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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basic6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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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貓膩] 慶餘年【全書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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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8 01:14:12
第七卷 朝天子 第九十六章 御書房內竹開花

    毫無疑問,陳萍萍是一位高手,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曾經是一位高手。再準確一點,那就應該說,當年宮裡的常守小太監之一的陳五常,雖然比不上那位天才絕艷的洪四癢公公,但畢竟也是排在序列裡的人物,一身武藝修為,不可輕視。

    若不是一位強者,當年怎麼可能在天下動盪的局勢中,與北方那位強大的肖恩抗衡,如何能夠在滿朝敵意目光下,生生建造出了一座陰森的監察院。如果陳萍萍不是一位強者,他怎麼能夠率領黑騎如黑色的風暴般在大陸上進行了那幾次震驚天下的千里突襲。

    然而時光和經歷是世上最能折磨人的利器,年月已過太久,陳萍萍已經老了,最可惜的是,當年捉拿肖恩回京的突擊行動之中,陳萍萍身受重傷,半身癱瘓,腰部以下再也沒有任何知覺,他的一身修為也被風吹雨打去,不再留下半分。

    這是所有慶國臣子百姓都知道的歷史,是他們或惋惜或喜悅的事實。所以當皇宮裡傳出捉拿陳萍萍回京的旨意之後,不論是葉重,宮典,姚太監,以及親自負責此事的大將史飛,包括最後知曉這個大秘密的賀宗緯,都沒有把警惕的目光投向陳老院長的身體,投向他坐著的那輛黑色輪椅。

    因為他們知道陳萍萍自己只是一個廢人,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個人力量。他們心中凜然警懼害怕,不是因為陳萍萍的肉體有多麼強大的力量,而是對這位老跛子腦子裡的陰謀詭計,以及他能夠操控的強大的監察院力量,產生了一種難以抵抗的念頭。

    陳萍萍單身回京,監察院處於嚴密地監視和內部某位大人物的強力配合之中,這些皇帝陛下身邊地重臣們同時鬆了一口氣。只要陳萍萍無法使動他那枯瘦手指牽扯的黑暗力量,那麼皇宮便是安全的。

    正因為有這種判斷。所以他們不曾擔心陳萍萍在御書房裡會對陛下有任何有利,即便陳萍萍還是當年黑色戰馬上的那位強者,可在陛下這位天下第一高手的面前,也不可能有任何的反擊力量。而至於那輛黑色的輪椅?老院長身下的這座輪椅已經坐了很多年了,所有的人都習慣了輪椅地存在,甚至將這輪椅看作了與陳萍萍合為一體的一個部分。

    習慣的力量很強大,強大到可以讓人們完全無視。所以陳萍萍坐著黑色的輪椅進了禦書房,姚太監在內地任何人,都沒有生出任何警惕的感覺。這些大人物們犯了個大錯誤。

    同樣,皇帝陛下在這晨間陰暗秋雨襯托下的長時間談話之後,心神回復漠然平靜的剎那,也犯了一個錯誤。當面色蒼白的陳萍萍看著他身後禦書房雪白的牆壁輕聲喚出那個女子的名字時,他的心神微微一松,順著陳萍萍的目光向後望去,而忽略了陳萍萍扶在輪椅黑色扶手上雙臂的動作。

    在所有人小地時候,或許都玩過這種幼稚而可愛的小遊戲,一個小夥伴假裝看見了自己的身後走來了一位嚴肅地長輩,或是厲害的師長,驚呼出聲,自己心頭大驚,扭頭一看。身上卻著了狠狠的一拳頭,然後兩個人笑罵著追逐著在院子裡跑開了。

    這樣幼稚的手段,卻用在了慶帝這位天下最強大的人身上。不得不說,陳萍萍地心思很奇,很妙,而且... ...很有效果。或許也是因為皇帝陛下地心神在這剎那有所震動的關係,或許是因為皇帝陛下在苦荷四顧劍已死。葉流雲出海地如今。整個身心都陷入在一種絕對自信的心境之中,根本不在乎什麼。因不在乎,所以他轉了頭。

    如今的天下,應該沒有誰能夠傷到這位強大的皇帝陛下了,就算是範閒,海棠,王十三郎,雲之瀾,狼桃,加上影子,這六名九品上的絕對強者,同時出現在御書房內,向皇帝發出致命的一擊,只怕皇帝陛下也不會有絲毫的動容。

    然而當他回頭,只見一片雪白,空無一物,雙瞳微縮,扭頭回視輪椅中的陳萍萍時,看見了陳萍萍一直扶在輪椅扶手上的那雙手... ...死死地握緊了扶手的內側,小臂猛地向後一縮!

    喀的一聲脆響,輪椅兩隻光滑而黑色的扶手,忽然間向著兩旁一散,發出一連串金屬機簧的美妙聲音。隨著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的巨響,兩道強大的氣流,就從扶手前端忽然出現的兩個空洞裡噴了出來。

    砰砰!

    乾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冷漠,冷酷,陳萍萍握著輪椅的扶手,這兩把他摸了無數年的扶手,摳動了扳機。

    無數的鐵屑,鋼珠,在強大的火藥噴力加持下,挾著強大無比的威力,轟向了慶帝的身體。

    黑色的輪椅開出了兩道艷麗的,奪人魂魄的火花!

    這個世上沒有誰能夠傷到皇帝陛下,但不代表沒有事物能夠傷到他。至少皇帝和陳萍萍都知道,那個一直顯得無比神秘的黑箱子一定能對皇帝造成威脅,而今天,陳萍萍坐了數十年的輪椅,似乎也在發揮了極為相似的作用。

    這輛黑色的輪椅是數十年前內庫和監察院三處精心打造的一輛輪椅,而那一對蘊藏了無數年怒火的火器,卻是那位已經死去許久的女子,親手替陳萍萍打造。

    那時候陳萍萍跛了,她擔心她的安危,所以她調動了所有的能力,極為秘密地為他安排了這樣一個最好的保命法寶。這些年裡,這輛黑色輪椅的椅圈,靠背,不知道換了多少次,而就是這對扶手從來沒有換過。

    很多人知道陳萍萍有一個習慣性的動作,他喜歡輕輕撫摩這一對光滑的扶手,而像範閒這些親近的人,更是知道,每當安靜獨處之時。院長喜歡用指節輕輕地敲打扶手,扶手每每會發出嗡嗡的響聲。就像是中空的竹子一般。

    竹有節,有勁,有骨,陳萍萍也有。

    兩朵火花在輪椅扶手前一爆即逝!

    兩聲幾乎同時響起的巨聲悶響之後,便是無數鋼珠鐵屑火藥噴擊在那位九五至尊肉身上地聲音響起,噼劈啪啪,似雨打沙灘,似雹落大地,擊出千點坑。打折無數芭蕉葉。

    御書房內煙霧瀰漫,卻異常迅疾的散去,漸漸露出坐在軟塌之上皇帝陛下地身影。

    慶帝是大宗師,然而大宗師終究不是神。他們的肉身依然是凡人的肉身,他們的心念無比強大,然而卻不可能做出神一般的反應。

    當陳萍萍摳動了輪椅上的扳機時,他距離慶帝的距離近在咫尺,而扶手前端噴射出來的霰彈,卻是異常強悍的覆蓋了半個空間地廣度,即便慶帝如仙人般須臾間掠開,卻也逃不出這些快速射出的噬魂利器的殺傷範圍。

    所以慶帝沒有閃躲,他依舊坐在軟塌之上,身週的牆壁已經被打成了爛瘡一般。灰石碎磚在簌簌而降,幾塊破損地牆皮,正懸在半空之中。他身下的矮塌已經碎了一半,他身前的案幾,更是被擊成了一片碎木。

    皇帝陛下身上那件龍袍出現了許多洞,細微的,撕裂的。以不同形狀。不同軌跡出現的洞,洞口略有焦糊的感覺。

    一雙手覆蓋在他的面容之上。左手食指微屈,拇指微翹,那個青翠欲滴的小瓷茶杯,正在虎口之中,絲毫未動。

    連茶杯都未碎,天子的容顏自然無礙。

    其實所有這一切地發生,都是在極短的剎那之間,皇帝陛下渾身上下的勁氣有若實質,如風一般呼嘯起來,而他手指間地那枚青瓷茶杯,嗤的一聲破空飛了出去。大的反震力一衝,以奇快的速度向後滑去,輪椅吱吱吱吱與御書房地地面摩擦著,像是要磨出火花來一般,最終狠狠地撞在了御書房地那面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陳萍萍面容漠然,雙瞳微縮,然而卻來不及做出任何動作,便看見了映入自己眼簾的那抹翠綠。

    喀地一聲脆響,自天外飛至的茶杯狠狠地釘在了陳萍萍瘦弱的胸膛之上,不知有幾根胸骨就此斷裂。

    無數碎成粉末一般的瓷屑,就像無數根毛針,扎入了陳萍萍的身軀之中,其痛其癢,非凡人所能承受。

    一口黑血從陳萍萍的雙唇裡噴了出來,打濕了胸襟。緊接著,空氣中一股無形無質的磅礴真氣洶湧而來,於剎那間制住他體內殘存的三經六脈,控制住了他每一根肌肉的運行,令他不能言語,不能動作,無法了解自己的生命。

    更可怖的是那道皇氣十足的王道真氣,竟是隔著空氣,隔著衣衫,迅疾地滲入了他的體內,沿襲著他經脈行走四方,轉瞬間將這位老院長早已服下的劇毒緩緩地逼了出去。

    空中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巨手,緊緊地握著陳萍萍枯乾的身軀,將他從黑色的輪椅上提了起來,懸停在半空之中,看上去這個場景顯得格外詭異。

    陳萍萍花白的頭髮早已亂了,潦亂不堪地散落在他的額前,輕輕地覆在臉部的深深皺紋之上,衣衫上全是東一道西一道的裂口,整個人的生命氣息,在一瞬間內,被壓制到了死亡的邊緣。

    然而這位老人的眼眸冷漠著,冷酷著,沒有絲毫畏懼,只是帶著一絲惋惜,一絲不屑,漸漸地,他的眼眸中連這些情緒也沒有了,只有平靜。

    沉重的腳步聲在御書房內響起,皇帝陛下緩慢而沉重地踏著地面的碎礫,向他走了過來。

    皇帝的右手虛張,數道強勁的真氣破空而出,將陳萍萍瘦小的身軀死死地擾在半空之中。

    皇帝的眼神冷漠之餘,染著一絲狂怒的血紅之色。

    皇帝的雙手微微顫抖,上面全部是鮮血與恐怖地傷口。

    皇帝身上龍袍上的那些小洞口開始向外流血,不停地向著體外滲流著,沖掉了傷口上地鐵屑和焦糊的火藥殘留。龍袍已經被薰成了一片黑糊之色。

    皇帝受了重傷,那些可以擊穿青石的鋼珠應該還停留在他的體內。但他終究... ...沒有死。

    青瓷杯的碎片在陳萍萍的身體之內,他也開始流血,或許是他體內的血本就不多了,流淌的速度並不快,卻也轉瞬間打濕了他那件破爛的黑色監察院官服。

    皇帝走到陳萍萍地身前,胸膛微微起伏,君臣二人的身上全部都是深入骨肉的小裂口,痛到了最深處,血不停地流著。看上去十分相似。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腹處慘不忍睹的傷口,眉角輕輕地顫動了一絲,似乎沒有想到如今地世間,居然還有人能夠讓自己距離死亡如此接近。一股難以自抑的怨恨與憤怒。在這位君主的身體內開始發酵,開始升騰。

    皇帝的手扼住了陳萍萍的咽喉,盯著他的眼睛,閃過一抹令人寒到骨子裡的怨毒之意,一字一句說道: “朕不讓你死,你就不能死。 ”

    禦書房玻璃窗外數道灰影閃過,幾個人猛地撞開了禦書房的木門,衝了進來。在園門處,葉重姚太監等幾位大人物遠遠地避著禦書房,但卻是清清楚楚聽到了那兩聲巨響。他們心知不妙,用最快的速度衝了過來護駕,然而依然遲了。

    葉重到的最快。姚太監次之。然而當他們進入禦書房後,看著眼前這血淋淋地一幕,卻同時保持了沉默,因為這一幕太過灼痛他們的眼。

    他們看到渾身是血的皇帝陛下,扼著渾身是血地陳老院長。他們的內心震駭。不知如何言語。軀從自己手間頹然墮下。摔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他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腳下的老戰友,老夥伴,老奴才,用冷鬱而怨寒到了極點地聲音說道: “押往監察院地大牢,明日將這逆賊凌遲處死。若在三萬六千刀之前,讓這老狗死了,你們和太醫院的廢物,就給他陪葬。 “

    葉重和姚太監如墮冰窖,而剛剛滿臉惶急跑到禦書房外地賀宗緯聽到這句話,更是嚇的身體顫抖了起來。不僅僅是因為眼前這令人震驚的一幕,也不是因為陳萍萍的罪名,也不僅僅是因為皇帝陛下那寒到骨子裡,憤怒到骨子裡的旨意。

    國朝三十年來,從未有極品大臣被凌遲處死,這是一種最羞辱,最殘忍的死法,更何況,這道旨意所指... ...是陳萍萍。

    然而這三人根本不敢說任何話,他們只是馬上跪了下來,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腳下,不敢有絲毫進諫。

    皇帝陛下最後看了一眼正用一種譏誚眼神望著自己的陳萍萍,忽然覺得胸腹處火辣辣的痛。

    朕已經有多少年沒有受過傷了?皇帝在心裡這般想著,然後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

     “陛下遇刺,快傳太醫! ”

    御書房裡響起了賀大學士惶急而焦慮的叫喚聲,葉重此時正滿心驚懼地扶住了陛下玉山將倒的身軀,下意識裡微微側首,斜眼看了這位用心狠毒的大學士一眼。

    皇宮之中一片慌亂,太醫在宮殿內魚貫而入,魚貫而出,不時有臉色蒼白的宮女太監端著金盆進出,盆裡的水已經被血染成了紅色。

    姚太監此時在殿內服侍受傷後的皇帝陛下,宮典帶領著禁軍和內廷高手將整座皇城死死包圍,而葉重在對樞密院發下幾道手令之後,便守在了殿外。

    太醫院的醫正滿頭大汗地走出殿外,葉重冷冷地看著他,問道: “陛下如何? ”

    太醫院醫正看到是他,顫聲應道: “回葉師,陛下雖然受傷,但是脈息渾厚有力,應該無礙,只是... ... ”

    葉重的眉頭一皺,厲聲喝道: “只是如何? ”

     “只是... ...那些扎在陛下肌膚血肉的鐵屑已經被除了。可是下臣觀陛下身上傷口,應該有些銳物還留在陛下的身體之內。傷了腑臟,如果不將這些銳物取出來,只怕... ... “

     “只怕什麼?陛下難道會有危險? ”

     “陛下洪福齊天,本就不是凡人。 ”太醫院醫正顫著聲音,換了一種方式描述了陛下大宗師的境界,說道: “想必不會出大問題,可是誰也不知道將來會不會有什麼影響。 “

     “那還不想辦法取出來! ”葉重身體矮胖,一向給人一種溫和的感覺,然而就在此刻。他臉上的煞氣,卻是無比恐怖。

     “臣... ...實在沒有這種好手段。 ”醫正看著葉重地臉色越來越難看,趕緊吞了口唾沫,搶著說道: “不過小範大人當年曾在宮中主持過類似的醫案。請大人速召小範大人回京,有他主持此事,想來不會留下任何隱患。 “

     “澹泊公? ”葉重聽到這外名字後咯噔一聲,心裡涼了半截,今日自晨間至此時,京都內外,皇城地御書房裡,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他還沒有完全消化乾淨,此時聽到範閒的名字。才想到陳萍萍行刺陛下,會給慶國這片江山可能帶來的極大衝擊。

    葉重的嘴唇有些發幹,半晌後緩緩說道: “小範大人一時回不來。還有別的法子沒有? ”

     “範家小姐,如今在澹泊醫館行醫,她師承青山,又有小範大人親手... ... ”

    葉重眼瞳寒芒一現,直接說道: “速速傳她入宮! ”

    待醫正領著侍衛走後。葉重忽然覺得後背裡全部是冷汗。濕了一大塊。此時他才有時間來分析一下眼前的局勢,醫正提到了範閒的名字。他不禁想到,再過不久,這位年輕的權臣,便要挾著吞併東夷之功,赫然回京。

    然而到那時候,範閒若發現陳萍萍已經被陛下凌遲處死,他會做出什麼樣地反應?

    葉重感覺身上被籠罩了一股寒意,此時陛下受了重傷,陳老院長命在旦夕,另一批太醫正在救治,然後便要連夜押入監察院的大牢之中。

    他清楚陛下為什麼最後會命令將陳萍萍押入監察院之中,帝王心術,在這樣的時刻,依然不忘展現自己的寒意。如今整座京都防備武力,全部在葉重地手裡,他當然沒有絲毫反抗陛下旨意的意思,只是他感到了一絲難以承擔的沉重,如果監察院真的反了,自己應該怎麼做?好在陛下只是受傷,並沒有真正的昏迷。

    不用理會陛下和陳老院長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在御書房內,陳老院長行刺陛下是所有人都看見了的事情,沒有人能,也沒有人敢替陳老院長說情。行刺陛下,本來就是凌遲的死罪。

    葉重的心裡生起一絲寒意,他很了解陛下與陳萍萍曾經有過的關係與情誼,只怕陛下也是憤怒和失望到了極點,才會賜陳老院長這樣一個淒慘的下場。

    只是... ...慶國自開國以來,皇權雖然如這片大陸數千年歷史一樣,極難動搖。但是慶國地歷任皇帝陛下,對於臣子都持著一種溫和的態度。尤其是這數十年來,慶律幾經修訂,已經廢了無數酷刑,便是對於謀逆之輩,往往也就是斬首滅族。

    尤其是對於士大夫及朝中大臣,陛下向來溫和,哪怕三年前的京都謀叛一事,最後也只是剮了十三城門司統領張德清一人。

    然而與監察院地陳老院長相比,張德清又算是什麼?

    葉重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不由又想到了陛下先前倒在自己懷裡時,賀大學士高聲淒厲喚出來的那句話,他的唇角不由閃過了一絲寒意。

    陳萍萍行刺皇帝的消息,經由賀宗緯的那聲喊,頓時傳遍了整座皇宮,驚動了宮裡所有地人,然後自然也成了京都所有人都知道地消息。

    皇帝陛下事後可能念及慶國朝堂的平穩,念及範閒和整座監察院官員地態度,或者說... ...念及這些年來陳老院長為慶國立下的件件功勞,

    不,葉重了解皇帝陛下的性情,就算他要賜陳老院長一個光彩些的死法,也不可能是因為陛下與這位老院之間的情義,在御書房裡那個古怪武器的響聲之後,陛下對於陳萍萍有的只是憤怒有怨毒,而沒有任何別的東西。

    唯一可能讓陛下收回凌遲旨意的,只能是為慶國的將來著想,為了範閒以及正駐兵東夷城的大皇子心情考慮,為這片江山考慮。

    死也有很多種死法,無比屈辱和殘忍的凌遲與一方白綾,一杯毒酒相比,肯定前者會讓監察院,範閒,大殿下生出更多的怨懟之意。

    然而這一切,因為賀大學士那“恰到好處”的一聲驚呼,變成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因為天子有天子的尊嚴,天子的憤怒。

    葉重嘆了一口氣,怔怔地看著秋雨之下的皇城,心裡百般滋味雜陳,不知道今夜的監察院方正建築之內會發生多少故事,自己與史飛奉命押在監察院外的那上萬精兵,會不會真的需要大殺一場。

    秋雨緩緩落下,他輕輕地咳了幾聲,知道陛下憤怒下的旨意不可能改變了,只希望範閒回來時,事已成定局,不然誰知道這個慶國會亂成什麼樣子。

    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之外也在飄著秋雨,越來越冷,越來越寒。言冰雲冷漠地站在窗邊,那幅一直蒙在窗上的黑布已經被他撕了下來,扔在了腳底下。

    他靜靜地看著皇宮的方向,平靜而有力地發出一道道命令。憑藉陳萍萍和範閒的信任,他已經在監察院裡掌握了很多力量,然而就憑這些力量,他依然無法壓下監察院內部正在幽幽燃燒的鬼火。

    從這些穿著黑色官服的官員心中所生出的黑色的鬼火。

    好在事前言冰雲已經做了足夠充分的準備,老資格的官員,對於陳老院長無比忠誠的那些官員,已經被他提前支到了西涼還有江南東夷諸地,他們已經離開了京都,不然事態更難控制。

    宮裡的消息已經傳到了院中,陳老院長行刺陛下的消息也已經變成了事實,陛下受了重傷?言冰雲不知道這是陛下的藉口,還是自己一直無比崇拜的陳老院長,真地做到了很多人都無法完成的事情。

    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他冷冷地轉了目光,看著監察院外那些街巷中,並沒有遮隱痕跡的慶國精銳軍隊,搖了搖頭,自己必須保住這個院子,尤其是在陳萍萍必死,範閒未歸的時候。

    沒有人能夠和陛下,和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對抗,哪怕監察院是這個機器裡最強大的一環。

    言冰雲轉過頭來,看著屋內的七位主辦大人,幽幽說道: “準備接手... ... ”他的眉頭皺了皺,略頓了頓後,十分困難地說完了這句話。

     “欽犯陳萍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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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8 01:14:38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七章 一根手指與監察院的臣服

    隨著欽犯陳萍萍這五個字從言冰云薄薄的雙唇里吐了出來,監察院這間密室里所有的人們都瘋了,他們的臉依然平靜,眼眸里卻閃動著一絲戾寒的味道,狠狠地盯著言冰云的臉,似乎想用目光將言冰云撕成一片一片。

    監察院八大處,除了六處的主辦是臨時負責之人,五處荊戈此時正在緩緩向慶國東方行進的車隊之外,所有的高級官員們都聚集在這里。他們是監察院真正的實權人物,一處頭目沐鐵,二處頭目是那位老人,三處頭目是范閑的師兄,七處八處頭目均是啟年小組的成員,包括兼任四處頭目的言冰云在內,這密室里所有的人,其實都是范閑的嫡系。

    當然,范閑的嫡系也就是陳萍萍的嫡系,雖然他們與陳老院長的交流不多,但如同監察院里每位官員密探一樣,老院長就是他們的老祖宗,在他們的心里擁有著無比崇高的地位。

    除了言冰云之外的六個人都霍然站了起來,盯著言冰云的臉,一處主辦沐鐵那張滿是黑鐵之色的面容,憤怒無比,沙啞著聲音吼道:“言大人,你想做什么?”

    言冰云毫不退縮地回視著這六個人的目光,自從打北齊那片土地歸來之后,陳萍萍和范閑都懶得處理繁雜的院務,實際上這幾年里,監察院的大小事宜,都是由這位冷冰冰的公子哥在打理。他是言若海府地公子。在院里的資歷極老,當年不過少年時節,便被派到了異常凶險的北齊進行間諜活動,事后被長公主反手賣出,不知道經受了怎樣殘酷的折磨,所以在院里的名聲也極高。

    尤其是范閑逐步接手監察院大權后,他身為范閑的伙伴和最密切的下屬。不論是在處理江南明家之事。還是在與長公主,皇宮地戰斗中,在京都謀叛事中,都表現了極為強悍地梳理、分析情報的能力,決斷的能力。

    有資歷,有經歷。有付出,有犧牲,有背景,小言公子很順利地在監察院里獲得了二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所以的官員,哪怕是名義上平級的各處主辦,也默認了他地調派,他們從心里佩服這位小言大人。

    言冰云的眼角微微抽搐一絲,看著面前這六個人。沒有一絲退讓,一字一句說道:“陳萍萍行刺陛下,明日凌遲處死。我院奉旨接受此欽犯,你們……想造反嗎?”

    宮里關于陛下遇刺的消息早已傳了出來,而監察院的這些高級官員更是在第一時間就掌握了這個情報。他們在震驚之余,也才知道原來老院長並沒有隨著那三十輛黑色的馬車回鄉養老,而是令人意外地再次出現在皇宮之中。而且……居然行刺陛下?

    所有監察院的官員。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就是所有事實的真相,更遑論這六位各處的主辦大人。他們冷冷地看著言冰云,終究還是沐鐵開口大怒說道:“院長回鄉養老,怎么會又出現在皇宮里?行刺陛下?是誰造的謠?宮里到底發生什么事了?”

    一直沉默的三處主辦低著頭緩緩開口說道:“我以為現在最關鍵地是查清楚……”

    言冰云大怒,一掌拍在長桌之上,嗡嗡作響,厲聲說道:“陛下親口下旨,葉帥,姚公公,賀大學士,眾人親眼所見,查?查什么查?”

    此間資歷最老,輩份最高的二處情報主辦忽然耷拉了一下眼簾,嘶啞著聲音沉聲說道:“親眼所見又如何?我看……陛下只不過是想對我們這個破院子動手了。”這位老人冷冷地抬起臉來,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陛下想殺人,什么樣的理由找不出來?只不過這件事情涉及到老院長,除了謀逆刺君地罪名,還能有什么別的罪名能夠制他?”

    密室里一片沉默,那片本來覆蓋著黑布的玻璃窗,今日格外透明,讓所有人都感覺到了一絲不習慣,而外面漸漸西沉的太陽,將暮光打在皇宮朱紅色的宮牆上,又映入了監察院這間密室,讓整個房間里都被包融在一片血紅色地光芒里。

    二處主辦瞇著眼睛,看著言冰云,緩緩說道:“言大人,提司地最終任命還沒有下來,你沒有資格指使我們做什么事情?你……更沒有資格把這塊黑布拉下來。”

    密室里的沉默愈發令人心悸,所有地監察院高級官員都看著言冰云,想看他究竟想怎樣處理這件驚天大事,而沐鐵等諸人聽著二處這位老前輩的話語,眼神里的疑惑之意漸漸濃郁了起來,看著言冰云的目光開始冷了下來。

    “院里所有的情報都要經過我的梳理,前些日子京都守備師離奇失蹤,禁軍與宮防的忽然加緊,樞密院暗中的調兵……這些情報我都送到了你的案頭。”二處主辦冷冷地看著言冰云,說道:“如今看來,這自然是陛下對付老院長的手段,可是你……為什么一點反應沒有?”

    言冰云先前的憤怒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不見,他冷著臉,渾身上下透著一絲冷冽的味道,就像他整個人都是一塊冰一樣。

    “就在這半個月里,你把我處里的人調了一大半去了西涼,去了東夷,大部分人只怕如今還在路上。”二處主辦冷冷地看著他,說道:“如今院里的實力,不及往日里的三分之一,你究竟想做什么?是不是你早就知道今天的事情,所以提前在替宮里做准備。”

    “六處的劍手與刺客,也被調了一大半離開了京都,就在前些天的時候。”六處的臨時主辦冷漠地看著言冰云。他是自影子以下,監察院最厲害地刺客,他的目光就像一把劍般釘住了言冰云,就像要把這塊冰釘在暮色之中,任他漸漸融化,“你必須給我們一個解釋。”

    監察院里武力最強大的三處便是四五六處,五處的黑騎一向不能停留在京都左右。而且如今的黑騎一部分隨著黑色的車隊走了。一部分正在燕京附近接應范閑的歸來,四處本身就在言冰云地控制之下,而且分散在各州郡異國之中,也不可能集于京都之中發力。

    當言冰云下令抽空了六處地劍手刺客,整個監察院最強悍的武力部分,已經被削弱到了最極限的程度。

    沐鐵的心震動了一下。他打理著京都一處,所以這些天里監察院的命令調動並沒有牽涉到他,他直到此時才知道,原來言冰云竟然已經在暗中抽空了院中如此多的力量,聯想到今日皇宮里地驚天之變,聯想到陳老院長,他的心寒冷了起來。

    “我是慶國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是監察院的官員。”言冰云被這些官員直接揭破了前些日子做的准備,臉上卻沒有絲毫負疚之意。他冷漠地看著長桌兩旁站立的人們,一字一句說道:“你們不要忘了,入院之初。你們所學會的第一句話“一切為了慶國!”言冰云極常冷漠地一揮手,“忠于陛下,是我們唯一需要考慮的事情,你們先前的話已經有些大逆不道了,我不想再聽到第二次。”

    是地。先前監察院高級官員們對皇宮的怨懟之心。表現的十分充分,如果被院外地人知道。這和欺君之罪並沒有兩樣。

    言冰云緩步走到窗旁,瞇著眼睛看著外面反射入來的血紅暮色,寒冷的聲音從他的牙縫里滲了出來:“陳萍萍行刺陛下,謀反事昭,你們若一意孤行,想與這個逆賊勾結起來做什么事,休怪本官無情……”

    密室里再次沉默。

    六處臨時主辦緩緩地握著了身旁腰側的鐵钎把手,冷漠地看著窗邊地言冰云,說道:“雖然你調走了我手下地大多數人,但我想,我六處要殺你,並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殺了我又能如何?”言冰云語帶冷漠不屑,“你想謀反?你地家人,你手下劍手們的家人親人,能逃到哪里去?外面有一萬大軍,你就算救了老院長,你能殺出去?”

    暮色打在言冰云冰霜難褪的臉上,呈現出一種十分復雜的血色,他緩緩轉頭,看著六處主辦冷漠說道:“陛下的旨意晨間已經到了,我手里有院長的手令,從現在開始,本官便是監察院第三任提司!本官的命令,你們必須恪守,否則以院務條例處置。”

    “言大人,我不知道你的心里是怎樣想的。”最近這幾年一直表現的有些沉悶,有些糊塗的沐鐵,忽然開口誠懇說道:“是的,六處刑大人僅憑那些劍手刺客,頂多能在院內將老院長救出來,卻沒辦法將老院長送出京都。”

    “但是。”沐鐵的眼睛亮了起來,在他那張黝黑的臉上格外晶瑩,“我一處還在!八大處配合起來,在這京都里,不論要救任何人,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一處在各要害衙門里都藏著人,四處也一定還有后手……如果大人你不行,老言大人一定有這個手段。”二處情報主辦冷漠地說道:“八處馬上去挑動太學鬧事,不論用任何理由,只要讓京都亂起來。三處馬上出手,將京都內部的水源下毒污了,逼得明日京都必須開門,四處火起,一朝發力,只是救老院長一個人,輕松地狠。”

    果然不愧是監察院最老的那一拔人,隨口一說,便將援救陳萍萍的幾個動作梳理的清清楚楚,更是輕輕松松地說出了如此惡毒辛辣的計劃。

    “在京都水源下毒?”言冰云的眼瞳縮了起來,“你是想讓整座監察的官員親眷,整座京都的百姓……替他陪葬?”

    “我監察院有能力讓京都變成一座荒城,如果真能下這個決心的話。”二處主辦冷著一張臉,就像在說一件很尋常地事情。“只要老院長能活著,死幾十萬人又算什么?”

    言冰云的內心震抖了一絲,直至今日,他才發現自己為之付出了整整一生的監察院,原來骨子里早已忘記了皇帝陛下的存在,所有的官員都是瘋子,他們為了陳萍萍。真的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可以做出無數瘋狂的事來。

    “我不會給你們這個機會。”言冰云地眼睛瞇了起來,輕輕敲響了長桌上地小鈴。

    密室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八大處的頭目們的臉色霍然而變,知曉事情有異,沐鐵的手指微顫,看著言冰云的臉。愈發激動,大聲說道:“難道你想眼睜睜地看著老院長明日受刑屈辱而死?”

    言冰云冷著臉,一言不發。密室地門被推開了,隸屬于他的親信官員魚貫而入,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控制了房間內的各個角落。

    六處臨時主辦握著鐵钎的手依然緊緊地握著,他根本沒有理會身后走進來的這些人,他只是冷冷地看著言冰云。

    京都監察院的實力極為強悍,但是這座方正的陰森建築卻只是一個大腦,他們真正的實力都隱藏在各個分理衙門。及每個陰暗的地方。這座密室里地幾位主辦,便等若是監察院的大腦,只要將這大腦廢掉。監察院的官員們群龍無首,再因為陳萍萍地事情如何憤怒,也很難凝成一股巨力。

    言冰云明顯為了今天的異變准備了許久,當密室里的局勢被初初控制之后,一直守在外圍的慶國精銳軍隊。分出了一個千人列。向著監察院靠攏過來。

    方正陰森建築的四周響起了一連串密集地腳步聲和輕甲碰撞地金屬聲,令人十分壓抑。十分動容。樓下監察院大廳里隱隱傳來幾聲呼喊,然后隱隱似乎有人在宣讀旨意。

    密室里的人們卻沒有人在意這些聲音,六位主辦只是憤怒而怨毒地盯著言冰云地臉。

    言冰云看著一臉不敢置信神情的沐鐵,平靜說道:“在京都之中,你一處能掌握的人手最多,所以本官不能放你出去,你先在大牢里委屈一段時間吧。”

    沐鐵的雙眼似要噴出火來一般,他和言冰云都是范閑的親信,二人交情不錯,憑慣常的理解,他怎么也不能相信,言冰云竟然會為了榮華富貴,而選擇在陳老院長的背后,狠狠地戮了一

    二處情報主辦閉上了眼睛,細細聽著四周的響聲,大腦快速地轉動著,不停地分析著雙方之間的實力對比,許久之后他睜開眼睛,十分悲哀地嘆息了一聲,他知道以有計算無心,言冰云在朝廷強大軍方力量的幫助下,已經成功地將監察院的頭腦與手腳分離了開來,更准確地說是,言冰云只要控制了這座方正的陰森建築,監察院便等若是成了半個廢人。

    “不要動手。”他輕輕地拍了拍六處臨時主辦的肩膀,讓他把握著鐵钎的手松開。二處主辦在這密室里輩份最高,六處主辦一臉戾狠,但知道如今局勢已定,不由仰天悶哼一聲,松開了手。

    二處主辦冷冷地看著言冰云說道:“大概我們都是要死了。”

    言冰云微垂眼簾,緩緩說道:“陳萍萍行刺陛下,你們並不知情,只要你們不行差踏錯,本官保你們一命。”

    二處主辦嘆了口氣,摸了摸自己已經花白的頭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自嘲地笑了笑,忽然開口說道:“不知道若海兄知道今天的事情后,會有怎樣的想法?不過言大人,我勸你最好把我們這幾個老家伙全給殺了,不然我們多活一天,你就不可能睡的安穩。”

    這不是威脅,只是一種很誠懇很赤裸裸的宣告,今日監察院內變的詳情終有一日會流露出去,若這些八大處的主辦沒有被滅口,言冰云必將迎來忠于陳萍萍,因陳萍萍之死而憤怒的監察院官員的怒火。

    而那些官員有多少?沒有人知道,那些人的怒火需要言冰云死幾次?也沒有人知道。

    二處主辦說完這句話后,便在幾名官員的押送下向著門外行去,他的背影顯得有些佝僂。有些黯然,然而這卻不是因為自己即將下獄地緣故,而是想到了明日就要死去的陳老院長。

    六處的臨時主辦身上的鐵钎、弩箭,匕首,內甲,毒粉,所有可以用來殺人的武器全部被搜了出來。這位主辦冷著一張臉。沒有進行任何反抗。他被押送著自言冰云的身前經過時。卟的一聲吐了一口唾沫到了他地臉上。

    言冰云用如雪一般白地袖子輕輕揩拭掉了臉上的唾液,看著他說道:“既然想激本官殺了你,先前為何不反抗?”

    “我還不想死。”六處這位臨時主辦望著他,用一種奇怪的笑聲嘎聲說道:“因為我想看到……你這個叛徒最后是怎樣死的。”

    沐鐵也隨之被押了出去,他扭頭看了言冰云一眼,幫那名六處臨時主辦解釋道:“我們很想知道。當小范大人回來后,你會死的有多么難看。”

    言冰云的臉色變了變,卻依然保持著沉默。

    一千名定州軍、禁軍、守備師混編而成地先鋒軍,已經在幾名太監和朝中大人物的帶領下進駐了監察院這座方正的建築。所有的監察院官員被集中了到了樓后的平地上,不是沒有人想反抗,而是很多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在陛下的旨意面前,在沒有大人們的命令前,這些忠于職守的監察院官員,當然不會盲目地還擊。

    這是自監察院建院以來。第一次被占領,被屈辱地占領。在今日之前,不論是樞密院。還是門下中書的大臣們,對于這個院子都沒有任何的影響力,更沒有軍隊能夠進入到這里。

    因為這座院子有那位坐在黑色輪椅上地老跛子,只要他活一天,就沒有人敢肆無忌憚地進

    樓梯上響起密集的腳步聲。一隊人從樓上下來。走出門洞,來到監察院后方那一大片平靜的院坪之上。所有監察院官員。發現八大處地長官們都成了階下囚,再如何堅毅的神經,在此時也禁不住動搖了起來,下意識里往前湧去。

    然而正如先前所言,五處不在京中,六處被言冰云調離太多,監察院的武力此時已經被掏空了,這座方正建築里的大部分是文職官員,比如二處那些常年伏案進行情報工作的官員,他們地腰椎或許都有問題,再比如三處里那些精于制藥制毒地工藝家,他們都有很久沒有見過太陽了,此時被暮日一照,都覺得有些恍神。而七處和八處的官員,更不是以武力著稱。

    言冰云走在最后,他瞇著眼睛看了一下四周地動靜,站在了自己的親信官員面前,向著那些禁軍面前的太監大臣們行去。

    領大軍進駐監察院的,是賀宗緯,他看著一臉冰霜的言冰云,微微點頭致意。身旁一位老太監佝僂著身子,對言冰云開口說道:“可以宣讀旨意了?”

    言冰云皺著眉頭說道:“讓這些軍士把手里的刀槍放下,不然我不敢保証,呆會兒他們會不會全部被毒死。”

    那名老太監微微一怔,用目光請示過賀宗緯的意思后,對著那只千人隊的將領示意一下,那名將領心頭微寒,卻是依言命令手下的混編軍隊放下了手中的刀槍。

    場間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一些,然而言冰云沒有給這些監察院下屬們任何反應的機會,那支押送著八大處頭目的隊伍,已經出了院子,向著大牢方向前行。

    場間頓時一嘩。

    言冰云向那位佝樓著身子的老太監點頭致意。

    老太監顫抖著身子,走到了監察院兩百余名官員面前,清了清嗓子,開始緩緩地宣讀有關于監察院前任院長陳萍萍謀逆,行刺陛下的罪名。

    場間的氣氛越來越壓抑,所有監察院官員的臉上越來越震驚,眼神里的情緒越來越復雜,那抹子發自內心的懷疑和憤怒越來越濃。老太監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慌亂,竟似快要說不下去了,而那位混編精銳慶軍的將領心里也是越來越緊張。

    兩百名監察院本部官員,雖然都不是以武力見長。但誰知道當年他們轉為文職之前,是怎樣厲害地角色?監察院雙翼之一的王啟年,也曾經躲在這座建築里當了好些年的文筆吏,這些人如果真的憤怒的反抗起來,會有怎樣的結局?

    那些三處的官員雖然沒有帶著武器,但他們身上地毒藥誰知道會怎樣布出來?

    大坪院里地氣氛越來越緊張,越來越緊繃。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繃斷。恰在此時,那名老太監的旨意終于宣讀完畢,他抹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心中大呼僥幸。

    是的,監察院的官員雖然目露深深懷疑震驚憤怒,然而卻沒有人一個動起來。因為這是一只真正的鐵軍,鐵打地隊伍,只要上級沒有發令,他們絕對會一直等下去,直到等到不能再等。

    無數雙目光,看著站在最前方的言冰云,因為他是如今監察院的最高階官員,雖然這些目光里也有懷疑,但是他們依然等著言冰云開口說話。

    言冰云沉默片刻,卻沒有開口向這些監察院官員解釋什么。而是直接望向了大院處的那個通道。名大內侍衛抬著一個擔架從那個通道處走了進來。一個滿頭花白頭發亂飛的干瘦老人,就在擔架之上,他身上的血已經止了,只是似乎還陷入在昏迷之中。

    監察院的老祖宗,這片黑暗的皇帝。陳萍萍。又一次回到了他一手打造的監察院里,回到了他最喜歡的這個大坪院里。然而這一切,沒有那個熟悉地輪椅吱吱響聲為陪,他只是孤單地躺在擔架之上。

    初秋的院坪,那方白沙清池里的魚兒還在游動著,只是陳萍萍卻無法睜開雙眼,往那個方向看一眼。

    言冰云像根標槍一樣直直站立著,看著越來越近地擔架,負在身后的雙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馬上又回復了平常。他知道此時是關鍵,他知道陛下為什么要把陳萍萍送回監察院看押,因為他要用將死的老院長,必將被凌遲的老院長,刺激監察院里所有人的心。

    陛下要知道,這座監察院究竟是陳萍萍地,還是自己地,如果一旦確認院子已經不再是自己的,冷酷無情冷血強大地陛下,想必完全不介意用無數的軍隊沖進這個黑暗的院子,天下無數的分理處,徹徹底底地將這個院子洗掃的干干淨淨,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冷漠地注視著院內所有監察院官員的反應,注視著無比強大,深入人心的皇權與陳萍萍在監察院里的崇高威望的碰撞。

    擔架緩緩地移動著,在太醫們的搶救下,失血過多的陳萍萍終究還是活了下來,皇帝不讓他這么輕易而愉快地死去,他便無法死去。隨著擔架的移動,院內監察院官員們的目光也在移動著,他們的目光極為復雜,悲傷,激動,絕望,憤怒……

    擔架上是他們所有人愛戴的老人,然而卻只能黯淡地躺在擔架上,准備迎接明日十分淒慘的下場。

    終于有人忍不住淒楚地喚出聲來,跪在了地上,對著那輛擔架。

    “院長!”

    “老院長!”

    所有監察院的官員都跪了下來,雖然明明旨意里說的清楚,陳老院長是刺君的十惡不赦的欽犯,可是他們仍然忍不住跪了下來。

    終于有人忍不住了,一聲厲喝,幾道人影從監察院官員的人群中飛掠而起,直撲擔架!

    空中幾道寒光劃過,幾聲悶響連綿響起,空氣里似乎都因為這種震動而扭曲起來,秋風大作,呼嘯一片。

    塵煙落時,四名監察院官員被擊落在地。

    同時出手的軍方高手,外加陳萍萍身周的內廷高手,束手而回。

    言冰云冷漠地看著這一幕,眼角微微抽動一絲,開口說道:“押下去,若再有叛逆之舉,依院例處置。“

    無數雙怨毒憤怒的目光同時投向了言冰云,如果目光可以殺人,言冰云的身體已然千瘡百孔,然而此時的他只是面色微白,衣袖的紋路都沒有顫動一絲,看著院子里的下屬們冷聲說道:“記住你們的使命,你們慶國的臣子,莫非想造反不成?”

    偏在此時,站在他身旁的賀宗緯忽然輕聲說道:“最好當場殺了,以震人心。”

    “我做事,什么時候輪到你來多話?”言冰云冷冷丟了一句出去。

    然而他的話可以讓賀宗緯沉默,卻無法讓監察院里這些官員們沉默,他們緩緩地站起身來,用一種冷漠地目光看著言冰云,就像看著一個死人,也許下一刻,他們就會集體出手,向著那輛擔架沖過去。

    監察院里的局勢已經到了一種極為危急的關頭,言冰云瞇著眼睛看著四周,清楚地知道,僅僅憑自己,依然無法壓制這些官員們對陳萍萍的愛戴。

    一根蒼老的手指,忽然伸了出來。

    所有的人都安靜了,所有監察院官員的目光都投向了那根蒼老的手指,那根在擔架旁邊伸出來的手指。手指微變,做了一個監察院所有官員都銘記在心的手勢。

    “候!”一名二處官員忽然心頭大悲,眼眶一濕,悲憤地大吼了一聲,然后雙膝沉重地跪了下去。

    “候!”

    “候!”

    那根蒼老的手指似乎有某種魔力,只是輕輕地伸出搖了搖,緊接著,院子里響起了無數聲候字,候是沉默,候是等待,候是隱忍,候是不得已的放棄。

    候是停留在原地。

    所有的監察院官員都停留在了原地,一聲候字出口,兩行虎淚流下,膝下並無黃金重,卻如山般沉重,砸了在地面之上,目送著那輛擔架緩緩地行過重人的面前。

    所有的內廷高手,太監,軍方精銳動容地看著這一幕,賀宗緯的臉色變得慘白,言冰云的身體微微搖了搖。

    用盡一切方法都無法壓制住的監察院官員的幽火,卻在那一根蒼老的手指下,沒有任何意見的暫時熄滅,這是何等樣的威信……不,應該說是何等樣的信仰!

    言冰云面若冰霜,知道皇權與老院長的對抗,雖然以監察院的被迫臣服而告終,而實際上,卻依然是陳院長勝了。

    擔架緩緩地在眾人面前行過,向著監察院大牢的方向行去。

    賀宗緯面色煞白地看著這一幕,忽然看到了那四名被擒住的監察院官員,不知道是為了放松自己的心神,說服自己監察院並沒有這么可怕,下意識里輕聲說道:“監察院……果然號令如一,只是這些人的實力,卻比本官想像的要弱一些。”

    言冰云回頭冷冷看了他一眼,略頓了頓后說道:“如果不是我無恥到了這種地步,如果不是老院長還能動一根手指頭……我真的無法想像,今天我們兩個人能不能活著從這個院子里出去。”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理會低頭沉思的賀宗緯,隨著那個擔架與宮里派來的護衛,落寞地向監察院大牢里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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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8 01:15:13
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八章 京都亂,紅燭搖

    當監察院內上演著背叛,臣服,崩潰邊緣的戲碼時,整座京都也都被籠罩在了一種詭異而壓抑的氣氛之中。今日的小朝會自然不可能再開,各部各寺衙門雖然例行辦公,可是從皇宮里傳出來的驚天消息,早已讓慶國的官員們顫抖了身心。沒有人有任何心思在政務之上,也沒有什么人敢在衙門里竊竊私語。偶有些私交極好的官員,會在隱僻的地方,互相通傳一下彼此掌握到的消息。

    陛下遇刺!十惡不赦的逆賊是陳老院長!這個消息讓所有人都感到震驚和不可思議,然而事實俱在眼前,除了感到荒謬震驚之外,這些文官們都把目光投向了監察院,他們的心里生起隱隱擔憂,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朝廷能不能控制住那個院子。

    好在穩定人心的消息不斷地傳來,至少在眼下,這些官員似乎不用擔心太多。而在晨間大事爆發之后,各部尚書,各路國公以及門下中書里的幾位老大人則是在第一時間趕到了皇宮里。又過了些時辰,這些大人們又退出了皇宮,開始重新處理朝政一事,只留下了胡大學士守在皇宮里。

    如今慶國朝堂上的首要大事,自然是審理陳萍萍謀逆一案,各部衙門都發動了起來,這是文官系統第一次在監察院的目光之外,獨立審核如此重要的一個案件,不知道這些各部衙門的感覺如何,在悲哀震驚之余。是不是也覺得身上輕松了許多。然而皇帝陛下的旨意是那樣地清楚急迫陰寒,所謂審理,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兩個時辰不到,以大理寺為首的慶國朝廷各部衙門,便擬出了有關于陳萍萍數椿大罪的條陳送到了皇宮中,然而這些條陳馬上便被打了回來,很明顯暴怒難止。傷重未愈的皇帝陛下,對于這些文官們所擬的罪名極不滿意。

    皇帝陛下不會讓陳萍萍輕松而自在的死去,既然陳萍萍以為自己是站在一個光彩而正義的立場上質詢並且復仇,那么皇帝便要讓陳萍萍身敗名裂,帶著無窮地屈辱罪名而亡。

    羅織罪名,並不是一件難事,然而要往陳萍萍的身上套,卻讓這些朝廷的官員們陷入到了一種恐慌的情緒之中。只是陛下嚴旨在此。誰也不敢有任何意見,只好顫抖著身子,將各式各樣,史書上曾經出現過的大奸臣的罪狀往那位老跛子的身上放。

    當十三條大罪終于被梳理出來,陳萍萍終于成為歷史上最罪大惡極,最十惡不赦的大奸臣后,皇宮里終于傳來了認可地聲音,很明顯。陳萍萍再也無法逃脫凌遲地罪名。

    一切的動作都顯得無比之快,所有的朝廷官員在震驚之余也不免生出些許猜疑,如果是真的謀逆大案,一旦依慣例調查起來。只怕要查上好幾個年頭,陳老院長若是主犯,定不會如此簡易地便被處死,而且被牽涉到這件謀逆大案里的官員,只怕要以千人計。

    然而傷后的皇帝陛下似乎只是將怒火投注到陳萍萍一個人的身上。而並不想把這件事情牽扯的過廣。

    終于有官員猜忖到了陛下地心思。不由馬上感到了一陣寒冷,陛下恨陳萍萍已經恨到了極點。所以必須明正典刑,將陳萍萍剮殺在千萬百姓的眼前,而陛下之所以逼迫整個朝廷將這件事情的流程加快,則是因為……陳萍萍不僅令是陳萍萍,他代表著監察院,而那位監察院的新任院長,權勢薰天地小范大人,此時正在由東夷城趕回京都的道路上。

    如果是一般的臣子,皇帝陛下想必根本不會在意絲毫,甚至會冷漠殘忍地等著他回來,然后讓陳萍萍死在他的面前,從而再次觸碰對方血淋淋的心。然而范閑不是一般地臣子,他手頭地權勢力量太大,甚至已經大了皇帝陛下為了慶國的將來,都必須考慮地地步,而且最關鍵的是……他是皇帝陛下的親生兒子。

    不明殺陳萍萍,無法宣洩陛下心中積壓的怨毒情緒,然而陛下必須在范閑回到京都前,把這件事情辦完,從而讓這些事情成為一件無法逆轉的事實。房凌晨時的那椿驚天刺駕大案而忙碌的不可開交。而在京都南城,那座門有石獅,冷眼不屑看著世人的范府,卻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沉默之中。

    此時日頭剛剛過午,皇宮里陛下遇刺的消息剛剛傳出宮外,陳萍萍還沒有被送入監察院大牢,而一位宣旨太監,已經在大內侍衛和禁軍士兵的陪伴下,直接進了范府的中門。

    沒有香案,沒有接旨的儀式,小花廳里正在用著午膳的范府諸人,聽著那名太監的話語,臉色頓時變得慘白起來。身為女主人的林婉兒緩緩站起身,盯著那個太監一字一句說道:“你再說一遍?”

    那名太監明明知曉皇帝陛下此時正在宮里等著療傷,然而對著晨郡主寒聲的追問,卻是不敢動怒,用急促的聲音重復了一遍。

    林婉兒的眼瞳里閃過一抹驚恐之色,下意識里回頭望了身邊的小姑子一眼。范若若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任是誰聽到了這個消息,想必都會露出相同的神色,尤其是范府里的這些女子們,不論是皇帝陛下,還是眼下生死未知的陳萍萍,與范府的關系都太深太緊,怎么也撕扯不開。

    尤其是林婉兒知道自己的夫君,此時並不在京都之中的范閑,對于陳萍萍擁有怎樣的感情,但皇帝陛下畢竟是范閑的親生父親,是自己的親舅舅。

    范若若放下了手中地碗筷。看著嫂子,輕輕咬著下唇,一言不發,手指微微顫抖。

    林婉兒那雙大大的眼睛漸漸平靜,微微低頭,問道:“陛下可有危險?”

    太監並不知曉內情,連陛下停留的宮殿都無法進入。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們此行只是受葉帥之命,聽了太醫院醫正的建議,來請……或者是押送范家小姐入宮救治皇帝陛下,此時聽到晨郡主的詢問,他只能微懼地搖了搖頭。

    林婉兒看了范若若一眼,范若若微微低頭,並沒有思考什么,直接站了起來。淡淡說道:“我入宮去。”

    說完這句話。范若若便離了飯桌,隨著太監和那些軍士走出了范府,她的醫箱還留在東川路品的澹泊醫館里,必須要往那邊繞一道。

    看著小姑子地身影消失在在府門口,林婉兒的眼瞳里才重新浮現出濃濃的憂慮與不安,她對站在一旁的藤大家媳婦兒說道:“派幾個機靈的去宮外候著,有什么消息,趕緊報回來。”

    “是。”藤大家媳婦兒也知道今天事情大發了。臉上保持著凝重的神情應了一聲,便准備轉身去安排,便聽著主母緊接而來的第二句話,“讓藤子京過來。有事交待他。”

    林婉兒臉上的神情很慎重,在微微緊張之外,更多地是憂慮,她深在范府之中,根本不知道外面已經鬧成什么樣子地。更不知道今天的皇宮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陳老院長為什么會忽然回到京都,在御書房內。皇帝舅舅和陳老院長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

    但從三年前的京都謀叛事中,她就知道,冷酷的皇帝陛下不會給陳老院長任何活下去的機會,但她更清楚,如果范閑此時在京都中,一定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

    正因為她知道范閑的態度,所以也知道范府在這件事情當中的位置十分危險,一個不慎,只怕便是萬劫不復的下場。

    她看了一眼身旁地思思,輕聲吩咐道:“呆會兒藤子京到了,我讓他們安排你們先出京,你把淑寧和良子抱著,先在京外的田莊里躲一陣子。”

    對于這種安排,思思並不驚訝,她畢竟是范閑親手培養出來的四大丫環之一,這些年雖然一直隨著少奶奶在府里處置家事族務,卻並沒有丟下那些敏感。尤其是出京躲避,思思更不陌生,當初她懷著范閑第一個孩子的時候,正是京都叛亂緊張之時,老爺范建便安排她躲到了陳園里。

    陳園?思思看著少奶奶,忽然開口說道:“陳老院長對少爺是有恩地。”

    林婉兒嘆了口氣,輕輕點頭說道:“可是出了這么大的事情,誰又能有辦法扭轉過來?你不要先說了,趕緊去收拾一下,呆會兒馬上離府。”

    “這時候城門應該已經關了,京都馬上就要禁嚴,如果是藤子京帶著,只怕出不去。”思思提醒道,這些年里,范閑的一妻一妾代他處理著族務家事以及江南杭州會的巨細事宜,兩個女子一主一副,配合的極好,那種默契越來越深,林婉兒是那個拿主意地人,思思便是在旁拾遺補缺地人物。

    林婉兒將自己的親生兒子也交給思思一道抱出去,自然是極為信任,她地清眉微蹙,說道:“所以要搶時間。”

    正說著,一名穿著黑色官服的監察院密探出現在花廳之外,林婉兒先前已經暗中通知了一直隨身保護自己的啟年小組成員,所以看到他的出現也並不驚訝,款款走到花廳檻邊,看著他憂慮問道:“事情你都聽到了,你馬上派人去監察院外圍,查看一下動靜,然后安排一下,讓藤護衛帶著她們離開。”

    那名啟年小組成員重重地點了點頭,此人身為監察院一屬,此時的心情也異常沉重驚駭,然而他知道少夫人的命令異常清楚,眼下的監察院肯定已經被重重包圍,要想與院內取得聯系十分不易。

    他對身后做了一個手勢,自有啟年小組成員前去安排一應事宜。林婉兒看著他說道:“派人疾馳燕京,如果在路上遇到范閑……”她的眉頭皺了起來。

    那名啟年小組成員微顯緊張地看著她。等待著她地最后決定。

    “告訴他實情。”林婉兒的臉上閃過一絲絕然之色,說道:“就說陳院長……要死了。”

    那人松了一口氣,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離開著手准備一切事宜。此時范府內部有秩序地忙碌起來,花廳里卻只剩下林婉兒孤單一人,她想著今天忽然發生的這件事情,忽然感到四周吹來了一陣冷風。讓她打了兩個哆嗦。

    她已經主持范府家事三年整,加上操持杭州會和族務,正值青春的林婉兒,已然有了當家主母的那種味道,一道道清晰有力的指令發下去,所有范府的人都開始有條不紊地反應起來。

    在后宅花園側門處,林婉兒從嬤嬤手上抱過大丫頭和小兒子,在兩個家伙地臉上狠狠親了一口。又叮囑了思思幾句。便讓馬車開動起來。藤子京在她身旁壓低聲音說道:“這時候出京,只怕有些扎人眼。”

    林婉兒看了他一眼,知道這位對范家忠心耿耿的護衛,雖然也被皇宮行刺一事所驚駭住,卻依然認為自己的反應有些過于激烈。她搖了搖頭說道:“雖然有些扎眼,但能早些出去就出去。”

    她有一句話沒有向藤子京解釋,雖然啟年小組已經派人去向范閑通風報信,但是路途遙遠。只怕范閑趕回來時,陳萍萍已經死于法場之上。林婉兒深知范閑溫柔外表下所隱藏的情緒,誰知道到時候,范閑會做出怎樣激烈的反應?

    正因為預料到范閑會有激烈的反應。所以此時林婉兒的反應才顯得如此緊張和急迫。

    “你不要管這邊,我呆會兒親自入宮去看一看。”林婉兒對他微微頜首。

    藤子京嘆了一口氣,行了一禮,向著不遠處的馬車追了過去。

    林婉兒返身回府,在最短地時間內召集了范府內地所有護衛家丁和人手。語氣慎重地交代了一下最近要注意的事由。尤其是嚴禁有人私下議論。

    她是范府當家主母,雖然一直以憨喜著稱。然而這幾年里的治家,卻也早已奠定了她在府中的威信,今日京都大亂,誰知道范府也是動亂中心之一,下人僕婦們齊聲應下,不敢虛飾。

    林婉兒的目光緩緩掃了一道,約摸計算了一下府里能調動的力量,啟年小組留在府上的人手不多,更多的是六處地劍手護衛,而這些人要保証范府的安全,倒也不便派出去。只是大寶昨兒個去老林府那邊葬蛐蛐兒去了,今逢著這椿大事,還是得派人馬上把他接回來。

    她馬上又想到一椿事,輕輕揮手召來那名啟年小組的官員,輕聲說道:“一處那邊也派個人過去,什么事兒也不用做,只是保持著聯系。”

    雖然監察院那邊的消息還沒有傳回來,但林婉兒清楚,以皇帝舅舅地帝王心智,那個方正的陰森建築,一定處于強大的軍力壓制之下。而第一分理處地近大理寺,反而可能會有些漏洞。

    林婉兒做的這一切,其實都只是為范閑做准備,她知道范閑一旦回京后,最需要知道的便是真相,雖然她打心里並不願范閑冒險或者發瘋,可是如果自己地相公真地要發瘋,自己這個做妻子的,也只好為他地發瘋事先做一些必要的准備。

    做完這一切安排,吩咐范府緊閉大門,除了旨意親至之外,嚴禁內外交通,林婉兒才略略放下心下,坐上了早已准備好的馬車,駛出了京都南城的大街,向著北方那座雄闊而今日格外肅殺的皇宮駛去。

    今日的皇宮戒備森嚴,禁軍來回巡邏的密度與力度,較諸往日不可同日而語,所有人的臉上都帶著一抹緊張和肅殺的情緒,看樣子陳老院長雖然已經身受重傷被擒,可是依然沒有人會感到輕松。

    林婉兒下了馬車,直接來到了宮門之前。她自幼在這座皇宮里長大,深受太后和皇帝的疼愛,乃是宮廷里的異數。往日里進出宮闈無礙,然而今日卻也是被迫停在了宮門處。

    禁軍大統領宮典,用一種極為復雜地眼神看了她一眼,向她行禮之后,說道:“陛下有旨,今日封宮。”

    林婉兒仰著臉,那雙大大的眼眸平靜無波。毫不退縮說道:“陛下遇刺,本郡主要入宮探望,難道不行?”

    宮典微微皺眉,其實所謂封宮,也是有選擇性地閉鎖,按理來講,晨郡主是陛下最疼愛的外甥女,此時入宮乃是天經地義。可問題是……今日動亂的源頭乃是監察院。而天下人皆知,晨郡主乃是監察院現任院長范閑的正妻,此時對方要入宮……

    “本官只是不知道陛下想不想見到郡主。”宮典沉聲說道。

    林婉兒的心頭微微一緊,知道宮典將軍暗中提醒的是什么意思,對方是擔心自己入宮替陳萍萍向陛下求情,而現如今,但凡有人敢向陛下求情,只怕反而會惹得陛下大怒。尤其是自己身份復雜,一旦開口求情,說不定反而會激化矛盾,讓陛下對監察院。甚至是對不在京都地范閑,生出異樣的情緒來。

    她沉默片刻后,強作笑顏說道:“聽說幾位大學士在宮里,靖王爺也進了宮,我想進去看看。”略頓了頓后。她輕聲對宮典說道:“您放心。我有分寸。”

    宮典嘆了一口氣,吩咐身后的士兵讓開了道路。

    進了皇城。然后又很順利地進了后宮,林婉兒行走的步伐十分迅疾,待她來到皇帝宮之前時,幾粒細細的汗珠已經浮現在她的鼻尖之上,雙頰微紅。

    然而也只能走到宮了,誰也沒有辦法進去。林婉兒看著四周的人,微微一怔,只見宜貴嬪推著三皇子的手,滿臉憂心忡忡地看著緊閉地殿門,大皇子生母寧嬪地面容卻是格外冷漠,在宮女們的陪伴下,一個人孤單地站在另一邊。

    靖王爺站在殿門口,正和葉重在輕聲說著些什么。而石階的右手邊,朝廷的文官首領胡大學士一臉沉重,在他的身后是門下中書的另外兩位大學士,賀宗緯此時已經押送陳萍萍往監察院去了,所以並不在此。

    最令林婉兒感到意外的是,已經辭官三年,只在家中抱孫為樂的前任大學士舒蕪先生,此時也來到了大殿之外,深陷地雙眼看著緊閉的殿門,保持著與他暴燥性情完全相逆的沉默眾人看到是晨郡主來了,各自分開見禮,只是胡大學士瞧著她的目光里也有一種與宮典相似地憂慮。看來這些慶國朝廷的大人物們,在這件事情之后,所擔憂的事情都是一樣的。

    他們擔憂陛下處死陳萍萍之后,那座監察院的反應,尤其是……范閑地反應。

    在場間眾人之中,林婉兒與寧嬪最為親近,因為自幼她就時常在寧才人地院子里進食睡眠,然而今日看著寧嬪的面色有些怪異,她地心里咯噔一聲,向幾位大學士行過禮之后,便來到了靖王爺的身邊。

    “若若已經進去了半個時辰。”靖王爺似乎知道自己這位看似糊塗,實則像她母親一樣精明的外甥女想問什么,黯淡說道:“除了她之外,陛下沒有見任何人,你也不要想著憑恃陛下寵你,就在這時候闖進去替那條老狗求情。”

    此時場間的大人物們各有心思,沒有人注意到靖王爺與晨郡主之間的對話。林婉兒聽著靖王爺的話后,面色微黯,低下頭去輕聲說道:“陛下可有大礙?”

    “禍害活千年,哪有這么容易死的。”靖王爺皮笑肉不笑,用極低的聲音說了一句。

    林婉兒的心頭一驚,沒有想到靖王爺居然在皇宮里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先前入宮之時,她未嘗沒有想過面見皇帝陛下,替陳老院長求情的心思,但她如范閑一般,十分了解皇帝陛下的性情,知道在這個當口,如果還想讓陳老院長脫卻一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先前入宮的路上,有收到消息,聽說擬的是凌遲?”林婉兒面色微白,顫著聲音向靖王爺核實。

    靖王爺看了她一眼,說道:“看來監察院今日雖然被暫時廢了。但范閑還是給你留了些人。不錯,皇兄的意思很清楚。”

    林婉兒聲音微顫:“就不能法外開恩?老院長畢竟……不是普通人。”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那些人在擔心什么。”靖王爺地眼神渾濁,嘆了一口氣說道:“那條老狗得罪的人太多,你以為那些文臣願意為他的事情向陛下求情?只不過是都在擔心范閑會不會發瘋罷了。”

    他看著林婉兒,有些悲哀地搖了搖頭說道:“陛下連所有人都不見,很明顯他已經下定了決

    死有很多種。進出皇宮的大人物們其實並不怎么太過在意生死,因為龍椅的陰寒,早已讓他們有了這種覺悟。然而怎樣死,卻是一個極重要的事情,如果陳萍萍最后果真落了個身敗名裂,千刀萬剮的下場,那股蘊藏在監察院內部地怨氣受此血光一沖,誰知道慶國會亂成什么樣陳萍萍行刺陛下。毫無疑問是死罪。可是如果賜他自盡,哪怕是斬首,絞刑,或許都會在展現陛下寬宏之余,最大可能地消除此事所帶來的狂暴氣流。然而沒有人知道御書房內,那一對君臣之間究竟進行了怎樣的對話,以至于皇帝陛下展露了難得一見的怨毒與憤怒,務求要讓陳萍萍在一種最淒慘的狀況中死去。

    林婉兒聽著靖王爺的話。沉默了起來,如果皇帝陛下可以稍微寬宏一些,或許即將回到京都的范閑,也可以更接受一些。當然。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們的想像之中,誰也不知道范閑知曉此事后會做出什么樣真正地反應。

    “寧姨今天……有些奇怪。”林婉兒看著遠方廊下面色漠然地寧嬪,微皺眉頭說道。

    靖王爺面色微變,沒有說什么,有很多事情。只是他們這些李氏皇族的上一代才知曉。沒有必要告訴這些晚輩和外人。他相信寧才人這些年對皇帝陛下是有真情意的,但是他也相信。寧才人直到今日,都沒有忘記那個老跛子。

    太陽漸漸西下,已到了暮時,晨間落了一場雨,青石板間還留著些水漬,光線漸漸暗了起來,那些水漬卻亮了起來,就像是點燃了***。

    皇宮里的***亮了起來,雖然及不上西天的朵朵紅云耀眼美艷,卻也星星點點格外漂亮。陛下宮里的***亮的最早,盞數最多,明亮無比,透至窗外,將四周照耀的清清楚楚,纖毫可現。

    林婉兒地心微微顫抖一下,想到了幾年前范閑被刺成重傷,險些喪命,似乎也是在這座宮殿里醫治,當時的***也是如今日這般亮,當日主刀的也是里面那個姑娘。

    一滴汗水險些從額上那絡濕發上滴落下來,幸虧旁邊一名宮女伸出手帕接住。這名宮女驚恐分外地退到下去,范若若卻是面色不變,依然在滿室明亮燈光的照耀下,輕輕地移動著手里鋒利至極地手朮刀。

    這一整箱外科醫療器械,都是內庫集中了最先進的工藝打造而成,凝結了當年葉輕眉,費介,到后來范閑所有人的智慧。而范若若也是從這些親人們身上,學到了如何使用這些東西。

    在青山上的數載苦修,對這外傷醫治的研究,讓范若若終于成為一位真正地良醫,而不是當初那個在自己哥哥身上顫著手拉開血口地清稚小妹了。

    赤裸著上身的皇帝陛下平躺在硬榻之上,雙眼微閉,范若若就在他地右手房,謹慎而平穩地用小刀在他的身上滑動,刀鋒指處,光滑的皮膚裂開,焦糊的洞口破開,血水滲了出來,然后范若若用她那雙穩定的手,用鑷子探了進去,鑷住一粒硬物,用力地拔了出來。

    當的一聲,一粒喂了毒的小鋼珠放到了旁邊的平盤之上,盤上已經有七粒鋼珠,手朮進行到此時,已經過去了一半的時間。

    范若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運行著體內很初顯的天一道真氣法門,幫助自己平心靜氣,然后看著臥于榻上的這位九五至尊說道:“還有幾粒很深,呆會兒或許很痛。陛下需不需要用些哥羅芳?”

    哥羅芳是范閑及三處配制出來的最成功地迷藥,用在外科手朮之上,確實有效。然而范若若的這句話卻揭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事實,難道手朮至今,皇帝陛下一直未用麻藥,而是任由那把鋒利的刀在自己的身上割裂?

    尤其是先前用鑷子用力地取出那粒鋼珠時,范若若用的力量極大。然而平臥在榻的皇帝陛下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就像是根本感覺不到身上地痛楚一般。

    慶帝緩緩地睜開雙眼,看了范若若一眼,說道:“繼續。”

    他的語氣很淡漠,就像是被刀割開的身體不是自己的,就像那些噬人性命的鋼珠並不是深深地射在自己的骨頭里。

    范若若微微點了點頭,似緊似松地握著鋒利的小刀,低下頭去。認真地繼續自己的工作。她地動作是那樣地自然。似乎沒有一絲畏懼,皇帝陛下既然開了口,她也就不再擔心皇帝會受不住痛楚,就像自己的刀下,只是一個木頭人,而不是一個反掌間可以令億萬人死亡的強大帝王。

    看著范若若平靜的面容,重傷后的皇帝陛下微微瞇眼,似乎也感到了一絲詫異。平靜問道:“這些都是安之教給你的?”

    范若若專心于刀,根本不理會皇帝的詢問。慶帝眼中的那抹深意越來越濃了,問道:“你似乎並不怎么畏懼朕?”

    這時范若若又取出了一粒鋼珠,還處置了一下傷口處地殘余鐵砂。才輕聲應道:“陛下是個病人,若若只是擔心陛下會承受不住這種痛,會擾了醫治。”

    “放心吧,當年沙場之上刮骨去毒的猛將多了。”皇帝的目光微微有些黯淡,緩緩說道:“朕這一生。所經歷的傷痛。比這個要激烈地多。”

    這句話自然指的是當年第一次北伐,慶帝體內經脈盡碎。所經過那一段非人類所能承受的痛苦煎熬,范若若不知此事,心有所思,沒有接話。

    皇帝緩緩閉上雙眼,漠然說道:“這刀割在朕的身上,明日必十倍百陪于那個閹奴的身上。”

    此話一出,范若若手中地刀尖未顫,而她地身體卻是略略僵了一僵。皇帝靜靜地看著她,說道:“莫想著稍后替那個閹奴求情,你有這心思,便是大罪。”

    “靖王那個廢物,宜貴嬪,寧才人,胡舒,葉重他女兒認范閑為師,宮典一向欣賞那小子,依晨也來了……”皇帝的面容平靜,微瞇著眼睛看著她說道:“你是他地妹妹,朕很好奇,什么時候朕身旁所有的人,都會和那小子扯上了關系。”

    “那是陛下賜給他的。”事涉范閑,范若若終于停住了手中的手朮刀,平靜地看著皇帝,輕聲說道。

    “我知道你們這些人在想什么,在擔心什么。”血水從皇帝赤裸的上半身往外滲著,然而這位大宗師帝王卻似乎根本不擔心自己的生命流逝。

    “朕卻極為鄙夷這種擔心,他是朕的親生兒子,難道他會為了一個奴才反朕不成?”

    紅燭微搖,宮燈卻長明,范若若輕輕地搖了搖頭,繼續在這位九五至尊的身上割裂著什么,撕扯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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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九十九章 笑看英雄不等閒(一)
  
    慶國官方衙門都可以用來收押囚犯,而在京都裡。這樣的地方則是更多了,從京都府衙門算起,慶律之中核定有收押權的衙門竟然多達七處,而真正那些牽涉到朝政之中的犯官,以及那些罪大惡極的犯人。往往都是押在刑部大牢。大理寺夾壁,以及監察院地大獄之中。這便是百姓們視之若深淵,說書故事裡總會出現的所謂天牢。

    而自從監察院建成以後。這個直屬皇帝陛下地特務機構,在朝政裡扮演了極為強大陰森恐怖的角色,被緝拿地高級官員往往被監禁於此。那些身有絕藝地厲害人物也被長年鎖於此間地下,此座大獄層級漸漸凌於刑部大理寺之上,成了名副其實的天牢。

    天牢就在監察院附近。若由那座方正陰森建築地正門出去,只需要往旁拐一個牆角,便能看到那兩扇沉重至極的鐵門,而監察院內部。自然也有直通此處天牢地密道,只需要從監察院方後那座大坪院往後走,過了一扇小門。便可以直抵。

    不論是從哪個方向進入監察院大獄。所看到地第一個場景便是深深的甬道。負責看押重犯的牢舍深在地下。看守極嚴,根本不擔心會有劫囚之類地事情發生。

    隨著甬道往下,空氣越來越凝滯,燈光越來越昏暗,雖然下方也有不錯地通風設備,但這數十年地陰污氣息交雜。總讓人生出一種莫名地恐怖和窒息感覺。

    沿著甬道下到最深處。穿過幾層尋常地檻房。便到了監察院最下方地幾間牢舍。這裡地看守最為森嚴,而今天與往常不一樣的是,負責看守天牢的七處官員們表情異常複雜。而且整座大獄裡充斥著院外地高手。

    比如禁軍。定州軍方面地高手。比如內廷的高手,更令人感到心悸地是。在通向最下一層地單獨道路兩旁。有四個戴著笠帽穿著麻衣的陌生人。冷漠地站在那裡。

    沒有人知道這四個人是什麼身份,但是可以清晰地查覺到對方身體裡流動地強大氣息,這四個人是宮裡那位皇帝陛下派過來的。

    刺君欽犯陳萍萍,此時就被關押在監察院大獄地最下一層,或許就連這位了不起地恐怖人物,在設置這座大獄地時候,也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被關進來。

    皇帝將陳萍萍還押監察院。而不是囚禁在宮中。也不是安置在大理寺地夾壁處,所存的心思異常清楚。如果監察院真地垂憐自己這位老院長。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他救出去,那麼留在這座大獄裡。可以更清楚地看清楚監察院眾官員地心思。

    如果世間有敵人,那便讓他們蹦出來的更早一些,更高一自自如慶帝。從他坐上龍椅地第一天開始,就是按照這種方法在行事,包括三年前地大東山之圍。京都叛亂,無一不是如此。這種自信到狂妄,多疑到類似誘罪的法子,大概也只有皇帝陛下這個身兼兩種人間頂尖角色的怪物才敢使用。

    然而皇帝陛下沒有想到監察院心頭地幽火被臨近死亡地陳萍萍。用一根手指頭便燒熄了。所以留駐在監察院外地萬名慶國精銳部隊沒有派上用場,強行進駐七處天牢的那些高手們警惕地注視著四周,也還沒有發現監察院叛亂的絲毫跡象。

    地底濕暗。然而所有的石階牆壁上都沒有青苔地痕跡,看來監察院七處對此間地打理非常用心。淡黃的特製明油火把,在大獄最深層的牢舍外燃燒著。將如幽冥一般地黃泉之地照耀地清清楚楚。

    最下一層。只有兩間囚室。乃是生生從地底花崗岩上開鑿而成,牆壁背後不知深幾許,厚幾許。而囚室的正前方是厚重的鐵門。較諸天牢門口的那兩扇鐵門。也不會輕薄多少。

    這是慶國最陰森的地方。沒有幾個人有資格被關到這裡,從監察院修起這數十年算起。這地底最深地黃泉一層房間。也只關過一個人。那個人地名字叫肖恩。被生生關了幾十年。

    而今天,陳萍萍也被關在了這裡。

    囚室地鐵門並沒有關上。火光照耀進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囚室內的所有佈置。一張床。一盆水。些許物事,並不是如人們想像地那樣。只有雜草老鼠污泥,相反。這間囚室極為乾淨。只是過於乾淨簡單了些。甚至連蟑螂都看不到一隻。

    陳萍萍躺在床上。緩緩地呼吸著。雙目緊閉。花白的頭髮胡亂地搭在他地臉旁。胸腹處地傷口雖然早已被太醫包紮治好。但是流血過多。讓這位老人的臉變成了慘白地顏色,他地呼吸似乎極為吃力,每一次吸氣,都會讓他顯得有些乾癟地胸膛如老化的機器一般,掙扎數下。喉嚨裡發出如破風箱一般的聲音。

    在囚室之外地長木凳上,依次坐著四個人,言冰雲,賀宗緯,太監,太醫。

    這四個人會一直看著這位老人。保證對方不會死去。保證對方不會逃走。保證對方一直保持著現在這種半昏迷臨近死亡地狀態。一直熬到明日開了朝會,定了罪名。在皇城之前,在萬民,目光注視之下,去接受皇帝陛下地怒火。

    言冰雲面色微白。安靜地注視著床上地老人,不知道他地心裡在想些什麼。賀宗緯在一旁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心裡並不怎麼擔心,此時監察院天牢已經完全被軍方控制,就算監察院內部有什麼不安定地因子,但是想在完全沒有領導者地情況下殺到最下面這層。想把陳萍萍救出去。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看著陳萍萍垂死的身軀。賀宗緯的眉頭皺了皺,感到了一絲涼意。這件事情的開頭,是因他對範閒地忌憚而起,這件事情的結局。卻和他沒有任何幹系,他地心思微微迷惘而凜然。不知道自己在這條黑洞洞地道路上繼續往下走。一直要走多久才能到頭。就算到了頭,會不會就像是面前這個老跛子一樣,依然沒有辦法落個全屍的下場?

    但賀宗緯必須走下去。從皇帝陛下看中他,讓他站在範閒的對立面開始,他就已經無法再退了,所以他才會在宮中驚呼了那一聲。務求將陳萍萍和監察院地罪名坐實,如此方能令不日後歸京的範閒,因為陳萍萍地慘酷死亡。而發瘋。

    慶國朝堂上所有的文臣武將,大人物們現在都在擔心範閒發瘋,然而賀宗緯卻希望範閒發瘋。如果範閒真地驚薄如斯,在皇權之下。根本不在意陳萍萍的死記和監察院所遭受地羞辱。那麼他依然將是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可一世的澹泊公。

    這樣一位狠毒冷漠,絕不澹泊的澹泊公,不是賀宗緯想面對地敵人,賀宗緯只希望範閒是一個熱血猶在的年輕權臣,會因為這件事情而和陛下翻臉,而只有這樣。他站在陛下地身後,才有可能獲得一世的榮富貴。

    便在他沉思難止的時候。言冰雲忽然開口說道: “賀大學士。不知道外面那四個人是誰。 ”

    賀宗緯看了言冰雲一眼,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知道對方說地是那四名穿著麻衣,戴著笠帽地神秘人物,這四個人手持聖旨。權限竟是比禁軍還要高一些。專門負責看守陳萍萍。誰也不知道皇宮裡忽然從哪兒又找到了這樣四個高手。賀宗緯也不知道。然而他看著言冰雲心裡卻開始盤算起別地心思。

    當年陛下為朝廷換新血,七君子入宮。各得陛下慎重囑託,除了秦恆因為家族叛亂緣故,慘被黑騎銀面荊戈挑死之後。其餘六人。已經漸漸在朝堂上發光發熱。這些年輕的大臣,毫無疑問是陛下為將來所做地準備。

    在這六個人當中。賀宗緯名望最高。地位最高。隱然為首。然而今日看著言冰雲那張冷若冰霜地臉。賀大學士地心裡卻有些寒冷和隱隱畏懼。

    他這一生最害怕的就是如自己這樣。擅於選擇強大地陣營,並且善於掩飾自己,一旦需要動作時,格外心狠手辣地角色,而今日陳萍萍刺君,言冰雲卻是早在監察院內部做了極多應對的手段。這個事實讓賀宗緯感到了一絲震驚,發現這位小言公子原來也是位天星驚薄,格外冷酷之人,而且很明顯。對方對於此事,比自己地了解更要多。換一句話說。陛下對此人的信任隱約還在自己之上。

    言冰雲沒有注意到這位當紅大學士的心裡在想什麼。他只是靜靜的。眼神複雜而平靜地看著囚室裡的那位老人。

    那位老人一生為慶國殫精竭慮。耗了太多心血,加上早年前也曾在沙場上拼命撕殺,不知負了多少重傷,這些年半身癱瘓。氣血不通。這種種事由加在一處,讓這位慶帝第一謀臣老的格外的快,如今這滿臉皺紋銀髮地模樣。顯得格外蒼老。體內地生命真元早已快要枯竭。

    今日在御書房內。皇帝陛下含忿出手,雖然身受重擊之餘。猶自控制著力度,可是那一記青瓷杯也已經斷絕了陳萍萍地生息。不用太醫說什麼,言冰雲也能判斷出,老院長的壽數已盡,若不是有宮裡地珍貴藥材提著命,只怕根本等不到明天開法場。老院長便會告別這個人世間。

    一念及此,他的眼眸裡閃過了一絲極不易為人所察覺地黯然。

    便在此時,一直昏迷的陳萍萍的身體忽然動了動,太醫趕緊上前為其診脈,過了許久陳萍萍十分困難地睜開了雙眼,環顧四周,似乎首先是要確認自己身在何處。然而乾枯的雙唇微翹,不知為何,竟是笑了起來。

    陳萍萍的眼神很渾濁。已經沒有什麼光彩,他看了言冰雲一眼,十分冷漠。

    言冰雲也看了他一眼,同樣十分冷漠。

    山中不知歲月。地下亦不知歲月。不知過去了多久時間,那些明油火把還在不惜生命地燃燒著。監察院天牢裡一夜未睡的人們,在度過了最緊張的黑夜之後,都感到了一股難以抑止地疲憊之意。

    賀宗緯揉了揉眼睛,下意識往窗外望去。卻看見一方石壁。這才想到自己此時深在地下不知多少尺的地方,自嘲地笑了笑。便在此時,囚室後方的石階上傳來一陣腳步聲。隨著這些腳步聲。宣旨的小太監來到了囚室外圍。

    賀宗緯面色一肅,太醫表情一松。守候在此的太監表情一緊。言冰雲卻依然是面無表情,負責看管欽犯陳萍萍地這些人們知道。

    時辰,終於到了。

    東方一抹紅日已然躍出雲端,和暖地照耀在慶國京都所有地建築之上,行出天牢的這一干人等站在晨光之中,各自下意識裡瞇起了眼睛,一夜的緊張,最後卻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無論是賀宗緯還是言冰雲,以至那些負責看防地禁軍。都感到精神已經疲憊到了極點。

    賀宗緯輕輕地揮了揮手。在數百名全身盔甲地禁軍拱衛之中,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了天牢地門口。仍是躺在擔架之上地陳萍萍復又抬了上去。

    言冰雲瞇眼看著那邊的煌煌皇城,知道朝會已經開了,那些各部的大臣們。想必正在太極殿裡義憤填唐地痛斥著陳萍萍的大逆不道,那些文臣們準備了很多年的罪名,也終於有機會套在了那條老黑狗的脖子上。

    欽犯陳萍萍被抬出了天牢,邁向了死亡地道路。四周地俊士肅然而緊張地分配著看防的任務,言冰雲和他最親信地監察院部屬落在了最後面。然後聽到了一個消息。

    一直陪在陳萍萍身旁數十年的那位老僕人。駕著馬車送陳萍萍返京地那位老僕人,昨夜也是被關押在監察院的天牢之中,此時知道他服侍了數十年的主人將要步入法場。這位老僕人撞牆自盡於囚舍之中。鮮血塗滿牆壁。

    聽到這個消息,言冰雲的眼中微現濕意,卻是強行忍了下來。仰起臉,不再去看那座皇城,以免混著複雜情緒的淚水,當著這麼多人地面流了下來。

    他抬頭。然後看見無數雨雲無由而至,迅疾堆至京都上方的天空裡。將初起不久的紅日嚴嚴實實地遮在了後方,任由一片陰暗籠罩著城內地建築青樹。

    又是一場秋雨,快要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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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章 笑看英雄不等閑(二)

    淒迷的秋雨就這樣自然地落了下來,京都街巷兩旁的青樹還沒有來得及將自己的葉片染黃,也只有無奈地甩落幾片落葉,以証明秋雨的冷,秋風的勁。雨水緩緩滋潤著大地,卻讓市井里辛苦謀生活的黎民百姓們厭煩了起來,因為一陣秋雨一陣涼,他們不喜歡身體感到的陣陣寒意。

    朱紅色的宮牆無知無覺,不知冷暖,只是沉默而漠然地迎接著這些雨水的沖洗。雨水打濕了雄壯的皇城,讓那些明艷的朱紅色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暗,就像是快要凝結的血痕一般。

    深深的宮門伴隨著吱吱聲被緩緩打開,大木門上新修不久的黃銅釘在閃耀著光芒,百余名官員表情復雜地魚貫而出,在一應儀仗的的帶領下,沿著御道一直走到了廣場的深處,分列排在兩側。這些都是慶國朝堂上的大臣,負責這個國度里所有的事務民生,然而在今天這樣的天氣氣氛之中,他們只能做一個沉默的旁觀者。

    黃門小太監三聲響鞭起,皇城角樓里某處隱鼓咚咚敲聲,發出嗡嗡顫抖的聲音,擊打在皇城上下所有人的心上。

    朝會已經結束了,今天的朝會只處理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擬定了前任監察院院長陳萍萍的罪名。

    皇城四方的街巷中漸漸走來了許多慶國的百姓。這些百姓們穿著顏色不一樣地衣飾,帶著貴賤不同的氣味。被皇宮響起地鼓聲召喚,緩緩向著宮前的廣場行來。人群越聚越多,漸漸聚滿了整座闊大的廣場,密密麻麻的,有如螞蟻一般。

    從清晨天未亮起,京都府及各級衙門里正便開始在各處敲鑼打鼓,貼出告諭,通知所有京都的百姓。今天會發生什么事情。

    只要刀尖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這些百姓們總是有看熱鬧的興趣,尤其是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被陛下處于極刑的大官乃是那個一直神祕莫測地監察院院長陳萍萍,所有百姓的興趣更為濃烈。

    監察院在慶國民間官場上的名聲太響亮。形象太過陰森可怕,而那位坐在輪椅上的老院長,沒有幾個人真正親眼見過,所有的人都向廣場上圍了過來,他們想看一看,這個大人物是不是真如傳說中所講地那樣三頭六臂,滿身黑霧,有如魔鬼一般。

    尤其是知道這個監察院的魔鬼。竟然不忿陛下處置,喪心病狂于宮中行刺咱大慶朝英明神武,仁愛萬民的皇帝陛下,所有百姓的心中都生起了一股發自內心的憤怒。他們要眼睜睜看著這個惡徒是怎樣在皇權的光輝下被灼成一片黑煙。

    監察院這幾十年來一直以神祕和陰森著稱,雖然一直針對的是慶國官場,然而行事狠辣,手段可怕,而得罪了文臣。則是得罪了天下的士大夫。也便是得罪了天下地言論,所以監察院在民間的名聲一向極差。

    在民間的傳說里。監察院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陰森衙門,最擅于屈打成招,嚴刑逼供,殺人如麻。或許監察院真有許多見不得光地手段,但是這滿京都,滿慶國,滿天下的百姓又能知道多少?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雖然這些年里,監察院里出現了一位光彩奪目的小范大人,稍微沖淡了一些監察院的黑暗氣息,然而他主持院務的時間畢竟還短,還不足以改變在民間已經根深蒂固地對監察院地印象。

    澹泊公范閑,能夠改變的東西畢竟不多,慶國民間地百姓士子對于范閑的崇拜敬仰,更多的還是集中在他這個站于云端的個人形象之中,對于監察院卻沒有太多改觀。對于京都百姓來說,監察院一處或許多了些人煙氣息,然而對于那座方正的陰森建築卻是依然沒有任何好感,反而下意識里有一種畏怯,畏怯的延續便是無來由的憤怒?

    傳說中無比可怕恐怖的黑暗頭子陳萍萍,馬上就要死在自己的面前,所有的京都百姓,都感到了一絲隱隱的興奮激動。或許這只是身為百姓所自然流露出來的一種情緒,此生能夠有機會看到一位本來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大人物慘死在自己的面前,為自己將來無趣的人生多些酒后的談資,或許本來就是一種不錯的休閑活動?

    就像幾年前春闈案發,在鹽市口,那些禮部官員的頭顱被砍了下來,在法場上骨碌骨碌滾著,還險些被野狗叼走,僅這一幕,便不知填滿了多少京都苦哈哈們的無聊時光,送下了多少杯渾濁的劣酒。

    再比如三年前京都叛亂,同樣是在鹽市口,不知道有多少參與叛亂的將領被斬首于此,那血塗紅了半條長街,數日之后還往天上滲著血腥的味道。還有那個十三城門司統領張德清,被凌遲處死的時候,叫聲那個慘啊。

    這三年里,張德清的死狀,在不知多少唾沫星子的陪伴下豐富著京都百姓的生活。然而這些近年來京都發生的大事,當然都及不上今日,因為今天死的是監察院院長,是世人皆知的陛下最忠誠的那條老黑狗,然而這條黑狗居然瘋了,要被屠了,哈哈!

    而且今天行刑的地點不是鹽市口,也不是刑部前的殺場,而是皇宮之前,廣場上!慶國開國以來,在皇宮前被明正典刑的官員,大概也只有今天這一位,百姓們興奮地想到這點,不由又在心頭憤怒起來,那個叫陳萍萍的大官,不知道做了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才會死在這種地方。

    不是沒有人因為監察院而想到那位小范大人。但是所有觀刑地人們都下意識里忘卻了這點,他們也從來不認為小范大人和那條老黑狗之間有任何關聯。他們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市井百姓。他們不知道統治這片國土地那些人物之間的糾葛,就算有些小聰明的人們,大約也只會往另一個方向去想,陛下剛剛將監察院交給小范大人,便要殺死前任院長,大概是替小范大人清洗過往監察院里的阻力和罪惡?

    無數的百姓湧入了殿前的廣場,緊張,漠然。興奮,無來由的悲哀,在無數種復雜的情緒包裹中,將那個小小地法場圍了起來,四周的禁軍士兵以及京都府負責維持秩序的衙役。強行將這千萬人攔在邊界之外,保証了法場的安靜。

    不能怪這些慶國的百姓,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了,他們習慣了知道自己能夠知道地,放棄自己無法知道的,享受自己能夠享受的,憤怒于被允許憤怒的。陛下要殺一位大臣,無論這個大臣是否真的罪有應得。可是他們已經被教育的君要臣死,那臣自然有死的道理,罪該萬死,萬死不辭……

    密密麻麻的人群就像是一片大海。蕩漾在雄偉皇城前方平闊地廣場上,臨近宮門的地方都被空了出來,搭著一個極為簡易的木台,這便是所謂法場了。在浩翰人海與雄偉皇城的包圍中,這方法場看上去就像是一片可憐地孤舟。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沉沒在人海之中。又有可能隨時會撞到皇城這片千年撼不動的巨岩之上,粉身碎骨。

    沿著皇城下方的空地。一列隊伍沉默而肅殺的走了過來,走過了御道兩側下意識里低著頭,保持沉默的百余名慶國官員,在不遠處京都百姓們好奇緊張目光下,來到了小木台地下方。

    囚車里抬出了一個擔架,擔架上躺著一個老人,老人昏迷不醒,不知生死。賀宗緯抬頭望了皇城城頭一眼,眼角微微抽搐一絲,輕輕揮手,那抬擔架便被抬到了木台之上。

    終于看到了今天便要被處于極刑地大官,看到了這個傳說中的黑暗老賊,最前方地那些京都百姓們滿足的嘆息了一聲,馬上變得沉默起來,他們看著那一絲不動的老頭兒,在心里想著,這人是不是已經死了?

    黑洞洞的皇城門洞里走出來了三名太監,左手邊的小太監手中案上放著的是今天朝廷上擬定的罪名,右手邊的小太監手中高高舉著香案,案中是陛下處死陳萍萍的旨意。

    中間臉色漠然的太監是姚公公,他也沒有空著雙手,而是拿著一個小瓶子。

    木台上一切已經准備好了,陳萍萍似乎已經沒有氣息的瘦弱身軀就被擺放在被雨水打濕的木板之上。姚公公走到他的身邊蹲了下來,在太醫的幫助下,喂他吃了一粒藥丸,又將瓶子里的湯汁小心翼翼地喂進這位老人枯干的雙唇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陳萍萍從昏迷之中悠悠醒來,失血過多,命元將熄的他,臉色十分蒼白,眼神渾濁無神。他望著身旁的姚太監,枯干的雙唇微微啟合,沙著聲音緩緩說道:“千年老參……浪費了。”

    姚公公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卻不敢說什么,也沒有做什么,而是似哭似笑地看了這位老大人的一眼,佝僂著身子退到了木台的一邊。

    就在陳萍萍睜開渾濁雙眼的那一刻,法場上站在賀大學身左側身后的言冰云的身體也顫抖了一下,但他馬上平靜了下來,有些無力地低下頭去。先前只不過是一掃眼,他便知道此間法場的看守何其森嚴,且不論四周那些密密麻麻的禁軍,也不說那些散布于四周的內廷高手,只是那些穿著麻衣,戴著笠帽的高手,已經讓言冰云知道今天沒有任何人能夠改變這一切。

    昨夜在監察院大獄之中,有四名戴著笠帽的高手,令言冰云和賀宗緯都感到了一絲怪異,但他們都知道這些突如其來的高手究竟是來自何方,然而先前秋雨飄下,清光微漫之際,言冰云極為眼尖的發現,笠帽之下,這些高手都沒有頭發。

    看來是慶廟散于世間的苦修士,只是……慶廟地大祭祀于南疆傳道歸來后不久。便離奇死了慶廟之中,而二祭祀三石大師則是投身于君山會。最后慘死于京都之外箭雨之中,被長公主殿下滅了口。

    皇帝陛下一向對于天一道,慶廟的苦修士們不屑一顧,而且皇室也從來沒有和慶廟有太多地聯系,為什么今天這些廟里的苦修士卻會忽然集體出現在京都,出現在眾人面前,出現在陳萍萍將死的法場旁邊?

    言冰云低頭思忖著,直到今日。他才知道陛下不僅在皇權,實力方面達到了人間的巔峰,甚至連慶廟,也已經成了他手中的一方利器。想及此點,他不由在心內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忽然間一陣如山般的呼喊聲,驚的馬上抬起了頭來。

    一個木架立在了法場之上,陳萍萍干瘦的身軀被死死地捆綁在了上面,老人身上的衣衫已經被全部除卻,露出他蒼白的身軀,他的胸腹以下因為多年殘疾的緣故,顯得格外瘦小,在寒冷地秋雨中。顯得的格外蕭索可憐。

    雨水擊打在那具干瘦而沒有任何生命氣息的身軀上,再緩緩淌下,歸于塵土。

    先前廣場上的那聲喊,便是四周觀刑的京都百姓終于看到了立起了來的刑架。看到了被綁在刑架上的那個罪大惡極的奸臣,爆出如山一般地呼喊,如海浪一般響徹了四周。

    然而這聲呼喊迅疾變成了沉默,最先沉默的是離法場最近的人群,然而竊竊私語聲。議論聲從前端向后延展。沒有用多長的時間,便變成了如雷一般地震驚議論。

    不知是不是天上有哪位神仙發出一聲命領。皇城上下所有的人同一時間安靜沉默了起來,不知幾千幾萬人同時聚集的場所,竟然變得如死一般的寂靜,甚至似乎寂靜到最后方的人都可以聽到刑架上捆著陳萍萍身軀地草繩與木樁磨擦地簌簌聲。

    不止這些百姓震驚,包括禁軍,包括監刑的官員,宮里地太監,監察院極少量的官員,都滿臉駭異地看著刑架上那個老人的身軀。數千數萬雙目光都看著那個老人的大腿之間。

    那里什么都沒有。

    黑暗之名傳于天下的監察院老院長陳萍萍……竟然是個閹人!

    一片沉寂,萬雙目光,無數情緒,或垂憐,或不恥,或駭異,或厭棄。

    言冰云的身體終于止不住的顫抖了起來,他死死地低著頭,雙眼里布滿了血絲,他並不知道老院長的這個隱疾,這個祕密,他只是覺得那些目光不止是投向了法場上那位老人的腿間,也是望向了自己,望向了所有監察院的官員,這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羞辱。

    他緊緊地握著雙拳,指尖深深地扎進了掌心里,他終于明白了皇城上的那位九五至尊,為什么一定要在眾人之間施凌遲之刑,原來肉上的折磨必須要配合著這精神上的羞辱。

    那位皇帝陛下要向天下宣告,這個膽敢背叛自己的大人物,在朕的眼里,只是一個奴才,只是一條狗,朕想如何羞辱他便如何羞辱他,他要將陳萍萍的尊嚴,監察院的尊嚴踩在腳下,踩在萬眾目光之下。

    想明白了這一切,言冰云的腦子里嗡的一聲,異常強悍地抬起頭來,與法場上那位老人渾濁無力的目光對視了一眼,沒有說什么,也沒有做什么,他的余光里瞧見,法場下方那些朝廷官員的臉色也十分震驚,大概他們死也想不到,自己平日里敬畏如祖的監察院老院長,居然是自己這些人最瞧不起的閹宦!

    這是陳萍萍的傷心事,這是陳萍萍的祕密,當年知道他太監身份的人不多,大部分人已經死光了,而后來在皇帝陛下的無上恩寵之下,在監察院的強力壓制之下,沒有人知道這個事實。

    所以這些官員們才會露出如此駭異的神情,然而駭異之余,他們的臉上卻浮現了一絲鄙夷之色,人類的情緒總是這樣奇怪,先前朝會定罪,出宮觀刑,這些官員的臉上依然是一片肅然,依然對將死的陳萍萍保持了一分尊敬和畏怯。然而此時,這些情緒卻都不見了。

    姚公公接過身旁太監上地卷書。強行忍著不去看身邊那位刑架上的老人,顫抖著聲音開始宣讀朝會之上所擬定地關于陳萍萍的十三大罪,此時秋雨打在法場之上,姚太監的心里也是無比寒冷,一種難以抑止的同類的悲傷開始在他的心里升騰,然而他卻必須繼續自己的工作。

    “一,慶歷七年四月十二,逆賊密遞淫藥入宮。穢亂宮廷……”

    “二,逆賊屢行挑唆,以媚心惑上,以利誘諸皇子,使朕父子反目。此為大逆……”

    “三,逆賊于懸空廟使監察院六處主辦陰謀刺朕,事后于京都刺提司范閑……”

    “四,逆賊勾結叛逆秦業,自內庫私取軍弩,于京都外山谷狙殺欽差大臣……”

    “五,逆賊使刺宮入宮,刺三皇子……”

    十三大罪是昨個兒幾大部衙便擬定的罪名。但是這前面七項卻是陛下御筆親勾,也正是因為在朝會上宣讀了陳萍萍地這幾條罪名,大臣們才知道原來陳老院長居然做出了如此多大逆不道的惡行。便是先前准備拼死求情的舒胡二位學士也不由面色慘淡的住了

    后面的六項罪名是六部擬定,卻只是一些占有田產。欺男霸女之類地罪名,與前面的七大罪相較,著實顯得太過尋常。然而這十三項大罪,無論哪一條,都是死路一條。十三項加在一起……

    隨著姚公公以內力逼出來的宣讀罪狀的聲音。在皇宮的廣場前響起,在秋風秋雨里飄蕩到了所有觀刑者的雙耳里。本來一片奇異的沉默馬上被打破了,人海里響起了無數嗡嗡的議論聲,憤怒地責罵聲。

    本來或許還有許多百姓只是緊張而帶著復雜情緒地來觀刑,隨著這些罪名響徹宮前,投向陳萍萍的目光都變得漠然了起來,這樣喪心病狂的罪人,陛下當然要將他凌遲處死。

    “殺了他!”人群里有人帶頭喊了起來,頓時群情激奮,喊殺之聲響徹天際。

    而法場之上的陳萍萍卻只是臉色漠然,千年老參湯讓他醒了過來,卻救不回他地性命,他似乎已經看透了一切,漠然無神的雙眸里有的只是平靜。秋風秋雨愁煞人,凍煞人,他的面色蒼白,雙唇烏青,卻像是根本聽不到身前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他只是困難地轉了轉頭,似乎想最后再看一眼皇城頭那個一直勝利,永遠勝利地那個人。似乎感受到了他地心意,木架微轉,讓他那雙渾濁的目光有機會看到皇城。

    高高地皇城之上,穿著一身黑色金帶龍袍的慶國皇帝陛下,正孤獨地站在檐下,站在最正中的地方。他的身旁沒有一個人,太監宮女們都被遠遠地趕走,被旨意強行綁來觀行的三皇子,此時正臉色蒼白地在一旁遠遠看著他父皇的臉色。

    皇帝陛下站的極高,極遠,身形極小,然而在陳萍萍渾濁的眼中,卻依然是那樣的清晰。

    孤獨的皇帝漠然地看著法場上被人海包圍的老伙伴,他的眼眸里沒有一絲情緒,然而這種漠然,卻比怨毒更加令人恐懼,令人毛骨悚然。

    昨夜體內大部分的鋼珠已經被取了出來,然而身上的刀口還在留著血,留著痛,血水染在黑色金帶的龍袍上,看不出來什么。皇帝陛下的臉上只是微微發白,也沒有痛楚的味道,然而他看著腳下那個模樣淒慘的老伙伴,卻有讓他更加痛楚的欲望。

    皇帝陛下輕輕地點了點頭,身旁約十丈外雙手扶著宮牆的三皇子面色蒼白,下意識里抓緊了城牆,許久之后,三皇子才顫著聲音對下方喊道:“行刑。”

    這聲喊,竟是逼得李承澤這個幼時便陰寒狠辣的少年郎快要哭了出來,因為他知道父皇為什么讓自己來喊這一聲。皇城上的喊聲下來,姚太監開始宣讀最后一道旨意,那是陛下昨夜親手寫就的旨意。

    “朕與爾相識數十載,托付甚重,然爾深負朕心,痛甚,痛甚,種種罪惡,三司會審,凌遲處死,朕不惜,依律家屬十六以上處斬,十五歲以下為奴,今止罪及爾一人,余俱釋不問。”

    旨意清清楚楚地傳遍皇宮里每一寸土地,每一道雨絲,每一縷秋風,淡然而絕然,陛下未言罪名,只言朕心被負,痛而不惜,末又法外開恩,不罪閹賊親眷,其間沉痛令人聞之心悸情黯。

    然……這些虛偽的話語落在陳萍萍的雙耳里,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任由雨水滲進自己枯干的雙唇,低下頭去,不再看那城頭的皇帝。

    漁網緊緊地覆蓋在了陳萍萍干瘦的身軀上,極為困難地用網眼突出了軀干上的皮膚與肉,一把鋒利特制的小刀顫抖著落了下去,緩緩地割下,將這片肉與老人的身體分離。

    這是第一刀,法場之下傳來一陣如山般的喝彩聲!

    刀鋒離開網眼,一片肉落在地上,馬上被刑部的官員揀入了盤中。很奇異的是,那片網眼里的傷口有些發白,有些發干,並沒有流出太多的血水,似乎這個瘦弱的逆賊身軀里的血已經流光了,精血早已為了某些事情全部奉獻了出去。

    執刀的劊子手是刑部的老官,然而他今日雖然已經喝了兩罐烈酒卻依然止不住手抖,他覺得今天自己刀下的這個干瘦老頭和自己曾經經歷過的官員都不一樣,因為對方的身體里沒有血,對方沒有肉,對方的體內似乎只有一縷幽魂,冷的自己禁不住的發抖。

    第二刀下去,血肉分離,淡淡的幾絡血絲在漁網上的流淌著。又是一陣喝彩聲。后面還有幾百幾千幾萬刀?

    陳萍萍緊緊的閉著眼睛上,臉色慘白,雙唇極閉,渾身顫抖,似乎是在享受這非人類所能承受的痛楚,他忽然緩緩睜開雙眼,看著身前這個劊子手喘息說道:“你的手法……有些……差。”

    劊子手此生未見過這樣的人物,已然超脫了所謂硬氣,有的只是漠然,對生命,對自己生命與痛楚的漠然,或許這位老人體內有些東西已經超越了痛楚?他的手再次顫抖了起來,險些把刀落在了被秋雨打濕的木台之上。

    又一刀,又一刀,又一刀,一陣一陣喝彩此起彼伏,然而這些喝彩聲漸漸地小了起來,最后歸于沉默,所有觀刑的官員百姓們閉上了嘴,用一種極為復雜的情緒看著受刑的那位老人。

    沒有慘嚎,沒有悲鳴,沒有求饒,沒有求死,沒有亂罵,秋雨中法場上那位被千刀萬剮的老人,只是一味的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所以皇城上下所有的人也沉默了,不由自主地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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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9 00:24:54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一章 笑看英雄不等閑(三)

    數日之前,這片大陸上還殘留著最后的暑氣,第一場秋雨還沒有來得及落下來。只有晨與暮時,日頭黯淡下的風有了些清冽的秋意,在山丘野林田壟之間穿蕩著,吹拂著。

    秋風漸起人憂愁,而那個時候的范閑,並沒有太多的憂愁情緒,他坐在長長的黑色車隊之中,隨著馬車的起伏而蘊釀著睡意,這睡是假睡,他只是閉著眼睛,放開了自己的心神,任由體內那兩道性質完全不同的真氣,在上下兩個周天循環中暗自溫養流淌。

    天一道的自然真氣法門被運于上周天中,溫柔純正,已得要念,而他真正的倚仗,那道強大的霸道真氣,行于體內各處,強悍著他的身體,錘打著他的心意。

    四顧劍臨死時轉贈給他的那本小冊子的內容,也被范閑牢牢地記在了腦內,這一路向西歸京,他在繼續錘煉自身修為的同時,也嘗試著繼續按照那個小冊子上的玄妙所言,放開心神,去感悟四周虛空之中可能存在,可能莫須有的元氣波動。或許是旅途勞累,或許是東海之畔本就聚著太多的天地靈氣鐘秀,所以這一路上,范閑並沒有得到太多的進展,然而那種調動神思,對外界發生敏感觸覺的速度卻是快了許多。

    無一日不冥思,無一刻不苦修,這大概便是范閑能夠擁有今天的實力地位的真正原因吧?一陣風吹進了馬車的車簾,讓他微微瞇起了眼,不知為何心尖顫抖了一絲,感到了一陣寒意,似乎覺得天底下正有些事情。有些注定會影響到自己的事情將要發生。

    會是什么事呢?他瞇著眼睛看著外面的昏沉山野。緩緩沉散體內的真氣蘊集,將心神從四周收斂了回來。東夷城地事情基本上定了,父親離開了十家村,回去了澹州,京都那邊一片平靜,陳萍萍那個老跛子也應該踏上了歸鄉地路程,一切都依循著范閑所企望的美好道路在前行,可為什么會有那種不祥的感覺?

    那雙清秀好看的雙眉微微皺了起來,離開東夷城之后。唯一讓范閑覺得有些奇怪,就是東夷城這些屬國義軍的沿路狙擊,這些熱血的遺民們雖然懷著必死的心,前來刺殺慶國的權臣,但是范閑身周的防衛力量太強。加上大皇子還派出了一支千人隊做為護衛,連著數日地攻擊,只是讓那些義軍丟下屍首,拋下熱血便頹然而散。

    令范閑警惕的是,自己離開東夷城返京的路線十分隱祕,就算有人在東夷城查到,可要沿路布下這些狙擊的陣勢,也需要有極強大的情報系統做為支撐。

    他地心頭一動。得出了一個極為寒冷的判斷,監察院內部有人在向這些東夷城屬國的義軍通傳情報!而且這件事情是在自己擬定離開東夷城日期后,便開始了。

    看來……京都有些勢力想攔自己回京,更准確地說。那些勢力要的只是拖延范閑回京的速度。京都里會發生什么事?是什么事情與自己有關,而對方堅決不讓自己在事情結束之前趕回京都?范閑的眼眸寒冷了起來,身子也寒冷了起來,下意識里緊了緊套在身體外的薄氅。

    能夠讓監察院內部出現問題的人,只有兩個。一位是皇帝陛下。一位是陳萍萍。想拖延自己回京步伐,能做到這件事情地人。也只有這兩個,不問而知,京都里發生的事情,一定與皇帝老子和陳萍萍有關。

    范閑將目光從車窗外的景色里收了回來,只沉默了片刻,便在強烈的憂慮促使下定了決心,對車旁馬上地沐風兒吩咐道:“變陣,以鋒形開路,沿途不要和那些人拖延,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燕京。”

    沐風兒心頭一驚,暗想若是強行一路沖殺回境,只怕要多死許多人,速度所帶來的弊端,便是損傷。他看了小范大人一眼,知道大人一定是嗅到了某些詭異的味道,這才急著要趕回京都,不敢相詢,趕緊向長長的歸京隊伍,下發了全速前進地地命令。

    馬蹄聲如雷,車聲如鐵,就這樣在東夷城通往慶國的大道上奔馳了起來。

    然而行不過半個時辰,整個隊伍便忽然放緩,前方響起示警地響箭,這些日子里,護送小范大人的隊伍已經習慣了無處不在的偷襲與伏擊,所以並不如何震動,然而今天這示警的響箭有些怪異,只響了一聲便停了,緊接著便是從車隊前方向后不停高聲叫著:“安全!”

    監察院呼喊著安全的聲音極為短促快疾,因為他們害怕后面的同僚們會誤傷了前來傳信之人……那個傳信之人太快了,快到整個車隊的防御力量除了看一眼腰牌之外,來不及做任何反應。

    “安全!”當最后一聲的聲音在范閑的黑色馬車旁邊響起時,一個淡灰的身影也如一道閃電一般,斜斜里飛掠到了馬車之旁,車隊延綿極長,而此人的輕身身法竟然與監察院部屬傳訊的速度差不多,實在是令人瞠目結舌。

    沐風兒身為啟年小組眼下在范閑的親衛首領,警惕地握著刀柄,看著那個風塵僕僕,滿臉憔悴,剛剛落在馬車之旁的監察院官員。這個官員的臉看上去很陌生,所以沐風兒不敢大意,然而當他看到了那個官員一直用右手高高舉著的腰牌,心頭大震,沒有攔阻此人上車的動作。

    那名身上衣衫已經破落到不像模樣的監察院官員,鑽進了范閑所在的馬車,直接跪了下去,嘶啞著聲音說道:“陳院長回京,生死不知!”

    當這名官員如閃電如輕風的身影出現在馬車之旁時,范閑的眼睛就亮了起來,越來越亮,因為他看出了擁有如此迅疾身法的官員是誰,對方是自己已經思念數年。自己往年最親近的下屬。

    “老王頭……”看著這名官員進入車廂。范閑眼睛里地亮色漸盈,化作喜色,哈哈大笑,然而笑聲嘎然而止,因為他聽到了王啟年所說出地那句話。

    范閑眼中的亮色喜色迅疾凝結,變成了一團灼熱的冰,寒的可怕,熱的可怕,直接問道:“從何地回。何時?”

    王啟年的胸膛急促的起伏,監察院雙翼之一的他,從達州城外不遠處向著東北方向斜插而來,許久不曾休息,完全憑仗著心頭那一口氣在支撐自己疲憊至極的身軀。此時終于見到了范閑,他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但他知道,范閑此時問地那個問題,涉及到老院長何時能夠抵達京都,范閑還有多少時間的問題,所以他很直接地說出了答案。

    范閑沉默地坐在椅上,閉目。然后睜開,已經在腦子里算出陳萍萍被押送回京大概的日期,以及自己從這個地方趕回燕京,再趕回京都需要的時間。

    趕不上了嗎?范閑眼眸里的那團寒火愈來愈盛。他看著跪在身前地王啟年,一言不發,先前久別重逢的那絲喜悅,卻被一股強大的怨氣所掩蓋。陳萍萍返鄉的護衛力量是范閑親手安排布置,在監察院的看防下。怎么可能被皇帝老子再抓回去!

    范閑此時根本想不到。在達州發生的一切,只不過是陳萍萍自己要回京。他要回去問皇帝陛下幾句話而已。

    時間急迫,如同山火已經燒到了眉毛,范閑冷漠著臉,對車窗邊的沐風兒說道:“全隊返回東夷,告訴大殿下,除非有我的親筆書信,永遠不要回來。”

    從知曉陳萍萍再返京都,到范閑發出第一聲命令,總共只花了片刻時間,范閑首要地便是處理這一大隊的問題,接著便是要防范此時在東夷城擁兵過萬的大皇子,會不會出什么問題。

    發布完命令,下面的人自然會負責執行,范閑不會再多說任何一個字,他從豪華黑色馬車地格板里取出一袋清水綁在了自己的腰上,然后長身而起,深深地吸了口氣。

    黑色的車廂忽然間解體,正前方沒有覆蓋鋼板的那片木壁轉瞬間被震成碎木,一個黑色的身影,如一道黑色地閃電一般掠出了馬車,腳尖一點馬頭,整個人斜刺里向著正前方射了出去,空氣中傳來一陣割裂般地響聲范閑珍惜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他體內地霸道真氣被提升到了最頂峰的狀態,而剛剛悟得的些許法朮,也幫助他的身體在空中變得更像一只鳥兒,借著空氣的流動疾速向前,將自己的身形化作了一片黑色的影子。

    如一道閃電,腳尖踏在監察院眾官員的頭頂,飄然而逝,轉瞬間便來到了隊伍的最前方,這大概便是范閑能夠發揮出來的終極速度。

    人在半空之中,他一腳將大皇子派過來的那名將軍踹落馬下,搶過這匹隊伍里最好的戰馬,緊接著手指自發間一抹,一枚干淨的鋼針扎到了這匹戰馬的脖頸處,手指一彈取下戰馬的抹嘴,喂了一顆麻黃丸,黑騎的刺激馬力之朮,在這極短的時間內,被他神乎其神的施展了出來。

    立于馬上的范閑悶聲一哼,駿馬如箭般迅疾駛出,脫離了大部隊,轉瞬間成為了官道上的一個小黑點,只用了些許時辰,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之間。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在震驚于小公爺的絕強修為的同時,也極為疑惑,究竟前方發生了什么事,竟讓小公爺急迫到了如此地步!

    沐風兒得了范閑的命令,卻對這道命令十分不解,為何自己這些人又要再返東夷城?他下意識里往車廂里看了一眼,他此時已經猜到那名有著啟年小組最高等級腰牌的陌生官員是誰,王啟年大人在監察院里也是個傳奇人物,沐風兒想從他的嘴里知道到底京都方面發生了什么大事,然而當他拔拉開木板時,發現……王啟年大人已經體力損耗到了極點,昏死在了廂板之中。

    由達州至此地,只用了兩日時辰。這已經不是人類所能達到的速度。而王啟年做到了。

    沐風兒震驚微懼地看著這一幕,下意識里抬頭向著小范大人消失的方向望去,隱約猜到,這大概是一場接力的賽跑,或許,這是一場與死神進行地賽跑。

    冰冷強勁地秋風,如刀子一般呼嘯擊打在范閑的臉上,他眸里的寒火已經褪去,然而卻透出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平靜。他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京都里的那個老跛子需要的是什么,是時間,只是時間。雖然他無法理解,也不用去理解,為什么一切眼看著正在往完美方向發展的大勢。忽然會在達州那個地方發生了一個大的急轉,他只知道老跛子如果回了京都,一定是為了當年地那件事情,老跛子是赴死去了。

    時間,還是時間,只是時間,急迫的如山火一般焦灼著范閑的心,如沙漏里的細砂一般沖涮著他的心。身下地戰馬蹄如踏云,氣如奔雷,在藥物的刺激下,保持著最快的速度。在山林間的官道上疾馳著,一路穿山破霧,一夜踏溪亂月,直抵燕京。

    整整一夜時間,范閑不曾下馬。不曾減速。除了腰畔的清水皮囊為他和馬兒補充了些許水分之外,再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此去關山路遠,要抵京都還須時辰,還需要精神。

    天色剛剛破曉,燕京雄城已在眼前,只用了一夜的時間,便趕回了慶國的國境之內,范閑已經拼命了,他地速度快到令人不可思議,甚至是最后那段道路上埋伏著的義軍,也根本沒有辦法反應過來,只有看著那一路煙塵,一黑騎孤獨壯勇狂奔而去。

    范閑要珍惜每一秒時間,所以他當然不會進入燕京城,不論燕京方面有沒有得到皇帝老子的任何暗諭,他都不會去冒這個險,更不會在此耽擱任何時間,就在雄城映入眼簾的第一瞬間,他單腳鉤住馬鐙,自懷中取出令箭,手掌真氣微運,直指天空。

    蓬地一聲,一道美麗的煙火劃破了燕京雄城外安靜的清晨,遠方淡淡的月鉤都被這枝煙火壓下了風采,東方初升的朝陽,卻還來不及追逐這一絲一現即逝地光芒。

    燕京城內大部分人還在酣甜地睡眠,然而畢竟是地沖北齊東夷的雄城要關,守城士兵地反應極快,在第一時間內敲響了城頭角樓里的示警鑼鼓,一瞬間,城上的慶國軍士們集結了起來,緊緊地握著兵器,看著遠方沖來的那匹戰馬以及馬上的那個人。

    當范閑駛近燕京雄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城上士兵們手中兵器反射晨光,他的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心頭也沒有絲毫動容,只是用力地一扯馬缰,在疾行之中強行扭了方向,沿著燕京城的古舊厚實城牆方向,再向東去。

    城上的守城士兵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

    緊接著一陣肅殺的馬蹄聲如雷聲般密集地響了起來,燕京城外臨時駐地里一片躁動,當范閑轉行向東的同時,那片營地里五百名全身黑甲的騎兵也已經做好了出擊的准備,斜斜殺出營地,在燕京城的東向城門外與范閑會合

    五百黑騎,在慶國國境之內准備接應范閑返京的黑騎,在清晨時看到了那枝象征監察院最急迫院令的令箭,在最短的時間內反應了過來,接應到了范閑。

    范閑速度不減,與黑色的洪流匯合在了一處,再也看不到他一個人的身姿,有的只是一整片烏云一般的掃蕩之勢。

    沒有任何命令,沒有任何言語,范閑身形一輕,棄了自己身上已經奔馳了整整一夜的戰馬,飄到了身旁黑騎副統領的馬上,而副統領早已經掠到了另一匹空出來的戰馬之上。

    換馬始終是在極高的速度之中完成,沒有任何的阻礙,黑騎的馭馬之朮天下無雙,果然不是虛傳,然而黑騎將士們看著院長大人焦慮而冷漠的面容,沒有任何人發問,他們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所以他們沉默而強悍地跟隨著范閑的箭頭,向著東方的平原疾殺去。

    一聲悲鳴。伴隨范閑一夜的戰馬口吐白沫。倒地震起煙土,四腳微抽,力盡而亡。只是瞬間功夫,整整五百名黑騎便消失在了燕京城下地平原之上,只留下了這匹戰馬和一地煙塵。

    燕京城上地守軍們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神奇的這幕場景,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們當然知道黑騎的厲害,只是今天親眼看到后,依然被震懾的無法言語。尤其是最先前那名單身而來的騎士究竟是誰?

    當燕京大師王志昆了解到了清晨發生的一切,目露憂色,命令全軍戒備,封鎖慶國與北齊東夷方向邊境時,那些給他帶來無窮疑惑和震駭的黑騎。那位帶領黑騎掠城狂肆疾奔的小公爺早已經離開了燕京城的范圍,踏上了真正歸京地道路。

    一路穿州過州,一路遇阻破阻,不和任何州郡地方官員羅唆一句話,將慶律里關于軍隊調動的任何律條都看成了廢話,強悍的五百名黑騎在范閑的帶領下,用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京都。

    這已經是好幾天之后地事情了,而在這幾天里五百黑騎的狂奔。不知驚煞了多少官員百姓,不知會在慶國的歷史上留下怎樣的傳說。黑騎千里突襲,天下第一,然而以往這枝鐵打的幽冥隊伍。只是為了慶國和皇帝陛下的利益,奔勇突殺于國境之外,而慶歷十年的這次突襲,卻是縱橫在慶國的沃野之上。

    秋雨之中,京都外地離亭忽然顫抖了起來。一批如黑鐵如烏云的騎兵隊呼嘯而過。震起一地塵土,數片落葉。

    京都近在眼前。而身處黑騎正中的范閑已經疲憊到了最艱難的時刻,數日數夜不休不眠,沒有進食,只是靠著清水支撐著自己地疲乏,只是眼中心中的那抹寒火在刺激著他的身體肌能,讓他沒有倒下。

    他要趕回去,他要阻止要發生的一切。

    “你要等我。”范閑黑色官服外面蒙著一層沙土,臉上也盡是黃土,便是眼睫上也糊了一層,他的嘴唇干枯,他地眼瞳亮地嚇人。昨天落了一場雨,讓這一批黑色的騎兵顯得異常狼狽,即便以黑騎地能力,在這樣縱橫慶國腹部的大突襲中,依然有人沒有辦法跟上范閑的速度,掉下隊來。

    如果范閑不是全面爆發了自身強悍的修為,也根本無法支撐這樣恐怖的速度。而在昨天的那一場雨里,終于有戰馬再也支撐不住,再用藥力也無法前行,而范閑在黑騎中連換十匹馬,也再也找不到可換之馬,便在官道之上生生搶了一個商隊,奪了三十匹馬來。

    此時范閑的身邊,便還有二十幾名黑騎,可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隊伍,卻讓整個京都郊外的土地都顫抖起來,就像是有一支難以抵抗的軍隊,正在逼近慶國的心臟。

    黑騎臨京,直沖京都正陽門,此時京都城門緊閉,所有的防御力量都已經提升到了最高的等級,十三城門司的士兵以及京都守備的騎兵們,正肅然地注視著京都外的一切,然而這數十騎黑騎來的太快,來的太絕然,快到京都守備師甚至都沒有辦法做出反應,便到了正陽門下。

    離正陽門約有五十丈距離的時刻,范閑抹了一把臉上污濁的雨水,馬速不減,向著正陽門上的那些將領厲聲暴喝道:“開門!我是范閑!”

    小范大人回來了!城頭上的那些將領官員們的臉都白了起來,今天京都內皇宮前在做什么,他們當然清楚。只是這些將領們奉旨守城,只是宮里擔憂著監察院會不會牽扯到朝堂上其余的勢力,而從來沒有人想到……小范大人竟然忽然出現在京都正陽門下!不論是用冷漠壓抑暴怒的慶國皇帝陛下,還是想盡一切辦法想阻止范閑歸京的陳萍萍,只怕都不會想到,今天范閑會趕回京都!

    慶國朝廷最后一次知道范閑的時刻,范閑還遠在國境之外,還在由東夷城返回京都的道路上,就算用飛的,只怕也來不及趕回來。然而……令所有人不敢置信的是。范閑偏生趕了回來!

    “死守城門!弓弩手准備!”正陽門統領第一個反應了過來,他所接受地旨意是,今天關閉京都城門,嚴禁出入。他顫抖著聲音看著越來越近地那二十幾騎黑騎,就像看著將要攻城的千軍萬馬一樣,面色微白發出了命令。

    就算是小范大人趕了回來,可是今天,特別是今天,不能讓他入京!

    “小范大人。今日……”正陽門統領想對馬上的范閑解釋幾句什么,然而范閑哪里有時間來聽他的解釋,他身下的戰馬速度未減,眼光在正陽門城牆上一掃,便看到了那些嚴陣以待的軍士。他的心抽緊一下,知道自己拼了命地往京都趕回,只怕依然是來晚了。

    馬上的范閑的眼中爆出兩抹寒芒,死死地盯著城頭上地官兵,只盯得那些官兵們都畏怯地收回了目光。

    黑騎離城門越來越近,范閑舉起了右手,然后用力地斬下,身后二十幾騎黑騎。做成一個三角隊形,減緩了速度,保持在了城頭弓箭的射程之外。

    京都城牆上的人們心里一松,雖然二十幾名黑騎便氣勢逼人。但這些人當然不可能攻破城牆,只是如果真和黑騎正面對上,誰知道以后會發生什么事情?只要這些黑騎停住了,不再強攻,這就已是極好。

    然而范閑沒有減速。他依然在向正陽門的方向沖刺。

    他身后的那二十幾騎黑騎冷靜地自身后取出各自背后地勁弩!

    蓬蓬蓬一陣密集的聲音。勁弩忽然發射,向著城頭上射出了鉤索。叮當一聲,死死地扣住了城牆上的青磚!十數道黑色的鉤索,就像是網子一樣,在城牆上下變成了一道橋,一道跨越生死的橋!

    這是三處很多年前便研制出來的鉤索,當年范閑出使北齊的時候,院內便諫他使用,然而范閑自有自己的保命絕招,所以未用,但今日必須節省一切時間,要強行突破城牆,范閑早已做好了准備。

    他單身孤騎已至正陽門下,隨著頭頂地秋雨微凝,那些黑色的鉤索像無數的影子一般閃過天空,范閑悶哼一聲,強行壓抑下因為無比疲乏和精力消耗下所帶來的真氣浮燥,霸道真氣猛地釋出,一腳踏在馬背之上,憑借著與四周空氣流動地微妙感應,生生地直飛而上,轟的一聲,勢若驚雷。

    就像一只黑色的大鳥,飛舞在京都陰森的城門之前,越來越高。

    “砍索!砍索!”正陽門統領聲嘶力竭地喊道,他不敢讓官兵們對那個黑魅的人影發箭,因為他不知道殺死了小范大人,自己會不會被皇帝陛下滿門抄斬。

    正陽門統領有所忌憚,范閑卻沒有絲毫忌憚,他暴喝一聲,體內真氣強行再提,指尖在黑色地鉤索上一搭,整個人便像一道黑煙般飄了起來,沿著鉤索,向著高高地城牆上掠去!

    一根鉤索被砍斷,還有一根,當十幾根鉤索被十三城門司的士兵全速砍斷時,一身灰土,疲憊不堪地范閑,已經掠到了城門之上,只見一道淒厲的亮光一閃,他身后一直負著的大魏天子劍,就此出鞘!

    一道劍尖刺穿了正陽門統領咽喉,鮮血一飆,忽地掠回,統領頹然倒地。

    范閑如一陣風般掠過他的屍身,用身上三道淺淺傷口的代價,突破了城牆上強悍慶軍的防守,沿著長長的石階飛掠而下,劍光再閃,立殺三人,搶了一馬,雙腿一夾,沿著那條直道,向著皇宮的方向奔了過去。

    快,所有的這一切只能用一個快字來形容,比當初在澹州懸崖上躲避五竹木棍時更快,比當初突入皇宮,猛烈制住太后時更快,從知道這個消息的那一刻,直到如今殺入京都,數日數夜里的每分每秒,范閑已經發揮了超出自己境界的能力,心中的那抹恐懼,讓他變得前所未有的強悍與冷血。

    鮮血在他的劍上,在他的身上,他沒有絲毫動容,他的心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和慌張,看京都的局勢。只怕那人……那個應該等自己地人。已經等不到自己了。

    “你要等我。”范閑在心里再次重復了一遍,任由秋雨擊打在自己滿是塵圭地臉上,發瘋一般地向著皇宮疾馳。

    皇宮近了,秋雨大了,街上沒有多少行人,人們都聚在了哪里?范閑有些惘然,有些害怕地想著,然后他聽到了陣陣地喝彩聲,然后聽到了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京都里的人們聽不到沉默,只有范閑能聽到,十分恐懼地聽到。京都里的人們只聽到了沉默里的馬蹄聲。

    嗒嗒嗒嗒。

    人們只是在沉默里聽到馬蹄聲,然后看到了那個如閃電一般沖過來的黑騎,看到了秋雨之中那身破爛骯臟的黑色官服。看到了馬上那人肅殺而殺意十足的臉。

    皇宮前廣場上觀刑的人們忽然發生了躁動,驚呼與慘呼幾乎在同一時間內響起,人海后方地波動極為混亂,不知有多少人被踩踏而傷。

    因為那孤單的一騎沒有絲毫減速,而直接冷血地向著密集的人群沖了過來!

    能躲開的人都躲開了,躲不開的人都被馬撞飛了,在秋雨之中,馬蹄路人。冷血異常。

    人海在死亡地恐懼下分開一道大大的口子,拼命地向著側方擠去,給這一騎讓開了一條直通皇宮下,小小法場的通道。

    禁軍合圍。長槍如林,直指那一騎。

    范閑沉默地飛了起來,越過了那片槍林,人在半空中,劍已在手。如閃電一般橫直割出。嗤嗤數響,生斬數柄長劍。震落幾名內廷侍衛,而他的人已經掠到了法場的上空。

    不論做何動作,范閑的雙眼一直看著那個小木台,看著被綁在木架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那個老人。范閑的眼神愈發地冷漠,愈發地怨毒,然后聽到了四周襲來地勁風。

    無數麻衣影子掠起,像飛花一樣在秋雨里周轉著,封住了范閑所有的去路。

    范閑沒有退,沒有避,胸背上生受了三掌,而他劍也狠狠地扎入了一名麻衣人的面門之中,從他的眼簾里毒辣地扎了進去,鮮血與眼漿同時迸了出來,混在了雨水之中。

    他狂喝一聲,左手一掌橫直拍了過去,霸道之意十足,只聽著腕骨微響,而左手邊地麻衣人被震的五官溢血,頹然倒地。啪的一聲,范閑的雙腳終于站到了濕漉漉的小木台上,然而他也付出了極大地代價,體內傷勢猛地爆發出來,一口血吐了出來。

    然而他不管不顧,只是怔怔地看著木架上地那位老人,那位身上不知道被割了多少刀的老人,那個被袒露于萬民眼前,接受無盡羞辱地老人。

    只需要一眼,范閑便知道自己回來晚了,自己沒有辦法讓對方再繼續活下去,他枯干的雙唇微啟,想說些什么,卻說不出來什么。

    秋雨落下,灑掃在木台上一老一少二人的身上,四周一片死一般的寂寞,所有的禁軍,內廷高手和慶廟里的強大苦修士將這片木台緊緊圍住,然而在范閑先前所展現出的強悍殺意與不要命的手法壓制下,所有人的身體都有些僵硬,沒有人能夠邁得動步子。

    范閑十分艱難地走上前去,扯脫繩索,將陳萍萍干瘦的身體抱在懷里,脫下自己滿是污泥破洞的監察院黑色官服,蓋在了他的身上。

    陳萍萍極為困難地睜開了眼,那雙蒼老渾濁而散亂的雙眼,卻閃耀著一抹極純真的光芒,就像個孩子----老人就像個孩子一樣縮在范閑的懷抱里,似乎有些怕冷。

    “我回來晚了。”范閑抱著這具干瘦的身體,感受著老人的溫度正在緩緩流逝,干澀地開口說道,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挫敗感與絕望與……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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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9 00:25:14
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二章 雨中送陳萍萍

    初秋的雨水愈來愈大,落在地上綻起水花,落在身上打濕衣襟,落在心上無比寒冷。皇宮前的廣場全部被的煙雨籠罩著,視野所見盡是一片濕淋淋的天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秋雨中的那方小木台,望著台上的那兩個人,四周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是被怎樣的情緒所感染所控制,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動作,只是這樣望著,目光透過重重雨霧,凝聚在台上。

    成百上千的禁軍,內廷高手還有那些慶廟的苦修士,就這樣緊張肅然地被雨水淋著,如同僵立的木頭人一樣。

    先前只不過剎那時間,便已經有數人死在了小范大人的手里,最關鍵的是雨這般凜冽的下著,他們並不知道皇宮城頭上那位九五至尊的眼眸里究竟閃耀著怎樣顏色的情緒。

    言冰云已經從先前初見范閑身影時的震驚中反應過來,低下了頭,開始准備應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用極低的聲音,吩咐著身邊最忠誠的下屬,這些聲音被掩蓋在雨水之中,沒有人聽到,然而幾名穿著普通衣飾的監察院密探,已經開始在人群里向著法場的方向擠了過來。

    皇宮城上城下,官員百姓,全部被先前范閑馬蹄踏血而來,雨中暴怒拔劍,解衣覆于老人身體的一幕所驚呆了。而最先反應過來的人,卻是此時皇宮下地位最高,負責監刑的賀宗緯。

    當范閑一騎殺入人海之中時,他就已經反應了過來,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起眼的動靜,悄悄地離開了小木台的范圍,將自己的身影躲到了官員和護衛們的身后。隔著許多高手,目光從那些濕了的肩膀笠帽中透過去,看著小木台上范閑孤單而淒楚地抱著陳萍萍瘦弱的身體,賀宗緯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復雜地情緒。他只是不想死罷了,卻必須讓木台上的老少二人都死。

    不想死的人還有很多,此時木台上地范閑渾身上下都透著一絲令人心悸的寒意。竟是讓天地間的冷冽秋雨都壓制不住,所有的人都下意識里離開了木台。姚太監早已經退到了隊伍之中,他不想成為下一個被小公爺用來祭陳萍萍的草狗。

    木台四周散亂倒著幾具屍首,血水被秋雨迅疾沖淡了顏色,那名渾身顫抖,拿著鋒利小刀的刑部劊子手,卻反而成了木台階下最近的一個人。他看著台上的小范大人,發現小范大人深深地低著頭,把陳老院長緊緊地抱著懷里。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天地間的其余任何聲音響動,滿心駭異,悄悄地向著木台下退去。

    只退了兩步,這名劊子手地咽喉處喀喇一聲斷了,頭顱重重地摔到了雨水之中。而無頭的屍身也隨之摔落台下,發出重重地一聲。

    四周眾人一驚,注視著台上,只有修為極高的那些人,才能注意到先前那剎那范閑的手微微動了一下,一柄黑色的匕首飛了出來,然后落在了雨水中。

    范閑盤膝坐在木台之上,坐在萬眾目光之中。卻像是根本感知不到任何目光,他只是抱著陳萍萍地身體,將頭埋的極低,任由雨水從自己的頭上身上灑落。背影微佝,看上去極其蕭索。

    懷中老人的身軀重量很輕,抱在懷里就像是抱著一團風,這團風隨時都有可能散了。微亂的發絲下,范閑那張蒼白的面龐微微抽搐了一下。下意識里伸出手去。握住了陳萍萍那只冰冷蒼老的手,緊緊地握著。再也不肯松手。

    老人這一世不知經歷了多少苦楚,殘疾半輩子,體內氣血早已衰竭,今日被凌遲時,每一刀下去,除了痛楚之外,並沒有迸出太多的血水,然而這么多刀地折磨,依舊讓血水止不住地匯在了一處,打濕了范閑覆在他身上的黑色監察院官服,有些粘,有些熱,有些燙手。

    秋雨之中,范閑輕輕地抱著他瘦弱的身軀,生怕讓他再痛了,緊緊地握著他冰冷的手,生怕讓他就這么走了。

    “你若不肯回來,誰能讓你回來呢?你把我拖在東夷城做什么呢?”范閑嘶啞著聲音低聲說著,枯干地雙唇被雨水泡的發白,有些脫皮,看上去十分可憐,“我這些年為誰辛苦為誰忙,不就是想著讓你們這些老家伙能夠離開京都,過過好日子去,我一直在努力……”

    “你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范閑的頭更低了一些,輕輕地靠著老人滿是皺紋的臉頰,身體在雨水之中輕輕地搖了起來,就像是在哄懷里的老人睡覺。

    手忽然緊了緊,老人地手用力地握緊范閑地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時卻已經連一只手都握不緊了,不知道是不舍得什么,還是在畏懼什么,便在這滿天風雨里,滿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么。

    如一把刀緩緩地撕裂著自己地心,范閑渾身寒冷恐懼地看著懷里的老人,知道對方已經撐不住了,下意識里握緊了那只手,甚至握的他的手指都開始發白,開始隱隱做痛。

    陳萍萍渾濁散亂的眼光在雨水中緩緩挪動著,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宮,看到了雨云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宮城頭那個模糊的帝王身影,卻看不清晰那個人的面容,然后他看到自己身邊范閑的臉。老人渾濁卻又清湛的眼眸里閃過了一絲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離開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世間了,眼眸漸漸黯淡,有些聽不清楚天地間的任何聲音,眼前的光線也漸漸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或許他這傳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燈片一般的快速閃過,小太監,東海,那個女人,監察院,黑騎,又一個女人,死人,陰謀。復仇,各式各樣的畫面在他的眼前閃動而過,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視的白線。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臨死前看見了什么,最想看見什么。

    ----是誠王府里打架時濺起來的泥土?是太平別院冬日里盛開的一枝梅?是監察院方正陰森建築后院里自在嬉游的淺池小魚兒?是北方群山里地一抹宮衫?還是澹州城里那個寄托了自己后半生所有情感與希望的小男孩

    在風雨聲中,陳萍萍忽然又聽到了一些聲音,是歌聲,是曼妙而熟悉的歌聲,是他在陳園里聽了無數次地歌聲。那些姬妾都是美麗的,那些歌聲都是美麗的,老人這一生在黑暗里沉浮冷酷,卻有最溫柔地收集美麗疼愛美麗的心願。如果說悲劇是將人世間的美好毀滅給人看。那陳萍萍此生卻只是在毀滅他所認為的丑陋與骯臟,投身于丑陋與骯臟,然后遠遠地看著一切美的事物。

    “若聽到雨聲,誰的心情會快活?攀過了一山又一嶺,雨中夾著快樂的歌聲。聽到了歌聲,我地心情會快活……這是陳園里的女子們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在風雨中又響在了陳萍萍的耳畔,他困難地睜著雙眼,看著這天這地這些人,聽著這曼妙的聲音,毫無血色地雙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跟著唱。卻沒有唱出聲音來。

    陳萍萍忽然看著范閑問了一句話:“箱子……?”

    范閑極難看地笑了笑,在老人的耳邊說道:“是槍,能隔著很遠殺人的火器。”

    這大概是陳萍萍此生最后的疑問,所以在最后的時刻他問了出來。聽到了范閑的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脫,喉嚨里嗬嗬作響。急促地喘息著。臉上浮現出一絲冷酷與傲然的神情說道:

    “這……玩意兒……我……也有。”

    范閑沒有說什么,只是箕坐于秋雨之中。輕輕地抱著他,輕輕地搖頭,感覺到懷里這副蒼老身軀越來越軟,手掌里緊緊握著地蒼老手掌卻是越來越涼,直到最后的最后,再也沒有任何溫度。

    陳萍萍死了,就在秋雨里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兒的懷里,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地真相,臉上依舊帶著一抹陰寒傲然、不可一世的神情。

    范閑木然地抱著漸冷的身軀,低下頭貼著老人冰涼的臉輕聲說了幾句什么,忽然覺得這滿天的風雨都像是刀子一樣,在割裂著自己地身體,令自己痛楚萬分,難以承擔,這股痛楚由他地心臟迸發,向著每一寸肌膚前行,如同凌遲一般,到最后終于爆炸了出來。

    秋雨中的小木台上,驟然爆出了一聲大哭,哭地摧心斷腸,哭的撕肝痛肺,哭的悲涼壓秋雨不敢落,哭的萬人不忍卒聽……

    重生以來二十載,范閑從來不哭人,縱有幾次眼眶濕潤時,也被他強悍地壓了下去。這世上沒有人見過他哭,更沒有人見過他哭的如此徹底,如此悲傷,萬千情緒,盡在這一聲大哭中渲洩了出來。

    淚水無法模糊他的臉,卻只是將他臉上殘留的灰塵,那些秋雨都無法洗淨的灰塵全部沖洗掉了。

    如同秋雨無法止,淚水也無法止,就這樣伴隨著無窮無盡的悲意湧出了他的眼眶。

    法場小木台上的那一聲悲鳴,穿透了秋風秋雨,傳遍了皇宮上下每一處角落,刺進了所有人的耳朵里,不知道令多少人的心中頓生慟意,心生寒意。

    然而這一聲落在某些人的耳朵中,卻生起了濃烈的懼意,除此之外更是一個明確的信號。

    陳老院長終于死了。

    不知道有沒有人會因為這個事實而在暗自歡欣鼓舞,或是松一大口氣,然而風雨中的官員們沒有一個人在臉上流露出來任何情緒,悲戚或許有在某些眸子里一閃而過,而更多的是保持著肅然與微微緊張,還心底那一抹淡淡的惘然之意。

    大慶王朝的頂梁柱之一就這樣生生折斷了,那些被黑暗監察院壓的數十載都有些緩不過氣,在朝堂爭執中勢若水火的文官們,忽然覺得心里一片寒冷。監察院的老祖宗就這樣死了?他們似乎一時間還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因為在他們的眼里,這位渾身上下布滿了黑霧的恐怖人物,似乎永遠也不可能死。

    無數的人因為陳萍萍地死亡而想到了無數的畫面,關于慶國這幾十年風雨中的畫面。沒有人敢否認陳萍萍此人為慶國江山所建立地功業,這幅歷史長卷中,那些用來點晴的濃黑墨團。便是此人以及此人所打造的監察院,無此墨團,此幅長卷何來精神?

    當范閑的那聲哭穿透風雨,抵達高高在上的皇宮城頭時,沒有人注意到,那位一身龍袍,皇氣逼人的慶國皇帝陛下有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他整個人的身體往前微微欠了一下,大約只不過是兩根手指頭的距離。片刻后,皇帝陛下強悍地重新挺直了腰身,將自己無情地面容與雨中血腥味道十足法場的距離,又保持到了最初的距離。

    也肯定沒有人察覺到皇帝陛下那雙藏在龍袍袖中的手緩緩地握緊了。

    在這一刻,看著跟隨了自己數十年老伙伴。老僕人死去,那個看著自己從一個不起眼的世子,成為全天下最光彩奪目地強者的老家伙,就這樣毅然決然地死了,皇帝的心中做何想法?有何感觸?是一種發自最深處的空虛,還是一種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

    皇宮城頭下的言冰云深深地低下了頭,比身旁所有官員都壓的更低。他的身體朝著法場地方向,透過雨簾,還能看到小范大人抱著老院長屍身漠然木然的模樣,他的身體微微顫抖。想到了不知是在多久以前,在監察院那座方正建築里,老院長曾經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總有一天,我是要死地,范閑是會發瘋的……

    言冰云霍然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抹去了臉上的雨水,繼續暗中向著各方發布著命令。那些隱在觀刑人群里的密探,隨時可能出手,將接下來有可能發生的瘋狂壓縮在一個最小地范圍內。當然,言冰云更希望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人死了,凌遲之刑雖然沒有完整地完成,劊子手被范閑含怨削成了兩半,自然也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秋雨依然那般淒迷地降落著,皇宮前地廣場上卻沒有人離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緊接著可能會發生什么事情。

    那些圍住法場的苦修士緩緩地向著小木台逼近,他們頭頂地笠帽遮住了自天而降的雨水,也掩蓋了他們臉上本來的表情。范閑似乎像是感應不到台下的危險,只是有些無知無覺地木然箕坐于木台之上,他依然抱著陳萍萍的屍身,沒有放下。

    淚水已經和雨水混在了一處,漸漸地止了,范閑忽然站起身來,只是身形有些搖晃,看來這數日數夜的千里奔馳,已經讓他消耗到了極點,而今日這直刺本心的憤怒與悲傷,更是讓他的心神有些衰竭之兆。

    然而木台上雨中的那個身影晃了一晃,卻讓木台四周的那些人們心頭大驚,下意識里往后退了半個身位。

    范閑漠然地抱著陳萍萍的身體往木台下走去,看都沒有看這些人一眼,似乎這些人就是不存在一般。

    而這些人包圍著木台,在等待著皇宮上那位九五至尊的命令。

    皇帝陛下面色蒼白地看著皇城下的這一幕場景,幽深的眼眸里閃過極其復雜的情緒,從懸空廟事起始,他對于范閑的欣賞,便是建立在這個兒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的基礎,今天他雖然沒有想到范閑居然能趕了回來,可是看到這一幕,他並不覺得奇怪。

    甚至我們的皇帝陛下也並不擔心,在他的心里,他認為安之是被陳萍萍這條老黑狗所蒙蔽了的可憐孩子,大概安之直到今日還不知道陳萍萍是多么地想殺死他,想殺死朕所有的兒子,想讓朕斷子絕孫……可是當他看著范閑蕭索的身影,皇帝難以抑止地有些傷感和憤怒,傷感于范閑所表現出來的,憤怒于陳萍萍這條老狗即便死了,可依然輕而易舉地奪走了自己最疼愛的兒子的

    就像那個已經死了很多年的女人一樣。

    皇帝沉默了許久,一直被他強行抑止住的傷勢也因為心神的激蕩而漸漸裂開,血水從他的胸腹滲到了外面的龍袍上,格外驚心動魄。

    他一拂雙袖,冷漠著面容離開了皇宮城頭。

    皇宮之下,范閑抱著陳萍萍的身體,離開了被雨水血水淋濕透的小木台,向著廣場西面的方向走去,走的格外緩慢和沉重,直至此時,他都沒有向皇宮城頭上看一眼。

    陛下已經離開了,這世間沒有再敢攔在范閑的面前,所有的人都下意識里讓開了一條道路,人群如海面被劍斬開一樣,波浪漸起,分開一條可以看見礁石的道路。

    雨中,范閑抱著陳萍萍離開。(誰是大英雄,怎樣才能稱之為英雄?這是個每個人看法不一樣的問題。在這個故事里,所有能夠忠于自己想法的人,其實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只是看他們願意為這個想法付出多少。能付出的多,便足夠震撼,尤其是這個雄字,其實只在雄奇,而不牽涉別的。

    關于男人,不是有陽具就能稱之為男人,精神上陽萎其實也是不行的。而陳萍萍雖然是個閹人,但他其實是個理想主義者,一個簡單的人,一個有槍的……男人。

    他比大多數男人都要爺們一些。他最后說的那句話,“那玩意兒,我也有”……就是我構思這故事以來,對陳萍萍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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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三章 又無題

    秋初最頭前的兩場雨來的突然,去的突兀,帶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味道,似乎第一場雨只是為了歡迎陳萍萍的歸來,第二場雨是為了送陳萍萍離去。當皇宮前法場上的一切結束之后,的秋雨就這樣停了下來,天上的烏云被吹拂開來,露出極高極淡極清遠的天空,除了街巷里和青磚里的雨水濕意,一切回復了尋常。

    京都的百姓們今天看著如此令人震驚的一幕,卻沒有人敢議論什么,沉默地順著各處街口散開,宮門前的那些官員們面面相覷,竟是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做什么好,陛下已經回宮,小公爺抱著老院長的屍身離開,這漫地流著的雨水也沒有匯成一個主意,讓他們好生惘然。

    千年奔襲趕回京都,一路上范閑與五百黑騎已經違逆了無數條慶律和監察院院規,更何況他突入京都時,隨手刺死了那么多朝廷官員,再加上當著陛下的面大鬧法場,依理論,這怎么也是無法寬恕的大罪,然而陛下沒有開口發話,誰能治范閑的罪,誰敢治范閑的罪呢?

    便在此時,胡大學士從皇宮城頭上走了下來,諸多官員紛紛向他行禮,今日這位大學士一直保持著沉默,他看著木台上被秋雨沖洗的極淡的那些血痕,眉尖忽然抽搐了一下,回頭望去,只見似乎在瞬間蒼老了十幾歲的前任學士舒蕪沿著城腳落寞地離開,沒有與這些人打一個招呼。

    胡大學士的心頭微黯,卻知道自己不能被這種情緒所控制,賀大人已經進宮了,自己必須在這里把后事收攏清楚。他的目光緩緩地在六部三寺三院的官員臉上掃了一眼,平靜說道:“大刑已畢。開城門,一應如常。”

    皇宮前的這些官員們聽到這句話,不由大松了一口氣。他們一直惶恐于接下來應該怎樣處理小范大人的事情。但看眼下,至少在短時間內,皇帝陛下還能控制住自己地憤怒,而不會把這樣危險的工作交給下面的臣子們處理。

    胡大學士沒有在意這些大臣地反應,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六部三寺三院里沒有看到監察院地人,這很正常,因為監察院八大處的主辦此時都被關在大獄之中。而那位小言大人似乎早就悄悄地離開了。

    不止監察院被里外配合控制住了,胡大學士的眉心閃過一絲沉重之色,他知道皇宮里也有人被控制住了,比如今天清晨最后冒死向陛下進諫求情的寧才人和靖王爺,此時都被軟禁在皇宮之中,還不知道情況如何。

    而且范家小姐昨天夜里替陛下療傷之后,似乎也一直沒有出來。想到這些事情,想到如今還在監察院之外駐守的萬名慶國精銳部隊。胡大學士的心頭寒意大作,知道自己必須馬上找到范閑,對這位有實力、有膽量與皇宮硬抗的小公爺說一些什么。

    正午的陽光,熾烈地照耀在京都外地那條流晶河上,河水清冷。只是略暖了暖,並沒有升起什么快活的霧來。河水對面是一座遺世獨立的雅院,灰白牆,青黃竹,寒意逼人。瓦片上的水被曬成一片一片的濕痕。卻多了些時光倒轉的暑意。

    便在這初秋悶暑意中,一輛黑色的馬車從流晶河畔那條竹轎上疾駛而過。穩穩地停在了別院的門口。

    這間別院正是葉輕眉當年地居所,長公主的死地,范閑曾經對河數拜的地方。自葉家事變后,便被皇室收入內庫產業之中,成為了一間別院,只是這么多年來,皇帝陛下極少來此,而且也沒有哪位娘娘皇子敢不長眼地要求來此暫居,所以竟是一直空了二十余年,只是三年前,長公主籌謀京都事變時,不知出以何種情緒考慮,在此暫居了數日。

    正因為此間別院幽靜少人來,而且因為這間別院所承載的歷史陰寒味道,讓所有人都有些敬而遠之的沖動,所以內廷對于這里地照看並不如何用心嚴苛,只有四名皇室護衛常駐于此。

    看著這輛黑色馬車無視別院外的皇家印記,這樣直接地沖了過來,這幾句護衛面生異色,走上前去,卻還沒來得及說什么,便被黑色馬車后面湧過來的一群人用弩箭制住,繳械被縛。

    一名監察院官員走上前去,沉默地將車簾拉開。

    腳步聲微響,渾身雨水,滿臉蒼白的范閑抱著陳萍萍的屍身從馬車上走了下來,身上地雨水順著他地貼身黑衣與懷中老人身上那件監察院官員往下滴著,發出嗒嗒的聲音。

    太平別院地門開了,范閑沒有看這些部屬一眼,肅然地走了進去,咯吱一聲,大門在他的身后緊接著被關閉,那些監察院的官員馬上分別散開,控制住了這道竹橋頭所有的要害位置,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過了一會兒時間,只聽得一陣急促中帶著絲雜亂的蹄聲響起,數百名疲憊不堪的黑色騎兵,順著流晶河那邊的官道駛了過來。

    緊接著,又是一陣如雷般的馬蹄聲在更遠一些的地方停了下來,不知道是京都守備師還是禁軍的部隊。

    最后是一輛黑色的馬車駛了過來,就停在了竹橋的對面,馬車上走下來一位滿臉冰霜的官員,正是言冰云。他沒有過橋,只是靜靜地看著橋那頭別院門口的監察院官員。

    那些跟隨范閑來到太平別院的監察院官員,除了幾名散布于京都中的啟年小組成員之外,大部分都是一處的官員。言冰云如今在宮中的幫助下,暫時控制住了監察院方正陰森建築的形勢,卻無法將監察院八大處全部控制,尤其是一處。

    范閑當年獨一處何等強硬風光,一處的官員們都把范閑當成是祖宗看待,今日皇宮前那一場大戲落幕。當范閑抱著陳萍萍的屍身離開宮前廣場后不久,一處的官員便駕著黑色地馬車接應到了他。

    言冰云瞇著眼睛,看著橋那頭的同僚們。對于范閑在院內。尤其是在一處內所擁有的崇高威信並不感到異樣。他只是覺得奇怪,陛下也派了人盯著一處,消息並不暢通,范閑剛剛回到京都,這些一處地官員怎么知道地?而且還如此巧合地接應到了他,這實在有些令人想不通。

    言冰云並不知道,范府里面那位年輕的女主人,在陳萍萍行刺皇帝消息傳出來后的第一時間就做出了反應。她提前就已經為自己的夫君做好了准備,一直暗中與一處保持著聯系,當范閑單騎闖法場時,一處的人就已經開始動了起來。

    而至于那幾百名疲憊不堪卻依然不容人輕視的黑騎,則是領了范閑事先的命令,定好了在太平別院集合。范閑入京之前想的清楚,不論自己能不能救回老跛子,大概自己這些人。總是需要在太平別院見面。

    言冰云站在橋頭沉默許久,整肅了一下自己濕漉漉地官服,一個人向著橋上走去,吱吱聲音不停響著,他終于走到了橋的那頭。在一處官員密探們警惕仇視不屑的目光行了一禮,沉聲說道:“四處言冰云,求見院長。”

    范閑不知道言冰云此時已經出現在太平別院之外,但他能想能肯定有人要來見自己,要來勸說自己。他甚至能夠准確地了解到。自己從京都里一步一步走出來。不知道有多少人跟在自己的身后,不知道有多少慶國的精銳部隊。此時正集結在太平別院的外面,等著勸說的成功……或是不成功,這都是那位皇帝老子的意旨吧?

    但他沒有考慮這些,也懶得考慮這些,他只是覺得自己很累,很疲憊,體內很空虛,那些往常充沛如山水地真氣,似乎在先前那聲哭嚎里都吐了出去,胸里的濁氣吐了出去,真氣也吐了出去,剩下的只有空虛。

    范閑覺得自己的腳步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沉重,自己的身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虛弱,自己懷里那個老人明明很輕,可是怎么越來越沉重?重地自己快要抱不住了。

    微濕的發絡搭在額頭上,他抱著陳萍萍行過草坪,行過那枝花樹,行過那方圍成的小湖,來到了一個僻靜的地方,牆上有花,他輕輕地摘了一朵瑟縮開放著的小黃花。

    然后他伸手在花牆一角里輕輕摁動了一下,只聽得咯吱幾聲響動,地面上緩緩出現了一個洞口,有石階往下探去,並不太遠,此時天上地陽光完全可以映射到下方干爽地石板。

    太平別院里有密室,想必對于當年那些老人來說並不是祕密,就連當年年紀還小的長公主,也曾經在別院里找到了一個。當年葉家事變之后,皇帝應該也來別院查探過箱子地下落,只是他沒有找到,加上對這個院子一直有些異樣的情緒,所以一直沒有再來過。

    而對于范閑來說,這個密道很熟悉,因為很多年前打開那個箱子后,五竹叔便曾經帶著他來到太平別院,沿著這個通道下去,找到了那把燒火棍最需要的子彈。

    一步步地往下走,似乎要走入幽冥,其實也只不過是個離地約三丈的密室,室內干爽干淨,沒有別的什么陳設寶物,只是有幾個椅子,還有幾副棺木。

    范閑單手搭在棺木一緣,微微用力,將棺蓋掀開,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懷中老人瘦弱的身體放進去,取了一個小瓷枕很小心地墊在了他的后腦,看了看棺木內的絲綢,范閑微微偏了偏頭,沒有替他蓋上。

    陳萍萍雙目緊閉,赤裸的身體上只蓋著范閑脫下來的那件監察院官服,范閑站在棺木旁邊靜靜地看著他瘦削的兩頰,深陷的眼窩,忽然覺得這身全黑的衣裳,比那些華美的絲綢更適合一些。

    那件全黑的衣裳是監察院官服,從范閑身上脫下來的,自然是監察院院長的制式,在范閑看來,陳萍萍此生難以言斷。但想必對方是喜歡以監察院院長地身份死去。

    范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棺木旁邊看著沉睡中的陳萍萍,想著先前在法場上,在秋雨中。這老人似乎就是在自己的懷里漸漸睡去。睡去之前他緊緊握著自己地手,應該不會害怕吧?

    看著那張蒼老而蒼白地臉,范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很小的時候,這位喜歡用羊毛毯子搭在膝上的老人,讓費介老師來教自己,讓自己學會在這險惡的世界上保護自己的能力,讓自己從很小的時候便熟悉監察院里的所有條例架構。大概從自己生下來的那一天開始,老人就已經想好了,要將他最視若珍寶地監察院留給自己。

    范閑想到了自己第一次看見陳萍萍時的場景,那是在監察院那間陰暗的房間里,明明兩個人是第一次見面,可是自己看著輪椅上的那個老跛子,卻像是看見了一個許久沒有見到的長輩,一股天然而生的親近就那樣盈繞在二人的心間。那一日范閑低下頭去。輕輕地抱了一下瘦弱的陳萍萍,貼了貼臉,就如今日抱了一抱,貼了貼臉。

    在淺池畔觀魚論天下,輕弄小花。在陳園里兩輛輪椅追逐而舞,大概再也不可能重現了吧?不能再想了,范閑緊緊地閉上了眼,旋即睜開眼,低身將手中拈著地那朵瑟縮小黃花。輕輕地拈在了陳萍萍的鬢間白發中。

    沉默了許久。范閑沒有再多說什么,將棺木的上蓋合上。從旁邊拾起備好的大釘,對准了棺蓋的邊縫,然后運功于掌,一記劈下。

    接連數聲悶響響起,范閑沉默地一掌一掌地拍著,將所有地大釘全部釘了下去,將整副棺木釘的死死的,將那個老人關在了另一個世界中,一個與自己再也觸不到的世界中。

    做完了這一切,范閑看著這副黑色的棺木開始發呆,這只是暫時地處置,總有一日,范閑要將老人送回他地故鄉,或是一個沒有人知道的清山秀水處,而不會讓他永遠地留在這座黑暗地京都附近,雖然這里是太平別院,陳萍萍想必也很喜歡在這里生活,但是這里依然離京都太近,離皇宮太近。

    范閑的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覺得無窮無盡的倦意和疲憊開始湧上心頭,他在身旁的高腳木椅上坐下,雙腿踩著椅邊,將頭深深地埋在雙膝之中,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邊。

    右手掌上被釘子割破的痕跡開始流血,血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范閑就這樣埋著頭坐著,不知道坐了多久,多久,頭頂太平別院草坪上積著的雨水開始順著石階流了下來,打濕了一層一層,冰涼了一層一層。

    陽光在天上緩緩地轉移著,地下暗室里的光亮也在忽明忽暗,不知道是光線的角度還是云度的厚薄帶來了這一切。一絲聲音傳入了范閑的雙衛,他緩緩地從雙膝間抬起頭來,走了下椅子,又看了一眼那副沉默而黑暗的棺材,沿著已濕的石階走了上去。

    一聲異響之后,石室上面的密門被緊緊地關閉,再沒有一絲陽光和一絡流水可以滲透進來,此地回復平靜與黑暗。

    范閑沿著圍湖旁邊的草中小道往太平別院的門口走,待走到離木門不遠的地方,便聽到了一處下屬低沉的稟報聲。范閑冷漠的臉上閃過一絲復雜的表情,輕聲說了一句什么,便在院內的一截斷樹上坐了下來。

    木門開了,言冰云走了進來,站到了范閑的身前,低著頭,許久沒有說話,或許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從宮里開始有動靜的那一天開始說,你應該從頭到尾都在參與,那我不想遺漏任何的細節。”范閑疲憊地坐在斷樹根上,右手搭在膝上,面色有些不健康的白。

    言冰云看了他的右手一眼,發現在流血,心頭微微一震,卻也沒有過多的言辭解釋,而是平靜說道:“初二時,我被召進宮中。得了旨意,便開始安排。至于賀大學士在達州緝拿高達,以及陛下借此事將院長留在達州。再用京都守備師擒人。我只是知道大概,並不知道細節。”

    “告訴我你所知道的細節。”

    言冰云看著低著頭的范閑,發現今日的小范大人與往常任何時刻都不一樣,他的面部表情是那樣地平靜,平靜的令人心悸,完全不像是一個正常人應該有的反應。

    從那日清晨京都守備師護送著黑色地馬車入京,再到皇宮里御書房里地爭吵,再到陛下身受重傷。再到陳萍萍被青瓷杯所傷,被下了監察院大獄,言冰云沒有隱瞞任何細節,甚至連其中自己所扮演的丑陋角色,都清清楚楚地交待了出來。

    范閑沉默了片刻,緩緩抬起頭來,看著他說道:“那你這時候跟著我做什么?是想把那個老跛子拖回去再割幾刀?還是說非要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言冰云在他的面前不需要控制自己的情緒,臉上現出一絲絕非作偽的悲痛之色。沙啞著聲音說道:“下官必須來見院長您,我要保証您不會發瘋。”

    “什么是發瘋?造反?”范閑唇角微翹,笑聲中寒意十足,“別院外面那些京都守備師和禁軍的軍隊,難道不就是用來做這件事情的?”

    此時別院之外隱現煙塵之意。明明剛剛落了一場秋雨的大地,卻現出燥意來,誰知道太平別院外面究竟埋伏了多少軍隊,多少用來壓制范閑地高手。

    言冰云強悍地控制住自己的心神,望著范閑冷漠說道:“不管怎么說。老院長已經去了。你再如何憤怒,也改變不了這一切。就算你能逃出京都。又能怎么辦?不錯,鄧子越在西涼,蘇文茂在閩北內庫,夏棲飛在蘇州,啟年小組的干將,院內最有實力的官員密探,都被我支了出去,灑在了大人你控制最嚴的地方,你一旦離開京都,可以重新收攏監察院六成的力量,可是……你又能做些什么?”

    范閑冷漠地看著他,根本一言不發。

    “好,如今你是東夷城劍廬之主,手底下有無數劍客為你驅使,再加上此時大殿下領駐在東夷城的一萬精兵,可是……那一萬精兵可不見得大殿下能夠完全控制,退一萬步講,大殿下難道會因為你,或者因為老院長就反了陛下?”言冰云的嘴唇有些干燥,嗓子有些充血,卻依舊強硬說道:“世子弘成在定州,他是你地至交好友,可就算他為你起兵,那些定州軍肯聽他的?”

    “不得不說,現如今這天下,也只有你有實力站在陛下的對立面,但是……你依然不是陛下的對手。”

    “說完了?”范閑微瞇著眼睛看著他,疲憊地搖了搖頭,說道:“你要說服我,難道不應該拿出陳萍萍給你留下的親筆信?”

    言冰云身體一震,他本來以為自己這些天在監察院內部做地事情,一定會激怒范閑,卻沒有想到對方從一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查知了一切。

    范閑看著他:“然而就算你拿出來我也不想看,不外乎是為了照顧所謂大局,為了防止監察院一時失控,被陛下強力抹除……所以你必須成為陛下的第二條狗,將這個院子強行保留下來,為了取信于那個男人,你必須做出一些事情。”

    “我知道你不好受,不舒服。”范閑看著微微失神的言冰云,冷漠說道:“可是這是你自討的,以為這有一種忍辱負重地快感?錯,你只不過還是腦子里進了水,陳萍萍他想怎么做,你就聽他怎么做?他要你殺了他,你也殺了他?”

    “老院長是替監察院數千兒郎地性命考慮,為這天下的百姓考慮。”言冰云聲音微啞說道:“我就算受些誤解,成為院中官員地眼中釘又如何?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天下大亂?“

    “天下為何亂不得?為天下百姓考慮?”范閑忽然怪異地笑了起來,笑聲里夾著咳聲,咳出了幾絲血來,“這些天下的百姓有幾人……為他們考慮過?”

    “我不原諒你。”范閑靜靜地看著言冰云,說出來的每個字卻都是令人不寒而栗,“一切為了慶國,一切為陛下,一切為了天下,這是你的態度,卻不是我的態度,為了我在意的人,即便死上千萬人又如何?而你沒有替我做到這一切……所以,我不原諒你。”

    言冰云知道范閑溫柔的外表下,是一個愛恨極其強烈的心,他沉默許久后,忽然開口說道:“我不需要任何人原諒,老院長的選擇和我的意見一致,所以我這樣做了,為了慶國,我什么樣的事情都能做出來。”

    “很好,這樣才可能成為陛下的一位好臣子,因為對那些死老百姓來說,他可能是個不錯的皇帝。”范閑緩緩站起身來,“但對于我來說,他或者你,都不是可以投注一絲信任的人,因為在你們的心里,都有比伙伴更重要的東西。”

    “靖王爺和寧才人被軟禁在宮里,范家小姐也在宮里。”言冰云忽然感覺有些冷,急促地開口說道。

    范閑回答他的聲音很嘲諷很冷漠:“對陛下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看著范閑邁著疲憊的步子向木門處走去,言冰云的心臟忽然猛地一緊,一股難以抑止的恐懼湧上心頭,這不是為自己恐懼,而是擔心范閑,大聲吼道:“你要去哪里?”

    范閑的手放在木門上微微一僵,沒有回頭,疲憊說道:“回家睡覺。”

    走出了太平別院的木門,看著橋頭如臨大敵的監察院一處官員,看著橋那邊已經強抑著疲累,勉強集成一個防御陣形的數百風塵僕僕的黑騎,范閑在心里嘆了口氣,橋的那邊,青黃秋林的那頭,皇帝老子用來壓制自己的軍隊,又豈是自己匆忙帶回京的這些部屬所能抵抗。

    明亮的太陽晃了他的眼睛一下,他這時候才感覺到疲憊和悲傷原來對人類的傷害竟然能夠大到如此大的地步,他腳步虛浮地走過了竹橋,對著在這樣緊張時刻依舊拼死追隨自己的部屬們輕輕下達了幾道命令。

    黑騎副統領和一處的那些官員沉默許久,卻也知道小公爺是在為自己這些人的性命考慮,不再多言,齊齊單膝跪于地,不知跪的是面前的這位年輕院長,還是埋身于太平別院里的那位老院長。

    一跪之后,數百人混雜一處,順著美麗而安靜的流溪河向著西方退去。一直沉默跟在范閑身后的言冰云眼神復雜地看了那些人一眼,隨著他走過了橋,走上了官道,然后看見了官道那面遍布田野,全甲在身的數千騎兵,這些騎兵密密麻麻地排著,聲勢煞是驚人。

    范閑面無表情地看了一下這些強大的武力,雙手負在身后,緩緩地走了過去,在無數雙警惕的目光中走到了那名大帥的身前,沙啞著聲音說道:“把斥侯和追兵埋伏都撤了,我要我的人一個不傷。”

    葉重微微瞇眼,眼中寒芒微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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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天子 第一百零四章 長睡范府不願醒

    堂堂慶國樞密院正使,陛下以下軍方第一人,葉重大帥親自率領精兵來到太平別院之外,負責彈壓以及監視控制范閑。不得不說,慶國朝廷和皇宮對于范閑,保持了極高的尊重和警惕,這種尊重和警惕表現在實力上。

    范閑的面色憔悴微白,一道一道顏色有些渾的痕跡在他俊秀的臉上顯得十分醒目,應該是雨水和這千里煙塵混成的烙印。他看著馬上葉重微寒的目光,整個人卻顯得有些木訥漠然,似乎像是沒有見到葉重本人與這數千名全甲在身的騎兵。

    實力到了范閑和葉重這種程度的人,自然知道在平原之上,大概再強大的高手也無法逃脫數千精銳騎兵的追擊,除了已經晉入了大宗師的境界,然而此地尚在京都城郊,密林清河宅院依然密集,范閑若真舍了京都里的一切,一轉身如巨鳥投林遁去,只怕這數千精兵還真一時半會兒抓不到他。

    只是皇帝陛下下旨讓葉重親自領兵處置此事,自然也是想到了這一點,在這數千精銳騎兵之中,還有許多軍方的高手,最關鍵的,則是可以與范閑正面硬抗的葉重,這位慶國極少數站在九品之上的強者。

    范閑微微瞇眼看著馬上的葉重,忽然心頭微動,想到了另一椿事情,不由自嘲地笑了起來。

    天下最初三國,以九品高手的數量,當然是東夷城最多,但是慶國以刀馬征天下。高手也是層出不窮,尤其是七八品之間的強者最多,便是晉入九品的強者,當初在京都里細細盤算,也有數人。

    然而這一切都成為了歷史,聚集了最多七八品高手地虎衛,因為慶帝對于前任戶部尚書范建的警惕。而全部祭了東夷城那柄凶劍。而軍方的強者。則在三年前的京都叛亂中死傷殆盡,尤其是秦業父子二人全部死在皇宮之前,再加上殞落在大東山的洪老公公,慶廟先后死去的大祭祀和二祭祀……

    慶國的頂端高手因為皇帝陛下地謀略與多疑,不知不覺地在消減著,到如今竟然出現了一個極大地空白,以至于如今為了壓制范閑這位九品上的人物,竟是無人可派。必須要派出軍方第一人葉重親自前來。

    “小公爺還能笑出來,這令本帥十分意外。”葉重已經緩緩斂了眼中的寒意,平靜說道。

    “本官只是在想一個問題,若連你和宮典也死了,陛下他……身邊還能有什么值得信任的強人呢?”范閑唇角微翹,沙啞著聲音說道。

    葉重心頭微顫,知道范閑一眼便瞧出了如今慶國武力方面的缺陷,雖然慶國鐵騎依然天下無雙。不論是定州軍,燕京大營,還是散于諸邊當年本屬于大殿下統屬的征西軍舊屬,放在沙場上都是虎狼之師,然而如果論起小股精銳在強者帶領下的正面對沖。慶國卻再也難以找出值得依賴的高手了。

    “天下強者,皆在我手中。”范閑看著葉重,緩緩開口說道:“我不理會陛下先前對你發出地旨意是什么,我只知道,如果你不馬上撤回派出去的斥侯和騎兵。一定會出現很多你不想看到的場面。”

    天下的強者。皆在我手中,這是何等樣狂妄的一句話。天下之土莫非王土。天下之臣,莫非王臣,慶帝身為天下最強大的帝王,本應擁有天下大多數強者的效忠,然而時轉勢移,不論是運氣還是巧合,葉重都不得不承認,天下真正強大的高手,大部分都已經落在了范閑地手里。

    雖然葉重並不知道懸空廟刺殺的真相,但先前法場上的那一幕讓他確定,監察院里真正的高手,比如那位神祕的六處主辦,傳說中四顧劍地幼弟影子,一定唯范閑之命馬首是瞻。

    最關鍵的是劍廬十三徒,除卻已經出任東夷城城主的云之瀾外,還有十一位九品。

    “陛下對小公爺並沒有明確的旨意下來。”葉重沉聲說道:“但是那些黑騎和隨你出京的一處官員……觸犯慶律,行同謀逆,你認為朝廷會留下他們地性命“是我要保他們地性命。”范閑有些疲憊地低下頭,覺得在這里和葉重談判實在是有些累,緩緩說道:“你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做,陛下如今正在憤怒中……聽說他也受了傷,這時候下的旨意只怕並不怎么明智。”

    “我很困難才控制住自己地情緒,我想你也不會願意真的把我逼瘋了,我一旦瘋了,對你對我,對這大慶朝的官員百姓,甚至對宮里那位,都沒有任何好處。”范閑佝僂著身子,搖著頭說道:“你知道我的底線是什么,從老跛子開始,一直到我,我監察院的風格就是護短,就是不容自己的人被傷害。”

    “我明白,但這是抗旨……”葉重靜靜地看著范閑額上凌亂的頭發,“我是慶國的臣子,對于一切違律叛官,有緝拿捕殺他們的義務。”

    “不要說這些沒用的話。”范閑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這時候並沒有什么別的人在,你如果想保定州軍千年平安,最好趕快下決定。”

    葉重與范閑此時遠遠地站在騎兵的前方,沒有人能夠聽到他們的對話,就連一直跟著范閑的言冰云,都安靜地站在那輛黑色馬車的旁邊,沒有上前。

    葉重沉默地思考了很久,說道:“就算我此時放他們一馬,但是你手底下的那些黑騎已經精神損耗到了極端,不論你是讓他們去西涼投弘成,還是去東夷城投大殿下,這沿路各州各郡的駐兵……”

    話到此處,葉重忽然停頓了下來,在心里嘆了一口氣。深知內情的他自然知道朝廷這些天來地安排,在情報之中,明明范閑前些日子還遠在燕京之外,誰知道今天居然就趕回了京都。一念及此,這位慶國軍方強者的心里便忍不住生出震驚之意,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范閑是怎樣飛渡千里關山。帶著那數百黑騎趕回了京都。

    “只要你不親自出手。那些州軍不可能攔住我的人。”范閑沙著聲音說道:“只要我肯隨你走,陛下也不會憤怒于你的放水。”

    葉重沉默了許久之后,忽然開口說道:“也對,只要你肯回京,陛下的怒氣就會消減許多。”

    “看,這不是很簡單的事情嗎?”范閑面無表情地說完這句話,便轉頭而走,直接走進了言冰云帶著的那輛黑色馬車里。放了車簾,閉上了雙眼,開始養神。

    馬車微微顛動,開始在官道之中前行,數千慶國精銳騎兵似是護送,似是押管,隨著這輛黑色地馬車向著京都方向緩緩前行。

    又入正陽門,又行于清靜而肅殺地大街上。馬車里一直閉目養神的范閑忽然開口說道:“是要入宮嗎?”“不是。”葉重騎于馬上,挺直著並不如何高大的身軀,平靜回道:“陛下沒有下旨,只是不准你出京。”

    “很好,那我回家。”范閑重新閉了起雙眼。輕聲說了一句,負責駕馭馬車的言冰云面色微凝,一拉疆繩,順著鹽市口的那條岔道向著南城的方向駛去。

    四周暗中有些人物緊緊地跟著這輛黑色的馬車去了,葉重屬下的騎兵隊也分了一拔人趕了上去。而葉重本人卻是駐馬于街口。沒有什么動作。

    街上已有行人,雖然秋雨之中法場上地那一幕已經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但畢竟那是遙遠的事情,並不如何能夠真切地影響到百姓們的生活,所以京都的生活隨著一場秋雨的停止便回復到了平常之中。

    那些在檐下路畔行走的路人們,早已經被軍士們驅趕到了大街的兩旁,他們木然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那些被軍士們包圍著的黑色馬車,很簡單地便猜到了馬車里那位大人物地真實身份,一時間眼神里閃過緊張、興奮、不解、憂慮諸多神色。

    葉重立于馬上,滿臉漠然地看著那輛黑色的馬車向著南城的方向緩緩駛遠,心里覺得異常沉重。按理講,把范閑捉回京都,嚴禁此人出京的旨意已經辦到,可是他的心情依然無法輕松,一方面是在范閑赤裸而平靜地威脅下,他不得不放棄了追擊那些縱橫于慶國沃野間的黑騎和那些膽敢與陛下旨意相抗的監察院一處官員,呆會兒進宮之后,不知道將迎來陛下怎樣凶猛的怒火,而壓在他心頭最冰冷堅硬沉重的石頭,卻是這一路上范閑所表現出來地神態。

    葉重清楚,不是自己把范閑抓回了京都,而是范閑跟隨自己回了京都。令他心寒地是,范閑根本沒有入宮面見陛下的意思,不論范閑是憤怒指責陛下,還是向陛下解釋一些什么,其實都比范閑此時地漠然更要令人安慰些。

    那種漠然其實隱含著的是對陛下的憤怒,與壓抑著的寒意,還有那種對皇權的漠視。葉重不知道范閑為什么有膽量這樣做,但他清楚一點,陛下與范閑之間的冷戰,從這一刻才剛剛開始。

    正在療傷的陛下,或許此刻正在宮里等著自己的私生子入宮來解釋什么,咆哮什么,然而范閑……卻讓陛下的寄望和預判全部落在了空處。

    葉重緩緩低頭,想著先前在太平別院外,范閑那些平靜而有力的話語,難以自禁地黯然搖了搖頭。他在范閑冷漠地逼迫下被迫讓步,這就証明了范閑此人已經擁有了與慶國軍隊力量正面相抗的實力,而這樣的實力,無疑也讓陛下和范閑之間的關系,多了許多的變數葉重甚至可以猜到陛下和范閑的心思,陛下永遠不會主動地發旨讓范閑入宮,他要等著范閑主動入宮,而范閑卻也永遠不會主動入宮,他要等著龍椅上的那位男子開口在先。

    這便是所謂態度,心意。意志的較量,這種較量地基礎在于雙方所擁有的實力對比,更在于雙方都極為強大冰冷的心臟,究竟誰先跳動起來。

    葉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臉上的表情重又回復肅然平靜,一夾馬腹,准備入宮復命。關于這一對父子間的戰爭。不是他這個做臣子能夠插手的,當年定州軍之所以插手,那是因為陛下有旨意,而很明顯,陛下對于范閑這個私生子的態度,比起另外地那些兒子來,完全不一樣。

    身為慶國軍方首腦地葉重,只希望這一場戰爭最后能夠和平收場。或者……盡可能快些收場,不要像這兩天的秋雨一樣,總是綿綿的令人寒冷和不安。

    馬車停在了南城范府的大門口,此間大街一片安靜,府門口的那兩座被雨水打濕的石獅瞪大著雙眼,憤怒而不安地注視著四周行過來的人們。緊閉的大門馬上打開了,幾名帶著刀地府里護衛湧了出來,站到了馬車之下。

    范閑走下馬車。沒有看轅上的言冰云一眼,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四周的環境,很輕松地便看出了有許多暗梢正在盯著,大概應該都是宮里派出來的人手,不外乎是十三衙門或是大理寺養的那批人。

    而更遠處街口上那些監察院的密探還在。范閑的唇角泛起一絲溫和的笑容,在監視這方面,整個朝廷加起來,都不見得是監察院地對手,看模樣。自己掌握的那些密探。依然還在自己的手上,還沒有被皇帝掌握住。

    他走上了台階。言冰云坐在轅上嘆息了一聲,正准備離開,忽然聽到了一句話。

    “那院子我大概管不了多久了。”范閑沒有回頭,半邊胳膊被一家媳婦兒扶著,疲憊不堪又帶著絲自嘲的意味說道:“本來我也沒有管太久,不過我希望你不要再犯以前曾經犯過的錯誤,我監察院之所以是鐵板一塊,靠地不是賞罰分明,而是……護短。”

    “估計已經有很多人下獄,將來這些老家伙們也不可能再繼續在八大處的位置上呆著。”他的后背緩緩挺直,“官職擄了便擄了,但你要保証他們能夠活著,如果連他們也都死了,你再如何維護這個破院子,也就沒有任何意義,明白嗎?”

    言冰云沉默片刻,然后點了點頭,也不管范閑能不能看到。范閑嘆了口氣,在那媳婦兒的攙扶下踏入了范府高高的門檻。

    一入范府,一股熟悉地氣息撲面而來,將范閑疲憊地身軀裹入其中,讓他困意頓生,這大概便是所謂家的效力。然而范閑強行站直了身體,在石徑上行走著,甚至離開了那位媳婦兒地攙扶。

    府內四周埋著暗椿,還有護衛在肅然地行走,一切井井有條,肅殺之意十足。這便是范府的傳統,不論外面如何風雨飄搖,但內部始終是沒有太大的漏洞,三年前京都叛亂時,范府便做好了充分的准備,今日范府又已經做好了准備。

    這個傳統是自父親在時便立下來的規矩,不論是京都混亂成何等模樣,可要把范府拖下水,至少需要數百軍士的強攻。范閑滿意地看著這一切,知道婉兒做的准備極為充分,所以他也要保持自己的強悍,讓這些以自己為主心骨的范府眾人知曉,他們的少爺還沒有倒下來。

    行過花圃,來到后園,便在花廳的門口看見了那個溫婉的女子,范閑望著她極為勉強地一笑,說道:“我回來了。”

    林婉兒的眼里水霧漸起,卻是強行壓抑了下來,她也是剛從宮里回來不久,往前行了幾步,捉著范閑那只冰冷的手,甜甜笑著說道:“回來就好,先睡一覺吧,大概好幾天沒睡了。”

    “六天沒合眼,我也沒想到我能撐下來。”范閑的心里痛了一絲,勉強笑著,將身體的重量擱在妻子的肩膀上,向著臥房行去,一面行一面暖聲說道:“這兩天想必苦了你了。”

    “不苦。”林婉兒將他扶進臥房,卻發現他的手掌上有些血跡,心頭微黯,卻不敢說些什么,只是讓他在床邊坐好,然后吩咐下人僕婦趕緊打來熱水,替他洗了一把臉,又將洗腳的黃銅盆擱在了他的腳下。

    林婉兒坐在小凳子上,替他脫了鞋襪,這才發現數日來的辛苦奔波,雖然是騎馬,卻也已經讓范閑的雙腳和鞋子似乎連在了一起,尤其是踏著馬蹬的腳心處,更是磨出極深的一道血痕。

    林婉兒心頭一酸,小心翼翼地將范閑的雙腳放入了熱水盆里。范閑嘆了一口氣,卻不知道是太過舒服,還是太過傷心。

    “院子外面全部是人,根本沒辦法進去。”林婉兒低著頭,一邊輕輕地搓揉著那雙腳,一面輕聲說道,這句話里的院子自然指的是監察院那座方正陰森的建築。

    “先前出京的時候,一處有些膽大的家伙跟著我出了城。”范閑看著妻子的頭頂,溫和笑道:“我知道是你通的風,我已經安排他們走了,你放心吧,至于院子那邊,至少在眼下,陛下當然不會容我聯系。”

    林婉兒的手微微僵了下,一方面是擔憂范閑,一方面卻是想著那件事情要不要說,片刻之后,她低著頭顫聲說道:“妹妹昨日入宮替陛下療傷,一直……沒有回來。”

    “正常事。”范閑早已從言冰云的嘴里聽到了這個消息,平靜說道:“陛下抓人七寸向來抓的緊,只有老跛子才沒有什么七寸被他抓,所以最后才變成今天這樣。”

    說到陳萍萍,范閑的臉黯淡了下。其實陳萍萍此生唯一的七寸便是范閑,只是這位老跛子在這樣的一個死局之中,依然把范閑割裂開了,讓陛下抓無可抓,只有最后走入了必死的僵局。

    說完這句話,范閑便睡著了,雙腳在水盆里,腦袋低在胸前,沉沉地睡去,許久沒有睡覺的他,終于在妻子的面前放松了心神,臉上帶著一絲無法擺脫的悲傷沉沉睡去。

    林婉兒輕輕地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看著那張憔悴而悲傷的臉,不知怎的悲從中來,幾滴淚水滾下。她望著范閑,心想當初那個明媚的少年,是什么時候變得如此可憐?夜,當他悠悠醒來后,發現已經又是一個黃昏,微暗的暮光從窗外透了進來,讓房內熟悉的一切物事都蒙上了一層陌生的光暈。

    窗外隱隱傳來婉兒的聲音,似乎是正在吩咐下人們做些什么。范閑不想驚動她,依舊安靜地躺在暖暖的薄被里,不想起身,或許他知道一旦自己從這軟軟的被里出來,便必須面對那些已經發生的事情和即將發生的事情。

    他目光微轉,看見床邊搭著毛巾,伸手扯了過來,輕輕地擦拭了一下眼角的垢物,緊接著看了一下自己的身上,發現體清氣爽,看來是睡著時,婉兒替自己擦過了身子。

    便是這樣簡單的兩個動作,卻牽動得他渾身酸痛難忍,這千里的奔波,強悍的厮殺,深入骨髓的悲痛,果然讓他衰弱到了極點,絕對不是簡單的睡一覺便能養好的。

    范閑靜靜地躺在床上,緩緩催動著體內的兩股真氣,尤其是天一道的自然法門,回復著元氣,目光直視繡著繁復紋飾的幄頂,暗自想著宮里那個男人,這時候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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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1-19 00:26:45
慶餘年---105章 夢中雪山,盆中血水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天下地上盡是融融地雪。不知其深其許。雪原直抵天際。不知其廣幾許,便在天際線地那頭,突兀地拔起一座極高的雪峰,直入雲層之中,就如一把倒插入天地寶劍,這座雪山極高,令人歎為觀之心生懼意,不敢親近。

  範閑低頭,發現自己的雙足踩在雪中,卻奇怪的沒有感覺到冰痛,只是很清晰地感覺到一粒一粒雪花所帶來地觸感。他覺得有些詫異。眯著眼睛往雪原正前方的那座高山望去,卻被山壁冰雪上反射回來地光刺痛了雙種精神力量讓他不去思考這個古怪地問題,而是很直接地問道:“神廟就在那座雪山裡?”

  “是啊。那裡就是人間地聖地。凡人不可觸碰地地方。”肖恩歎息了一聲,然後那張面容變成了無數的光點碎片。落在了雪地之上。再也找不到了。

  範閑蹲下身去。用發紅的雙手在雪堆裡刨弄著,似乎想把已經死了地肖恩再抓回來。繼續問些問題,然後刨了半天,雪坑越來越深。卻找不到絲毫蹤跡,反而是在漸深地雪坑旁邊。看見了一個影子。

  一個戴著笠帽的麻農人正坐在雪坑之旁,雙眼清湛如大海。靜靜地看著那座大雪山。

  “你地鞋子到哪裡去了?我的鞋子到哪裡去了?”範閑跳出了雪坑。看了一眼自己發紅地雙足。又看了一眼那個戴著笠帽的麻農人同樣的雙足,眼光透過笠帽看見了那個人的光頭。笑著說道:“我知道你是苦荷。你當年也來過神廟。你和肖恩都吃過人肉。”

  坐在雪地上地苦荷笑了笑。說道:“神廟並不神聖,只是一座廢廟而已。”

  “可是世人都知道你對神廟無限敬仰,曾經跪於廟前青石階上數月,才得天授絕藝。”

  “可是你知道事情地真相並不是這樣。”苦荷轉過頭來。平靜地看著範閑說道:“這世上哪有不可戰勝地力量?”

  說完這句話。苦荷便消失了,就像他從來沒有出現過,轉瞬間。就在苦荷消失地地方。那個矮小的劍聖宗師忽然出現了。瞪著一雙大眼,對範閑憤怒地吼叫道:“我地骨灰呢?我地骨灰呢?”

  範閑悚然一驚。這才想到自己似乎忘了一些什麼事情,自己似乎答應過四顧劍。如果要去神廟的話。會把他地骨灰帶著。灑在神廟地石階上。讓他去看一眼那個廟裡究竟有什麼樣了不起的人物。

  範閑苦惱無比。說道:“那座山那麼高大,那麼冰冷,我根本都靠近不了,就算帶著你的骨灰也沒有用。”

  “這是藉口!”四顧劍憤怒地咆哮道:“這只是藉口!”

  然後四顧劍一劍刺了過來,卷起一地雪花。漫於天地之間。曼妙絕美無可抵禦,範閑面色一白。拼盡全身地氣力,他的雙足拼命地踩踏著綿軟的雪原,向著前方那座仰之彌高。似乎永遠無法征服的雪山沖去。

  然後他看見一個黑點正在緩慢而堅定地向著雪山上行去。範閑大喜過望,高聲喊叫道:“五竹叔,等等我。”

  蒙著黑布的五竹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任何聲音,依然只是冷漠而堅定地向著山上走去。而範閑身後的那一劍卻已經到了。劍花只是一朵,卻在轉瞬間開了無數瓣,每一瓣劍花割下了範閑胸腹處一片血肉。

  無窮無盡地痛苦讓範閑慘嚎起來。他僕倒在地,身上地血水流到雪地之上,馬上被冰成深紅色的血花,就像是名貴而充滿殺伐之氣的瑪瑙。

  範閑看著五竹叔向著大雪山上走去。那座雪山依然是那般的高大和冰冷,他感受著心臟處傳來地難以忍受地痛苦。感受著腦海裡充斥著的絕望與畏懼。

  然後他醒了過來。

  範閑一聲悶哼,從床上掙扎著坐了起來,渾身虛汗,打濕了所有的內衣。他下意識裡摸了摸自己地胸口。發現除了有些酸痛之外。並沒有真地被割下無數片肉來。

  此時已經入夜。看來先前暮時醒來後。他靜靜看著床頂,然後又睡著了,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做了這樣一個惡夢,那些曾經在這個天下灑播著風采地絕頂人物,一個一個地出現在他地夢境中。告訴他關於那座雪山地故事。然後勸說他。鼓勵他。離棄他。

  範閑沉重地喘息著,抹了一把額頭上地冷汗。怔怔地看著身上地棉被。想到了夢境裡的那座大雪山,依然不寒而慄。他知道夢境裡地大雪山在現實地世界裡代表著什麼。他也知道那個男人其實比那座大雪山更強大,更冷漠,然而雪山在前,自己總是要去爬的。

  皇宮禦書房內。皇帝陛下緩緩睜開眼睛,醒了過來。他看著身周案幾上的燈火,才知道此時已經入夜了。他的眼神有些冷漠,有些異樣。因為他先前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站在一座孤伶伶地雪山之上。享受著山下雪原中無數百姓的崇拜與敬仰,然而他身邊卻一個人沒有。就像那座雪山一樣孤伶伶地。

  那些百姓都快要被凍成僵屍了,被這樣地生物崇拜著,或許也沒有太多地快意可以攫取。皇帝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想到那些在夢中冷漠望著自己地眼睛。那些熟悉地夥伴的眼睛,許久沒有言語。

  “朕要燙燙臉。”皇帝開口說道。

  一直守候在旁的姚太監佝身應命,推開了禦書房的門,離開之前輕聲宴道:“葉重大人一直在前殿等著。”

  皇帝沒有說什麼,有些厭煩地揮了揮手。禦書房地門便被關上了,慶國皇帝陛下雖然在後宮裡有自己地宮殿,但是這麼多年來,他勤於政事。加上精力過人。也習慣了在禦書房內熬夜審批奏章,此間安置好了一應臥具。所以他極少回殿休息,而是經常在禦書房內過夜。

  如果說慶帝地生命有一大半時間是在禦書房內度過。倒也不是虛話,平日入夜後。這座安靜的書房內。除了皇帝之外。便只有他最親信地太監能夠入內,當洪公公死後。洪竹失勢之後,能夠在晚上停在禦書房內的人,就只有姚太監了。

  然而今天這間安靜的禦書房內還有一個女子。這位姑娘間眉宇間有一股天然驅之不去地平靜之意,面容清秀,穿著一件半裘薄衫。安安靜靜地坐在軟塌對面地圓墩上。她的腳邊還放著一個箱子。

  皇帝看了這位女子一眼,溫和說道:“這兩天你也沒怎麼休息,呆會兒去後宮裡歇了吧。”
范若若平靜施禮。沒有說什麼,自從前天午時被接入宮中。替陛下療傷之後。她地行動便受到了極大地限制,雖然沒有人明言什麼,但她知道,自己必須留在宮裡。

  這兩天裡,皇帝陛下一直將她留在身邊,哪怕是在禦書房裡視事,以及下屬回報與范府相關地情報時,範若若都在旁邊靜聽,皇帝陛下似乎也並不怎麼避著她。

  皇帝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很輕易地便從這女子眉宇間平靜之中看出了那絲深深的憂慮。他知道她在憂慮些什麼,很奇妙地是。這兩天皇帝將范家小姐留在身邊。不僅僅是為了壓制範閑,也不僅僅是因為範若若要替他療傷。而是皇帝覺得。這個侄女輩地丫頭。這種清爽淡漠地xing情,實在是很合自己地脾氣,而且與她隨意聊天,不論天文地理還是天下各色景致,範若若總能搭上皇帝陛下一句兩句。

  “不用擔心什麼。”皇帝輕輕地咳了一聲。雖然範若若妙手回春,已經取出了他體內大部分地鐵屑鋼珠,便是畢竟陳萍萍那輛輪椅雙轟的殺傷力太大。沒有人知道。他受地傷其實極重。

  慶帝是位大宗師,所以他能活下來。如果換成其餘任何人。只怕早已經死在了陳萍萍地雙槍之下。

  “安之……你兄長,對朕有些誤會,待日後這些誤會清楚了。也就沒事了。”皇帝陛下不知道為什麼,似乎不想看見范家小姑娘憂慮。大逆他性情輕聲解釋道。

  而這也確實是皇帝地真心話。在他看來,安之此人向來是個極重情義之人,陳萍萍慘死。難免會讓他一時想不通。一時轉不過彎來,日後若范閑知曉了陳萍萍對李氏皇族所種下的那些大惡因。曾經對范閑施過那麼多次毒手,范閑自然會想明白。

  “陛下說地是。”范若若低頭應是。

  皇帝的表情變得有些陰沉起來,他不喜歡范家姑娘此時說話地口氣。許久之後,他卻沒有發作,只是緩緩閉上了雙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說道:“安之已經睡了一天一夜了,看來這一路上他著實辛苦。”

  範若若抬起頭來。輕輕咬著下唇。看著面前這位自己無論如何也看不透深淺的皇帝陛下,根本不知該如何接話,兄長此時在府中長睡於榻上,想必也不可能睡的安穩。而陛下這句話。究竟代表了怎樣地情緒?

  “和朕說說你當初在青山學藝地情況。朕倒是從來沒有踏入過北齊地國土。這一直是朕的遺憾。”皇帝很自然地轉了話頭,不知為何。他還真是很順著範若若地心意在走,知道如果談論京都地事情,範府地事情。會讓這位姑娘家生心寒意。

  “當然。再過不了多久。朕便可以去青山親眼看一看。”皇帝微微笑了起來。

  范若若恭敬應道:“青山上地風景倒是極好的。天一道的師兄弟們也對我極好。”

  “你畢竟是我大慶子民。雖然不知道當年範閑使了什麼招數,居然逼得苦荷那死光頭收了你當關門弟子,但想必那些北齊人看著你還是不舒服。”皇帝抹了抹鬟間的白髮,隨意說道。

  范若若很自然地笑了笑,說道:“陛下神目如炬。當初那情形還確實就是那樣,不過後來老師發了話。加上海棠師姐回了山,自然就好了。”

  “說到海棠那個女子,安之和她究竟是如何處置的?”皇帝的眼眸裡閃過一絲情緒。平靜問道。

  範若若卻很明確地感覺到。皇帝陛下並不是借此事在詢問什麼,而只是很好奇於這件被天下人傳地揚揚的男女故事。她怔怔地看著皇帝陛下略顯蒼白的臉。忽然想到。這些事情都和兄長有關。而兄長卻是絕對不會和陛下談論這些事情的細節。

  這算是家長里短地談話?範若若忽然明白了。皇帝陛下只是老了,只是孤獨了。只是寂寞了。只是身為人父,卻始終得不到人父地待遇,所以他留自己在這宮裡,想和自己多說說話。想多知道一些天下間尋常的事情。想多知道一些和兄長有關的事情。

  皇帝與幼女地家常聊天就這樣平靜而怪異地進行了下去。很明顯皇帝陛下的心情好了起來,微白地面容上開始流露出了一絲難得的溫和神情。

  禦書房地門推開了,姚太監領著兩個小太監端著銅盆進來,盆內是白霧蒸地熱水。皇帝從姚太監地手裡接過熱毛巾。用余光示意範若若接著說話,然後將這滾蕩的毛巾覆在了自己的臉上,用力地在眼窩處擦拭了幾下。

  毛巾之下的慶帝。緩緩地閉上了眼。沒有人能夠看到他此刻地神情,也沒有人知道他在先前那一刻,忽然想到了昨日那場秋雨之後。自己帶著李承平回宮。小三兒被自己牽著地手一直在發抖。他看著自己的眼神裡滿是畏懼。

  像極了很多年前的承乾。

  皇帝的心裡忽然湧起了一股極冷漠地怒氣,扯下臉上的毛巾扔在了地上。深深地呼吸幾次之後,才壓抑著性子。望著姚太監說道:“怎麼這麼久?”

  姚太監跪了下來。顫著聲音應道:“先前內廷有要事來報,所以耽擱了陣時間。”

  “說。”

  “內廷擱在範府外地眼線……”說到此處。姚公公下意識裡看了一眼正怔怔望著自己的范府小姐,又趕緊低下了頭去。“共計十四人。全部被殺。”

  皇帝地臉倏地一下沉凝如冰,在榻上緩緩坐直了身子,望著姚太監一言不發。

  坐在一旁地範若若驟聞此訊,面色漸漸變白,無法釋去。這兩天她一直守在禦書房內,守在皇帝陛下地身邊。自然知道昨天午後兄長已經回京,已經回府,而且內廷和軍方雖然明面上放鬆了對範府的壓制,但是在府外依然留下了無數負責監視地眼線。

  那些眼線全死了?哥哥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難道他不知道陛下讓他安穩地在府裡睡覺。等的便是他醒來後入宮請罪?他卻偏要將這些陛下派出去的人全部殺了?難道他不怕激怒陛下?

  皇帝陛下臉上地冰霜之色卻在這一刻緩緩融化了,他地唇角微翹。帶著一絲譏諷之意笑了起來,平靜說道:“繼續派人過去。朕之天下億萬子民。難道他一個人就殺得光?”

  範府地正門大開。燈火高懸,將南城這半條街都照耀的清清楚楚。有如白晝一般,澹泊公範閑渾身是血,從燈火照不到的陰影中走了過來,在街上那些穿著官服。亮明身份人的驚恐目光注視中。緩緩走到了自家的門口。

他就在範府正門口的長凳上坐了下來,將那柄染著血水的大魏天子劍扔在了腳邊,伸出手在僕人遞來地熱水盆中搓洗了兩下,盆中地清水頓時變作了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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