「那幫子奸商……怕欽差大人在暗中看著,死不肯出面。」

  ……

  ……

  二人走出院門,又迎上後續趕來的幾個人,數人湊在一處面色沉重地說著,總覺得這事兒應該是監察院做的,但又不應該是監察院做的,議來論去,便絞著了,竟是不知道應該如何處理。

  「死屍上面地傷口都被戮爛了。雖然看地出來應該是劍,但卻已經很難發現劍勢風格。只知道出手的只有一個人,當然是高手。」一位看模樣精於刑名的人物沉聲說道:「如果是監察院殺人,何必還要遮掩?」

  最後還是代表蘇州知州的師爺拿了主意,冷冷說道:「這案不破更佳。我們這些人都要退走,讓手下的人把這裡清理乾淨,如果監察院不管,就把這事兒埋了,如果監察院真地放釘子在跟……反正不要拖著咱們,到時候問起來。就說咱們是接到報案,所以過來看看案情。」

  千總呸了一聲,罵道:「老子是武將,怎麼能來看案情?」

  師爺白了他一眼,說道:「誰叫你火急燎燎地趕過來?」

  沒有什麼好爭的,數人便開始分頭行事,負責清理地清理,負責埋人的埋人。負責回府做文書地做文書,至於這事兒最後要不要上報。還是要看欽差大人那邊傳來的風聲是什麼樣子。

  當這些人忙碌的時候,卻沒有發現遠處山丘之上,有一輛全黑的馬車像幽靈一樣緩緩駛離。

  人是范閒殺的,卻要這些江南路的官員來埋,但他肯定沒有什麼佔便宜的想法。至於院中的屍首上地劍傷都被他進行了第二次處理,是因為他不想讓四顧劍的傷口傳出去。既然不可能栽贓給東夷城,那這個險就沒有必要冒,所以他甚至都沒有讓高達看到自己地出手。

  關鍵是不能讓宮裡的皇帝陛下知道自己會四顧劍。

  不然皇帝一定會聯想到懸空廟上的那名刺客,四顧劍的弟弟,監察院……那樣會帶來十分恐怖的結果。

  馬車緩緩行著,范閒在車中冷笑說道:「死了一個袁夢。江南路的官員就驚成這樣……難道這些官員都是長公主養地狗?」

  鄧子越看了高達一眼,猜到提司大人是想借高達的耳朵,向宮中的皇帝進行抱怨,笑著應道:「長公主在江南日久,總會有些心腹。」

  「今天來的這些人你都瞧清楚了?」

  「有的人面目有些陌生。不過既然這些人都是從府裡出來,想來下面那些探子應該都看的清楚。呆會兒就能有確實地消息。」鄧子越歎息道:「只是明家倒也光棍,知道這事沾不得,便打死不來人。」

  范閒也有些可惜,他本來想著,就算不能借袁夢之事挖明家一大塊肉,至少也要讓對方更難受一些。

  馬車悄然行至華園,范閒感覺有些困了,揮手讓二人也去歇息,自己回了後宅。

  思思一直伏在桌上等著他回來,見他入屋,趕緊倒了熱水讓他燙腳。

  她知道少爺今天夜裡的事情不想太多人知道,所以不方便吩咐下人丫環們去弄熱食,便親自去端來用水溫著的燕窩侍候他吃了下去。

  范閒有些滿意地一口飲盡碗中糊糊,燙了燙腳,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這一睡,直到下午的時候才醒過來,也不知道這一天的時間內,蘇州城因為袁夢地死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他也不是太在意。

  知道他醒了,經過思思地通報,鄧子越有些憔悴地走了進來,將手中的案卷遞給了他。

  范閒拿過來略略一看,上面記著的全是今天清晨蘇州城有異動的衙門,他的眼忍不住瞇了起來,歎息道:「去他媽的,這滿城官員……都是敵,還讓不讓人過日子了?袁夢一死,他們倒是沉得住氣。」

  鄧子越苦笑道:「官員們夾在當中,日子也不好過。」

  范閒搖頭冷笑道:「名單既已有了,日後他們的日子會更難過。把名單發回京都,讓二處開始查經年老卷,我們要動的人,就要把他的老底挖出來,哪怕……十幾年前他貪了十幾兩銀子,也要挖出來。」

  鄧子越知道范閒下定決心在動明家的過程中,也要順路將這些官員動一動,大氣不敢出,低聲應下。

  范閒看到了最後。更是眼中怒意漸起,恨地一把將案卷扔在了桌上,壓低聲音罵道:「果然……果然薛清也知道這件事情,這位大人,在牆上搖地還真是歡騰!」

  今日殺袁驚夢,對於范閒來說,江南官場會因此而透露出來的任何信息都不會讓他震驚。長公主與明家在江南經營日久,這片官場之上當然盡數是對方的人手。

  以范閒手中的權力與權位,面對著這種阻力並不怎麼擔憂。他所要看清楚的,就是江南總督薛清。在這件事情裡到底準備怎麼站!

  薛清乃封疆大吏,就算范閒有欽差的身份,拿對方也沒有辦法,而且總督兼管民事軍務,手下可以控制的力量太過強大,如果連他也站在了范閒的對立面,范閒要收明家的阻力就會變得異常強大。

  鄧子越看他微怒神色,小意安慰道:「總督府是收到了消息。不過總督府並沒有發聲,也沒有一絲反應……大人。對方畢竟是一路總督,如果下面的官員與京中有關係,袁夢想在江南隱藏,這事情肯定是瞞不過他。只不過他不願意得罪大人,肯定也不願意得罪京中地皇子,此事並不能說明什麼。薛總督應該還是持中。」

  范閒略一沉吟,也發現自己的反應似乎有些過度,或許是這幾天散漫之下隱藏的緊張,讓他有些敏感過度,不由自嘲一笑說道:「承你吉言,不過……你還是去安排一下。後天,我……再次登門拜訪薛清。」

  鄧子越怔了怔,似乎有什麼話想說。

  范閒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有什麼主意就說,在我面前還像個娘們兒一樣做什麼?」

  鄧子越笑了笑。說道:「我看大人最近不要急著去拜訪薛大人。」

  「噢?為什麼?」范閒好奇問道。

  鄧子越分析道:「總督大人如今畢竟還是中立,大人若上府拜訪。以大人您的性情,只怕會立刻逼總督大人馬上站個立場……萬一總督大人並不如大人所願,那該怎麼辦?依下官所見,最好還是讓薛總督保持看戲的姿態,咱們該做的事情繼續做,明家繼續逼——總督大人一天沒有下決心,一天就沒有人能與大人抗衡,那咱們做事就能多些時間。」

  他繼續說道:「大人是想讓總督大人下決心,但實際上,總督大人的決心下的越慢,反而對咱們越有利。」

  范閒皺眉道:「如今對明家只是小敲小打,薛清還能看戲,如果年後我真地下了殺手,薛清總不能繼續看戲,那時候他再來站隊……我心裡有些不穩。」

  鄧子越想了想,笑著說道:「我看,至少也得等您去了梧州再說。」

  范閒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江南路總督薛清……是前相爺林若甫當年地得意門生,而林若甫——是大寶和婉兒他爹,是自己的老丈人!——就算薛清如今不用給自己老丈人面子,但老丈人肯定清楚薛清此人的底線。

  「有理。」范閒頓時覺得心裡輕鬆了一大塊,大笑說道:「站隊加法碼,我那老丈人雖然擱的快發銹了,但份量卻是不輕。」

  鄧子越呵呵笑了兩聲。

  范閒看著鄧子越疲憊神情,好奇說道:「上午你沒有睡?」

  鄧子越恭謹應道:「要確認這些情報,所以花了些時間。」

  范閒本想勸他放鬆些,但一想自己先前的表現似乎沒有什麼立場去說服對方,忍不住笑了笑,忽然間想到另一椿事情,認真問道:「子越,你入啟年小組前……是二處的吧?」

  鄧子越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不知道提司大人為什麼會忽然問這個問題。

  「王啟年夏末地時候就會回國。」范閒望著他笑著說道:「院裡準備讓他接手一處,如此一來,北齊上京,需要一個能鎮得住場的人物,你跟著我快兩年,也見了一些場面……有沒有膽氣去北方一遊?」

  ……

  ……
匿名
狀態︰ 離線
302
匿名  發表於 2023-12-12 01:49:59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二十四章 釣魚

    鄧子越稍一思考,便將提司大人的前言後語想的通透無比。

    所謂北齊總頭目,確實是個極冒險的差使,不過也是監察院對外戰線上最重要的環節,但凡做過這個職位的回國之後,都會受到重用--前任言冰雲小言公子就不用說了,年紀輕輕已經做到了四處頭目,人人都知道,將來陳院長告老之後,小范大人接了院長的位置,小言公子定然會有更重要的任命。

    而鄧子越熟悉無比的老上司王啟年在院中溫窩十年之後,一遇范閒,便被派到北齊,聽提司大人先前的話,王啟年回國之後,也會成為一處新的主辦頭目。

    北齊之行,是冒險,更是政治上的鍍金。

    提司大人問自己願不願意去北齊,自然是準備提拔自己,而且聽說二處的老主辦年紀大了準備歸老……自己又是二處出身。

    鄧子越心頭激動不已,跪於范閒面前,沉聲道:「全聽大人安排。」

    范閒笑了笑,沒有繼續說什麼。經由江南之事,他越發地感覺到。雖然皇帝陛下對自己確實十分信任,但依然很絕對地阻止了自己與軍方發生任何關聯,以至於自己辦起事來,手中掌有地絕對實力依然有限。

    不然,他也不會如此忌憚江南總督薛清的存在。

    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連自己名正言順的兒子都不怎麼信任,更何況是范閒。范閒知道皇帝如今給了自己如此大的權柄,已經很不錯了,但也清楚,對方不會讓自己再擴大權力。既然往外索取的途徑十分艱難,那范閒就必須將已經掌握的權力掌握的更牢固一些。

    比如監察院,後陳萍萍時代的監察院必須換血,必須補充進效忠於自己的新鮮血液。

    ……

    ……

    鄧子越又向他稟報了一燈火書城獨家手打首發番最近監察院在江南地行動,主旨依然是關於明家,雖然監察院專司監察吏治之職,對於民間勢力並沒有直接地入手權,但是這個世界上最不缺少的便是官府的理由。監察院已經做好了前期準備,隨時可以按照范閒的吩咐。插手江南事務,由內庫至蘇州至船塢,由帳至庫,全方位地對明家進行壓迫。

    范閒目前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一點。既然不能追索到明家的具體罪證,就不可能用官面上的力量進行欺壓。江南路的官員都盯著他……如今監察院地工作,就是通過對明家商路的騷擾,以及內庫轉運司在供貨上做手腳,進一步壓縮明家地進項,讓對方的流水銀子陷入緊缺之中,只有這樣。才能夠逼迫明家繼續大舉調銀。

    而手段,其實就隱在調銀之中。

    「島上有多久沒有傳回消息了?」范閒皺著眉頭,那個足以碾死明家的島事,最近卻忽然陷入了沉寂之中。

    鄧子越聽出范閒的擔憂,心頭也是有些疑慮。稟道:「泉州分理處也覺得事有蹊蹺,已經派人潛上島去。大約後日便會有消息傳回來。」

    江南地大,由東海之島要傳回消息到蘇州,需要的時間太久。范閒清楚,自己目前也只有暫時等著。

    待鄧子越走後,范閒這才感覺到有些累,伸了個懶腰,行出房門,在華園中散著步。

    華園雖是楊繼美的豪園,卻並沒有沾染太多鹽商地富貴氣與私鹽販賣的囂張味道,反是一味的清美雅致,與別處宅園並無二致的淺淺流水,青青假山,層層疊嶂,行廊山亭,經由當初設計者的巧手安排,便顯出了不一樣的生命力,整個園子仿似活過來了一般,如江南青山,如西湖碧水,溫柔而清淡地包圍著園中地人們。

    這種天人合一的巧手安排,毫無疑問,最能讓天一道嫡系傳人海棠姑娘最為欣賞,所以在蘇州的日子裡,她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園中靜思,而沒有出去一覓江南人物風采。

    所以當范閒在小湖邊看到那襲花布衣裳時,並沒有覺得意外。

    「釣魚這種事情,似乎並不適合你。」

    他走到湖邊坐下,比海棠略往岸上一些,二人間保持著一尺的距離,從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海棠姑娘穩定不已地肩頭,還有頭上裹著的花布巾,她地身旁放著一頂很平常的草帽,黃色的。

    海棠也沒有回頭,和聲回道:「為什麼不適合?」

    她手中的竹竿紋絲不動,只有竿頭點點,似乎是在向水中的魚兒們問安,並沒有夾著什麼別的意味。

    范閒笑了起來,沾著青苔的雙手在自己的身邊胡亂擦了擦,說道:「釣魚也是殺生。我教你一個法子,你不放魚餌,心釣便是。」

    這是他前世看小說時,那些玄妙的小說裡說玄妙的人物最喜歡玩的一種把戲。沒有料到海棠仍未回頭,也未意動,反是嘲笑道:「多無聊的事情,不用餌,難道便是不想釣?心釣……既然求的是心性,你心釣了,自

    然便是釣了,至於釣不釣得上來,有什麼差別?」

    范閒氣苦,心想自己只是想聊聊天,何至於便又整出這些虛頭巴腦的對話來?

    海棠回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說道:「知道你這些天心不靜。要不然也一起坐坐?釣魚極能冶靜心境。」

    范閒搖頭,笑道:「君子遠庖廚,更何況羅網獵叉?」

    海棠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虛偽地傢伙。」

    范閒嘿嘿一笑,往前挪了挪,誰知道臀下一滑,險些滑到了湖裡面,惹得他一陣手足慌亂,啊啊叫了起來。

    湖邊有石無樹無草,除海棠姑娘外無一借力處。所以他很自然地雙手攀住了海棠的肩膀。

    海棠肩頭微震,便將他的手震開,反手扣住他的腕門,幫他穩住平衡,微笑說道:「不止虛偽,連做戲都做的如此虛假,太不用心了……這世上哪有連坐都坐不穩的九品高手?」

    范閒仰天長歎道:「世人不知我,朵朵也不信我。這日子如何過得?」

    海棠一翻手腕,讓他坐在自己身邊。很自然地取出身旁另一根釣竿,塞進了范閒的手裡,說道:「既然想釣魚,就要有些耐心,不要著急。」

    語帶雙關,但范閒心知肚明。這說的不是泡妞的問題,而是對付江南局面的問題,他笑了笑,從身邊地小泥罐中取出蚯蚓,掛在魚鉤之上,垂入水面之中。又撒了些朵朵備好的物屑,入水誘魚。

    湖邊頓時入了平靜之境。

    片刻後,范閒清清淡淡的聲音打破了這難得的默契:「我有耐心,我也不急,江南的局面。並不難以控制,而且計劃既定。我會有信心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問題在於江南看著京都,我卻無法控制京都裡會發生什麼事情,那裡的事情有可能會往我想的方面發展下去,也有可能會突然爆發出令所有人都一時不及反應的大事件。」

    「大事件?」

    「不錯。」范閒沒有繼續說什麼,只是帶著一絲疑慮,一絲發自真心地佩服說道:「你知道我是慶國監察院的提司,那你也一定知道監察院真正地大老是誰。」

    「北肖恩,南萍萍。」海棠笑容裡夾著一絲苦澀:「那位陳院長不知害死了我們北方多少子民,我們怎會不記得他?」

    范閒笑著說道:「各為其主,各有心中所持,雙方當年是敵,你斬我殺也是自然之事。我只是想讓你清楚,這位老大人,是整個天下我無法完全看清楚的兩個人之一。」

    「兩個人?」海棠好奇扭頭看到。

    「不錯。」范閒面色慎重說道:「哪怕我家皇帝,你家皇帝,我都能猜到他們的某些想法與立場,因為他們的屁股坐在龍椅之上,就一定要思考與這把椅子有關的事情。而陳萍萍卻不一樣,所謂無慾則剛,有容乃大,人之將死,其言……不可琢磨,這位老大人究竟想做什麼,究竟正在做什麼,我是怎麼也看不通透,以他如今的地位,完全沒有必要摻雜到皇位之爭中來。不論是誰當皇子,都要把他好好供著……而且他一直如此平靜,也不符合他這一生以來地行事風格。」

    陳萍萍是如今存世最出名的陰謀大家,這樣一位人物,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是天翻地覆。

    海棠稍一思忖後輕聲說道:「如果不是你不避我,將令堂與陳院長的關係講清楚,我一定會對這件事情有另外的看法,包括如今這天下的所有人,只怕都會以為陳萍萍之所以如此看重你,完全是因為慶國皇帝的旨意。」

    「不錯。」

    「而通過你以往對我說地那些事情,我似乎能看到某些不妙的傾向。」海棠自嘲笑道:「你是想扶植老三,陳萍萍……會不會是想扶植你?」

    「難度太大。」范閒皺眉說道:「我的出身有些問題,不把宮裡的那些貴人掃乾淨,我是根本無法入宮……而且誰知道當年的事情背後究竟隱藏著誰?這個事情我總有一天要搞清楚地,只不過現在卻急不得。至於你說到院長大人的意思……」

    他微笑搖頭說道:「做皇帝不是做提司,這麼大地事情,如果他不和我通氣,是斷不敢自己一個人做的。」

    海棠陷入了沉思之中。片刻後搖頭歎息道:「想不清楚,就暫時別想了。」

    「江南只是小魚,京中才是大魚。」范閒雙眼平靜,盯著湖面上微微起伏地兩根細線,許久之後說道:「釣魚……我始終在擔心,是自己釣上來了魚,還是被魚拖進了水底裡,再也沒有辦法爬起來。」

    海棠笑了笑,說道:「你早就已經在河邊濕了腳,想不踏進水裡也是不行的。」

    范閒自苦一笑。說道:「這話倒也是,只是有一種不確定感,我不喜歡這種有事情沒被自己控制在手中的感覺。」

    「沒有人,哪怕是一國之君……能夠控制所有的事情。」海棠輕聲說道:「只是努力地把握住大勢,這已經足夠好了。」

    ……

    ……

    「你剛才說,有兩個人是你一直無法看透,一個是陳

    萍萍,還有一個是誰?」海棠對於這個問題很感興趣。她知道范閒對於自己的識人之明很是自信,連慶國皇帝。他自忖都能把握到某些方面的心思,卻自承有人是自己看不透的,她很想知道那第二個人是誰。

    「我父親。」范閒微笑說道:「其實……他和陳萍萍一樣,都是很厲害的人物,只不過陳萍萍一直在水面上下浮沉,他卻一直沉在水底。我雖然是他的兒子,但也不清楚他真正的心思。」

    對於陳萍萍與范建,范閒均以父輩相待,誠而不疑,在母親離世之後,主持復仇。在十四年前京都流血夜中,將皇後家族血洗地乾乾淨淨,以及後來成長過程之中,這兩位父執輩對自己投予的關心與愛護,都讓范閒心生感佩。

    但很奇妙的是。偏生就是最親的兩個人,卻最看不透。

    「原來你一直心憂的不是江南。而是京都。」海棠微笑說道:「有這樣兩位深不可測的人物在你身後,你確實不怎麼需要擔心江南的事情。」

    「我是陛下給那幾位兄弟設的磨刀石。」范閒微笑說道:「這江南地事情,長公主與太子二皇子……何嘗不是父親與陳萍萍給我設的磨刀石?長輩們對我地寄望都很深,我很欣慰啊。」

    欣慰這兩個字兒說的無比惱火。

    兩根細細的魚線依然沉穩無比地陷在溫柔水面之中,並無一絲手腕引起的顫動。海棠看了他一眼,說道:「看來你確實不需要用釣魚來磨練自己的心性。」

    范閒說道:「我一向性情堅毅,心境平穩,外物難以縈懷。」

    在女子面前自承優點,對於范閒來說,並不是令人尷尬地自吹自擂,而一種很良好的自我分析態度。

    「你如今究竟多大了?」海棠好奇問道,怎麼也不明白,如此年輕地一個人,驟握大權在手,處理一方繁雜事務,卻依然能夠保持如此平靜的心態。

    范閒回的極快,反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海棠抿著唇,雙眼明亮,讓身前的碧湖都弱了神采,卻是不肯回答這個問題。

    范閒哼了一聲,說道:「我初八滿的十八歲。」

    海棠搖頭嘲諷道:「看你平日行事,說你八十,也不會沒有人信。」

    老人們歷過春風夏雨秋霜冬雪,早已看了世間的一切,所以才能夠用那雙顯得有些淡漠地眼,去看透這世間的一切。

    唯因經歷過,方能看輕,方能用最平穩的心態,最老辣的手段,去面對那些看上去異常繁複的局面。陰謀家地一個必要基礎,就是他的慾望要少,如此被敵人能夠利用地空門才少,所以從古至今,但凡以陰謀籌劃知名的人物,不是老頭子老太太,就是閹人。

    年輕人總是有血性的,比如二皇子,比如太子,甚至是長公主,所以他們都會在某些時候做出某些不怎麼明智的選擇。而像范閒這樣擁有兩世經驗的人,雖然被海棠批了一個八十歲的悲哀標籤,但另一面,他做起事情來,也確實像個老頭子一樣耐性十足,在用夏棲飛與明家打家產官司的同時,監察院其餘的方面一直沉默著,直到家產官司的風波正要消停的時候,監察院出手了。

    一時間,江南路有許多官員被禮貌無比地請到四處駐江南路巡查司衙門喝茶。

    人人都知道,監察院的茶是地道龍井,茶香四溢,但沒有哪位官員願意去飲茶。

    雖然看在薛清總督大人的面子上,江南路的官員並沒有幾個人被扣押,但是在喝茶聊天的過程之中,監察院方面偶爾談及的一些經年舊事,依然讓那些官員們無比膽顫心驚,回府之後便開始頭痛無比地考慮自己的前途以前人身安全問題,與此相應的,受到提醒的官員們也注意到,對於明家的保護不可能再太多走明面上了。

    另一方面,監察院也開始對明家的生意進行騷擾,雖然不可能直接拿人扣貨,但是以偵查東夷城奸細為由,一日之內,明家商舖開始被官府檢查,而明家車隊船隊在運貨的過程中,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麻煩。

    雖然除了一些挾帶私貨的小罪之外,監察院並沒有抓到明家什麼大的把柄,但是連番騷擾之下,成功地迫使明家寵大的產業系統運轉速度減慢了下來。

    商行,講究的便是貨物運送,折成現銀的來回速度,就像是一條生生不息的大江一樣,如今監察院就像是無數的砂石緩慢地沉入江中,江水的流速一緩,泥沙也沉積下來,本是一潭活水,如今卻漸成泥濘,行動不便。

    監察院此舉,用的人力最少,引起的議論最小,達成的效果卻是相當不錯,明家在付出了內庫巨額標銀之後,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到流水有些捉襟見肘之感,如今又被監察院騷擾著,流水越發有些不夠使用,開始被迫向太平錢莊調銀,同一時間,長房明青達也開始在暗中向招商錢莊簽來匯票。
匿名
狀態︰ 離線
303
匿名  發表於 2023-12-12 01:50:22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明家悲情的背後

    許多年來,明家一直在江南一帶繁衍生息,經由前後數十年幾代主人的小心經營,大膽開拓,終於成為天下首屈一指的大族之一。而在後來攀上了長公主的關系,搖身一變成為內庫皇商之後,借助內庫貨物所帶來源源不斷的銀兩灌注,明家的手足伸的更遠更深,不僅僅在甦杭兩州擁有無數產業,直接控制著大量的船舶、車行和商鋪,而且家族成員間接也控制著許多雖不起眼,卻深深與江南百姓息息相關的生意。

    比如糧油,膳食,青樓,甚至有人說過一句話,江南人只要一開門,就必定會和明家的產業打交道。

    這樣一個龐大的家族,族內的派系本身就異常復雜,但最高的掌權部分,依然是明氏本家的兩房六子,其余的偏遠一些的房,只是負責打理中下層的生意而已。

    由於深深明白家族內部分裂的危害性,所以明老太君當年在獨掌明家大權之後,所做的第一個安排就是,除了長房明青達一支之外,所有的另外五位明家子弟,只有分紅之權,對於明家龐大的產業卻沒有任何安排與建議的權力,嚴禁他們參與到家族生意之中。

    這個安排毫無疑問是明智的,至少用這種強力手段保證了明氏家族表面上的團結與良好的合作,沒有產生如同別的家族一般同樣的問題,家族內部至今還算統一對外。

    但是。雖然不能參與到家族生意,那其余五位爺年年坐收家裡發來地大筆紅利,也不可能把這麼多銀子捂在被子裡生小銀雞兒,總要拿到外圍去投資,自然也在江南做了不少的生意。

    明家就是用這種辦法,一步步將手伸的更長更細,因為這幾房的生意,最後依然是要攀附在明家的大枝上,如果明家倒了,那五位爺們兒的生意也會出大問題。所以他們必然會用自己手中的實力為長房保駕護航。

    所以在範閑的眼中,這些名義上並不屬於明氏公中的生意……依然姓明,很自然的,監察院開始一視同仁地騷擾這些生意。

    這下,那五位爺們可就有些挺不住了,心想家裡地好處自己沒有得多少,自己還得被牽連著,生意越做越難。這可怎麼辦?

    ……

    ……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在你面前的是四爺!”

    明家四爺乃是姨娘所生。在家中的地位本就不高,所以一直以來都只喜歡遛鳥為樂,免得得罪老太君和大哥,每年靠自己得的年例銀子,做了些生意,開了一個蔬果商行。做做公中手指捏漏的生意,日子過的自然也是順心無比。

    但最近他卻無論如何也順心不起來,商行天天在查,生意稍顯頹落,雖然並沒有太嚴重的結果,可是那種不好地趨勢卻是清清楚楚。往常在自己面前點頭呵腰的官員們,也很少肯和自己喝茶。

    他明白,是監察院被那些官員嚇住了。

    但是怎麼也輪不到面前這人來撩拔自己,明四爺略顯蒼白地臉上閃過一絲獰色,一巴掌扇了過去。扇得面前那個南蠻子原地轉了三圈,臉上驟現一個紅掌印。唇邊流出一絲血水。

    明四爺是甦州城裡最大的蔬果販子,看著不起眼,卻壟斷了江南三成成的瓜果生意,包括對宮中的進項事宜,也是由他一手打理,稱他一聲瓜王,是沒有什麼問題的。而且他仗著明家的聲勢,自立行會,從全盤上打理著整個江南地瓜果市場,這麼些年來,都不曾有過什麼強力的人物,敢到他的田裡摘些瓜果來吃。

    但這幾日,卻忽然從嶺南來了一位商人,跳過了明家與熊家之間的協議,不經明四爺的手,直接將瓜果販到了甦州。

    嶺南天熱果美,只要解決了長途運輸的問題,自然大有可圖。如果那位商人懂得規矩,來甦州後就先拜一拜明四爺,或許明四爺也會點點頭,給他一些份額去做,誰知道這位商人不知道是不懂規矩,還是有什麼可以憑恃地地方,竟是仗著自己手中的貨多價廉,硬生生將甦州乃至江南的瓜價,在十日之內打低了兩成,這位商人的生意也迅速擴張了起來。

    明四爺滿臉陰笑盯著被自己一耳光打倒在地的嶺南商人,嘿嘿笑道︰“現在是誰都欺到我明家頭上了?一個區區南蠻子,你哪裡來地膽子?”

    其實他心裡清楚,當自家生意開始被監察院打壓,不論監察院真能起到多少作用,但這種風聲一旦傳開,趨勢一成,無數往年被自家壓著的商人勢力,都會開始蠢蠢欲動,想借著明家焦頭爛額之際,來趁機獲取一些好處。

    但是……明四爺拿範欽差沒有任何法子,怕都來不及,但怎麼會放著一個南蠻子在自己地地盤上搞三搞四!

    “用棍棒教育一下。”明四爺望著地上哭泣求饒的嶺南瓜商,唇角閃過一絲鄙夷之意。

    話音一落,院中慘叫之聲再起,明四爺的手下拿著木棍狠狠地向那名嶺南瓜商身上砸去,打的砰砰作響,那可憐商人的骨頭都不知道被打斷了多少根,慘叫之聲漸低,整個人深身是血,被打昏了過去。

    旁邊的心腹賬房看著這血腥場面,

    心頭一顫,湊了過去說道︰“四爺,這人……應該是熊家的人。”

    “我知道。”明四爺厲聲說道︰“熊百齡這個老王八,想用這個瓜商來試探一下,我不打回去,他還真以為我明家可欺。”

    帳房先生苦笑說道︰“四爺。這時節,可不能給家裡惹麻煩。”

    明四爺想到一椿事情,神色一黯,說道︰“老太君已經開始懷疑我了,我這時候不表現地沖動一些,怎麼辦?”

    帳房先生也是心頭湧起無數復雜的情緒,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說話。

    明四爺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望著地面上那名渾身是血的嶺南商人,陰聲說道︰“不是不讓你做生意,但做生意不是欺負人。你可不能欺負我。”

    那名嶺南商人已經醒了過來,聽著這話,嚇得不淺,趕緊拼命點頭。

    “交一萬兩銀子,同時把價調回來,咱們公平競爭。”明四爺嘿嘿一笑,笑聲裡無比陰厲,“你不欺負我。我自然也不會欺負你。”

    整治完這人後,明四爺喊人把那商人叉了出去。望著地板上的血漬,呸了一口唾沫,咬牙罵道︰“範閑欺負我,我沒輒,你熊家又是他媽的哪根蔥?”

    回到屋內,明四爺洗淨了雙手。卷起袖子,從廊邊取下鳥籠,開始逗弄起來,只是嘴裡吹著哨子,眼神卻有些飄離。

    帳房先生畏畏縮縮跟在他的身後,低聲說道︰“四爺。您是說……和夏棲飛見面的事情,被老太君知道了?”

    明四爺身子一僵,忽然大怒罵道︰“還不是你出的餿主意!說什麼腳踏兩只船,明老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又有欽差撐腰,公中的產業總要被他奪回去……要老子和他見面。搶先說上話!他媽的,第二天就被老太君叫去訓了一頓,差點兒沒活著出來!”

    他氣惱無比,好不容易才平伏了胸中情緒,冷冷說道︰“監察院最近正在針對咱家,今天我不凶殘些,老太君和大哥會怎麼看我?”

    帳房先生被東家罵地大氣不敢出,哭喪著臉說道︰“可是夏當家的那日要與您見面,您不見也是不成的,四爺……您真地不想聽夏當家那番話?”

    “七弟啊七弟……”明四爺想到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弟弟,感覺很有些奇怪,關於夏棲飛母子被明老太君陰害一事,他也只是偶有耳聞,自己與母親卻是干干淨淨,所以並不像長房一樣害怕對方,一想到那日夏棲飛傳達的欽差的話語,他眼中的神芒一閃即逝,無奈嘆息道︰“我怕欽差大人,但我更怕老太君……而且明家畢竟如今是咱們明家的人地明家,真要聽你的話與夏棲飛聯手,有那樣一位可怕地欽差在後面看著,明家就會……變成朝廷的明家。”

    明四爺慘慘一笑說道︰“不管長房再如何霸道,但畢竟大家兄弟這麼多年,我終究還是姓明的。”

    帳房先生不敢再進勸。

    ……

    ……

    明四爺正式拒絕了範閑經由夏棲飛遞過來的好意,於是華園方面的反應也極快地到達了他在甦州南城所購買的大宅。

    甦州府衙役推門而入,在虎視眈眈地明家打手注視下,顫顫抖抖地來到堂家,取出告票,要求明四爺隨己等回甦州府聽審。

    “聽審?”明四爺渾沒料到自己也要被人抓去審問的那日,對那名衙役厲聲喝道︰“我看你是不是糊塗了?何人告我?告我何事?”

    那名衙役也是身非得已,不然一般情況下,哪裡敢來得罪明家正牌四爺?平時都恨不得跪在地上去舔對方的靴子……這位衙役苦笑著,向明四爺遞了個眼神,示意後面有人,又壓低聲音哀求道︰“是一名嶺南商人,告明家四老爺欺行霸市,傷人,並縱下行凶。”

    明四爺一愣,眉頭皺了起來,他是沒有想到那名嶺南商人居然敢去告自己,更沒有想到甦州府居然會接了這個案子……已經很多年了,明家在江南是那樣的特殊,甦州府和自家的關系如此親密,怎麼會收了那名嶺南商人的狀書?雖然最近監察院最近在堵玩明家,但是監察院最大地問題就是不能干涉地方政務,也不能直接干涉民事,這等刑名官司,監察院無法領頭來做,所以他先前縱奴行凶之時,並沒有太多的擔心。

    但是甦州府居然真地派人來了!

    他的眼光越過那名衙役的腦袋。看到幾名官差地後方站著一名面容十分陌生的朝廷官員,看官服品秩不高,而且不像是朝官系統地服飾。他的眼楮眯了起來,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原來從嶺南商人進院開始,所有的這一切都有監察院的官員盯著,難怪對方地反應會如此之快!

    明四爺眼皮子一跳,知道自己算錯了一件事情,雖然監察院不可能直接審問自己,卻可以盯著甦州府做事,如果甦州府真的對自己不理不問……只怕監察院便會去捉甦州府的官員回去問話了。有這樣強大的威懾力在此,難怪甦州府今天敢來拿自己。

    他冷笑一聲,望著那名衙役說道︰“我便是不去又如何?”

    那名衙役急得快要哭了出來,

    哀求道︰“四爺好歹給知州大人一個面子。”

    明家的下人們都鼓噪了起來,手拿木棍將衙役們圍在當中,冷冷的目光可是有意無意地盯著人群最後的那名監察院官員。

    那名監察院四處官員微笑說道︰“幾位官差大哥,你們到底準備怎麼做呢?這裡好像有人……準備造反了。”

    毆打官差,不聽朝廷之令。和造反有什麼區別?

    甦州府官差聽著這話,知道今天這人是必須要抓回去了。不然地話,知州大人都無法向監察院交差,那名嶺南商人的慘狀,公堂之上已經有人看見,而且此時華園也來了人,正在公堂對面地茶鋪裡喝茶。所有的一舉一動都不可能瞞過欽差大人的雙眼。

    官差將心一橫,望著明四爺說道︰“四爺,請!”

    他用眼光不停地向對方示意著,讓對方明白,今時不同往日,該服軟的時候先服軟。至於被拿入甦州府後,事情自然還有轉還之機。

    明四爺微微低頭,沉吟許久,強行壓下心頭的怒氣,也清楚今天的局面是怎麼回事。點了點頭。

    那名官差大松了一口氣,嘆息說道︰“四爺可憐小地。”

    那名年輕的監察院四處官員在後方冷笑看著這一幕。

    帳房先生湊到了明四爺的身邊。擔憂說道︰“四爺,怎麼辦?”

    明四爺陰笑一聲,將手中的鳥籠砸在了地上,砸的鳥籠崩裂,鳥羽亂飛,鳥血四濺……他冷冷笑道︰“去便去罷,這麼些年,只在甦州府後園喝過茶,卻沒有機緣瞧瞧甦州大獄的真實模樣,今兒就去開開眼。”

    他又壓低聲音,急促說道︰“馬上傳消息回明園,讓大哥把我保出去……不要擔心,老太君會因為這件事情更相信我地。”

    交待完事情之後,明家四爺就這樣在人生當中,第一次被官差請回了甦州府的大牢。

    “看來四弟……沒有別的意思。”消息傳回明園之後,明青達一方面派人去打通渠道,自己去走入了母親所居的清靜小院,向那位枯坐於椅的老太君稟告道︰“我這就去把他接回來,雖然傷了一個嶺南商人,甦州府迫於監察院地壓力索他回府,但事情畢竟不大,應該沒有什麼後患,小範大人也沒辦法用這件事情咬死四弟。”

    椅上的明老太君卻陷入沉默之中,老而深陷地雙眼閉著,似乎在思考什麼問題,始終沒有回答明青達的話。

    明青達略感覺奇怪,片刻後便湧起一股寒意。

    明老太君緩緩睜開有些無神的雙眼,說道︰“明家已然風雨飄搖,老四先是與夏棲飛暗中見面,是為不忠,後又妄行妄為,害得家裡要為他擔心,是為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徒,保他作甚?”

    明青達默然之後復又悲然,明家對範閑咄咄逼人的攻勢,所采取的即定方針就是以退為進,玩弄悲情,所以他才會在內庫上一跪,事後一病……如今監察院威逼極猛,明家顫顫巍巍,看上去確實極為可憐,而明老太君的意思……似乎是準備在自家的傷口上,再劃拉開一道更深的血口。

    他深吸了一口氣,平穩說道︰“如今局面還在掌握之中,小範大人也只能走外圍,拿不住咱們的真正把柄,這時候用不著犧牲那麼大……他畢竟也是明家的血脈。”

    明老太君冷漠無情看了他一眼,說道︰“欽差大人會逼的越來越狠,我們終究是需要犧牲一個拿得出的人物,來換取江南百姓的同情,天下士紳的傾向,如今老四被拿入獄,這豈不是最好的機會?如果讓人們知道,欽差大人為索銀財,硬生生逼死了明家一位老爺,朝廷會震驚,我們會獲得很多好處和時間……這筆買賣是劃算的。”

    明青達面色不變,想了片刻之後說道︰“都依母親的意思。”

    他心裡清楚,四弟畢竟是姨太太的兒子,在母親的眼中,都是屬於可有可無的人物。

    明老太君望著他冷冷說道︰“家裡流水差成這樣嗎?為什麼最近你時常要向招商調銀?”

    明青達心頭冷笑著,心想太平錢莊的印鑒一直都在您的手上,我如果要把明家真正地拿在手中,不想些別的門路,如何做得?心裡是這般想的,嘴上卻溫和無比地解釋了幾句。

    明老太君點了點頭,最後緩緩說道︰“只是老四,只怕還不足以讓天下人的心思都倒向咱們明家……青達,你要做好準備,也許明家家主的位置,你要被迫讓出來,如此才能讓天下人察覺到我們明家的慘狀。”

    明青達微愕,深深鞠躬,退出院去。

    在院外,他與一直等著自己的兒子明蘭石微笑說道︰“聽見沒有?我就說過……她最疼的,只有你六叔。”
匿名
狀態︰ 離線
304
匿名  發表於 2023-12-12 01:50:41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二十六章 誰的水師?

    範閑並不清楚明家內部發生的事情,對於他來說,明家是塊石頭,他要壓著,但暫時又不能碾碎,反正他有這個耐心,釣魚沒有什麼可急的。

    這天他來到了抱月樓甦州分號,樓裡的生意已經好起來了,樓上樓下的姑娘們忙著接客,沒有幾個人注意到樓中男東家、女掌櫃恭恭敬敬地護著一位人物,悄悄地上了頂樓。

    推開窗子望出去,只見後方那一道瘦湖邊上有很多民工正在挖泥擴湖,要將一個湖擴大,所需要的金錢、人工都不是個小數目,他忍不住嘆息道︰“有必要嗎?”

    史闡立微笑說道︰“依大人的意思,將分號的規劃與格局加急傳到了北邊,前天回了信,二少爺的意思是,這湖太小,地勢不夠開闊,來玩的客人們會覺得有些逼仄之感,干脆下個大力氣,把湖往前頭再挖幾百米……”

    範閑苦笑著,遠在北齊的思轍看來對於抱月樓還是念念不忘,這麼大的手筆,他只用說一句話,自己卻要動很多人手來做。

    “這有聲音,有味道,不怕影響生意?”

    “用青布圍起來了,樓中的客人一般注意不到那邊。現在生意雖然不錯,但要挖湖也只有趕在這時候挖……不然春濃夏至,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那時候就不方便再挖了。”

    範閑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他是信任弟弟地經商眼光的,今天來抱月樓,主要是要打聽一些消息,他看著手下送上來的卷宗,皺起了眉頭︰“那個明家的大管家究竟逃到哪兒去了?”

    明家的大管家和範閑小時候在澹州打過的管家一個姓,都姓周,這人並不簡單,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明老太君的親信心腹,而且負責管理那個神秘君山會的帳目。當夏棲飛在江南居前被君山會暗殺之後,監察院就開始暗中查緝那名管家的下落,時刻準備暗中逮捕,想從那個人的嘴裡獲取一些關鍵地內容。

    但那名周管家似乎在一日之內就消失了,不再出現在任何明家的產業之中,不知道是江南路的官員在幫助隱藏還是如何,總之就連監察院的手段,如今都沒有查到對方下落的蛛絲馬跡。

    鄧子越從房外走了進來。向範閑稟告了一下明四爺被抓進甦州府的事情,聽到大人詢問周管家的下落。不由皺了眉頭,這件事情是由他在負責,這麼多天都沒有進展,他也感到很慚愧。

    他皺著眉頭搖搖頭,想了半晌後說道︰“如果不是已經被明家滅了口,就應該是……”

    “有很大的可能性。對方就堂而皇之地躲在明園裡。”範閑清楚,如果真要藏住君山會那位帳房先生,藏在明園之內,是最冒險也最穩妥的法子,他忍不住笑了起來︰“難道還真要進明園拿人?”

    鄧子越苦笑道︰“沒個真憑實據,哪裡能進明園拿人。對方也是有世襲爵位地人,而且將事情鬧的太嚴重,總督大人肯定要被迫開口向大人施壓。”

    範閑嘆了口氣,覺得這事兒已經漸漸沒了什麼樂趣,揮手說道︰“闖進去逮不著人。在薛清面前可不好交代,如果確認裡面有人。倒是可以試著野蠻一次。”

    “就是確認不了。”鄧子越無可奈何道。

    二人正說著閑話,忽然有一名監察院的探子在外面小心地敲響了門,鄧子越看了範閑一眼,走出門外低聲說了兩句什麼,臉色馬上變得凝重了起來。又低聲叮囑了幾句,趕緊匆忙回身,附到範閑耳邊說道︰

    “島上有消息了。”

    範閑精神一振,那個天殺的海盜碼頭已經安靜了這麼久,他險些以為自己再不可能借由那座小島對付明家,此時聽著有消息,大感興趣說道︰“說。”

    鄧子越又看了他一眼,小心說道︰“島上的人……都死了,死的干干淨淨。”

    ……

    ……

    啪地一聲!範閑面無表情一掌拍在身邊的茶幾上,茶幾沒有碎,茶碗也沒有破,但這一掌裡很明確地表示出他的不忿與不甘,明家下手真狠真干淨,他皺眉問道︰“我們的人呢?”

    監察院在島上有密探,範閑擔心他的生死。

    鄧子越說道︰“運氣不錯,他活了下來,泉州方面摸到島上,剛好把他接了回來。”

    範閑面色微沉︰“他叫什麼名字?”

    “青娃。”

    “人在哪裡?”

    “剛到甦州,正在暗寓裡養傷。”

    “走。”

    青娃覺得自己是在作夢,這些天一直在作夢。當海島被官兵圍剿之後,就只有他一個人活了下來,在滿天的賊鷗與滿地地死屍包圍之中,他試圖找到頭領曾經留下來的活路,去到那個隱秘的小灣,去找到船只出海。

    但沒有想到明家滅口作的如此之絕,島上所有的船只全被毀了,就連海盜頭領藏住地幾艘三帆快船,都被沉入了水底。

    看著水中被浸泡變了顏色的船帆,青娃有些絕望。海島孤懸海外,如果泉州方面發現事情有變,冒險再次派人上島,也需要很久地時間,而這些天自己一個人在島上無水無食,能活下去嗎?

    監察院二處與四處的密探,從入院之初都要接受十分嚴苛的野外生存訓練與情報收集訓練,也虧了是有這一技傍身。單身一人地青娃,竟然就在島上這麼活了下來。

    島上無水,幸虧落了雨。

    島上沒什麼野獸,但有屍體……有吃屍體的賊鷗,有海中的魚蚌,所以他仍然堅強而惡心的活了下來。

    直到最後泉州方面的同事冒險再次上島,已經衰弱到了極點的青娃,終於被抬到了船上。

    船只飄蕩回了大陸。

    青娃也終於能夠好好地睡一覺。

    但就在睡夢之中,想到自己吃的那些水鳥,那些水島的肚子裡可能有著那些腐爛的人肉……青娃仍然忍不住要做噩夢。

    他這一覺睡了很久。由泉州直至甦州,而當他醒來的時候,發現身前多了一位年輕清秀地大官正面帶敬佩與憐惜望著自己。

    身邊的監察院官員提醒道︰“是提司大人。”

    提司大人?青娃一驚,掙扎著便想起來行禮。

    範閑趕緊把他攔在了床上,雙眼微眯,看著這個慶國版的魯濱迅,心中湧起一股嘆息與佩服,政治斗爭不是請客吃飯。是你死我活的玩意兒,只是每每需要犧牲的。其實還是下層的官員們。

    範閑取出藥丸喂他服下,又用金針替他活血,小心診療了半天,才確認不會留下太多的後遺癥,對方有足夠的精力開口,這才開始問話。

    在對話之中。範閑獲得了很多有用地信息,很多一直沒有來得及傳回岸上的消息,比如那名海盜首領與明蘭石姨太地關聯。

    他冷漠說道︰“難怪那位姨太會忽然回鄉探親,只怕如今早已沉入江中喂了王八……嫁了個王八,最後只有喂王八,也是個可憐人。子越。馬上派人去那名姨太的老家查案,我倒要看看,明蘭石準備怎麼解釋。”

    青娃還千辛萬苦保留下了來一份書信,這也是很實在的證據,雖然明家依然可以抵賴不認。但總可以借此做些文章。

    “對於上島的官兵,你有沒有什麼判斷?”

    範閑盯著青娃的雙眼問道。雖然明知對方在島上存活下來已經不易,一上陸地又經歷長途奔波,整個人已經虛弱到了極點,但他不得已,仍然要問清楚,因為這個事實,像一根刺一樣地扎在他的心裡,讓他十分警惕。

    那一隊水師,很明顯是明家地助力,自然也是長公主派來的,範閑很想知道,軍方究竟是誰站在長公主的那邊,想必皇帝陛下對於這個事情也是十分感興趣。

    不可能是燕小乙,雖然燕小乙以九品上超強地位出任慶國征北大都督,但他的軍力一直在監察院的嚴密注視之下,範閑清楚燕小乙在水師方面沒有什麼力量。

    “當年泉州水師是朝廷最強的水上力量。”鄧子越看了範閑一眼,輕聲說道︰“不過葉家地事情之後,為了清除葉家在泉州水師中的影響力,朝廷將泉州水師裁撤為三,如今江南水師名義上的總領衙門在沙州,大人也應該與沙州那處的官員見過面。由沙州入海登島殺人……路途太過遙遠,而且航程都在大江之上,極易敗露痕跡,依屬下看,應該不是他們。”

    範閑點點頭,沒有因為葉家兩個字而產生任何情緒上的波動,轉頭去看青娃。

    床上地青娃嘴唇邊緣鼓起白色的泡,他也在努力回思那一個夜晚登上島地官兵,知道這件事情很重要,可以讓院中判斷,敢和海盜沆瀣一氣的勢力究竟是誰。

    他艱難無比地開口說道︰“官船上島的時候,正是黎明前的那一刻,島周礁多,那麼黑的天光下,能夠強行登島,應該是專業的水師,而不是借船的岸上官兵……屬下曾經瞧清過一名官兵的臉,看他面部輪廓,應該是北邊的人。”

    範閑的眉頭皺了起來︰“有沒有可能是東夷城的水師?”

    青娃困難地搖了搖頭,稟道︰“他們偶爾有開口說話,不是東夷口音。”

    範閑望向鄧子越,看出了彼此心中的那絲不安,慶國三大水師,在北邊的是膠州水師,駐在山東路附近,實力雄厚,如果對方是長公主方面的得力干將,那長公主在軍方中所掌握的實力,看來要比自己這些人以前所想像的要強大的多。

    在範閑的心中,皇帝既然一直吝於讓自己掌握一絲兵權,而且一直表現的如此自信與神神叼叼,他是十分相信,慶國軍隊的絕大多數力量都在皇帝的掌握之中,在這樣一個前提下,範閑做起事來,才會比較有底氣一些,如今驟然發現,長公主與皇子們的實力評估有了一個突飛猛進,讓範閑如何不警惕?

    葉家會逐漸地倒向二殿下,征北大都督燕小乙……如今又多了一個水師!

    “膠州水師是誰的人?”範閑皺眉問道。

    鄧子越壓低聲音說道︰“水師提督乃是正一品武將,自然不用受燕小乙的吩咐,一直以來都沒覺出他有什麼傾向,畢竟這人出身秦家,但是和葉重一系的關系也不錯。”

    範閑輕輕地握了一下拳頭,搖頭沒有再說什麼,看著床上疲憊的青娃,臉上浮出淡淡笑容,說道︰“你好好養傷,傷好之後就跟著我做事吧。”

    他很欣賞這個能夠在海盜島上潛伏,並且最後成功活下來的監察院年輕官員,這樣優秀的人才,應該成為自己的親信。

    青娃大吃一驚,渾沒料到自己在九死一生之後,竟會攤上這樣好的運氣,一時間竟愣在了床上,不知道說什麼,直到範閑領著啟年小組的人出房之後,監察院四處駐泉州巡查司官員笑呵呵地對他說恭喜,他才醒過神來,知道自己終於出頭了……噩夢終於醒了。

    範閑有些惱火,今天遇見的都是些不好的消息,看來得趕緊把院報發回京都,讓老陳精神一些,不要總是呆在陳園裡看美女……你的接班人遇到問題了,你總得解決不是?

    “大人,有好消息。”

    正當範閑在腹誹今天運氣太差的時候,鄧子越強抑著一絲喜悅,恭恭敬敬地稟報道。

    “什麼消息?”

    “君山會那位帳房先生……下落有了。”

    “在哪裡?”

    “大人英明,消息確實,那人就在……明園。”

    範閑合什嘆道︰“終於有事情做了。”

    ……

    ……
匿名
狀態︰ 離線
305
匿名  發表於 2023-12-12 01:51:12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甘撒手

    四月中,春意已然明媚濃郁的無以復加,整個江南都被籠罩在暖風之中,街上行走的人們已經開始只穿夾衣了。而在離甦州千裡之地的京都城外,隔著很遠的距離,還能看到蒼山頭頂的那一抹白雪,宛若死屍臉上覆著的白由一般冰冷。

    那個戴著笠帽的高大漢子收回了投注在蒼山頂上白雪的目光,沉默地喝盡杯中殘茶,要了一碗素面,開始沒滋沒味地吃著。

    這個地方在京都之外三十裡地,叫做石牌村。

    而這個戴著笠帽的高大漢子,則是千辛萬苦從江南趕到京都的慶廟二祭祀——三石大師。三石大師入京不為論道,不為折一折御道外的垂柳,他是來殺人的,他是來……刺駕的!

    雖然範閑在江南,有意無意間放了他離開,但是監察院查緝嚴密,縱算西北路未放重兵,但是三石要繞過監察院及黑騎的封鎖,來到京都,仍然花了他不少時間。

    君山會確實是一個松散的組織,但當這個組織擁有了一個異常神聖及重要的任務後,它的重要性就突顯了出來,而這個神秘的組織,究竟集合了天下多少勢力的重要人物,也沒有幾個人能清楚。

    三石大師雖然貴為慶廟二祭祀,但在君山會中也沒有多少說話的力量,而且他個人是相當反對君山會在江南的安排。在嘗試著對範閑地施政進行干擾而沒有成功之後,這位三石大師將自己作了棄子,脫離了君山會的安排,單身一人,壯志在胸,如心藏一輪紅日,就這般傲然遠赴京都。

    赴京都殺人,殺那不可能殺之人。

    他一面想著,一面沉默地吃著面條,依照大師兄當年的諄諄教導。把每一根面條都細嚼慢咽成為面糊糊,這才心滿意足地吞下腹中。

    不知怎的,三石大師吃的悲從心來,難以自抑,兩滴渾濁的淚水從他蒼老的眼眶裡滑落,滴入面湯之中。

    他要入京去問問那個皇帝,為什麼!

    ……

    ……

    吃完了面條,他戴正了笠帽。遮住自己的容顏,拾起桌邊的一人高木杖。離開了面鋪,沿著石牌村山腳下的那條小路,開始往京都地方向走去。

    前方是那座黑暗的皇城,後方那座潔白的山,苦修士走在當中。

    林子越來越深,路也越來越窄。天時尚早,沒有什麼樵夫勤勉地早起砍柴,荒郊野外,也不可能有什麼行人經過,山路上一片安靜,安靜的甚至有些詭異起來。連鳥叫蟲鳴的聲音都沒有。

    三石大師畢竟不是一位精於暗殺的武者,只是一位有極高修為的苦修士,所以心裡雖然覺得有些奇怪,卻也並沒有如何在意。

    朝廷與君山會都應該不知道自己從江南來了京都,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北齊聖女海棠姑娘。而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海棠都不可能將自己地行蹤透露出去。三石大師很相信這一點。他不認為有人會事先掌握到自己的路線,從而提前進行埋伏。

    所以當那淒厲絕殺地一箭,從密密的林子裡射了出來,想狠狠地扎進他的眼眶裡時,三石大師感到十分意外。

    那一枝箭飛行的模樣十分詭異,最開始的時候悄無聲息,如鬼如魅,直到離他的面門只有三尺之時,才驟作厲嘯,箭嘯勾魂奪魄,令人無比恐懼!

    嘶……吼!

    黑色地長箭,仿佛喊出了一聲殺字。

    ……

    ……

    三石大師悶哼一聲,長長的木杖往地面上狠狠地戳,雕成鳥首的木杖頭,在極短的時間內向前一伸,擋住了那一枝宛若天外飛來的羽箭。

    釘的一聲悶響,那枝箭狠狠地射進了木杖之首,箭上蘊著地無窮力量,震得三石大師手腕微微一抖,杖頭刻著的鳥首在一瞬之間,炸裂開來!

    三石大師眯起了雙眼,心中生起一股寒意——如此迅雷一般的箭技,似乎只有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才有這種水平,而燕小乙這時候應該在滄州城,離京都應有數千裡地。

    隔著林子裡的葉子,三石大師那雙清明的雙眼,看清楚了箭手地面容,那是一張年輕而又陌生的臉,但他知道自己親手接地那一箭,一定是得了燕小乙的真傳,這個陌生的年輕人,一定是燕小乙的徒弟!

    在想這些事情的時候,三石大師早已借著那一杖的反震之力,整個人飛向了空中,像一只大鳥一般展開了身姿,手持木杖,狀若瘋魔一般向著那邊砸了過去!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對方要來殺自己,但在自己進入京都、問皇帝那句話之前,他不允許自己死去。

    三石大師身材魁梧,頭戴笠帽,杖意殺伐十足,整個人翔於空中,像只凶狠的大鳥,充滿了一去無回的氣勢。

    與神箭手交鋒,最關鍵的就是要拉近與對方之間的距離,但是……此時躍至空中,將自己的空門全部展現給對方,而且人在空中無處借力,更不容易躲開那些鬼魅至極的箭羽……

    三石大師掠了過去,看著那名箭手寧靜的面容,知道對方要借機發箭。

    果吧其然,那名箭手也不知道

    如何動作,雙手一花,已自身後取出一枝箭羽,上弦,瞄準,射擊!

    很簡單的三個動作,但完成的是如此自然,如此和諧,如此快速,就像本身就是無法割裂的一個動作而已,很美麗。

    這種簡單地美感。來自於平日刻苦的練習與對箭術的天賦。

    嗖的一聲!第二枝箭又以射向了三石大師的咽喉,此時他人在空中,根本無法躲避如此迅疾的箭!

    但三石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悶哼一聲,不躲不避,將真氣運至胸腹,以自己最愚蠢,也是最厲害的鐵布衫硬撐了這一箭!

    箭枝射中他的咽喉,發出咯的一聲怪響。

    三石大師眼中異芒一閃,整個人已經殺至那名箭手地身前,一杖劈了過去!

    此時兩人間只有三尺距離。那名箭手如何能避?

    ……

    ……

    箭手依然面色寧靜,對著那如瘋魔般的一杖,整個人極為穩定地往後退了兩步,長弓護於身前,口中吐出一個字︰“封!”

    四把金刀不知從何而來,化作四道流光,封住了三石大師那絕殺的一杖!

    一道巨響炸開,刀碎。杖勢亂,林間一片灰塵彌漫。

    而在漫天灰塵之中。箭聲再作,一枝奪魂箭穿灰越林,在極短的距離內,再次射向三石大師的咽喉。

    距離太近了,三石大師不及避,也不敢讓自己最脆弱的咽喉不停接受燕門箭術的考驗。於是他豎掌,擺了個禮敬神廟的姿式。

    對方用四刀封己一杖,自己便用一掌封這一箭。

    那枝細細而噬魂地箭,釘在他三石大師寬厚有老繭的掌緣,就像是蚊子一般,盯住了可憐人們地肉。搖晃了兩下,才落下地去。

    只是很輕微地一叮,一釘。三石大師的身體卻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他被這一箭震的往後退了一步……又一箭至,三石大師,再舉掌。封,再退。

    灰塵之中射出來的箭越來越快。就像是沒有中斷一般,不知道灰塵後方那名箭手,究竟擁有怎樣可怕的手速!

    如是者九箭。

    三石大師被硬生生震退了九步,被那些可怕的箭羽逼回了山路之邊,他悶哼一聲,真勁直貫雙臂,長杖一揮,震飛最後那枝箭……然後發現腳下一緊,一個恐怖無比地獸夾咯的一聲,血腥無比地夾住了他的右腳!

    這只獸夾這麼大,應該是用來夾老虎的,縱使三石大師有鐵布衫不壞之功,但驟遇陷井,小腿上依然血肉一開,鮮血迸流。

    三石大師一聲痛苦的暴喝!皺緊了不甘的那雙眉,他地咽喉上也有一個小血點,握著木杖的手上,也有許多小血點,正緩慢地向外滲著血。

    這麼多枝鬼神難測的厲箭,如果是換成別的人,早就被射成了刺蝟,也只有他,才沒有受到真正的傷害,只是可惜最後依然是被這些箭逼入了陷井之中。

    灰塵漸落,對面地林子裡,再次出現了那名年輕箭手的臉,還有四個手握殘刀地刀客。

    三石大師冷漠地看著對方,開口說道︰“沒想到,是你們殺……”

    話還沒有說完,那名年輕箭手是來殺人滅口的,也沒有與三石大師對話的興趣,雖然他知道三石大師也是位傳奇人物,但年輕一代的成長裊雄,並沒有多余的敬畏心。

    年輕人用穩定的右手手指將?n了毒的黑箭擱在弦上,再次瞄準了無法行動的三石大師咽喉。

    “射。”

    他說了一聲,而自己手中的箭卻沒有脫弦而去。

    林子裡一片嘈亂,不知道從四面八方湧出來了多少箭手,隔著十幾丈的距離,將三石圍在了正中,手中都拿著弓箭,依照這聲射字,無數枝長箭脫弦而出,化作奪魂的筆直線條,狠狠地扎向正中的三石大師身體!

    三石瞳孔微縮,看對方這安排……知道自己今天或許真的活不下去了,能夠在山中安排如此多的箭手,這一定是軍方的人手,再如何強大的高手,在面對著軍隊無情而冷血的連番攻勢後,也無法存活下來,更何況自己的右腳已經被那可惡的獸夾夾住了!

    自己不是葉流雲,不是苦荷,三石大師在心頭嘆息了一聲。揮舞著手中地長杖,抵擋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箭雨。

    當當當當,無數聲碎響在他的身周響起,不過片刻功夫,已經足足有上百枝飛箭被他的木杖擊碎,殘箭堆積在他的身周,看上去異常悲涼。

    也有些箭射穿了他的防御圈,扎在他的身上,只不過這些箭手不如先前那位年輕人,無法射穿三石大師的鐵布衫。

    那名領頭的年輕射手並不著急。只是冷冷看著像垂死野獸掙扎一般的三石大師,看著這位苦修士與漫天地箭雨無助搏斗著,他知道,對方的真氣雄厚,如果想要遠距離射死,就需要耐心,要一直耗下去,只要三石的真氣稍有不濟之象。一身硬扎本領再也無法維持……箭矢入體,那就是三石的死期。

    所以他只是瞄準著三石的咽喉。冷漠地等著那一刻。

    而林子裡的幾十名箭手,也只是冷漠地不停射著箭。

    三石大聲嚎叫著,不停揮舞著木杖,在箭雨之中掙扎。

    終有力竭的那一時。

    所以此時三石的勇猛威武,看上去竟是那樣地悲哀。

    面對著強大的軍隊機器,武道高手……又有什麼用?

    這是一個何等樣冷酷地場景。

    無情的輪射仍然在持續。堆積在三石大師身中的斷箭越積越高,漸漸沒過了他的小腿,將那獸夾與受傷的腿全數淹在了箭羽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一位自焚的修士,正在不停劈著即將點燃自己地柴堆。

    三石大師的衣裳已經被打濕了,汗濕。他揮動木杖的速度,也緩慢了下來,顯然真氣已經不如當初充裕。

    就是這個機會,一直等了許久的那名領頭箭手輕輕松開自己的中指,弦上的箭射了出去!

    嗖地一聲。釘的一聲,整個林子。整個天地似乎都在這一瞬間安靜了下來。

    三石大師握著咽喉上的箭羽,口中  作響,卻已經說不出什麼話來,鮮血順著他的手掌往外流著。

    四周的箭手也停止了射擊。

    那名年輕地箭手皺了皺眉,冷漠無情說道︰“繼續。”

    箭勢再起,一瞬間,三石的身上就被射進了十幾枝羽箭,鮮血染紅了他地全身。

    三石緩緩閉眼,在心頭再次嘆了口氣,知道示弱誘敵也是不可行,那名燕小乙的徒弟做起事情來,果然有乃師冷酷無情之風。

    他一揮手,大袖疾拂,拂走箭羽數枝,雙目一睜,暴芒大現,暴喝一聲,一直持在手中的木杖被這道精純的真氣震的從外裂開,木片橫飛,露出裡面那把刀……那把大刀!

    在甦州城中,三石曾經一刀斬斷長街,而此時,他這一刀卻……只能斬向自己。

    斜劃而下,刀鋒入肉無聲,他狠狠地將自己的右小腿砍斷!

    再也不會被獸夾困住,三石如斷翅的大鳥一般,再次戾橫起飛,如蒼鷹搏兔一般殺入對方陣中,刀光潑雪,令人潑血,一個照面,便砍掉了三個人頭,破開數人胸腹,林間一片血殺!

    好霸道的刀!

    ……

    ……

    當三石出刀的時候,那名冷漠的年輕箭手,已經轉身離開,悄無聲息地上了樹,開始一箭一箭的射出,他知道對方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又自斷一腿,血這般不要錢的流著,對方支持不了太久。

    果不其然,刀光在驚艷一瞬之後,依然是逐漸黯淡下來。

    在殺死了一地箭手之後,三石大師體內毒發,傷發,血盡,頓長刀長柄於地,悶哼一聲,吐出了最後一口濁氣。

    慶廟二祭祀,死。

    確認了三石的死亡,箭手們圍了過來,他們都是軍中的精英,今日前來圍殺……甚至是無恥地謀殺慶廟的二祭祀,並不是所有人都能保持表面的平靜,尤其是先前對方中計之後。還能自斷一腿,殺了自己這麼多兄弟,這些人此時回相起來,都不禁心生寒意。

    “收拾干淨,你們回營。”那名年輕箭手冷漠說道︰“丁寒,你負責清理。”

    一名軍人低聲行禮應下。

    林子裡再次回復了平靜,這些軍中善射者,脫去了自己地偽裝,另尋隱秘地換裝回營。

    出林之後,那名年輕的箭手已經換成了一身普通的百姓服裝。並沒有隨著大隊回營,而是東拐西轉出了山林,找到了回京的官道,路上搭了一個順風馬車,一路與那名商人說笑著,就這樣入了京都。

    入了京都城,這名箭手先是去吃了兩碗青菜粥,又在街邊買了一架紙風車。穿過南城大街,行過僻靜小巷。在一家說書堂的門口看了看,似乎沒有經受住今日話本的誘惑,進樓要了碗茶,一碟瓜子,開始聽書。

    聽了一陣,他似有些尿急。去了茅房。

    在茅房後出了院牆,確認沒有人跟蹤之後,進入了一座府邸。這座府邸不知是誰家的,他走的如同在自己家裡一般輕松自在。

    入了書房,他拜倒於書桌之前,對著桌下那雙小巧的腳。稟報道︰“殿下,已經除了。”

    “辛苦了。”慶國長公主殿下李雲睿微微一笑,這位美麗的不似凡人地女子,一笑起來,更是平添幾分媚惑之意。

    那名年輕箭手在射殺三石大師之時。顯得那般冷酷無情,此時卻不敢直視長公主的雙眼。起身後,規規矩矩地站在了一旁。

    “三石……真是可惜了。”長公主惋惜無比嘆息道︰“不聽本宮的話,非要效匹夫之勇,在如今這時節,怎能讓陛下對咱們動疑?一切都沒有準備好,如今不是動手的時機,像這樣不聽話的人,只好讓他去了。”

    年輕箭手依然沉默著一言不發,知道對於這些大事,應該是長輩們關心的問題,自己

    只需要執行就好。

    長公主看了他一眼,微笑說道︰“你不能隨燕都督在北方征戰,可有怨言?”

    年輕箭手笑著說道︰“父親在北邊也只是成日喝酒,哪裡有京裡來的刺激。”

    又略說了兩句,長公主便讓他出了書房。

    這座府邸無名無姓,沒有人知道長公主偶爾會來到這裡。她最喜歡自己一個人坐在這個書房裡想些事情,往往都會將自己想的癡了起來。

    君山會?……她地唇角泛起一絲自嘲的笑容,在自己還小地時候,自己組君山會的目的是什麼?是想替慶國做些事情,是想自己可以幫皇帝哥哥做些皇帝哥哥不方便做的事情,比如殺殺哪位大臣,搶搶誰家的家產。

    雖然皇帝哥哥一直不知道君山會的存在,可是這君山會在暗中可是幫了他不少地忙,比如與北齊間的戰事,比如對東夷城的暗中影響。

    只是這事情什麼時候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君山會的宗旨竟然在自己的手中發生了一個天大地變化!

    長公主的臉上閃過一絲淒楚,想到了遠在江南的範閑,想到了內庫,想到了監察院,想到了皇帝這兩年來所表現出的疑忌與傾向……我贈君明珠,君賜我何物?

    她閉了雙眼,復又睜開雙眼,眼中已然回復平靜,微笑想著,既然君不容我,自己總要愛惜一下自己,為此付出一些代價,也不是不可以的,袁先生說地話,確實有他的道理。

    還是那片山林,除了有淡淡地血腥味道之外,已經找不到半點先前曾經有過一場狙殺的痕跡,軍方處理現場的水平,看來並不比監察院要差。

    所有的人都已經撤走了,那名被燕小乙兒子留下來負責處理後事的丁寒最後一個離開山林。

    很奇怪的,他離開之後不久,又悄無聲息地轉回了林中,在一堆泥屑之下,找到一根自己先前故意遮留下來的斷箭,小心翼翼地揣入了懷中。

    接著,他又往手上吐了兩口唾沫,開始很辛苦地挖起地來,不知道挖了多久,終於挖到了很深的地方,挖出那幾具已經被燒的不成形狀的屍首,確認了三石的屍首,他從靴中抽出匕首,插入了屍首的頸骨處,十分細致地將三石大師的頭顱砍了下來。

    重新填土,灑葉,布青蘚,確認沒有一點問題之後,這名叫做丁寒的人物,才滿足地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了山林。

    他不用進京都,因為他要去的地方本來就在京都外面。

    ……

    ……

    陳園後山,後門,木拱門,老僕人。

    老僕人從他手中接過一個盒子,一個包裹,丁寒無聲行了一禮,開始回營。

    在一個陰寒的房間之中,陳萍萍坐在輪椅上,微笑看著布上的那個焦黑人頭,問道︰“你說……都燒成這樣了,陛下還能不能認出來是三石那個蠢貨?”

    老僕人呵呵著,說不出來什麼,只是看著老爺似乎有些高興,他也跟著高興。

    陳萍萍又從盒子裡取出那枝斷箭,眯著眼楮看了半天後,忽然尖著聲音說道︰“三石是蠢貨,你說長公主是不是也是蠢貨?用誰不好,用燕小乙的兒子,固然是可以把燕小乙綁的更緊些……但也容易敗露不是?”

    很明顯,這位監察院的院長大人,對於年輕一代的陰謀水準有些看不上眼。

    他用枯瘦的雙手輕輕撫磨著膝上的羊毛毯子,搖頭說道︰“這世上總有些人,以為有些事情是永遠沒有人知道的……比如,那個狗屁不是的君山會。”

    老僕人輕聲說道︰“要進宮嗎?”

    “嗯。”

    “提司大人那邊似乎有些難以下手。”老僕人是陳萍萍二十年的親信心腹管家,知道這位院長大部分的想法,小意提醒道。

    陳萍萍陷入了沉默之中,片刻後說道︰“範閑,可能還會動手太早……不過就讓他做吧,讓他做他所認為正確的事情,至於那些他可能不願意做的事情,我來做就好。”

    有很多事情,陳萍萍永遠不會告訴範閑,因為他知道範閑的心,遠遠沒有自己堅硬與堅強。他推著輪椅來到窗邊,遠處隱隱傳來那些老人收集的美女們嘻笑之聲。

    他看著外邊,想到一直在長公主身邊的袁某人,忍不住像孩子一樣天真微笑道︰“往往敵人們不想我知道的事情,其實我都知道,不過……”

    老人的眼中閃過一絲自嘲,嘆息說道︰“做一個所有事情都知道的人,其實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老僕人輕輕給他捏著肩頭,知道明天院長大人帶著頭顱與斷箭入宮,君山會就會第一次顯露在陛下的面前,而陛下也終於要下決心了。

    而院長大人所需要的,就是陛下下決心。

    陳萍萍緩緩低下了頭,不鬧出一些大事出來,不死幾個宮中貴人,自己怎麼甘心撒手死去?
匿名
狀態︰ 離線
306
匿名  發表於 2023-12-12 01:51:31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宮與朝

    陛下的心情不好。

    宮中,朝中所有的人們都知道,最近這幾天陛下的心情不好,因為陛下連每旬陪太後看戲的固定節目都暫停了,整日介除了日常的朝會之外,沒有多少人能夠有機會見過陛下。姚公公,侯公公,如今復用的戴公公,這幾日天天在宮門外被大臣們圍著,大家都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陛下也沒有傳召親信的大臣入宮,看模樣,似乎也並不是在因為什麼事情煩惱。

    但人們就是知道,陛下的心情不好。因為在朝會上,各州奏上來的折子大部分都被駁了回去,大理寺正卿被狠狠訓斥了一頓,樞密院的老秦大人也被皇帝罵了一通,秦家乃是皇帝心腹之中的心腹,軍方重臣,一般情況下,在文武百官面前,皇帝總會給秦家留些顏面,但如今卻是這般刻薄地對待……

    京都守備秦恆、秦小將軍面色不變,出入門下中書之時,依然保持著清朗的笑容,看樣子並不怎麼在意陛下對自己家的訓斥。

    看到這一幕,群臣瞭解到,皇帝是借訓斥自己的心腹,來提醒一下京中另外的某些人。

    這是一種很渾沌的手法,所有人都猜不到皇帝想提醒誰,但知道提醒這件事情本身已經存在了。果不其然,第三日,遠在定州的葉重再次沉痛上書陛下。言道如今天下太平,定州已無必要維持太多地兵力,應該裁撤一些人。

    自請裁軍,這是葉家惶恐萬分的姿態。皇帝淡淡允了,根本不允許朝會與樞密院辯論此事。群臣包括新任的胡大學士,舒大學士在內,都以為這只是去年懸空廟一事的後續,並沒有聯想到別的方面。

    葉家自請裁撤之後,陛下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恢復了每日對太後娘娘的問安。同時允許長公主再次住進了宮中,廣信宮再次真正地為長公主開了門。

    距離產生美,產生危險,一家人,住在一起……一定會安全許多。

    皇帝想必是這樣想的,陳園裡那位老人這般想著。

    他歎了口氣,知道事情並沒有完全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自己還需要再做些事情。不過種子既然已經開始萌芽,在人們心中那片黑色土壤的培育下。終有一天會生出帶毒地籐蔓,不可阻擋地頂破壓在上面的那層硬石。

    只有在宮中生活的人們才知道,陛下的心情並沒有真正的好轉,他的臉上依然帶著一絲憂愁與極細微的難過。

    皇帝是天下之主,是一宮之主,是所有人俯仰間需要注視的對象。是所有人地身家性命所托,是所有人的前途富貴所望,所以宮裡地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無比緊張地猜忖著究竟陛下的心裡還藏著什麼心思。

    在太極殿與御書房近身侍候的幾位老公公,早已混成了人精,對著各宮的試探問話,當然不肯發出任何聲音。而且在洪老公公的積威之下。各宮的嬤嬤太監們,也不敢問地過於明顯。

    長公主鬱鬱不樂地搬進了廣信宮後,馬上回復了往常的艷麗容顏,天天去太後身邊陪著說話,偶爾也去東宮見見皇後與太子。只是她自己也有些疑惑,不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些什麼。

    在這個時候。東宮裡的一位太監頭領便成了很重要的人物。

    因為他叫洪竹,一直在皇帝身邊做事,深得陛下喜歡,而且又在傳聞中與洪公公有些什麼親戚關係,對於太極殿和御書房的人事也熟悉,如果讓這樣一個人去打探消息,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

    洪竹在東宮出任四品太監首領已經有三個月了,憑藉著皇帝派來地身份與自身小意妥帖的服侍,已經得到了皇後的認可……只是當然無法馬上獲得接納。不過皇後也給了洪繡足夠的好處,今番此事,也是想看看洪繡究竟可不可用,可用到何種程度。

    皇後娘娘微笑望著跪在身前的洪竹,心裡也有些喜歡這個小太監地知情識趣,眉清目秀,輕聲說道:「陛下心憂國事,本宮自然也想替陛下分擔分擔,雖說後宮不能妄干國事,但是知曉陛下心情,也好做些羹湯奉上,讓陛下舒服些。」

    洪竹謅媚說道:「皇後娘娘想的周到。」

    「去問一下吧。」皇後歎了口氣,說道:「如果讓陛下知曉了,也莫要欺瞞,本就不是什麼見不得人地事情,莫害了你自己。」

    洪竹面現感動之色,領命而去。

    過不多時,這位宮中的新近紅人便在偌大的皇宮裡轉了幾圈,被拍了一通馬屁之後,不敢得意洋洋地繼續接受讚美,趕緊回了皇後宮中。

    他附到皇後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麼。

    皇後微微蹙眉,貴氣十足的臉上隱現憂色,歎息道:「原來是為了國庫空虛之事,這大江江堤的修茸工程,本宮也是知曉的,從年前初冬一直拖到了如今,還不是因為沒錢的緣故……唉,本宮如果能空手變出銀子來,也能解了陛下的憂慮,可惜了……」

    洪竹嘿嘿笑道:「皇後娘娘貴為天下之母,哪裡需要為這些事情煩心?至於國庫,不是有范尚書打理著戶部?」

    皇後聽著戶部二字,眼睛一亮,狀作無意問道:「范尚書長年打理戶部,也算是勞苦功高,這國庫空虛……乃是進項的問題,他又有什麼法子?」

    洪竹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皇後看他神情,輕蔑一笑,說道:「小孩子家家,偏生有這麼多心事。」

    洪竹唬了一跳,趕緊跪了下來,苦著臉說道:「奴才不敢,只是在御書房那……聽說陛下昨天發了好大一通脾氣,說戶部做事無能,而且……」他壓低了聲音說道:「聽說……戶部有官員虧空,暗調國帑。數目還很大,所以陛下……震怒。」

    皇後心頭一跳,馬上卻將面上神情遮掩住,微笑說道:「這些朝政就不要與本宮說了,陛下最近心情如何?時常在宮逛些什麼地方?」

    苦竹看了一眼四周,知道這是宮中地禁忌,將牙一咬,爬到皇後身邊壓低聲音說了幾句什麼。

    皇後柳眉一豎,旋即無力一軟。雙唇微微顫抖,雙頰泛著蒼白,冷聲道:「小樓……又是小樓。」

    ……

    ……

    等洪竹滿心不安與害怕地出了宮門後,打從屏風的後方閃出一個年輕人,這年輕人身著淡黃色的袍子,面部線條柔和。雙目清明有神。在宮中能穿這種服色的,除了皇帝太後皇後,就只有太子殿下。

    如今的慶國太子殿下身體已經比前兩年養的好多了,至少臉上那種不健康的白色已經褪去了不少,這固然是因為皇後嚴加管教,不允許他在男女之事上耗費太多精力的緣故。也是因為年歲漸長,面對著紛繁的局勢,與幾位皇兄皇弟的步步進逼……不得已而做出地改變。

    對於太子來說,以往最大的敵人自然是二皇子,但當二皇子被范閒成功打的半身殘廢之後。他愕然發現,原本以為是自己最大助力的范閒——竟然也是父皇的兒子。而且還是父皇與那個女妖星的兒子!

    對東宮而言,與葉家早已結下了不可解的仇怨,所以太子目前最警惕的,當然就是遠在江南地范閒。

    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范閒的身世揭開之後,太子如果登基,范閒一定沒有善終,而范閒如果獨掌大權,也一定……不可能允許太子登基!

    「母後,戶部地事情,似乎可以動手了。」太子先前一直在屏風後面聽著皇後與洪竹的對話,說道。

    皇後閉目想了會兒,說道:「洪竹這個太監,究竟有多少可信之處?」

    「七成。」

    皇後微笑道:「我也是這般想的。洪竹本來在御書房裡當差,跟在你父皇的身邊,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如今雖然調來東宮,升了兩級,出任首領太監,權柄卻是比年前要差的遠了。」

    太子說道:「如果不是范閒將洪竹索賄的事情稟告了父皇……父皇也不會生氣把洪竹趕了出來。」

    這件事情在宮中人人皆知,都知道那日御書房中地故事,都以為洪繡之所以離開御書房,是因為他得罪了監察院提司大人范閒。

    皇後歎了口氣說道:「看陛下處置,他是真喜歡洪竹這個小太監……問題在於,本宮並不清楚,這件事情究竟是真還是假。」

    太子沉思皺眉說道:「洪竹記恨范閒應該是確實的,宮裡的太監宮女都曾經聽過他咬牙切齒地說那件事情,至於父皇那邊……就算是用洪繡來監視孩兒,但孩兒自忖這大半年來一直沒有行差踏錯。」

    皇後點點頭,鳳眼之中閃過一抹殺意,冷笑道:「只要陛下動怒的原因是真的……戶部的事情就可以查一查,范建這人,不能再留在戶部了,不然范閒在江南掌內庫,范建在京都掌國庫,你將來地日子會很難過。」

    太子頷首應道:「孩兒一直牢記父皇教誨,只做父皇願意做的事情。」

    皇後皺眉說道:「我呆會兒去廣信宮問問你姑姑的意思。」

    驟聞長公主之名,太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芒,馬上卻極好地遮掩了下去,遲疑說道:「這次還是請姑姑那邊出面?」

    皇後搖了搖頭,冷笑說道:「她也不是個好相與的……再說了,如今陛下讓她住進宮中,何嘗不是存著就近監視地意思?人在深宮。她想和朝中那些大臣聯繫可就不怎麼方便,你父親做事,雖然每每看似簡單,但其實心思卻妙地狠,這方面你要多學學……唉,你那姑姑,最近想怎麼動彈,可著實不方便哩。」

    這位名義上地國母歎息著,眼眉間卻透著股掩之不去的幸災樂禍味道,長公主在慶國的婦人間太過耀眼。一直隱隱都遮去了皇後的風采,叫她如何樂意?如今自己的丈夫對小姑子越看越不順眼,雖然理智上皇後知道並不是什麼好事,但感性上仍然忍不住感到了一絲快慰。

    那個不要臉的小狐媚子!

    ……

    ……

    「我只是去通知她一聲。」皇後歎息著拍拍太子的肩膀,「你姑姑和老二的關係,你暫時要忍忍,不要再記得以前的事情。至於這次查戶部虧空地事情,我會找人去做……放心吧。」

    她的眉宇間湧起淡淡寒意:「雖然母後娘家已經被那些天殺的殺完了。但在朝中還是藏著些人的。至於范建……他調到國庫那麼多銀子去江南,難道以為瞞得住天下人?難道以為瞞得過陛下?陛下就算再喜歡范閒。可也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發生在他眼皮子底下!」

    太子微驚,難怪戶部虧空的如此厲害,原來範建的膽子竟然這麼大!他這才知道母親與姑姑早就抓住了戶部的病根,難怪如此自信。

    皇後微笑說道:「戶部事後,天下又會太平幾天,范閒也不可能再像如今這般蹦噠了。仔細想想。在陛下的心裡,只要你不鬧出格地事情,就算與那些人爭上一爭,他也只會當沒看見,歸根結底,你終究是太子。是天下皆知的事情。」

    太子歎息了一聲:「歷朝歷代,或許也只有兒子這個太子當地最窩囊。」

    皇後冷笑道:「史上不知道多少太子在即位前,活的比你還不如!怕什麼?只要熬到登基的那日,有的是你揚眉吐氣的時候。」

    她接著冷冷說道:「母後之所以斷定陛下依然一心想讓你繼位,自然有我的道理。」

    太子惶急說道:「可是……老二雖然垮了。但老三下了江南,又一直被范閒帶著。」

    這是宮中最近暗中議論最多地一件事情。三皇子年紀輕輕卻隨著欽差大人下江南視事,名為學習,難道是要學習如何治國?於是三皇子的生母宜貴嬪便成了議論的中心地帶,不過這位柳家的女子倒是一直沉默著,矜持自守著。

    皇後瞪了太子一眼,咬牙說道:「連個黃口小兒都怕成這樣,你有什麼出息?」

    太子悶悶不樂道:「兒子實在看不出來……父親有您說的那個意思。」

    「沒那個意思,不早就廢了你!」皇後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太子苦笑道:「或許,父親就是在找一個機會吧。」

    皇後搖了搖頭,平靜說道:「你錯了,你比其他那幾位兄弟……有最大地一椿長處,而你自己……卻始終看不明白。」

    太子詫異問道:「什麼長處?」

    皇後的面色平靜之中帶著一股淒寒,緩緩說道:「大皇子有東夷背景,二皇子生母淑貴妃在京中也頗有勢力,三皇子生母宜貴嬪出身柳家,在京中更是大族,又有范閒以為倚仗……所有的皇子之中,就只有你……只有我們母子二人是孤家寡人,沒有任何家族力量可以利用。」

    「我與陛下畢竟是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的夫妻。」皇後輕蔑笑道:「你那父親什麼都好,就是疑心病太重,這慶國大位要傳下去,他當然怕李氏皇權旁落外戚……所以挑選繼位之人,他一定不能接受那位繼位之人身後站在過於龐大的家族勢力。」

    「所以老二不行,老三……更不行!」皇後寒寒地目光像兩把刀一樣著太子的心,「只有你……陛下讓那老子殺了你母親一系家族,一是為了那個萬惡地女妖星,另一方面,何嘗不是在為你日後清除障礙?」

    「不要害怕,我的孩子。」她輕輕撫摸著太子冰涼地臉頰。歎息說道:「如果沒有什麼大的問題,不論陛下使出多少手段,其實也都是在促使你成長堅強起來,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經挑選了你,而他,從來不會懷疑他自己的選擇。」

    皇後吃吃神經質笑道:「哪怕他的選擇本來就是錯的。」

    她忽而神色一厲,咬牙說道:「所以你聽明白了嗎?你能夠有太子的位置,能夠確保將來的位置……全是因為你的母族付出了三千多條性命!那是你的長輩,親人!他們統統死了。用他們的血,他們地屍身,才給你鋪就了這條通往御輦的道路!所以你一定要忍下去,直到忍到成功的那一天!」

    皇宮之中飄著春風,可這春風,卻是那般的寒冷,那般的令人不寒而慄。

    太子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因為太後祖奶奶管後宮管的嚴厲。其實他也是最近幾年才從母親的嘴裡,知道當初京都流血夜的真相。知道自己地外公親舅全部死在那一次政治動亂之中。

    原來……父皇是要除了自己身邊的外戚……

    他地心開始抽緊,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反應,如果母親的分析是對的,那麼只要自己表現的足夠沉穩,只要以後的天下不出什麼大問題,那把龍椅終究……還是自己的!

    慶國太子地目光漸漸堅硬起來。望著母親重重地點了點頭。

    母子二人似乎都忘了對話當中曾經說的那句——太子繼位的前提是不出大問題——而天下人皆知,不論是陳萍萍還是小范大人,都是最擅長從沒有問題中發現大問題的陰刻狠厲人物。

    宮與朝其實是兩位一體的存在,經由皇帝這個不容忽視的角,兩片權力場很完美和諧地統一在了一起。朝臣要巴結皇上,就要巴結宮中的貴人。宮中的貴人要將手伸出宮外,也就需要借助外面的朝臣為自己做事。

    所謂利益集團,都是這麼來的。

    所以當皇帝在御書房針對戶部虧空一事大發脾氣地事情,經由無數個途徑傳到宮外之後,整個官場都開始蠢蠢欲動起來。做官的最高宗旨就是。陛下不喜歡地事情,當官的就一定要趕緊跟上。哪怕站在皇帝對面的是太師這種傳說中品級的人物,官員們依然要奮勇當先,不甘人後。

    因為有皇帝的心情做指標,這種事情總是不會錯的。

    但這次宮中的消息與朝會上的反應,明顯有了一個明顯的時間差,眾官員比往日更要沉穩與小心謹慎一些。

    一來是因為,要查戶部虧空,肯定不可避免地要牽涉到戶部尚書范建,而誰都知道,范建此人老辣至極不說,而且與靖王爺關係莫逆,與陛下更有幾分奶兄弟的情義。官員們不知道皇帝對范建究竟還存著什麼情份。

    官員們小心翼翼的第二個理由很簡單——因為范建的兒子姓范名閒字安之,乃是監察院提司大人,如今行江南路全權欽差大人。

    雖然人人都心知肚明,范閒乃是皇帝的私生子,但是……人人也都清楚,范閒的忠孝在整個慶國都是出了名的,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在民間流傳,比如宮中死不認父,年會拚死也要入范氏祠堂……

    如果查到范尚書的頭上,誰都不知道范閒會有什麼反應。官員們只知道,二皇子曾經想過要利用一下范府的二少爺……結果觸怒了范閒,被范閒用了無數狠招陰招,囂張無比地將已經隱成大勢的二皇子打的首尾兩端,潰不成軍,狼狽不堪。

    最後范閒成功地把二皇子打到軟禁回府……這個輝煌的戰果,足以震懾絕大多數想政治投機的官員。

    這位小范大人連二皇子都不在乎,更何況自己這些官員?

    但來自宮中的壓力越來越大了,而且各方面的消息也證實了,陛下確實有拿戶部開刀的意思,這些天陛下不高興的真正源頭,也正是在戶部。於是乎,蠢蠢欲動的官員們終於壓住了性子開始回家寫奏章。

    在這些官員當中,有真心為國,希望朝廷撤查戶部虧空一事的錚錚清臣。也有得了宮中貴人的授意,要借此事扳倒范家,玩招隔山打牛,讓遠在江南的范閒聲敗名裂的大臣。但更多的,還是長年在朝中揣摩聖意以便爬升的政治投機分子。

    總之為了許多不同的理由,京都朝官們難得地統一了意見,要求朝廷徹查傳聞中的戶部虧空一事,要給天下子民一個交待,給陛下一個交待。
匿名
狀態︰ 離線
307
匿名  發表於 2023-12-12 01:51:55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二十九章 殿上挖角

    慶國的朝會依時開了,天依然蒙蒙亮,皇宮殿中依然清冷,皇帝依然高坐龍椅之上,大臣們依然謙卑而直接地討論著各郡各路的政務。在所有急需討論的事宜結束之後,面上泛著淡淡疲憊的皇帝開口說道︰“還有什麼事?”

    大理寺一位大臣出列,小心稟報道︰“陛下,內庫轉運司正使小範大人那事……如何處理?”

    讓京都很多官員都沒有想到的是,蓄勢數日的查戶部虧空尚未開始,對於遠在江南範閑的指責,卻已經猛烈的到來了。

    在三天之內,來自江南御史與某些官員的奏章便如雪片一般飛到了京都皇宮之中,字字句句,直指內庫轉運司正使範閑,驕橫放涎,依著欽差身份,打壓同僚,無視國法朝規,妄殺內庫司庫四名,激起民憤,從而引發了三大坊工人的罷工。

    內庫三大坊乃是慶國財政的重要支柱,而像工潮這種大事已經很多年沒有發生過了,所以消息傳回京都,也是驚住了不少人。京都江南相隔甚遠,人們並不知道閩北轉運司衙門那處的真實狀況,更不知道是御史郭錚和那些長公主一派地官員顛倒黑白。明明是工潮在先,範閑鎮壓殺人在後,但被這些官員情緒激昂的一指責,卻變成了範閑無理殺人在先,激起民憤在後。

    在朝臣們的心中,小範大人確實是個做得出來這種犯嫌事的人物。

    於是老範還沒有被查,朝臣們開始對小範有了很深的意見,接連幾日都在朝會之上議論此事,只是一直沒有拿出個主意,陛下也沒有松口。

    文臣之中總是有幾個不是敗類的人物。他們並不警忌範閑是皇帝私生子這個事實,反而因為這件事情,對於範閑投予了更多不信任的目光,因為他們擔心這樣一位權臣會傷害到慶國朝廷的根基與民眾的利益。

    比如如今已經入了門下中書,開始在內閣行走的胡大學士,他與範閑沒有交往,對於範閑地了解也只限於官場與民間的傳聞,雖然經由舒大學士的介紹。他對於範閑的才華學識為人大為欣賞,但他……依然有些相信奏章上面所言。

    胡大學士長年在各郡任地方官。深知京官難纏之理,很害怕範閑仗著自己的家勢身世,一出京便無人制衡,在江南一帶胡作非為。

    他決定為江南的官員們說說話,一方面是免得地方上受害太深,二來也是害怕自己內心有些欣賞的小範大人會往歪路滑去。

    只見胡大學士長身出列。平靜說道︰“陛下,此事應徹查下去。”

    皇帝揉了揉太陽穴,問道︰“徹查?此事範閑早已寫過條陳報於朕知曉,監察院也有院報,門下中書那裡應該有一份存檔,大學士你應該清楚。此次內庫鬧事,乃是範閑清查陳年積弊,為工人們討公道引發的事情。”

    胡大學士清聲說道︰“陛下,這只是小範大人一面之辭,既然有如此多地官員上奏參他。總要派人去江南問問,若奏章所言為真。自然要嚴加徹查,好生彌補,方能不傷了內庫數萬工人之心。若奏章所言為非,則應該嚴加訓斥江南路官員,好生寬慰小範大人,還小範大人一個公道。”

    皇帝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心想這位大學士說來說去,也是堅持要再派人去江南,只是京都江南隔的這麼遠,就算從京裡派了人去,難道範閑還會怕他不成?不過之所以今年會調一直流放在外地胡大學士回京,慶國皇帝要用的就是胡大學士的倔耿與清持。

    就像很多年前用林若甫與陳萍萍打擂台一樣,慶國皇帝準備以後讓這位胡大學士與範閑打擂台,既然如此,他自然不會在這時候出言反對駁大學士面子,微笑說道︰“大學士此言有理,擬個人選去江南看看,什麼事情,總是要親眼看看,才知道的。”

    胡大學士要的就只是這個看似公平的處理意見,目地既然達成,也就退了回去。

    這時候,舒蕪舒大學士忍不住擔憂說道︰“誰是誰非,總是能查清楚的,臣只是擔心,內庫經歷了這番風波後,今年的入項會不會有問題。小範大人畢竟是第一年執掌內庫,還請陛下多多提點他一下。”

    這是很溫和的意見,但也代表了很多朝臣的擔憂,都很擔心範閑太過犯嫌心狠,讓整座內庫的出產都出大問題。但舒蕪溫和,並不代表別地人溫和,反而有幾位大臣借著舒大學士的話為開頭,開始出列表示自己深深的擔憂與對朝廷的忠誠,言道小範大人畢竟年輕,內庫事干重大,如果今年之內內庫較諸往年有太大的滑坡,朝廷是不是應該思考另擇人選,如何如何?

    這是明目張膽地不信任範閑,意思也很明顯,如果你範閑不能將內庫地贏利水平提起來,甚至比往年都不如,那你還有什麼資格執掌內庫?

    正因為明目張膽,字字句句似乎都是在為朝廷考慮,所以朝臣們雖然心知肚明,這幾位大臣是想把那尊神從內庫搬走,卻也不方便反駁什麼。

    皇帝微微一笑說道︰“內庫今年是個什麼成色,還要明年才知道,眾卿家未免也太心急了些,範閑究竟會不會有負朕望,總要過些時候才知道。”

    皇帝似乎忽然之間想到一椿事情。說道︰“不過內庫招標前些日子已經結束了,標書應該已經押回了京都,眾卿家要看範閑地能力,看看這次開標地結果,應該便能知曉一二。”

    慶國國境寬大,江南京都相隔甚遠,甦州三月二十二日開標,消息卻是將將傳回京都。本來如果走秘密郵路和院報,應該會快幾天,但範閑不知道是忘了。還是標書保密的問題,一直沒有預先向皇帝和朝中透露什麼風聲,而且在處理完閩北三大坊的工潮之後,監察

    院便開始有意識地阻塞兩地之間的消息言路,以至於如今的京都,雖然隱約知道當時甦州鬧的沸沸揚揚的招標事件,卻不知道具體的情況。

    本來應該走的最快地消息,卻在範閑的壓制下。走的比那位三石大師還要慢些。

    皇帝靜靜望著下方隊列中一人,說道︰“太常寺收到文書沒有?”

    內庫三大坊的所有收入都由太常寺與內廷進行審核管理。所以皇帝問的便是太常寺正卿。

    “清晨剛至。”太常寺正卿咳了兩聲,愁眉苦臉說道︰“臣急著進宮,所以還沒有看到。”

    皇帝冷哼了一聲︰“那還不趕緊去拿來!”

    太常寺正卿行了一禮,趕緊小跑著出宮而去。

    “大家伙兒等等吧。”皇帝似笑非笑地宣布了朝會的延遲,從身旁姚太監的手裡取過一碗茶水緩緩啜著。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殿中地官員們等的有些著急了。卻不敢流露出什麼表情,而且他們也確實好奇,範閑下江南,究竟事情辦地怎麼樣?內庫每年新春開標所收的四成定銀,乃是慶國朝廷每年收的第一大筆收入,由不得這些官員們不興奮期盼。緊張等待。

    皇帝冷眼看著這些臣子們,心裡微微有些不愉快,他明白為什麼對於範閑,所有的文官們都要站出來表達一下意見,哪怕是與範閑關系不錯的舒蕪都不能脫俗——因為範閑是自己的私生子。官員們對於朝廷重用範閑早就一肚子牢騷,總覺得此事不合體例。全是陛下心疼自己骨肉,所以用公器官職加以安慰。

    可是這內庫是朕地,這天下是朕的,這兒子也是朕的……皇帝冷冷想著,什麼時候輪到你們這些老不修來多嘴?但皇帝心裡也明白,如果範閑真的不爭氣,將江南弄的一團糟,內庫也變得頹敗起來,禍害了一國之重地,應了群臣的擔憂,自己再如何護短,也只好將他調回來。

    不過皇帝對範閑有信心,這種信心是被逐漸培養出來地,從範閑由州入京之後,這位九五至尊就一直謹慎而細致地盯著範閑的一舉一動,想看看自己和她生下來的孩子,究竟會表現出何等樣的能力。

    而在所有的事情當中,範閑地表現都沒有讓他失望,文有殿前三百詩,武有九品之名,名有莊墨韓贈書,攫金能力不俗,卻並無貪鄙之態,就連那股風流勁兒,也不是一般的年輕俊彥所能做到,至於對朝局地把握,更不像是一個只有十八歲的年輕人,對君之忠,對父之孝,實為標榜。

    說到底,皇帝還是位正常的中年男人,對於範閑這個私生子,他的心中也難免會生出幾分驕傲來,畢竟……這是他的種。

    所以當朝臣們開始對範閑表示懷疑之後,他讓太常寺馬上報來內庫開標的詳細,雖然他並不知道具體的數目,但對於範閑刮地皮的本事,皇帝從來不曾懷疑過。

    刮地皮,是當官最簡單的本領。

    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太常寺正卿小跑著進來,面紅耳赤,不停揩著額上的汗。跟在他身後的太常寺少卿任少安也是累的喘息不停,從太常寺一路跑到太極殿,確實有些耗廢體力。

    只是簡單行了一禮,皇帝便讓二人起來,身子往前傾著,面帶一絲興趣問道︰“怎麼樣?”

    殿中的諸位朝中大老也緊張地看著太常寺的兩位官員。

    太常寺正卿咕噥一聲吞了口口水。來不及說什麼,已是面帶喜色,大聲稟道︰“賀喜聖上!”

    ……

    ……

    此言一出,所有地人都知道,慶歷六年的內庫新春開標形勢看好,而且是一片大好,不是小好。

    隱隱有回護範閑之意的官員們都松了口氣,面上露出了笑容,舒大學士也是欣慰地連連點頭。而其余的大部分官員卻是微微一怔,似乎沒有人想到。在長公主勢力的暗中掣肘與內庫工潮之後,初掌內庫的範閑,竟然能夠獲得不差的成果。

    只有那位胡大學士面色平靜,並無異樣。

    坐在龍椅上的慶國皇帝聽見這四個字後,也是心頭一松,面色雖一直保持著平靜,但卻是將整個屁股坐回了椅中,安穩的不得了——雖然他對範閑有信心。但在沒有得到確實的回報前,總還是有些緊張。

    皇帝微笑說道︰“具體地數目是多少?”

    人人都需要錢。皇帝也不例外,他擁有天下所有的錢,則更希望天下銀錢的總數目越多越好。他是天下最大的土財主,但在這個時候,依然像所有的土財主一樣,眼中閃過淡淡的喜悅之色。

    少卿任少安咳了兩聲。取出一封卷宗清聲讀道︰“慶歷六年三月二十二,內庫轉運司開門招標,北南東三路行權十六標,核計總數為……”

    他說到這裡,似乎被那個巨大的數字再次嚇了一跳,略沉了沉心神。說道︰

    “兩千四百二十二萬兩……整……!”

    ……

    ……

    這個飄飄搖搖的整字一出口,整座太極殿變得鴉雀無聲,許久都沒有人能夠說出話來。

    兩千四百二十二萬兩?這麼多?這比去年整整多了八成!範閑……他是怎麼做到地?難道他會蠱惑人心的妖術,讓江南那些皇商們都變成了大傻子?

    群臣們瞠目結舌,面面相覷。被這個巨大地數字壓的有些喘不過氣來,所有人的精神都陷入了一種迷茫之中。

    咕通一聲!

    舒大學士一臉通紅。一跤摔在了地板之上,惹得群臣一陣亂,整了半天才將他扶了起來。只見這位大學士面色激動無比,對著龍椅上的陛下口齒不清道︰“恭喜聖上,賀喜聖上!”

    群臣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在哄的一聲驚嘆之後,轉過身來對皇帝行禮歡送,馬屁如潮

    湧,奉承如海,聖恩如山,天佑大慶,陛下英明,如何雲雲

    兩千四百萬兩白銀,就算如今只能進帳四成,也有近一千萬銀銀子!這樣大的一筆收入,可以用來做太多事情,比如修河工,比如強軍力,比如賑民生,比如……漲漲俸祿?不管這些大臣們分屬何種派系,但畢竟都是當世第一強國慶國地臣子,一想到朝廷有了這樣大一筆銀子可以除了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都開始歡欣鼓舞起來。

    這種歡欣鼓舞並不是作偽,而是實實在在的高興,大臣們不論貪或不貪,賢或愚,總是希望朝廷能更好一些。

    而這些人在拼命地拍皇帝馬屁的同時,難免也會想到先前還被自己懷疑反對的……小範大人。

    內庫開標如此順利,為朝廷帶來了如此大的利益,遠在江南督戰地範閑自然要居首功,只是這個彎要怎麼轉過來?於是有些大臣眼珠亂轉著,死活不肯提到江南的事情。

    這時候偏又是那位胡大學士第一個站了出來。

    他一站出來,熱鬧高興的朝堂上頓時安靜了少許,都想知道這位胡大學士想說什麼。

    胡大學士平心靜氣,稟道︰“這個數目大的委實有些不敢相信,臣不希望是範大人用了些什麼別的手段,所謂涸澤而漁,今年將江南皇商們欺搾干淨了,而內庫地出產卻跟不上的話,明年怎麼辦?”

    在一片祥和之意中,忽然多出了一個不和諧音符,真地讓人很不舒服,群臣一嘩,哪怕是那些看範閑不順眼的人,都有些瞧不過去了,紛紛出言替內庫轉運司說話。認為胡大學士此言不妥。

    皇帝也從先前地興奮中脫離出來,冷冷望著胡學士說道︰“依你之見,範閑為朝廷謀了這麼多銀子,卻不當獎,反而當罰?”

    胡大學士搖頭,斬釘截鐵說道︰“臣之言,只是一絲疑慮而已,畢竟臣不在江南,不知具體情況,只是依為臣本份。向陛下提醒一二。至於小範大人,只要此次開標沒有問題,當然不該受到一絲懲處,而應該大大的受賞。”

    皇帝平伏了一下心緒,靜靜問道︰“依胡卿所見,應當怎麼賞?”

    “雖是銀貨之事,卻是國之根本。”胡大學士平靜說道︰“小範大人立此根本大功,便應受不世之賞。”

    皇帝微微眯眼。說道︰“何為不世之賞?”

    “將閩北及甦州開標之事全數調查清楚後。”胡大學士抬起頭來,溫和說道︰“臣願做薦人。請陛下宣召小範大人入門下中書,在內閣議事。”

    此言一出,朝堂大震,群臣大驚,門下中書省是什麼角色?那可是朝廷中樞,在林相去職之後。慶國再無宰相一職,便是由門下中書的大學士們負責相閣的職能,尤其是秦恆出任京都守備,刑部尚書顏行書退出後,胡大學士歸京,門下中書省內閣的地位便已經確定了下來——如果能進入門下中書。就等於進入了朝廷的最高決策權力機關,胡大學士要薦範閑入內閣?

    群臣心想這位胡大學士到底是哪邊的?怎麼一時說烏鴉話,一時卻又要給範閑如此重權,如此高的地位?刑部尚書顏行書略帶一絲嫉恨一絲不解,盯了胡大學士一眼。

    沒料到皇帝聽著此議。卻是想也不想,直接說道︰“不可。範閑太過年輕。”

    群臣微安,心想陛下此論當為中允,不然讓一個二十不到的毛小伙子入門下中書議事,這事兒也太荒唐了。

    胡大學士平靜說道︰“古有賢者十六為相,更何況門下中書乃是陛下文書機構,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宰執。而且小範大人天賦其才,才華橫溢,多職多能,如此人才,應在朝堂之上為陛下分憂解難才是。”

    皇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仍然只是簡單地搖了搖頭︰“他是監察院地提司,依慶律,監察院官員不得兼任朝官,便是退職後,也只能出任三寺閑職。”

    胡大學士接的極快︰“慶律終不及陛下旨意,年紀尚輕不是問題,監察院職司不是問題,若非如此,臣豈敢說是不世之賞?”

    皇帝翹起唇角笑了笑,揮揮手說道︰“此事不需要再議,朕……是不會允的。”

    ……

    ……

    天子一言,駟馬難追,胡大學士只好退了回去,只是臉上並沒有什麼別的神情。

    皇帝眯眼看著下方,發現胡大學士與舒蕪之間對了一下眼神,便知道舒蕪這個老家伙事先就收到過風聲,也馬上猜出來為什麼今天胡大學士會趁機提出如此荒唐的建議。

    “人才啊……安之確實是人才啊。”

    正因為範閑表現出來的能力過於驚人,所以範閑在監察院,文官系統總會警懼,他們更願意將範閑脫離監察院,重新投入到文臣們溫暖的懷抱中去。畢竟範閑頂著個詩仙的帽子,又隱隱是天下年輕士子心中地領袖,對於胡舒兩位文臣之首來說,接納範閑,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

    胡大學士與舒大學士是惜才之人,也是識勢之人,自然能看出陛下對將來地安排,卻是有些不甘心範閑這粒明珠就這般投到監察院的黑暗之中,不論是從文官系統的自身安全考慮,還是為了範閑考慮,他們都想將範閑挖過來。

    雖然今時提這個早了些,但胡大學士已經抓住了這個難得的時機,展露了文官系統的誠意,提前很多年,開始做起了言論上的鋪墊。

    對於臣子們地這些小心思,慶國皇帝向來比較寬容,也不怎麼計較,反而卻從這件事情裡,越發地感覺到了自己這個私生子……給皇族所帶來的光彩。

    皇帝心中驕傲著,面色平靜著,眼神復雜著,看了一眼一直在隊列中默不作聲的戶部尚書,自己兒子名義上的父親——範建。

--------------------------------------------------------------------------------
匿名
狀態︰ 離線
308
匿名  發表於 2023-12-12 01:52:18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章 戶部之事(上)

    皇帝的眼光雖然只是淡淡地拂了一下,但卻落在朝堂上許多有心人的眼裡。只是這個時候內庫標書一至,遠在江南的範閑因為那兩千多萬兩銀子,將自己的官聲拉扯到了一個極恐怖的地步,陛下想必也是歡喜的。

    ……這時候還要查戶部的虧欠嗎?江南內庫送的銀子足以抹平一切了,而且這時候查戶部,會不會顯得太不給範閑面子?

    其實朝臣們心知肚明,戶部終究是要查的,因為關於戶部虧空的傳言已經傳了許久,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而且年頭前後國庫的空虛似乎也隱隱證實了這一點,如果這件事情不弄清楚,慶國的朝政終究有些立足不穩。但是查歸查,什麼時候查,卻就需要大智慧來判斷了。

    今天範閑剛立了一個大功,馬上自己這些大臣就跳出來參範建,似乎……有些說不過去,也不知道皇帝是個什麼意思。

    不論什麼事情,總是需要有人領頭的。所以在朝堂上稍一平靜之後,便有位大臣長身而出,拜倒於地,向陛下稟報有關於戶部虧空一事,言之鑿鑿,似乎國庫裡面少了多少錢,全落在了他的眼中,也不知道這位大臣從哪裡來的信心。

    皇帝的意思很模糊,聽著那名大臣的話,他皺著眉頭,點了點頭,一時間,臣子們竟是不知道陛下究竟是想查呢還是不想查呢?

    群臣不敢盯著皇帝地表情看。所以都偷偷地將目光瞄向了隊列之中的戶部尚書範建,只見範建依然是一臉正容,肅然之中帶著幾分恬淡,不由好生配合這位大人的養氣功夫。

    “戶部之事……御書房議後,會有旨意下來。”

    皇帝冷漠地說完這句話,便宣布散了朝會,一拂龍袍轉入屏風之後。

    群臣往殿外走去,一路上忍不住竊竊私議,猜測陛下心裡究竟在想什麼。

    當日下午,並不怎麼寬大的御書房之中。龍榻之下,擱著幾張繡墩兒,門下中書的幾位大學士,吏部尚書顏行書,大理寺卿,工部尚書都分別在座。龍榻之旁,太子、大皇子、二皇子依然如往年一般,垂著雙手。無比恭敬地站在地上。

    皇帝坐在平塌之上,面色平靜地翻著朝官們呈上來的奏章。其實從昨天夜裡,就已經不斷有官員開始上奏參劾戶部虧空,官員挪用國帑之事,只是今天朝上被範閑送來的銀票一打,這股強大的風頭頓時被止歇住了,皇帝也沒有在大朝會上允許百官們辯論此事。

    坐在繡墩上的舒大學士與胡大學士悄悄對望一眼。知道皇帝將清查戶部一事放到御書房中討論,還是為了要給戶部尚書範建留些顏面,只是……為什麼範尚書今天不在御書房中?如果陛下真有回護範府之意,應該允他在此自辯才是。

    兩位大學士的心裡微微有些緊張,看陛下這種安排,似乎和自己猜想地不一樣。戶部的虧空……看來是真事,而不是陛下再次玩弄的小手段,看來範尚書,真的要被推到風口浪尖上了。

    “範建告病。”

    似乎猜到大臣們在猜忖什麼,皇帝頭也未抬。輕聲說道,只是輕輕揚揚的聲音裡難以抑止地有一股子淡淡的惱怒。

    大臣們苦笑。心想咱們大慶朝這位總管家還真是位妙人,每逢遇著朝中有人參自己,他總是什麼事情也不做,什麼合縱連橫也懶得管,連入宮自辯也似乎有些不屑……只是這麼簡簡單單地一招……病遁。

    範尚書的膽子……看來並不像以往人們想的那般小啊。

    “各自說說。”皇帝將手中地奏章扔到一邊,說道︰“對於戶部之事,諸位大臣有什麼看法。”

    這幾位慶國朝廷中樞的元老人物面色平靜,眼觀鼻,鼻觀心,打死也不肯做第一個跳出來得罪範家地人,雖然從朝廷利益出發,他們都認為戶部是需要查一下,但這些人與範建的交情都不錯,加上以為既然是舉朝都在懷疑戶部,總有人比自己先忍不住氣。

    沒料到……大人們的養氣功夫都著實不錯,半晌之後,竟仍然沒有人開口,御書房中陷入了一種尷尬無比的沉默之中。

    太子殿下看著這古怪的一幕,心裡忍不住好笑起來,心想諸位大臣只求安穩,卻沒料到這副作派只怕會讓父皇心裡越發的不痛快。

    此時正是他賣好地時候,他趕緊咳了一聲,用目光看了看舒大學士。

    舒大學士一愣,也發覺事情有些微妙,皇帝問話,自己這些大臣居然沒有一個人敢回話,這讓陛下的臉面往哪兒放?他趕緊開口說道︰“陛下……”

    只來得及說出兩個字,皇帝壓抑著的惱火已經暴發了出來,呵斥道︰“要查戶部的奏章是你們上的!”

    他揀著身邊的奏章揮舞著,怒斥道︰“這時候在朕面前擺出個死鳥模樣地,也是你們!朝廷要你們這些悶口葫蘆有什麼用?”

    御書房中幾位大人一懼,趕緊離座躬身認罪,苦笑不已。

    皇帝喝了碗銀耳湯,略消了消腹中的火氣,冷哼一聲,揮手示意幾人坐下。

    既然皇帝發了怒,這風頭也就明顯了。

    舒大學士與範府關系著實不錯,反而覺得自己乃是一心為公,又不是與範尚書有私怨,加上他也不希望有人想借著清查戶部一事打擊範府。便領頭說道︰“戶部之事,事關重大,此乃朝廷財政所在,一年用度盡從戶部庫房索取。雖說不知最近地傳言從何而來,都察院御史們又是從何處得知戶部虧欠如此之多,但既然有了這個由頭,總是需要查一下的。就看陛下的意思是準備怎麼查?”

    舒大學士一言辭,微笑說道︰

    這些年來,範尚書一直在戶部大理,前些年雖然是侍郎。但因為老尚書一直有病在床,所以戶部地事務都由他在總領。要知道戶部一事,最是瑣碎,所以朝官們往往忽視了其重要性。打理戶部,要立功難,要出事……卻太是容易,終不過是個熬苦活的苦差事。範大人主理戶部多年,雖然無功。但卻一直無過,這其實對朝廷來說已經是大功一件。還望陛下體諒範大人勞苦之功,對臣下多示寬勉,即便要查,也不可過於輕忽。”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舒蕪地立場,戶部查是要查的。但卻不能搞成一團亂。而太子在心裡更是冷笑了一聲,心想舒大學士這兩段論倒是漂亮,既然不知傳言從何而來,便是暗示著戶部縱有虧欠,或許也只是朝中有人想借機如何如何。

    胡大學士也點點頭附和道︰“查是一定要查的。”

    皇帝平靜著那張臉,問工部尚書︰“你的意思?”

    工部尚書後背一道冷汗淌了下來。苦笑說道︰“這兩年工部依陛下旨意及門下中書省大人們的規程做事,往戶部調銀時,往往每多不順……但公務不礙私論,臣並不以為戶部是在刻意為難本部屬,或許戶部那面真地有時候會挪轉不便。”

    此乃誅心之論。戶部若沒虧空,怎會出現挪轉不便?

    緊接著。吏部尚書顏行書也立場鮮明地表明了態度,自己司管吏員考核,人員任免的職司,當然建議皇帝應該徹查戶部,若有問題,則罰,若無問題,也好讓戶部受的壓力小些。

    皇帝聽著這些大臣們遮遮掩掩的話語,心裡略感厭煩,眉頭皺了起來,用手指輕輕敲敲了平榻上的矮幾,指著幾上那幾封薄薄的奏章說道︰“江南來的奏章,你們幾人看看。”

    姚公公斂聲寧氣地上前,接過奏章,發放到幾位大人的手上。

    御書房中一時間就只聽得見大人們翻閱奏章地聲音,與漸漸沉重的呼吸之聲。

    良久之後,眾大人終於互換閱讀完畢,抬起頭來,臉色都有些震驚,而舒蕪與胡大學士對望一眼,趕緊將頭扭了開去,都沒有掩飾住自己心中地深深憂慮,如果奏章上面說的事情是真的,範尚書的膽子……可真是太大了!

    “江南路御史郭錚上書,範閑在內庫招標之事中,選了一個姓夏的傀儡進行操縱,同時提供了大筆銀兩讓那姓夏之人進入內庫門,一方面讓姓夏之人奪了行背路的六項貨標,另一方面,也讓他與皇商們對沖,硬生生將今年地標銀抬了起來。”

    皇帝平靜的聲音再次響起,冷靜地就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完全無關的話題。

    “郭錚懷疑範閑手中的大批銀兩是怎麼來的。”

    皇帝望著諸位大臣冷笑道︰“朕……也在懷疑。他範閑縱容手下與皇商爭利,這事暫且不提,但是哪位大臣能告訴朕,這麼多的銀子,他從哪裡來地?”

    舒蕪喉嚨發干,有些說不出話來,這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朝官認定了戶部虧空的數目一定非常巨大,原來是因為江南的問題。皇帝的意思也很明顯,範閑能夠全盤掌握內庫開標的局勢,並且用自己地手下暗中掌控了行北路的六標,牽涉此事地巨大數目銀兩,只怕……是從戶部,是從他的父親手中調出去的。

    大臣們沉默著,這時候他們不是在怕得罪範尚書,而是依然沉浸在在這種震驚之中。看奏章的落款,應該是昨天夜裡到的皇宮,陛下應該早就知道內庫開標中,範閑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但是皇帝陛下先前在朝會上的喜悅神色又不是作偽……陛下的隱忍,陛下的深謀遠慮,果然不是臣子所能擅自猜忖的,或者說,陛下很喜歡範閑為他掙銀子,卻很不喜歡……範閑用朝廷的銀子為他掙銀子?

    朝廷的銀子,只能皇帝能動,誰都不能擅自動,看來範家這次是真的觸動了皇帝的逆鱗。

    在一片平靜之中,二月份才被再次允許入御書房旁聽的二皇子微笑說道︰“父親,兒臣有話要講。”

    “講。”皇帝冷冷說道。

    二皇子柔美的臉上浮現出鎮定的微笑,對諸位大臣行了一禮,輕聲說道︰“兒臣與範提司有些怨懟之處,但兒臣不敢因此事而不表意見。兒臣以為,範閑既然遠在江南,有欽差的身份,自然無人掣肘,而他縱使屬下,竊朝廷之銀為己用,實為大罪,戶部私調國帑下江南,更是跡近謀反了。”

    這是在定基調,明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針對範家,但誰也無法反駁什麼。

    一直沉默著的大皇子忽然開口說道︰“江南路御史郭錚,與範閑有舊怨,當年在刑部大堂上險些被範閑打了一記黑拳。”

    說完這句話後,他就再也沒有繼續開口。

    舒大學士坐在凳上一聽,心道對啊,這可是必須抓住的機會,不然如果真按郭錚奏章所言,不止戶部要大亂一場,江南範閑也沒有什麼好結局,兩方一亂,真不知道有多少人頭要落地,慶國朝廷如今可是不能經受這麼大的折騰。

    他趕緊順著大皇子的話笑著說道︰“陛下,郭錚此人,老臣不怕言語無狀,也要多言一句。此人好大喜功,多行妄涎之舉,去年才被陛下貶去江南,難保他不會因為與小範大人宿怨的關系,刻意誇大其事,構陷害人。”

    宿怨二字一出,所有人都忍不住看了一眼與範閑宿怨最深的二皇子。二皇子雖然臉上依然保持著清美的微笑,但實際上臉皮已經開始發熱,用幽怨的目光看了一眼大皇子,他自幼與大皇子兄弟情深,渾然不明白,為什麼如今大哥非要站在那個野種那邊!

--------------------------------------------------------------------------------
匿名
狀態︰ 離線
309
匿名  發表於 2023-12-13 01:25:49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一章 戶部之事(下)

    舒大學士的話說完之後,皇帝點了點頭,就算他心裡有些別的想法,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再說什麼。因為去年為了範閑大鬧刑部的事情,朝廷將都察院左都御史遠遠地發落到了江南路,所用的借口就是此人好大喜功,德行不佳。

    天子金口說過的話,自然如今吞不回來了。只不過當時,皇帝是要安撫範閑,如今皇帝卻是想借郭錚的奏章做些事情,被舒大學士這麼堵了回來,心裡不免自嘲地笑了,心想這算不算是自己挖的坑,自己往裡跳?

    “不是還有位公公去了江南?”太子這時候跳出來顯示自己的愚蠢,呵呵笑著說道︰“父親,雖然不能相信御史郭錚的一面之辭,但等那公公回來一說,就知道江南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此言看似穩妥持中,實際上卻有些陰壞,公公會怎麼誹壞範閑,還不是皇宮裡太後娘娘的一句話,太子對於這件事情是有信心的。

    皇帝瞪了他一眼,冷聲說道︰“太監的話怎麼能信?祖訓在此,你不要忘了!”

    太子懦懦不敢再言,一旁服侍的姚公公沉默不語,面色不變。

    “等著薛清的奏章吧。”皇帝閉著眼,沉重地呼吸了一次。

    御書房內眾人紛紛點頭,心想堂堂一路總督說的話,自然要更加可信一些。

    一直沒有表態地胡大學士這個時候終於開了口。說道︰“既然如此,那江南的事情暫放一放,若說真有這種事情,臣……實在是不敢相信,誠如先前二殿下所言,如果真有人私調國帑下江南謀利,真是跡近謀反,臣相信範尚書斷不是這等喪心病狂之人。不過既然江南路御史與某些地方官員既然上了奏章,朝廷也不能不管不問,關於戶部的清查。確實應該開始進行,一來是要滿朝文武百官心頭服氣,二來也是要洗清範尚書所受到的這些指責。”

    對於門下中書的這幾位大學士,慶國皇帝還是保持著表面的尊敬,微微沉吟後點點頭,忽而自嘲笑道︰“即便做出這種事情來,也算不得是喪心病狂……只是朕有些好奇,諸位大臣想過沒有。究竟該怎麼查呢?”

    雖是唇角泛著淡淡的自嘲笑容,但御書房內眾人的心頭卻是無由一寒。聽出來了陛下確實對範尚書的意見很大,只是眾人心中都不明白,一向深得聖寵的範府,為什麼突然會成為陛下不喜歡看到地地方?範建,究竟在哪裡得罪了陛下?

    而皇帝最後問的那句話,也讓大臣們啞然一片。根本不知如何應對。

    慶國朝廷,用來監察吏治的是兩個系統,一個是言官,便是那些挨慣了廷杖的都察院御史們,一個系統當然是權柄無比之重的監察院。

    都察院屬於預防貪腐機構,有風言奏事之權。所以先前江南路御史郭錚才敢沒有絲毫實據的情況下,上奏參劾範閑私動國帑,縱下入庫,與商爭利。

    而監察院則屬於事後的查緝機構,權力極大。經過陛下授權之後,可以對滿朝文武百官進行審訊。

    在一般的情況。如果六部中哪部出現了問題,前去調查此事地當然就是監察院,三品以下官員他們都可以請去那個方正灰黑的建築裡喝茶,事情查到侍郎尚書一級,則會再次請旨要求特權,一級一級地查上去。

    戶部有虧空,按道理,也應該是按這個方略辦。

    問題是……

    如今地監察院,上有院長,下有八處。那位不良於行、令百官驚懼的陳萍萍陳院長大人卻已經好幾年沒有親自辦案,最近一年更是基本上都呆在京外的陳園,不再視事。而如今在院長與八處之間,已經多了一個位置,一個十分強大而特殊的位置。

    監察院提司範閑。

    範閑如今已經擁有了整個監察院的調動權,除了人事任免之外,和陳萍萍的權力相差無幾。如果讓監察院去查戶部地虧空……

    御書房裡的大臣們紛紛大搖其頭,心想讓兒子去查老子,能查出問題來才叫見了鬼!這事情若是傳出去,只怕北齊東夷和這天下的百姓,都會將這件事情當成慶國官場上最大的笑話來看待。

    舒大學士苦笑著說道︰“看來這次要讓監察院避嫌了,只是一時間,臣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排清查戶部。”

    他身旁的幾位老大臣連連點頭,既然要查戶部,就得認真的查一下,不論是想打倒範建,還是想洗清範建身上地疑點,都需要用認真的態度對待,而不能變成一場兒戲。

    皇帝卻在此時冷笑了一聲,說道︰“為什麼不依舊年規矩?”

    “這……”舒大學士連連叫苦,心想明明白白的事情,皇上你為什麼非要裝糊塗?猶豫片刻後,終還是鼓著勇氣說道︰“陛下,小範大人畢竟是監察院的全權提司,如果讓監察院查戶部,這事情傳出去,恐怕影響不太好。”

    “就讓監察院查。”皇帝冷冷說道︰“同時吏部、刑部、大理寺派員襄助,你們再選一個領頭兒的出來總領此事,既然要查戶部虧空,哪是幾個人就能做成地事情。”

    御書房中大臣聽的明白,所謂派員襄助,其實只是監視監察院罷了,只是眾人真地不明白,既然陛下心裡已經確定了由吏部刑部加大理寺清查戶部,卻非要把監察院拖進這灘水裡面。

    至於總領清查戶部大臣的人選,眾大臣也在犯嘀咕。明知道這個差使會把範家和相關地官員得罪慘,卻也清楚,如果真能查出問題來,對於自己在天下的名聲則是重重地記了一筆,兩相權衡,最後還是沒有人敢冒險去接這個燙手山芋。

    哪怕是範家敵對方的吏部尚書、二皇子,也都沉默著。

    皇帝的心情看不出來,微笑著,目光在大臣和兒子的臉上緩緩拂過,最後落在了胡大學士的臉上。

    胡大學士暗嘆一聲。知道自己是躲不過這一難了,自己年初入京,被陛下提為門下中書行走的內閣大學士,雖有若干年前的文名為保,這些年在各路的官聲為路,但在中樞之地卻沒有什麼明確的政績。陛下屬意自己,無非是自己入京尚短,沒有與各方勢力糾纏在一起。另一方面

    也是想自己借清查戶部一事,在朝中樹立起自己地權威來。

    對於陛下的信任與重用。胡大學士是感激的,對於陛下讓自己去得罪範府爺倆,胡大學士是隱隱怨恨的。

    便在這時,只發一句又回復了沉默的大皇子卻搶在胡大學士之前冷冷說道︰“父親,兒臣願做這個得罪人的人。”

    皇帝呵呵一笑,擺擺手說道︰“你……不行。”

    “為什麼?”大皇子皺眉說道︰“兒臣敢以人頭擔保。絕對會公平查處,絕不會有所偏頗,請父親信兒臣之忠。”

    皇帝的臉笑容漸斂,說道︰“朕說了,你不行,那你就是不行。你乃禁軍大統領。卻去清查戶部,難道想開軍方干政的例子!”

    最後那句話,皇帝說地極為嚴厲。大皇子一悶,再也不好繼續反駁什麼,雖然皇帝一向喜歡他有一說一的性格。但今天既然扣了頂軍方干政這麼重地帽子,他也只好訥訥退了回去。

    胡大學士離座請命︰“臣。願總領清查戶部一事。”

    皇帝點了點頭,又回身望著太子冷漠說道︰“太子也去,跟著胡大學士學習學習,清查一事,由胡大學士領頭,你就做個跑腿的。”

    “兒臣遵旨。”

    太子面色平靜,內心卻是喜不自禁,雖說名義上只是個跑腿的,但往戶部衙門裡一坐,誰不懼自己這個東宮太子三分?所謂總領之人,除了胡大學士,原來還有自己的一份,太子有些高興,看來懸空廟之後,父皇對自己不冷不淡的態度,終於轉變了。

    群臣諸子領命而去,御書房回復寧靜,皇帝表情冷峻地喝了口茶,起身離榻。

    姚公公趕緊給他披了件風褸,看出來陛下的心情不大好,小意問道︰“陛下,回殿休息?”

    “不。”皇帝當前往御書房外走了出去,說道︰“去小樓。”

    姚公公一怔,趕緊跟了上去,沒有說什麼,心裡卻是奇怪,最近這些天,陛下去小樓地次數是越來越多了。

    ————————————————————

    宮門之外,各自心頭不安的幾位朝中大臣們拱手告別,有得意地準備回去向黨羽宣布,陛下準備向戶部開刀了,有擔憂地準備回府思考一下怎樣面對日後的朝局,有糊塗地還在糊塗著,心想陛下的心思怎麼一日之間就轉了彎呢?

    “小胡,去我府上喝兩杯。”舒蕪並不忌諱什麼,在宮門口拉著準備先一步離開的胡大學士,直接說道。

    胡大學士此時正一腦門子官司,哪裡吃得進去酒,連連告饒︰“老舒,沒見我今兒的運氣不錯?哪還有心思去聯詩作對。”

    這二人性喜好文,又是文臣之首,陛下又不嚴禁大臣私下間地來往,所以交情相當好,年齡上雖然相差許多,卻是時常混在一處。

    舒大學士作了個眼神,胡大學士心頭一動,便允了此議。

    ……

    ……

    “聖心難測啊。”

    舒蕪的府邸也在南城,以清幽聞名,並不如何闊大,不過此時兩位酒酣之人在亭下說話,也不需要擔心春風會將自己談論的犯忌話題吹出牆外,被旁人聽到。

    舒蕪嘆了口氣。說道︰“你這差使只怕有些難做,真是順了哥情失嫂意。”

    這話裡將陛下比作了哥,將範家比作了嫂,不免有些不倫不類。胡大學士哈哈大笑說道︰“什麼胡話?你又不姓胡,莫不是喝多了吧?”

    “不是胡話。”舒蕪正色,壓低聲音說道︰“你說你能怎麼做?看陛下地意思,是一定要查出戶部有點兒問題才善罷干休,可是戶部如果真的出了問題,範尚書怎麼辦?”

    “現在地關鍵問題是,戶部究竟有沒有什麼問題。”胡大學士面現愁容說道︰“你對我詳加解說過小範大人的性情。以他清明之中帶著三分狠厲,溫文爾雅之下藏著膽大囂張地行事風格來看,為了穩定江南,增加賦稅,他調動戶部銀錢下江南……說不定還是真事!”

    “真假暫時不論,反正江南總督薛清一天不表態,朝廷也不可能知道那邊的情況。至於戶部虧空……”

    舒蕪冷笑道︰“戶部是管錢的衙門,打仗要調錢。修河要調錢,賑災要調錢。修園子要錢,開春要錢……這天下所有人都在往戶部伸手討債一般的要著,加上皇子和官員們偶爾借一些,真是一團爛帳!歷朝歷代,哪有帳目上完全清楚的戶部!”

    “戶部,注定了就是不可能干淨。”他繼續冷聲說道︰“咱們大慶朝這位範尚書。從戶部下層官員做起,這一世都在戶部裡做事,說句公道話,他治理下的戶部,已經是我朝開國以來最干淨清明地一個戶部,可就是這樣。如果真要在裡面挑刺,哪有挑不出來的道理?”

    胡大學士緩緩點頭,與前任相爺林若甫不一樣,與如今在江南囂張的範閑不一樣,這位戶部尚書範建。雖然手底下或許也有些不干淨,但行事異常低調樸實。從能力上來講絕無二話,官聲之佳也是滿朝罕見。

    如果這樣一位戶部尚書倒在了此次的政治斗爭中,這兩位大學士都會覺得無比可惜。

    可是今次,偏偏是陛下流露出讓範建去官的意思。

    這是為什麼?

    “這是為什麼?”舒蕪皺著那雙老眉,很直接地問出了纏繞今日御書房官員心頭已久的疑問。

    胡大學士沉默著,抬腕舉起一杯內庫出產的烈酒灌入了唇中,許久沒有說話。

    舒蕪盯著他的雙眼,知道這位比自己年輕不少地同僚,在某些方面的判斷,是相當值得信任地。

    被對方的目光逼視良久,胡大學士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當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時候,陛下動了這個心思,實在是……”

    他似乎找不到什麼形容詞來形容這位九五至尊,只好苦笑著說道︰“實在是令人佩服。陛下清查戶部,看似是因為官場上的風聲及內心的疑慮,其實,這卻是一招一石三鳥的好計策。”

    “哪三只小鳥兒?”舒蕪胡

    須上滿是酒水,口齒不清問道。

    “第一只鳥當然就是戶部,是範尚書,清查戶部如果有力,範尚書無論如何也只好自請辭官回鄉。”

    “第二只鳥是……首倡此事地長公主一系官員。”胡大學士苦笑著說道︰“戶部事發,範建辭官,範閑如何肯善罷干休?放心吧,陛下是絕對不會允許這件事情牽連到範閑的,範閑在事後依然會是監察院的提司。如此一來,監察院對長公主一系的官員自然會進行報復。而陛下這個時候,也不會再迫於宮中的壓力做一個調解者,而是會眼看著這一切發生,甚至會做出為了安撫範閑的姿態,被迫撤裁掉幾位大員。”

    “宮中地壓力?”舒蕪嘆息道︰“為什麼陛下事後卻可以不在乎宮中的壓力?不再繼續做一個調停者?”

    “道理很簡單,範尚書的去職,範閑的憤怒,陛下都可以推托到長公主一系官員的身上。而身為帝者,最重要地就是保持朝中百官間的平衡。範閑一方先損宰相,後損範尚書,陛下為了保持平衡,也要將對面那拔人削去一大截。”

    胡大學士繼續說道︰“這個說辭。這種帝王之心,是說服宮中那位老人家最好地手段,一切……都是為了慶國不是?”

    他微笑著,他自嘲笑著。

    舒蕪繼續嘆息著,問道︰“那第三只鳥是什麼?”

    胡大學士似笑非笑地望著他︰“第三只鳥,自然就是我與老舒你了。”

    舒蕪大驚,說道︰“這又是何種說法?你領了此命,在我御書房中所議都是稟公而論,範閑他又不是糊塗人,怎麼會對我們起怨懟之心?”

    “你說的。正是我想說的。”胡大學士說道︰“誰讓咱們今天在朝上透露出想拉範閑入閣的意思?陛下的既定方針早定,日後的朝局之中,你我乃是一方,範閑的監察院乃是一方,我們既然存了些別的心思,陛下自然要破了我們的心思。就算範閑不會因此事記恨我們,但他怎會不記恨這滿朝上書參劾範尚書的文官?此事一出,範閑必然會絕了走正經仕途地念頭。你我與他再也沒有同坐於門下中書的可能。”

    “只是猜忖之言罷了。”舒蕪失笑道︰“即便聖心難測,也莫要想的如此復雜。”

    胡大學士無奈嘆息道︰“說也是你要說。最後取笑,還是你取笑。這些話語足夠咱們兩人被砍十次腦袋,你可莫要酒後四處說去。”

    “怎麼我也是位大學士。”舒蕪嘿嘿笑道︰“只是佐佐酒而已。”

    忽然他面色一怔,皺眉問道︰“不對,你說的第一只鳥不對,你得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麼陛下不想範尚書繼續打理戶部,為什麼要逼著範尚書自請辭官。”

    胡大學士幽幽嘆息道︰“原因其實很簡單,就是因為陛下不願意每天還在朝上看著範尚書那張臉。”

    兩位慶國朝廷文官的首領同時沉默了下來,在心裡嘆息著,替範建不值,看來龍子這種生物。還是不要隨便抱養的好。

    當兩位大學士在替戶部尚書範建抱屈之前,他們也曾經想過,是不是要趕緊把朝廷準備清查戶部一事通知範府,後來轉念一想,範府在宮中人脈眾多。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便淡了這個心思。

    確實。早在御書房會議結束之後不久,稱病回府的範建就已經收到了風聲,知道明天地朝會之上,陛下就會正式對戶部展開調查。

    但他並不怎麼擔心,那張肅正的臉早已沒有當年地風流氣息,只是一味地冷靜從容著。

    “不是一石三鳥之計,是一石四鳥。”範建微笑著,向對面說道︰“身為一名忠於陛下近三十年的臣子,我對陛下的敬佩一以貫之,從來沒有減弱過,今日之事,實在是……佩服啊佩服。”

    無論人前人後,一朝提及皇帝陛下,範建總是斂眉寧神,敬服無二,今日書房之中這兩聲佩服……卻是說的老大不恭敬。

    “第四只鳥是什麼?”

    範建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手掌,對著身前展開,屈起拇指,仿若是習自某處的絕妙掌法一般,四根手指堅強不屈地向天指著。

    “第四只鳥,是監察院。”

    “陛下要看看自己一紙令下,是不是還能如以往那些年中,非常順意地指揮動監察院這個恐怖地機構,而不是像他擔憂之中那般,已經被範閑握在了手中。”

    “閑兒的進步太快了。”範建想到遠在江南的兒子,嘆息道︰“如果陛下連監察院都指揮不動,那我範府一門手中的權力未免也太大了些。”

    他的眉角忽然極為輕佻地挑了起來,笑眯眯說道︰“而且陛下還想看看陳萍萍與我之間的真正關系到底是什麼。這麼多年來,陛下一直無比信任我與老子,你也清楚是為什麼,因為範閑入京之前,我與老子一向不對路,他要做地事情,我堅決不做,我要做的事情,他堅決反對。“

    範建的神色黯淡了起來︰“如今想起來,應該是我和陳萍萍都在懷疑對方,懷疑對方在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當中,是不是扮演了某個不光彩的角色。”

    “但閑兒入了京。”他繼續輕聲解釋道︰“我和陳萍萍之間地猜忌少了很多,而很自然地,陛下對我們的猜忌便多了起來。而最關鍵地是,閑兒如今越來越光彩,每當閑兒光彩一分,陛下想到當年的事,如今的景,看我就會更不順眼一分。”

    “陛下吃醋了。”

    “所以我要退了。”

    戶部尚書範建最後下了結論。

    但他馬上用一種如今已極難在他臉上見到的輕佻神色恥笑道︰“不過……你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沉默,善於演戲,但骨子裡,卻是很倔狠的一個人,他想讓我學林若甫自請辭官,免得大家撕破臉皮不好看……我卻偏偏不辭,反正皇帝總是要比臣子更在乎臉面問題。”
匿名
狀態︰ 離線
310
匿名  發表於 2023-12-13 01:26:11
第五卷 京華江南 第一百三十二章 清查與藝術家的作品(上)

    這是你教我的。

    範建嘆了口氣,手指頭輕輕搓動著,感受著那張紙所帶來的觸覺。

    紙上用炭筆畫著一個女子的頭像,雖只廖廖數筆,卻極傳神地勾勒出了那位女子的神態與容貌。

    尤其是畫中女子的那雙眸子,就那樣悲憫地、溫柔地、調皮地……望著正望著她的範建。

    “陛下讓大畫師偷畫你的畫像在皇宮裡。”範建望著畫中女子微笑說道︰“但對於我來說,你的容貌一直都在我的腦海裡,很清晰。”

    “每當想和你說說話的時候,我就會忍不住畫一張。”

    “畫調皮的你,畫冷酷的你,畫傷心的你,畫開心的你。”

    “這麼多個你,誰才是真正的你?可惜了,再也沒有辦法問你了。”

    範建嘆息著,將那張紙遞到燭台上燒掉。他看著漸漸消失在火苗中的那張清麗容顏,怔怔說道︰“如果當年陛下和我沒有回澹州老家度夏,也就不會遇到你,也就……沒有後面的那些事情了。”

    “或許,我還是那個終日流連於青樓的畫者。”尚書大人牽動自己的唇角,泛起一絲自嘲的笑容︰“你說過,這個世界上是需要藝術家這種職業的。可惜了,最後我卻成為整個慶國銅臭氣味最濃的那個人。”

    那張紙上的火苗漸漸燒至中心。只留下一些灰黑地殘碎紙片。

    “你一直把我當作最值得信任的兄長。”範建最後這般說道︰“我很感激你的信任,所以放心吧,就算我沒有什麼能力改變太多,但至少,我會堅持站在這座京都裡,看著閑兒漸漸地成長起來。”

    書房外傳來輕柔的敲門聲。

    “進來吧。”範建微笑著說道。

    柳氏端著那杯酸漿子走了進來,輕輕擱在了書桌之上,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憂慮,宮中的事情,早就從宜貴嬪那處傳到了家裡。她身為範府如今的女主人,當然知道明天的朝上,自家老爺會面臨怎樣的困境。

    範建看了她一眼,嘆息道︰“安心吧,陛下不會太苛待我的。”

    柳氏地眼中閃過微微怨意,輕聲說道︰“陛下如果念舊日情份,怎麼也不會被那些宵小挑撥著,要清查戶部。這六部裡,有誰是從頭至尾都干淨的?”

    範建搖搖頭說道︰“要相信陛下。事涉朝政大事,當然不可以輕忽。”

    柳氏知道老爺不想繼續這個令人悲哀的話題,無奈地點點頭。

    範建舉起碗,對著書桌上方殘留的那絲焚紙氣息,說道︰“敬彼此。”

    然後一飲而盡。

    柳氏微怔,心想老爺這敬的是誰呢?

    第二日。朝會再開,不出眾人所料,陛下嚴厲指責了兩年來戶部的拙劣表現,將國庫空虛的罪名推了大半到戶部頭上,因為戶部尚書範建依舊稱病不朝,所以戶部無人能自辯一二。群龍無首的戶部官員們可憐兮兮地承受著滿朝文武地攻擊。

    朝廷發了明旨,開始清查戶部這些年來的虧空,由監察院具體執行,由吏部、刑部、大理寺從旁襄助,由門下中書省胡大學士總領清查事務。太子殿下於一旁拾遺補缺。

    有查戶部地風聲,所以這件事情並沒有讓人們吃驚。但當這個陣勢擺出來後。大臣們還是感到一絲驚愕,這麼大的陣仗,看來陛下是真心想讓戶部吃些苦頭了。

    不知道在江南的小範大人知道這件事情後,會怎樣反應?

    當天下午,聯合清查的各司官員們就開始進駐戶部衙門,另有京都守備負責調兵,看管各庫司坊庫場,而官員們最開始清查的對象,則是戶部七司的帳目問題。

    一時間,大槐樹那邊本來就熱鬧無比地戶部衙門,變得更加的喧鬧起來,今天來領錢的官員們少了不少,來查錢的官員們卻多了不少。

    戶部官員們緊張無比地將這些帶著旨意前來清查的大員們迎進衙內,不知道折騰了許久,才騰出足夠數量的太師椅請諸位大員坐下,然後由左右侍郎代為匯報最近兩年來地戶部運行情況,又早有人在監察院的監視下,開始去清理帳冊,以候清查。

    坐在當中的胡大學士與太子殿下沒有怎麼為難這些戶部官員,溫言勸勉幾句便等著具體的清查開始,倒是吏部與刑部的官員們難得找著機會為難一下這戶部地老爺們,哪裡肯錯過,言辭恫嚇有之,大聲怒斥有之,直把戶部說成了天下藏污納垢之所,非是替朝廷掌管錢糧之地。

    胡大學士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知道這兩部的長官都與範家相當地不對路,如果自己不盯緊一些,只怕清查之事,真要變成了對方打擊異己的手段。

    面對著這樣大的排場,看著堂上坐著這麼多位大人物,包括左右侍郎在內,所有的戶部官員都有些喪敗的情緒,甚至感覺到了某種絕望,今日範尚書不在衙門之中,這些戶部官員都生出一種被滿朝百官孤立的感覺,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乃是仕途乃至生命中最大的一道坎。

    監察院的官員監視著整理帳冊的工作,不一時便盯著戶部老官們清出了多達七個大竹筐的帳冊,眾人十分辛苦地抬到了大堂之上。

    太子殿下被這麼多的帳冊唬了一跳,吃驚說道︰“如此多的帳冊,一筆一筆地對。得要對到什麼時候去?”

    戶部左侍郎惱火說道︰“稟殿下,戶部下有七司,對應天下七路財政,又有對應河工等事地四個清吏司,有三大庫,西山書坊等七間坊也於去年由內庫轉運司調歸戶部管理,還有京都左近庫場十七,還有寶泉局及錢法堂負責鑄錢,至於漕務的倉場衙門遠在杭州,還有……”

    這位侍郎大人 哩啪啦的說著。竟是說了一盞茶的功夫,都沒有停歇。

    太子聽的腦子都糊塗了,趕緊揮手止住。

    前來戶部清查的各部大臣都傻了眼,一向只知道戶部是負責管錢的,哪裡想到下面竟有如此繁復的機構設置,這要清查清楚,看來根本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那位侍郎大人皮笑肉不笑說道︰“太子殿下,此時部衙的帳目還在濤理之中。

    這裡擱著地七大筐,乃是山東路銀錢司的賬目。因為前些天向書大人正命下官負責清理此路帳目,所以搬出來的快。至於總的帳目,至少需要個十幾天才能清出來。”

    太子被這位侍郎一頂,氣的險些一口悶氣堵住,怒斥道︰“本宮不管你這處有多少帳目,也不理會要多少天。但陛下既然下旨清查,你們的手腳最好快些,不然莫怪本宮奏你們暗中抵制清查的旨意!”

    誰知這位戶部侍郎依然無謂說道︰“太子殿下,下官自然是沒這個膽子,只是諸位大臣既然是依皇命前來清查,總要擬個章程。究竟是從哪一司查起?帳目之外,清查庫中存銀數目什麼時候開始?幾百萬兩銀子,就算是要數……只怕也要數好幾天。”

    太子惱火地一揮袖子,懶得與這刁嘴官員打嘴仗,反正等查出問題。總沒你們的後果子吃。

    胡大學士在首座上冷眼看著,心裡也大感奇怪。這戶部在範尚書地打理下,果然是大異其余各部,侍郎大人雖然不是小官,但敢這麼當面頂撞太子,這也太有趣。

    他知道戶部侍郎今日心中有火氣,忍不住笑著開解說道︰“於侍郎這話說的倒也不錯,既然是清查,當然要有條不紊地進行,而且最好不要干擾到戶部日常地辦公。舉國上下的政務官事,都需要戶部的銀錢調動,如果為了清查之事,太過打擾戶部行政,陛下想必也是不願意見到的。”

    這位姓於的侍郎大人,明顯對胡大學士要恭敬許多,揖禮和聲說道︰“一切聽大學士吩咐。”

    既然一時間不知道從何查起,則要先把戶部所有的帳目清理出來,再調專門地官吏進行核對,監察院、吏部、大理寺都有這種專業的能人,只是看模樣,至少也要到後天才能開始了。

    正在這個時候,一位官員忽然對胡大學士進言道︰“依下官看,不若……先把庫房與江南司的帳目拿出來看看。”

    滿堂俱靜。

    庫房裡存著的是國庫的銀兩,而戶部如果真地把庫銀調往江南,依滿朝文武的推斷,肯定是走地江南司的帳目。這位官員直截了當地提出要先調庫房與江南司的帳目,明顯就是針對這個傳聞來的。

    胡大學士微微一怔,也找不到什麼理由反對,而且他也確實是想知道,戶部是不是真的膽大包天到私調國帑下了江南。他與太子略一商議,便吩咐監察院地官吏與戶部堂官一道去先調這兩處的帳目。

    一夜無事。

    第二日無事。

    第三日無事。

    慶國朝廷對於戶部地清查工作,從一開始就陷入了帳目戰爭的無邊海洋之中,一心想在戶部查出什麼問題的官員們,瞬間內被那些多如蒼山之雪的帳冊給淹沒了。

    闊大的大堂之上,帳目堆成了小山,四處彌漫著陣年舊紙的灰塵味道,讓清查的官員們有些艱於呼吸,滿目俱是令人視覺疲憊的黃紙與數字,讓這些官員們眼花心亂。

    靜靜的清查大廳中,不停地響著翻動書頁的聲音,  啪啪撥打算盤的聲音,間或有一兩聲啜茶的聲音。

    安靜與單調重復的聲音一混,極易催眠。

    所以那些太師椅上坐著的清查大員們雖然不用親手去面對著那恐怖繁復的數字,卻依然感到身心俱疲,春困十足。

    各司清查的官吏已經忙活了好幾天,對著那些帳冊上的數字進行著核算比對,卻始終沒有發生任何問題。

    如今查的乃是庫房與江南司的數目,暫時還沒有找到可以掀翻戶部的把柄。

    這一點令所有人都感到無比意外,甚至連暗中傾向範家的胡大學士都感到奇怪。如此多的帳冊,就算不是有心,哪怕是無意的筆誤,也總要有些才正常吧?這麼海量的計算工作,難道戶部這兩年來就一點錯誤都不犯?

    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帳至清則有假,這個世界上絕對不可能存在如此完美的帳目,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假帳。

    胡大學士是這般想的,吏部刑部的清查官員也是這般想的,所以他們查的越發起勁,只要能夠找到一絲漏洞,就可以牽一發動其全身,將整個戶部拖下馬來。

    然而,當這個溫暖卻又乏味的下午結束之後,埋首於帳目之中的各部吏員抬起頭來,用無比驚愕地眼神對望一眼,又對各自的上司搖了搖頭,讓那些清查大員們的心中湧起了無數失望的情緒。

    沒有問題,至少戶部在江南司與庫房的帳目上沒有絲毫問題。

    眼下查出來的戶部很干淨,異常干淨,干淨地猶如浴後赤裸的處女。

    ……

    ……

    “不對勁。”今天下午趕到戶部的吏部尚書顏行書搖搖頭,對身邊的胡大學士說道︰“太反常了。”

    胡大學士點點頭。

    顏行書眯著眼楮,想了想後說道︰“單查這兩處的帳目,當然查不出問題來。某些人又不是傻子,明知道朝廷疑心就是這個方面,當然要把這方面的帳抹的極平。不過所有帳目與庫房都在咱們的控制之下,實物與數字總要對得上,戶部如果真有問題,那麼一定是調銀抹平,我看……咱們下一步不能只盯在這些地方,應該往外擴一擴,查查七司三大庫,所有的帳目都要攏總起來查,一定會查出其中的貓膩。”

    胡大學士皺眉說道︰“難度太大不說,而且耗時必久。”

    太子在一旁聽著,心裡忽然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難道身邊這些官員們都沒有在戶部下轄的庫坊之中撈取好處?怎麼都有這麼大的膽子將查帳的範圍無限擴張?他想了想,也同意了顏行書的意見,能夠對付範家,是他如今最希望看到的事情。

    全面清帳的消息由戶部很快傳入了範府,稱病在床的範建表情不變,只自言自語說道︰“藝術家做假帳,當然是要力求完美,查吧,查的越廣越好,查出來的問題越大越好。”

--------------------------------------------------------------------------------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7-6 05:24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