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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海藍 -【最佳女配角】《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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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7 00:38:5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海藍 - 最佳女配角

她,向來都是不起眼的,
別人眼中的最佳女配角!
第一次見面,他讓她記住了他;
第二次見面,他愛上了她;
第三次見面,他陪她一起走過痛苦;
第四次見面,他知道了她隱藏多年的秘密;
第五次,第六次……
從來在他的眼中,
她就是他一個人的最佳女主角,
他一步一步地接近她的心,
讓她慢慢習慣他……
撒出去的網該是時候收回來了吧?
可,怎麼也沒想到——
那句「我喜歡你」竟然先從她的口中說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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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7 00:39:2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咖啡館「北斗七星」。

  很安靜的午後兩點半,應該是歇歇腿合闔眼緩解緩解半天勞累的時候了。

  迅速熟練地收拾了所有可以收拾的東西,北斗七星的服務生們三三兩兩地圍到某個角落,開始嘰嘰喳喳地放鬆整整一個中午的勞累。

  逐漸顯得空曠的用餐大廳裡,大浪淘沙,還在悠閒地品著茶欣賞著慢慢變涼的滿桌美味佳餚,最終只剩下最後一個。

  不對,是一桌的兩個。

  一男一女。

  年輕的男士,一看就是那種玉樹臨風、風流瀟灑、電視中越來越多、現實中卻是漸漸稀少、走在大馬路引誘懷春小姑娘們癡癡流口水的笑容燦爛的陽光帥哥。

  年輕的女士,一看就是那種——隨便往大街上丟塊磚,也能拍到三四五六七八個的壁花。

  好不容易沒有風沙、陽光溫柔而燦爛的下午,倚窗而坐,茶香緲緲,烈酒醇醇,美人當前,該是如何的一番春日閒情?

  只是仰首狂放豪飲的美人滿臉的陰鬱,很可惜地破壞了這難得的春日閒情。

  分手,拋棄,變心的戲碼,正在年輕的帥哥與年輕的壁花之間激烈地上演。

  「我到底有哪裡不好?我一心一意!我忠貞不二!我溫柔體貼!我工作穩定!我有房有車!我、我到底哪一樣不好?」咕咚!咕咚!

  滿滿的酒液,再次被用去澆愁,可是,不夠,不夠,永遠不夠!

  手指往美人空了的酒杯淡淡一點,一旁機靈的服務生立刻再次送上——啤酒一匝。

  「我要什麼有什麼,洗衣做飯樣樣精通,節儉理財是把好手!還有,難道我長得不漂亮?難道我拿不出手?難道我……」咕咚——咕咚——

  手指再點,一匝啤酒再次善解人意地登場。

  「我早就準備了鮮花美酒,準備了白金鑽戒,準備好了求婚的所有步驟!」

  咕咚——咕咚——咕咚——

  手指忙再點,只是這次指的是遠處酒品陳列架上的……北京二鍋頭。

  滿滿半斤一杯的烈性老酒被放到了悲傷又悲哀的美人眼前。

  「我甚至跑遍了市裡所有的婚紗照相館,我甚至已經偷偷做好了結婚要穿的禮服,我甚至……」

  咕咚——咕咚——咕咚——咕咚——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烈性的老酒被豪放地一飲而盡,而後驚天動地的嗆咳震動了整個用餐大廳。

  冷靜的手指再次上場,溫柔地撫上美人不斷顫抖的肩背。

  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的美人,從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身與心的桌上緩緩抬起涕淚橫流、惹人痛斷肝腸的美人臉,盈盈美目欲語還休。

  「我、到底、哪裡、配不上……她?」

  「你很好!」

  冷靜的手指利落地送上紙巾一疊,冷靜的聲音斬釘截鐵。

  「你年輕英俊,玉樹臨風!你有房有車,事業有成!你溫柔體貼——」

  「那她到底看不上我哪一點?那她為什麼要和我分手?」帥哥美男雙手拍案,如雄獅出洞。

  「你和她,緣分未到吧。」普及壁花唏噓一嘆,還是冷靜。

  「……」即將爆發雷霆之怒的雄獅無力地仰首靠上椅背,數不盡的恨水東流。

  「其實,細想起來,哪裡是你配不上她?」普及壁花還是嘆得很輕,「她雖開朗熱情,卻少了一份能為人妻子的賢淑淡定;她雖聰慧幹練,卻絕不是宜室宜家的類型;她雖——」

  「好了。」帥哥美男冷冷地推椅冷冷地起身,「現在說什麼也沒有用,既然……她不喜歡我這根草,我又何必戀她那枝花?你告訴她,我絕對不會因為她借酒澆愁,也希望她以後不要因為放棄了我而後悔終身!」

  「是!是!」普及壁花認真嚴肅地點頭。

  「……」

  帥哥美男視線依舊很冷,而後不發一語地挺直脊樑大步離去,頭也不回地回到春光明媚中。

  呼——

  她吐出長長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次的最佳女配角任務再次勝利地告終。

  招手喊來飯店的服務生,結賬,順便將……滿桌尚未動過的菜點打包。

  「段姐,這次又是幫你哪位好朋友割尾巴啊?」熟識的服務生一邊笑著與她將菜點打包,一邊與她說笑,「剛才我都聽得好牙酸啊,你們的話怎麼那麼的押韻順口啊,又不是詩歌朗誦大會!」

  「就是不想整天參加詩歌朗誦大會,才會有今天啊!」她再嘆口氣,平常形狀普通大小的眼睛到處看了又看,「哎,你們老闆呢?」

  「哦,他躲了。」服務生很順溜地回答,「我們老闆說,段姐你整天把他這原本是民族檔的特色飯店當作相親約會分手戲碼的演播場。如果是你和人家相親約會分手也就算了,可你每次都是充當人家的配角,只有主角需要配戲才偶爾登場,他鄙視你,所以交代今天不可以給你打折。」

  平常形狀普通大小的眼睛慢慢眯起來……隨便往大街上丟塊磚,也能拍到三四五六七八個的普及壁花,開始像發怒的西班牙鬥牛慢慢化身中。

  「那你也告訴你們老闆一句啊,以後可千萬不要讓我再有機會去充當他的配角,記住了啊。」

  看也不看聞言石化了的服務生,慢慢地起身,拎起兩大兜的菜點,姑娘她悠悠蕩蕩回到春天的溫柔光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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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7 00:40:0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尚庭公寓,B棟,一單元,301室

  短信上只有簡簡單單的這麼幾個字。

  瞪,用力地瞪,平常形狀普通大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只恨不能將手機屏幕上這短短的幾個字瞪到自動消失不見。

  公寓的鐵將軍被此間的居民們開開合合,合合開開,穿堂風撫過她七分褲下的小腿肚,有些心驚肉跳的癢,癢得她好想好想就此轉頭,一二三起步走,快快地離開這本不是她該來的是非之地。

  一直悠悠蕩蕩勾在左手小指頭上的袋子順著地心引力在悄悄地下墜,袋子上印著的卡通大碗粥在向著路過的男男女女老少居民熱情地打著招呼,嗨,我是東城林記的百粥小王子喔,歡迎大家有時間都來找我玩哦!

  去!她好難得的週末啊,就是因為好朋友的一通電話,外加這麼短短的十餘個字的短信,就不得不轉了兩次公交,浪費了她本應懶懶窩在自己小窩看動漫的一小時再加一刻鐘的珍貴時間,去跑去找到這熱情的百粥小王子,辛辛苦苦小心翼翼地請回這麼小小的一碗白米粥來 ——

  過分的是這麼小小的一碗白米粥竟然要了她三十塊的人民幣!

  更過分的是這辛辛苦苦小心翼翼請回來的一碗白米粥竟然還不是給自己喝的!

  最最讓她忍受不了的是,這小小的一碗粥要了她三十塊人民幣也就算了,她跑了半天的腿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喝不到嘴也可以不計較了——誰叫她和燕子是從初中就開始的好朋友好姐妹哩。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突發奇想想喝一碗傳說中本市最貴的粥,要她跑跑腿也是可以理解並全力支持的。

  可這粥,這粥,這粥……這粥竟然是她那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用來——釣——男——人——的!

  哈哈哈哈,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碗粥可以吊到一個男人嗎?一個據說有著一份不錯工作的男人……一個據說才僅僅三十歲的男人……一個據說還處於未婚階段的男人。

  反正她是絕對絕對不會對此抱有什麼信心的。

  不過她那位號稱已經談過八次戀愛、並成功地甩掉了八位帥哥的好朋友好姐妹對此深信不疑,並在突然接到加班命令飛赴公司的同時,用哀求乞求威脅要挾從電話中對她進行了將近三十分鐘的狂轟亂炸,再用簡短的十字短信,便將她從窩在小窩看動漫帥哥的幸福天堂扯到了這處冷風颼颼東西南北不辨方向的人間地獄來!

  期間她需轉兩次公交,排隊買粥費時二十分鐘,被剮人民幣三十大塊,忍受一碗什麼也沒有加的白粥在懷中與自己親密接觸數十分鐘,最後,好不容易流汗流淚到達指定地點,再被不講私情的鐵將軍拒於冷風中進行十分鐘的罰站。

  倘若這次的紅娘當成了,她段嘉必定要去天安門廣場對著五星紅旗莊嚴發誓,這輩子一定一定再也不給她身邊諸位曠男怨女單身鬼怪們充當最佳女配角,去牽線搭橋廣散紅線!

  她絕對絕對要去發誓!

  恨恨地將瞪得大大的眼從短信上收回來,再將手機往七分褲的掛兜中一塞,右手拈出一燈大師的一指神功,狠狠地往門鈴上一按——

  依、然、沒、有、人!

  好了,不是她段嘉姑娘沒有盡力哦,是上天不作美,是小燕子沒有拿粥釣到男人的福氣——

  向後轉,目標,前方五十米處的仿假山公寓出口,大步走!

  吊在左手小指上的百粥小王子乖乖地同時劃下半圓的弧度,揚著熱情的笑臉再次向過路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們拋起飛吻,嗨嗨連聲。

  小齊的《給你幸福》也同時從七分褲的掛兜中隨風飄蕩出來。

  恨恨地吸一口氣,掏出手機看也不看屏幕地按下通話鍵,重重地哼一聲:「喂——哪位!」

  「是……小姐嗎?請問你現在在哪裡?」有點啞啞的,帶著低低笑的男人聲音。

  「你、打、錯、了!」恨恨地按下結束鍵,她再狠狠地吸上一口氣。

  生平最最討厭的就是接到這種電話!

  手機再次向七分褲的掛兜塞去,小齊的《你說我笨》再次隨風飄蕩出來。

  一口氣憋在胸口。

  她的確是夠笨的!她承認!

  閉上燃起熊熊大火的眼,她緩緩吐出那口氣,微微咧一下下拉的嘴巴,睜開眼,手機慢慢舉到面前,陌生的手機號碼顯在屏幕上,她再緩緩地深吸上一口氣,按下通話鍵,輕輕應一聲:「喂?」

  「……」

  沒有聲音傳出來。

  她緩緩地吐出這口氣,再耐心地應一聲:「哪位,說話。」

  「……段嘉?」似乎有些嚴肅,微帶著沙啞。

  「是。請問哪位?」緩緩地一吐一吸,呼吸在她慢慢調節中開始恢復平時的平和。

  「我是風連衡。」嚴肅似乎只是她的錯覺,帶著點點笑意的男人聲音,不能說好聽,但起碼離難聽還有一段不小的距離。「……」她迷惑地歪歪頭,繼續耐心地應上一聲,「請問哪位?」

  「風連衡。很抱歉我剛才在洗澡,所以沒聽到門鈴。」這次的男人聲音很清晰地出現在手機話筒中,微微的沙啞中含著一兩聲的低咳,「你一定等生氣了吧,真的很抱歉。」

  風連衡?

  洗澡?

  門鈴?

  幾個詞彙組合到一起,由手機傳入耳道,由耳道傳輸進大腦,三秒鐘的呆愣後,她「啊」了聲。

  手機那邊的男人聲音繼續傳過來:「王燕給我留了言,說過你要來,真是很抱歉,都怪我沒有掐好時間,害你久等了。你等一下,我這就下樓去接你——」

  「啊,不用,不用,你將門幫我打開就行啦,我自己上去就好。燕子說你病了,外面有風,還是不要下來的好。」她勉強地干笑一聲,將向外的腳硬是再次向後轉了一次,慢慢地走向那扇將她拒之門外十分鐘的鐵將軍。

  「那就不好意思了啊。」很有禮貌的男人話語,「我馬上開門。」

  「沒有,沒有。」她幹巴巴地再笑。

  喀,鐵將軍這次終於很給她面子地向她敞開了一條細細的縫。

  「門開了嗎?」手機中,男人伴著一聲低低的咳嗽,很細心地問一句。

  「啊,開了,開了,我這就上去,先掛電話了啊。」快手按下結束鍵,她長吐一口氣,伸出指頭將鐵將軍大大地拉開,抬腳進去,反手一關。

  這次,終於進得了鐵將軍的勢力範圍。

  抬頭,看一眼寬敞的樓道,再看一眼樓梯上雕花的木製扶手,她吹一聲口哨。

  天爺爺啊,她終於給打進來了哎。

  抬腳,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慢慢往上爬,悠悠蕩蕩吊在小手指上的百粥小王子被迫克服地心引力隨著她越爬越高,慢慢地向著它出現在此地的最終目的前進,再前進。

  四十階的樓梯,很快便踩到她的腳下,樓梯的轉角,並排的兩扇小鐵將軍一關一開。

  「你好,段嘉是吧,我是風連衡。」

  開著的小鐵將軍處,微微笑著的男人,朝她點點頭。

  手擱在樓梯雕花的扶手上,段嘉也點頭禮貌地一笑。眼,快速地打量過眼前的男人。

  男人,很普通的相貌,高高瘦瘦的個子,淡灰色的襯衫,簡單的牛仔褲……赤著的一雙大腳。

  除了個頭符合一向自詡「男色俱樂部」資深會員的燕子的標準外,這叫風連衡的男人哪裡是值得燕子逼她轉兩次公交、排二十分鐘隊、花費三十大元、在鐵將軍處罰站十分鐘——拿小小的一碗粥來代釣的資格啊?

  段嘉在心裡嘀咕一句,表面上卻笑得很老實,將一直悠悠蕩蕩吊在小手指頭上的百粥小王子往前一遞,她歉意地笑笑,「燕子說你感冒得很厲害,想喝粥,本來她想親自送來的,不過公司有急事,所以才托我過來。啊,你好一點了嗎?要不要去看醫生?」

  「哈,真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不過是隨便說說,卻害你大老遠地跑這麼一趟!」男人忙接過她遞來的百粥小王子,扭頭咳嗽一聲才朝著她笑著道謝,「不過是嗓子有些不舒服,吃顆藥就沒事了,還讓你和王燕掛念了,真是!啊,快請進來,我光顧高興了,哪裡有讓客人在門口罰站的道理!」

  高高瘦瘦的身子往裡一側,男人讓出歡迎的通道。

  先生,你已經讓我在外邊的颼颼冷風中罰站十分鐘了!

  「不了,粥已經送到了,我的任務完成,我也該回去了。」

  暗中翻個白眼,順便腹誹一下那個重色輕友的、整天拿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來吃定她的王燕小姐,她圓圓的臉上還是溫和無害的單純笑意。

  「千萬別!」男人光著的大腳立刻一下踩到小鐵將軍的勢力範圍之外來,普通的相貌隨著話語竟然一下子焦急了起來,害段嘉分不清他到底是真的講禮貌還是在假客氣,「你也知道王燕那張辣嘴巴,如果她知道我連請你進門喝杯水坐下休息一會兒也沒有做到,我還不給她罵死!快進來,快進來!」

  先生……雖然中國有「亡羊補牢」這句老話,不過也有「過猶不及」這四字成語啊……如果我不叫王燕小姐狠狠地罵你罵到死,我那十分鐘的冷風罰站豈不是白白浪費了?溫和無害地再次笑笑,段嘉還是細聲細語地吐出「不了」兩字。

  「對了!」男人似乎對她拒意甚堅的「不了」兩字聽而未聞,猛地一拍前額,哎呀一聲,「我還有東西要給你呢!」

  什麼東西?如果可以自己做主的話,我只想要回我被這百粥小王子剮掉的三十大元。

  順應時勢地溫婉一笑,段家姑娘終於螓首微偏,抬腳跨進了小鐵將軍的勢力範圍。

  然後,站定,平和的眼睛溜一下有皮鞋跑鞋運動鞋休閒鞋……卻獨獨卻少了拖鞋矯健身姿的大鞋櫃,再含蓄地從一旁那大大的赤腳丫子上一掃而過,她突然也有了咳嗽的慾望。

  先生……雖然我在家裡也是光腳一族,可現在我可不是在家裡,我也是要保持淑女面子的哩。

  「啊,抱歉,因為從來沒有客人來過,所以,哈哈,往裡邊請,往裡邊請,不用脫鞋,不用脫鞋!」男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自家鞋櫃的缺陷,很是不好意思地打了聲哈哈。

  探一眼小鐵將軍勢力範圍內的所有落腳處,米黃色的、原木質的、很乾淨的地板,被囚禁在高跟涼鞋裡面已經數小時的腳丫子突然不能自制地痠痛了起來。

  唔,也許入鄉隨俗才是正確的王者之道?

  為了自己受苦多時的腳著想,想到,自然還是不如做到的好。

  彎腰,一手扶住一旁的大鞋櫃,一手利索地將好看卻不中用的高跟涼鞋拔了下來,痠痛多時的腳丫一接觸到涼而不冰的原木地板,立刻啊啊啊地歡呼起來。

  ——她決定了,以後,有了錢,也一定一定將家裡所有的地板都換成木製的!

  實在是好舒服啊!

  「段……嗨!咱們有王燕中間連著呢,這麼生疏做什麼!」含笑望著她自在脫鞋的男人再次拍拍自己的腦門,爽朗地一笑,「我該是比你大上幾歲,便託大喊你一聲『小嘉』了,沒意見吧?」

  正陷在「原木地板好舒服」中的頭腦愣了下,不可避免地聯想到了幾分鐘前被自己掛掉的那個電話,等反應過來,溫和笑著的圓臉微僵了僵,段嘉直起腰,也爽快地笑一笑,「意見自然是沒有,不過,認識我的都習慣喊我小段,您也叫我小段就好。」

  喂,喂,這位我和你一點也不熟的先生,麻煩你不要喊什麼「小嘉」之類的行不行?什麼連不連的啊,你和燕子熟怎麼還是連名帶姓地喊人家?我才不過是和你第一次見面哎,你還是生疏一點我比較習慣耶!

  「小段?」男人笑著重複一句,嘆息似的搖搖頭,手往裡請,「好啊,小段,進客廳來坐,我拿東西給你。」講罷,主人家拎著百粥小王子身先士卒地從門洞轉移到亮堂堂的客廳去了。

  到底什麼東西啊?

  平常形狀普通大小的眼睛再次瞪得大大的,好奇地跟在主人家身後跨步進入客廳。

  「我平常很懶的,很少收拾屋子,不要見笑啊,隨便坐。」主人家端來白水一杯放到茶幾上,笑一笑,光著的大腳再次轉移陣地,往某一扇關著的門板中去了。

  反正也是進來了,那就客隨主便好了。

  一向將「隨遇而安」詮釋得最為妥善的段嘉姑娘很是放鬆地坐進沙發中,端起主人家送上的清水開始慢慢品嚐,笑眯眯的眼睛則在巡視面前所能看到的一切。

  名為風連衡的這位赤腳大仙居住的這套房子,據她目測來說,應該是兩室兩廳,除去剛進門時小小的間廳不算,她所在的將近三十平米的客廳與北側十多平米的飯廳由一座人高的多寶格隱約隔開,既是一個整體,卻又有各自獨立的空間。

  客廳裡,不過就是家家具備的電視音響,沙發一組茶幾一個飲水機一台,除此之外,也就是通往陽台的隔牆下放置的一座大型的水族箱了,小小的綵燈照射下,色彩斑斕的她叫不出名字的各種熱帶魚在水草山石之間自由穿梭,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 啊啊啊,如果她有了錢,也要養一個這麼漂亮的水族箱!

  心中暗暗發誓完畢,水杯中的清水也被一飲而盡,眼睛往客廳的東側盡頭探過去。

  客廳的盡頭,有一個小小的過道,一面穿衣鏡佔據了過道的整面牆體,過道兩側則是對稱的兩扇木門,估計向陽的一間是臥室,而剛剛這位赤腳大仙拐進去的另一間不是客房大概就是書房之類的了。姑娘她沒有不請自入的陋習,悄悄探頭看了看門,便規規矩矩端坐在沙發中,視線,則對準那吸引人眼球的大水族箱盡情地投射過去。

  至於其他的室內裝修啊、多寶格放了些什麼小東東啊、沙發是否擺放得宜啊……姑娘她只是來者是客,完全沒有發表意見的權利與義務。

  反正,此地不必久留,完成了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交代的任務,她馬上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過赤腳的這位大仙,您到底去請什麼寶貝了啊,我還要走哩。

  正在做鬼臉外加腹誹的時刻,充滿歉意的笑終於再次重出江湖,一路由那間或客房或書房的房間內飄了出來。

  「哈,不好意思,電腦出了點故障,差點刻不下來了!」

  抬頭望去,名為赤腳大仙的風連衡手捏一疊電腦盤大跨步走了過來。

  很尖的眼,一下就掃到了最上面一張盤上手寫的彩筆字——海賊王!

  ……啊啊啊啊,難道就是她早想晚想想了成百上千遍的那部動漫《海賊王》不成?

  平常形狀普通大小的眼睛這次瞪得圓圓的,心撲撲亂跳,很舒服地踩在地板上的小腳板也忍不住地動了動。

  「聽王燕說你很喜歡這部動漫——」

  ……啊啊啊啊啊,果然是老天隨她願!

  《海賊王》走過來了走過來了!

  「不過她沒說你現在追到哪一集了,我也不知道從網上下載來的是否集數同你看的一樣,所以就索性全刻了一遍——」《海賊王》遞到了眼睛瞪得圓圓的人面前。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沒有白轉兩次公交,她沒有白排二十分鐘的隊,她沒有白白被剮掉三十大元,她沒有白白被鐵將軍罰站了十分鐘……

  什麼叫做幸福?

  奢盼了好久好久的心愛之物突然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你的眼前,還很肯定地告訴你,親愛的,現在我屬於你了!

  這、就、叫、做、幸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轉兩次公交算什麼,排二十分鐘隊算什麼,剮了她三十大元算什麼,被鐵將軍罰站了十分鐘又算得了什麼!

  有了這可以撫慰她飽受相思之苦的寶貝的出現,她做什麼也值啊!

  小心翼翼地接過寶貝《海賊王》,她笑臉大大的,「風大哥,真是多謝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志同道合者,雖然這位志同道合者是一個大男人,但,還是很戰友很認真很嚴肅地握了握手,生疏不再,拘束不再,不滿不再,腹誹不再,從現在起,她要認真完成十幾年的好姐妹好朋友交代下來的任務,好好地充當她的最佳女配角!

  話題一下子打開,從她最最喜愛的《海賊王》聊到第一次接觸《灌籃高手》時的心動,從對當前國產動漫的失落到對恨死了的小東瀛動漫的一枝獨秀,從犬夜叉和殺生丸的另類兄弟情深到手冢國光和周助到底誰最服誰,從……

  「天哪,天哪!風老兄,你怎麼能這麼厲害!」

  很久很久不曾有過這麼盡情侃侃而談的快樂與滿足了哎!

  「很奇怪還是很詭異?」從帶著點應付意味的「風大哥」,再到驚嘆著不停喊出來的「風老兄」,短短幾十分鐘內由陌生人變成志同道合的赤腳大仙淡淡地一笑,伴隨著扭頭幾聲壓低的咳嗽,「好像現在的動漫是專門為你們這些二十幾歲以下的女生製作的吶,有我這麼一個大男人的加入覺得很好笑?」

  「不是不是!」很乾脆地搖搖腦袋,立志要充當最佳女配角的段嘉姑娘哈哈一笑,「有許多的勵志動漫還是適應所有人群的。不過真的很好玩,我以為孩子夢幻般的東西只適合我這種比較無所事事的閒人消磨時間,哪裡料到您也是動漫迷中的一員!」甚至這位老兄接觸動漫的歷史要比她長得多!

  「有時候男人也需要英雄的出現,也需要夢想的投射。」赤腳大仙笑微微地斜靠著沙發,雙手輕鬆倚在腿上十指相觸交疊成寶塔模樣,「不說這些了,對了,剛剛你的反應很奇怪。」

  「哪裡奇怪啊?」段嘉乾巴巴地笑,右手不自覺地抓上頭髮,她向來不習慣充當注目的焦點,即使常常不得不處在焦點位置,「你不是說我見到了這些,就激動得好像見到了久別重逢的親人吧?」她點一點那厚厚的一疊《海賊王》。

  「有點。」他的話意本不是如此,但見她如此的侷促,便順著再次轉回動漫上,尋找輕鬆的話題,「我記得市電腦城裡正大光明賣盜版光盤的很多。」而現在流傳在私下的動漫,大部分都在此之列。

  「電腦城正在嚴打整頓啊!」平常形狀普通大小的眼睛立刻很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已經半年了!天哪風老兄!您難道一點也不知道?那你平日欣賞的這些動漫是從哪裡來的?」

  「以前也偶爾去電腦城淘過,不過,現在有一個名叫『網絡』的東西,天哪段姑娘,難道您也一點不知道?」他忍住笑,模仿她的語氣口吻。

  「也是哦!」段嘉姑娘有點臉紅地偷偷瞪他,見他依舊笑望著自己,右手再次不自覺地抓上頭髮,「呵呵,其實也不用瞞你,我對於那個叫『網絡』的東西,一向是,那個,嘿嘿,其實我除了偶爾寫封信,從網上也就是看看新聞啊八卦啊,最多拽一點喜歡的小說……現在電腦病毒無所不在的!」

  「有防毒軟件啊。」他笑,望著眼前微微紅著的一張圓臉,長相雖然普通卻很討喜的女人,心情是已經許久不曾有過的輕鬆。

  「我用的電腦是單位的,那種稅務專用的,即便有防毒軟件,我也是不敢亂開網頁亂拽東西的。」段嘉點頭,很認真地對著他說:「所以,即便我哈《海賊王》哈了許久,卻還是不敢去網上下載。」而後很用力地比出大拇指,「所以,小女子對於老兄你為了動漫如此英勇無畏大義凜然的獻身精神深感敬佩!同時,對於您在電腦網絡上的如此精通表示最大限度的崇拜!」

  「哦?如此說來,本人還要多謝段小姐的誇獎了?」赤腳大仙還是微微地笑,如果拋去他談到喜歡的動漫時的淡淡激動,現在整體看來,還是很能成熟男人面貌地唬住一大幫人的。

  「這叫做誇獎?」段嘉姑娘「撲哧」一樂,神情頓時放鬆許多,對這位赤腳大仙不怎樣的幽默感很為敬佩,正要再同大仙套一套近乎,看還能不能找到一些最新動漫的新聞,一陣咕咕聲卻突兀地響起來。

  咕咕,咕嚕嚕 ——

  兩個談性正濃的人愣住了。

  咕咕,咕嚕嚕——

  略帶尷尬、好笑的視線同時落到詭異聲音的發出處……名為風連衡、喜愛小女生動漫、家中沒有一雙拖鞋的赤腳大仙的……肚皮上。

  「哈,哈,哈。」

  「呵呵。」

  兩雙視線,再轉到茶幾上被拋棄了好久好久的百粥小王子上。

  一陣誰也不再顧忌的爆笑,同時響徹了不小的空間,第一次見面的陌生,從此,消失,不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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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7 00:40: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夏末的晚風吹過來,掃過她七分褲下的小腿肚,還是有一點點的癢,卻少了原先被鐵將軍拒之門外時那種憤怒的心驚肉跳。當然啦,人逢喜事精神爽嘛!能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得到期盼了好久好久的心愛動漫光盤,這種驚喜實在是不能用語言可以予以準確描述的;而在一肚子火氣還沒消的時候,卻又突然殺出了一個很難找到的志同道合者,於是,什麼也就不用說了!

  微微閉上眼,感受徐徐的涼風從臉上溫柔地拂過,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好聽曲子如雲似霧飄在身邊,及目,綠草紅花,小橋流水,鵝卵小徑,大樹掩映下,座座整齊的樓閣或露全貌、或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只露出紅瓦的中式樓頂……

  哇,怪不得此地號稱是本市市中心最最具有居住兼投資兼收藏價值的居住社區了,如果未來她有了錢,是不是也可以從這裡淘一套二手房子來住?

  「小心!」無限嚮往中,放鬆的嬌軀猛地被人從肩上往旁一扯,措手不及之下高跟涼鞋自然站立不穩地往邊倒下——反射神經極好的段嘉姑娘立刻手一扒旁邊某物,企圖救自己於危難之間——

  ——呲啦——啪啪——叮叮噹噹——咚!

  站穩,受到一點點驚嚇的眼先逮到了已經擦著七分褲呼嘯遠去的兒童車,而後視線慢慢往下移動,軟軟的方形布料依舊抓在手掌心——

  平常形狀普通大小的眼睛頓時瞪成了圓球,再硬著頭皮嚥下一口口水。

  啊——我、我、我……

  「哈,沒事,沒事,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有沒有嚇到?都怪我,沒有早一點提醒你!」被突發事件連累到衣衫不保的男人哈哈爽朗一笑,整一整被扯掉兩顆鈕子的襯衫,彎下腰開始揀起掉在地上的錢包手機鑰匙串,看也不看自己襯衫胸口明顯的一圈斷線,似乎原本自己的襯衫上就沒有什麼口袋之類的。

  「這……真是……對不起……不好意思……」

  口齒伶俐的人第一次開始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外加手足無措。

  ……嗚嗚嗚嗚嗚,她這次糗大了啦!

  「我的錯我的錯!」捏著錢包手機鑰匙串起身的男人還是爽朗地笑,再扭頭咳嗽兩聲,回過頭來嚴肅地清一清嗓子,很鄭重地道:「風先生,很抱歉我們公司這次不能提供一個工作機會給你,希望你下次應聘的時候請——多注意一點著裝禮儀!」……

  忍,忍,忍——

  撲哧——

  段嘉姑娘還是忍者神功沒有修煉到家,哇哈哈地笑到彎腰。

  對啊對啊,誰叫他錢包手機鑰匙串一股腦地都往襯衣口袋裡丟哩,真的不怨她哦!

  「好了,走吧走吧,不過我這件襯衣還是因為你的緣故才毀掉的啊,陪我去買一件新的段小姐總是不能有異議吧?」手指一指不遠處的超市標誌,因為著裝失敗應聘慘遭刷下的風先生笑著揚眉。

  「這個自然是應該的,我該賠一件給你的!」段嘉點頭,但看看已經黑上來的天邊,她真的是很為難的……她還要轉兩次公交回她的窩耶!「要不,我有時間買了再給你送——」

  「王燕好像說過,你住在公司裡,公司地址是南二環的六豐路,對吧?」風連衡見她吃驚地張開嘴巴而不自知,笑著推著她往超市前進,「我好像記得這個超市有直達六豐路的接送專車——順便去超市幫我採購一番,購物小票送你,如何?剛才好像你還抱怨我的廚房不食人間煙火,冰箱更是空無一物,對吧?既然如此,你就伸一把友愛之手幫幫忙吧!」

  先生,你的「好像」似乎知道得也太多太詳細了一點啊!

  正要搜腸刮肚,尋找其他任何的理由可以拒絕超市一遊的邀請,有點僵硬的嬌軀已經被推到了超市的入口。伸入地下的超市入口綵燈閃爍,朝她咧開了笑呵呵的大嘴巴。

  她也只好揚起有些僵硬的笑臉,朝著正衝她揚眉而笑的男人呵呵兩聲。

  她只是奉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之托,來送一碗白米粥給人的啊,怎麼,怎麼竟然跟著人逛起了超市啊?

  「這件你覺得怎麼樣?」

  一件短袖襯衫抖開在她眼前。

  「啊,啊,挺好的,挺好的。」連連點頭。

  「不過快秋天了,應該買長袖的比較適合,對吧?」短袖襯衫回歸掛鉤。

  「對啊,對啊。」再次連連點頭。

  「那這件呢?」長袖襯衫在她面前被人抖開。

  「呵,挺好看的,挺好看的。」從善如流,點頭毫不猶豫。

  「不過樣式好像太老了點,外穿有點不適合吧?」被批樣式老了點的長袖襯衫委委屈屈地奔回掛鉤的懷抱。

  「也是啊,也是啊。」點頭,面皮卻有點控制不住地抖了抖。

  先生,襯衫就是長得這般樣子,你也太挑剔一點了吧?

  「要不買一件休閒外套算了,現在晚上風也挺涼的,外套比較保暖,你說呢?」

  於是,所有被拋棄了的短袖長袖襯衫開始相向而泣,眼巴巴地看高高瘦瘦的男人推著身體有些僵硬的女人朝另一攤衣飾專櫃揮師而去。

  「耶?這邊的衣服似乎太年輕了一點,不太適合我這樣的人穿吧?」

  已經化身為人體推車的女人被推著朝下一攤進發。

  「哇——今年的外套怎麼是這種花花綠綠的?打死我也穿不出來啊!」

  再往下一攤繼續努力地推推推。

  「喲喝……這種外套樣式倒是挺不錯的,不過——太厚了一點吧,冬天穿還差不多?」

  人體推車,前進!

  先生,難道三十歲的單身男人就是因為如此這般的龜毛,所以才找不到肯嫁的女人嗎?

  無力地瞪著眼前長長的地下商品街,段嘉姑娘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呀,不過幾天沒有過來,怎麼有好幾家鋪子更換經營內容了?」

  背後興致高昂推著她努力前進的男人還在發表無用的言論。

  「喂 ——」

  「小段,要不要吃鉋冰?這家的水果鉋冰味道聽說還不錯。」

  「風先生——」

  「哎呀,已經七點多了!不然咱們先吃點飯再接著買?」

  「風、大、哥!」猛回頭,人體推車拒絕前進。

  「小段?」無辜的眼神盯過來,似乎百瓦的燈泡,萬丈光芒打在毫無防備的臉上。

  天哪,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怎麼還有這種嬰兒眼神啊?

  忍不住地瞪大眼瞪過去,不就是要和她比誰的眼睛比較大一點嗎,好啊,誰怕誰啊?

  「小段,你的眼睛——」最先敗下戰場的人似乎很是迷惑。

  「我的眼——啊,你不是想找一件外套嗎?你看這件怎麼樣?」乾巴巴地笑一下,眼尖地瞄到了身邊正在飄搖著的一件打著處理字號的外套,立馬扯到身前來。

  「樣式還不錯啊,小段,你的眼光就是比我強啊!」迷惑的眼睛立刻轉移陣地,推在某人肩上的手馬上投奔新的目標。

  她偷偷吐出一口氣。

  「風先生,要買外套嗎?這是今年最新的款式,純棉布料,雖然輕薄卻很是保暖,因為賣得很快所以只剩下這麼斷碼的一件了。」外套老闆馬上過來服務,「風先生可以試一下,我覺得您穿上正合適。」

  一路嘰嘰喳喳幾可媲美男人版五百隻鴨子的人終於住了挑剔的大嘴巴,笑呵呵地穿上外套站到試衣鏡前。

  無聊的眼隨便地看過去——

  唔,如果不看那張毫無特色的臉,這男人的背影,其實挺耐看的。

  不過,燕子看人尤其是男人,向來可是只看一張臉的啊,這次能採用哀求乞求威脅要挾的手段,逼她提著一碗白粥代為來釣,難道看重的,就是這風老兄的背影?

  想想她那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向來不按理出牌的無理頭行徑,段嘉知道這也是不無可能。

  那回去後該如何向燕子匯報呢?說這男人眼光很挑剔嘴巴很囉嗦,還是說他善於言談品位高雅?或者說他喜歡動漫缺乏男人氣概,還是說他難得能在這物慾橫流的社會保持一份純真?

  再回想一下他那只有半塊面包的冰箱,段嘉姑娘繼續組織將要去向組織匯報的材料。

  不吸煙,不嗜任何含酒精的飲料,不喜歡泡吧,平常愛好就是讀書聽音樂尋找新的動漫,偶爾上網看看新聞國家大事,下載一些看得上眼的文章讀一讀……

  唔,除了她是女人身份所以自然與煙類絕緣之外,其他的諸如不喝任何含酒精的飲料啊、不喜歡去人多的地方啊、平常愛好就是讀書聽音樂尋找新的動漫啊、偶爾上網看看新聞國家大事,下載一些看得上眼的小說讀一讀啊……

  喔喔喔,愛好與她挺相像的嘛!

  再回憶起她參觀他那向來不開火的潔淨廚房時、因為兩個人極為相似的除了清水茶水其他果汁可樂汽水飲料一概謝絕的奇怪性格、再一次尋找到同志地握了握手的情景,她決定在燕子面前多說說這位名叫風連衡的男人的好話。

  啊,甚至,他和她,在家都是喜歡赤腳大仙一族喲!

   ——決定了,回去後和燕子多說說這男人的好話吧!就說他善於言談品位高雅心思單純生活簡單,是現代社會幾將絕跡的山頂洞人一個!

  —— 絕對值得好好收藏!

  當終於將那件今年最新的款式、純棉布料、雖然輕薄卻很是保暖、因為賣得很快所以只剩下這麼斷碼的一件外套、以三折後八十元人民幣直接套到那個背影看起來還不錯的男人身上後,段嘉準備再在要向她那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匯報的材料上多加上一句:此人不崇拜名牌,崇尚舒服大方就是美,屬於現代社會很少見的好男人版宜室宜家型!

  不過,當一件以同樣理由打折處理的娃娃束胸長下襬的外套不容拒絕地套到自己身上後,段嘉姑娘有點頭痛要怎麼再在匯報材料上加上一句了。

  是說這男人懂得知恩圖報、明白投桃報李、施人以小惠呢,還是說他有點不自覺地亂丟桃花、隨便與陌生人、尤其是與陌生女子花錢獻慇勤的缺點呢?

  作為被亂丟桃花的被迫接受方、花錢獻慇勤的目標人物、八十元人民幣處理外套的受賄者,段嘉姑娘真的開始頭痛了,站在外套穿在己身的受賄立場,她怕自己是否還能如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預期的那樣,向來的大公無私,評論他人從來是不徇私情、不失公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難啊,很艱難的立場啊!

  當真正的超市推車被推進超市大賣場的時候,段嘉依然陷在情義兩難全的苦惱中不可自拔。

  「小段,你好像說過你挺喜歡聽歌的?」

  一進超市大賣場的入口,隨著幾大排的音像製品進入視線,風連衡立刻觸景生情,開始發問。

  「是,是啊,平時沒事做,就聽歌浪費時間唄!」暫時從匯報材料中回過神來,段嘉回答提問。

  「那平時都喜歡聽什麼歌啊?是從網上下載還是買唱片來聽?」繼續問題。

  「沒什麼固定的,瞎聽著玩而已。」作為很講禮貌的好孩子,段嘉向來是有問有答,從不令人失望,「現在偶爾會從網上下載一些比較順耳的來聽,以前上學的時候就是到處收集磁帶了。」

  「哦?原來你也有過收集磁帶的歷史啊!」雙手一拍,又是遇到同道中人的興奮模樣。

  「哪裡算什麼歷史啊!」不好意思地笑笑,段嘉看看左右無人,小聲地道:「如果非要吹是什麼歷史的話,應該是『盜版收集史』 吧!」看他似乎想笑又似乎是恍然大悟一般的樣子,她吐舌頭扮個鬼臉,「有什麼法子啊,沒有銀子,只好去怎麼省錢怎麼來咯!」

  「難道沒有一次的正版收集史?」他不信地繼續追問。

  「當然有啦!」小看她!「我遇到很喜歡的歌手,自然會收集他的正版磁帶啊!」

  「例如?」

  「例如?」手抓頭髮想了想,供出答案:「我記得我至少買過四盤正版磁帶,甚至還有兩盒是一模一樣的!」很講原則的,她。

  「哦?哪幾個人的?」

  「第一次買的是小齊的《為愛走天涯》——也就是這一盤啊,我連買了兩次!」現在想起學生生涯中的美好歲月來,段嘉姑娘還是忍不住地仰首唏噓不已。

  「我敢打賭,一定是第一盤丟掉了!」他微笑地看著這不自覺露出孩子性情的女子,聲音很輕,「因為我也有過相同的遭遇啊。當初為了尋找一盒同樣的打口帶,幾乎跑遍了大街小巷!」

  「是啊是啊!」用力地點頭,這次,輪到她露出遇到同道中人的興奮表情!

  「那還有至少的另外兩盤正版磁帶呢?」

  「一盤是迪克牛仔的,一盤是無印良品的。」至於磁帶的名字,倒是記不得了。

  「哈,比較喜歡男歌手啊。」推著小車在音像製品前走走停停,風連衡尋找CD。

  「這是一定的啊。」拿起一盤似乎是新出道的新進歌手的CD,段嘉聳聳肩,「我也敢打賭風老兄你比較喜歡的多是女歌手,是吧?」

  「讀書時候似乎是吧。」啊,找到!將手中的CD放進小推車,風老兄繼續尋找中意的,「不過現在倒是沒有認真計較過了,只要聽著順耳,我都會聽聽的。」

  「我也是。不過說實話,現在好聽的歌就像好看的書一樣,是越來越少了。」放下手中研究了許久的光碟,段嘉嘆一聲,「聽來聽去,還是覺得那幾個人的比較好聽,至於現在這差不多是一天一出的新人我是理會也不想理會了。」

  「老頑固一個!」再丟一盤CD進小推車,風連衡回頭瞅那個悲春傷秋的女人一眼,笑,「時代總是前進的,不會因為你的捨不得就停留在原地。」接著轉回頭,繼續尋找他想要的CD。

  「……」愣了下,段嘉瞪著前面高高瘦瘦穿著打折外套卻很耐看的男人背影,心裡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快速地閃過。

  就似夏日裡偶爾的閃電一樣,一瞬間閃過,讓人看不清一點點的蹤跡。

  到底是什麼閃過了她的心裡?

  「小段?」男人停在音像製品的收銀台前,笑著朝她招招手。

  她啊了聲,搖搖頭不再深思,忙跟過去,看他將三張CD放到收銀台上。

  看清CD的名字,她呀了聲。

  小齊的《為愛走天涯》,迪克牛仔的《有多少愛可以重來》,無印良品的《掌心》。

  他……這是什麼意思?

  疑惑的眼瞧上他。

  「謝謝你的意見啊。」男人一笑,掏錢付賬,「我最近新買了台CD,卻不知道該買些什麼來聽。」

  「可是——」

  「既然你至今還記得這幾盤帶子,那它們必定有讓你不能忘記的理由咯。」

  話雖如此,不過先生——

  眼角瞥到收銀員投過來的驚訝視線,她不再開口。

  「好了,走吧,接下來可是真要麻煩你幫忙了!」似乎根本沒看到收銀員的驚訝視線,風連衡一手推車一手推在她肩上向著超市食品部大步前進。

  接下來的時間裡,段嘉真的領略到了一個三十歲的單身男人的購物奇景。

  也許是受到了她說的那句「不食人間煙火」的強烈刺激,風連衡開始大肆採購一切廚房內的可食物品:油,鹽,醬,醋,味精,紅白糖,調料,大米,白面,豆製品,干蔬,肉類……

  等到滿滿兩大車的廚房物資從收銀台浩蕩而過的時候,真的可以稱得上是萬眾矚目了!

  不要說是收銀員驚呆了的樣子了,她也是……

  「小段,走啦。」

  她啊一聲,急忙埋頭推著已經給分類裝好袋子的物資往外衝。

  「這邊,這邊!」

  抬頭,找到。風老兄正悠閒地推著同樣滿滿的車子在超市服務台前朝著她笑。

  又要做什麼?

  疑惑地推著車過去,段嘉不知道這名三十歲的單身男人又要怎樣。

  「好了,東西放這裡就好。」見段嘉驚訝地望著他,風連衡一笑,「這家超市購物五百元以上,會有專人幫忙送貨上門的。」……先生,你是在幫超市打廣告,還是在告訴聽見你說話的所有人,今天你買了超過五百大元的廚房物資?

  「好啦,不要再發呆了,等一下你可以坐的接送車可就要開咯!」抓起她手,風連衡拉著有些呆呆的人就往超市出口的手扶梯跑,「我記得最晚一趟是九點半,快一點,快一點!」

  看來這位三十歲的單身男人對於一個人的單身生活很有發言權,或許他可以寫一本《單身男人超市指南》,一定會大賣特賣!

  等被塞進已經轟隆隆發動了的超市購物專車,還是有些呆呆地同那個男人揮手告別時,段嘉已經再次開始構思今晚回去後要對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所做的匯報演講內容:此三十歲單身男子,雖面貌一般,但極善於言談品位高雅,心思單純生活簡單,不嗜煙酒,樂於助人……

  至於其他——

  看一眼自己身上的娃娃束胸長下襬的外套,頭又開始痛。要不要說他幾句缺點之類的啊?右手習慣性地就要去抓頭髮,然後愣住。印著超市名字的大塑料袋正吊在右手。這個男人什麼時候又向她行的賄啊?

  打開,行賄物品名單如下——

  紅富士蘋果五顆,農夫山泉一瓶,雙匯王中王一袋,全麥麵包一個。摸一摸自己因為那個男人的廚房大採購而至今沒吃晚飯的肚子——

  或許給燕子的匯報材料上再加上一句:此三十歲單身男子極為細心!然後又一重要問題爬進已經很混亂的頭腦裡——這樣算得上是據說有一份不錯的工作的、很優質的三十歲的未婚單身男人,怎麼會一直保持單身至今哩?

   她似乎有一群想優質男人想瘋了的狼女朋友姐妹們啊!

  直到現在,她才理解了那個向來自詡為「男色俱樂部」資深會員的燕子為什麼會哀求、乞求、威脅、要挾她轉兩次公交、花費三十大元、拿一碗白粥去代為釣這個男人了!

  雖然他沒有可以賞心悅目的男貌,但的確是值啊!

  喀嚓咬一口甜甜脆脆的蘋果,她自覺自己這次最佳女配角的任務完成得很圓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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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7 00:40: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不過,當她將今日所發生的一切,都事無巨靡地匯報給了她那個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聽,外加把自己今日充當最佳女配角的所有心得、包括將那個三十歲的未婚單身男人好的以及不太好的優缺點都全盤托出時,她那個整天拿著「十幾年好朋友好姐妹」吃定她的王燕小姐所給她的回報不是感謝,也不是故作嬌柔地嗲一句「誰叫你是我最最好的朋友好姐妹哩」,而是——哈哈大笑!

  驚天動地、驚天動地泣鬼神、歇斯底里、簡直可以媲美午夜夜梟鬼哭狼嚎的哇哈哈狂笑,一路順著電話線從北二環燒到南二環來。

  瞪著那一百分貝噪音傳出的聽筒,她咯咯咬牙,而後啪地掛掉。死王燕子!這是對她這勞苦功高的最佳女配角應該有的態度嗎?

  電話鈴聲立馬追蹤而來。

  「喂!」

  「好啦,好啦,我道歉,我道歉!」

  上氣不接下氣的笑還是清晰地傳進耳朵裡,那個死燕子明明沒有一點的歉意可言!

  「好啦,你就不要生氣了嘛,誰叫你是我最最要好的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哩!」

  看吧!惹她發了火用來充當消防器的還是這一句老掉牙。

  「我只是想到那個畫面,有點忍不住不笑場嘛——哇哈哈……」

  三分鐘不間歇的夜梟狂笑再次傳來,這次段嘉姑娘沒掛她的電話,只是耐心等她小姐發洩完畢。因為,她好奇的是所謂「那個畫面」是什麼意思。

  「就是,就是——哎呀!」知她心意者,莫如王燕子,不用她提問,答案已經自動送上,「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風連衡媲美五百隻鴨子男人版時候的事啊!喂,他真的那麼阿姨一樣地買衣服啊?」

  「哈,對啊對啊!」這次連她都開始笑。

  「不過說真的,他和我聊天的時候,還真的從來沒這麼話多過耶!」真有點惋惜當時她沒有幸在現場觀看直播啊!「張強也說他其實是一個很溫和內斂的穩重男人啊!」

  「誰?」

  「哦,張強啊,就是那個人送綽號張大郎的啊,你不記得了?」

  「啊……想起來了。」

  那位張大郎先生是王燕子小姐的某一任前男性友人,那廝長得很是玉樹臨風風度翩翩,只是個頭不到一米七——所以被這位「男色俱樂部」的資深會員幾經沉吟,最終無奈被踢出局。

  她會記得這般清楚,是因為當時負責善後工作的正是姑娘她,那位因為個頭不達標而慘遭被甩的帥哥一口氣幹掉了三瓶啤酒再加半斤北京二鍋頭,而後筷子一丟嘴巴一抹推開椅子揚長而去,至今不再見過蹤影—— 一想起就想哭,那次飯店分手宴席是她買的單啊……王燕子小姐根本沒有到場!

  「喂喂喂,親愛的嘉嘉,你不會又想起什麼前塵舊事了吧?」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絕對不是白當的,一聽電話筒那邊沒有任何的聲息,王燕子小姐就知道她那位被所有朋友同學暱稱為「最佳女配角」的好朋友好姐妹回憶起了某些對她很是不利的畫面,立刻採取補救措施!「哎呀!咱們不是在說那個風連衡嘛,怎麼越串越遠!哎,對了,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

  「哪個名字怎麼樣?」

  切,有膽做沒膽子承認的王燕子!

  暗哼一聲,段嘉姑娘如她那位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所願,不再去斤斤計較那一場心痛賬單的前塵往事,反正,她認識的這些曠男怨女們每每認識新的男女朋友啊、因為某些誤會鬧了彆扭啊、甚至磁場不合無奈分道揚鑣啊…… 十有八九都是有她的現場支援的!

  怪只怪她交友不慎,有什麼法子啊!

  至於她那個「最佳女配角」的外號,自然也是如此這般得來的。

  「就是風連衡嘛!名字是不是很言情小說?」

  「佩服!」她吐出重重兩字,心思重新回到八卦中。

  「什麼意思啊,我怎麼聽著這麼耳朵癢哩?」

  「我是說想不到您還有時間研究文學啊,小姐!」除了工作、睡覺、保養皮膚、上網聊天,王燕子小姐其他所有的時間不是都應該花在了「不是在和帥哥約會,就是在去和帥哥約會的路上」了嗎?

  「喂——」喜歡帥哥怎麼啦,現在就是一個「以貌取人」的男色時代嘛!「你到底要不要聽我說啊?」

  「好啦好啦,聽你聽你!」懶懶掃一眼桌上的鬧鐘,卡通造型的時針分針正在悄悄地向著12靠攏。

  「對了,我說到哪裡了?」

  「……」真想將電話狠狠給她砸將過去,不過此物乃公司所有,現在她已經在公器私用了,還是姿態放低一點的好,「你剛剛說到那位張大郎先生說——喂,你現在還和那位張大郎先生有聯繫啊?」

  「做不成情人做朋友啊,咱們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了,我的能耐你還不瞭解嗎?」很得意地哈哈狂笑兩聲,「咱們不說張大郎了成不成?我們在說風連衡嘛!啊,我告訴你了沒有?風連衡就是張大郎先生介紹給我認識的啊!」謎底揭開,王家小姐再度開始吃吃嗲笑。

  「我說呢!」原來這次不是王燕子小姐自己主動搭訕兇猛出擊逮捕獵物啊,她還以為這位「男色俱樂部」的資深會員是終於幡然悔悟,明白以貌取人的幼稚,開始改弦更張重視人物內涵了呢,「不過說真的,這位風老兄的面貌很是平常啊,難得你終於知道品行大於容貌的重要性了?」

  「他長得真的很普通嗎?沒有一點拿得出手的特色?」好失望地說。

  「從後面看背影還不錯啊,個子高高瘦瘦的,絕對比那位張大郎先生有看頭。」當然還是從背後欣賞的角度來說。

  「我看男人只看那張臉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你幹嗎這次對這位風連衡先生這麼有興趣啊?嘖,竟然還突發奇招地要我拎著一碗白粥去代釣!」沒有賞心悅目出眾的外貌,王燕子小姐向來是意興闌珊、芳心不蕩的啊。

  「那個……呵呵……」

  嗯?

  乾巴巴的笑聲通過話筒傳進耳朵,段嘉姑娘突然心一動。

  嗯,嗯,慢來,慢來,且讓她倒帶回視一下剛才王燕子小姐的話語神態!

  半晌之後,她深深吸氣,再深深吐氣,而後微笑著細聲細氣地和藹開口:「燕子啊,你是不是說,你和這位三十歲的、有一份還不錯的工作的、未婚的、目前單身的、還有著很言情小說名字的風連衡先生——其、實、根、本、從、來、沒、有、見、過、面?!」

  聲音穩穩地,清晰十分地,由南二環這邊的話筒傳出去。

  「咯啦」一聲,似乎北二環那邊的話筒與地板做了一次全身心的親密接觸。

  「燕子,不、要、惹、我、哦!」還是細聲細氣得很。

  「那個,呵呵,你聽我解釋嘛,嘉嘉,親愛的嘉嘉……」

  咔嚓。

  將話筒輕手輕腳地放回電話底座,伸小指頭按掉床頭的檯燈,舒服地側躺在軟硬適度的席夢思床墊上,闔眼,準備休息。

  明天是週一,她要跑銀行,還要跑一趟地稅去聽地稅官們講解最新的企業所得稅施行辦法。

  時間不早,睡覺!

  鈴鈴鈴鈴鈴……

  午夜凶鈴嗎?

  黑暗中,兩指輕拈,午夜凶鈴立刻銷聲匿跡,重新深深吸氣,再深深吐氣,將腦袋和話筒一起埋進被單裡,她笑著開口了:「風連衡?三十歲?未婚?單身?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我的手機號碼?住在公司裡?公司地址是南二環的六豐中路?喜歡動漫?目前正在追看《海賊王》?!」

  還有什麼是她沒有被出賣了的?!

  「嘉嘉,嘉嘉,你先不要生氣嘛!」畏畏縮縮的聲音小小心心地傳過來,卻讓她越來越火大,「我知道我不該隨隨便便將你的情況說出去,不過他是張大郎介紹的嘛!張大郎那個人你也知道的啊,除了個子矮一點,性情挺好的嘛!所以,我就想啊,不是人們都說物以類聚嘛,那麼他的朋友自然性情同他差不了多少,也是不錯的,可以認識認識交往一下的嘛!」

  「嗯哼?」

  「我可是記得你告訴我的哦,見人要留三分心——我真的記得的!一開始我可是真的只同他嘻嘻哈哈的,什麼也沒告訴過他,後來,後來接觸多了,我覺得這個人說話還挺有深度的,思想也很正派,所以,所以就透露了一點自己的真實性情給他咯!」

  「嗯哼?」

  「再接下來,我們少不了聊到各自的喜好啊,他就說他很喜歡動漫,平日裡不怎麼喜歡和朋友外出泡吧啊聚會啊,休息日最常做的就是懶在家裡聽聽音樂啊上網看看書啊什麼的——」

  「嗯哼?」

  「我一想,哎,這不是和我親愛的嘉嘉挺像的嘛!所以,所以——」

  「所以你一時頭腦發渾,就把我給扯出來充當你們閒扯淡的話題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嘛,嘉嘉,嘉嘉,你不要生我氣好不好?好不好嘛嘉嘉!」

  「你少給我嗲聲嗲氣地裝可憐!」生氣?她能不生氣嗎她?任誰充當被陌生人研究的小白老鼠——還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能不生氣嗎?

  「我錯了還不行嘛,你大人大量,不要和我一般見識嘛,嘉嘉,親愛的嘉嘉……」

  「你牙酸不酸啊?」多大的人了,還這麼嗲!「你啊,你叫我怎麼說你好啊,王燕子!」她上輩子到底做了多少壞事啊,老天爺這輩子才給她找了這麼一幫讓人不省心的損友來報復她!「你不小了,你是個具備一切社會常識的成年人了,你明白人心難測的道理,你也知道見人要留三分心!你更清楚他人不可盡信!你說,你給我說,你知不知道,啊,知不知道這些個?」

  「我知道,知道啦!」乖乖舉手投降。

  「你既然知道,怎麼還出了這種事?」

  先不說其他的,就是今天哀求、乞求、威脅、要挾她千里迢迢去送一碗粥給一個其實完全陌生不知底細的男人——你今天讓我陷進多大的危險裡啊,小姐!

  「如果那個男人是BT什麼的,看你以後怎麼見我!」

  「我錯了,我承認錯誤!嘉嘉,好嘉嘉,我真的覺得挺瞭解他的,張大郎那廝也向我舉手保證過,說他這個朋友絕對是個正派人!」

  「王燕子!」

  「哎呀,反正也這樣了嘛,人你今天也見到了啊,你剛才不是還誇獎了他許久嗎?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生氣了嘛!」

  「……」真真是對牛彈琴,氣煞她也!

  「嘉嘉,嘉嘉,我保證以後再也不這樣了,你就不要生氣,原諒我吧,嘉嘉,嘉嘉!」

  「……算了,反正你見過的世面比我多,認識的人性也比我全,我什麼也不想再說了,恐怕我再說你也不願意聽了。這事到此為止,以後,你不要再拿這種事來找我,我也不想再充當什麼最佳女配角,最近我會很忙,時間也不早了,拜拜。」

   ……被朋友利用是一回事,被朋友出賣以博他人一笑是一回事,她所不能忍受的,是朋友拿著她的真心不當一回事地來糟蹋!

  電話掛掉,拔出插線,手機關機。

  現在,她的心情,真的很灰暗。

  新的一天開始,其實和以前、至少是過去了的五年裡的每一天,沒有任何的不同。早上吃過飯先跑到銀行去查上週應到未到的匯款,然後再跑去地稅昏昏欲睡地和幾百號小會計擠在金碧輝煌的新建會議室裡,聽科長局長大人們高談闊論了一番今年本市經濟發展的大好形式,最後發到手裡幾張報紙——關於企業所得稅最新的施行辦法,要諸位小會計們回家自己仔細研究,然後,散會!

  頭昏腦漲地回到公司,卻已經過了食堂打飯的點,仗著和大師傅們交情不賴,自己拿鑰匙開門進到伙房隨便揀了兩個包子吃,再到水房洗上一把臉,一臉水漬地爬回二樓自己的辦公室兼臥室,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中途又被老闆叫起來一次,開了兩張現金支票交給前來送原料的本地客戶……等她真正地頭腦清醒過來,是食堂打飯的鐘聲再次響起的時候。

  懶洋洋地從床上爬起來,拎著飯盆爬下樓逕自走過排隊的職工們竄進伙房,在大師傅們的招呼聲裡拿個中午剩下的包子再舀上一勺稀飯夾上兩塊鹹菜,坐到一旁稀里呼嚕的五分鐘結束戰鬥,飯盆洗好往大師傅們的架子上一放,打聲招呼,再竄出伙房來,擠了五六十人的食堂裡,剛剛結束排隊,人聲鼎沸的十分熱鬧。

  只是,這份熱鬧,並不是她能進入的。

  聳聳肩,在樓下的花池裡探頭探腦了一會兒,順便摘下荷花缸裡已經半熟了的蓮蓬,撕開尚綠的外皮,去掉蓮子的黃心,丟進嘴巴裡,一股清甜,口齒生香。

  「哈哈,小段,又偷吃蓮子了!小心我告訴王老闆!」

  從小廚房裡出來的技術員笑著走過來,負責後勤採購的老會計跟在其後。

  「千萬不要啊張師傅!」她笑著扮個鬼臉,將已經摳完蓮子的蓮蓬丟到一旁的垃圾筒裡消滅證據,「我實在怕他扣我工資啊!」

  「怕你還摘!你明明知道這缸荷花是他的命根子。啊,對了,這兩天你怎麼不到小廚房來吃飯啦?」

  「我正在減肥啊。」小廚房的四菜一湯實在是誘惑力太大,害她越吃越肥。

  「你已經喊減肥喊了五年啦,還減!其實女孩子還是胖一點好看!啊,上午你出去啦?」技術員張師傅是浙江海寧人,一口普通話很是生硬好笑,「來送顏料的趙老闆去你辦公室卻沒找到你。」

  「哦,我去地稅了。」她將幾顆蓮子在手心轉啊轉,笑眯眯的,「趙老闆不會又要支錢吧?王老闆說過給他們是半月一結賬的。」王老闆,他們公司的頭頭是也。

  「不是,趙老闆說你這小姑娘說話很風趣,想同你聊聊。」一旁的老會計朝她眨眨眼。

  「啊,武會計,你又在諷刺我只有老人緣嗎?」她雙手捂臉嚶嚶假哭,「我知道我長得很普通,可我洗衣做飯哪樣不拿手啊?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生性節儉,思想品行哪裡不是呱呱叫?簡直是放到哪裡哪裡發光!向來也只有人舉大拇指誇獎的份兒!哼,讓那些沒長眼睛的臭男人們後悔去吧!將來誰娶到我是誰的福氣!」

  一番話,說得人人笑起來。

  「等你找到男朋友的時候再這麼說吧!」

  誰、誰在背後這麼洩她的老底?

  瞪大眼轉回頭,卻是六十多歲的胖胖老闆娘從他們自家的小廚房裡走了出來。

  「大媽,吃好了?」她笑著打招呼。

  她所在的這家小公司,是以加工皮衣為主的小廠子,也就有五六十號的職工。佔地十幾畝的廠區既有加工車間又有職工宿舍,而靠東的這棟二層小樓,一樓是辦公室接待室以及樣品展示室,二樓則是老闆一大家人的住所,外加一間她這個小會計的辦公室兼臥室。

  簡簡單單的小廠子,簡簡單單的人員設置,簡簡單單的人際關係。

  簡簡單單的一切,事情也不算太多,很適合生性懶散的她,所以,大學畢業後,她應聘到這家小公司,一做,便是五年。

  「吃好了,吃好了。」胖胖的老闆娘向來喜歡同他們幾個待在一起聊會兒閒天,今天也不例外。她笑眯眯地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小段,你也二十好幾了,再不找男朋友可就要遲了啊!」

  ……今天又是關於小段同志結交男朋友的專題會議嗎?

  她偷偷苦笑。

  「對了,今天趙老闆來找過你。」胖胖的老闆娘笑得很……詭異?

  「張師傅剛才告訴我了。」她歪頭,瞧見老會計又朝她眨眼笑。

  難道那位足以當她爺爺的老頭兒趙老闆來者不善?

  她暗暗心生警惕,全神貫注於接下來胖胖的老闆娘要說的話。

  「趙老闆的家業不小,家裡就一個兒子,今年也大學畢業了,現在跟在他身邊學著管理呢。」胖胖的老闆娘笑眯眯地瞧著她,「要不,我幫你們牽牽線?」

  幫、幫誰誰牽牽線?

  「他那個兒子我見過幾回,挺好的一個孩子,今天還是他開車送趙老闆過來的呢。」

  呼,吐出一口氣。明白了,怪不得老會計朝她眨眼裝神秘,原來胖胖的老闆娘三個月一回的紅娘病又發作了。

  「怎麼樣啊,小段?」胖胖的老闆娘笑眯眯地瞅著她。

  瞅啊瞅啊,她終於被瞅紅了臉。

  「呀,小段害臊了,我看這回有門兒!」老會計還唯恐天下不亂地添上一把柴。

  「武老伯!」她懊惱地喊一聲,一邊看戲的人卻都哈哈笑了起來。

  「小段,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啊!」技術員張師傅也在一旁起鬨,「該出手時就出手啊!」

  「張師傅!」她暗暗咬牙,深吸一口氣,朝著胖胖的老闆娘咧嘴笑,右手則不自覺地抓上了頭髮,「大媽,這次又要謝謝您的費心了,不過,我看還是,那個,就是——」

  「又不行啊。」胖胖的老闆娘看得出很失望。

  「多少回了啊,小段。」老會計也在一旁皺了老眉,「女孩子一過了二十五就不好找對象了,你總這樣怎麼成!你家裡說不定早就著急了!」

  老伯,我今年雖然二十八了,家裡也確實是急了,可是,這事急也不成啊。

  「就是,你不要每次一聽就馬上拒絕嘛,先見見面,成不成再說也不遲啊。」胖胖的老闆娘語重心長,一向拿她當孫女待的,「就算到時候真的不成,多一個朋友也是好事啊!」

  「還是說——」技術員張師傅是浙江人,浙江也屬於南方了吧,所以腦子很快地一轉,「小段,說實話,你心底是不是有人了?」

  啊啊啊啊啊!

  她目瞪口呆。

  「哎,張師傅你這麼一說,我覺得也是這麼一回事哎!」老會計雙掌一拍,「這幾年從來沒見小段對哪個男孩子動心過,也從來沒男孩子到廠裡來找過她……小段,你不是瞞了我們什麼吧?」

  這個,那個,呃……

  右手再次不自覺地抓上頭髮。

  「小段?」好幾雙眼睛眼巴巴地盯著她。

  怎麼辦怎麼辦……

  「小段,好幾年的同事了,再瞞可就很傷感情咯!」

  怎麼辦……

  「小段?」

  「也不是瞞啦。」她硬起頭皮,慢吞吞地開口,腦子中在飛快地組織措辭,「我們是一個地方的,從初中就認識了。」這完全屬實。

  「哦,接著說啊。」

  「高中畢業,他沒參加高考,卻參軍入伍去了。」這是真的。

  「然後呢?」

  「後來他考上了軍校,畢業後分在武警。」這絕對不假。

  「你說爽快一點,平常是很乾脆的一個女孩子嘛!」老會計催促她。

  「不過目前來說,我們還沒談到過什麼時候結婚。」這也是真話,「我覺得年紀還不算大,等過些時候再說也不遲吧!」

  「你這孩子,原來早就有人了!還瞞我們這麼久!」胖胖的老闆娘很是不滿地再拍她肩頭一下,不過這一下力氣卻很大,生氣嘛,可以理解的,「那我就回絕了趙老闆咯!」

  「大媽,實在是讓您操心了!」她很是乖巧地點頭,「快七點了吧,晚上還打不打牌?」

  「啊呀,說了這麼半天啊!」抬頭看一看天色,胖胖的老闆娘拉著她就往樓上走,「快點快點,找你嫂子她們按桌子!電視上不是都說什麼『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嗎,小段,今天你就等著輸錢吧!」

  她哈哈笑兩聲,朝技術員老會計揮揮手,隨著胖胖的老闆娘鑽進他們的屋子,招呼人手,支起麻將桌團團圍坐,稀里嘩啦和起了麻將牌。

  只是,今天晚上,她還是照舊贏了。

  因為,她,只是單戀。

  忘記了是誰曾經對她說過:時代總是前進的,不會因為你的捨不得就停留在原地。

  所以,儘管她捨不得曾經的那段年少無憂的日子,生活卻還是繼續著,一個不留神,她已經到了這般的年紀。

  坐在商場的休息椅裡,嘴巴張得大大的,抖抖的手指著身邊老神在在的好朋友,段嘉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哪,地哪,觀音菩薩啊!她只不過回了老家一趟,不過這麼短短的半月不曾與這位常常悲春傷秋的高中同學聯繫過,她竟然,竟然,竟然已經尋到了男人,竟然還準備要在十一結婚?!

  是她的聽覺出現了問題,還是她這位老同學腦子出現了問題?

  ……她實在是,實在是不能消化這種秋天的第一聲大雷啊!

  「喂,你傻夠了沒有?」高麗嗔笑著打掉一直頂在自己鼻尖的手指頭,「我只是通知你我要結婚了,值得你這麼震撼嗎?」「可是,問題是——」拍拍腦袋,力爭清醒一點,段嘉努力回想半月前的那次見面,「那回你可是還朝著我嚷嚷碰不上一個合意的呢!怎麼半個月就這麼快決定了終身大事!」

  「就是咱們見完面的第二天啊,我們家樓下的阿姨就幫我介紹了他。」嬌羞地一笑,高麗掏出手機找出相片給老同學看,「哪,長得還湊合吧?本來我沒想到這事能成的,不過大概緣分到了吧。」

  「即使緣分到了,也不能就這麼短短幾天就定下來啊!」仔細看那照片,大概取景的緣故,畫面有些暗,但照片上的男人看起來很精神,很年輕,也算配得上自己的老同學。

  「我原先也不想這麼快的啊,可是他媽媽說我們都不小了,今年能結婚的好日子也就十一還湊合了,反正決定了嘛,結就結唄!」將手機收起來,高麗若說沒有一點點對未來的擔憂是假的,「我媽他們也贊成,說他家條件也不錯,房子什麼的早就有了,十一結婚也不算匆忙。」

  「可我總覺得太快了一點。」或許會因為這麼短短的幾天,兩個人相處覺得很合得來,但結婚畢竟不是工作,這次不合適就辭職重來,「婚姻是很嚴肅的,你可要想好了。」

  「我知道。」高麗嘆口氣,「可是咱們都這麼大了,再挑下去總不是辦法,我看他人還不錯,我媽也說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錯過了後悔就來不及了。」

  「只要你自己滿意就好。」事到如今,高麗想要的,不是她的意見,而是想尋求一份安心吧!既然如此,她自然會盡自己的力來幫助她。

  「反正怎樣活也是一輩子,就這麼著吧。」笑一笑,高麗站起來,「你今天可以不用上班吧?我想買點零碎的東西,你陪我好不好?」

  「就算今天是有天大的事,我也不會去做,今天我就完全捨命陪君子了啊。」她笑著,也站起來,「走吧,你想買什麼,我幫你參考參考!」

  「也沒什麼,就是鏡子啊梳子啊香皂啊毛巾啊洗髮水啊什麼的,我媽說結婚都要買套新的從娘家帶過去。」聳聳肩,高麗扮個鬼臉,「真的好煩吶!」

  「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怎麼會煩!」抬手打老同學一下,段嘉拉著她往商場外走,「買這些東西去超市比較好,那裡種類多也便宜些。」

  「就你會過日子。」出了商場,高麗往四周看看,而後玉指一點方向,「去潤華吧,那裡不是號稱是本市規模最大的超市嗎?離這裡也近一些,走著過去也不遠。」

  「今天你最大,你說去哪裡就去哪裡。」笑著點頭,段嘉跟著準新娘子前進。

  「只今天我最大嗎?告訴你,我告訴我們那一位了,以後每一天都是我最大!」

  「哇,還沒娶進門呢,門規已經立下啦?小心人家覺得你太凶不肯娶你了!」她笑著躲過老同學揮來的一拳,繼續開她玩笑,「還『我們那一位』呢,好甜蜜啊!」

  「羨慕吧,羨慕吧!要是真的羨慕就快找一位說一樣的話去!」

  「免,我的單身貴族生活多麼愜意多麼瀟灑多麼自由多麼快樂啊!才不要早早地陷到黃臉婆的水深火熱中去!」

  「我看你是多麼欠扁!」

  「啊,我要去告訴你們那一位,說你很凶,最好再考慮考慮到底要不要娶你!我還要告訴他——啊,救命啊,殺人啦,殺人啦,俠女饒命啊,饒命啊……」

  一路嘻嘻哈哈打打鬧鬧,引來無數路人的微笑注目。

  可是她才不管,再過不久,她就要失去一位親愛的閨中密友,即便將來好朋友結婚後她們之間的來往親密得一如往昔,可是,還是會不同,不同於現在,不同於過去的每一天。

  時代總是前進的,不會因為你的捨不得就停留在原地。

  所以,她想多留一些美好的記憶。

  笑笑鬧鬧地來到那家據說是本市規模最大的超市,段嘉突然愣了下,而後笑起來。

  「你笑得這麼賊做什麼啊?」高麗笑著拍拍她,「難道你曾經在這裡撿過十塊錢?」

  「要撿也得是一百的啊,十塊錢算得了什麼!」她拉著高麗笑呵呵地往超市入口走,「等一下購物小票給我哦,我記得這家超市有直達我公司門口的購物接送車。」

  「真的啊?你坐過?」

  「是啊,半個月前坐過,也不知道現在改道了沒有。」回憶起那天抱著一碗粥傻呆呆的樣子,她有些皺眉。

  自從那天晚上之後,燕子再也沒同她聯絡過。

  「喂。」高麗扯扯她的衣袖。

  「怎麼了?」靠在扶手上,手扶梯斜斜向著地下滑去,段嘉難得有一刻的沉靜。

  「你,是不是和燕子鬧彆扭了?」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段嘉笑起來,「喂,你笑什麼啊?我是說真的,燕子給我打過好幾次的電話了,說你不肯理她,還在生她的氣。她哪裡惹你生氣啦?我問她她又不肯明白說出來,只說要我幫她在你面前說說好話。」

  「沒有的事,我哪裡會生她的氣啊!」下了手扶梯,看也不看兩旁的商品街,段嘉拉著高麗逕自直奔超市賣場的入口扶梯,「那天還不是因為她重色輕友,我一時氣不過就罵了她兩句唄!」

  「你們兩個活寶!」高麗一下輕鬆起來,「一個是拿著男人當兒戲,一個是根本連兒戲都兒戲不來!」

  「你說繞口令呢?」下得扶梯,推起一輛超市購物車,段嘉笑,「好啦好啦,快一點,我的時間是很寶貴的,浪費不起哦!」

  高麗「撲哧」笑出聲,「算我惹不起你!好啦,等買完東西,我請你吃飯!」

  「真的?」一說到吃,段嘉立刻眼睛一亮,眼珠子轉了轉,笑呵呵地湊近老同學,「可不可以點餐啊?」她記得這家據稱本市規模最大的超市裡好像有什麼小吃街之類的哦!

  「一說到吃你就沒了形象!」笑著推她一把,高麗哼一聲,「我知道你的鬼心眼,不就是出了超市收銀台那邊有一家肯德基嘛,好啦,今天算你走運,我請你吃到飽!」

  「說到做到哦!」

  「我什麼時候敢騙姑奶奶你啊!」

  嘻嘻哈哈地笑笑鬧鬧,關於美好的回憶,再次留下蹤跡。

  「啊,我就知道沒這麼好的事!」

  終於結束了在超市苦命奔波的生涯,終於可以坐在窗明幾淨的外國快餐店裡,面對著老同學許下的滿滿一桌子的炸雞翅炸雞腿,段嘉卻提不起吃的興致來。

  「天下本來就沒有白吃的午餐啊!」得意地聳聳肩,才不管老同學癱在桌子上的形象多麼引人注目,高麗依舊慢悠悠地掏出早準備好的那一張A4紙,點一點上面滿滿噹噹的姓名聯絡方式工作地址E信箱,「我這幾天太忙嘛,思來想去,也就你是閒人一個了,記得一個一個給我通知到啊,聽到沒有?」

   難道因為可以在上班時間隨便跑出來就證明是閒人一個?

  她可不可以抗議啊?

  「少裝死。」不愧是多少年的老同學好朋友閨中密友,一個小小的表情就可以在瞬間翻譯成文字給破譯出來,「我是信任你才交給你做的哦,你應該感到無上的光榮才對!」

  …… 我還無上的榮光哩!

  「再說,畢業後,你就很少同他們聯絡了吧?還是堂堂的大班長哩,有你這樣不負責的班長嗎?」

  「副啦,我只是副的好不好?」舉手抗議,「再說了,這些個同學,我其實……那個你知道的啊,咱們倆是高三分班才做的同桌對不對?」

  「那又怎樣?」

  「意思是,您高中前兩年的精彩我根本沒機會參與過啊!」

  「啊,我的失誤。」拍拍腦門,高麗也發現了自己的錯誤,而後立刻改正——再掏出一張紙一支碳素筆啪地拍到裝死的人眼前,「你自己找,認識的你來通知,其他我自己來,這總可以了吧?」

  ……她如果再說不可以,估計這滿滿一桌子的炸雞翅炸雞腿她是吃不成了,她變成炸雞翅炸雞腿倒是有很大的可能!

  很快地分析出利與弊,段嘉姑娘立刻埋頭抄寫。

  「林萍,張超,王剛明,白霞……」一邊抄,一邊不忘往嘴巴裡丟一塊炸雞翅炸雞腿,「哇,這多少年了啊,你和他們都還有聯繫啊!」

  「你以為我像你啊,畢業後就像隱居起來了,讓誰也找不到!」

  「嘿嘿……」少說話,少出錯。

  「不過有許多還真的很久沒聯繫過了,我這是上同學錄抄的。喂,你怎麼從來不上同學錄,我一次你的登陸記錄也查不到!」

  「我忙啊…… 再說我們公司的小電腦又不能上網。」

  「胡說,上次我去找你,你還正從網上往下載小說呢!」

  「哎呀,你刨根問底這麼清楚做什麼?我要成就沒成就,要房子沒房子,要前途沒前途,我哪裡敢到同學錄去丟臉啊!」抄抄抄,吃吃吃。

  「你就貧吧你!」探身身子看她抄抄寫寫,順便檢查一下她有沒有故意漏掉一兩個偷懶。不檢查還好,一檢查果然發現漏網之魚!「李輝你不認識?邸臘梅你忘記了?還和你是前後桌呢!哎呀,還有齊蘭陳碩!他們現在是兩口子,你通知一個就行!」

  「啊,齊蘭嫁給了陳碩?!」美女與野獸的標準組合!

  「張超還娶了白霞呢,你吃驚什麼?」

  「他們誰都沒有通知我!」

  「你躲到深山裡,誰逮得到你啊?再說,他們……都是去年年底結的婚,所以我就做主沒讓他們告訴你。」

  「哦。」去年年底,去年年底……

  「不要再想了,段爺爺如果知道你還這麼傷心,他在地下有知也會不開心的。」

  「我沒有傷心啊。」勉強地展顏一笑,段嘉繼續抄抄抄,外加吃吃吃,「喲,這不是我們五百年前的一家子嗎?段遙遙現在在哪裡上班呢?」

  「北京吧,還記不記得當時你們倆爭排名爭得多厲害?特別是歷史,每次歷史老師一說『這次歷史考得分數最高的是段——』,保準來一個大停頓,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好逗!」

  「你就逗吧!她不是上的師範大學嗎,怎麼跑北京去了?啊,錢深,我快不記得他長什麼樣子了!還有周偉雄,當初我一看到她名字還以為她是男生呢,結果見了面沒把我嚇死!那麼溫溫柔柔一個小姑娘啊,怎麼偏偏取了那麼雄糾糾氣昂昂的名字!」手再往下指,卻看到一個本以為這輩子也再也不會想起的名字,手指頓了下,繼續往下滑過去。

  「喂喂喂,楊濤楊濤!你不要說你不認得他啊!」偏偏有人眼尖得很,立刻給她指出來。

  「可是我和他不熟啊!」抓起一個炸雞翅塞進嘴裡,唔,好像放了太多的辣椒孜然,眼睛立刻熱了起來。

  「也是啊,他好像是只讀了半年的高三就參軍入伍去了哦!」高麗歪頭沉思,順便遞一張紙巾給她,「你能不能注意點形象啊,炸雞翅炸雞腿今天管到你飽,你吃這麼急做什麼?」

  「我餓了不成啊?」沒好氣地接過紙巾擦擦發熱的眼,再仰脖狠狠灌下半瓶的礦泉水,壓一壓口中的苦澀,「今天你一通電話我午飯也沒吃就巴巴跑來報到了,你就知足吧你!」

  「好啦好啦,今天你為我做的一切我會永遠記在心裡,可以了吧!」

  「現在是誰在貧啊?」頓了頓,不經意地咬了下嘴唇,她還是忍不住地問出來,「楊濤……現在還在北京嗎?」

  「是啊,軍校畢業後聽說就分在了北京。那傢伙現在好像混得挺好的,不是上尉就是少校了吧!今年過年那會兒我打電話給文老師拜年,文老師還說他去看她來呢。」

  「哦……」突然笑起來,「啊,我記得他!」

  「當時他也算咱們班的班草一根,你記得他是應該的啊!」

  「什麼呀!」笑著揮揮手,段嘉仰頭看著天花板,慢慢回憶,「我對他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是他的眼鏡——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他是近視,不過度數好像不太深。」

  「你記得這麼清楚?」高麗瞪大眼,很是不可思議,「我以為你對任何的男生都不注意哩!」

  「你別打岔!」再揮揮手,她繼續往下講,「不過好像當兵是不要近視眼的吧?那時候隱形眼鏡似乎還很少見,至少在咱們那裡。我記得當時他就買了一副隱形眼鏡拿到教室去現,很得意地說體檢時根本沒有軍醫發現他戴著眼鏡!」

  「你記得這麼清楚?」高麗這下真的吃驚了。

  「那是因為一個笑話。」收回上眺的視線,段嘉微微一笑,「當時他說:『我買這隱形眼鏡時問老闆了,如果戴著它們軍訓,會不會因為劇烈的體能訓練掉出眼鏡來啊?然後眼鏡店的老闆很嚴肅地給我保證:它們絕對不會掉出來!』當時我很好奇,就問他為什麼那個眼鏡店老闆那麼肯定。結果,你猜他怎麼說?他說:『因為它們只會給打進眼裡去,哪裡有機會掉下來?』」……

  「不好笑嗎?」

  「有點屬於冷笑話。」高麗實話實說。

  「哦。」放下這個話題,她繼續開始吃吃吃,抄抄抄。「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同他不熟,還是你自己通知他吧!」

  「好啦,好啦,記得他說的笑話,卻還不熟?」高麗不與她爭辯,站起來,「我去洗手間,你先慢慢抄著啊,不准給我故意丟三落四,聽見沒有?」

  「聽見了,老師。」

  油膩膩的手作勢要摸上她的臉,她趕緊投降。

  高麗朝著她呲呲小白牙,施施然走開了。

  她慢慢嘆口氣,放下了手中一直緊張握著的筆。

  其實,她記得關於他的最後一件事,是關於隱形眼鏡的另一段對話——

  「戴著它們真的看不出來嗎?」

  「你不信啊,那自己看,我現在像是戴著眼鏡的嗎?」

    鼓起勇氣,她慢慢上前一步,只與那個意氣風發的男生隔了一個過道的距離,仔細地看上他的眼——生平第一次不用任何遮掩地正大光明地看上他的眼——也是這輩子唯一的一次,最後的一次。

  從此,他,只是記憶中的一道影子。

  十年,卻在一道影子的伴隨下,匆匆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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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自你走後心憔悴,白色油桐風中紛飛,落花似人有情,這個季節。河畔的風,放肆拚命地吹,不斷撥弄離人的眼淚,那樣濃烈的愛,再也無法給,傷感一夜一夜。

  當記憶的心纏繞過往,支離破碎,是慌亂佔據了心扉,有花兒伴著蝴蝶,孤雁可以雙飛,夜深人靜不徘徊,當幸福戀人寄來紅色分享喜悅,閉上雙眼難過頭也不敢回,仍然漸漸恨之不肯安歇微帶著後悔,寂寞沙洲我該思念誰。

  ——周傳雄《寂寞沙洲冷》

  遙遠的,很著迷的一首歌似乎卻是從耳邊響起的,眼依然有些酸酸澀澀,滿桌誘人的炸雞翅炸雞腿再也提不起品嚐的慾望,混亂的腦子裡,只有那風也似的低嘆——

  自你走後心憔悴,白色油桐風中紛飛,落花似人有情,這個季節。河畔的風,放肆拚命地吹,不斷撥弄離人的眼淚,那樣濃烈的愛,再也無法給,傷感一夜一夜。

  ……自那十年前的那一眼,她的心,便再也無法給任何人,她的心,傷感的過完了一個冬天又一個冬天。沙洲冷冷的寂寞,她一個人慢慢地品嚐。

  「嘉嘉?」

  「嘉嘉!」

  猛地抬頭,習慣的笑臉揚起來。

  「回來啦,你看,我抄好了,你要不要檢查一遍?」

  「你的電話。」

  「啊?」

  「你走什麼思啊?」高麗將她面前閃爍不停一遍一遍唱著《寂寞沙洲冷》的手機放進她手裡,「你的電話已經響了好久好久了!」

  「啊,哦。」她尷尬地笑笑,慌忙按下通話鍵,「……喂,哪位?」

  「小段,是我,你風大哥啊。」

  「風大哥?」她愣了下,「請問你是——啊,風先生!」混亂的思緒一下子清楚起來。

  「是我,風連衡。」模糊的嘆息似乎只是她的錯覺,男人的聲音很清亮,「你等一下有沒有時間,我剛找了幾盤新的動漫,你要不要看?」

  「啊,那個——」她清清嗓子,將好奇地湊耳朵過來的高麗推開,「我最近很忙,怕是沒時間看動漫了,等下次有機會吧,謝謝你了,風先生。」

  「沒時間啊……」男人似乎沉吟了下,「十分鐘的時間也抽不出來嗎?」

  「這個,不是,我現在——」

  「你現在在肯德基,對吧?」低低的笑伴隨著她猛然抬頭同時響起,「你望左手邊看,超市服務台,對,看到我了吧?」

  隔著擦得亮晶晶的落地玻璃窗,她看到了,那個相貌普通高高瘦瘦的男人,正在超市服務台邊上微笑著同她揮著手。

  「誰呀,那個男人是誰呀?」高麗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馬上開始發問。

  「……燕子的一個朋友。」頓了下,她收回視線,繼續對著手機,「那你等我一下,先掛了。」

  「模樣很普通嘛,燕子現在開始不重男色啦?」

  「下輩子或許有可能。」沒好氣地哼了聲,段嘉開始翻自己的錢包,唔,只有一張五十一張一百的,另外一元硬幣數枚,「阿麗,錢包拿來。」

  「幹什麼?」錢包乖乖奉上。

  「我欠那個男人八十塊錢,正好碰上,還了好省心。」拉開老同學的錢包翻翻翻,翻出三十塊人民幣,錢包丟回去,再拎出自己那張五十的,對著看呆眼的高麗點頭一笑,「乖乖等著姐姐哦!」

  「去吧你!」高麗作勢拿桌上的雞骨頭丟她,她笑兩聲,跑出快餐店的玻璃門。

  ……反正已經決定不再趟燕子同這個男人的渾水,便什麼也不想地快步跑過去。沿途注意到了超市的工作人員都在拿很奇怪的眼光偷偷瞥她……她在超市跑步,似乎是有點好笑。

  放慢步子,卻已經到了那個男人的面前。

  「小段,好久不見。」他笑眯眯地朝她點頭。

  「是啊,好久不見。」她亦笑著點頭,「好巧啊,今天不會又來超市大採購吧?」想起上次好玩的那滿滿的兩大車,她就忍不住樂。

  他卻點點自己胸前。

  唔……

  眼睛一下子瞪得圓圓。

  他,他,他,他是超市的工作人員!

  「很難以置信嗎?」風連衡揚眉,「我已經在這家超市工作兩年多啦。」

  「那你上次還在超市大採購!」

  「在超市工作就不可以在超市大採購了?」他爽朗一笑,「機會是很少,不過很有意思啊。」

  「你完全可以走內部物資調撥啊,不但便宜,還可以幫你們超市省下好幾十塊的營業費吧!」不假思索地,段嘉脫口而出。眼,還瞪在男人胸口別的那張識別證上。沒有寫明工種職位,卻有超市的工作編號,003,他,應該是很高級的職員吧。「啊,我忘記小段是會計了,對稅法最精通的。」男人哈哈地笑,「所以那天我一下子買了那麼多,害得第二天我的同事都當作新聞知道了。」

  「誰叫你搞不清楚。」笑著搖搖頭,段嘉將捏在手心的紙幣遞過去,「哪,那天你幫我墊的外套錢,不要推辭啊,我可向來無功不受賂的。」

  男人愣了下,而後笑著接過來,「那我是不是該把那碗百粥小王子算給你?」

  「不用不用!」她笑著連連擺手,「百粥小王子有人報銷,我可不敢收雙份的!」

  「那你的跑腿費呢?」男人繼續開著玩笑。

  「跑腿是免費,誰叫我有那麼一群損友?」雙手一攤,她笑意盈盈的,「再說我收了小費的啊。」

  「小費?」

  「你忘記啦,那幾盤《海賊王》?」她扮個鬼臉,「比我看的多了二十多集,我熬了一個通宵才看完啊!好過癮的!」

  「我剛拷了《網球王子》的幾集新的,講的是全國大賽,要不要看?」普通的臉龐上,是深深的笑。

  「啊,我上週去電腦城……」

  「解禁了嗎?」男人立刻接下話,「不是正在整頓盜版光盤嗎?」

  「先生,已經整頓了大半年啦,再整頓下去,我們這幫動漫迷們到哪裡去找精神食糧啊?」露出個好不容易盼到「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一片天」的解脫表情,段嘉揮揮手,「好啦,我同學還等著我呢,有機會下次再聊啊!拜拜!」

  不等男人說話,轉身,她再次跑向快餐店。

  這一次,她真的不想再做最佳女配角,至少,今天的她,不想。

  月黑風高夜,QQ夜聊天。

  偶然路過:今天我看到她了。

  以貌取人:嘉嘉?

  偶然路過:不過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以貌取人:先生,自從那次送粥回來後,嘉嘉心情一直就很不好!我被她罵到死!

  偶然路過:我的緣故?

  以貌取人:人貴在有自知之明,先生,當然是因為你!

  偶然路過:我是不是嚇到她了?

  以貌取人:哈哈,說到這一點,我就不得不對您表示深深的佩服啊!五百隻鴨子的男人版!哈哈!

  偶然路過:……那天我說話的確太多了……簡直廢話連天,言之無物。

  以貌取人:張家哥哥還稱讚你很溫和內斂的說!

  偶然路過:「的說」什麼意思?

  以貌取人:沒有任何意思,語氣助詞!請不要轉移話題!

  偶然路過:……我只想將氣氛搞得稍微熱鬧一點,不然兩個人都不說話會很尷尬。

  以貌取人:嗯哼?

  偶然路過:……我承認我當時很緊張。

  以貌取人:嗯哼?

  偶然路過:她很喜歡動漫,最喜歡的動漫人物又是櫻木花道,所以我以為她喜歡活躍一點的男人。

  以貌取人:嗯哼?

  偶然路過:苦笑。真的沒有了,就是這樣。

  以貌取人:首先告訴你一件事,嘉嘉最喜歡的動漫人物的確是櫻木花道,但最崇拜的卻是孫悟空。

  偶然路過:……請繼續。我承認我拍錯馬屁。

  以貌取人:但是,動漫只是動漫,現實還是現實!

  偶然路過:洗耳恭聽。

  以貌取人:很受教嘛先生。嘉嘉其實是很現實的女生。喜歡的是可靠的胸膛,安全而堅固的堡壘。

  偶然路過:謝謝誇獎,可以不要這麼吊我胃口說爽快一點嗎?

  以貌取人:我為了求朋友為我在嘉嘉面前說句好話,求她原諒,求她理我,付出了兩頓肯德基!

  偶然路過:六頓麥當勞謝你。

  以貌取人:哈哈,成交!知道嘉嘉為什麼被我們稱為最佳女配角嗎?

  偶然路過:虛心求教。

  以貌取人:我們這幫狐朋狗友一有問題就找她,不管生活上的工作上的還是感情上的。

  偶然路過:張強被你踢掉那次也是嘉嘉出的面。我想我大概明白最佳女配角的意思了。

  以貌取人:最主要是感情上的!嘉嘉看似爽朗,卻感情細膩,向來為了朋友可以真正的兩肋插刀。

  偶然路過:所以你們就都吃定了她,因為她不求回報,功成則立刻身退,沒有半點猶豫。

  以貌取人:臉紅……但的確是如此。

  偶然路過:有這樣的朋友是你的福氣,不要糟蹋了她的真心。

  以貌取人:虛心接受。

  偶然路過:我想聽嘉嘉的事。

  以貌取人:沒有她的同意,我不敢說。上次透露她的愛好手機號碼公司地址,她已經生我氣了。

  偶然路過:只因為如此,才氣你嗎?

  以貌取人:……我沒有將她的心意認真對待,她其實是擔心我亂交朋友終有一天會害了我。

  偶然路過:我說過的,有嘉嘉做朋友是福氣,千萬不要糟踐了她的真心。

  以貌取人:為什麼你這麼瞭解她?加上今天不過見過兩次而已。

  偶然路過:我在認真地讀她。你從來沒有認真地讀過嘉嘉嗎?

  以貌取人:似乎自從認識她,她就是這樣對待著我們,我是不是太忽視她了?

  偶然路過:現在明白還不算太遲。你不知我是怎樣地羨慕著你們!

  以貌取人:或許我真的可以承認,你可以做嘉嘉的朋友。

  偶然路過:做……嘉嘉的守護者,可以嗎?

  以貌取人:太快了,不能接受。為什麼?一見鍾情?我不相信。

  偶然路過:從張強認識你開始,我就間接地認識了嘉嘉。

  以貌取人:久仰大名?

  偶然路過:是。從好奇開始,慢慢地開始感興趣。

  以貌取人:請繼續。我很喜歡有人誇我的好朋友。與有榮焉。

  偶然路過:真心對待著每一個她認定的朋友,任勞任怨,古道熱腸,很好的女孩子。

  以貌取人:在古代,嘉嘉絕對是萬人敬仰的俠客。

  偶然路過:是。還沒真正地見到她,卻已經深深為她著迷。

  以貌取人:我們雖從來不說,但都是嘉嘉的粉絲。有這樣的朋友,到哪裡我們都挺胸抬頭。驕傲。

  偶然路過:一直想一直想,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呢?是玲瓏剔透,還是溫婉如水?

  以貌取人:嘉嘉就是嘉嘉。

  偶然路過:直到見到她,心跳立刻告訴我,就是這樣的嘉嘉。嘉嘉就應該是這種模樣。

  以貌取人:不是以貌取人?

  偶然路過:我經歷了社會,不是那麼膚淺的人。嘉嘉是美人嗎?

  以貌取人:怒!嘉嘉就是美人,是我們所有朋友心目中最最美麗的美人!

  偶然路過:是啊,也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最美的女人!

  以貌取人:情人眼裡出西施?

  偶然路過:完全正確,加你十分!

  以貌取人:……想得美!嘉嘉是我們的,不需要你的加入瓜分!

  偶然路過:你們只能給她友情,我想給的,是愛情。

  以貌取人:先潑你冷水一桶。

  偶然路過:虛心請教原因。

  以貌取人:我為什麼敢放心大膽地讓嘉嘉去代我釣你?

  偶然路過:以後絕對不許這樣!假設我真的是壞人呢?

  以貌取人:嘉嘉已經罵過我了,她說你是BT。

  偶然路過:……

  以貌取人:抱歉,沒有說完整。嘉嘉說如果她遇到的你是BT 的話,她怕我會後悔一輩子。

  偶然路過:完全正確,請站在嘉嘉的立場,想一想你們自己!不要太自私!

  以貌取人:再次虛心接受。

  偶然路過:回到原題,為什麼嘉嘉不可能接受愛情?你告訴過我嘉嘉一直是單身一個人!

  以貌取人:回到原題,請回答:我為什麼敢放心大膽地讓嘉嘉去代我釣你?

  偶然路過:因為以貌取人,你怕見到的是另一個張強。

  以貌取人:……偏離題目,請慎重考慮。

  偶然路過:……嘉嘉逃避愛情,不會輕易對某一個人動心。

  以貌取人:完全正確,但不加分。

  偶然路過:原因。

  以貌取人:只是猜測,不負任何法律責任。

  偶然路過:接受。

  以貌取人:嘉嘉似乎暗戀一個人,時間甚至可以長達將近十年。

  偶然路過:十年……不採取任何行動來表白這一份暗戀?

  以貌取人:我說過,只是猜測,請不要再問關於這一件事的任何問題。

  偶然路過:我可還有機會?

  以貌取人:……

  偶然路過:我絕對不是一時的熱度,向五星紅旗莊嚴發誓,我是認真的,絕對認真!

  以貌取人:……其實我們也希望嘉嘉可以走出自我故意築起的保護塔,我們希望她幸福。

  偶然路過:我會努力。

  以貌取人:需要我說加油嗎?

  偶然路過:謝謝。

  以貌取人:請不要太臭屁!我們還沒有同意!

  偶然路過:再次虛心求教。

  以貌取人:……算了。但你會很辛苦,嘉嘉很固執,向來不撞南牆不回頭。

  偶然路過:我很高興去做嘉嘉專屬的南牆和北牆。

  以貌取人:甜言蜜語人人會說。

  偶然路過:時間可以檢驗一切真理。

  以貌取人:你真的很會說話。

  偶然路過:但嘉嘉並不喜歡話多的男人,尤其是甜言蜜語。

  以貌取人:我該稱讚你很聰明,很會洞察人心嗎?

  偶然路過:但嘉嘉不會開心時時刻刻有人在注視著她,觀察著她,知情不如假裝什麼都不明了。

  以貌取人:和你講話的確不費力氣。

  偶然路過:彼此彼此。

  以貌取人:看在嘉嘉分上,給你幾點忠告。

  偶然路過:絕對的洗耳恭聽。

  以貌取人:一,不要過多介入她的生活。

  偶然路過:嘉嘉喜歡長距離的接觸?嘉嘉很獨立,向來不需要別人操心?嘉嘉喜歡自由自在?

  以貌取人:正確。二,不要讓她知道你在追她。

  偶然路過:要讓她深深感覺到只是朋友的相處,必要時可以暗示她的自我定位依然是最佳女配角?

  以貌取人:實在佩服先生的推理能力。三,不要在她面前主動談起關於「愛」的任何字眼。

  偶然路過:但可以引導她自己主動說出來。

  以貌取人:握手。如果到了那一天,相信先生你離勝利已經很近很近。

  偶然路過:卻依然不是勝利?

  以貌取人:請注意剛才假設的存在,雖不受任何法律保護。

  偶然路過:請不要擔心,我懂得成熟的戀愛所能得到的兩種不同的結果。

  以貌取人:如果真的有萬一,希望你堅強。

  偶然路過:如果真的有萬一,我依然會默默守候,甘願做嘉嘉一輩子的知己朋友,依然是幸福。

  以貌取人:謝謝。

  偶然路過:同樣感謝。

  以貌取人:附贈嘉嘉絕密消息一條。

  偶然路過:張開雙手歡迎。

  以貌取人:你可以稱呼嘉嘉:一,小段;二,段嘉;三,嘉嘉;四,嘉兒(只限於家人)

  偶然路過:嘆息,但絕對不要是「小嘉」。

  以貌取人:你已經喊過了……什麼後果?

  偶然路過:嘉嘉直接掛我電話。

  以貌取人:哈哈,無限同情。請問現在先生走在哪個階段?或二或三?

  偶然路過:……一。

  以貌取人:同志繼續努力。

  偶然路過:虔誠拜佛,需要幫助。

  以貌取人:供品先行擺放。

  偶然路過:肯德基六次。

  以貌取人:心願可以開始講說。

  偶然路過:需要時機。

  以貌取人:有無期限?

  偶然路過:無有期限,但愈早開始愈好。

  以貌取人:先致以深深的哀悼之情。

  偶然路過:……

  以貌取人:嘉嘉的老闆欲尋機去深圳發展,三天後嘉嘉將作為主要隨員赴深考察。

  偶然路過:……極度失落中。

  以貌取人:請節哀順便。

  偶然路過:努力振奮中……可有歸期?

  以貌取人:歸期不定。

  偶然路過:大不了隨她而去!

  以貌取人:懷疑中……思想行徑太不成熟。

  偶然路過:我是真心喜歡她,愛上了她。

  以貌取人:愛有多深?

  偶然路過:深度,尚待探明。但很愛,絕對很愛。

  以貌取人:愛可否持續到永遠?

  偶然路過:任何感情也不能絕對保證可以持續到永遠,我只發誓我如此期望。我會努力。

  以貌取人:交往將以結婚為目的?

  偶然路過:要求決鬥,侮辱我的人格!踐踏我的尊嚴!

  以貌取人:到底是還是不是?我需要明確答案!

  偶然路過:如果不是以結婚為目的,我早已談過無數戀愛。

  以貌取人:愛她,還是因為嘉嘉是結婚的好人選?

  偶然路過:因為愛她,所以才想要和她結婚,同她牽手,共她人生一路同行。

  以貌取人:代替嘉嘉問:先生談過幾次戀愛?

  偶然路過:一次也無。

  以貌取人:佩服,山頂洞人!可問原因否?

  偶然路過:一,沒有時間;二,總是遇不到對的那個人。

  以貌取人:寧缺毋濫?

  偶然路過:寧缺毋濫!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以貌取人:代替嘉嘉握手:同志,緣分吶!

  偶然路過:認真握手!

  以貌取人:為緣分,再次贈送嘉嘉絕密檔案一次。

  偶然路過:不勝感激!

  以貌取人:雖歸期未定,但長遠計較,嘉嘉將長駐本市。

  偶然路過:可問原因否?

  以貌取人:一,嘉嘉戀家,工作地點必在老家一百公里之內;二,嘉嘉孝順,高堂在,不遠遊。

  偶然路過:我將在本市安心置產。

  以貌取人:聰明人果然是聰明人。

  偶然路過:彼此彼此。

  以貌取人:即將下線,最後贈送貼心小貼士。

  偶然路過:請。

  以貌取人:請不要洩露本次夜聊天任何內容與第三者知情!謝謝合作!

  偶然路過:包括您那位十幾年的好朋友好姐妹嘉嘉同志?

  以貌取人:……

  偶然路過:看在麥當勞六次肯德基六次的分上?

  以貌取人……減半!

  偶然路過:呵呵,成交。

  以貌取人:……BB,YX,JZ,HQ!

  偶然路過:很抱歉,本人不懂新新人類語言,8!

  以貌取人:……過河拆橋!卑鄙!陰險!狡詐!混球!

  偶然路過:致以深深的哀悼。

  以貌取人:?????

  偶然路過:BB,YX,JZ,HQ=卑鄙!陰險!狡詐!混球!

  以貌取人:?????

  偶然路過:過河拆橋=GHCQ

  以貌取人:?????

  偶然路過:真可憐,這麼大的人了竟然要去重修幼兒園小班!

  以貌取人:……

  偶然路過:請節哀順變。

  以貌取人:……

  偶然路過:886!

  以貌取人:……

  月黑風高夜,QQ夜聊天就此完結。

  以貌取人依然呆滯,深受打擊中……

  然後,一聲長嘯震耳發憒,月黑風高夜,屬於以貌取人的殺人放火天正式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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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7 00:41: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原本做好了長期抗戰的準備,閒暇的時間幾乎都在思索著將來見到嘉嘉時要說的第一句話,該如何的開始才好,該說句什麼話才不會引起她的反感,該……

  有時候想著想著,自己都會忍不住地笑起來。

  他這叫做「未雨綢繆」還是什麼?那個擾亂了他心神的段嘉姑娘歸期尚未可知呢,他還有許多許多的時間來想來思考,這麼著急做什麼?

  只是,他卻沒有料到,僅僅一個星期之後,他就有了和佳人一見的機會,但,他卻只恨不要擁有這個機會!

  「風連衡?我是王燕!你現在在哪裡!上沒上班!你有沒有可以借到的車子!」一連串的問題似爆竹噼裡啪啦地朝他炸過來。

  「有事?」他從電腦前一下子坐直身軀。

  「嘉嘉從深圳飛回來了!」

  「什麼?!」心,突然一震!

  「她的老姑姑今早過世了!是睡著過去的!一點徵兆也沒有!」

  「嘉嘉現在到了哪裡!」他立刻抓起外套往外走,「我有公司的配車,我去接她!」

  「她從北京下的飛機!應該已經快坐上回市的火車了!估計九點到!」王燕急躁的聲音從手機傳出來,「她是下了飛機到了北京西站才給我打的電話!真該死!我偏偏現在不在市裡!回她老家的客車六點鐘就停運了,但她今天一定會想辦法趕回去,不管多晚!你去火車站等她!千萬不要讓她一個人坐出租車回去!我不放心!知道沒有!拜託你了!」

  「好,知道了!你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去做!」

  三步兩步跳下四十階的樓梯,他幾乎是踉蹌著奔出公寓,以從學校畢業後再也不曾使用過的速度奔到超市。根本等不及緩慢的手扶梯,一路穿插過悠閒的人流不顧他人側目地穿過超市賣場,匆忙奔到辦公室,先交代了接下來幾天的工作安排,再掛長途向老總請了假,抓起上班兩年來不怎麼使用過的車鑰匙直奔地下停車場。

  感謝上帝,今天他那輛車沒有因公出差,還好好地待在他專屬的車位裡。開門,熱車,倒檔,一口氣衝了出去!

  ……嘉嘉一天奔波,絕對沒有進過一口水米,他要先買一點東西,至少也給她果腹保持體力!

  想到便立刻回轉方向盤,刺耳的剎車聲裡再次奔回地下停車場,顧不得鎖上車門,也顧不得超市的工作人員跑過來的舉動,飛快地從物資運送通道衝進超市賣場,奔到面包房抓起兩包面包再跑到飲料部抓了兩瓶礦泉水,在員工瞪大的眼睛注視下從原路奔回,將東西往後座一丟,車子立刻又沖出去!

  雖然知道嘉嘉老家離這裡不過百公里路程,但以防萬一,車子最好還是加滿油比較方便。

  再次想到就做,頭腦裡立刻浮現出市地圖,加油站,加油站?這裡離哪一座加油站比較近?猛地想起去火車站的路上恰好有一間加油站,就去那裡好了!眼睛專注地盯著前方的路,除去在地下停車場的迫不及待,此刻他車開得極是平穩,他還有重要任務在身,一點也魯莽不得的!

  眼角瞄到加油站的招牌,他尋到交流道口轉進去,工作人員跑過來,他立刻說:「麻煩加滿!」

  可是一分鐘後加油站的工作人員奇怪地跑到他的車窗前。

  「怎麼了?」

  「先生——」很奇怪地看看他,再指一指車上的油表,「您的車子不需要加油。」

  他愣了下,而後看上油表。

  老天,油表顯示:他的車油箱是滿滿的!

  抱歉地笑笑,他緩緩地將車駛出加油站,轉上單行道,直奔火車站。

  在哪裡等嘉嘉比較好?應該是車站出口,那麼他的車最好就停在這裡——最好是一眼就能看到嘉嘉的地方!繞著車站出口轉了一圈,他插進出租車的行列,停下,搖下車窗,視線所及處,正是火車站的出口在所。

  而此時,他偶爾掃了一眼火車站塔樓頂上的大鐘,鐘正鳴七下,現在,才不過是七點鐘,離嘉嘉的到來,還有至少兩個小時!

  手扶額頭,他突然低低笑了起來。

  這一次,他真的是青春年少。

  這一次,他完全探明,他愛那個女人,那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女人,愛得不可自拔。

  兩個小時,倘若在平時,或工作,或讀書,或上網,總覺得很慢很慢地在陪著時鐘散步。可是,今日的兩小時,似乎在他只打了一個電話之後,就恍惚地到了終點。

  火車隱約的汽笛聲裡,長途短途正在旅途的乘客似潮水一樣從狹窄的車站出口湧出來。

  擠在拉客的出租司機旅館接待的人群裡,他身軀繃得極緊,任憑身邊的人如何的推拉搡拽,他穩穩地佔據了最佳的出口位置,瞪大的眼,快速而仔細地從一張張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臉上掃過,不放過任何一個正從地下通道上來的人影。

  嘉嘉呢,嘉嘉呢?

  而後,急速飛掠的視線終於尋得了落腳的地點。

  挎著雙肩的背包,拉著小小的旅行箱,沉寂著一張冷冷的圓臉,腳步似輕鬆卻更似拖著萬鈞的重負,他望了百回千回的那個女人,正步履匆忙地朝著出口的方向踉蹌似的奔過來。

  「嘉——小段!」

  他一下子緊貼上去,抓緊隔開出口的鐵欄嘆息地喊了聲。

  將一直抓在手心的車票交給出口的查票員覆核,一雙蒼茫無神的眸子從他身上掃過,而後不帶一點停頓地跨出窄窄的通道,女人繼續步履匆忙地踉蹌奔走著。

  「小段!」一把推開擠在身邊的男男女女,聽而不聞立刻傳過的不滿咒罵,他急跑兩步追上她,「小段!」不敢去冒失地抓她的手,他轉到她的面前,迫使她停下腳步。

  女人似乎很氣憤有人阻了她行走的路,恨恨地咬牙,立刻往旁一轉,繼續趕著越來越匆忙的路。

  「小段,是我,風連衡。王燕讓我代她來接你。」他身形隨著她轉動,依然穩穩攔在了她的面前。

  沉寂著的圓臉終於呆呆地抬起來,無神的眼眸視線散亂地看著他,似乎過了好久,女人才反應過來,「王燕?」

  「對,王燕。」他柔聲說,伸手去接她挎在臂彎的背包。她微躲閃了下,卻還是被他無視她的拒絕將背包接了過去,「王燕今天不在市裡,她拜託我來接你。」

  「哦,哦,我知道了,謝謝啊。」她呆呆地點頭,而後似是清醒過來,頓了頓,蒼白的圓臉上勉強地擠出笑來,「好了,你接到我啦,告訴燕子讓她放心就行了。我走了。」

  「小段。」這一次,他不再猶豫,穩穩地伸手搭上她的肩,她瑟縮了下,卻沒有拒絕,「天這麼晚了,你怎麼回家去?」

  「坐客車啊。」飄忽地笑一聲,她再啊一聲,「不對,好像這個時間沒有客車了。啊,出租,我坐出租回去。」閃過他,她抬腳又走。

  「好,坐出租。小段,來,往這邊,出租在這裡。」搭在微微顫抖的肩上的手沒有被擺脫地隨著她前行,甚至帶動了她的走向。

  她沉默,任他霸道的行徑,一直拉在手中的小行李箱卻無論如何也不肯被他再接過去。

  「好了,來,把行李箱給我,我放到後座。」快步將依然蒼茫失神的女人帶到車子前,他先打開副駕駛位的車門,輕輕推她坐進去,再彎腰慢慢一根一根地溫柔扳開她一直緊握行李竿的手裡,那僵硬冰涼的手指,那緊握的力道,讓他心驚心痛。該是從下了飛機這小小的行李箱便一直緊握在了手指,還是一路由四千里外的南方便一路這樣地給握了回來?!

  終於將她的手指從行李箱上鬆解了下來,與她關好車門,將行李箱放到後備箱,轉到駕駛座開門進去,系好安全帶,而後又鬆開,微側過身,轉向那個依然呆呆的女人。

  忍不住地一聲長長而無聲的嘆息從心底劃過。

  「小段,我幫你將安全帶繫上。」先輕輕地告之他接下來的動作,再慢慢地以不驚嚇她的動作探長手臂拉過安全帶仔細地與她扣好。

  她依然呆呆的,不言不語。

  自在車站出口說了那麼一兩句後,她便再也沒有說過任何的話語,任他推她上車,任他掰開她的手指拿走她的行李箱,任他與她繫上安全帶,便似一個沒有了能量的機器人偶一般的,她一動不動地任他說話任他自行開車出了車站,任他自己尋找著她要回家的方向。

  向來無情是上蒼。

  不管人間的或喜或悲,那或晴或陰或風或雨的天幕,永遠固執地走著自己的路,不肯分一點點的心給塵世間需要撫慰的可憐人,任你哭泣嚎啕,任你黯然傷神,它,只淡淡地冷漠地走著自己的路。

  今夜的天幕也是如此,幽藍到天地幾乎合一的夜色,遙遠閃爍的星辰,甚至有微微的秋日涼風從車窗邊擦隙而過。

  寂靜的車窗之內,卻是黯然沉默到了極致的傷心極痛。

  手穩穩地把在方向盤上,他雙眼平視前方,輕微的渦輪轉動聲隨著微微的顫動從車廂底部從座椅傳來,心,是輕微到可以忽略卻又清晰十分的點點刺痛。

  那個呆呆的女人,在無聲地哭泣,在僵硬地顫抖,在狠狠地咬緊了嘴唇,在逼迫自己不許崩潰。

  嘆息,再次似針尖戳進心底最柔軟的那一處。

  伸手,以不被發覺的輕柔將頭頂的車燈漸漸調黃,調暗,調灰,終至一片淺淺的暗,與車窗外的夜色幽藍再也無法分辨。

  偶爾相向急速駛過的夜車,霧燈快速地從車窗掃過,眼角的順勢一瞥,讓他知道,隱忍了一路的淚,在默默的暗色裡,終於有了流下的理由。

  這個有著爽朗笑容、談起動漫就眉飛色舞的女人,這個常常不自覺將心思寫在小動作上的女人,這個總是隱在幕後不肯被人注目的女人,這個總是在功成之後毫不猶豫地舉身而退的女人,這個讓他尚未見面卻已不自覺地心動了的女人啊,卻是如斯固執、在外人面前隱忍著一切私人的情緒,一點點的哀慟,都不被允許洩於人前。

  手摸索著尋到CD放置盒,憑著直覺抽出一盤送進車上的CD機裡,將音響調至最低,車內再幾秒鐘的寂寞後,黯然沉默的暗色被淡淡的古雅的笛子長簫漸漸吹散。

  很舒緩很淡然的曲子,沒有大起大落的金戈鐵馬,沒有蕩氣迴腸的高山流水,沒有纏綿悱惻的兒女情長,有的,只是淡淡的笛簫相合,輕然似嘆。

  低低的抽泣,便也隨著這輕然若嘆,慢慢溶進暗色的夜。

  「我們,都走在長長的路上,路有無數的分支岔道。」他輕輕地開口,聲音似有似無,隨著笛子長簫的輕然若嘆慢慢沉浸在暗色的小小空間裡。

  「和我們一路同行的,從最初的家人,街鄰,再到兒時的同學,朋友,師長……還有無數的陌生人,都有可能只與我們短短地一次擦身而過,從此便頭也不回地走上另一條岔路。

  「人生的路,到處充滿了不可預知的岔道,說不上哪一年哪一月哪一天的哪一時哪一分哪一秒,伴我們共行了很久的同學朋友師長,甚至是親愛的家人,隨時會離開我們走上另一條路。

  「我們當然捨不得。可是,或許那邊的風景會更美麗、更適合他們,會有未知的另一種幸福在等待著他們。他們可能走得慢條斯理、提前給了我們告別的時間或者給了我們某種暗示,好讓我們有心理準備。這樣的話,我們雖然很難過,可是還是能夠順理成章地接受下來,然後偶爾地想念起另一條長路上的他們——不知道過得好不好?路上是否有風雨?旅程是否愉快?

  「而有時候,明明我們只是短短的放開手揉了揉眼睛,明明前一秒還在一路共行的人怎麼就已經走到另一條路上?我們如何捨得?如何不受傷?甚至覺得受到了深深的背棄!好生氣、好恨,好想去抓他回來身邊!

  「可是,他卻笑著朝你揮揮手,告訴你:他被那邊的風景迷住了,所以想要走一段一個人的旅程。他還會朝你調皮地眨眨眼,要你記得大家一起走過的快樂,要你知道——他只是獨自去旅行了,總有一天,我們和他會在某一天的某一條長路重逢。我們,總有和他們重逢的一天的……」

  輕然若嘆的笛簫相合慢慢奏出了淡淡的尾音,他的輕輕一嘆,也悄悄地消散在了暗色的空間裡。

  黯然寂寞的夜色,幽幽藍藍的落寞,似乎重新籠罩了這一方小小的空間。

  只有輕微的渦輪轉動聲隨著微微的顫動,依舊從車廂底部從座椅傳來,讓他知道,回家的旅程依然在繼續,他和她,還奔走在回家的方向。

  「明明前一天晚上還在同我哈哈笑,問我十一回不回來,問我還記不記得她的生日,問我要買給她的生日蛋糕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兌現。」

  啞啞的,乾澀的,低低的,卻含著顫抖的笑,慢慢從寂寞的幽藍的夜色裡似水一般地緩緩蕩漾開。

  他不言語,只靜靜地聽她低低地說,低低地笑。沉穩的雙手將方向盤一轉,悄悄地停在了路邊。

  「明明剛剛送她上了車,同她揮了手,她笑呵呵的那句『嘉兒』還在。

  「明明她正扳著腿坐在炕頭上,瞪著眼朝著我招手要我陪她打牌。

  「明明還正在電話裡朝我媽抱怨,說『你還不管管嘉兒,我為了給她介紹對象的事都愁死啦!』

  「明明我剛從三輪車上把她背下來,她拍著我肩膀誇『還是我嘉兒力氣大啊!』

  「明明說好了,等我攢夠了錢就包一輛大旅行車拉著所有所有的人去到處旅行,她要做團長,我要扛著小旗子做導遊,弟弟負責拍照,叔叔負責買門票。

  「明明都說好了她新買的那一套樓房有我的一間,等媽媽不要我了她就接受流浪的可憐小孩。

  「明明都說好了等我結婚的時候她一定要一起坐花車,還要穿比我還漂亮的旗袍。

  「明明都說好了……明明都說好了……明明都說好了……」

  啞啞的,再也無聲,顫抖的笑被低低的哭泣漸漸取代。

  「我還沒有住過那間屬於我的房子,我還沒有攢夠去旅遊的錢,我還沒有陪她打上多少次的牌,我還沒有穿旗袍坐花車,我還沒有買生日蛋糕給她!我還沒有去給她過生日啊!我甚至還沒有同她說一句再見!我什麼也沒有為她做過,她怎麼一點也不等等我!她怎麼說走就走,連一句話都不留下!她常常說我們段家啊是長壽之家,人人都會活到八十以上,個個都是長壽星!可她才七十五,七十五啊,怎麼就這麼走了!我接受不了!我真的接受不了!明明才和我通過話,要我十一回來去給她過生日!怎麼說走就走,怎麼——」

  一口氣憋在胸腔,她緊握的手狠狠摀住胸口,尖銳的刺痛逼她不得不彎下腰,喉口緊縮,她張口欲嘔。

  「慢慢吸氣,慢慢吸氣。」他手忙腳亂地鬆開她的安全帶,手頓了頓,扶住她顫抖不停的肩,輕輕拍打,輕輕撫下她的背,緩緩與她順氣。

  「我真的接受不了,接受不了……」用力地搖頭,光線恰從窗口掠過,串串的淚水似夏日的雨,順著蒼白的臉頰滾滾淌下。

  「不哭,不哭啊。」他只依舊輕輕拍打著她的肩背,什麼撫慰的話語也不說一字。此刻,這個剛剛經歷了親人驟逝之痛的女人,需要的不是任何的安慰,積累了一路的哀慟可以不再顧忌所有地傾瀉,對她,才是最好。

  「明明……明明……」低低的哭泣驀然轉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低垂的頭猛地撞向車窗,發出沉悶的好大一聲聲響,甚至連停滯的車身都微微顫慄了起來!

  他大驚,什麼也不再想,只迅速地伸手將她扯進懷裡,用力地抱住她,不許她再如此的下去。

  「嘉嘉!嘉嘉!」他一迭聲地急切喊她,「不許這樣!你想讓老姑姑還為你操心是不是?!

  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停頓了下,緊抵胸口的手突然狠狠地扯上他的外套,濕漉漉的臉貼上來,哭,繼續著,淚水與顫抖一起埋進了他的胸。

  「嘉嘉,乖啊,不要哭,不要哭了。老姑姑走得那麼安詳,這其實何嘗不是我們為人晚輩的福氣?難道你真的要等她老人家在病榻上受苦折磨,等我們做好心理準備了再走才好?乖啊,不哭了,不哭了,不要讓她老人家走得不安心,不要她老人家再為你擔心。不哭了,不哭了。」

  他任她躲在自己胸前嗚嗚地哀泣,任她將痛到極點的顫抖送到他的心裡。

  「你怎麼……怎麼這麼說!」冷硬的手指狠狠扯住他的外套,她抬頭,暗色的空間裡她的眼睛卻明亮得讓他心驚,「我老姑姑明明……明明……明明好結實的!五一我還和她一起爬山去給爺爺上墳!我爺爺就她這麼一個妹妹,爺爺才不過走了半年,怎麼,怎麼……怎麼她說走也就走了!我接受不了,實在接受不了啊!」

  「她沒有走,她只是出門去旅行了。」他將她的臉輕柔地按回他的懷裡,手輕輕拍著她顫抖的背,慢慢地說,「老姑姑會一直在你心裡,說啊,笑啊,逗你開心啊……她哪裡也不會去,只會好好地待在你的心裡。」

  她怔怔地聽他說,怔怔地搖頭。

  「可我再也不能和她一起逛街一起遊玩了,再也不能在電話裡聽到她的聲音了,再也不能敲她的門大聲喊『老姑姑我來了』,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喊我老姑姑……我老姑姑……」

  她喃喃地抽泣,一直一直搖著頭。

  他不再出聲,靜靜聽她說,聽她哭,聽她一聲一聲低低地呼喊。

  沒有經歷過最親愛的親人的驟逝之痛的人,永遠無法對這份深深的哀慟感同身受。

  他,所能做的,只有提供一個可以依靠的胸膛,一雙可以撫慰顫抖的手,一份讓她能夠不用顧忌所有的傾瀉悲痛的安靜。

  其他的,說得再如何的動聽,再如何的感同身受,也,只是多餘。

  她或許感受了他這一份無言的體貼,也許什麼也視而不見,卻安心地埋在他溫暖的胸口,輕輕地述說,輕輕地抽泣,輕輕地流淚。

  最終,她輕輕地睡去。

  他擁著她依然輕輕顫抖的肩背,輕柔地以不驚擾她的力道將座椅放低,將她輕輕放置其中。

  擁在她肩上的手不忍放開,咬牙,他卻還是放開。

  下一刻,她卻輕輕抓住了他的手指。

  他立刻身體猛震了下,呆呆地望向她。

  幽幽藍藍的暗色空間裡,他看不清她的表情,敏銳的觸覺卻知道她正在望著他!

  「風……」她啞啞開口,似乎依然在睡夢中,冰涼的手,卻緊抓著他的。

  「是,我是風連衡。」他輕柔地應一聲。

  「風連衡。」嘆也似的一聲長息,冰涼的手動了動,他的心一跳,以為她要放開,但,她卻是將他的手指抓得更緊。

  「是、是我。」他輕柔地再應,心如鼓擂。

  「為什麼……」低低的問語,輕蕩蕩飄蕩在密閉的空間,「為什麼會是你呢,風連衡?」

  他只低首仔細地聽。

  「為什麼今天陪在我身邊的人是你呢,風連衡。」她低低啞啞的,暗色裡,從車窗不斷掠過的忽閃光線裡,他只看到她模糊地揚起臉龐,淚水靜靜滑落下圓圓的臉,「為什麼讓我可以放心地沒有顧忌地嚎啕大哭的人,偏偏是你呢,風連衡?」

  他靜靜望著她一直流一直流的淚,慢慢回答:「是我不好嗎?我也可以是你的朋友啊。」

  「哦,對哦,朋友。」她似乎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會給出答案,卻在聽到他的回答後啞啞一笑,怔怔地仰著臉,神思縹緲,「朋友,朋友是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啊。」

  「是,沒有什麼不可以的……朋友。」他應和著,手被她冰涼的手握得生疼,生疼的,卻似乎又是他的心。頓了下,試探地將另一隻手握上她那冰涼的手指,他慢慢地輕柔地哄勸:「好啦,你累啦,合上眼,休息一會兒,休息一會兒。」

  她似乎聽到了他的哄勸,似乎也無聲地應了聲,而後忽閃過車窗的光線裡,他看到她慢慢地閉上了一直流淚的眼睛。

  長長的嘆息再次從心底無聲滑過。

  移開手,他試探著將被她緊握的另一隻手也抽出來,想脫下外套與她蓋上。

  手指剛一動,她卻像是受到驚嚇一般地猛地動了下,下意識地將他的手指握得更緊。

  「沒事,沒事。」他忙輕輕地道,不敢再動。

  幽幽藍藍的暗色空間裡,寂靜如墨。

  「風連衡。」她卻又突然輕輕喊他。

  他輕輕地應。

  「風連衡。」

  「在,我在。」

  「其實我應該謝謝你的,風連衡。」她合著眼,淚還在一直流一直流,「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已經多少年不曾這樣哭過。爺爺過世,我也不曾如此的大哭過。或許你說得對,因為爺爺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我應該早就下意識地做好了準備。」

  「我懂,我懂。不要哭了,啊,乖乖地睡一下,不要再想。」

  「我沒有哭啊,只是總想流眼淚。」她沙啞地一笑,依然合著眼,一直流著淚,「我真的好久好久不曾哭過了,有時候心裡好難受,卻無論如何也哭不出來,心裡如何的苦,眼淚卻也流不出來。你知道嗎,風連衡,其實這些年只有我一個人,好多好多的心事卻誰也不敢告訴。我真的好累,好辛苦。」

  心重重一震,他卻只輕柔地應一聲,聽她繼續說。

  「我在家一直蹦蹦跳跳的,總以為我還是小孩。爸爸媽媽也一直說我怎麼總也長不大。」她抽抽鼻子,狠狠抓緊他的手指,「其實我早已經長大了啊,卻從來不敢去正視我早已經長大的事實。我總傻傻地想啊,如果我沒有長大,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在意好多好多的事?如果我沒有長大,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去害怕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一直一直增長的年歲?如果我沒有長大,是不是就不用去發愁好多好多長大後一定要發愁的事?如果我沒有長大,是不是就可以永遠假裝自己活在無憂無慮的青春年少時?如果我沒有長大……」

  她呆呆地停了下來,而後又笑,眼淚還是一直流一直流。

  「是你告訴我的吧,說……時代總是前進的,不會因為你的捨不得就停留在原地。」

  他依舊輕輕地應。

  「是啊,不會因為你的捨不得就停留在原地。」她嘆息似的深吸一口氣,用力地握他的手指,而後,放開,「還是謝謝你啊,風連衡。謝謝你在我最累的時候給了我……」話語漸漸低了下去,終至無聲。

  這一次,她是真正地沉沉睡去。

  望著暗色空間裡她沉靜的睡顏,他怔怔愣了好久好久。

  這一刻,是他第一次被允許接近了她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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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7 00:41:4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風連衡,我現在正在參加老姑姑的追悼會,看著台上有那麼多她老人家曾經的同事鄰居傷感地回憶著她的平生,我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我想起了她送我去上學,想起了她偷偷和老師站在窗外觀察我的一舉一動,想起了好多好多!我卻再也見不到她了!可是我回頭,總覺得她正站在陽台上笑眯眯地往這裡張望看著熱鬧!她最喜歡人多熱鬧的啊,可是,可是,我為什麼卻找不到她!」

  「風連衡,我正躲在老姑姑家的廚房裡。外面客廳裡臥室裡聚集了好多好多的人,都在說著我的老姑姑怎樣怎樣,我看著廚房裡的所有擺設,可樂瓶裡裝著小米裝著綠豆,不用問,也是我的老姑姑親手裝的,可是東西在,人,怎麼說走就走了呢?我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看著那一針針縫起的小碗墊子,看著那捨不得丟掉的一捆捆的紙盒子,我的眼淚怎麼也停不下來!」

  「風連衡,我正在送我老姑姑去火葬場的路上,看著熟悉的常常回家要走的路,我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我還記得二十多天前我從家裡送她上車回家,卻只顧著和司機說話,告訴他到哪裡停,連一聲再見也沒有和老姑姑說,我真的很後悔!」

  「風連衡,我正在等候老姑姑的骨灰!我拚命想拽住老姑姑,卻還是眼睜睜看著她被推進了火化間!表姑喊了一聲媽昏倒了,幾十人哭聲震天,可我卻哭不出來!只是眼淚一直流一直流!風很奇怪,原先一直往南吹,可是現在,風卻筆直地向北走過去,老姑姑也一定在跟著風往北走吧!因為生她養她的家就在不遠處的北山上啊!我希望風就這麼地吹下去,老姑姑魂歸故里,可以去見到我爺爺,可以去和她的二老爹娘團聚,可以和哥哥團聚!我替她高興!可眼淚卻停不下來!」

  「風連衡,我站在老姑姑的老家裡!多奇怪,老姑姑從來沒有在這裡住過一天,這裡卻是她的老家,是她的埋骨所在!好多好多的人跪在她的棺木前痛哭流涕,可是,可是其中到底有幾人是真心!我是她最最親近最最血脈相連的親人啊,卻只能是娘家人,連她的棺木也碰觸不到!好多人都勸我不要哭了不要哭了,我沒有哭啊,只是眼淚總是一直流一直流!」

  「風連衡,老姑姑的葬禮要持續五天,我每天都想守在這裡,近不了她的棺木至少能在近處守著她!可是我不能看她的遺像,因為只要一看到她的笑臉,我的眼淚就一直流一直流!明明是那麼喜歡熱鬧的一個人啊,為什麼卻忍心在一連五天的社戲上都不來看上一看!哪怕只是一眼!」

  「風連衡,老姑姑馬上就要入土為安了,棺木已經移上了靈車,可是,我卻連靈車的邊沿都不能靠近!表姐把我扯上了離靈車很遠很遠的一輛車,我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記得今年年初老姑姑和我們一起去給爺爺上墳,她還笑著說她喜歡熱鬧,如果她沒了一定都要哭著給她送葬!我哭,一直一直地哭,從家一直哭著送她到墳地!可是,那麼長那麼長的一段路,老姑姑能尋到回家的路嗎?她只是逢年過節才和老姑父回這裡一趟串串親戚,她能在這裡長眠嗎?她是那麼那麼喜歡熱鬧的一個人!」

  「風連衡,昨晚我夢到老姑姑了!很開心啊,就像平常的一樣,卻又和平常一點也不一樣!我坐在車裡,她站在車外,我說不要老站著啦,快點回家歇歇腳!她笑眯眯地遞給我一個紅包,然後車開動了!我是哭著醒來的,我好後悔,為什麼不多和她說兩句話,為什麼還是沒有和她說一聲再見?眼淚還在一直流一直流!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的來停下!」

  手機慢慢地合起。

  這是她給他的最後一條短信。

  自她回家奔喪之後,連接他與她的,便是這長長而又簡短的八條短信。

  電話,一通也無。

  只隱約聽王燕說,她為老姑姑守完一期,便又飛深圳了。只聽王燕偶爾提起過,她又飛回來了。只聽王燕擔憂地說,她不知為什麼,很堅決地從工作了五年的公司辭職了。

  而後,她的消息不再有。

  抬頭,天空湛藍,碧空如洗。

  今年的夏,早已在不經意間過去。

  而他,才不過見過她三次面,收到她八條短信,認識她,不過僅僅兩個月,短短的六十天,而已。

  僅此而已。

  再次見到她,他恍惚如在夢中,愣愣地看她站在那裡,抱著一疊報紙,笑眯眯地朝著他招手。

  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加速再加速。

  而後大踏步地朝著她奔了過去,不管超市賣場裡工作的員工們投來的驚訝眼神。

  「嗨,好久不見。」她笑眯眯地歪歪頭,吐一吐小小的舌尖,「不會打擾你的工作吧。」

  「啊,沒的事,我已經下班了,反正回家也沒什麼要做的,所以再轉轉。」他快速地接口,貪婪的眼,儘量以不引她注意地望向她。

  還是那張圓圓的臉,卻瘦了好多,原本圓潤可愛的下巴微微露出了小小的尖。一雙不大不小的眼清清亮亮的,撞到了他的視線,粲然一笑,瞬間奪去他的呼吸。

  心跳,怦怦作響,似乎就在他的耳邊。

  臉,驀地發燙起來。

  轉頭,他咳嗽一聲,而後倉促地笑一聲,「你等我一下啊,我去交代一下,這裡太悶,咱們出去。」不等她同意或拒絕,他便轉身就跑。

  「喂,風連衡。」她卻還是喊了他一聲,他回頭,粲然的笑再次撞上他的眼,「那我在超市門口等著你哦!」揮揮手,她輕巧地轉身,走了。

  他呆呆地望著她輕快的背影,不知為什麼,心裡好緊張好緊張,緊張得他想大大地、拼盡全身力氣地大喊一聲!

  「喂,風哥,你女朋友?」

  一旁探頭探腦盯了他半天的同事好奇地走過來,賊笑著拍拍他緊繃的肩膀。

  「啊?」他嚇了一跳,而後笑了起來,「是啊,我正在努力地追!」

  終於將加速的心跳壓回正常的跳動範圍,他深呼吸再深呼吸,早就不耐煩的雙腳立刻走向她。

  她坐在超市旁的休息椅上,抱在懷裡的那疊報紙正平鋪在淡藍的桌面上,悠閒地一手支著下頜,她慢慢地看著。

  「小段。」他招呼一聲,在她對面坐下來,「今天怎麼有空來這裡?」

  我可以理解成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嗎,嘉嘉。

  「哈,燕子沒告訴過你嗎,我現在是絕對的閒人一個——我辭職啦!」她抬頭,聳肩大大地嘆一口氣,「說實話,我也挺不適應這樣整日無所事事的。雖然上班的時候也是整天的渾水摸魚,可畢竟偶爾還有事做啊。哪裡像現在,除了吃除了睡,就找不到要做的了!」說罷,她扮個無可奈何的鬼臉。

  他笑起來。

  「笑什麼啊?」她瞪他,將報紙翻過來翻過去,「現在才知道有工作是多麼多麼的幸福啊!」

  「如果你每天像我這樣奔來奔去的,就絕對不會這麼說。」他還是笑,普通的面容因為開懷的笑耀眼了不少,「早起晚睡,每天累得像條狗。」

  「噗!」她也笑起來,「燕子也是這麼形容她自己的。說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說我在原先的單位閒散慣啦,等一下再找到工作,絕對不會適應那種快節奏,到時候就會明白我原先是多麼多麼幸福!」

  「不管閒散不閒散,已經上了好幾年的班,還是好好休息一陣再說吧。」他望瞭望她正在翻的招聘專刊,語氣是不由自主不能控制的溫柔。

  「我也想休息一下啊。」她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咧嘴笑笑,「我回老家窩了半個多月,然後媽媽嫌我整天走過去走過來的礙眼,就把我又給一腳踢了出來,說不想再養我這個好吃懶做的米蟲。」揉揉眼,她可憐兮兮地吸吸鼻子,「我現在是無家可歸的小孩。」

  「胡說八道!」他忍不住笑著伸手扯扯她搭在肩上的長長大辮子,「你現在住哪裡?」

  「燕子家唄。」她笑著搶回自己的辮子,自己抓在手裡搖搖辮梢,「本來高麗邀我去住她家的,可我才不想去,我知道她打著小算盤呢,還不是想要我去做免費勞工。」

  「哦?」他揚眉,催促她往下說。

  「這不快十一了嘛,她十月二號結婚。現在整天忙著準備嫁妝準備照結婚照準備新房子。」手指一點一點地敲擊著報紙,她嘆,「我在她那兒住了一天就累趴下了!天啊,結個婚怎麼那麼難啊!」

  「人這一生的頭等大事,總共有幾件?結婚,多好的事,怎麼會難?」他笑吟吟地也將手指點上報紙,「就算真的很累,也是心裡歡喜的累。」

  「哦?」她眼亮晶晶的瞅著他,不懷好意地勾起紅潤的唇角,賊賊地笑,「看來風先生是很有經驗的嘛,哦——」她將尾音拉得長長,「快快從實招來,風連衡!你老實告訴我,你結過幾次婚啦!」

  「就你胡說八道!」他舉手作勢要打她的頭,被她笑著閃過,「你可千萬不要破壞我名譽啊,這裡是我的地盤,被我同事不小心聽到了,還以為我是多麼花心的大蘿蔔哩!」

  「花心的大蘿蔔怎麼啦?我最喜歡吃花心蘿蔔了,很甜很脆賽過大鴨梨的!」她瞪大眼睛反駁。

  「那好,整個送你吃,要不要?」他笑著掃過她的笑顏如花,心,加速跳了下。

  「現在到底是誰在胡說八道啊!」她一下子撲到報紙堆上,側頭瞧著他的笑臉,重重地吐口氣,「燕子好像告訴過我,說——是你的朋友張大郎先生告訴她的哦!」她先提前聲明,免得他到時候報仇卻找錯了人。

  「張大郎?」他先瞪她一眼,「什麼綽號啊,小心他聽到了跟你急啊,你明明知道自從他在王燕子小姐那裡被一腳踢飛後,身高就是他心中永遠的痛!對了,他同你們說我什麼壞話了?」

  「先生,張大郎先生哪裡肯說您老先生的壞話啊——是誇獎好不好!」

  「那好,請問,他對你們誇了我些什麼?是說我貌美如花,還是說我風流倜儻英俊瀟灑?或者,」他故作沉思狀,「難道他告訴你們,我對黨對人民忠貞不二,向來是一顆紅心兩手準備?!」

  「哇哈哈……」段嘉再也忍不住地埋頭狂笑,手指哆嗦嗦地指著他的鼻尖,笑到不能喘氣,「天哪!地哪!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啊!你哪裡有他說的溫和內斂啊!你明明就是一張嘴舌燦蓮花!」

  「我是挺溫和內斂的啊!」他仿似沒瞧到她的笑不可抑,還在很認真地掰著手指頭,「我從來不跟人多誇我的優點,我也很少告訴人家我是多麼的風流倜儻英俊瀟灑——更是從來不把我的愛國愛民拳拳之心顯露於外——我這樣還不夠溫和內斂嗎?」

  「夠,夠,夠!」她快笑到地上去,「好啦好啦,算我求求你,算我拜託你,老兄,麻煩你趕緊合上你的大嘴巴吧!我實在不能、不能再笑了啊!哎喲,我的肚子!」

  「小姑娘,現在知道了吧!」這時,他才也哈哈地笑起來,普通的臉上神采飛揚,「這是給你一個教訓,千萬不要和嘴皮子利索的人斗啊!」

  「拜,拜託!」她喘著氣笑到眼淚都飛了出來,「我只是想誇你口、口才好啊,你也、也太激動、激動了點吧!」

  媽啊,她好久不曾這麼笑過了啊!

  「還在說好話啊!」他狠狠地擰擰她的圓臉蛋,在她瞪的同時飛快地縮回手來,「如果剛才我不這麼說,你絕對不是要誇我口才好!說不定褒貶我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兩面三刀、八面玲瓏、人面鬼胎——」

  「哇哈哈,停!麻煩停下來!我實在是、實在是不能再笑了!」她再次抱著肚子狂笑,上氣接不上下氣,「真的!我的肚子實在是疼、疼死啦!」

  「怎樣,服了吧?」他恢復笑微微的樣子,不知從哪裡拿出一張紙巾遞給她擦擦一臉笑出來的淚。

  她不說話,還是笑,朝他用力地比出大拇指。

  這個男人啊,這個男人啊!

  突然發現,和這個男人一起,根本不用擔心冷場沒有話題,這樣子的相處,還很,快樂。

  笑夠了,鬧夠了,她終於有機會說出來意。

  對他那次的幫助,很認真地說一聲謝謝。

  「朋友之間,哪裡需要計較那麼多。」他聽完她的客氣道謝,很淡地笑了聲,輕描淡寫地便轉移了話題,「對了,你準備找什麼樣子的工作?我們超市現在正在招文秘還有出納,要不要來試試?」

  「啊,不了。」她笑著搖頭,聳聳肩,「我不想再做老本行了。」

  「為什麼?會計的工作很好啊,找起來容易,你又有大把的經驗。」

  「當了五年的會計,有點煩了。」她吐舌頭,右手抓抓額上的散發,「再說,你沒聽人說過嗎,會計會計,一腳踩在監獄裡。」再一笑,想了下,才低聲說:「我實在不想做虧心事。就像你剛才說的,我對黨對人民忠貞不二,有一顆愛國愛民拳拳之心……」說到後來,又開始笑,臉紅紅的,似乎說這番文縐縐的話很不好意思。

  他微微一笑,隱約明白了她堅決地從工作了五年的公司辭職的真正理由。

  「好啦,那你想從哪一行從頭再來?」

  「很頭疼。」她今天似乎很偏愛聳肩,「畢竟懶散慣了,找一個節奏快的工作吧,怕很難適應。再說了,我已經五年沒有應聘過啦,連現在應聘時要說些什麼話才容易過關都不瞭解。」

  「不用著急,慢慢來。」他笑著拍拍她的肩,給她鼓勵,「多上網看看,那裡面關於應聘的東西很多,著裝啊,禮儀啊,應聘的注意事項啊……一點一點地來,千萬不要著急著找。」

  「不著急?說不著急是假的啊!」她嘆一聲,呆呆地望向湛藍的天,神情似乎迷茫起來,「總這麼的工作工作下去,到哪裡才是一個頭?人這一輩子,除了掙錢以滿口腹之慾,就沒有別的了嗎?這麼庸庸碌碌的一輩子,我總覺得很不值得。」

  「這大概就叫做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吧。」他輕輕地說給她聽,「怎麼會覺得庸庸碌碌呢?我們有追求,有需要守護的人,有夢想等著我們去實現。我們——」

  「老兄,你實在有作演說家的天分啊!」她突然笑嘻嘻地打斷他的話,彷彿剛才的迷茫只是他的錯覺——她還是開朗爽朗的那個她,「我只是發發牢騷嘛!我實在怕了老師的訓啊!」

「你這個——」他也突然笑起來,再轉話題,「啊,忘了問你,你總不能老住朋友家吧?想沒想過找房子?」

  「想過啊,正想著呢!」她再吐舌,「不過燕子勸我說,最好找到了工作再找房子,方便一點。」

  「也是啊,現成的例子在眼前。」他見她迷惑不解地抓頭髮,便一笑,指指自己:「我啊!你看我住的房子,離我上班的地方只需要步行短短的五分鐘,很不錯吧!」

  「先生,你以為人人都像你那麼有錢啊!」她小小地切一聲,卻又很好奇地湊近他,「不過,可不可以偷偷問一句啊,老兄?」

  「問什麼?」他也笑著湊近她,望著她亮晶晶的眼眸,一時魂弛神搖。

  「你的房子——」她望望左右,而後小聲地同他捂嘴巴,「到底是買的還是租的啊?」

  「我不敢告訴你。」他笑著瞥她一眼,雙手環胸輕鬆地靠回椅背。

  「什麼叫『不敢告訴我』啊?」她瞪他,「是不是朋友?是不是兄弟?」

  「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麼,就是怕你一時會心理不平衡。」他笑。

  「切,什麼嘛,快點說啦!」

  「你決定真的要聽?聽後不會有心理不平衡的現象出現?」

  「老兄,吊人胃口是很不禮貌地!」

  「那好,告訴你好了,不過你要幫我保密啊。」他勾勾手指,等她湊過頭,他幾乎是俯在她耳邊笑著低低地告訴她幾個字。

  她一下子瞪大眼,雙手扣緊嘴巴呆呆望著他。

  他很認真很嚴肅很鄭重地點頭。

  「天啊!」她一下子叫出來,而後立刻壓低聲音,果然開始極度的心理不平衡,「我為我們那個公司流汗流淚流血地辛辛苦苦地賣了五年的命啊!這是什麼世界啊!這簡直太不公平了啊!」

  「我早告訴過你啊,我不是不敢告訴你,就是怕你心理不平衡啊!」他笑吟吟地,黝黑的眸一閃不閃地瞧著她此時的可愛模樣。

  「讓誰會心理平衡啊!」她鼓嘴巴,恨恨吐出一口氣,「多好的一套房子啊!我不知道多想也擁有一套啊!你怎麼這麼走運哩?你怎麼這麼好運哩!你怎麼——」

  「姑娘,這不是走運好運的問題。」伸指彈彈她鼓鼓的面頰,他淡淡一笑,「我努力工作啊,我為公司創造了遠遠大於這套房子的價值,我只是得到我應該得的,有什麼不平衡的?」頓了下,他又道:「再者,這房子也不是一文不花地得來的啊。我首先要為公司賣夠三年命,這三年我還要每月拿出五分之一的工資來交換它的所有權——我難道不是在流汗流淚流血地辛辛苦苦?」

  「才五分之一!三年下來也才不過半年的工資而已!」她還是很不平衡,「半年的工資得到這麼一套人間的天堂,你就幸福吧!」立刻又小聲地問,「可不可以請教一下,先生你每月薪水多少?」

  他忍笑淡淡報出一個數字,果然見她又緊緊地摀住了嘴巴。

  「以這裡的物價水平來說,我是該滿意的,對不對?」他挑眉。

  「什麼叫做『該滿意』啊!」她很洩氣地垮下肩,下頜抵在亂亂的報紙上,「怪不得說『人心不足蛇吞象』!果然啊果然!」她做仰天長嘯狀,而後手抓頭髮瞪向他,「超市有這麼賺錢嗎?會不會你們偷稅漏稅了啊?稅務工商衛生局是不是受了你們的賄啊,怎麼允許你們開這麼高的工資!」

  「親愛的段嘉姑娘。」這次換他皺眉瞪她了,「難道我被公司收回房子公司再接著破產倒閉我流落街頭您才會打消心理不平衡的念頭?」

  「喂!你這人怎麼一點也開不起玩笑啊!」胡亂地揮揮手,段嘉姑娘站起身來,沒有了胡侃閒聊的興致,「好啦,時間不早了,我走了,下次有機會再聊吧!」

  「嘉——小段!」他忙也站起身來,「我只是逗你玩呢,不會真生氣了吧?」他小心翼翼察看她的臉色,心裡很後悔,她喜歡說什麼就什麼好了,他這麼認真做什麼!

  「我是那麼小心眼的人嗎?」她埋頭收拾亂了一桌的報紙,「真的是不早了,本來只是想來和你說一聲謝謝的。燕子媽媽還等著我回去一起包餃子呢。」

  「小段。」他伸手,卻又縮回。

  「啊,對了,我換手機號碼了。」抱著報紙,她突然又拍拍腦袋。

  「我知道啊。」他擠出笑,掏出手機找到她那條換號通知。

  「帥哥,這是我嘉兒的新號,麻煩動動爪子修改一下吧,否則找不到我的芳蹤,可不要哭鼻子喲!」他笑著念出來,「動動爪子?哭鼻子?難道嘉兒同志不知道帥哥是絕對不會哭鼻子的嗎?」

  「哈,這條短信是設定發給我弟他們的!」她又開始哈哈大笑,手拍腦袋。

  「發到你這裡還沒什麼事,我當時還錯發給了我小姨夫!當時我小妹子就打過來啦,那個將我狠狠一頓臭罵!說我一點也不尊重她的老爸,她要和她大姨告狀!我實在沒辦法,只好恭恭敬敬地重新發了一條規規矩矩的給她才算完事。這還是好的,昨天我小弟來電話,也輕描淡寫地說我這條短信他親愛的老爸我嚴肅的叔叔大人也收到啦!嚇得我立刻冷汗流了一大茶缸啊!趕忙打電話給我叔解釋,簡直是——哎,我到底錯發了多少啊,現在我也不敢去查了!」

  聽著她哈哈的開懷笑聲,他的心沒來由地一輕。

  「對了對了,趕緊刪了吧!」她胡亂地擺手,「我給你們這些個狐朋狗友設定的是另一條,你沒有收到嗎?」

  「收到了。」他微笑,手習慣性地搭上她的肩,推她往公交站牌走,「你不是急著走嗎?」

  「對啊對啊!我總是這樣,老熊摘玉米,摘一個丟一個!」她又開始忘了督促他刪短信的事,笑哈哈地隨著他的力道前進。

  「記住了,工作不要著急著找,想想自己想要什麼樣的工作。」他將手機收起來,「還有,關於房子的事,如果你信得過我,我來幫忙,怎樣?」

  「可是——」

  「這座城市也就這麼大,只要住的不太偏僻,在哪裡上班也不會離家太遠。」他笑微微地陪她站到公交牌子下,「我有朋友在房產公司上班,比較方便是不是?啊,對了,馬上就到十一,你的朋友不是要結婚了嗎,你總得出大力氣去幫忙吧?」

  「哈,你不說我還差點忘了!她要我去做伴娘,今天晚上我還得陪她去定衣服哩!」

  「那你還這麼磨蹭!」他假裝生氣地瞪她,「讓新娘子等可是不對的!」

  「準新娘準新娘!」公交開過來,她忙先找硬幣,又一邊朝著他眨眨眼,「不過,等過了二號我就可以管她叫黃臉婆啦!哈哈,貶值得好快啊!」

  他也笑,順手推她上了公交,笑看著她揮手遠去。

  第四次的相會,他,終於踏進了,她的,狐朋狗友,之列。

  心情愉快,時間總也會過得飛快吧?

  心情愉快,做什麼也覺得很順,再煩再累了也不會覺得怎樣。

  十一長假,對於普通人來說,是休息出遊逛街娛樂的好日子,對於超市商場來說,則是每年都絕對不會放過的增加銷售額拓展新客源的大好時機。

  今年的十一長假也不例外,如他所在的潤華超市,只十一的第一天,零售額已經是平常週末的三倍之多。許多貨品在打出讓利買贈的牌子後便被搶購一空,甚至因調度不及時而出現斷檔的情況。

  零售額增加,業務量增加,他們這些工作人員,當然也是工作量在連番不斷地超長再超長。

  幾乎算是忙到兩腿打結,整整一個上午他跑在超市大賣場的各個角落,指揮貨品的調度,分配臨時加班的人手,現場解決顧客的爭議……等他好不容易有了一刻的喘息機會,靠在服務台喝一口水的時候,服務台的領班小喬又開始朝他擠眉弄眼笑得神秘兮兮。

  「上班時間,不許打混啊。」他一向以和善著稱,很少有橫眉怒目的嚴肅時刻,一起工作的時間久了,也大概是年歲比較接近的緣故,超市的員工很少有怕他的,大多相處得很熟。

  「不是,風總。」小喬還是笑嘻嘻的,在他瞪眼的同時指一指監視器裡大賣場的某處,「你女朋友已經來了兩個多小時了吧,人家不知道在你身邊晃了多少次了,您也太不給面子了吧,怎麼還沒瞅到人家啊?」

  噗——他剛喝進嘴的一口水差點沒噴出來,猛地一咽,刺鼻的酸,他立刻彎腰一陣嗆咳。

  小喬瞅著他難得的狼狽樣子,捂著嘴和一旁幾名員工一起偷著樂起來。

  「你開什麼玩笑!」好不容易直起腰,他快速地從監視器裡掃了一下剛才小喬指的方向,人頭攢動,哪裡有「他的女朋友」的影子?

  「嘿,咱們哪裡敢和大領導開玩笑啊!」小喬立刻拽出證人一名,「小張,你說,剛才你瞧到咱領導的女朋友沒有?」

  小張立刻點頭,還比出三根手指頭,「我看到了三次。哪,風總,那不是嘛!家電部!」

  他立刻不再理會員工的偷笑,轉身朝家電部奔過去。

  今天是她好朋友結婚的日子,她不是說她還是伴娘嗎,怎麼卻還有時間到這裡混?

  腳步不停,三分鐘後,他繞到家電部,果然「他的女朋友」正悠閒地站在一排放映故事片的液晶電視牆前,似乎看得正津津有味。

  「小段!」他走過去,離她一步時站住了腳,「你怎麼來了?」

  「今天很威風啊,風先生。」她似乎一點也不奇怪他的突然出現,只笑眯眯地歪頭瞅他一眼,而後繼續看她的電視。

  「我說正經的呢,今天你怎麼在這裡?」伸手,他習慣地搭上她的肩,又立刻放下來,改拉著她的手腕往人少的角落走,「今天不是你好朋友結婚,你還是伴娘的嗎?」

  「已經伴過了啊。」她聳聳肩,攤開雙手,很少見地畫了淡妝的圓臉皺了皺,「我從昨天就伴著新娘,一晚上也沒摸到睡的時候,這不好不容易坐花車把她送到了新房交給了新郎,我嫌吵鬧得慌,就先跑出來了。」

  「你……」他卻不再問,想了想,從口袋掏出一串鑰匙塞到她手裡,「今天我很忙,不能陪你,你去我那兒吧,想補會兒覺就補會兒,要是不想睡就看動漫上網看小說做什麼都行!」

  「不用不用。」她笑著把鑰匙往回遞,「我是看廣告了,說你們這兒正在跳樓揮淚大甩賣,所以跑過來準備揀點便宜。可是,哪裡便宜啊,我要去物價局告你們,說你們打虛假廣告,欺騙廣大消費者!」

  「你啊!」他無奈地瞪她一眼,看著她的笑意盈盈,只能笑,「好了,不要給我假客氣啊!要你去你就去,就當作去幫我把把門,別叫小偷趁我不在闖了空門!」

  「汪!」她齜牙跳了一步,將鑰匙終於丟到了褲兜裡。

  「好了好了,別逗我笑啊,今天這麼多人,我同事都看著呢!」他想了下,又拉著她在大賣場裡左拐右拐,遇到員工便目不斜視地走過。

  「還幹嗎啊,我還真的困了呢。」她難得乖巧地任他拉著走。

  「問那麼多做什麼?跟著我走快一點。」他回頭看她一眼,而後繼續目不斜視地從員工身邊走過。

  結果,他從食品加工部拎了熱氣騰騰的六個大包子塞到她懷裡,而後直接從未購物通道將她丟出了人擠人的大賣場。

  「這不是以權謀私嘛!」她小聲嘀咕。

  「等一下我會掏錢補上,謀什麼私!」他將手指上貼的標價簽給她看一眼,然後拉著她繼續走。

  「那也不用一下子買這麼多啊!」六個啊,乖乖,就算她從早上就沒吃到過一粒糧食,也一下子吃不了這麼多啊。

  「現在包子特價,買五贈一!」朝著超市出口驗票的工作人員點點頭,他將她送到手扶梯處站住了,「好了,快去吧!記得先吃了再做別的啊。」他再叮囑一遍,然後想了下又加了一句,「你要是睡的話臥室左邊櫥櫃裡有沒蓋過的新毯子。對了,想洗澡的話,我記得我還有套運動服是五一的時候超市發的,就掛在浴室的小櫃子裡,撕了標籤就能穿——你笑什麼啊?」

  她還是瞅著他撲哧直樂。

  「好了,沒工夫搭理你,快給我走吧!」他沒好氣地將她推上手扶梯。

  「那你繼續好好工作哦,爹爹!」她笑嘻嘻地揮手告別。

  爹爹?!

  他差點管不住自己的雙腿撲上手扶梯去掐她的壞嘴巴。

  眼角掃到一旁的員工在偷偷地笑,他的臉有些發燙,難得很嚴厲地咳嗽警告了聲,腰上的通話機就開始響了。

  哦哦哦,工作,工作!

  腳步不停地轉回大賣場,路過服務台時,他順便將貼在手指上的標價簽連同五塊錢交給小喬幫忙去打票。

  小喬笑眯眯地問了句:「風總,準備什麼時候請我們吃喜糖啊?」

  他差點左腿絆到右腿趴在地上。

  吃喜糖?!

  他也很想知道啊!

  雖然,這才是他與她的第五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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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7 00:42:0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拿鑰匙開了門,脫鞋,進屋,輕手輕腳地走進去,客廳裡沒有開燈,只有電視的螢光在閃閃爍爍,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女人,穿著那套鬆鬆垮垮的運動服披散著頭髮斜靠在沙發上,閉上雙眼,神情平靜,呼吸和緩,似乎還在睡夢中。

  他依舊輕手輕腳地走進飯廳,將手中的飯盒放到桌子上,想了想,又輕手輕腳地走出來,回到間廳套上鞋子,開門,出來,輕輕將門復又鎖上,下樓。

  站在微涼的秋風裡,他撥打了家裡的電話。電話並沒有響很久,只一會兒,那個女人略帶慵懶的聲音就出現在他的耳邊:「喂——」

  「小段,是我,風連衡。我下班了,一會兒就回來了。」

  電話那邊哦了一聲,就放下了。

  他微笑著嘆口氣,圍著公寓轉了一圈,同相熟的鄰居閒聊了幾句,再次回到公寓的鐵將軍前,按鈴——挺好玩的經驗,自家的門鈴還真的從來沒按過呢。

  門鈴沒有聲音傳出來,鐵將軍卻喀地打開了一條縫隙。

  推門,進去,反手關門。上樓,站在自家門前,再次按上門鈴。

  門從裡邊打開,圓圓的臉從裡面冒出來,披散的頭髮已經束成了馬尾搭在肩上,身上,竟然還是那套鬆鬆垮垮的運動服。

  他笑著打聲招呼,走進去,脫鞋,再次進入客廳,燈,這次是開著的。

  「喂,風連衡,你很正人君子嘛!」女人搖晃著腦袋跟著他走了兩步,手扒著多寶閣朝他笑眯眯的。

  「我一直就很正人君子啊。」奇怪地瞅她一眼,他有時候真的很佩服她想到就說的奇怪性子,「怎麼這麼奇怪地看我?」

  她繼續笑眯眯地瞅著他,不說話。

  他被她瞅得心裡微微發毛,就故意板起臉,「喂,姓段名嘉嘉的那位同志,請搞清楚你站在誰的地盤上哦!」給他一點面子可不可以?

  「哈哈,臉紅了耶!」她啪地打個響指,在他沒瞪眼之前反手指一下飯廳桌子上無法隱身的證據,「你明明已經進來了嘛,幹嗎還故弄玄虛地出去又轉了一圈啊!」

  他哼了聲,冷冷地仰頭,去欣賞他家客廳的天花板。

  「好啦好啦,我只是誇了你一句正人君子嘛,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啊!」這個男人哪,實在是——

  穿著鬆鬆垮垮的運動服她走進飯廳,將兩大盒子的套餐打開,見還微微冒著熱氣,馬上招呼那個欣賞天花板欣賞得不亦樂乎的男人,「好香吶!喂,你吃不吃?筷子在哪兒呢,風連衡?」

  他快步地走進來,看也不看她地直接進了廚房,一會兒一手端著一小盤子的醃脆黃瓜一手捏著兩雙筷子走了出來。而她,早已經挨著桌子坐好了,兩大盒的套餐擺在桌子中間。

  他看她一眼,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是你的地盤嘛,你先選咯!」她點點那兩盒套餐,一盒揚州炒飯,一盒雞腿排骨大米飯。

  「什麼時候你這麼客氣了?」他笑起來,沒有了她戳破他臉紅時的…… 不好意思。

  「那我就不客氣了啊!」笑嘻嘻地接過他遞來的筷子,她探身果然很不客氣地先夾了一塊雞腿三塊排骨放進那盒揚州炒飯裡,而後在他瞪大的眼睛注視下,將二合一的大餐盒往自己這邊一拉——哈哈,誰叫他耍客氣的!

  「段嘉嘉同學……」他哭笑不得,望著她心安理得地開始細嚼慢嚥,心裡不知為什麼,癢癢的。

  「你不吃啊?」她從好吃的二合一里抬頭看他一眼,伸長筷子又要作勢欲夾他的雞腿排骨。

  他想也不想地將他的雞腿排骨拉到自己身前來,手中的筷子不假思索地一揮,將她的筷子利索地擋了回去。

  「小氣!」她切一聲,再次埋頭吃她的揚州炒飯,偶爾夾一塊脆黃瓜咯吱咯吱吃得好不快活。

  他嘆口氣,拉凳子坐下,開吃。

  飯廳中頓時安靜下來,只有筷子的聲響,以及偶爾的咀嚼聲。

  「風連衡。」

  他從雞腿排骨裡抬頭看她一眼,她並沒有看他,依舊垂著頭,眼睛看著揚州炒飯,手中的筷子在炒飯裡撥弄來撥弄去,卻不再往嘴唇裡送。

  「快吃,涼了味道就不好了。」他彷彿沒看到她的猶豫,低頭,繼續吃飯。

  「風連衡。」她再喊他一聲,頭垂得更低,幾乎藏到大大的餐盒裡去,「我今天……我其實是從飯店偷偷……逃跑出來的。」聲音小得,如果不注意聽,幾乎聽之不到。

  他不予置評,只簡單地應了聲,繼續吃他的飯,啃他的雞腿排骨。

  「我……我其實早就知道……他……他要回來參加高麗的婚禮。」頓了下,筷子無意識地去夾了塊酸酸辣辣的小脆黃瓜丟進嘴巴,她繼續低聲地說,聲音含糊。

  「我本以為我很……我從昨天,不,從知道他確定要來參加的時候就在……我以為我的心理準備很充足的……可是不要說親眼見到他,我只、只聽人喊了句他的名字說『你可來了!』……我的腦子轟地就炸了……等我清楚過來,我早已經從飯店出來了。」

  他還是吃他的雞腿排骨,似乎她說與不說與他沒有任何的關係。

  「我從來不知道我這麼膽子小……不,其實我一直膽子就很小吧!不然也不會一拖拖了這麼十多年。」她突然笑起來,再夾了塊小脆黃瓜咬進嘴裡。眼,偷偷地掃對座的男人一眼,見他依然在吃他的雞腿排骨,不知怎麼,她的心突然放鬆了許多,話也輕快響亮流利了起來。

  「我和他其實從初中就是同班同學,但是幾乎從來沒有說過話。我也不知道我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他的,只記得初三最後的半年,我為了同他坐在同一列,我很好玩地告訴我們班主任說我有乙肝——哈哈,現在想起來真的好逗啊,可是我們班主任似乎真的信了呢,真的把我調到了最後一排牆角靠窗的位置——哦,他個子很高的,一直是最後一排。」

  「我視力很好,到現在也是,也不知怎麼搞的,怎麼用眼都用不壞。」她扮個鬼臉,也不管他看沒看,再夾塊小脆黃瓜丟進說話的嘴巴,「可他那時候就有點近視了,度數不高,也就一百吧。我為了同他說話,就故意眯著眼看黑板,然後假裝很苦惱地朝他借眼鏡用用。他從來不拒絕,每次我借都爽快地借給我。」

  嘆口氣,她垮了垮肩,繼續往下講。

  「那時候已經快畢業了,我偷偷去打聽他的志願,一知道他決定報考本校的高中,我立刻想也不想地也報了一樣的志願。那時畢業不是流行照所謂的藝術照片嗎?我照了兩張不一樣的,一張穿著白襯衣側著身,一張——一張是穿著紅紅的長紗裙,戴著垂著紅紗的小禮帽。我那時候就下定決心,如果我和他一起考上了,如果分在一個班,我就寫一封信向他告白,順便把我穿紅紗裙的照片夾到信封裡送給他,甚至,我連信上怎麼寫都想好了。」

  筷子,再伸向酸酸辣辣的小脆黃瓜,卻被他一筷子打掉了。

  她立刻不滿地瞪他,他卻看也不看她地照舊啃著他的雞腿排骨,只說了一句「吃太多傷胃」。

  切!

  「可是,我最終沒有寫出那封告白信,穿紅紗裙的照片現在還壓在我的行禮箱裡。」收回筷子,她重新開始撥弄她的揚州炒飯。

  「畢業那天,我穿白襯衣的那張照片送出去了五十八張,又收回來了五十八張不同的照片——我們班有六十個人。我只沒有向他要照片,也沒有主動將我的照片拿給他。」

  抬起頭,她看向一直啃雞腿排骨的男人,又嘆了口氣。

  「上了高中,我在一班,他在三班。中間隔著一間教室。偶爾,我會故意從另一側上樓,只為了從窗子裡偷偷瞧他一眼。那時候或許終於有了美醜之分,他長得真的很帥,旁邊經常圍著一群一群的漂亮女生。我從窗前一次一次地走過,他卻一次也沒有看向過我。」

  「時間好快,一晃就是兩年過去了。到了高三分班的時候,我選了文,他也選了文。一班成了理科班,二班三班轉成了文科。我被分到文一班,他卻是原地不動,依然待在原先的三班現在的文二班。那時候文一班的班主任是我們的歷史老師,是出了名的偏心眼,誰能分到他的班裡,誰的歷史成績高考時就可以說是板上釘釘了。」

  手中的筷子,再次不受控制地偷偷夾上小脆黃瓜,這次,他沒有攔。

  「那時候我高中兩年的同桌被分到了文二班,她是很敏感很膽小的女孩子,她紅著眼跑到文一班來找我,問我可不可以調到二班去,她還想同我一桌。我想也不想就同意了,馬上就和我們原先一個班的一個女同學做了調換,許多同學都覺得我傻,為了一點點的友情,竟然把歷史成績都不顧了。可是,他們哪裡知道我的心思……我只想靠他近一點,哪怕還是說不上一句話,可,至少在一個班裡。」

  酸酸辣辣的小脆黃瓜,含在嘴裡,很美的滋味哪。

  「很戲劇性地,到了文二班,我卻和我原來的同桌沒坐到一起,我的新同桌,就是今天的新娘子高麗。」她笑嘻嘻的,瞅準機會趁他丟雞骨頭,一筷子搶過他餐盒裡的最後一塊排骨,在他反應過來前已經狠狠地咬上一口,看他終於抬頭瞪了她一眼,便吐舌頭擠眼扮鬼臉。

  他只好嘆口氣,開始扒沒有了雞腿排骨的白米飯。

  「他,則成了我的後桌,高麗常常扭頭和他聊天啊討論作業啊一起做數學題啊……我卻從來不敢輕易回頭,只會悄悄地聽他的聲音,聽他和別人聊天,聽他朗朗的笑聲。那時候很傻吧,因為只是這樣,我竟然就覺得好滿足好開心了,學習起來也很有勁,常常語文拿全班甚至全年紀的最高分,即使有歷史老師的偏心眼,我的歷史成績在文一班去排名,也常常在前幾名。」

  想起那時候的意氣風發,她很得意地一笑。

  「只有數學,是我的弱項。而他,數學成績則是班上的第一名。高麗就很奇怪,說你不會做的題去問問他嘛,幹嗎這麼死要面子啊!我卻還是我行我素,從不敢主動與他說話。那時候我和他都住校,習慣深夜熄燈後再繼續自習,到了那時我就會藉故一根蠟燭太傷眼,會將蠟燭移到他桌子上,兩個人就著兩根蠟燭,一起看書,一起複習。」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好單純啊,一點點的相處就完全心滿意足了。」她嘆口氣,將她的揚州炒飯撥到一起再散開,散開了再撥到一起。

  「我們學校不是重點高中,每年能考上重點大學的學生很少,一般也就走個大專或一般的本科。那時候大家都免不得為即將的高考擔憂吧!我卻不一樣,偷偷算過他的平時成績,我知道如果沒有什麼突發事件之類的,我和他極有可能再次做一次大學同學。但是,突發事件誰知道卻真的出現了呢?到了十一月,一年一度的徵兵開始了。而他,便選擇了放棄高考,參軍再報考軍校的路。」

  對座一直埋頭扒白米飯的男人突然將筷子伸到她的揚州炒飯裡,她頓住,驚訝望他。

  「你不吃了是吧?那我吃了啊。我也差不多一天沒吃東西了,一盒飯實在扛不住。」

  「還有包子,我放你冰箱裡了,要不熱熱?」

  「不用,你繼續說你的,我吃這剩下的炒飯也就差不多飽了。」

  「哦。」她將被自己撥來撥去的炒飯給他推過去,男人果然是餓壞了,不管炒飯的賣相被破壞得不成樣子,接過去就大口地扒起來。

  頓了頓,她繼續往下說。

  「我知道他要參軍的消息後……只是有一點淡淡的捨不得。只那麼一點點而已,有時候自己回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注視著他過了那麼多年,怎麼只有那麼一點捨不得呢,傷心呢,痛苦呢,哭泣呢……除了捨不得,居然什麼也沒有。

  「他走的頭那幾天,許多他要好的同學啊朋友啊去飯店請客與他送行,我卻沒有去過任何一次,因為心裡其實是明白的,我,根本打不進他的圈子,不管我如何的……捨不得。就這樣,他走了。他走之前我所做過的最後一件事,是藉著好奇看他戴隱形眼鏡的機會,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更是生平的最後一次,我不再遮遮掩掩,而是正大光明地認真仔細地看了他一眼。就這麼一眼,然後,他走出了我的視線,這些年,就如此過去。」

  「高考,我因為五分之差,沒有考上第一志願的本科,而當初與我調換了班次的那個女同學,正因為差在歷史上的這五分,考取了師範大學。有時候我就想,如果當初沒有他,如果當初我沒有調換班次,那麼我現在會在哪裡?我會不會也去讀那所大學?讀完後又會在哪裡呢?是為人師表還是——」

  「幼稚。」

  「幼稚。」

  她愣住。

  「這世界上沒有任何的『如果』!段嘉同學!」男人哼一聲,繼續扒揚州炒飯。

  「是哦。」她抓抓頭髮,嘿嘿笑一聲。

  「這些年裡,我不是沒有他的消息。同學那裡的,老師那裡的,想尋他的消息,很容易,想要他電話地址,伸手就能拿來。可我卻下意識地逃避著他,同學的聚會如果有他便從不去參加,高中的同學錄更是一次也不曾去登陸過。」

  去夾小脆黃瓜的筷子再次被撥開,她懊惱地瞪眼,卻又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故意將整盤子的小脆黃瓜挪到他的勢力範圍去了。

  「我漸漸長大,也漸漸明了,其實,我對他的感情,從來就不是愛情吧?我常常這樣想,可每當有人對我表示好感,我立刻就想到了他,然後就會態度堅決地拒絕掉一切來自其他男人的可能。而在與同學朋友偶爾的聊天時,我會忍不住地開著玩笑,說我一直喜歡著一個人呢,這輩子一定嫁給他!可是,我將他,也同樣地排斥在外。

  「那次回老家,去看望我文二班時的班主任文老師,文老師與我叨嘮了好久,什麼這個同學怎樣啦,那個同學好不容易戀愛了,臨結婚卻又分了……然後很不經意地說到了他,說他軍校早就畢業了,卻還沒女朋友,她都很替他發愁。我就開玩笑地說,那把他介紹給認識的同學不就成了嗎?我和文老師就真的拿出相冊子給他尋找未來的女朋友,很好笑,是不是?如果——是啊,沒有如果的。我當時卻從來沒想過將他介紹給自己。

  「那次以後,我也曾下過決心,也曾設想過自己去介紹自己給他。他的聯繫電話就寫在一張紙上放在我的錢包。有時候夜裡睡不著覺,我就開始構思打電話的步驟:請人喊他過來,然後直接問他有沒有女朋友,如果有了,就立刻放下電話,如果他答沒有,就不告訴他我是誰,直接說我是你的同學我們來談談吧……卻每次拿起電話又很快地放下。

  「我,其實是在害怕。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他,早已不再是我曾經熟悉的那個他,就像我也不再是那個很單純很容易就滿足的我一樣。我喜歡的,只是當初那份淡淡的少年情感吧,我捨不得拋棄的,只是一直一直這麼經營下來的一份全由自己堆砌的濃烈的愛吧,因為一直想著他,因為一直捨不得拋棄,因為……習慣。

  「所以,想像中的,便催眠成為真實的;我害怕面對的,便用一個代名詞來偽裝。我不敢承認,我是不愛他的,因為這麼多年,我已經習慣了被催眠後的真實,習慣了被偽裝的……如果不是我愛他,這麼多年,我該如何來面對?我最珍貴的十年,如此蹉跎了的青春歲月,我,該拿什麼來賠?

  「所以,我是愛他的吧,我不敢面對的,就用『愛情』來偽裝吧!至少,這樣想,我不會後悔我這些年的其實毫無意義的等待。就一直這樣下去吧!

  「因為抱著一份想像中的愛情吧,我拒絕了所有,封閉了心,不是我不想去尋找我的愛情,只是這一份不被允許後悔的催眠了的愛情,已耗費了我的所有,我,再也沒有了愛人的力量。」

  段嘉閉上眼,卻沒有任何的感覺湧上來。

  「今天,在要看到他的前一秒,我什麼也不想地逃了。我突然發現,我不想面對的,不是多年不見的他,而是,是怕我已經持續了這十多年的愛情,就此消散……我想愛他,卻又怕他不再是當年我心中的他,不是經過這麼些年,已經在我心裡完全美化了的他。我不愛他,可我該如何來算,我陷在愛他的陷阱裡被蹉跎了的生命中最最珍貴的十年歲月?」

  長長長長的嘆息,她睜開眼。

  「……我,其實,只是不想承認,我這些年的失敗。我,只是不想要,我心目中經過十多年的堆砌出現的那個完美的影子、那份完美的愛情——真的從此化成泡沫——消失。」

  靜靜地站起來,她將擺在男人面前的兩個大空餐盒交疊著裝進當初的袋子,走到廚房丟進垃圾桶,再出來將兩雙筷子收進去洗乾淨放在流離台上,最後一次出來,她端起那碟已經快被男人吃光的小脆黃瓜,拈起一個丟進嘴巴,而後立刻皺眉。

  「哇,好酸好辣啊!你怎麼買這種東西吃!吃多了會傷胃你懂不懂!」

  男人只靜靜地望著她,普通的面容上,是很乾淨的微笑。

  她毫不臉紅地回視著他的笑,吐舌頭,「很奇怪啊,說完了,雖然沒覺得有什麼心靈輕鬆解脫之類的小說情節出現,不過,好像還蠻不錯的。」

  「嘉嘉。」男人朝著她淡淡一笑,「以後,還會想著……他嗎?」

  「這個——」她抓抓頭髮,「這麼多年來,一直拿他當擋箭牌,習慣了有他的存在——不,只是習慣了一個符號的存在吧,一時之間,還真的很難說想不想的。」她突然笑著往門口走,「不過,現在再提起他,好像沒那麼的……嗯,負擔了。」

  「天晚了,我送你吧。」他也站起來,緊走兩步追上她的腳步。

  「不用不用!」她連連擺手,提起客廳角落的一個袋子,「我的衣服上香水味太重,唔,真不知道高麗今天晚上會不會把她剛上任的老公熏暈過去!你的這套運動服我穿走了啊,哎呀,太不合身,也不知道別人看到了會怎麼想呢!」

  「肯給你穿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他狠狠扯扯她的馬尾巴,手順勢搭在她肩上將她往外推,「走吧走吧,我這幾天每天都累得要死,實在不想浪費時間陪你這個囉嗦的女人了!」

  「喂,你今天怎麼這麼火氣大啊?」她嘿嘿一笑,偏偏釘在小鐵將軍前,任他推就是不往門外挪,「你累得要死不是因為你努力工作嘛!同我有什麼關係?還有,你今天怎麼一點禮貌也不講,什麼叫『不想浪費時間陪你這個囉嗦的女人』啊?我像有點看透你了,風連衡。」

  「你看透我什麼啊?」他瞪她。

  「做你半生不熟的朋友絕對比做其他的好!」

  「哦?何以見得?」他收回搭在她肩上的手,改環在胸前。

  「你看啊,前幾次我見你,你是多麼的彬彬有禮啊,溫柔地笑,小心翼翼討好著 ——哪裡像今天啊,簡直是對客人呼來喝去、蠻橫不講理!」她側頭斜睨他,唇角很是挑釁地翹得囂張。

  「客人?」他冷冷一笑,趁她不注意一把拉開小鐵將軍將她搡出門外,而後將門「啪」地一關,隔著門朝她哼一聲,「段嘉嘉,等你有了客人的樣子再來找我吧!」

  隔著厚實的小鐵將軍,他沒聽到她嚷了句什麼,只是沉悶的一響,讓他知道,她似乎是踢了他的小鐵將軍一腳,意在洩恨。

  而後,蹬蹬蹬的腳步聲下樓去了。

  他一下子仰靠在小鐵將軍上,狠狠拍了拍前額,猛地大笑起來。

  第六次,他與她的相見,他成為她這些年最大秘密的傾聽者。

  儘管她下意識地選擇他的原因,只是因為他不屬於她的年少青春時。

  但,依然,是,值得紀念。

  值得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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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7-7 00:42:2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時間便在值得紀念值得慶祝的愉快下繼續前行。

  他還是很少……其實從十一過後的將近一個月,他就再沒見過她。只偶爾聽王燕說那次她的偷跑讓新娘子高麗氣得幾乎與她絕交,偶爾聽王燕抱怨她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偶爾聽王燕嘮叨她又回了趟老家結果第二天就倉促地跑了回來,偶爾聽王燕說漏嘴她那次回老家其實是被騙回去相親去了……

  時間緩緩地跨進十一月份,剛進初冬,第一場小雪便悄悄地在深夜降臨了這座古老的城市。

  他主動承擔的尋找房子的任務,也終於到了驗收成果的階段。

  自認識後,為數不多的,他再次打電話給了她,那個他超市裡似乎人人都能認得的「他的女朋友」。

  她在下午大數人下班的時點,跑到了超市,不過,這次她只在超市外等他。

  從超市出來一眼看到已經一個月不曾見過的「他的女朋友」還是懶散地斜靠在休息椅上,淡藍的桌上,還是攤了厚厚的一疊招聘專刊。

  他這次沒有心跳加速加速再加速,只是怦怦跳得響了一些。照舊深吸一口氣,他大踏步地走到她的面前,坐到她的對面。

  「好久不見了啊,小段。」

  「是啊,風先生。」她聽到他的聲音,很慇勤地抬頭,「不會耽誤你的工作吧,風先生?」

  「我下班了。」他哼一聲,豈會聽不出她有意為之的慇勤裡埋藏著什麼地雷,「走吧,我帶你看房子去。」站起來,見她不動,便揚眉,「怎麼了,小段?」

  「這個……」她抓抓頭髮,他這才發現她習慣地打在肩頭的長辮子不見了,一頭削薄的中穗,吊了個小小的馬尾巴。

  很精神,很年輕。

  「怎麼了?」他忍不住放柔了聲音,微低下腰靠近她。

  「坐的時間長了點,有點腳麻。」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這麼一會兒——你幾點來的?!」

  「三點啊。」她回答得很順。

  「咱們約好的是五點,你這麼早來做什麼!還嫌外頭不冷啊!」他惱,「砰」地再坐回去,「早來了怎麼不給我打電話?我明明剛接到你的短信!」

  「你不是在上班嗎?」她很客氣地笑,「本來房子的事麻煩你我就已經很不好意思了,實在不好再打擾你的工作。」

  「段——」他咬牙,這次真的是知道她到底包藏了什麼禍心了!

  「好啦好啦,走吧,走吧!」她終於站起來,齜著牙原地跳了跳,再快手將桌子上攤了一大片的報紙收起來,再重新抱進懷裡,而後笑眯眯地望著他不斷抖動的臉皮。

  哈哈,想和我斗,差得遠呢,先生。

  「你真的沒事?」雖氣,見她有些一瘸一拐的,卻還是忍不住心中的擔憂,配合地放慢了步子。

  「沒事。」她聳聳肩,說得很輕描淡寫,「小時候右腿腳踝曾經粉碎性骨折過,當時有多半年不能走,還拄了好久的枴杖。後來雖然好了,但走長了還是免不了會痛,到了冬天,也偶爾會痠痛一點。」朝著他一笑,「有時候坐的時間長了,也會麻一點——不過早就習慣了,慢慢走兩步就沒事了。」

  「那你今天還在外頭坐這麼長時間!」這麼大的女人了,到底會不會照顧她自己啊!

  「很久沒有這麼悠閒過了,就忘了時間,哈哈。」她左右看看,見他領著自己走的方向是他那房子所在的社區,便有點不想走了,「那個,風連衡——」

  「哪裡不對嗎?」他停下,等她趕上來,等了下卻見她一動不動地待在原地,只得自己走回去,「怎麼不走了?快到了。」

  「你不會告訴我,你幫我找的房子在——」她點點座座整齊的樓閣,有點頭皮發麻。

  「是啊,穿過尚庭公寓,往裡有一片老街區,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雖然外觀看著不怎樣,環境還挺不錯的,租金也算便宜。」

  他看她突然張大嘴巴,立刻明白過來,忍不住笑著將手搭上她的肩,推著她前進,「你不會以為我在尚庭幫你找了套房子吧?」

  先生,是你誤導我的好不好!

  不再理他地被他推著前進,走了十來分鐘,果然穿過尚庭公寓社區的後門,隔著一條種植滿了高大梧桐的小街,一棟棟暗紅色的四層磚樓安靜地隔著雕花的圍欄排在眼前,樓看上去的確很陳舊,但佈局方正,遠遠望去很有一股無法形容的滄桑之美。

  幾乎是立刻就喜歡上了這裡。

  ……如果有了錢淘不到尚庭那般的房子,在這裡淘一座也不錯啊!

  風連衡見她快要流口水的孩子模樣,心中受不了地又癢起來。

  「來啊,我帶你進去。」手,習慣性地推著她前進。

  轉過幾棟小樓,小區的入口出現在眼前。掏出識別證,交給著裝正式的警衛看過,他將漸漸合不上嘴巴的女人推進去,忍不住低低笑起來,很得意。

  「天啊地啊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啊!」她還是這套感嘆詞,「這裡是哪裡啊,怎麼還需要這麼嚴格的手續啊!」她不是來到了什麼什麼之地吧?

  「這裡原來是市政府的職工宿舍。」他笑著為她解疑釋惑,順便將她推上一座小樓,「現在成了政府退休老幹部的居住社區。」所以,如果哪一天碰到一位前市委委員書記,也不必太過驚訝。

  「那,那,那——」一邊上樓,她一邊回頭。

  「我說過,我有朋友在房產公司啊。」他理所當然地道,「這裡因為不容易進入,外面的人對這裡也比較陌生,所以房子反而比較容易租到。」

  上到三樓,一左一右一中共三座很精緻的木門,他掏出鑰匙將中間的木門打開,推她進去。

  段嘉姑娘立刻驚呆。

  房子面積不是很大,三十平米的面積被分隔成了裡外兩間,洗手間在靠裡一間的邊上,至於廚房大概在陽台。外間規劃成了小小的客廳,一組簡單的籐製沙發,一組小巧的電視櫃就是它的所有。至於裡間的臥室,則是一張單人床,一個帶穿衣鏡的雙層櫥櫃,一張書桌。

  房子裡家具不是很多,但足夠日常生活所用。

  段嘉好奇地跑到陽台的廚房裡,一張舊桌子大概充當了灶台,完全現代化的電飯鍋電磁爐,加上一台半新的抽油煙機,此外再無其他。打開桌子下方的抽屜,幾個碗盞,幾雙竹筷,油鹽醬醋無所不有,小小的竹板菜案,鋒利的不鏽鋼菜刀……應付完全的家居生活,足夠。

  「如何?嘉嘉同志可還滿意?」他斜靠在木門上,並沒有走進這小小的天地。

  「滿意啊!」這樣的她若還不滿意,那就要遭天打雷劈了!

  「那麼是否決定租下了?」他揚起笑,伸手敲敲門板,「請問,有人在嗎?我可以進來嗎?」

  「這簡直就是我的夢想家園啊,當然要租下了!」她笑著從陽台的小廚房退出來,見他斜在木門上,不由奇怪,「喂,風連衡,你怎麼不進來啊?」

  「我這個客人很自覺的,主人不應,哪裡敢隨便進入啊?」他挑眉,意有所指。

  「算我服了你!」這人,還在斤斤計較她在超市外對他的態度啊!

  「段嘉嘉同志,這話可不是這麼說吧?」他笑著搖動一根手指頭,「即便你真的服了我,也該擺出真服了的樣子來;倘若你只是口頭的客氣,那也要拿出一點專業的表情來嘛!你看你,說是服了我,可是你的表情實在是——」

  「停!」她忙喊卡,實在是——服了他!

  「好了,話歸正題,這房子你是決定租了?」他再問一遍。

  「租!」她回答得斬釘截鐵,而後突然笑彎了腰,「風連衡,算我拜託你,你還是快進來吧!你這樣子靠著實在是——」

  「實在是什麼?」他不動,靜候她的下文。

  「實在是——」她努力咳嗽一聲,忍下一肚子的笑意,「倘若你長得再凶神惡剎一點,可以化身成威風凜凜的黑社會老大;如果你面貌有一點英俊瀟灑,也可以充充風度翩翩的公子大俠。可是你偏偏是這——」她惋惜似的一嘆。

  「去!」他立刻沒好氣地從門板移師客廳的籐製沙發,「怪不得那句老話!」

  「哪句老話啊?」這次換她倚門而立。

  「近朱者什麼,近墨者怎樣!」他瞪她,見她笑盈盈的,還是冷哼了聲,「什麼時候你也和王燕一樣學會以貌取人啦?」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她笑著搖頭,「你難道不喜歡看美人?」

  「當然喜歡啊!」他也笑起來,雙眼不看她卻微垂望著磨石的地板,「不過看美人,也要分是不是喜歡的那一種的。倘若不是喜歡的,即便再如何的國色天香又能如何?」

  「那麼,你喜歡哪一種呢?」她笑吟吟地追問,很少見到這男人有如此……害羞?是害羞吧!

  「我喜歡的?」他聳聳肩,手指交握復又分開,似乎在思考如何回答。

  「不要吊人胃口啊,先生。」

  「我要好好想一想,才能說得比較準確啊。」

  他抬頭瞄她一眼,而後又低頭,笑,不自覺地彎上唇角。

  「我喜歡的美人,是善解人意的美人;我喜歡的美人,是爽朗陽光的美人;我喜歡的美人,是堅強偏偏再帶上一點點固執的美人;我喜歡的美人,是心存正義的美人;我喜歡的美人,是助人為樂不求回報的美人;我喜歡的美人,是肯為朋友真心付出的美人;我喜歡的美人,是戀家孝順的美人;我喜歡的美人,是獨立自由的美人;我喜歡的美人,是——」

  「停!」她再次喊卡。

  「喂,我正說到興頭上,你幹嗎打斷我?」不樂意地抬頭,卻瞄到那個據說向來感情細膩、實際卻是鴕鳥一隻的女人正紅著一張臉!他立刻低下頭,裝做不知道的樣子。

  「我實在是——」出乎他之意料,紅著一張臉的女人在下一秒哇哈哈地狂笑倒地。

  「段嘉嘉!」他氣極橫眉,怒目而立。

  「拜託,拜、拜託!」她笑不可抑地勉強一手撐地跪趴起來,圓臉紅成了耀眼的太陽花,「我實在是很不好、好意思,可是,可是,我如果再不打、打斷你,我怕你、你、你會——哈哈——」

  「你到底什麼意思?」

  「不是我什麼、什麼意思!」抖抖的手,指一指他的臉,再比一比臥室的穿衣鏡,她再次笑倒在地。

  他恨恨瞪這不解風情的女人一眼,蹬蹬蹬跨過她走進臥室,忿忿地去照穿衣鏡。

  立刻蹬蹬蹬地再次跨過這次開始捶著地板狂笑不止的女人,他衝進洗手間將門「砰」地一關!

  洩憤似的將水龍頭開到最大,他將腦袋直接淋上去。

  老天!老天!老天!

  薄薄的門板之外,那個知情不報可惡到極點的女人還在狂笑,但這次捶打的不再是地板,而是隔開了他與她的這扇薄薄的門板——

  「風、風連衡!害羞並、並不、並不可、可恥!臉、臉、臉紅也不代表、代表、代表不、不、不成熟!你實在、實在是、實在是太、太可愛、愛、愛了!哇哈哈——天哪地哪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啊!」

  他咬牙,默默背誦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犯罪民事通則。

  「風連、連衡!喂——你出、出來、來吧!我不笑、笑、笑還不成、成、成嗎!」

  她已經歇斯底里狂笑到這種程度了,他能出去才怪!

  ……決定了!即使被冷水淋到感冒,他也不出去!

  「喂——風、連衡!我保證、保證真的不笑、笑——撲哧!」

  看吧看吧,謊話不攻自破了,她還保什麼證!

  「真的、真的,不笑了!」

  唔,這次聽起來是不結巴了。

  「出來!不笑了!」

  哼,這還差不過。

  「喂——快出來!」

  切!

  早知如此,當初做什麼去了?

  瀟灑地一甩頭,將滿頭滿臉的水珠震到一邊去,他擰緊水龍頭,深深吸一口氣,「刷」地將薄薄的門板打開——

  眼,首先巡視過臥室,沒人!

  那個可惡的落井下石的女人跑哪裡去了?

  「快擦擦,擦擦!」正想喊呢,依然頂著紅紅的太陽花的女人小跑著從客廳轉進來,笑眯眯很是慇勤地遞上毛巾一條。

  哼,看在她還關心他的分上,暫時不與她計較。

  很自傲地接過恭敬遞上的毛巾先擦了擦頭,再順勢擦上臉——

  不敢置信地抽抽鼻子——

  「你這毛巾哪裡來的?」

  懷疑的眼,立刻如雷達探測儀一般,緊緊盯住女人笑眯眯的眼,倘若她敢有一絲閃爍不定……他就——她這套房子就甭想住了!他立刻收回!

  「哦,哦,毛巾,毛巾啊。」

  她的眼神倒是沒有一點點的閃爍不定,有膽與他的雷達探測儀對上,可她閃閃爍爍的,卻是……她的緊閉著嘴巴卻還是關不住的賊賊笑意!

  「到底哪裡來的?!」

  他緊追不捨,咄咄逼人。

  「就是那個、那個 ——」

  她被逼得步步後退,想笑又不敢笑,說實話吧又怕傷他自尊,但是說假話……豈不是對不起自己的名字?

  「快點說,到底哪裡來的!」

  他步步逼近。

  「就是,那個,那個——」

  小腿撞到牆角的單人床,她暗叫一聲糟!無路可退了耶!

  「到底哪個?!」

  他突然露出獰獰的笑,這一次如她所願地成功地化身為黑社會老大,雙手一扯毛巾兩端,他狠勁地拽一拽,很好!很結實!

  「不是哪個,是那個,那個——」

  天啊地啊玉皇大帝觀音菩薩啊!他不會是要滅了看到他害羞臉紅的目擊者……她了吧?

  「哼哼,我知道了。」他突然撤去了獰獰的笑,在她鬆口氣的同時,毛巾向她的圓臉撲了過來!

  啊——啊——啊——

  那是從客廳籐製沙發腳上抽出來的毛巾啊!誰知道那曾經是做過什麼的!也許擦過地也許抹過桌子可也許裹過腳啊——啊——啊——

  她放聲尖叫,被毛巾或許使用史嚇得仰面倒下。

  他哈哈得意大笑,猛撲的勢子卻因為太過得意忘形而來不及收斂,一下子以與她平行的角度也往下倒去——

  砰!

  她很好運地被柔軟的床墊接個正著。

  哼!

  她很不走運地被堅硬的真人石膏像砸個正著。

  呵!

  他很幸運地降落在豐潤的柔軟中。

  嗯!

  他很不幸地被尖銳的小虎牙狠狠撞到還算挺直的鼻樑。

  一時間囂張了好久的空間總算安靜了下來。

  但短短的三秒鐘後,哇哇哈哈的尖叫獰笑再次佔據所有地方。

  「哈哈!哈哈!行了啊,行了啊!休戰,休戰!」

  她艱難地喘氣,被一座不算重的大山經由自由落體降落到自己身上還是有些承受不住,「我不是孫悟空啊,我不需要五座大山啊!」

  「吼吼——你也有這一天啊,嘉兒同志!」

  他先摸一摸發麻的鼻子,沒摸到什麼坑啊洞啊,馬上放心下來,手中的手巾剛才不知飛到哪裡去了,不過不要緊,他還有第七種武器——十大根很硬很硬的手指!

  「嘿,喂——可以了啊,可以了啊!」

  十指成爪向著她的圓臉慢慢地逼近,她大驚,卻被壓制住所有的舉動,一動不能。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此乃君子之道也!」

  他嘿嘿冷笑,第七種武器繼續以折磨被害者神精的緩慢速度降落中。

  「抗議,抗議!抗議霸權欺壓弱小!」

  她立刻舉手握拳,開始文鬥。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他雙肘橫壓,將她的抗議消弭於幼苗階段。狠狠地笑,第七種武器終於接觸到即將要武力征服的對手,立刻就要 ——

  她消極地緊緊閉上眼,嘴唇微張,準備做最後的垂死鬥爭——

  「這位先生,請尊重女士。」

  他骨碌地一翻——

  砰——

  從頭到腳立刻與磨石地板做了最親密的一次全身接觸!

  腦袋和雙肘是被重點打擊的對象,酥酥麻麻的感覺真的很糟糕。

  偏偏對他如此的狼狽境遇非但不表示出一點點的關心,那個因為半路女版程咬金出現而得以幸運逃離他第七種武器懲罰的可惡女人,還吃吃地笑起來。

  這是什麼世道?

  仰面癱在地上,他仰首瞻仰著手拄枴杖、一頭雪白的頭髮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憑空出現在他剛剛花費了好大力氣才淘到手的產業裡的、嚴肅嚴厲的老太太,敬畏得一動不能,啞口無言。

  聽見那個可惡的女人親切和藹一迭道歉承認錯誤地、送那位因為忍無可忍而前來抗議「噪音擾民」的鄰居老太出門而去,他手蓋上臉,也低低笑起來。

  這也可算得上是「老夫聊發少年狂」吧!

  就算是一個小時、哪怕是十分鐘前,他也絕對不敢設想自己能如個小孩子般地……如此地與人打打鬧鬧。

  真的,不敢設想過。

  更,從不敢奢望過……可以與自己心中暗暗喜歡了愛了的女人……可以如此的接近!

  她,毫不抗拒他的接近,是不是他可以想像成——他,不再僅僅是她普通意義上的朋友;他,已經悄悄地跨越了朋友的模糊限界?

  可不可以?

  腦子中紛亂如麻,他卻勾唇,愉悅地笑起來。

  「喂,還躺在地上啊?」送客回來的女人踏進剛才的戰場,見那個瘋起來完全動漫幼兒化的男人還一動不動地四腳朝天仰躺在地,忍不住地笑,順便拿腳尖輕輕踢踢他,「我今天算是被你害慘了,以後可怎麼在這裡厚臉皮地住下啊!」

  「段嘉嘉小朋友,難道我就不慘了?」

  仰首望著她笑盈盈的紅紅臉蛋,他申吟似的一笑。

  「快起來啦!地上多涼!」她再踢他一腳,順便報報剛才幾乎慘遭毀容的小仇。

  他慵懶地笑,雙手懶洋洋地撐地板坐起來,翻肘看了看,果然兩個手肘都有點破皮了。

  「沒事吧?」她有些緊張地彎腰湊過來,「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啊?」

  「嘉嘉同志,沒有一個男人被捉……在床不緊張的!」他含糊地省略那個字,還是覺得有些不雅,搖頭笑,「都是我的錯,下次我會記得鎖好門再來……過家家!」

  「還來?」她再踢他一腳,恨恨地哼一聲,「先生,我是溫柔溫婉的乖巧女孩兒家,不是三歲的娃娃了!要讓我爸媽瞧到了今天我這樣子的瘋玩,還不把我的皮給扒了?」

  「還溫柔溫婉乖巧女孩兒家呢!」他學她的樣子「切」一聲,以示極度的不屑,「溫柔溫婉乖巧的女孩兒家會拿擦桌子抹地板的抹布來捉弄人啊?」

  「我那不是怕你著涼嘛!」她嘿嘿地笑,見他伸手向她,便不假思索地拉他一把,「我這是急中生智的完美體現好不好?」「切!」他朝她張嘴呲呲大白牙,順著她的手勁就勢坐到床沿,從懷裡摸出紙筆往床板上「啪」地一拍,「好了,娛樂時間結束,來談正事吧!」

  「什麼正事啊?」她很好奇地也坐下來,瞅瞅他拍在床上的紙筆。

  「嘉嘉同志,房子你已經看過了,甚至還見了見鄰居,那麼——」他很嚴肅地咳了聲,「如果你對於本人的服務還滿意的話,請簽租房合約,並預付半年房租,謝謝!」看她瞪大了眼,再補充上一句,「本人只接受現金,不接受銀行轉賬業務,不好意思。」

  一切,還是什麼都不明了的好。

  明了的時機,遠遠未到。

  他,要用生平最最大的耐心,來捕捉這只膽子小小、一味縮在時光城堡中的彼得潘牌子的鴕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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