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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銀心 -【吉祥之召(吉女出售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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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心 - 吉祥之召(吉女出售之三)

雖然她叫吉祥,但卻是百年災星降世,誰娶她誰倒楣,
不過,當她還在娘的肚子裡,就有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夫,
由於家裡欠了一屁股債,她只好獅子大開口,索取高額聘金,
哪知,千里迢迢趕到京城的他,
竟倒楣的受她牽連,兩人雙雙落難山賊窩……

都怪他娘,從小就對他洗腦,要他專一,將來好娶她進門,
他耐心等著她長大,「守身如玉」二十七年,她卻突然來信,
要求他聘金一千五百兩,否則成親免談!
吼~這個勢利的女人!他要退婚!
哪知他氣沖沖趕到京城,親眼見到她的廬山真面目之後,
他的心卻背叛了他,甚至為她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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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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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4 00:15:3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轎子停在惠源堂前落地,紗簾揭起,從中走出一名娟秀沉靜的姑娘。

  惠吉祥睫扇低垂,手裡掛著一件薄薄的披風,溫雅走上台階,抬眼見了熟人,才露初頰邊一枚小小的梨渦。

  「柳伯伯,在瞧什麼?」

  柳富春原本魂不守舍的抬頭望天,聽見熟悉的女聲,才忙不迭地回過神來。

  「三小姐,是您來了,我在瞧對街屋頂。」伸手一指,又道:「哪,京餿樓最上面,有個大個兒天天坐在屋頂上,坐了好久好久,不曉得想幹什麼。每抬眼就瞧見她,怪毛的。」

  「對面人家的事,何勞柳伯伯煩惱呢?」她啟唇微笑,把披風整了整,遞給迎上來的夥計。

  「可那傢伙眼睛瞪得老大,直往咱鋪子看吶!」京餿樓是京城裡有名百年老店,生意極好,歷經數度整修,店面蓋得又高又大,佔地又廣。

  對街這一楝,足足就有三層高吶!那人沒事爬到樓頂上,終日抱著一壺酒,目光炯炯瞪著他們店舖……沒事兒自是不妨礙,他也懶得管,就怕那人有什麼不軌的意圖啊!

  「難道是認識的?」原本不感興趣,這一聽,似乎真有蹊蹺,她順著流富春的目光往外瞧。

  高高樓宇上,的確有個約莫二十五、六的年輕漢子,大掌抓著一小缸酒,曲起單膝,意態閒懶地臥坐於屋瓦。

  陽光從他背後傾瀉而下,遮蔽了他的五官。從她角度看上去,只覺此人身形巨碩,體型甚是魁偉。他肯定知道她在看他,卻文風不動,彷彿一座文中矗立的山……良久,山中陡地射出兩道異彩,似乎是對她的回應。

  明明看不清他的臉,吉祥卻沒來由的臉頰一熱……呀,赧紅了。

  「不曉得是誰,沒見過。」心一跳,她慌張別開臉去,故作冷淡返身跨進鋪子裡。

  「喔,又有人上去了。」柳富春眼巴巴看著,忽然呀呀嚷了起來。

  第二個上來的,卻是個十五、六歲的青澀少年,身形一般,相貌並不出眾。

  只見他小心翼翼的接近原本那漢子,跟著曲膝坐下,兩人一言一語熱烈交談著。

  氣氛好像不錯,這就好,這就好。

  柳富春吁了口氣,看樣子不是針對惠源堂,那他就放心了。

  「許是朋友約在那兒見面吧、」喃喃說完,他也忍不住發笑。什麼人會合朋友約在那麼高的地方見面?賞風景嗎?「嗤,稀奇古怪。」撇撇嘴,他不再理會。

  怪事年年有,沒什麼大不了--

  馮七保心頭吊著一顆義膽,半趴半爬的接近夔山。

  三層樓啊,要他在上面喝酒,嚇都嚇死了--只要再矮一層,底下便有舒適的桌椅,他不坐,偏要爬屋頂,不就是高了那麼一點點,風景真有那麼好嗎?

  「夔哥,你餓不餓?瞧我給你帶了兩粒饅頭。」他顫巍巍地小心坐下,自懷裡揣出兩粒白嫩饅頭。

  夔山對饅頭絲毫不感興趣,虎眉大眼直直瞪著對街底下一間店舖。

  「七保,你打小在京城裡混,所以我問你……」他攢起眉心,語帶疑惑地問:

  「尋常男子想再京裡討個老婆,需準備多少銀兩才夠?」咦?夔哥思春啊?

  馮七保眼睛一亮,趕忙巴上這條有趣的話題。「那得看娶什麼人、什麼家世背景的姑娘嘍!」

  「商人的女兒呢?」

  夔山食指抵唇,粗豪的五官聚攏,神情認真且凝重。

  「商人也講究大小等級的,是富商還是小販?」馮七保又問。

  「這嘛……」夔山貌似隨性的往下一指。「假設像對街底下,那種開店舖營生的人家呢?」

  「欽,那是惠家的商舖……」馮七保往下一瞪,便興高采烈拍膝叫了起來。

  好好好,恰巧聊到這話頭,若說起近年來京城裡最熱鬧轟動的幾門親事,惠家不是數一,也是數二的啦!

  「你認識這戶人家?」夔山張嘴微愕,黑眸隱隱閃動,心思轉了又轉。

  沒想到他隨手一指,連七保也認得,難道惠家在京城有什麼了不起的地位?

  「認得,當然認得。」

  說起他人的閒話,馮七保霎時眉飛色舞。「惠家老爺生了三個女兒。大女兒、二女兒都是前年嫁的,兩場婚事在京城裡鬧得沸沸揚揚,凡落籍京城裡的,誰不知道他們。」

  夔山肅臉一沉。「那號,他們家大女兒收了多少聘金?」

  「惠家大小姐啊,收了足足一千兩!」馮七保食指比了個一,神氣活現地指手畫腳。「話說那男方還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富商公子呢!當年啊,惠家老爺和人家的小妾私通被抓,對方要脅索求一筆遮羞費,他家大女兒情急之下,只好辦了場拋繡球招親。

  「惠家大小姐在咱們京城可是鼎鼎有名的美人兒,招親日不知聚集了多少王孫公子,孰料大小姐登上綵樓,風一吹,吹開了面紗……她居然滿面浮腫,一臉爛斑,嚇得大夥兒逃的逃、散得散,連聲叫罵……」沒興趣聽故事,夔山掏掏耳朵,一揮手打斷了滔滔不絕的說書橋段。

  「很好,那他們二女兒收了多少聘金?」

  馮七保聞言「咦」了一聲,頗覺敗興。

  夔哥可真沒耐心,他故事都還沒說到精彩處--

  「……話說惠大小姐揭了臉,頓時又羞又驚又怒,也不知是有心尋死還是無心失足,總而言之,她忽然掉下綵樓,底下圍了一堆人,霎時驚呼尖叫四起,眼看惠大小姐就要摔死了,這時候……」

  算了,夔哥八成不喜歡這故事。不喜歡就算了, 作啥兩丸黑瞳瞪得像碗那麼大,活像惡鬼要吞人!

  他立刻縫起嘴巴,吞吞口水,自言自語道:「不打緊,下個故事同樣的精彩有趣……」

  夔山支起手肘,無聊打著呵欠,兩丸利眸卻始終定在他身上,顯然認真等待著答案。

  「那惠家二小姐啊,收了足足一千五百兩!」馮七保提振精神,又比了個一和五,高亮的嗓門猶帶幾分童音,說起書來倒是有模有樣。

  「話說那男方還是當年的新科狀元郎,如今已經高昇至丞相啦……當年啊,惠家老爺欠了一屁股債,債主臨門,要沒收祖屋,他家二女兒情急之下,只好嫁給了她爹資助的窮秀才。可憐那窮秀才怎付得出如此龐大的聘金呢?別急別急,原來窮秀才……」

  「好,夠了。」沒興趣聽故事,夔山大掌一揮,又阻斷了馮七保。

  閒話休提,他只需弄懂一件要緊事就夠了--

  「他家女兒一個比一個貴。」茫然失神地喃喃道。

  人在紅塵裡,所謂的「人情世故」他不是不懂--這就好比豐年過節,包給自己爹娘的紅包那般,需得一年包得比一年豐厚,才顯得出面子是吧!

  「大女兒一千兩,二女兒一千五百兩……」

  又是巨賈,又是狀元的,想嚇人 啊--

  夔山嘶嘶嘶地咋舌。難以否認,他確實是被嚇住了。老天爺,他從不知道原來生女兒這樣的值錢?

  「想風光娶他最後一個小女兒,豈不是得花上紋銀兩千兩?」他臉色鐵青地低咒。他奶奶的,就算他當了山賊,以後專靠搶劫維生,憑這世道,也要搶上個好幾年吧!

  「咳,那倒不見得。」馮七保聳肩頭噗哧一聲,青澀稚氣的粉白面孔,卻有一股莫名的狡詐相。「若說他們家小女兒嘛……說不定一毛錢都不用,敢娶她,還需向他們索錢呢!」

  「咦……」夔山濃眉一挑,拉下臉來。「此話何意?」馮七保嘻嘻笑了一陣,才神神秘秘地掩嘴低語,「夔哥啊,聽說那女人不能娶,娶來會短命的。」

  「嗤……」夔山冷哼,怒意陡升,極不相信。「三小姐娶來會短命?說這話的人有何憑據?不過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秀氣姑娘罷了,她有何本事?難道長了三頭六臂,抑或是女妖一名,懂得吸食人精嗎?」不不不,馮七保連連搖手,煞有其事的解釋--

  「話說當年啊,這女人一出世就剋死了她娘,不只如此,同年京城裡還出了一場大火,接著又發生瘟疫。有大師去了她家,說她是百年一間的災星降世,十八歲前便會剋死她爹,將來出嫁也是剋夫克子的命格,奉勸他爹乾脆安排她到深山修行算了。別留在身邊害人害己。

  「惠家老爺不信邪,拿著掃帚就把大師轟出去,沿途追打他跑了好幾條街,聽說十幾年前鬧得雞飛狗跳,惠家差點兒沒給抄了……」

  「抄?誰抄?」夔山越聽越怒,信口開河也得有個限度,這世上有權抄家的,也只有皇上一人而已。什麼抄家?難道是皇上在宮裡吃飽了沒事幹,跑來管這三教九流的閒事?

  馮七保瞅緊他,乾笑,「壞就壞在惠老爺轟走的不是普通和尚,這位大師鐵口論斷,百試百靈,在京城裡可是有不少信徒,他的信徒氣不過,自然三天兩頭的跑來鬧事兒嘛!」

  「無知的混帳!」夔山鼻翼賁張,滿臉鄙夷不屑。

  「有整整三年,京城裡凡經過惠家,都要吐上一口口水避邪,後來有人拿錢讓大師作法,把災星惡氣化掉了,京城裡才沒再出事。」馮七保聲音越來越小,不禁奇怪地瞅著夔山。

  怪了怪了,難道……惠家三小姐和夔哥之間有什麼曖昧?

  不可能啊,夔哥月前才來到京師,兩人斷不可能相識,怎麼說起惠家小姐的閒話,夔哥的表情像要殺人?

  啊啊啊,他懂了,真不愧是夔哥啊!

  馮七保激動得兩眼閃閃發亮。他早該想到了,夔哥渾身上下都是正氣,連聽說一點點不合理的小閒話也要抱不平。

  哎呀呀,他掌了自己一嘴--

  都怪自己多嘴長舌,夔哥該不會從此疏遠他吧?

  「夔哥,我可不是長舌公,因惠家前年連嫁了兩個女兒,風風光光轟動京師,才有無聊的姑姑嬸嬸把這些陳年舊帳翻出來講。再說,我哥馮七梧和他們家二小姐是舊識,憑這層關係,我自然就留了心……」

  不對不對,還得再補幾句公道話才是。「想想是挺缺德的,枉費三小姐生得亭亭玉立,這些事若沒被掀開,說不得還能嫁得好人家,如今怕是難了。」瞧,他也是很同情的,有一副俠義心腸啊!

  夔山悶不吭聲,垂眸盯著底下的惠源堂。

  姓柳的掌櫃偶爾和熟客站在門外閒聊,姓惠的女人下轎後,走進鋪子裡便沒再露臉。

  「被揭了底,還好意思大敲竹槓……」垮下肩頭,他胸中洩出一股沉重的歎息。瞧她品貌端正,舉止溫雅,挺好的,不像是個現實市儈的薄情女啊,難道其中有什麼誤會?

  「什麼?」馮七保豎直耳朵,好像聽到了什麼,又聽不真切。誰敢大敲夔哥的竹槓?生了天大的狗膽嗎?

  「沒事兒。」夔山失魂落魄地舉起酒缸,仰頭灌了一大口酒。

  原以為她是個好姑娘,雖素未謀面,但……

  思緒忽地紛亂無序,他苦惱地搔搔頭,默默地往後倒臥在屋瓦上。

  底下人聲嘈雜,紛紛攘攘,他全聽不見--

  「山兒,你是有妻室的男人,行事要穩重,曉得嗎?」悠悠忽忽,母親殷切的叮嚀彷彿還在耳邊。

  年少的他玩得一頭大汗回家,娘親瞅見他一身髒,便語氣溫和的說了他一句。

  他聽了皺眉。什麼娘子、娘子的,娘總是耳提面命,要他牢牢記著自己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他才十二歲呢!

  「那個惠吉祥,到底有什麼了不起……」

  「她是個好姑娘。」夔母沉下秀顏,黛眉輕鎖,略有責備之意。

  他不服,挺起胸膛哼了一聲,「娘,我都沒見過她,您也沒見過她現在的模樣,怎知她是好姑娘?」

  夔母聞言失神起來,愁意染身,抿唇抿了半晌,才篤定地開口道:「因為她母親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所以她也定是個好姑娘,懂嗎?」

  「……孩兒懂了。」他心一軟,只好不情願地順著娘的話回答。

  那個未婚妻,他有也好,沒有也罷,沒必要為了無聊的爭辯,徒惹母親心煩。

  反正將來和誰成親都無所謂,娘喜歡就行。

  倒是娘,對這門親事簡直執著入了魔--

  「山兒,你要時時修習品德,成為像山一樣穩固可靠的男子漢,將來好為人遮風避雨。」她無時不刻叮嚀著。

  「娘指的人是誰?」他挑眉。

  「自然是你未來的娘子、未來的妻兒呀!」揚起娟秀的臉容,夔母一臉篤定,理所當然的模樣。

  哼!他不禁悻悻然。

  惠吉祥,但願這丫頭知道他娘有多為她著想。

  轉眼過了三年,他十五。過年有人送了一包東西上門,夔母一瞥見外頭的油紙,便喜出望外,三兩下動手拆開,裡頭有兩條臘肉、一塊年糕,還有一包紅包,紅包上竟然寫著他的名字。

  「山兒山兒,快來瞧瞧這個。」她眉飛色舞的招呼兒子過來。紅包裡有多少銀兩不提,卻遞給他一張薄薄的紙頭。

  「這是什麼?」他愣愣地拿著它。

  「你娘子給你捎訊兒啦!」夔母歡喜無比。真是歡喜啊,他印象中幾乎沒見過母親這種心滿意足的笑容。

  「捎……捎訊兒?」

  他神色古怪地展信一看。這個……這個嘛……

  紙上歪七扭八畫著一個小娃娃……說它小娃娃還客氣了,一隻耳朵大,一隻耳朵小,嘴巴還撇出臉頰外,頭上只有兩條像蟑螂須的玩意兒……那應該是頭髮吧!

  她畫這是什麼?是她自己嗎?唉,那可真教人擔心。

  「定是有人和她提起這門婚事,小小姐心裡記掛著你,才畫了這張畫。」夔母瞇眼瞅著他,笑得前俯後仰。

  「她只是個小娃娃。」他皺眉。算算年紀,惠吉祥才五歲。

  「小娃娃又如何?」她頻頻笑說:「山兒,十年轉眼就過去了,小小姐及笄時,你可別忘了她啊!」

  忘?他怎麼會忘呢?

  他知道,惠家每年過年都捎來一些年節禮品,臘肉,麻姥,年糕,也有上等的干香菇,以及對他們而言相當難得一見的鮑魚。

  從他十五歲開始,惠吉祥每年都在禮品裡夾了些要送他的小玩意兒,她畫的丑娃娃、狗啃似的花荷包、把他名字繡成一團的小手巾……

  直到她十三歲,許是懂事了,知道害臊了,才改送男人用的頭巾、鞋子之類,一些街坊上買來的物品。

  她漸漸成熟了吧,所以含蓄了許多,不再像孩童那樣大剌剌的真情流露。

  凡她送的東西,他娘一項不差,全都幫他好好收著,像對待什麼了不起的傳家寶似的,虔誠供著它,連他本人都不能隨意翻玩。

  人心畢竟是肉做的。

  正因她年年都送來意想不到的禮物,讓他一直以為……以為……

  以為她果然如他娘猜想的,是個體貼善良的好姑娘,因而……他才不知不覺、不知不覺把這門親事悄悄放在心上,孰料--

  兩年前,她捎來的一封信,卻徹底改變了他的想法。

  她說她十五歲及笄,要求他盡快來迎娶,這不打緊,可惡的是她居然獅子大開口,向他要一筆天價聘金!

  足足一千五百兩,那可不是筆小數目,尋常人家掙一輩子也掙不來的,她居然要他付錢才能娶她,不娶也要付八百五十兩當作毀約的賠償。

  接到那封信,他心都涼了,勃然大怒修書一封,上頭龍飛鳳舞,賞她一個大大的「屁」字。

  這個「屁」,她肯定當之無愧,也不想想自己憑什麼值這個價?

  她憑什麼?憑什麼?到底憑什麼!

  他為她大醉一場,想破頭也不明白--

  她十五歲時,他已經二十有五,多少年來不知不覺為她守身如玉,窯子妓坊都沒去過,連女人的身子長啥模樣都不曉得,同年的男子譏笑他有毛病,他總不以為意。

  結果,他是為了什麼樣的女人白白耗去青春啊?

  娘漸漸上了年紀,視力不清,不曉得婚事已經吹了,仍三天兩頭問他何時要娶惠吉祥。他煩不勝煩,倒是想起--

  這些年,她留了不少東西在他身邊。

  好吧,乾脆上京一趟,把所有的東西都還她,順便把婚約了結乾淨,他才好向娘稟明一切,讓所有紛擾回歸平靜。

  這無端端綁住他許多年的惠吉祥,他還真他媽的……很想、很想、很想親眼瞧瞧她的模樣啊!

  不對不對,對街屋頂上那座山,她好像是見過的。

  吉祥想起來了,抬起頭輕輕「呀」了一聲。

  前些天帶著丫鬟一塊兒出門,紛紛人群裡,她被腳下的石子兒絆住,本來差點兒要跌倒,沒料斜裡忽然蹦出一條臂膀,及時托住她手臂將她拉穩。

  她還來不及言謝,那條臂膀的主人忽然不見了,她順著那人的腳步望去,那是個身材魁偉的男子,身長高出尋常男子一大截,人潮中顯得特別醒目。

  那人腳程好快,瞬間就將她們拋到腦後。她遠遠望著那團背影,對他及時出手又迅速抽身,連個「謝」字也不需要的姿態頗有好感。

  他,就是對街屋頂上那座山吧?身形極為相似……心弦一動,她差點兒便要闔上帳本出去確認了。可轉念又想,是他又如何?

  不過是萬千人海中,臂膀偶然的短暫相觸罷了。

  人潮散去,緣分就散,還確認什麼?

  於是她低下頭,再不縈懷於心。

  「掌櫃,你家老闆在不在?買多少東西才幫人送?」外頭吆喝聲響起。

  柳富春立刻上前招呼,「兩位大爺,咱家老闆出門辦貨去了,沒有十天八天怕是不會回來。送貨都是一般,買多了嫌帶不回去,咱店裡一定送,只要地點在京城裡就行。」

  「這就糟了,」來人操著一口忽高忽低的奇異口音說道:「我家主子有筆生意想跟你們老闆談談,他不在,可我們不能等,那你能做主嗎?」

  「這……得問我家小姐去,客倌請稍等。」柳富春繞過櫃檯,往裡頭的吉祥低聲道:「小姐,外頭那兩人好像是海外來的,毛髮眼睛跟咱們不一樣,說有生意跟咱們談,許是海外過來的番商,咱該怎麼回才好?」

  「我全聽見了。」

  她闔起帳本起身,緩步走出櫃檯。「兩位客倌,本店只剩我能做主,請和小女子談談吧!」她言笑晏晏,頰邊漾起一顆梨渦,氣質清雅秀逸,宛若春風襲人。

  兩個紅髮碧眼的男人一齊望著她,不料,櫃檯後頭竟是如此年輕秀麗的女子,怔愣半天,才支吾道:「只好如此了。」

  夔山濃眉高聳,黑眸往下一探。

  見惠吉祥親送兩名紅髮番商走出惠源堂,婷婷揖了一禮

  紅髮番商轉身離開惠源堂,還沒走遠,腳步卻忽然凌亂起來,胸口起伏,一副慌裡慌張的模樣。

  緊接著,斜裡忽然探出兩條臂膀,捉了他們,一把將他倆扯進小巷子裡,幾個人又拉又扯,就這樣全部一起消失了。

  「搞什麼鬼!」夔山悶悶不樂,將這一切看得清清清楚。

  吉祥早已轉身回到商舖,渾然不知外頭出了些古怪。

  他搔搔頭,看看惠源堂又看看小巷子。想管嘛……怕是攪上一團渾水,蹚了下去,恐怕沒完沒了;不管嘛……說不定事關惠吉祥……

  「欸……」他這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夔山愁眉苦臉,苦哈哈的縱身躍下。街頭霎時雞飛狗跳,都怪他生得高頭大馬,無端端的從天而降,怎不嚇壞底下一群無辜路人?

  大夥兒紛紛鳥獸散去,回頭看他身材如此巨碩,便沒人敢吭一聲抗議。

  站穩腳步,夔山旋即大剌剌的往小巷子跨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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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4 00:15:4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惠……惠家老頭不在,那……那就先抓他女兒怎麼樣?」

  「廢話,當然要抓,兩手空空你想回騰龍寨找死嗎?頭兒伸腳一踢,咱倆腦袋就飛到天邊啦!」

  「七八九十,拜託你們小聲點兒,這兒可是京城,到處人來人往……」忽高忽低的奇異音調響起,接著「唉唷」一聲,另一個人惡聲怒斥。

  「我呸!大爺說話,你們好大膽子敢有意見,看我不把你腦袋踹到天邊去……」

  夔山閉眸歎了一聲。

  還以為京師是天子腳下,有捕衙、有禁軍,治安肯定比他們小鄉小縣好多了。

  沒想到除了神手幫這類的小偷小賊不算,光天化日下,竟有人正大光明的討論如何綁架婦孺?

  「噓……七八爺,九十爺,這樣真會出事兒!」

  「我呸,你真不要命,大爺就成全……」

  「好啦好啦,人要抓,可是該怎麼抓?總不能拿個麻布袋當頭套下去,抱起來就跑吧?」

  「先回客棧,等我想好了再說。」

  四個男人大搖大擺的從巷子裡出來,沒人發覺蹲坐在巷子口地板上的夔山。

  他呆呆瞪著前方一顆小石子,支起手肘,托起下巴,悶悶不樂默想--

  騰龍寨?那不是大名鼎鼎的山賊窩嗎?

  說什麼惠家老頭不在,就要先抓他女兒,否則兩手空空回去想找死?

  嘖嘖嘖,那惠家老頭真是好--大的本事,什麼人不好惹,偏偏惹上騰龍寨。

  這下可好,那騰龍寨寨主顧應軍,素以凶狠毒辣、反覆善變聞名。他想殺惠老頭,惠家生十個女兒也不夠抵回他的性命。

  唉!夔山煩惱地抓抓頭,滿不情願地從地板上爬起來。

  還是算了,沒事惹這身腥做什麼?

  惠吉祥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明兒就把客棧的房間退了,他還是早早回家比較妥當。兩、三個月後,惠家訃文寄來,就跟他娘說:「惠家老小全死光了,沒得娶。」他娘又能怎樣?

  正所謂:「日頭赤炎炎,隨人顧性命。」又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還有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總而言之,他幹麼為了個要退婚的女人,去招惹什麼騰龍寨呢?

  「夔兄弟,你這酒好啊!」

  「七八爺,九十爺,您慢用慢用,小弟給您再添一碗。」

  「好好,夔兄弟,那我就不客氣啦!」

  「請請……」

  簡陋客棧裡,一鍋香肉,幾壺燒酒,熱氣蒸騰。幾杯黃湯下肚,仇家也成親兄弟。

  夔山撮口盯著眼前一對姓李的孿生子,說是他倆母親生產時,一邊深吸氣,一邊數數兒,喊到七八,生了第一個,喊到九十,生了第二個,便給他們取名叫「李七八」和「李九十」。兩兄弟都是膚色偏白的瘦竹竿,並肩一站,好像象牙筷子般逗趣。

  「兄弟啊,我瞧你一表人才……」李七八大手往夔山肩上一拍--喔,有夠壯,他這樣輕輕一拍,彷彿打在石頭上,好痛。

  「可惜砍柴維生,根本賺不了幾個錢,難怪未婚妻瞧不起你,嘿嘿……」

  他眼底閃過一抹計算的精光,親熱地搭上他肩頭。「若有機會讓你大賺一筆,你有沒有這種膽?」

  「大賺一筆?怎麼賺?」夔山故作糊塗,愣愣望著他倆。

  李九十雙手抱胸,坐在一旁幫腔,「跟你現在差不多,也是拿斧頭,出力氣來賺。」

  中!跟他們虛應了幾天,就等這個。

  夔山佯裝癡傻,張大闊嘴,久久闔不起來。「九十爺您真愛說笑,拿斧頭,做粗工,那有什麼賺頭啊……」

  「的確沒賺頭,但若加上一顆膽子,能賺的,就十倍不只了。」嘿嘿,七八九十肩並肩,笑得身子一聳一聳的。「就看你敢不敢?想不想再未婚妻面前抬頭挺胸做人啊!」

  「七八爺、九十爺,有什麼能叫小弟效勞的,小弟萬死不辭……」夔山露出大喜過望的神色。

  兩兄弟登時撫膝大笑,「好好好,就等這個了!」李九十從懷裡拿出一瓶罐子,朝夔山招手,「你來你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他傾過身去,那罐子打開,裡頭只有慢慢的白色粉末。

  「這是……」

  夔山不明所以,狐疑抬起頭。

  李七八拉起兩邊嘴角,意氣風發地笑說:「是好東西。」說著,拿起一旁煽火的扇子,往罐子煽了煽。

  白粉慢悠悠地朝夔山飄去,夔山嗆得咳咳兩聲……噗通,便倒下。

  「嘿嘿嘿,想混進咱們騰龍寨,哪有這般容易!」七八、九十志得意滿的對看以眼。這個魯大漢,身材像座山,又有啥了不起,哈哈哈哈哈……

  漆黑一片--

  夔山不動聲色的睜開眼,卻什麼也看不見。耳邊不斷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路面崎嶇,車身顛簸得厲害,他似乎身處於一輛行進中的馬車上。

  該死的,不知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輕輕一動,霎時渾身酸麻。

  他頭上被罩上頭套,手腳也被麻繩綁住。那李家兄弟想幹什麼?難道他露了什麼破綻?夔山正自狐疑,身旁微微的香氣忽然撲鼻而來--

  馬車上不只他一個!

  心頭一驚,夔山深吸口氣嗅了嗅。女人的香氣……

  惠吉祥?!

  女人發出嗚咽聲,是女人沒錯,軟軟的身子微微碰到他的,臂膀和臂膀隨著馬車震動輕輕廝磨。她嘴裡大概綁了布條,幾番施力,他試圖掙開手腳上的麻繩。

  沒用,騰龍寨山賊綁縛的繩結,豈能輕易解開?

  夔山心頭涼了半截,枉費他跳進渾水裡攪和半天,惠吉祥還是教他們給抓了。

  既然擄了她,現下想必是要回賊窩交差吧?一旦踏入騰龍寨,他們還有機會逃出去嗎?

  「照說這個時辰,夔兄弟也該醒了吧?」隔著一道簾子,李七八或李九十的聲音從抬頭傳來。

  另一個接口,「他醒來肯定呼天搶地的叫,聽見了再去叫他。」

  「那倒是。」原先開口的那人嘿嘿冷笑。

  夔山聳起兩道濃眉,立刻坐直身軀,放聲大叫,「誰?誰搞的鬼?到底哪個王八羔子敢陰我?操他娘的,有種給我站出來!」

  吉祥被這突如其來的吼聲,嚇得縮起肩膀,一時忘了掙扎。

  接著車簾揭起,其中一人進來往夔山身邊蹲下,搭著他肩頭笑說:「夔兄弟,別慌,是我李七八。」

  「你們綁我做什麼?」夔山扭動手腳,聲音難掩怒意。

  「放心放心,不是要對你怎麼樣,咱兄弟不是說好讓你賺大錢嗎?」李七八笑呵呵地安撫他,「你委屈點兒先忍一忍,晚些時候,咱們再向你賠罪。」

  「你……你們到底是誰?」

  「夔兄弟,你聽過騰龍寨嗎?」

  「騰、騰龍寨?那、那不是……」夔山聞言頓了頓,假裝倒抽一口涼氣。

  「只要加入咱們,三五年內就可以賺足你一輩子享用不盡的錢兩,咱們不是都講好了,你不是「萬死不辭」,一切全聽我吩咐嗎?」

  「什、什麼?可是這這……」夔山故意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半天搭不上話。

  李七八早就見怪不怪,依然拍著他肩膀笑說:「兄弟,你還沒納投名狀,為了預防萬一才要蒙住你頭臉。騰龍寨不是隨隨便便任人來去的地方,等你待上一陣子,血腥也沾過了,自然可以和咱們平起平坐,自由出入騰龍寨。」這席話,吉祥自然也聽見了。

  夔山感覺到她挪動身子,似乎正在設法遠離他,偏偏馬車實在太顛簸,她努力半天,最後仍是得貼到他身上來。她氣得頻頻扭動,雙腿曲起了又蹬直,曲起了又蹬直,反覆不斷。

  他微微苦笑。這小妮子還真有脾氣!

  「騰龍寨到了……」李九十吆喝著,拉馬停車。

  李七八揭去他倆的頭套,鬆開腳上的麻繩,押著他倆下車。

  熾熱驕陽,忽然從四面八方一起刺向他,夔山瞇起眼睛,立刻轉頭看了惠吉祥一眼。

  這還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站在她身邊,乍看之下,她整個人霧茫茫的,好像站在一團白色光圈裡。

  她看起來……看起來似乎還好,除了髮絲有些凌亂,臉色有些蒼白,好像沒受什麼傷,呼。

  沉默望著她,心跳不禁略略加快,兩人手臂偶爾微碰在一起,他仍能嗅到來自她身上的芬芳。夔山勉強穩住氣息,額頭忽然冒起一片汗意。

  好吧,既然來到騰龍寨,是死是活都在一塊兒!

  吉祥根本沒注意到他異樣的神情,忙著環顧四周,想弄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李九十直接押著她往前,李七八則托著夔山的手臂邊走邊聊,「夔兄弟,你渴不渴,要不先來一壺酒?咱們這兒還有皇上喝的御酒呢!」

  嘿嘿,想喝酒?哪有這麼容易--

  「頭兒,那惠家老鬼出門買辦去了,不曉得何年何月才回來,咱們只好先抓了他小女兒……」李七八比手畫腳的詳述他倆如何抓到惠吉祥。

  與此同時,賊巢大廳裡擠滿了一堆高頭大馬的粗漢。夔山放眼看了一圈,光這廳上已有三、五十人不等,再加上外頭站哨的……

  疼疼疼,頭好疼啊他!

  「另外這位,是咱們剛結交的兄弟,叫做夔平……」為首的男人,高高斜坐在一張豹椅上,蓄著滿面鬚髯,嘴裡銜著一根稻草。原本黑瞳懶洋洋地低垂著,直到李七八提起「夔平」兩個字,才張口「啊」了一聲,瞇起眼睛。

  「姓夔?這姓氏很少見啊,我知道開陽廣平城裡,有個大名鼎鼎的捕快叫做……叫什麼來著,對了,好像叫夔山。」吉祥聽到「夔山」兩個字,不禁驚訝地揚起秀臉。

  首領興味盎然的瞪著她笑,「小姑娘,你也知道這號人物啊?」她嘴裡綁著布條,聞言冷淡地別開臉去。

  首領呵呵笑了笑,不以為杵,又回頭上下打量起李七八帶回來的男人。

  「喂,你也說說兩句,同大夥兒介紹一下嘛!」

  「我我我……我叫……夔平。」夔山裝出畏首畏尾地往上一瞟,眼前正是騰龍寨大名鼎鼎的頭兒,顧應軍。

  連句話也說不穩,模樣比旁邊的小姑娘還怯懦。顧應軍低低一哼,頓時失了興致,百般無聊的起身吩咐,「好吧,既然是你們帶來的,一切按規矩來,就拿惠家姑娘開刀吧!」說罷起身,信步走出大廳。

  頭兒走了,底下紛紛散去,李七八逐回頭對夔山喊,「夔兄弟,抱這丫頭跟我來。」

  「啊?」他低頭望向她,吉祥也望著他,盈盈黑眸滿是掩藏不住的恐懼--所謂江湖險惡,草寇之間,性命相托,皆需立下投名狀,以示決心和忠誠。

  什麼叫「就拿惠家姑娘開刀」?難道要殺了她?

  夔山心頭怦怦直跳,不禁暗暗打了個寒顫。

  難道……應該不會,不至於……

  要殺早殺了,何必千山萬水的綁她回來?

  「還在那裡打愣,聽不懂嗎?」李九十冷森森地瞇起眼。

  夔山只好緩慢的接近吉祥,雙手將她橫抱起來。

  她好輕,身子骨柔軟得不可思議,抱在手裡恍若一團柳絮。

  「夔兄弟啊,」李七八領著他走,沿路搭著他的肩膀笑道:「你要知道,騰龍寨裡容不下清白之人,因此凡是加入咱們的,都得先干兩件事,納個投名狀來,只是例行的工夫,沒啥大不了的。」

  「哪兩件事?」夔山揚起一邊濃眉。

  「奸一女子殺一人,手染鮮血親兄弟。」

  李七八搖頭晃腦的念起口訣,帶笑的眉眼忽然升起一股可怖寒意。

  「懂意思吧?你得奸一個女人,再殺一個人,雙手沾滿了血腥,從此才算咱們的好兄弟,嘿嘿。」

  「呃……」夔山深深吸口氣,迅速壓下胸口陡升的憎厭。

  「如果你不幹,咱們只好殺了你!」

  李九十沉下臉,驀地殺氣逼人,毛骨悚然地厲聲道:「騰龍寨裡榮不下外人,你人既然走到這裡,要就加入咱們,要就納命一條,自己選吧!」

  「進了咱們騰龍寨,包你黃金、美人,一生一世享受不盡。」李七八仍是笑容滿面,李九十則是冷面如霜。

  「你是決計脫不了身的!天亮之前,你若不奸了這丫頭,咱們只好把你……」

  橫手往脖子上一抹,意在言外。

  夔山閉嘴沒搭腔,沉默抱著吉祥。

  這兩兄弟一左一右圍在他身邊,一搭一唱,這番雙簧演得可真溜。騰龍寨遠近馳名,聲勢日壯,原來除了燒殺擄掠之外,還有這一手啊!

  「到了。」

  來到一間房,李九十推了夔山進去,便把房門關上,喀嚓落鎖聲響起。

  「夔兄弟,咱們外頭鎖上了,你甭想動歪腦筋,騰龍寨裡有千百隻眼睛看著,你逃不了啦!」

  「是死是活,就看你明兒……」話到一半,聲音漸漸消失,兩兄弟顯然越走越遠,將他拋到腦後。

  這房間,看來是專門用來囚人的,因此連片窗子也沒有,只在高處挖了幾個氣孔,自氣孔射入絲絲光線,映得滿屋昏黃。

  小屋裡有一張床、一張桌,桌上擺著水壺和一盞蠟燭。

  夔山把吉祥放倒在床上,一一解下她嘴上的布條和手腕上的麻繩。

  「有沒有哪裡受傷?」他刻意放柔聲音,執起她的手腕定睛細看。

  怎麼會沒有?皓腕上青紫密佈。那群混賬!

  吉祥迅速抽回手腕,眼眶驀地湧出兩行淚水,蜿蜒爬過粉頰,一顆顆淚珠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別哭了,哭得我心煩。」夔山看了,胸膛像是爬滿了千百隻螞蟻般難受。

  吉祥抹了抹淚,氣苦地仰起頭。

  「你乾脆殺了我。」橫豎逃不了了,如果非要奸一女子殺一人,她還寧願當那個被殺的。

  夔山若有所思地撮口,搔搔頭,忽然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

  「嘿,你身上有沒有吃的?」

  「嗯?」吉祥聞言愣了愣,張開口,卻沒說話。

  夔山垮下肩膀,沒好氣地再問一遍,「我問你有沒有吃的,饅頭、大餅,什麼都行。」

  她搖搖頭,迷惑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好高,寬闊的身材著實嚇人,臉上生了兩道濃眉,一對深沉的目光,鷹鼻高聳,和……一看就知道愛笑的薄唇。他臉頰的線條很適合大笑,一笑起來,日亮的黑眸也盈滿笑意。

  他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好像有點兒眼熟……他他他……還有心情找吃的?

  看他東摸西摸的到處翻找,吉祥忽然荒謬的想笑。

  找不著吃的,他顯得很焦躁,居然像小姑娘似的嘟起嘴,可憐兮兮抱著肚子,模樣好滑稽。

  「餓死我了……」夔山來回摸著腹部。真的好餓!他向來腸胃不好,最怕受餓。

  「媽的,他們到底讓我昏了多久,怎麼這麼餓?」

  「馬車走了三天兩夜,我被架上去時,你就躺在那兒了。」吉祥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瞧,忍不住小小聲說。

  「三天?」夔山不可思議。那包白粉究竟什麼做的?馬匹專用的迷魂粉嗎?

  「他們途中曾停下來休息嗎?」

  吉祥又一次搖頭。

  「只停下來換馬、買糧。」他點頭,抬眼看看四周,最後打量屋瓦,心頭有了計較。

  「好,我出去找東西吃,你留在這兒,記得注意外頭的動靜,有人靠近你就……就發點聲音,哭一下,假裝反抗什麼的,你懂嗎?嗯?」

  吉祥一聽他要出去,連忙從床上跪坐起來,滿臉懇求地拜託,「不要,你帶我出去……」

  夔山雙手各伸出兩指,扣緊牆上的氣孔慢慢往上爬。

  「我會回來的。」他頭也不回地說道。

  「我不要,你現在就帶我走……」

  吉祥聲音帶著哭意。她知道,他肯定是騙人的,若真的能走,誰還願意再回來?

  「啊對了,差點兒忘了說。」

  夔山忽然跳下牆壁,回頭扶起淚眼婆娑的吉祥。

  「別哭了,是我啊……」她黑亮的眼眸在昏暗中來看十分溫柔,瀟灑地笑咧著嘴,對她說道:「是我夔山啊……」

  夔山啊?

  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沒想到--

  「房門上了鎖,你乖乖待著反而安全,嗯?」夔山瞅著她。

  「好。」吉祥乖乖聽話,靜默的坐在床沿上等。

  深山野嶺,盜匪環伺,他們連身處何地都不清楚。他卻爬上屋樑,一瓦一瓦的從屋頂上開了個洞,然後拍拍手走了,說是覓食去,吃飽了就回來。

  他看起來好輕鬆,真的一點都不怕嗎?

  夔山,夔山……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人呢?

  吉祥從懷裡摸出一隻巴掌大小的娃娃,摸著她的長頭髮,她的手,她的腳,她穿的花布裙。

  日影漸西斜,氣孔透進來的光線逐漸暗淡。吉祥鎖著眉心,努力揮開漸增的恐懼。他怎麼去了這麼久……不不,她得想點兒別的事……

  她的娃娃,夔山還記得這只娃娃嗎?

  那年冬天,她五歲。

  爹爹天一亮就不見了,年關將近,天天這邊收租,那邊收帳,商舖生意忙,還要張羅底下的尾牙紅包。奶娘在廚房裡忙,從十二月起,奶娘就整天待在廚房裡團團轉。吉人姐姐和吉蒂姐姐,一個八歲一個七歲,兩人手拉著手在玩剪紙,說是要貼在窗上裝飾用的。

  她吵著要幫忙,吉人就叫她去廚房跟奶娘要漿糊。

  經過迴廊,她遇見一群灑掃的嬤嬤--

  那是她第一次聽說那件事,她傷心得什麼都忘了。

  漿糊沒拿,自個兒躲到花園角落裡哭,哭了好久好久,忽然有人喊他名字,一抬眼,奶娘、吉人、吉蒂全都聚過來,圍在她身邊,被她哭泣不止的模樣嚇壞了。

  「小小姐,怎麼哭了?」

  奶娘發現她小小人兒凍得手腳發紫,心疼的將她摟在懷裡。

  她睜著紅腫雙眼,哽咽地抬頭問:「我,我娘……為什麼是我害死的?」

  「是誰說的?」吉人黛眉一蹙,秀致的臉蛋兒當場沉下。

  「奶娘,我娘為什麼是我害死的?」迷惑得看著奶娘。她真的不懂啊!

  「你沒有,不是你,你娘只是難產罷了。」奶娘安慰地拍著她的背,柔聲道:「這是意外啊,生產本來就有風險。」

  「可是,他們還說我十八歲前肯定會剋死爹爹,我不要,我不要爹爹死掉,哇……」

  說著說著,她又哭了起來。「什麼是命太硬?我為什麼命太硬?為什麼將來沒人敢要我,嗚……」

  「那都是沒根據的閒話,小小姐,你別哭了。」

  奶娘無奈哄著她。真是的,連自家府裡也有人亂嚼舌根,真缺德啊!

  「他們胡說的,吉祥!」吉蒂蹲下來,盯著她的小臉,忽然插口道:「別的我不曉得,可你明明早就有未婚夫了,誰說沒人敢要你?」

  「未……未婚夫?」吉祥揉揉眼睛,迷糊望著奶娘,「我有未婚夫嗎?是真的嗎?」

  「是啊!」奶娘慈愛地笑笑抱起她,和吉人、吉蒂一起回到溫暖的屋子裡。

  吉祥好不容易不哭了,吉人餵她喝了些熱茶,三個小女娃圍著奶娘,便吵著聽故事。

  「小小姐還沒出生時,夫人就給你訂了一門親。」奶娘懷抱著吉祥,溫婉地柔聲道:「他是開陽廣平人,名叫夔山,父親夔興已經過世了,他母親則是夫人的朋友。」

  「有一陣子,他們母子接住在咱們惠府,夫人看那男孩生得又套又俊,一表人才,心裡著實喜歡。那時他們在花園裡喝茶,那男孩在階梯前跌了一跤,正巧碰在夫人的肚子上,夫人於是扶他起身,笑容滿面的問他:「姨娘肚子裡如果是女娃娃,就給你當老婆好不?」那男孩傻呼呼的答應了,這門親事就這樣定下來。」

  「咦?」吉祥睜著大大的圓眸。

  那……如果有人要她,就表示那個什麼大師根本全是瞎說的,她十八歲的時候,爹爹也不會死了嗎?

  「你還沒出世的時候,隔著娘親的肚皮還踢過他呢!」吉人微笑說。

  吉祥又呀了一聲,連忙拉著大姊問:「你怎麼知道?」

  「你還不會走路時,我和大姊就聽過這個故事啦!」吉蒂咯咯直笑。

  她偏頭想了一會兒,忽然渴望起來。「那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啊?」

  「等你及笄再說吧!」吉人摸了摸她頭髮,哄道。

  吉祥忽然攢起眉心。「如果到時候她反悔了呢?」

  「不會的。」吉蒂朗聲道。他敢反悔,她就約表哥一起揍扁他。

  「那,如果他忘記了呢?」

  吉祥又是落寞地垂下肩膀。

  奶娘瞅著她半響,忽然提議,「小小姐,咱們每逢過年,都特地派人送些禮品過去,你也可以送些簡單的小玩意兒,好讓咱們未來姑爺知道京城裡,還有你這號姑娘啊!」

  「哦。」吉祥頓時恍然,從奶娘的腿上滑下來,興奮的手舞足蹈。「那我要把我的模樣畫下來,送給他,好讓他記住我。」真是不知臊啊!

  從五歲起,她年年寄東西給他,自己畫的畫,自己繡荷包……小時候手粗不懂事,不管學了什麼新手藝,第一個就想到他。縫了一條帕子也給,剪了一堆窗花也送。她七歲時,分派去夔家送禮的夥計回來了,給她一隻巴掌大的小布偶,說是她未婚夫送的。

  她抱在胸前,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她的娃娃,她最寶貝的娃娃啊!

  屋頂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響,是夔山回來了。她連忙收好娃娃,抬頭望去,美眸難掩雀躍,緊緊追著他的身影。

  「夔山……」她歎息似的低喃。

  「咳咳,吃飽了,也給你帶了好吃的。」他跳下屋樑,反身從懷裡掏出一包油紙包,推到她跟前,裡頭裝著饅頭和臘肉。

  吉祥默默接過,遲疑低著頭。

  「快吃啊,不吃待會兒就跑不動了。」夔山催促著。

  「跑?」她抬頭,不解凝望著他。

  「待會兒就會有人來替咱們開門,若是沒有,咱們也要衝出去,趁亂逃之夭夭……」夔山咧開嘴笑,志得意滿,不知人在外頭布了什麼局。

  「你快吃啊,下一頓還不曉得在哪裡。」說著,又從懷裡摸出一套衣裝,是男人的衣褲。「你穿著裙子太顯眼也不方便,待會兒換上它,嗯?」他看著她,黑黝黝的明眸神采奕奕,從容篤定的模樣,教人十足安心。

  「好。」吉祥點頭坐下,撕下一片,饅頭,緩慢送進嘴裡。

  她頭垂得很低很低,默默咀嚼著,生怕眼眶積聚的淚水掉下。

  夔山啊,還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機會見到他了--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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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4 00:16: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騰龍寨大火。

  熊熊紅海,吞噬了整片山谷。

  吉祥伏在夔山背上,自眼角餘光望去,濃煙融入沉沉夜色裡,血腥般的暗紅烈焰四處亂竄,隱約夾雜著淒厲的怒吼聲、叫罵聲--不消說,這肯定是夔山幹的好事。

  他背著她,發狠似的舉足狂奔,沿著山路一直跑、一直跑,他們正逐漸脫離盜窟,很幸運沒遇上什麼攔阻,大概所有人都趕去救火了吧!

  「馬車日夜兼程,跑了足足三天兩夜,咱們用這兩雙腿,少說也要走上個大半個月。但願能找到什麼代步的工具,否則可要苦了你。」

  「被發現怎麼辦?」吉祥側臉貼在他肩上,幽幽歎息。

  呼吸不經意地拂在夔山耳邊,他不覺胸中一蕩,隨即仰頭哈哈笑說:「千萬別被逮著,否則肯定死得難看。」

  「嗯。」吉祥低頭往他身後貼緊,沒再說話。

  冷風呼嘯,她略略抱緊了他的頸項。

  夔山的肩好寬,很溫暖很厚實,湊到他頸邊低嗅,有一股男子粗獷的氣味,很好聞、很清爽的味道。

  他腳程極快,拔步向前,連帶她也跟著一上一下震動。她垂著眼,聽他口中飄散的呼吸聲,感覺他每一次的胸膛起伏。

  夔山啊,原來和他在一起是這種滋味,好輕鬆好平靜,好像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會為她阻擋。

  為什麼她遇難時,他就正好出現了?

  為什麼她都十七歲了,他現在才來?

  她及笄那一年,爹爹的債主上門討債,她盤查家中所有的積蓄,急得焦頭爛額,不得已只好修書一封,要他逮著聘金來娶她。

  結果他沒來,大概是被她要求的聘金嚇壞了。不久後她收到回信,信紙上只寫著……寫著……總之,那意思大概是說……他不娶了?她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分,但當時為了爹爹,她真的想不出籌錢還債的方法,那是不得已的啊!

  最後卻是二姐吉蒂出嫁,仍用聘金把債務還清,她唯有黯然吞下婚事取消的苦果。她沒埋怨,只是免不了暗自神傷,從五歲盼到十五歲的未婚夫,她連見上一面的機會也沒有,緣分就這麼斷了。

  可眼下,他卻背負著她,翻山越嶺,走在崎嶇的道路上。

  還溫柔的對她說:「別哭了,是我啊,是我夔山啊。」她喉頭好像梗著什麼,胸口悶悶的,渾身都是滿滿的、無以名狀的激動。

  也許,他倆的緣分還沒走到盡頭。

  「你怕嗎?」走著走著,夔山忽然問。

  「不怕。」吉祥暗自笑彎了眼,抹抹眼裡積聚的水氣。

  現下她什麼都不怕了!

  「好,咱們趁夜色昏暗趕路,離他們越遠越好,天亮再找地方休息。」夔山稍稍停下腳步,側頭交代,「你在我背上睡衣會兒吧!」

  「我可以自己走。」她怕他累,掙扎著想下來,夔山卻牢牢背著她,無論如何就是不放。

  「明兒我睡覺時,說不定得叫你把風,你能睡就先睡,嗯?」低沉渾厚的嗓音,帶著一絲命令的口吻道。

  吉祥柔情一動,雙臂勾緊他脖子。

  「我很重呢!」聲音沙沙的,她低啞地歎息。

  「什麼?」夔山感到啼笑皆非,忍不住又回頭睇她一眼。「我還怕走太快,風吹來,你就飄走了呢!」

  吉祥聞言輕輕笑了,貼在他寬闊的背上,鼻尖抵著他後頸,他髮梢隱隱搔著她臉頰,害她不禁又歎,他味道真好聞啊!

  信賴地闔上眼,放鬆後陣陣倦意襲來,她才知道自己真的累了。過去幾天無時不刻身處於驚恐中,現在……

  吉祥逐漸放軟身子,悠長的突襲吹拂在夔山頸際。

  睡了嗎?忘了替她多拿一條披風,夜深了,煙霏露結,寒氣漸增,偏她衣衫單薄,怕她受涼了。

  夔山皺著眉頭,想歸想,腳下卻一步也不敢稍停。天明之前,騰龍寨定會察覺是誰放的火,若真被追上逮住了,下場恐怕比死還淒慘。

  燒了人家賊窩,他和騰龍寨的梁子這下結定了。

  倒是惠家老爺,他不是殷實商人嗎?他又是何故得罪騰龍寨?還讓顧應軍加派手下,千里迢迢的赴京綁人?

  奇怪,真是奇怪。

  「夔山……」吉祥忽然開口,話聲虛飄飄的,宛如醉人說夢語。

  「嗯?」他側臉往肩一看,見她不似清醒,淺笑盈盈。

  真是在說夢話?

  她又笑了,咬著粉唇,又羞又怯地往他肩頭摩挲。她到底夢見了什麼,露出這種神情,還念著他的名字?

  夔山望著她,目不轉睛。

  她的臉是鵝蛋型的,巴掌大小,下部略尖,唇色淺淺淡淡,鼻尖小巧,有兩道細長尖削的秀眉,一雙水汪汪的淚眼……連睡夢中露出微笑,都散發出一股憂愁脆弱的氣質。

  「啊……」忽然一腳踩空,差點兒沒往前跌跤,夔山暗罵了幾句髒話,這才猛然回過神。

  幸好吉祥睡沉了。他這是做什麼啊?

  逃命都來不及了,他還想入非非?

  別亂看,別亂想,別耽擱。瞪著腳下漫漫長路,他忽然想起一段文章,便開始喃喃朗讀起來--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風兒吹呀吹的,忽然牽起一縷長長的烏絲,徐徐飄向他鼻尖。才深吸氣,女人髮梢上的幽微香氣,便若有似無的在他鼻腔裡瀰漫著、勾引著、撩人心魄……越不想去在意,感官偏偏越是敏銳。

  吉祥忽然歎息著別開臉,臂膀纏繞著他頸項,柔軟的胸脯微微壓向他,夔山不禁低低抽了口氣,忍不住又回頭看她。

  月色朦朧,她的臉,在夜色裡顯得太過白皙而無血色,眼睫底下有一抹淡淡的黑影,睏倦中猶有一絲憂愁。

  他只是想看仔細些,沒想到頭微偏,嘴唇卻不經意的碰上她額頭。他他……她並非有意輕薄,沒料到這一碰,心臟竟然墨明奇妙的狂跳起來,血脈不能遏抑地放肆奔騰。

  他大概中邪了,才會大起膽子,嘴唇又湊過去碰了她一下、一下、又一下,小心翼翼,屏著氣息,極盡自制地吻著她眉心。

  嘴唇頓時猶如火燒般的發燙髮麻--

  完了完了,他渾渾沌沌地回過頭,眼前崎嶇不平的山路,竟然輕飄飄的左右搖擺起來……

  好暖和啊,陽光灑在肩頭上,曬得她整個人暖呼呼、懶洋洋的。瞇瞇地掀開眼,一束束金黃光線穿破層層枝葉,亮晃晃的灑落在林間各處。他們走在一條黃泥小徑裡,伴隨著鳥叫蟲鳴,遠處傳來嘩啦啦的澗水聲……

  吉祥伸手打了個呵欠,揉揉眼,黑眸往四周轉了一圈。

  他們仍在山裡嗎?逃出來了嗎?

  「醒了?」夔山仍背負著她,俊臉微偏看了她一眼。

  忽然對上他帶笑的黑眸,嚇得吉祥不禁往後仰去,差點兒沒栽了個跟頭。

  幸好及時扶住他肩頭,她臉頰霎時滾燙起來,結結巴巴,口齒不清地驚叫起來,「你你……足足走了一晚上?」

  他們從剛入夜就逃出騰龍寨,夔山就這樣一路背著她,走到深夜,又走到天明,都沒停下來休息?

  天!他們正在逃命,何況……何況那女有別,她怎會如此不知羞,居然在他身上睡得這麼沉,這……她到底怎麼搞的?

  夔山不以為意地笑笑,「我才在馬車裡睡了整整三天,你忘了嗎?」反正他是男人,個頭高,力氣足,她又輕得像個紙片人兒似的,這不算什麼。

  「快讓我下來吧。」吉祥皺眉掙扎,他便緩慢放下她。

  腳才落地,吉祥便急著想撇開他,卻不料急過了頭,身子還沒站穩,一陣劇烈酸麻感忽然從腿間擴散開來,「啊……」她驚叫,兩條腿不停使喚,害她竟然又往夔山身上倒去--活像她故意投懷送抱似的。

  夔山自是伸手抱住了她,堅實的臂膀穿過她脅下,從身後將她托起,讓她背倚在自己胸前。

  「我我……」吉祥窘得滿面通紅,頭垂得低低的,喉頭忽然說不出話,心上更像點燃了一把火,燒得她渾身燥熱。她他……她不是……

  「你在我背上睡了一整晚,手腳自然酸麻。」夔山深深注視她泛紅的耳根,咳了咳,聲音卻是低沉粗嘎的。「先別急,慢慢等酸麻退散,再開始走動。」他知她臉皮薄,便自動替她解釋。

  還要等吶?

  吉祥頭垂得更低,臉頰漲得更紅,不知所措地站在他懷裡,他高大身軀幾乎將她吞沒,溫熱的氣息縈繞著她……她咬咬牙,忍著酸楚,屏住呼吸。

  「這兒是哪裡?」甩開羞恥,眼前正事要緊。

  「還不曉得,但咱們應該安全了。」夔山從她身後退開一步,只用雙手托著她手肘,兩人之間空出一段距離。「騰龍寨位於京城之南,顧應軍一定以為我們北上回京,可是我們現在正往南走,等他們發現追錯方向,再回頭也找不到咱們了。」

  「往南?我們要去哪裡?」吉祥不安地抬起頭。

  「還不知道。」夔山搔搔頭,見她漸漸站穩了,便把雙手縮回來。「眼前脫險第一,接著再找城鎮買馬,最後再來想想怎麼送你回家去,好嗎?」

  「嗯。」吉祥轉過身,迎上他的臉容,瞧他模樣似乎還好,臉上還掛著笑,但畢竟走了整整一晚啊!「你是不是該歇會兒?」夔山這時才開始舒展肩背,活動活動筋骨。

  「咱們找個地方落腳,來吧!」

  正說著,忽然伸手牢牢抓住她的柔荑,往前面的小徑邁開步伐。這……吉祥怔怔望著他們雙手交握的模樣。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故意的?

  她禁不住心跳加快,臉頰發燙,只得又羞又赧地跟在他身後。耳邊不斷傳來溪水淙淙,循聲而去,果然找到一條蜿蜒曲折的山溪。

  他們停下來喝水,決定在這兒歇晌一會兒。夔山盤腿坐下,靜靜地運功調息,吉祥則待在他身邊隨意休憩。

  初時還有些不好意思。

  吉祥滴溜溜地轉著兩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天,看看樹,又看看溪水游魚,左看右看,最後總是情難自禁的轉到夔山身上去。又不敢多做停留,匆匆瞥他一眼,便忙著躲開目光。來來回回數次,見他果真專注的閉目養神,她漸漸的……漸漸的……才敢把目光凝住,屏息注視他的臉。

  她未婚夫,原來是這個樣子啊。

  大白天日照充足,將他粗獷的外表照得分外清晰,一雙濃眉,鷹鼻大眼,五官方正而深邃,高大魁偉的身軀,舉措間,別有一股傲放灑脫的神采。目光下移,他雙手鬆松的握成拳狀,分別擱在膝頭上,膚色像烤過的樹皮般粗糙,指節有一層厚繭。

  難怪握著她的時候,她像被什麼扎到似的。

  想到這兒,指尖忽然竄過一股電流,刺刺麻麻的,彷彿回應她的思緒,嚇得她花容失色,急急撇開臉,再也不敢看了。

  真不知羞啊,她竟如此大膽的注視一名男子,萬一被他發現了怎麼辦?暗暗對自己低斥一番,吉祥索性起身走到溪畔,背著他坐下。

  別再胡思亂想了,但……他怎會出現在騰龍寨呢?她也是因為爹爹的緣故被抓了,他又是為了什麼?

  依依不捨的回眸瞥他一眼,他仍不動如山歇息。

  無論如何,他都是她的恩人,若不是他,她現在不曉得變成什麼模樣。如今他燒了騰龍寨,山賊們會放過他嗎?往後又該怎麼善後呢?心頭沉甸甸的,宛若壓著一塊大石。

  吉祥小姐啊,十八歲前,定會剋死她爹爹,將來就連嫁了人,也是剋夫克子的命格。

  秀眉越發緊蹙,臂膀上忽然升起一股寒顫,凍得她直哆嗦,不由得抱緊身軀,黯然尋思,她今年滿十七了,離十八歲只剩幾個月。爹爹啊……

  睜開眼,眼前一片靜悄悄的,微風擾動了樹梢,滿山靜謐,潺潺流水,卻不見幫個人影。

  夔山立刻拔身而起,繃緊了臉,繞著原地轉看一遍。

  人不見了!怎麼可能……

  他明明就坐在地上,斷不可能她被人抓了,他卻安然無事,且毫無所覺;難道她獨自離開?為什麼先走?難道還信不過他嗎?夔山臉色鐵青的四處找尋,但無論順著山路或重返原路,都沒發現她走過的蹤跡。倉皇找了一陣,心中怒意加遽,沒來由的恐懼感頓時狠狠扼住他咽喉--

  到底人在哪裡?

  不死心又重回原地,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黑眸專注地梭巡每一寸土地,忽然間,俊眉一凝,溪畔石頭上,有一塊被踩過的青苔。沿溪行?她不走山路,沿溪畔下去做什麼?

  靜悄悄的尾隨過去,細小的溪流突然變得陡急,形成一道狹小的瀑布,瀑布的水聲伴隨著一陣微弱的歌聲。

  走近往下看,瀑布底下連著一潭池水,吉祥胸前抱著一縷長髮,正裸身站在水中。

  那水深差不多只達她水蛇似的小蠻腰,肚臍眼兒在波紋蕩漾中忽隱忽現,她就這麼婷婷站在那兒,忽然仰起臉,撩動長髮,接著舉起雪白臂膀,將滿頭烏絲盤成一個髮髻,再插上竹枝……夔山後退一步,俊臉霎時漲得通紅。

  吉祥盤好了頭髮,便垂手撫著水面波紋,不時掬起清水,優雅悠閒地潑往前胸。艷陽下,雪白肌膚沾滿了盈盈水珠,她沐浴在一片璀璨流光裡。

  完了!

  他完了……夔山絕望地呆愣在原地,都暈目眩,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想離開卻舉不開腳,沉重的呼吸聲大到連他耳膜都快撐破,就這樣呆呆傻傻盯著她,心臟瘋狂地跳動--不行!吉祥若是發現他在看,她會怎麼想?

  狠狠的攢起眉心,咬住牙,趕緊躡手躡腳的回到原處。可盤坐下來,閉上眼,滿腦子卻是她那雪嫩的旖旎風光……該死、下流、混蛋!低頭罵遍髒話,還是無濟於事。

  如此過了一會兒,吉祥的聲音忽然響起,「怎麼就醒了?」她抱著幾枚剝洗好的野果回來,正好看見夔山低著頭,嘴裡不知在念些什麼,橫眉豎目的,不禁奇怪問:「才歇下沒多久……」

  夔山一聽她回來,耳根子馬上漲紅,熱辣辣的紅潮迅速爬滿全臉,連頭都抬不起來,繃著肩膀,支支吾吾道:「我……不累。」

  「還說不累呢,臉這麼紅,哪兒不舒服嗎?」她只是出於關心才伸手摸他額頭,夔山卻是驚跳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泥,聲音沙沙的說:「差不多該走了,但願天黑前能找到適合的地方落腳。」話完,便急匆匆的跨步疾走,連正眼也不瞧她一眼。

  嗯?吉祥滿心疑惑地凝視他背影。他越走越遠,她只好加緊腳步追上。「我一直想問你,夔山,你怎麼會出現在騰龍寨?怎麼知道我是誰呢?」夔山聽了,這才停下腳步,回頭瞥她一眼。

  說起這事,他也有滿肚子狐疑,既然吉祥問起,他索性就把自己在惠源堂外看到的古怪,以及後來如何接近李家兄弟、如何被下藥迷昏的事一一說明。

  「原來屋頂上那座山一樣的男人就是你啊……」吉祥又驚又喜地咬著唇,不敢相信。原來一切都是為了自己,原來夔山是專程來救她的。

  她默默注視著他,又想哭,又想笑,滿滿的柔情充塞心田,又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他。

  騰龍寨是什麼養的地方,裡頭可全是殺人如麻的凶狠惡賊呢!

  他竟然為了她……

  何必對她這麼好?她又沒為他做過什麼,說起來,兩人之間也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呀!

  吉祥羞澀地赧紅了臉。還有,在接到上扶她一把的也是他,他是專程為她而來的嗎?他注意她很久了嗎?

  「你……既然人都到了京城,怎麼不來惠家走走呢?」她低下頭,柔聲問。

  「呃啊……」夔山聞言搔搔頭,一時語塞。

  「瞧見我,讓你很失望吧?」吉祥自嘲地垂眸一笑。

  「不是、不是,沒有,我我我……」夔山連連搖手,急得手忙腳亂,嘴一張一張的,咿呀半天,卻始終搭不上腔。

  叫他怎麼說呢?他原本只是擔心婚事尚未了結,怕將來出了什麼差錯,所以特地登門準備向惠家退婚的,只是,沒想到卻意外撞見了她。

  那天,他走在人潮洶湧的街頭,忽然聽人喊了聲,「惠小姐。」惠這個姓氏並不常見,他聽了耳根發癢,忍不住順著那聲呼喊瞧去,便看見了她。

  他未婚妻,原來是這個樣子啊。

  忽然間,四周聲音都不見了,人潮也平空消失,他眼中只看得見她一人,她笑了,她動了,她優雅地走著,有時低頭玩繞著垂落胸前的長髮,有時低頭對著攤販前的物品仔細查看,他一直傻傻的跟在她身後,胃裡翻攪著一堆悶氣,像個十足十的呆子傻瓜加蠢蛋。

  會不會弄錯了?

  也許不是他,說不定只是同姓的姑娘?

  他一路尾隨,直到親眼目送她回家,匾額上龍飛鳳舞的寫著「惠府」兩字,聽說惠家大小姐、二小姐都已經嫁人了,惠家只有一位未出閣的千金。

  那天,他在惠家門外佇立了良久、良久。

  她像是從他夢裡走出來活生生的女人,她的模樣,就是他夢想中的……不,就算把他幻想過的所有美好全部加起來,也及不上她的一半。

  該怎麼辦才好?籌不出聘金該如何?她是不是個好姑娘?又為什麼向他開出那筆天價?

  無數的疑問、無盡的失落,令他沉重得舉足不前。

  眼前忽然有了很想要的東西,卻怕自己要不起;又怕自己要了,對方卻不如他想像。要退婚嗎?要求親嗎?

  打從娘胎裡出世以來,這是她前所未有的難題。

  從那天起,他的心就一直被高高吊著,滯留在她身邊徘徊,苦惱,舉棋不定,直到……

  他肯定很失望吧?吉祥心中暗歎。

  瞧他難以啟齒的模樣,彷彿親手往她頭上澆了一桶冷水,教她身子頓時涼颼颼的,凍得她微微哆嗦。

  說不出那是種什麼樣的滋味兒,失望、自憐、苦澀、生氣……所有複雜的感覺全都混在一塊兒。她好氣,尤其氣自己。

  能怪誰呢?誰教她要厚著臉皮,向他索求那筆天價聘金,如此刁難夫家,他當然要失望,當然對她沒什麼好感了。

  「不論如何,多謝你出手相救,若不是你,我現在不曉得變成什麼模樣。」吉祥幽幽歎了口氣。

  算了,何必為難他呢?就是對她沒有好感,才不肯登門拜訪,才不願前來提親,她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豈不是讓自己難看?他是多麼善良的人,縱然對她並無好感,見她蒙難仍出手相救……她該知足了。

  夔山默默看著她臉色一變再變,看得一肚子不舒服,乾脆轉換了話題。

  「對了,你爹和騰龍寨到底結了什麼仇?顧應軍竟還特地擄你回去,他們之間,肯定有什麼過節吧?」

  「我……也不清楚。」吉祥麻木的喃喃低語,語氣比方才冰冷多了。

  看她整個樣子,分明是知道內情,只是不肯透露。

  夔山仰頭歎了口氣。不消說,能和山賊牽扯不清的,絕對不是什麼好事,但願將來不要牽累了她。

  兩人步行下山後,向南而行,日薄西山前,幸運抵達一座小鎮。

  向客棧要了間客房歇息,此番路途,吉凶難料,夔山便說服吉祥,兩人假扮成一對夫妻,晚上他打地鋪就是。

  「再往南走,就快到廣平城了,明兒跟我回去吧!」夔山腦中盤算著計劃,又對吉祥說道:「到時候通報縣衙,讓縣太爺派一批人馬送你回家,你姊夫位居高官,咱們小縣小鄉得罪不起,縣太爺定會妥善照顧你的。」

  「嗯。」吉祥乖順的點頭,心湖一隅,卻悄悄漾起一波漣漪。

  到了廣平城,說不定能順道拜見夔山的母親……想著想著,臉頰驀地漲紅,吉祥心頭一驚,連忙揮去腦中不該有的念頭。

  她是怎麼了?其實,她不是有別的意思,是想去時因為……

  因為夔山的母親,是娘親的知己好友,只是如此而已。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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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4 00:16:2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夔捕頭,您打京裡回來啦!」

  踢踢踏踏的馬蹄聲逐漸緩下來,夔山望了眼底下落後的老樵夫,看他肩上扛著兩捆柴,聲若洪鐘的叫著他,便也朝他咧開笑臉。

  「魯伯伯,進城賣柴去啊,你家小子怎沒來幫忙?」

  「我哪知道,他從昨晚兒就沒回來,回頭你瞧見了,幫我揍他一頓。」

  「得,打趴了您可別心疼啊。」夔山爽快地哈哈大笑。

  廣平城就要到了,要出城的,要進城的,舉幾抬頭撞見了夔山,沒有不是露出笑臉的。

  他和和氣氣的同他們一個個點頭招呼,長長的黃土官道上,一聲接著一聲,「夔捕頭好!」、「您回來啦!」、「夔捕頭!」……聲聲不絕於耳。

  吉祥坐立難安的扶著馬鬃,困窘得幾乎抬不起頭。

  早知道就不和他共乘一匹馬了。

  「怎麼了?」察覺她渾身僵硬,夔山關懷的低下頭。「我城裡熟識的人多,讓你不自在了?」

  「還好。」他一問,吉祥反而漲紅了臉。那些打量她的眼光,帶著幾分好奇於促狹,儘管有些不習慣,倒不至於不舒服,只是……他倆又不是鄉民們以為的那種關係,她自然有些尷尬。

  就快接近城門口時,夔山忽然拉住馬兒。「惠小姐。」

  「嗯?」吉祥聞言詫異地抬起頭。他稱她……惠小姐?

  他沉吟半晌不語,似乎正想著怎麼開口,吉祥盯著他,默默等了一陣,才見他抵口說話。

  「你今晚……就在我家歇下吧!」他高高聳著眉心,似乎正在掙扎什麼,喉結滾了滾,想一下才說:「我家裡只有我和母親,你待會見了她,可否……改個稱呼?別讓她老人家知道你是誰?」

  「啊?」吉祥聞言頓時呆住了,冷颼颼的寒意又一次席捲了她,腦中瞬間空白一片,迷迷茫茫的呆了半天,才找回聲音,「我……我可以留宿客棧,還是不打擾了。」

  「那怎麼行!」夔山瞪著眼,忽然大叫起來,嚇了她一跳。

  話出口他才驚覺太大聲了,壓低嗓門又道:「客棧裡什麼三教九流的人沒有,非不得已,有我相陪就算了,像你這樣文文弱弱的好姑娘,怎能讓你孤身留宿在那種地方,我不答應!」

  「那……」吉祥別開臉,眸裡蘊火,抿著唇,便不再言語。

  她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遮遮掩掩的登門借宿?既然他擺明不願她踏入家門,又何必一副關心她的模樣,難道全為了身為捕頭的責任感嗎?

  正想推拒,回眸卻見夔山苦哈哈的瞅著她,五官幾乎皺成一團,甚至還伸手拉了拉她衣角。「惠小姐,夔某實有難言之隱,不得已才讓你受此委屈,我在這裡先向你賠罪,求你答應吧!」吉祥本來百般不願,偏他露出這種神情……轉念一想,自己只是落難求人的角色,哪有立場要求他?夔山費心救了她,她更沒理由刁難。於是歎了口氣答應,「那就叨擾了。」

  「好!」夔山聽了大喜過望,肩膀一振,彷彿什麼煩惱都沒了。吉祥瞧在眼裡,笑了笑,心底卻十分落寞。

  他就這麼開心?也是,如她這般剋夫克父的女子,究竟還期待什麼呢?活了十七個年頭還不學乖,她到底是怎麼了?從來不曾對誰懷春,何必為了一個才相識幾天的男子……

  夔山滑下馬背,拉著韁繩走進城門。

  遠遠的,忽然聽見一道長長的呼喊,「夔……大……哥……」那聲音清脆悅耳,中氣十足,且是年輕女子的聲音。

  吉祥不禁順著來源望去,街上一陣騷動,幾個人正匆匆忙忙排開人群往城門的方向衝來。帶頭的是個身形嬌小的……姑娘?

  看她模樣,分明是個大姑娘才對,身上卻穿著衙門捕快的衣裝,大手大腳的跑過來,縱身往夔山懷裡一跳--兩隻手勾著他頸項,兩隻腳纏住他腰際,親親熱熱的踏著他嬌喊,「你終於回來啦,可想死我了!」吉祥眨眨眼,傻了。

  「毛豆,你……」夔山無可奈何的撇撇嘴,往她身後瞧去。

  捕快們一個個趕到,紛紛鞠躬行禮,「夔捕頭,您回來了。」

  「你怎麼去了那麼久,退婚的事,全都辦好了嗎?」毛豆朝他綻開一朵大大的笑容,待在他身上大搖大擺的問。

  吉祥又眨眨眼。退婚?

  夔山聞言翻翻白眼,不動如山的大喝,「孫良、陳景,還不快把我身上這隻大蜘蛛給折下來!」

  「是,捕頭。」

  「什麼大蜘蛛,你好討厭,夔哥……哎,知道了,你們放開我啦……」孫、陳兩人領了命,便一左一右上前,把毛豆從夔山的腰間拆下,毛豆萬分不捨的拚命掙扎,夔山便往她頭上重重一敲。「去去去,大庭廣眾、人來人往的,巴在我身上作啥?你不要臉我還要呢,給我下去!」

  毛豆只好不情不願的下來,抿嘴往旁邊一瞥。

  「夔哥,你帶女人回來?」

  「哦,呃……這位是……」夔山指著吉祥,正想著該如何介紹,吉祥已踩著馬鐙下馬,回頭福了福身子。

  「我叫吉兒。」

  「這……這位吉兒姑娘,是我路經騰龍寨時救回來的,你們統統先回衙門,等我把她安頓好了就去找你們。」夔山大手一揮,算是交代完畢。

  陳景看了吉祥一眼,回頭提醒道:「夔哥,你回來的消息已經傳遍了,縣太爺正在衙門裡等著,可別晚了。」

  「嗯。」夔山拍拍身上的衣服,正要走,毛豆卻插著腰,攔在他身前,語氣不善的哼了哼。

  「哥,你要把這女人安頓在哪兒?」

  「不干你的事,快回去。」他倒豎兩道眉毛,對她毫不客氣。

  「哼。」毛豆瞪了瞪他,又瞪了瞪吉祥,眼珠子在他們之間來來回回的轉呀轉,低嗤一聲,便轉身排開捕快們走了。

  好大的醋勁兒!「夔捕頭?」

  孫良等人面面相覷,夔山揮揮手,眾人只好紛紛離去。

  「那個,她……」夔山尷尬地露出一抹苦笑,指指毛豆離去的方向,「她是毛縣令的女兒,叫做毛豆,豆蔻的豆,是我的……我的……手下。」才怪!唉,他是倒了八輩子楣才被纏上,其實他們根本一點關係也沒有。

  「不必解釋啊。」吉祥抬起清澈如冰的眼眸,冷冷地勾起唇角。那個誰誰誰的女兒,干她什麼事?

  千里迢迢的來到京城,原來是為了退婚。

  垂著眼,吉祥靜靜剝著手裡毛豆,掐頭去尾,剝去不食用的老筋,再把豆莢掐成一節一節的放進碗裡,渾然不知身旁一對溫暖的眼睛,正好奇看著她。

  說是從山賊手上救回來的,肯定吃了不少苦吧?多憂愁的姑娘,沉默又文靜,年級輕輕卻似心事重重。

  夔母沉吟了會兒,便主動開口,「吉兒,我聽你的口音很熟悉,不知你家住何處?」

  「我是京城人士。」吉祥抬起秀臉,扯開一抹淡淡的微笑。

  聽見「京城」兩個字,夔母突然呆呆愣住,彷彿瞬間墜入一團夢境裡,整個人迷迷茫茫的。

  「怎麼了?」她不解地傾身。

  夔母漸漸回過神來,幽幽歎了口氣,「我在想,真巧,我未來兒媳婦也住在京城裡,她名字裡也有個「吉」字,叫做惠吉祥。」

  「哦。」吉祥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低應著。

  夔母偏頭想了想,忽然又問:「對了,你聽說過京城有個惠家嗎?他家專門引進一些海外進來的稀有番貨,在城裡最熱鬧的地方有間佔地不小的鋪子,叫做惠源堂。」

  吉祥莞爾。「我知道啊,他們的貨色,聽說在京城裡氏一等一的。」

  夔母聞言精神一振,眼裡霎時燃起一道熱切的光彩。「對對,他們家夫人走得早,不曉得惠老爺現下身子怎麼樣?過得好不好?他生了三個女兒,最小的那個九時我兒媳婦了。」

  「惠老爺……他很好,惠家生意向來不錯。」吉祥怯怯說著,美眸不覺定在夔母身上,久久移不開。

  夔山的母親對惠家似乎懷有很深的感情,聽說她年輕時受過母親的恩惠,兩人如親姊妹一般……

  細節她不清楚,但母親走了那麼久,這些都是陳年往事了,兩家人十幾年不見,她卻還記掛著他們呢!

  「那他們三個女兒呢?你聽說過嗎?」

  「她們……都過得很好,大女兒嫁給青梅竹馬的表格,也是做生意的;二女兒嫁了狀元郎,現在是無憂無慮的官夫人;小女兒嘛……因為惠家沒有男丁,她便學著打理惠源堂的生意,好像打算將來繼承家業。」說到自個兒,眼眶驀地發熱,嚇得吉祥趕緊別開臉。

  幸好夔母沒注意她的異樣,緊緊抿著唇,又墜入自己的迷夢裡。吉祥忽然對她感到非常好奇,她年輕時,肯定是個閉月羞花的美人,歲月雖在她安詳的臉上留下刻痕,卻掩不住那曾有的光彩。

  夔山和她的母親,都是生性簡樸的人,住得普通,吃得也普通,不大不小的宅院,前後庭院處處植滿菜蔬,夔母每天醒來,就是照顧身邊這些花花草草,粗重的活兒有夔山幫忙。

  她話不多,也不常笑,但柔和的臉容並不顯得刻薄,年級雖然大了,行至之間卻有一種嫻靜的優雅,和……一股化不開的愁。彷彿看到自己老年的模樣,吉祥自嘲地笑笑。這麼一想,她和夔母之間忽然顯得份外親近。

  「夫人,您還好嗎?」吉祥見她好像還沉淪在夢裡,想到自個兒也常常這樣,怕她越陷越深,便想將她拉出來。

  夔母恍若未聞,失落地喃道:「早該去迎娶了,究竟鬧什麼脾氣……」

  「嗯?」吉祥詫異地屏住呼吸,心中一動。早該?

  「沒什麼、沒事兒……」夔母終於回過神,笑了笑又拍拍自己的臉頰。看著桌上的菜豆已經都弄好了,便起身對吉祥微笑,「辛苦你了,你是客人,還叫你幫忙剝豆子。」

  「我怎麼是客人呢?」吉祥真誠地綻開笑容,「多虧夔捕頭救了我,怎麼報答都嫌不夠,剝剝豆子算得了什麼,若還有什麼能幫忙的,您千萬別客氣。」夔母仔細瞧著她,溫柔慈目目光充滿了讚許。「你真是個好姑娘,將來誰娶了你,是他的福氣。」

  福氣?呵……吉祥心頭飄過一絲苦澀,她身上最最沒有的,大概就是福氣吧!「我那媳婦兒跟你一樣,也是個很好的姑娘,很乖巧,年年都送來許多貼心的禮物……」

  夔母嘴裡說來說去,都是她未過門的媳婦兒。吉祥聽了實在尷尬,也許是表情露出古怪,夔母見狀,竟然對她板起臉。

  「你不信啊?來來,我讓你瞧瞧,那可不是普通的禮品,一看就知道她是全心全意為咱們山兒準備的。」

  說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她的手就往自己的臥房去。她房裡有個上了鎖的五斗櫃,得先拿鑰匙轉開,再從中抱出一直精美的木匣子,珍重的放到床上。

  打開來,裡頭全是吉祥從前送來的玩意兒,一樣不差。

  吉祥只看一眼,鼻頭忽然酸酸的,喉裡梗著什麼似的。

  「你看看這個,這畫師她五歲時送來的,是她親手畫的,你瞧多有意思……」夔母一一拿起來把玩,眉飛色舞的,這些一文不值的小玩意兒,在她眼裡彷彿是稀世珍寶。

  畫紙都發黃了,她小時候畫得真醜啊!

  吉祥忍著胸口陣陣激動,努力地淡下口氣,又問:「這些小玩意兒,看來是送給夔捕頭的,怎麼卻是夫人保管呢?」

  「男人天性就是粗魯,他們哪懂得收拾東西?」夔母珍惜的把東西一一放回匣子,理所當然的回她,「家裡貴重的物品當然是放我這兒才妥當。」

  「原來是這樣。」吉祥幽幽地垂下眼眸,不再言語。

  原來真正在乎這樁婚事的,是夔母。難怪叫她隱姓埋名,難怪需要遮遮掩掩,他的意思,她完全明白了。

  風兒輕輕吹,午後,陽光遍灑。

  吉祥坐在鞦韆上蕩啊蕩,身子被曬得暖洋洋的。

  很好啊,她原本就要專心繼承家業的,嫁了人,爹爹要怎麼辦呢?該慶幸夔山是個好人,危難之際出手相救;該慶幸夔山是個君子,從未給她什麼虛幻的期待,她只要把剛剛刻入心版的身影抹去就好,以後各奔天涯,兩不相干。

  「喝……」一聲暴喝,夔山的臉忽然湊近,又黑又大的眼珠子就這麼落在她鼻前。「你做什麼啊?」她瞪著它,眨眨眼,不禁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這麼大個男人,還玩這種

  小孩子把戲?

  夔山眼睛彎彎亮亮的,雙手背負身後。

  「猜我給你帶了什麼?」

  「嗯?」

  吉祥迷惑地睜著美眸,搖搖頭。「我笨死了,不猜。」夔山伸出手,是一串糖葫蘆。

  看了眼,吉祥啟唇輕笑。「我又不是小孩子,買這個作啥?」

  他登時有些發窘,俊臉升起一抹薄薄的暈紅。「呃……因為不曉得該買什麼,你們姑娘家的東西,我拿在手上多彆扭。」

  「啊?」吉祥聽了,頓時啼笑皆非。那就別買啊,她又沒叫他買--想到這兒,又莫名其妙的低笑起來。

  夔山著迷的深深注視著她,等她笑完了,才把湯葫蘆串塞到她手上,又從院子角落拉來一張木頭凳子,坐到她身邊,說起自己剛剛回衙門,如何和毛縣令商議有關她的事。

  話說啊,那縣太爺聽說他把騰龍寨燒了,當場嚇得是魂不附體。他又請求加派人手護送吉祥回去,他老人家一聽,心裡是千百個不願意,生怕途中遇見同一批山賊,那豈不是凶多吉少?

  如此討價還價,說上半天,總是不成,搞得他心頭火頓起,不得已只好托出吉祥來歷不凡--她可是本朝第一紅人、當今丞相蘭檄的小姨子啊!

  縣太爺聽完又是一驚,敲了他腦袋一記,反怪他怎不早說,接著立刻見風轉舵,不但要派大批人馬、浩浩蕩蕩的護送她回京,還要親自接待她到私宅好好款待。

  這毛縣令不是不好,只是沾染官場習氣,又怕事又愛巴結。

  他怕她去了縣令私宅不自在,不得已只好推說:「萬萬不可啊!惠姑娘不喜奢華排場,大把陣仗恐怕驚擾了她……驚擾了她老人家,咱們擔待得起碼?」好說歹說,費盡唇舌,毛縣令這才作罷。

  什麼?!吉祥聽得啼笑皆非。她哪裡算什麼老人家?

  一番對話,說得比橋下說書的還精彩,吉祥抱著肚子笑了又笑,笑了又笑,真拿他沒辦法,只得連連搖頭。

  「咱縣衙人手不多,調派工作確實需要一些時日……」夔山笑嘻嘻地望著她,眼底驀地綻出深邃的溫柔。「再委屈兩三天,我很快就能送你回家了。」

  「嗯。」她盯著手上的糖串,低低道了聲謝,「麻煩你了。」

  夔山見她一直拿著糖串,柔聲哄著,「快吃啊,我特地為你買的。」

  「好……我吃。」吉祥垂著臉,輕輕咬一口,嘴裡霎時酸酸甜甜的,那糖汁緩緩順著喉嚨流下……她心頭,卻是奇異的苦澀。

  他對她實在太好了,教她好生難過。

  夔山雀躍的像個大孩子,討好地半蹲在她面前直問:「好吃嗎?」

  「好吃。」吉祥臉頰紅紅的,低頭又咬一口。

  風很涼,籬笆上的籐蔓輕輕搖曳。

  午後時分,夔母正在屋裡睡著,院子裡只剩他倆。吉祥吃著糖,夔山起身道她身後,輕輕推著鞦韆。

  長髮飛,裙擺搖,美好的景色在她眼前忽高忽低變換著,藍天、綠蔭、白雲、飛鳥……她都快暈了。拜託……千萬不要停……她從來不知道,原來人世間有一種幸福,是像現在這樣的單純、平靜、快樂、滿足,她好像什麼都不缺,什麼都不需要,什麼都有了……

  「你這裡有東西。」夔山走到她身邊,指著自己嘴邊,慢慢幫她把鞦韆停下來。「不要動喔……」

  他伸手慢慢接近她,碰了下她的臉,取下一小塊糖霜。

  吉祥驚訝地注視他把糖霜的食指送進自己嘴裡吮了吮……她頓時忘了呼吸,臉頰好像忽然爬滿了小螞蟻,刺刺的,癢癢的,刷地一下漲紅了。

  「夔哥,你可真有閒情啊!」籬笆外,兩丸妙目滴溜溜的往他們身上瞧,唇兒斜斜的揚起,笑是滿臉的笑,怒也是滿身的怒。

  她才奇怪著呢,夔哥回衙門才不過一兩個時辰,怎麼一溜煙就不見人影,問了孫良說是回家去。哼,她還傻傻的當他轉性了,忽然想回家當孝子,結果呢?哼哼,原來如此啊!

  見毛豆一副恨得牙癢癢的站在那兒,吉祥臉色刷白,心情頓時沉入谷底。

  夔山倒是嬉皮笑臉的轉過身,耀武揚威似的咧開笑臉。「就是啊,縣太爺吩咐下來,在吉兒姑娘回京之前,我只有一件差事,那就是日日夜夜陪在她身邊,好好的照顧她,你要是不服氣,向你爹說去啊!」吉祥聽他這麼說,心又涼了半截。

  原來,他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毛豆伸腳踹了下籬笆。「你什麼是受這麼乖,我爹說一句是一句啦!」

  「呵呵呵,什麼這一句、那一句,老子高興就全聽啦。」他無所謂的掏掏耳朵。

  「假公濟私!」她狠狠瞪他,咬牙切齒地罵道。

  夔山聽了,也只是吊兒郎當地聳聳肩,似乎在說--沒錯,他就是假公濟私,想怎麼樣?

  「好沒良心的混蛋。」毛豆幾乎氣哭了,憤憤地轉身就走。

  吉祥目送她越走越遠。她真的很喜歡夔山吧,她想。

  在她轉身時,她清楚看見她眼底湧出淚意,分明是傷心欲絕……那姑娘真是直性子,敢愛敢恨,熱情如火,一點也不扭捏;模樣生得也很標緻,清秀的瓜子臉蛋,慧眼內蘊著一股清澈靈韻。瞧她那身裝扮,想必也是學武的吧?怎麼看都和夔山十分匹配啊……

  「你臉色不大好。」夔山低頭審視吉祥。

  「何必這樣對待毛姑娘呢?」她幽幽抬起眼,淡定的神色不帶一絲波瀾,只是平靜、冷靜的直視他。「喜歡就說喜歡,不喜歡就說不喜歡,好好的姑娘家,死心塌地的對你,你卻這樣曖昧不明的戲弄她,實在太可惡了。」一番話,說得夔山啞口無言。他深思地打量她,彷彿陷入苦惱,過了好半晌才點頭同意。「我錯了,你說得對。」

  那就好好對待人家吧,別再三心二意,戲弄姑娘家的感情!

  吉祥落寞地歎息著,拉拉裙擺,起身道:「我進屋休息了。」緩步走過他身邊,進屋之際,夔山忽然一把攫住她的手。

  「吉祥……」

  她溫馴的停下腳步,靜靜望著他。

  夔山也深深注視著她,嘴巴一張一張的,欲言又止,卻半天沒發出一句。最後仍是放開她的手,懊惱地抓抓頭道:「沒事了,沒什麼事,你去吧!」

  「嗯。」吉祥點點頭,繼續走,不敢好奇,也不敢多問。

  然後心裡卻又無端興起漣漪,幽思無限,徘徊低弧迥……

  如果,她追問,他究竟會說什麼呢?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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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4 00:16: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真是無言以對。

  吉祥默默走在菜園小徑,放眼望去儘是綠油油的田野風光。她謹記夔母叮囑,採了幾顆番茄、幾根辣椒,小心放進竹籃子,接著慢悠悠地尋找其他成熟的葉菜。

  背後打量她的目光,一瞬也不瞬的,她也不管了。

  「你這丫頭,到底有什麼了不起?」

  毛豆雙手插在腰上,冷眼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個什麼道理。

  不就是一雙眼睛、一個鼻子、兩隻耳朵加上一張嘴嘛。模樣算是清秀,但也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絕色。為什麼這種街上隨便抓來就是一把的女人,夔哥卻要對她另眼相看,像呵護什麼珍寶似的?

  吉祥只當沒聽見,彎腰又摘下幾根茄子。

  差不多夠了吧?數數菜籃子裡的東西,白菜、番茄、青蔥……等等,已經裝了漫漫一籃子。夔母交代,要她摘足一天夠吃的份量,其餘就先放著。她差不多該走了。

  轉過身,卻見毛豆腰上叉著兩條臂膀,下巴抬得高高的,堵在菜園子入口,一副不肯善了的模樣。

  暗暗輕歎,吉祥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毛姑娘。」

  「好說好說,那我就直接叫你吉兒嘍?」毛豆柳眉倒豎,高高在上的垂眸瞪視。「我想向你打聽一件事兒,你會老實回答我吧?」

  「毛姑娘請說。」

  「失禮了,我毛豆是個直姑娘,話藏在心底會生病,所以無論如何都得問清楚……你,跟夔哥到底怎麼認識?從哪一天、哪個地方開始,我要你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半點細節也不准遺漏。」

  「毛姑娘當是升堂審案嗎?」吉祥頭痛欲裂的鑽著眉,「想知道細節,乾脆去問夔捕頭吧!」

  儘管毛豆語氣不友善,但她並不是生氣,也不是不想回答,只是事情太複雜了,千頭萬緒,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唷,看你嬌滴滴的,還以為你沒脾氣,不錯嘛!」毛豆哼了哼。

  吉祥看了她一樣。這丫頭,說不定是夔山將來的伴侶。

  想到這兒,也就忍了忍脾氣,耐心道:「等我回到京城,就會和夔捕頭分道揚鑣,毛姑娘不必煩惱。」

  「真的嗎?」毛豆摸摸鼻子,嘿嘿嘿地冷笑。

  「你們這種說一套、做一套,扭扭捏捏的千金小姐我見多了。嘴巴上說什麼「我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夔捕頭只是我的恩人」,轉過頭,卻思春得比誰都厲害……」嗤了聲,又狠狠地板起俏臉,「老實說吧,你明明喜歡他,不喜歡幹麼吃他買的糖?幹麼坐在鞦韆上和他打情罵俏?我遠遠瞧見,你笑的可開心啦,還說什麼「毛姑娘不必煩惱」,呵,這話想騙誰呀?」

  吉祥身子逐漸僵硬,雙手捏緊竹籃,臉上一陣冷一陣熱,最後漲成赭紅……是氣紅的,她氣自己。

  毛姑娘說得沒錯,句句鞭在她身上,令她啞口無言。

  所以她更氣,深感難堪且羞愧。

  「讓你誤會,我很抱歉。」低頭道歉。

  毛豆冷冷瞧著她,她越矜持她就越討厭。「哼!我可是先警告你了,夔捕頭早晚都是「我的」男人,你若是還要這張漂漂亮亮的小臉蛋,皮最好給我繃緊點兒,要不,小心有你好看!」

  「嘎?看什麼?什麼東西好看?」忽然平空冒出一道聲音,從毛豆身後傳來。

  「關你什麼屁……夔……」毛豆不耐煩的低斥,一轉頭,才發現夔山站在後頭,嚇得她幾乎腿軟、「你你……你什麼時候來了?」

  「剛到,正好聽見你說,好像有什麼玩意兒很好看……」他滿臉好奇地看看她又看看吉祥,一臉期待的模樣,搔搔耳朵又說:「也讓我看看嘛。」

  「呃,呵呵……」毛豆只有傻笑,不知怎麼唬弄過去,腦中一片空白。

  夔山忽然一個大手攬住她的肩,親熱地摟著她笑,「來來,毛豆,夔哥哥有話要跟你說。」

  「啊?要說什麼?」毛豆突感頭皮發麻。完了完了,她有種不好的預感。「來嘛來嘛,跟我來你就知道了。」他慈眉善目的朝她微笑,那抹笑,簡直和善到……肯定有鬼的地步。

  毛豆不得已被他半摟半拖著離開,苦著臉哀哀叫,「我不要啦,你又要耍什麼花樣?」

  「你就這麼信不過我嗎?」夔山另一隻手敲了她額頭一記。

  「可惡,又打我頭……」毛豆只得認命的跟他走了。

  吉祥默默望著他倆的背影--一名大個兒,摟著一個小女子,沿途打打鬧鬧,有說有笑,多麼親熱。

  那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小手抓緊竹籃,她漫步往回走。幾隻紋蝶翩翩飛舞,差點兒飛撞到她眼前,她閃過,笑了笑,接著往下走。微風徐徐拂過臉頰,吹過髮梢,彷彿也吹走了一身憂鬱。

  算了,那些不屬於自己的緣分,別放在心上,苦了自己。

  「我來……」

  竹籃忽然被人一把抄走,吉祥心不在焉的抬起頭,瞥見身邊的夔山,不禁詫異。他不是和毛姑娘說話嗎?這麼快就說完了?

  「毛豆年紀小不懂事,你別把她的話當真。」他一派瀟灑,直衝著她笑。

  「嗯?」她蹙著眉。原來他都聽見了。

  「我不會放在心上的。」她笑著搖頭。

  夔山對待毛豆的方式,真像個寵溺孩子的大哥哥。日久生情也是情啊!就像吉人姊姊和盛淵表哥那樣,打著、鬧著長大,從兩小無猜到互結連理,不也是恩愛無雙嗎?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吉祥文靜的低頭不語,彷彿不想和他多做牽扯。夔山深思地打量著她,她一副冰冷淡漠的模樣,就臉自己走在後頭,也覺得和她隔了好幾重山。

  她竟然什麼也沒問。

  他不禁蹙眉,因為毛豆還像個孩子,所以她才沒放在心上嗎?原本,他也以為毛豆是個孩子。

  常常抱著他的手臂不放,纏著他指東要西,他並沒放在心上。她是個活潑伶俐的姑娘,孩子氣重,他以為漸漸長大了就好。直到吉祥出現,毛豆眼裡的妒意確實令他心生警惕。

  吉祥說得對,自己過去實在太輕忽了。

  少女情懷變幻莫測,他應該表明心跡,別讓她懷抱錯誤的期待才是。所以剛剛去挨了一頓好打。

  還好還好,還好他人高馬大,毛豆畢竟是女孩子,即便把他扳倒了,踩上地上猛踹猛踹,他站起來拍拍塵土,還是不怎麼痛。

  「你們都回來了。」炊煙裊裊,夔母在廚房裡燉著一鍋肉,聽見腳步聲才回頭。

  夔山把竹籃提進灶下擱著。「娘,菜都在這兒。」

  「好好,放著就好。」夔母專心看著火候,漫聲應喝。

  吉祥挽起袖子,對他說道:「你出去吧,我留下來幫忙。」

  「啊?」夔山瞅她一眼,庖廚無立足之地,他只好往外退出去一步。「那好吧,有粗重的活兒叫我。」

  吉祥看也不看他一眼,拾起竹籃,對夔母道:「我來幫忙洗菜。」

  「不用不用,快出去歇會兒吧,我做慣了,讓我來就行。」夔母喃喃謝著,想把她一併趕出去,吉祥卻扭著身子不肯。

  「不可以,我已經夠舔麻煩了,再讓我出去,怎麼歇得住呢?」

  「你真是個好姑娘。」個性溫柔又聽話勤快。夔母笑了笑,只好隨她。「小心著,姑娘家細嫩的手,可別受傷了。」

  「是,我知道。」吉祥心頭暖暖的,不禁綻開笑容。

  她從出生就失去娘親,是在奶娘和姊姊們招呼之下長大的。奶娘對她很好,卻謹守著奴僕的身份,她向來很好奇,究竟一般的母女是怎樣相處的呢?

  就是這樣嗎?清早奉命去菜園子裡摘菜,回頭就留在廚房裡幫忙,娘兒倆彼此依賴著……

  小小姐一出世說剋死了夫人,她根本是顆災星。

  眼前忽然一晃,模糊的念頭稍縱即逝,轉瞬化成泡影。吉祥連忙拍拍臉,振作 一下精神。定是昨晚失眠惹的禍,她又胡思亂想了。

  她命真的很硬嗎?

  還以為自己早把那些莫須有的命理之言統統拋開了,最近又怎麼了?整天想著這些。

  她命裡帶著大凶,出世就剋死了娘,十八歲前野必剋死爹爹,和她親近之人,都免不了血光之災。

  是嗎?真的嗎?娘是難產走的,姊姊們都說不干她的事,只是……她忽然想到,吉人年前生了一個男孩,臨盆時也遭遇難產,差點兒命喪黃泉;吉蒂出嫁後,某天在自家院子裡遭受刺客襲擊,若非姊夫營救得快,二姊早就沉屍湖底;還有爹爹和騰龍寨的恩怨呢?

  怎麼她身邊的每個人,統統都經歷過生死關?未免也太巧了吧。最好就是出家去,遠離紅塵省得害人。

  身子涼涼的,吉祥突然打哆嗦,搓搓手臂,再搓搓手心手背,她十根指頭都凍僵了。連著幾天夜裡都睡不好,她索性不睡了,披著風衣倚窗賞月。

  沒料到 月色輕盈,也能把人冰凍。

  萬籟俱寂中,前院忽然響起呼喝聲,吉祥一驚,連忙拉著披風趕出去。該不是出了什麼事吧?

  緊張萬分的飛奔而至,屋外卻是夔山獨自在那兒練拳。確定是他,吉祥總算吁了口氣。這麼晚了,他不累嗎?

  好奇得凝眸迎睇,夔山那巨碩的身形,在深夜裡遠遠瞧著,簡直像頭兇惡的猛虎--重拳如電,翻掌破風,鷹揚虎步,一腳便踏得

  塵土興揚,滿地震動。

  吉祥不禁屏住氣息,看得目不轉睛,心頭怦怦怦地跳動著,有一絲膽小羞怯,又有一些些興奮雀躍,血脈為之沸騰。

  夔山彷彿沒注意她,那應該是不可能的,習武之人,怎麼可能察覺不出週遭的變化?他只是沒理會她,一向帶笑的唇角正緊抿著,專注的眼神,宛如野狼的星眸在黑夜裡閃閃發光。

  他忽然一個縱身落在她眼前,嚇得她驚喘一聲,稍稍後退。

  「幹什麼看我?好看嗎?」他凝視她,眼裡帶著笑意,是與方才截然不同的溫柔神色。

  「啊?」吉祥迎上他的眼神,驀然紅了臉,還不及反應,夔山卻牽起她的手往外走。

  「跟我來。」

  「去哪兒?」她有些心慌,低頭瞪著他們十指緊扣的雙手。

  幸好夔山很快就放開她,走下台階,轉身按下她的肩膀,讓她坐在一旁的台階上。接著從地板抓起一缸酒罈,扯開封口,仰起頭,咕嚕咕嚕地大口痛飲。

  吉祥著迷注視著她,嘴角不禁露出微笑。

  他和她所有認識的男子都不同,她大姊夫盛淵,生得英俊挺拔而精明內斂;二姊夫蘭檄,彷彿陰柔憂鬱卻城府似海,這兩位在她眼裡都是極為出色男子,卻沒有人像他這樣--開口如掀天獅子,閉口如立地金剛,儘管時常咧著嘴笑嘻嘻的,舉手投足間,還是有股莫名嚇人的氣勢。

  瞧他,金剛飲酒,哪裡秀氣了!

  「要不要來一口,暖暖身子?」夔山把酒罈子送到她眼前,笑吟吟的隨口問。好,她也不能教人小看了。

  吉祥果真雙手接過,眼角瞥見夔山訝異的揚起眉毛,笑了笑,如他一般,高舉酒罈,爽快地仰頭暢飲。

  清冽的酒液滑過喉嚨,真是前所未有的冰涼痛快。

  「挺能喝的嘛,拿來。」夔山哈哈一笑,從她手裡搶回酒罈子,狠狠地喝一大口,又問她,「還要嗎?」

  「要。」她當真把酒搶了回來,仰頭再喝。

  「你……」夔山迷惑地看著她,總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勁兒……想阻止叫她別喝了,張開嘴,喉嚨卻像梗著什麼,害他老半天說不出話。「夠了,別喝了。」

  他看不過去,終於還是出手將酒罈子奪下。

  吉祥卻盈盈笑了起來,柔聲道:「我酒量並不差,放心吧,我沒喝醉。」

  是嘛,原來她還有這一面。

  夔山不敢置信的瞪她一眼,「這酒不比一般,後勁很強的。」算他怕了她,酒罈子還是收起來吧。

  吉祥咯咯直笑。

  「是嗎?」其實她什麼酒都喝,從不怕後勁兒強不強。她喜歡酒,尤其喜歡酒後微醺的昏沉,整個人輕飄飄的,什麼煩惱都忘了。夔山蹙著眉,忍不住伸手輕觸她泛起紅暈的雙頰。

  「我瞧你總是心事重重的模樣。」不解地深深瞅著她。年級輕輕,芳華正盛的她,何事如此愁苦呢?

  心事重重?她有嗎?

  吉祥摸摸自個兒的臉。是啊,近來好像不常笑了。

  其實,噢……其實她本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她很快樂,家境富裕,生活悠閒,家裡除了爹爹之外,她尚有兩位姊姊,長姊名喚吉人,溫柔美貌又有威儀,她們母親早逝,吉人亦母亦姊的身兼兩職,很懂得照顧妹妹;二姊叫做吉蒂,長得英氣勃勃,成天舞刀弄槍的,喊她二哥還差不多,誰要欺負她,吉蒂一定為她出頭。

  從前她們三個總是嘻嘻鬧鬧的,感情不知道有多好。

  不知不覺,姊姊們一個個嫁人,惠家就漸漸冷清了,過往的歡樂彷彿煙消雲散,再不復以往。

  姊妹裡只有她,注定丫閣終老--

  自從接到他的信,她明明已經完全死心了呀!

  她早就拿定好主意,要繼承爹爹的事業,照顧爹爹到老。

  她怎麼還會有心事?怎麼會有呢?

  夔山往前跨進一步,伸手穩住她肩頭。

  還敢誇口說什麼酒量好,瞧她身子搖搖晃晃,眼睛迷迷茫茫,醉態嫣然地垂著臉,他還真怕她摔著了。

  「我錯了,不該讓你喝酒,你撐著點兒,我這就扶你回去休息。」

  「不要!」吉祥雙手抓住他的掌心,攤開來,熱臉抵在上頭輕歎。她還不想回去,不想睡。

  夔山怔忡地注視注視她的舉動。

  掌心裡,她的臉軟綿綿、熱熱燙燙的。

  他的心臟彷彿也被燙著了,熱血竄過全身,眼睛瞬也不瞬盯住她嬌美的醉顏。

  他想要她!

  洶湧的情慾忽至,拇指徐徐擦過她的唇,感覺柔軟而溫熱。她偏頭輕歎,使他眸光更熾,指腹來回摩挲她的下唇,再往前一步,熱烈地俯身凝視。她竟然沒有推拒。

  是嘴糊塗了,沒留意自己被佔了便宜,還是她也……

  他就站在她跟前,她仰起嫣紅的臉龐,醉眼迷離,嘴唇只到他腰間的高度,一張一張的,害他也醉了。

  忍不住伸手撥開她額前的髮絲,仔細描摹她在月色下羞澀的麗顏,細緻的眉眼,柔滑的頸間……

  想起她不著寸縷的模樣,凝肌勝雪,沒有半點瑕疵,他不禁低低倒抽一口氣,想要她,想要她……慾望排山倒海而來。

  「這些年,你辛苦了。」吉祥低柔的嗓音宛如天籟。

  夔山朝她逐漸低下頭,耳朵酥酥麻麻的,她的話迥蕩在耳邊,他卻聽不懂也聽不進去,眼中只見她芬芳的唇瓣開了又闔,闔了又開。

  「我年年寄那些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你一定感到很困擾吧?」那聲音帶著歉意,夔山勉強聽了一點點,隨即昏沉沉的搖頭。

  他想吻她,想親口嘗嘗那片粉唇的滋味。

  「不,一點也不會。」柔聲安撫後,他拇指撬開她齒縫,微微碰到她的舌。黑眸蘊著火,低喘。

  吉祥卻忽然拉下他的手,垂著臉,將他十指緊扣在手心。

  怎麼了?是他太急躁了嗎?

  夔山努力壓抑奔騰的情緒,想知道她究竟怎麼了,孰料吉祥再度抬起臉,眼眶卻是濕潤的。

  她哭了!為什麼哭?看她眼淚一顆顆滑落,他不禁茫然。

  「對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其實你一點兒也不想娶我。

  她錯了,都是他自己不好,是她畏懼流言,怕沒人敢要她,所以知道有個未婚夫,以為牢牢抓著他,倚賴他就好,怎麼卻忘了,她根本不認識他,也不懂他的心意。他母親多盼望這門親事,天天念著、記掛著,都是她年年送來那些物品,才害他如此為難。

  他長她十歲,二十有七仍未娶,她定是耽誤他很多年了。

  吉祥哭得梨花帶雨。她落的淚,非但沒有澆熄他的慾望,反而更教他心癢難耐。

  唉……夔山自嘲地笑了笑。

  乘人之危非君子,罷了。

  話說回來,酒後各種醉態他見多了,有的人會鬧,有的人會笑,什麼昏睡的、打人的,各式各樣都有。原來,吉祥喝醉了會哭啊!那可麻煩了,以後還是少喝為妙。

  「吉祥,我扶你回房歇息吧!」

  「你以為我醉了嗎?」吉祥鑽起秀眉,哼了哼,「我沒醉,真的!」她只是想藉著酒膽,把該說的全說清楚罷了,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清醒得很。

  「你……」夔山啼笑皆非的望著她。大凡酒醉之人,多半不肯承認,看來她酒品不怎麼好呢。

  「夔山……」吉祥懊惱的捶他一記,低叫。

  「是,在這兒。」他盈盈低笑,兩隻手鬆松攬著她的腰,好脾氣地連聲應道。鼻間一嗅,滿懷儘是獨屬於她的幽香。

  他喜歡她的氣味,旖旎誘人,教人恨不得……

  「我們退婚吧!」

  她終於說出口,眼前突然天旋地轉--真奇怪,話明明是她自己說的,為什麼還會深受打擊呢?

  夔山微微一僵,兩人之間,空氣彷彿凝結。

  「你說什麼?」他側頭退開一步,凌厲的眼神炯炯,像在審視犯人。

  「我們退婚吧!」吉祥從懷裡拿出一支巴掌大的布娃娃,又從脖子上解下一條玉珮,那是他們訂親時,雙方母親交換的信物。

  她成全他,把信物全放到他手心裡。

  就算沒有毛豆出現,自己也是個不祥的女人。

  萬一她真是克父剋夫的命格,若她身邊的親人統統都要遭逢血光之災,那麼她最不想傷害的還會有誰呢?

  世間事原是吉凶難料……

  面對他,她是寧可信其有,寧可不冒這個險啊!

  「為什麼?」夔山又往後退開一步,雙手垂在身側,緊握成拳。吉祥眉間浮出一絲倦意,扯了扯嘴角,淡淡的笑容裡,卻無笑意。「我們早該把退婚的事說清楚了,不是嗎?」否則,他千里迢迢的赴京做什麼?

  夔山緊繃著臉,眼底怒意難平,牢牢鎖在她身上。「若我不答應呢?」

  她又笑了,撇過臉,沒答話。

  不,你不會的,這不正是你的意思嗎?

  「夜深了,早點歇息吧!」她轉身離開,像是為了證明自己酒量不差,這番話並非醉言醉語,每個腳步走得又穩又快。

  真希望趕快離開這兒,離他越遠越好 。

  吉祥只盼從今往後,與他永遠別再有牽扯了。

  睜開眼,腦袋像要炸開似的。那酒後勁很強,原來是這個道理。

  吉祥扶著床板慢慢起身,頭痛欲裂,直教她蹙緊眉頭。

  懶洋洋的打理好衣著頭髮,推門出去,夔母手裡提著一隻空水桶正要出去,見她起身,轉過臉往旁邊的圓桌子一努。

  「哪,山兒說你昨天夜裡喝酒,我給你煮瞭解酒湯。」

  「又讓您辛苦了。」

  「沒的事,都怪山兒,做事沒分寸,也不看看什麼酒,居然隨便就讓你喝了。」夔母低著頭,嘀咕叨念著。「咱們酒都是自己釀的,口感烈,後勁強,姑娘家哪兒受得了。」眉心皺成一團,說著便踏出門檻。

  臉色略顯蒼白的吉祥,摸摸頭髮,姍姍來到桌旁。

  夔山正在低頭扒飯,抬頭瞥她一眼,皺眉問:「不要緊吧?」

  她搖搖頭,坐下來喝一口熱湯,暖意頓升,頭疼似乎減輕了些。

  「歇一歇,待會兒請你出來一趟。」

  他繼續吃飯不再看她,彷彿沒事人般。昨晚她提到了退婚的事,他已經接受了,從此不再追究嗎?

  好極了,難得她一生之中偶有好運氣,隻身被抓到騰龍寨,原以為必定凶多吉少,沒想到能得貴人相助,還順便了結一樁婚事,以後什麼煩惱都沒了。

  她雙手捧起湯碗,又喝了幾口,夔山忽然抬起眼,看著她說:「衙門已經準備妥當,明天就送你回京。」

  「哦。」吉祥抬起臉,兩眼無神的望著他。

  沒想到這麼快,她還以為……以為……到底以為什麼呢?思緒頓時亂七八糟,酒沒醒,她頭又劇痛起來。

  怎麼?難道她還想繼續住在這兒,捨不得走?

  呵!真荒唐。

  夔山三兩口便把飯菜吃光,站起來吩咐,「咱們待會兒出門一趟,買些路上更換的衣物,你看還有什麼需要,一併買齊,省得路上麻煩。」

  「我自己去就行了。」她怔怔瞧著他,喃喃道。

  「我只是奉命作陪,你不必害怕。」

  夔山咧嘴一笑,見她三魂不見七魄,一臉驚嚇的樣子,冷不防哼了一聲,「你幹什麼?我夔某人只吃豬肉、羊肉,從來不吃女人。」吉祥聽了只好苦笑,不再說什麼。

  飯後歇了一會,便和夔山一塊兒到街上採買。

  她畢竟人生地不熟,得仰賴他帶路才能買齊想要的物品。

  既然出門了,乾脆到處走走看看。這兒是夔山的故鄉,難得來一趟,在她有生之年,應該不會再來了……

  夔山在她身後,卻是不吭聲不說話,先前那些溫柔曖昧的眼神全都不見,公事公辦,一問才有一答。

  這是她自找的,只能叫自己毋需介懷。

  市井嘈雜中,忽然想起一陣呼喝,「走開都走開,惠小姐是哪一位?」噶,惠小姐?

  吉祥驚得睜大眼睛,只見一群身著捕服的捕快們,排開了重重人群,後頭迎出一位頭戴官帽,嘴上留著兩撇小鬍子的官員,大搖大擺走來。

  有個捕快伸手朝她一指,小鬍子官員隨即姿態一改,躬身上前道:「惠小姐萬福,下官毛樊,乃廣平城的縣令,今日惠小姐芳駕光臨本縣,下官深感榮幸,實是不勝欣喜啊……」

  「什麼?」吉祥蹙眉看著他。

  真是無言以對。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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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4 00:16:5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嘿嘿嘿……」

  亮晃晃的刀子就在眼前,刀光反射在一張枯瘦慘白的臉上。她咽喉遭扼,當場嚇得血色盡失。

  「丫頭,要怪就怪你爹吧!」

  另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突然從她背後冒出來,手持布條先是綁住她的嘴,接著俐落將她全身捆綁,罩上頭套,扔垃圾似的將她扔進馬車裡。

  啪嗒一聲,她被撞得暈頭轉向,後腦勺重重敲在車板上。

  痛痛痛,渾身痛,然後所有疼痛全集中起來,也比不上她片刻極端恐懼的萬分之一「抓不著老子,拿女兒回去交差也不賴,老頭子只有頭顱一顆,哪比得上女人的身體快活。」李七八得意得笑。

  「哈哈,這才是道理。」李九十一頓,「一惠家老頭只有一個女兒嗎?他害死咱們那麼多兄弟,光一個女兒哪夠!」

  兩人交談聲傳進耳裡,吉祥背脊霎時竄起一股寒意。

  誰……誰害死什麼兄弟?說爹爹嗎?怎麼會?

  「呼嚕……呼嚕……」

  身旁冷不防鼾聲大作,嚇得她寒毛倒豎,忙不迭縮到一邊,這時才發現馬車裡不只她一個。

  「頭兒真是失算了,從來只有咱們黑吃黑,哪知道竟會陰溝裡翻船呢!」

  「敢賣劣質刀劍給騰龍寨,惠家老頭兒好膽識,我早晚扒了他的皮,教他親眼瞧瞧女兒怎麼給凌辱至死!」

  吉祥聞言倒抽一口涼氣。爹爹他……

  外頭交談聲仍是此起彼落,她聽著聽著,臉色越發蒼白,過去許多難解的謎團,像是一下子散開了,變得清清楚楚。

  前些年,爹爹志得意滿的走馬經商,說是有一門穩賺生意,輕輕鬆鬆便可倍利還鄉,這是事情棘手了些,得出一趟遠門。

  姊妹們親送爹爹出門,悠悠過了半載,孰料,爹爹卻垂頭喪氣的回來,從此性情大變,終日流連酒色之中。

  到底出了什麼差錯?

  爹爹從沒答過一字半語,原來……竟是走私刀劍給山賊。賊子無信,不但搶奪了兵器,還險些殺死爹爹,爹爹好不容易僥倖保住性命,財貨付諸流水。

  這還不打緊,她們惠家原是進口玉石、珍珠、番貨起家,哪懂什麼兵器鐵石呢?爹爹那批兵器全是劣質貨,山賊們拿了去幹血腥的營生,竟慘死許多兄弟。

  如此荒唐血債,到底該怎麼算呢?

  她命袒帶著大凶,出世就剋死了娘,十八歲前也必剋死爹爹,和她親近之人,都免不了血光之災。

  吉祥眉心雙鎖,幽幽歎了口氣。

  她已經糊塗了,命相之言,究竟全是虛妄嗎?她到底該相信事在人為,抑或天命不可違?

  馬車輛輾行進,傍著兩側隆隆鐵蹄聲,一行人浩浩蕩蕩沿著官道奔馳,將吉祥的思緒自上次的綁架拉回現實。

  車幔忽然揭起,從外探進一張橫眉豎目的臭臉。「喂,日落黃昏要駐營了。」

  毛豆冷冷拋來一句,說完便甩著車幔出去。

  吉祥淡淡微笑,越瞧越覺得她爽直可愛。

  聽說她爹從小進出考場,屢試不中,直到上了點年紀才獲得官職,在此之前,全賴妻子種田供養他讀書。落魄多年的爹一朝得意,便開始學習那油裡油氣的打官腔,學得不是挺好的,有時太過,有時不足,背地裡不免惹來嘲笑。

  除此之外,沒什麼大缺點,鄉里之間有什麼需要的,仍願意盡心盡力。

  而毛豆有乃母之風,性格彪悍,不拘小節,毛縣令管不動她,畏懼她們母女多年,如今毛豆愛做什麼,喜歡了誰,也仍憑她去。

  聽說,廣平城裡只有一個人能教她聽話--夔山。

  吉祥揭開窗邊的布簾,往外瞧。

  此行只有她一個人坐馬車,毛豆權充車伕,其餘都是騎馬的。隨行大約十餘人,以夔山為首,大夥兒紛紛拉住馬兒,全部集中到一塊空地上。車行漸緩,最後完全停下來。

  「馬兒全都綁好,鋪蓋全卸下來。」

  孫良吆喝著,大夥兒默默分頭行事,迅速熟練,絲毫不亂,顯然平時訓練有素。

  毛豆跳下車,蹦蹦跳跳的朝夔山奔去。

  他正悠閒伸展雙臂,解下腰間的酒壺,見她跑來,咧嘴笑了笑,不知朝她說了什麼,毛豆忽然甩起長長的髮束,跺著腳,遠遠只見她麗頰嫣紅,嬌嗔無限。

  夕陽西下,霎時拖出一雙長長的影子,一大一小,親暱的纏在一塊兒。

  吉祥看了一會兒,便把布簾輕輕放下,回頭發愣。

  「惠小姐,車裡悶,不妨下來歇歇腿吧!」陳景探頭進來,客氣地對她道。

  「我這就下去。」她拿了件披風,隨即跟在他身後下車。

  風沙滾滾,一下來頭髮就被吹亂了。

  陳景回頭看見,便從懷裡拿出一條麻繩給她。「惠小姐,你拿去用吧!」

  吉祥朝他笑了笑,道謝接過,再抬起臉,卻見夔山遠遠地注視著她,嘴巴抿成一條線。

  她連忙移開臉,心頭突兀地亂跳。

  看看天際,暮色蒼茫,夜晚就要降臨了吧!

  她又露出這種神情。

  茫茫然的,空蕩蕩的,眼眶撐得老大,裡頭濕濕紅紅的,一副忍著不哭的模樣。

  每回看她這個樣子,他就好想把她抓到懷裡,狠狠的為所欲為一番。

  夔山煩躁地摸著後頸,另一隻手拿著木枝,懶懶攪動火堆裡的柴火。

  火堆噼啪發出零碎的聲響,一旁鋪蓋卷兒底下,忽然傳來囈語聲,「哥……要不……兩個都娶不行嗎?吉兒當大的,我可以當……當小的呀……嗯?」

  夔山回頭一瞪,確定毛豆在夢話,只好哭笑不得翻白眼。

  這死丫頭,她還沒死心啊!

  夜深了,野地營火將熄,各人隨地鋪了鋪蓋,個個睡得糊里糊塗,只剩她一個了,她怎麼還不睡?

  冷冷月光照著她側臉,她拉開簾子,倚在車門上,癡癡怔怔的,害他眼睛老是情不自禁追著她,越看越是有氣。

  都怪她那副樣子,害他梗了一肚子不舒服。冷風不停打在她身上,她怎麼連件遮蓋的衣物都沒有?

  實在看不下去,夔山乾脆丟掉木枝,起身走到馬車旁。

  「進去睡,把車簾放下來。」他下頜往車裡一努,命令道。

  陳景已幫她鋪好臥鋪,這小子不知打著什麼居心,一路猛獻慇勤。

  吉祥陷入自己的思緒裡,聽見聲音才如夢初醒,幽幽看著夔山。

  「我還不累。」

  走近一看,她臉色比想像中還蒼白。

  他沒好氣地伸手一揮。「要發呆也由你,進裡面去,把簾子放下。」

  吉祥低頭動了動,才發現手腳冰冰涼涼的,僵住了。她略皺著眉,伸手捏捏腿,孰料車身陡地一晃。

  「真是麻煩!」夔山踏上車板,大手將她橫抱起來,一個跨步將她抱進車廂裡。

  「喂,你……」事出突然,吉祥怕跌下來,只好雙手攀住他頸項,張口想抗議,抬頭卻差點兒撞上他的臉。

  實在太近了!她吞口口水,鼻間聞到他身上的氣息,忽然感到頭暈目眩。

  臉頰在發燙,耳根子必定紅透了,她卻像著了魔似的,竟忍不住想賴在他身上,靠近些,更靠近些……她病了嗎?

  「要是受了風寒,行程也會耽擱,所以乖乖的……」夔山將她放倒在床褥上,對上她的眼,心臟驀地重重一震。「怎麼了?」他移不開目光,吉祥看他的眼神……很不尋常。

  盈盈凝淚的眼底,蘊含一股深深的灼熱,彷彿要將她捲入漩渦裡……他不禁看癡了,目不轉睛,將她每個細微的表情盡收眼底。

  「夔山。」

  她呻吟似的脫口低喃,兩片唇瓣微微顫動,勾著他頸項的臂膀收緊了。身子逐漸貼向他,她垂下長而濃密的睫扇,目光轉至他唇畔,粉頰一片嫣紅。

  他完全不能動彈,直到她湊上自己的唇,輕輕印在他唇上……她的唇,是軟的,是溫熱的,混雜著急促的氣息,顫抖地抵著他。

  他呼吸突然不穩,頭往後略退一寸,屏著氣息。「你跟我說,要退婚。」墨眸炯炯緊盯著她。

  吉祥眨了下眼,唇畔似乎洩出一陣歎息。

  熱騰騰的氣息吹拂在他嘴上,感覺麻麻的,彷彿電流流過。

  「是啊,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她偏頭揚起苦笑,說罷,迎前一寸,嘴唇再度貼上他的。

  沒有關係,又如何?

  她想試著吻他,什麼也顧不了了,儘管笨拙生澀,她仍是要吻他,想和他的唇並在一塊兒,沉醉那徐徐廝磨中。

  夔山閉上眼,幾乎就要投降……忽然心頭一震。

  「你……」還是不行,他推開她肩膀後退,狠瞪著她。

  他不明白,她是保守斯文的好姑娘,這並非他本來的作風。「你為什麼……」

  他頓了頓,竟問不出口,她到底怎麼了?

  「我想這麼做,沒有理由,不可以嗎?」吉祥摸摸自己的熱臉,嘴角若有似無的輕輕一笑。

  在他面前,她根本毋需保留。於是,她在他跟前跪坐起身,徐徐解開胸前的繫帶,任衣衫順著背脊滑落。

  有點冷,她得強忍著退縮,平靜地注視他。

  她非常明白自己的心事篤定的,可心跳卻很快,咚咚咚的撞擊聲,大到幾乎震破她耳膜。

  看見了吧?見她這般模樣,他難道不為所動嗎?

  夔山眉頭擰緊著,雙手捏成拳頭,看不出他的思緒如何……微一遲疑,吉祥便把手移到後頸,拉開肚兜上的細繩。

  她是株盛放的花兒,只肯教一個人採擷。

  她的心意,他能明白嗎?

  風聲簌簌地吹拂著,冷風灌入車內,令她肌膚起了顫慄。夔山抿著嘴,轉過身翻手把車簾拉下,車裡頓時陷入黑暗,月光也稀薄。

  只有彼此的呼吸微微起伏--

  夔山仍留在那兒--

  他沒走。

  吉祥心緒紛亂地淺淺一笑,傾身向前,朝他伸出了手。

  這是她人生第一次放縱,恐怕也是唯一的一次。

  日後她會好好陪在爹爹身邊,心滿意足的繼承家業……能遇上他,她已經沒有遺憾了。

  長髮從她身後絲絲滑落,再垂至胸前,她把臉頰湊到他眼前,臂膀勾纏,圈住他的頸項,大膽吮住他的唇。

  舌尖嘗到殘存的酒香,她舔了舔,半夢半醒的暈眩著。腰際忽然貼上一雙粗糙的大手,順著水蛇般的纖腰游移,滑過光潔無瑕的背脊。

  他的手是火,撫過的肌膚瞬間變得熱燙,她驚喘,低低抽息,背脊因他的撫摸而弓起。接著身子被他用力一扯,頓時落入他懷裡。

  「吉祥,吉祥……」

  夔山緊緊擁著她,像要把她揉進身體似的,大手來來回回在她背上摩掌。他粗嘎的低語,夾雜著濃重的喘息。忽然側臉咬住她的耳朵,舌尖刺入她鼓噪的耳膜。

  張口喘息,她幾乎不能呼吸,柔弱的嬌軀完全癱入他臂彎裡。他舔著她的喉嚨,一手覆上她胸房,反覆擠擰,搓揉,逗惹她挺立的乳蕾。

  欲潮洶湧,漫天漫地成了他們之間唯一的一切。

  他抱著她滾進床褥裡,在她身上嘻嘻灑落無數個熱吻,大手撫遍每一寸肌膚,來到豐腴的臀,令她抬起腰肢褪下僅餘的衣物。

  她微掀眼瞼,迷濛地看他一眼。

  野亮的黑眸狂燒著兩把焰火,讓她嬌弱地閉上眼眸。

  慘澹月光,濛濛透過窗簾,在她肌膚上映出一層微黃的光暈。

  她在他眼前完全赤裸,烏髮四散,酥胸如雪,手掌滑過她平坦的腹臍間,滿手的柔膩光潔--

  雙腿忽然分敞開來,她瞇眼,隱隱只見他高大的身軀盤坐在她腿間,雙眼緊盯著女性潤澤的陰柔。

  他的眼眸,在漆黑的空間裡閃爍光芒。

  她不禁抽了口氣,臉燒紅,多羞人吶……

  在那樣強烈的目光下,腿間竟不由自主的湧出一道晶瑩蜜液。他眼底陡地一沉,更深邃,更幽黯……

  而她簌簌顫抖,羞慚欲死的別開臉去,咬得紅唇艷潑。

  真美!

  他著迷入魔的凝視,手掌不停的在她細白滑嫩的大腿內側來回滑動。

  眼前是他夢寐以求的女人,過去漫長的歲月彷彿只為了等待她來臨--他完全無法自制,那女性獨有的馥郁芬芳正不斷蠱惑他,去品嚐,去感受,投入她最敏感細緻的深邃裡去探索,細聽她的婉轉嬌吟……

  太美妙了,她並沒有辜負他的盼望,像女神般低唱,像毒蛇般擺扭,緊緊纏繞他,為他獻上源源不絕香甜的蜜釀。

  「啊……噢……」她淚光盈盈的偏頭低泣,快意彷彿高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拍打在她最脆弱的緊致裡。「啊……噢……」偏她早已無處可逃,雙腿被強硬地分架兩邊,他的唇,他的舌,新生的胡茬,和他每一根手指都在對她進行極其殘酷的試煉。

  「啊……啊……」他們前僕後繼的折磨我,死命挖掘她體內身處最深層的慾火,迫不及待享受她的嬌嗔。越壓抑久越急切越難耐,無論她再怎麼驚跳閃躲,最終仍是劇烈顫抖著陷入無盡的瘋狂之中。

  「啊……啊……啊……」她抬起纖腰,迎接他狂風暴雨般侵略,嬌軀如緊繃的弓弦弓起,,她呻吟仰起臉,額上佈滿了汗,高潮如閃電般驟然而至,她瞠著杏眼,一片空白中,他忽然雙手抓住她的腰,緩緩沉降,迫入她最緊致纖弱的柔韌境地裡。

  她臉色一白,痛楚夾雜著快意和歡愉,漸漸將她拖入異常紛亂糾纏的迷離幻夢裡,懵然忘了一切矜持,香汗如雨,浪蕊盈露,嬌軀仍憑擺弄成各種奇淫魅惑的姿態,夢魂顛倒中,宛轉承歡。

  天旋地轉。

  眨著眼醒來,眼前模糊又昏沉,意識像天邊的雲,一下飄得老遠,一下又近在眼前。脖子才動了動,陣陣酸麻霎時傳遍了四肢百骸,全身骨頭彷彿一根根被拆卸下來似的,痛得根本動彈不得。

  外頭傳來踏踏的馬蹄聲,車身震動不停。

  吉祥不禁疑惑地蹙著眉。現在是什麼時辰?天亮多久了?所有人都啟程出發了嗎?她怎麼毫無知覺,睡得這麼沉?

  「醒了?」懶懶低沉的嗓音倏地響起。

  她渾身一震,才發現夔山就在身旁。「你……」轉頭確定是他,她立刻完全驚醒了。

  「你「玉體違和」,我讓他們別吵醒你。」他笑瞇瞇地朝她一笑。

  她頭疼地瞇起眼,「你呢?你怎麼還在這裡?」他不是應該再外頭負責領隊嗎?

  「你說呢?」夔山深思地撮著唇,悠悠凝視她。「總要有人照顧你啊。」

  「我哪裡需要了?」才說著,陣陣 酸疼又起。

  垂眸歎息,她忽然發現被褥底下,自己的衣裳 已經全部穿戴整齊。她什麼時候穿回衣裳的?

  前一晚的記憶浮上腦海,怔仲了會兒,她不由自主的暈紅滿面。

  一輩子從未像昨晚那樣疲累,她連自己何時睡著都不曉得,那麼……是他替她穿上的?粉頰越漲越紅,她羞愧得只想鑽進被褥裡。

  夔山卻推著她起身,將她抱入懷裡。

  「你……別……」吉祥哪掙得過他一身蠻力,越扭就越往他懷裡去,她都快急昏了,萬一被人瞧見--

  「來吧,起來喝點水。」夔山把一隻水袋湊到她嘴上,餵她一小口。

  吉祥不得已皺眉喝下後,忙不迭想掙開他的懷抱。

  夔山見她極欲撇清的模樣,俊眉一凝,大掌一拉,便將她密密實實的困在鐵臂裡。

  「你想幹麼?」

  「這還用說嗎?」

  她都快急死了,前面駕車的不是毛豆媽?他都不怕毛豆掀簾子看見嗎?

  「還不放開我……」拳拳敲打他手臂,痛得卻是自己。要命了,這是手嗎?根本是石柱吧!

  「放開?」夔山不悅得抿起薄唇,黑眸閃爍一把凌厲的火光。「喂,你是不是想翻臉不認帳啊?」

  「不認什麼帳?」吉祥咬牙切齒地小心低語,便留意外頭的動靜,就怕聲音洩漏出去。

  「你明明勾引我,奪走我的清白……」夔山一臉心碎,大受打擊的模樣。

  「豈……簡直豈有此理!」吉祥聽了差點兒沒暈倒。到底是誰的清白被奪走啊?「你……你胡扯,你哪有什麼清白?」

  「什麼話,我也是初夜!」

  夔山忽然小媳婦似的眨眨眼,嘟著嘴咕噥。鐵臂箍著她的腰,抱得更緊更紮實。想他堂堂七尺熱血之軀,從前經過多少個春去秋來,始終緊緊勒著褲頭,牢牢記掛著她。

  說起來他這番可貴的節操,就算苦守寒窯的王寶釧也沒得比,昨晚可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呢!

  「我呸!」吉祥狠狠啐上一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聽了他的話,忽然力氣全失,身子軟綿綿的。「你……你騙人的吧?」

  騙哈?他作為一個二十七歲的男人,承認自己從沒碰過女人難道是什麼光彩之事嘛?夔山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又傾身狠吻她一記。

  「你替我開了苞,我以後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對我負責啊……」

  「你……你走開。」吉祥急得乾脆豁出去了,張口往他臂上一咬,趁他吃痛,連忙翻身躲到另一邊去。

  「你好傷人!」夔山這回沒追過去逮她,只受傷的垂下肩膀,默默瞅著她瞧。

  「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你憑什麼這樣糟蹋我?」

  什麼?吉祥全身彷彿被電打中,呆若木雞地錯愕,嘴唇動了動,卻半天吐不出一個字。夔山注視她的眼眸逐漸轉冷,接著起身掀了車簾出去。

  她怔怔目送他的背影,身上忽然打了個哆嗦,陣陣惡寒襲來,教她抱緊手臂。

  「哥?」毛豆疑惑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沒你的事。」夔山沒精打采的哼了聲,從此沒了聲響。

  吉祥失魂落魄呆坐著,一時間,什麼也沒辦法去想。

  她……好像做錯了。

  太自以為是,太一廂情願,自私自利的和他春宵一度……

  昨晚她根本只顧著填補自己滿懷的空虛,沒錯,是她先引誘他,誘惑他與自己同床共眠,天亮卻又急忙躲開他,完全沒考慮到他的……他的……他的什麼呢?

  思緒忽然無以為繼,好茫然。

  是他要和她退婚,她只是順從成全他罷了,至於他的清白……失去就失去了,她的清白也一樣啊,為什麼……她要覺得虧欠內疚呢?

  車輪轉咋轉的,不是過了多久--

  「主動勾引也是你,始亂終棄的也是你,現在又擺什麼臉?」夔山突然探頭進來,惡狠狠地朝她咆哮。

  吉祥嚇了一跳。「擺……擺什麼?」她摸摸自己的臉,涼涼冰冰的,「我有嗎?」

  不懂,她擺了什麼臉?又沒有人看她,她擺給誰看?

  可憐兮兮的,看了就煩。

  「不吃不喝,想折磨誰啊?」他瞪著怒眼大罵。

  「吃?我忘了……」吉祥低頭摸摸肚子,好像空空的,的確有些餓。吃飯時間錯過了嗎?她沒感覺啊!

  「還不下來!」他上來抓住她手腕,不由分說,便將她拉下車廂。

  光線暈暈黃黃的,吉祥這才恍然,原來又過了一天,天色不早了。他們來到一處驛站,隨行的馬兒都已拉到馬廄。客棧裡外人來人往,毛豆、孫良、陳景……一干人等,全都忙著打理行囊。

  夔山先帶她到客房裡歇下,叫人替她張羅吃的、用的,還安排讓她洗一次澡。

  在馬車裡度過好幾天,難得有張平平穩穩的床,吉祥很早就上床歇息。

  深夜時分--

  吉祥忽然驚醒,瞪著身上巨碩的身軀,俏臉發白。

  「我整天都想著你,」夔山食指輕撫她的臉,暈陶陶地衝著她笑,「看著你也想,不看你也想,你到底對我下了什麼蠱?」雙手沿著她腰際滑上兩團豐腴,揉捏撫玩。

  「你……你胡說。」吉祥哆嗦的縮起雙肩,被他逗得渾身酥軟。

  「你是鬼嗎?一整天在我眼前飄來飄去,陰魂不散。」拉開她胸前的衣襟,連肩上都印滿了昨晚激情的痕跡,夔山不禁微笑。他樂於多製造一些……

  「你喝醉了嗎?」她氣息不穩地看著他的手,看著他解下肚兜,降下身子,把臉埋入她光滑的胸峰裡。

  「吉祥……」他粗嘎地呢喃,舌尖纏繞著雪峰,熱氣和濕氣隨著他唇齒游移,逐一遍佈她柔膩美胸。「吉祥……」

  不要再這樣叫她了,他鬍渣……好刺……她嚶嚀地弓起嬌軀,呻吟難耐地承受著狂風暴雨般的襲擊。

  真的錯了,不該開啟這道禁忌之門,夔山這禽獸,簡直沒完沒了。

  接下來的路途,根本成了肉慾橫流的淫亂之旅。

  明月升起,隨即展開活色生香的赤裸交歡,他在她身上永遠要不夠,永遠饜不足,一次又一次,連皮帶骨的將她生吞活剝,一晚接著一晚,幾乎搾乾她的靈魂,

  害她白天困誰的時間越來越長,不知情的一干人等,連毛豆都以為她真的體弱氣虛生了病,還病得不輕呢!

  馬車進入京城,吉祥就迫不及待的守著車窗。

  外頭看到的,全是她最熟悉不過的景象,天子腳下,遍地繁華,處處車水馬龍,放眼雕樑畫棟。再拐幾條街,惠家就要到了……

  骨碌、骨碌、骨碌,車軸慢悠悠的擠在人群裡,她等得心癢難耐。爹爹買辦回來了嗎?她被綁架許多時日,家裡不知怎樣的人仰馬翻,姊姊們肯定急死了,她到家第一件事,就要派人去姊姊的婆家請她們過來,她有一肚子的話想說,還要告訴她們……

  車身一轉,惠家的漆紅大門就在眼前。

  兩側高高懸吊著一雙白燈籠,上頭各寫了一個「奠」字。

  爹爹……

  吉祥臉一白,隨即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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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發表於 2022-10-14 00:17: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吉祥,你醒醒!」

  熟悉的聲音在呼喚她,吉祥痛苦地擰著眉。不,她不想醒過來。

  「吉祥,快醒醒……」那熟悉的聲音帶著哽咽……是不是在哭?

  她也好想哭啊,嗚嗚,想到傷心處,眼角驀地流下一行淚,緩緩滑過臉龐,滴落在枕頭上,濕濕涼涼的。知覺正一點一滴回到身上,她再不情願仍得睜開眼。

  眼前有一道人影,模模糊糊的懸在她正上方,那個人……她不敢置信地眨眼,立刻從床上翻坐起來,抓住那人的手驚呼,「爹……」她還在作夢嗎?爹爹沒事?原來爹爹還活著?

  「爹……」她不禁伏在父親身上放聲大哭。看到門口那兩盞白燈籠,她還以為爹爹已經……

  「好了好了,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惠老爺也是老淚縱橫,抱著小女兒,在她背上拍了又拍,心裡對她既是心疼又是高興,難過、自責,種種滋味霎時全都攪成一團。都怪他不好,才累得女兒遭殃。

  「惠吉祥,你差點沒把門房的阿德給嚇死了。」吉蒂眼眶紅紅的,瞅著妹妹笑說「他一開門,看見是你,還以為大白天見鬼了呢!」吉祥抽抽噎噎地抬起頭,才發現大姊、二姊都在。爹爹坐在床頭,吉人坐在床尾,吉蒂乾脆脫了鞋襪跳上床來,一家人全圍在她身邊,個個平平安安的,一個也沒少。

  吉祥不禁糊塗了,那門口的白燈籠是怎麼回事?上頭明明寫著「奠」字。

  「我們還以為你遭遇不測,正在幫你擺設靈堂。」吉人努力忍著眼眶裡的水氣,輕輕說道。

  「幫我?」她看著爹爹和兩位姊姊,登時呆住了。

  「我來說、我來說。」吉蒂湊到她面前,為她說起整個來龍去脈。

  話說吉祥失蹤當日,她們是直到深夜才接獲消息。因為爹爹正好出門買辦去,商舖裡大小事宜都要經過吉祥。她不在家,惠府的人以為她在惠源堂;惠源堂裡不見吉祥,又以為她回惠府。如此一拖,直到深夜,奶娘仍不見她人影,叫人去看看,兩相對照,才發覺事情不妙。

  於是連夜通報盛家和蘭府。吉人和吉蒂慌得不知如何十號,多賴盛淵和蘭檄四處奔走,逐一清查可疑人物,最後才找到兩名番商,供出吉祥是被騰龍寨的山賊擄走了。

  這還了得,蘭檄立即求見太子,隱密的從禁軍裡撥出一支軍隊,日夜兼程趕往騰龍寨。孰料到了那裡,山寨

  已經付之一炬,燒得一點也不剩。軍士們在火場裡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截燒焦的裙擺,捕捉四處逃竄的山賊,山賊們也說她被反鎖在一間小房間裡,肯定燒死了。

  爹爹回來後大哭一場,說是自己害死了吉祥,還要到官衙裡投案。吉人苦口婆心的勸,叫爹爹先冷靜下來,再怎麼樣,也要辦完吉祥的後事,爹爹這才強忍著傷心……

  「哪知道,原來你早就被人救走了,真是萬幸。」吉蒂歡天喜地的拉著她大歎。

  吉人卻是秀眉不展,看了她一眼。「夔捕頭解釋過了,剛剛才走。」

  「他走了?」吉祥喃喃低語,心頭驀地湧上一陣淒涼。

  她還沒向他道謝,還沒好好跟他道別呢!本想托他帶些東西回去送給夔母,感謝她老人家照顧,他怎麼可以……他分明……他究竟怎麼搞的?

  這無情無義的男人,昨晚還緊緊抱著她,和她徹夜纏綿呢!

  吉人懊惱地抿著唇,微微歎息,「看你昏迷不醒,我也慌了,剛剛居然忘了問他有關你們的婚事,真是……」

  「我們已經說好把婚約取消了。」吉祥勉強擠出個笑。

  吉人聞言一驚,「取消?!為什麼?」

  「他原本就是為了退婚才進京的,只是事情還沒辦妥,就發覺有歹徒要對我不利……」吉祥苦苦一笑,又道:「他出手相救,純粹是出自一片俠義心腸;而我受了人家的救命之恩,怎麼能不答應退婚呢?」

  「退婚總要個理由,他的理由是什麼?」吉人不悅地皺起眉頭。難道他嫌棄吉祥?

  「呃呵呵呵……」吉蒂這時突然傻笑起來,搔搔頭,又莫名其妙的伸出兩隻手,往吉祥兩邊臉頰一擰。「我親愛的小妹妹,可憐的吉祥啊,你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吧?頭還疼不疼?身子有沒有哪裡不適?要不要派人請大夫回來看看啊?」

  「不用啦!」吉祥忍俊不住,噗哧一笑、

  「躺下來多睡一會兒吧!」吉蒂吮了順妹妹的頭髮,把她壓倒在床上,才回頭對吉人笑笑,「大姊,吉祥才回來,你就別忙著拷問她。」

  「拷問?」吉人冷眼朝她一瞪。「我看拷問你還差不多。惠吉蒂,你葫蘆裡究竟賣什麼藥?」

  「我?」吉蒂骨碌著兩丸大眼,滿臉無辜。「天地良心,我哪有啊!」

  「爹爹……」吉祥頭一偏,才發現爹爹仍然睜著發紅的眼睛,依依不捨的對著她發揪心。

  「都是我害了你們。」都是他,妄想賺什麼黑心錢,搞得自己身敗名裂,大女兒、二女兒先後為了替他還債,不得已為了聘金出嫁;小女兒還差點兒丟了性命。他根本是個罪人,根本不配當她們的爹啊!

  「不是這樣的,爹爹。」吉祥緊緊握住他的手,哽咽道:「看到兩盞白燈籠,我以為我真的把您剋死了,求您……一定要長命百歲,不然我怎麼辦?您叫我怎麼辦?」越想越是傷心,哭得淚眼婆娑。

  「乖女兒,好了,乖……」惠老爺子連忙安撫小女兒,忍不住柔聲斥責,「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那些沒根據的命理蠢話,中聽的就笑笑,不中聽的就當放屁,你怎麼就這麼死心眼,非要當真呢?」

  「就是啊,真是固執,固執得要命。」吉蒂也湊過來,又哭又笑的罵道。

  吉祥不管,扁起嘴堅持。「爹一定要長命百歲,一定要!」

  「好好好。」惠老爺子歎了口氣,感傷地看著她,老眼通紅,眼淚又再一次奪眶而出。

  有這三個女兒,是他前世修來的福氣啊!

  流富春嘴裡哼著小曲兒,喜色洋洋的跨進門檻,手裡提著一包油酥餅,見了吉祥就笑道:「小姐,要不要吃些點心?」

  吉祥溫婉地搖頭。「流伯伯,您有什麼喜事嗎?」

  「小姐還沒聽說吧?」提起這事兒,他就滿心舒暢。「聽說鼎鼎有名的大盜王闖剛剛被抓了,還有半年前被通緝的採花賊李卿如,殺人逃逸的胡九忠等等,近來好些個通緝要犯,統統都被逮著了。」

  這麼巧?吉祥聽完也感到驚奇。

  「這些人都被通緝好多年了,怎麼突然一起被抓了呢?」

  「可不是嗎?」柳富春一逕的笑,臉上的紋路皺得又深又濃。

  「咱們京城裡最近出了一名蒙面的賞金獵手。從捕役那裡聽說,那人總是一大清早,拎著犯人到衙門口報到,抓來的全是惡性重大的罪犯。官爺們可樂歪了,那些刀頭舔血的差事,都有不怕死的替他們干。」

  「老天保佑,但願那個人可別受傷了!」吉祥面無表情的拋了一句,便低頭繼續整理賬簿。

  「要是能把騰龍寨的顧應軍也抓來,那該有多少。」柳富春喟然長歎。

  「流伯伯。」她蹙眉抬起臉。

  柳富春搖搖頭,禁不住苦笑。「欸,這些惡賊一天不落網,我心裡老覺得不踏實。」

  吉祥無奈地扯出個笑。

  是啊,不踏實、不自由、不安心,怕東怕西的……

  她回家已過月餘,家裡忽然多了幾個護院,出入都要帶著侍從。除了惠源堂,吉人、吉蒂的夫家,她哪兒也不准去。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何況那條毒蛇還逍遙法外,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出現呢!

  柳富春前腳才踏進倉庫,吉蒂便接著手負在背,一腳跨進門檻。

  「大消息,夔山失蹤了。」才進門,就窮嚷嚷。

  「嗯?」吉祥循聲看去,只見二姊頭上扎束著馬尾,黑袍勁裝,背後綁著一把單刀。「二姊……」想搖頭,又不敢。

  這女人真是……真是慘不忍睹啊!我朝堂堂的丞相夫人,成天打扮得不男不女,二姊夫也真是好脾氣,這樣都不肯管束二姊。

  「惠吉祥,你那是什麼眼神?」吉蒂懷疑地瞇眼瞄她,語氣不善。

  「羨慕,是羨慕的眼神。」吉祥低下頭 ,姿態十足謙卑。

  真的真的,她真的很羨慕二姊嫁了個疼愛她的好男人,像二姊夫這種奇葩,世間少有,真的不多見了。

  「欸欸,我不是來跟你說這個的,那夔山……你到底想不想聽啊?」吉蒂湊到櫃檯前,雙手撐在桌上,黑瞳像天上的星辰閃閃發亮,分明是她自己心癢難耐。

  吉祥默默瞅著她。吉蒂在她跟前笑了又笑,才終於開口。

  「那天夔捕頭送你回來後,不是帶著一批人馬走嗎?後來啊,他就不見了!」

  「什麼意思?」吉祥不解。

  吉蒂笑盈盈的比手畫腳道:「就是他脫下袍服,掛冠而去,捕頭

  一職從此不幹了,還叫他的人馬統統回廣平城,自己消失無蹤去也。」不幹?消失?

  吉祥眨了眨眼。乍聽這個消息,像是平空掉進一個黑洞裡,她徹徹底底傻住了。

  為什麼?她不懂。

  就算不想當捕頭,他娘還在廣平城呢!

  消失?他消失要去哪兒?

  他到京城還有別的計劃,為什麼從沒聽他提過?

  在他心目中,她就是這麼的微不足道嗎?

  他們那些同床共枕、雲雨纏綿之際,他就不能稍稍對她透露嗎?是信不過她,還是……真把她是做暖床人而已?

  「很驚訝吧?」吉蒂將她每個複雜的神情盡收眼底,開心得眉飛色舞。

  呵呵呵,愛死撐,明明用情很深嘛!

  「你……」吉祥回過神,氣惱的瞪她一眼。「這已經不關我的事了,你幹嗎說這個?」

  「你不想知道……他有什麼打算嗎?」吉蒂支手托起香腮,不懷好意地瞇眼笑。「也不想知道他在哪兒?」

  「都說了不干我的事了。」吉祥漲紅臉,狠瞪著吉蒂,都是氣紅的--她可真是好姊妹,嫌她日子不夠快活嗎?盡說些渾話來擾亂她,到底存什麼心?

  「那好唄!」她旋踵退開幾步,搖頭晃腦的咧著笑臉,「等你想通了,再來求我嘍!」說罷,轉身欲走。

  「二姊……」吉祥衝動的站起身,急急叫住她。

  「嘎?你叫我?有事嗎?」吉蒂負著手,側耳笑問。

  「你……你怎麼可能知道夔山的下落?」不對,吉祥為時已晚的輕抿唇,她被可惡的二姊騙了。

  「你忘了我和神手幫的關係嗎?呵呵呵。」吉蒂掩嘴低笑,「你聰明的腦袋這回猜錯啦,我可沒騙你,聽說七保和夔捕頭,可是拜把兄弟的關係呢!」

  「沒事你就快些回去。」吉祥懊惱的坐回位置上。

  「嚕嚕嚕……不想知道就算嘍!」她伸伸舌頭。說走就走,頭也不回。

  吉祥氣悶地垂下臉,熱氣在眼眶裡打轉。

  雙手緊抓著賬冊,手在抖,連冊紙都抓至發皺。

  千不該,萬不該,她實在不該昏了頭,才會著了二姊的道,教她勾出心魔。

  她到底想怎麼樣?

  不管夔山在哪兒、在做什麼,她都不該過問,想都不要去想猜對……笨死了,她這呆瓜。

  她瘦了一圈。

  白皙的瓜子臉蛋低低垂著,月光底下,下巴更顯尖細。

  裙擺曳地發出沙沙聲響,她沉靜的姿態顯得更憂鬱了,了無生氣。

  不是回家了,氣色怎麼比在廣平城時還糟?氣死他,這丫頭到底有沒有吃飯?

  風大一點她就飛跑了吧!

  吉祥推開房門,轉身落鎖,接著橫裡忽然伸出一條臂膀,穿過她脅下攬住她的腰,害她差點兒放聲尖叫。

  「吉祥……」一陣熱切渴慕的低語拂在她耳畔,酥酥麻麻的,她險些站不住腳,全身激動的微微打顫。「我好想你……」那道聲音像夢境裡的天籟之音,美妙得不像是真的。吉祥軟綿綿地倚在身後那堵高大的肉牆上,努力壓抑瘋狂的心跳。

  她閉眸吞了口口水,才找回聲音,「你……你來做什麼?」

  「嘖嘖,好冷淡的女人。」夔山狀似心碎地低頭圈住她的腰,俯頭輕歎,「我想念你的味道。」

  「想念我的味道,所以,想走的時候就走,想抱我的時候就來,把我當成暖床的妓女?」吉祥掩臉痛哭起來。

  她好恨,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捨不得這懷抱,她怎麼讓自己淪落成這樣的?

  「笨丫頭,胡說什麼!」他沉聲低斥,手臂縮緊,把她姥姥箍在懷裡,以示抗議。

  「難道不是?」吉祥想推開他的手臂,手一摸,卻摸到一片黏膩的濕滑,縮手低頭一看,「血?!」滿手的血,嚇得她幾欲暈倒,拉開他的手臂轉身驚呼,「你受傷了?!」

  「小事一樁。」夔山臉色有點蒼白,分明失血過量,卻仍咬牙撐著。

  「你受傷了?傷在哪裡?」

  她幾乎快瘋了,急著到處查看他的傷勢,偏偏黑暗裡根本瞧不清楚。她左摸右摸,血跡似乎在他手臂上,她趕緊拉著他到床邊坐下,接著取出火石,想趕緊點燃燭火。

  她的手一抖,連打了幾次才點著。

  火光逐漸暈黃燃亮,夔山悶悶地瞧著她的臉,小心低頭探問:「嘿,你在哭嗎?」

  「沒有,我哭什麼?」

  吉祥嘴上否認,小手匆忙拉開他的臂膀,只見手臂上有一道長長的血痕,長達四寸,深約半寸,肉都翻出來了,間又血水汩汩滲出。

  難怪他沾得衣服都濕了,竟還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他……可惡!

  眼淚頓時不爭氣地掉下來。

  氣死人,他怎麼可以一副沒事人的樣子?要死為什麼不滾遠點兒?

  為什麼偏偏讓她心疼,故意教她瞧見這副樣子?這混蛋!

  吉祥放開他,起身走到櫃子前,彎腰取出一支藥箱,又端來水盆、乾淨的布巾,默默為他清理傷口。

  夔山始終注視著她的臉,頭低低的,眼睛紅紅的,嘴唇咬得死緊,斗大的淚滴仍然掉不停。唉……

  「倔姑娘。」

  他忍不住用另一隻手摸摸她的頭。

  吉祥立刻拍掉它,抬頭冷瞪他一眼。

  夔山眼眸彎彎的瞧著她笑,黑瞳蘊著奇異溫柔的光彩。

  她只瞥了一眼,心跳頓時加速,趕緊專注處理他的傷口。

  「你臉色很難看。」包紮完了,她凝視他的臉,憂心忡忡。

  夔山聞言,眉一挑,臉上笑意更濃。

  「會嗎?看見你,什麼精神都來了。」整整月餘不見,相思磨人啊,他憋得多辛苦,就怕……

  吉祥忽然起身打斷他的思緒。

  「餓不餓?你不是最怕餓嗎?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她急切地想做點什麼,只盼他氣色趕快好起來。自兩人相識,她從未見他露出虛弱的模樣,他這樣……會教她心頭擰得緊緊的,很不舒服。

  夔山卻拉著她的手腕,不讓她走。「別忙了,吉祥。」他以強勢的蠻力將她拖回臂彎裡,抱著她,側頭枕在她肩上。她身上的優雅香氣撲鼻而來,他吸氣,深深低嗅,滿足極了。

  「你是怎麼受傷的?」吉祥乖順的靜止不動,任由他抱著。他好像很累,這種時候,她已顧不了姑娘家的矜持,只要他好好的,要她怎樣都可以。

  夔山的重量部分壓在她身上,有點重。

  他的手開始不規矩,懶洋洋的來回輕撫她的腰,很享受似的。連她都幾乎沉淪了,他輕輕吻著她的臉,新生的鬍髭刺刺的摩拿她頸項,聽見她蹙眉輕吟,忽然低笑道:「瞧,你這麼喜歡我,怎麼捨得跟我退婚啊?」吉祥聞言睜開眼,渾身一僵。

  他單手抱著她,摸摸她的頭,粗嘎灼熱的氣息吐在她肩間。

  「吉祥,你到底害怕什麼呢?」柔聲問。

  「放開我!」她寒者臉,試圖掙扎。

  「別動,拜託。」

  夔山牢牢收緊手臂,苦笑說:「我只能歇一會兒就要組了,待會兒還要赴約呢!」

  吉祥疑惑地轉頭看他,腦海裡翻湧著模模糊糊的零星思緒。赴約?她怎麼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麼晚了,赴什麼約?」

  「這個嘛……」嘿嘿嘿,夔山粗獷的俊臉,在黑暗中忽然露出一股令人發寒的冷酷。「五百兩,我約了五百兩。」他慢條斯理的抓起她一縷髮絲把玩著。

  吉祥聽得一頭霧水。約了五百兩?

  五百兩是人名嗎?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身上帶著傷呢!

  不肯說那傷勢是怎麼來的,抱著她小睡一會兒,三更天就悄悄走了。

  吉祥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從此睜著眼睛到天明。原來他人一直在京城裡,在做什麼?住哪裡?吃什麼?

  為什麼神神秘秘的來了又走?赴何人的約?有沒有危險?

  夜裡能幹的事兒,一定不是好事。

  她心頭亂糟糟的,瞪著他沾滿血跡的衣袍……煩。

  紗窗的 顏色從闐黑轉成靛藍再轉成濛濛的灰,今天仍舊是陰鬱濕冷的天氣。她索性起身梳洗,披了件披風出房門。

  姍姍往女廳的方向走,遠處突然響起一陣騷動,門房阿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遠遠的就開始大喊--

  「小姐,小姐,聽說騰龍寨的寨主顧應軍死啦!」嗯?吉祥柳眉輕蹙,渾身突然打了個寒顫。死了?

  阿德喘吁吁的跑到她面前,跑得滿臉通紅。

  「三小姐,昨晚有個賞金獵人摘下顧應軍的頭顱,今早送到官衙,呼呼呼。」他一早開門出去灑掃,就聽見街邊賣早點的圍著幾個人在議論。

  聽說那頭顱送到衙役手上,血液還是溫溫熱熱的,可見昨夜京城的某個角落,有過一番激戰。那賞金獵人身手實在了得,對手可是鼎鼎大名的山賊頭子顧應軍吶!

  人人都笑說,現在京城裡的惡人、通緝犯,半夜都不敢出門了。

  天黑之後,外頭很危險,有賞金獵人等著啊,哈哈哈!

  「小姐,那山賊頭子死了,咱們以後再也不用擔心受怕……咦?」阿德說到一半突然住口,「小姐,您嚇壞了嗎?」吉祥聽完他的話,俏臉霎時發白,怔怔呆愕著,過了許久,才難以置信的搖了搖頭。

  「有沒有人提到……顧應軍的人頭值多少錢?」

  「足足有五百兩。」阿德誇張地張開無根手指頭。即便如此,這錢還是值得啊,全城老百姓都說,若能把這些窮凶極惡的犯人一一正法,再多錢也值。

  「嗯。」吉祥點點頭,左手悄悄地抓住發顫的右手,狠狠咬下唇。這就是他約的五百兩?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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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4 00:17: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丞相府,練功房。

  吉祥白著臉,眼眶紅了一圈,虛弱地宛若遊魂。

  「夔山人在哪裡?」

  「我怎麼知道?」吉蒂喃喃的收起單刀,打一照面就被小妹的模樣嚇住了。

  「你明明說你知道的!」吉祥瞪著她,眼底像要射出兩把冰刃。

  吉蒂忙不迭先安撫再說。「好好好,別氣別氣。」伸手往她肩上拍了拍,又禁不住咕噥,「嘖,到底誰是姊姊、誰是妹妹啊!」

  吉祥兩片嘴唇緊緊抿著,分明逼急了,一副快要哭出來的可憐模樣,吉蒂只得皺眉認栽。

  「夔捕頭嘛,我幾天前還見過他,現在就真的不知道,真的。」

  「你怎麼見到他的?」

  「當然是馮七保帶路……」

  夔山送吉祥回來那天,和她們說不上幾句話,一拱手就說他有事要走,她心裡不知道多著急,於是暗地裡叫人跟著他。

  是下人親眼目睹夔山叫隨行的官差回去,接著又有人現身接應他,咱們的人認出馮七保,便回來向她通報。

  「我一直想找時間會會他,就去啦!」吉蒂一聳肩。

  至於時間、地點都是馮七保安排的,隱密得很。她就覺得奇怪,為什麼要這樣遮遮掩掩的,後來才知道……

  「他呀,就是近來聲名大噪的賞金獵人,你還不知道吧?」

  吉祥眼眸微黯,並未多做反應。「夔山親口告訴你的?」

  「不,是七保。」吉蒂朝她嘻嘻一笑,「夔山畢竟只有一個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在這麼短時間之內,把那一狗票的江洋大盜給統統挖出來。不消說,背後自然是有人幫忙--我就跟你直說了,那是神手幫提供線索,他負責出手逮人。」好像還分賞金給他們吃紅呢!

  「現在他人在哪裡?」吉祥驀地抓住她手臂急問。

  「你臉色好難看,有必要這麼著急嗎?」吉蒂滿頭霧水細看著小妹。嘖嘖,好孤苦的寡婦相。

  夔山武藝之高強,又是老經驗的捕頭出身,不需要這樣緊張吧?

  「他不是人好好的,早上才領了五百兩嗎?」還順便解決了惠家的心頭之患,好傢伙!

  「他昨晚就受傷了……」吉祥忍著眼裡打轉的淚光,失魂落魄的轉身離去。

  他在哪裡?人平安嗎?傷勢可還好?

  吉蒂根本沒法瞭解她心中的恐懼。

  夔山赴約之前,為什麼先來找她?是怕自己在決鬥中死了,想見她最後一面嗎?顧應軍肯定是個難纏的對手,所以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她怎麼能夠不著急?

  「官爺,想請教一下,早上來過的賞金獵人,他有沒有受傷?」沒辦法,她只好來到衙門前打聽。

  「受傷嗎?」門前兩名衙役彼此對看。

  其中一個搔著頭,不到確定的說:「呃……他滿身的血,看不出是別人的血跡,還是他自個兒的;腳步嘛,嘶……只是有點疲累,他人長得又高又壯,應該還好吧?」

  「多謝。」吉祥有氣無力地轉身,悠悠蕩蕩地走在人潮裡。身邊來來去去,一張張陌生的臉孔,她看了又看,腳步蹣跚。

  到底在哪裡?在哪裡?他在哪裡?
  「小姐,咱們先回去吧。」

  天空飄著毛毛細雨,她隨行的護衛為她撐起傘,瞧她這個模樣,彷彿隨時要倒下去似的。他便自作主張拉住她手臂,往惠家方向走。

  吉祥昨晚沒闔眼,加上擔憂,臉色益發蒼白。回到家中,奄奄一息的頹倒在床上,便再也動彈不得。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的丫鬟忽地飛奔進來,驚天動地的喊道:「小姐,您快出來外面瞧瞧。」

  「什麼事?」她勉強支起身子。

  「別問了,您快來啊!」丫鬟伸手扶她起來,幾乎是摟著她,半走半跑的跑向前廳,吉祥被她弄得頻頻蹙眉,也跟著緊張起來。

  難道家裡又出事了?

  「小姐,您看!」快到前廳時,丫鬟忽然頓住腳,隔著窗花往前廳一指。

  吉祥順著她的手勢看去,不禁倒抽一口氣--

  「啊?」這……

  呆若木雞。

  此時此刻,惠家老爺的模樣,只有這「呆若木雞」四個字足以形容。

  「夔捕頭……您剛剛是說……」

  「我是來提親的。這裡是聘金紋銀兩千兩,請您笑納。」

  「提親?」惠老爺順手接過信封紙袋,看了看裡面,卻是是兩千兩銀票,但他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小子,你要不要換件衣服再來啊?」上上西下打量他,有人提親的時候,先用血水把袍子染紅再來嗎?

  瞧,袖擺上的血滴還啵啦啵的流呢!

  這種紅,可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喜氣啊!

  「嗯?」夔山濃眉往自個兒身上一瞟,「失禮了,我衣服尺寸比較大,市集上不好賣,過去一向都是我娘親手縫的,如今完好的只剩身上這件而已。衣服的問題嘛……既然老爺子開口,晚輩過幾天再來拜訪。」說完雙拳一抱,便要轉頭離開。

  「不必不必,我看你還是留下來好。」惠老爺趕緊招手叫住他,皺著眉頭往下又說:「咱惠府多得是房間,待會兒叫嬤嬤給你量量尺寸,衣服馬上就做好。你說你來提親?吉祥那丫頭怎麼卻說……你們已經約定好退婚了?」

  夔山咧開笑顏,眼睛瞇成彎彎的。「吉祥小姐大概有所誤會吧,夔某並沒有退婚的意思,還望老爺子成全。」

  「這個……」惠老爺又上上下下打量他,腦袋像打了十七、八個結,怎麼想都想不出個結論來。

  「先別管這個了。」吉祥揭了竹簾,婷婷從內堂裡步出,站在父親身邊,抿了抿唇,臉容繃得緊緊的,看不出情緒。

  夔山袖擺下的地板沾了血跡,一滴兩滴三滴,還滴個不停。他卻站的直挺挺的,一路看著她走來,滿臉笑意。

  怎麼會有著這種人呢?吉祥輕喟一聲,問道:「有沒有哪裡受傷?」

  「還好。」他溫柔地凝視她。

  還好?還好究竟是有沒有啊?

  吉祥扁起嘴,又問:「那餓不餓?」

  「好……好像有一點。」他不好意思的傻笑起來,摸摸肚子,「咕嚕……」肚皮適時的發出嗚響。

  「跟我來吧,先安頓下來再說。」

  吉祥點點頭,這就轉身準備進入內堂。走了幾步,發覺他還杵在原地沒跟上,又回頭催促,「快來啊,愣著做什麼?」

  「呵呵,失禮了。」夔山朝惠老爺抱拳一揖,便邁開大步,隨著吉祥消失在簾後。

  這廂,惠老爺捻著鬍子,張大口,真正是呆若木雞。

  溫柔鄉,英雄塚--

  吉祥拉著夔山的手往後院走,原以為她會替他安排一間客房,不料,她居然將他帶進自己的閨房。轉頭吩咐老嬤準備沐浴用的熱水器皿,並將他帶到簾後,為他脫下血跡斑斑的夜袍。

  昨晚才包紮的繃帶早就亂成一團,傷口外皮仍是鮮紅的肉色。吉祥露出不忍的神情,蓮步輕移,仔仔細細繞著他查看一圈。

  臂膀、腰間、背後,到處都有傷痕,腿上的還不算。

  幸好傷口不大,只是刀傷、擦傷、淤傷樣樣都有,到處遍佈,也分不清是新傷還是舊傷。這是他當賞金獵人的戰果,大概會痛,但還要不了他的命。

  熱水備足,她把夔山脫下來的外衣拿出去交給老嬤,低頭吩咐幾句,又重新回來伺候他沐浴--

  像個全心照料丈夫的妻子。

  高大的身軀沉入檜木浴桶,熱水幾乎滿溢,夔山不由得舒暢地仰頭輕歎。

  吉祥折起一塊白色棉布,從他臉部開始擦拭,耳後、頸際、喉結,以及寬闊的肩膀和胸膛。神情顯得嚴肅而專注,熱氣氤氳擴散,白煙繚繞在兩人之間。

  她的手,宛如一隻溫潤的白玉,來回輕拭他粗糙黝黑的臂膀。

  夔山注視她兩扇低垂的長睫,她微張口,似在歎息,讓他注意到她唇色淡白而有些濕潤。

  畢竟不習慣替男人做這種事,兩頰逐漸染了抹淡淡的紅暈……他深吸氣,胸臆間彷彿轟隆作響,目光灼灼凝視她。

  吉祥親手將他洗個乾淨,好確認他身上的傷勢。

  隨後抹乾他的身體,教他光溜溜的倚在她床上,身子只覆上錦被。

  嬤嬤們已將藥水繃帶剪刀等物品,整理好放在茶幾托盤上,她便把托盤挪到床邊,仔細地上藥。

  「我叫嬤嬤拿走你的衣服,依樣再縫件新的。舊衣服染了別人的血漬,以後還是別穿了。」吉祥嘴裡一面說,一面低頭剪裁紗布,沿臂膀的傷口纏繞兩圈,仔細綁好。

  「嗯。」他回答得漫不經心,覦眼瞧她胸口。有塊地方被水打濕了,布料貼上肌膚,透出底下的晶瑩粉膚。

  「最多兩個時辰,你睡一覺,醒來就有衣服穿了。」吉祥拿著沾滿藥水的棉布,往他受傷的地方擦抹。他身上傷痕纍纍……

  她真不懂。

  「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她偏頭問,語氣有些遲疑。

  「說吧!」夔山閉眸倚在床柱上,等著她的下文。

  吉祥咬唇沉思了一下,神情滿是疑惑。「聽說你辭去官職,為什麼?」

  夔山臉上揚起大大的笑容。「當捕頭領朝廷薪俸,賺不了錢。」

  「你需要錢嗎?這倒奇了。」吉祥一臉訝異。以她們母子的生活方式,夔山的俸祿根本花用不盡,何必賺錢?

  「本來不需要,可現在需要了。」他笑容漾深。

  「要錢做什麼?」她蹙起秀眉問。

  「娶媳婦兒用啊,嘶……」她手一滑,指甲正巧刮過他傷口,痛得他咬牙切齒,當場倒抽一口氣。「你就不能溫柔點而嗎?謀殺親夫啊!」親……夫?

  吉祥彷彿變成迷途羔羊,眼睛張得大大的,癡癡迷迷,裡頭逐漸泛出一股水氣,停在眼底轉呀轉,教夔山看的濃眉一皺。

  怎麼?聽他娶媳婦兒太感動嗎?看起來不像。

  「欸,你怎麼又哭了?我哪一句話刺中你嗎?」

  「我不需要錢。」吉祥回過神,喃喃垂下臉,神情仍是迷惘的。

  「我知道,二小姐已經找我解釋過了。」關於惠家祖屋要被債主沒收,吉祥急得焦頭爛額,最後不得已向他獅子大開口的事,他已經全部都聽說了。

  她們姊妹從小在惠家祖宅裡長大,想必對這個家有很深的感情,他可以體諒,也早已釋懷。

  想到惠吉蒂,他忍不住一臉的笑。

  真羨慕,不愧是姊妹情深啊,生怕他誤會吉祥,在他面前急得滿身大汗,邊解釋還緊緊抓著他的手不放,幾乎向他下跪道歉。到頭來,反而輪他好說歹說,再三保證一定迎娶吉祥,她才肯心滿意足的回家。

  「那你還……」

  「哼!」夔山高高的抬起下巴,滿臉倨傲。「我管你現在需不需要,橫豎你已經開了口,我身為男人,理所當然一定得為你辦到,才有資格娶你過門。」

  「再者,你大姊出嫁收了聘金一千兩,兒姊出嫁是一千五百兩。你呢?怎能讓你委屈失面子?我既不是殷富貴族,也不是狀元丞相,想風風光光的迎娶你過門,少說也要拿出紋銀兩千兩才夠,哎呀呀呀!」藥布往傷口上重重一壓,夔山登時痛得齜牙咧嘴。

  「嘖嘖……刀子劃開皮肉不怎麼痛,你上藥可痛死我了。」吉祥寒著一張白臉,冷冰冰的低斥,「你知道我有多麼擔心嗎?」

  約了五百兩?

  原來是去和江洋大盜拚命,如果他因此……因此……

  呵呵呵,夔山摸摸鼻子,兀自得意洋洋。「我知道,所以才更不能告訴你,這是身為男人的尊嚴,我當然嘶嘶嘶……」

  痛痛痛,吉祥下手真狠,指甲幾乎插進他骨頭,嫌他傷得不夠重嗎?

  吉祥閉眸,眼前仍是陣陣暈眩。

  許多事紛紜雜杳的接踵而來,她太緊張、太驚嚇,也太意外了,教她幾乎招架不住。

  「我以為……你不是打算和我退婚?什麼時候改變主意的?」

  黯然尋思,是因為她主動獻身嗎?難道他想對她負責?

  她早就決定終身不嫁,也不會向任何人吐露他們的關係,當初並不是為了綁住他才那樣做,她真的沒那種意思。

  「什麼時候改變……」夔山回想片刻,才沉吟道:「應該是看到你第一眼就改變了吧!」他微笑。

  「在騰龍寨?」

  「不,更早,我進京第一天,意外在街上遇見你。那時候你和丫頭在街上買東西,我正好從旁人的嘴裡知道是你,於是走在你身後,跟了你整天。」他好像著了魔,一生中從未把哪個女人放在眼裡,最親近的女人除了娘親之外,毛豆簡直像個小弟似的。

  倒不是沒有別的姑娘傾慕過他,但他就是提不起勁。

  一來是從小被娘親洗腦,天天對他耳提面命,他早已有了妻室;二來姑娘家扭扭捏捏的模樣,他實在也不甚欣賞。

  唯獨吉祥--

  他也說不上她又什麼特別,按理,她只是個文靜秀氣的姑娘,跟過去他所認知的女人並無不同,可……他就是被勾動了。她拘謹的微笑,眼角的輕愁,纖細脆弱的姿態,渾身上下每一寸,在他眼裡都是勾魂奪魄。

  她打亂他滿盤計劃,害他不僅忘了進京的目的,甚至不惜為她豁出性命,潛入騰龍寨。

  「誰會為了不相干的女人混進賊窟?京城不是我的管轄,我本可把事情通報當地的官衙了結,直接向惠老爺子退婚了結,可是因為你……」都是為了她,他才願意冒險涉險,才願意在暗夜裡和窮凶極惡的罪犯拚搏,並非他天生的正義感使然,純粹只是為了她。

  「你是我的女人,從我插手那一刻起,就已認定了。」他傾身,雙手攬著她腰際。

  吉祥實在太過驚訝,思潮起起伏伏,竟沒留意夔山偷偷拉開她衣服上的繫帶,掀開一小半領口。

  她怎麼也想不透,「那時候在廣平城,你為什麼叫我在你母親面前隱藏身份?」

  「你見過我娘,還不明白她又多麼期盼這門婚事嗎?」夔山鼻尖湊到她頸畔,張口正要咬她,聞言頓時翻起白眼,禁不住搖頭苦笑。

  「要不瞞著她,你早就被我娘煩死,你以為我娘還肯放你走嗎?那個時候,你難道不想回家嗎?我可是一心為你盤算,甘願冒著被我娘打死的風險啊!」

  是嗎?吉祥睜著美眸,驚訝得完全說不出話。

  他當時提出那種要求,她當然以為他是為了退婚。這件事她再怎麼前思後想,也料不到原因竟是如此,可是--

  「我說退婚的時候,你一點反應也沒有。」她滿懷疑惑得凝視他。

  「那你希望我怎麼反應呢?」

  夔山摸摸鼻子,笑得一臉無奈。「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你那樣說,以為我都不疼嗎?可是我能說什麼?那時我並不確定你的心意,也很懊惱,為什麼你看不見我為你做了多少?我為你出生入死,對你呵護備至,還讓你住到我家去,我沒事幹麼對個普通女人這麼好,你就從沒想過,那是因為在乎你嗎?」

  他在乎她?吉祥忽然呼吸不穩,連忙忍住一陣低喘,心頭不斷怦怦狂跳。

  夔山笑著拉下她的外衣,露出半側香肩,他低下頭,吻著那片鎖骨,聲音突然變得粗啞。

  「直到你脫下衣服引誘我,我才確定你是喜歡我的……」他抬起俊臉,黑瞳中多了一層迷離的欲色,細細地舔噬她耳珠,逗弄著,吸吮著,往她耳裡沙啞低笑起來。

  「幹得好,吉祥。」吉祥臉上暈著醉人的桃紅,側仰起臉,感覺他伸手滑至她背後,拉開抹胸的後繩。

  她幾乎被他拖進床褥,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托盤打翻了,物品當唧落了一地。

  「從那以後,無論你再怎麼嘴硬,我已刀槍不入了……」他手掌覆上她雪白柔膩的胸脯,愛不釋手的反覆揉搓。「你畢竟是個女孩子,是有教養的大家閨秀嘛,彆扭一點也是人之常情,我心裡直到你真正的心意,其餘還有什麼重要?」抱著她翻轉一圈,他懸在她之上,側著身軀以免壓傷她。

  再多解釋也比不上一個吻,他傾盡了所有熱力,纏綿地吻著她,在她顫抖的雙唇中恣意翻攪,吸吮她的舌。

  他要她,洶湧的欲壑激切難平。手掌滑至她股間,沿著雙腿褪下她僅餘的衣裙。她羞怯地蜷起嬌軀,仍掩不住一身的細緻滑膩,玲瓏光潔。

  野蠻的撫遍她全身,肌膚搓得隱隱發紅,他終於沉下身軀,撐開那片嬌弱緊窒的溫柔海。「吉祥……」他渾身緊繃,艱澀地喘息。吉祥虛弱地垂著皓腕,雙腿像是被廢了,完全是不上力,忽然感覺它們被分架到夔山肩上,迷濛地看了一眼,又歎息著闔上眼眸。

  「吉祥……」他在呼喚,遲遲不前。

  她微微苦惱地抿唇,咬得唇瓣殷紅。

  「佔有我吧!」口中終於洩出輕吟,她難以忍耐,楚腰輾轉著,如泣如訴。

  「佔有我、佔有我……」

  愛極她此刻的模樣,他垂眸凝望,黑瞳放出一片奪目的光彩。

  他可以為她做任何事,甚至拋開一切,不要性命--

  他愛她。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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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14 00:17:38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我不想嫁,夔山。」

  纏綿過後,吉祥溫順的貼在他懷裡,嬌靨仍殘著紅暈,卻垂眸道:「我只想待在惠家,繼承家業,陪伴爹爹終老。這決心沒有變,你還是把聘金拿回去,回廣平城吧!」

  「這什麼話!」夔山怒火騰騰的翻身坐起,柔情已不復見。

  叩門聲響起,老嬤站在房門外喊道:「小姐,衣服已經裁好了。」

  「拿進來,擱在桌上就好。」吉祥身上掩著棉被對外喊。

  夔山怔了怔,卻見房門打開,老嬤低頭捧著一套灰衣進來,匆匆擺到桌上,又忙不迭地彎腰退出去,手抖得厲害。

  他凶狠地回過頭,繼續發火--

  什麼?不想嫁?!

  去他奶奶的混賬王八蛋,乾脆叫所有人都來評評理。

  她到底敲什麼鬼?要嘛,他登門求親的時候就拿掃帚趕他走;要嘛,讓他進門就該乖乖的接受答應。哪有姑娘家把漢子招呼進來,活像個吸精老妖似的剝掉他衣服,吃干抹淨、骨頭啃得一根也不剩,這才把人家一腳踢開的?這時間還有沒有天理!

  喔喔,老嬤瞧見了也不打緊,敢情她不在乎冥界是吧?

  她不在乎可是他在乎啊……簡直會被她氣死……如今他什麼都給她了,人也好,心也好,肉體、靈魂全都被她糟蹋成這樣,玩弄至此才拍拍屁股叫他走,她到底想怎樣?

  吉祥默默的下床著衣,悶不吭聲。

  她要不是女人,早就被他一拳打死了--夔山粗魯的抓起衣服套上,義憤填膺的跟在她身後,十指扳得喀拉喀拉作響。

  「你若要想成「是我玷污你的清白」,我確實無話可說……」吉祥梳理好頭髮轉過身,淡然道:「但婚事就別提了。」

  啞口無言。

  他真是啞口無言。

  而他身後的惠老爺更是啞口無言、無言、再無言--

  「你對吉祥是真心的?你要娶她?」

  「否則我寧可終身不娶……」

  「嗯……」花了一番工夫,總算弄清楚整個事情始末、來龍去脈之後,惠老爺沉吟了好一會兒--

  「小子,你乾脆讓吉祥懷上身孕算了。」他心情沉重地拍拍夔山的肩膀。

  「嘎?」一雙濃眉當場狠狠地聳起。什麼?這算什麼?這是身為吉祥她爹該說的話嗎?

  惠老爺無奈地搖頭歎息。若是一般的女孩兒,他身為爹爹當然不肯如此隨便。

  但吉祥與眾不同,他是不願看著女兒丫閣終老,無依無靠啊!

  「這孩子個性像牛一樣,我看除非懷上身孕,否則她不會改變心意的。」夔山把十根手指插進頭髮裡,苦惱得頭都快炸了。他不懂啊,她到底固執什麼?明明喜歡他喜歡得要命,還主動獻身了不是嗎?

  「可能……她怕自己害了你。」惠老爺皺眉深思。若是如此,他這小女兒肯定很喜歡這年輕人了。

  「我不明白……」

  「這要吉人才說得清楚,你去一趟盛府吧!」惠老爺喃喃道。

  有哭聲--

  那聲音壓得低低的,像隔著東西悶著,越接近吉祥房間,哭聲就越清晰。吉人走上前推開房門,見小妹躲在棉被裡,正在哭呢!

  「吉祥……」她走過去坐在床沿上,摸摸那團棉被。

  這天家裡來了許多客人,其中有個……好像叫富澤的男孩,年紀和吉祥差不多,他們一下午都在花園裡打陀螺、踢皮球什麼的,玩得不亦樂乎。結果富澤要回去的時候,他娘抱著他,轉頭跟他相公說,待會兒記得買把艾草,回頭要給富澤洗身、去去邪氣。富澤他爹一口就應允了,當著吉祥的面,夫妻兩說說笑笑的,渾然沒發現她當場白了臉,低著頭,相公做錯事的孩子。

  「富澤跟我玩,所以回家就要去邪氣嗎?」吉祥抽抽噎噎地哭,委屈極了。

  「我去跟爹爹說……」既然氣得想去告狀,吉祥卻拉著她的袖子嚎啕大哭。

  說她好怕大人吵架,不想看到爹爹生氣的樣子。而且富澤他們家和爹爹彼此生意有往來,如果鬧翻了,以後富澤再也不會跟她玩了。

  那一年,她十歲,吉祥才七歲。

  她還清楚記得吉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其實富澤他們家算好的了,她知道有些客人身邊帶著孩子,還不准他們跟吉祥接近--大人們以為孩子什麼都不懂,其實錯了,她們沒那麼笨。

  「在你眼裡,命理之言只是虛妄,你不相信、不在乎就算了嗎?」吉人苦澀地扯了下嘴角,搖搖頭。「對吉祥來說,那卻是纏繞她心頭已久,揮之不去的心魔。」

  夔身正襟危坐,臉色凝重的注視著吉人。盛家一片花團錦簇中,他卻感到遍體生寒。

  「那麼說,吉祥也相信自己乃是不祥之人?」

  「恐怕比你所謂的「相信」還複雜……」

  應該說,她一直活在迷惘中,反反覆覆,搖搖擺擺,不知該如何面對自己的人生。人們對她的議論,就好像極其微量的砒霜,經年累月的,慢慢不斷侵蝕她的神智。她從五歲開始聽說自己剋死母親,到如今已經過了十二個年頭,那流言的毒素早已滲入她血脈,遍及全身--

  母親早亡,可是她害的嗎?

  下人們生病,是否也是她的緣故?

  爹爹若不是養了她這災星,生意就不會失敗、惠家就不會沒落了吧?

  吉人難產,是不是因為她這個妹妹?

  吉蒂遇刺,會不會是她招小人?

  無論家裡發生什麼壞事,她總忍不住往自己身上攬。

  「就說吉祥向你要聘金的事……」吉人蹙眉深思,依她猜想,這件事並不如表面看起來的那樣簡單。「她應該聽說過,你和你母親並不富裕,卻在十五歲時開口向你要錢。她到底是希望你拿錢來娶她,還是希望你發怒後退婚呢?」

  「恐怕是希望我退婚。」夔山鐵青著臉,胸口梗著一堆怒氣。「她怕她十五歲及笄,我真的登門求親,所以先下手為強。」看來小時候她對流言尚有一絲反抗,才會寄送那些禮品,怕他忘了婚約;然而隨著歲月消磨,她已擺脫不了陰影,於是以聘金當藉口來逼退他。

  「應該是如此,你終於懂了她的心思。」吉人望著他,露出一抹微笑。

  吉祥已經太累了,所以她漸漸的什麼也不敢想、什麼也不想要,就算有什麼真正渴望的事物,也是眼巴巴的望著它掉淚,然後站得遠遠的。

  爹爹和姊姊,是她一生無法割捨的血緣之親,至於其他人……

  「我妹妹一定是對你萬般難捨,著迷到不可自拔的地步,才忍不住那樣對待你,之後又後悔忙著把你推開。」吉人同情地看著夔山。

  這漢子猛一瞧,還真不免被他粗獷的形貌嚇住。凝眸細看,才發覺此君器宇軒昂,眉眼間散發一股清正傲放的氣息。

  娘果然給吉祥覓了個好男人,但願……但願他倆真能修成正果。

  娘,您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吉祥啊!

  吉人驀地紅了眼眶,不忍地別開臉去。

  夔山心情沉重的離開盛家,看天色還早,便往惠源堂閒步而去。

  吉祥這時候應該還在吧!

  過了晌午,街頭人潮擁擠,惠源堂依然矗立在那兒。柳富春吆喝著夥計搬貨,吉祥偶爾在門前露一下臉,轉身又近鋪子裡去。

  他見過她招呼客人的模樣,她話不多,臉上掛著寧靜的淺笑,從櫃架上取物的姿態,有一股動人的優雅,無論什麼珠寶飾品放在她手裡,彷彿都變成稀世珍品。

  她笑一下,點頭說好,客人多少就是相信了。

  夔山不欲打擾她,於是買了壺酒,躍上惠源堂對街的京餿樓樓頂,高高在上的低頭俯視。過了一、兩個時辰,吉祥穿上披風出來,忽然仰頭對他一笑。

  夔山縱身從三樓高跳下,直直落在她眼前。

  「要回去嗎?」

  「嗯,你來了。」吉祥撫著心口,多少還是有點兒驚駭,細緻臉龐顯得有些蒼白。

  痛痛痛,聽完吉人一席話,他現在一見她就心痛。該拿她怎麼辦才好?他越來越糊塗了。

  「既然你來了,我們就在路上走走吧,我不想乘轎。」吉祥和柳富春招呼一聲,讓轎夫先走,才和夔山肩並肩的沿著街邊散步。自從她歷劫歸來,出入各個地方總是小心翼翼,不敢任意在街上逗留,就怕……

  右邊眼角突然閃過一張慘白的臉孔,她心頭一震,想回頭,夔山卻一把大手攬住她,嚇了她一跳。

  「我好像看見……」

  她急忙抬頭想告訴夔山,夔山卻打斷她。

  「不要看,他們也在看我們,你要裝作沒事。」他低頭衝著她笑,彷彿一般的言笑晏晏,「別害怕,跟著我就好。」

  兩人繼續散步,夔山攬著她肩頭,吉祥忍不住微微輕顫,張著大眼瞪視前路。

  不一會兒,蹬蹬瞪的腳步拋來。

  「咦?不見了。」李七八左右張望,接著李九十也現身。

  「狗男女跑哪兒了?」

  夔山側身等著,不見其他人來會合。嘖,只有這兩個?

  「嘿,在這兒。」他不假思索的從門後踱出來。

  李家兄弟一回頭,立即目露凶光,兩手袖底各滑出一把短刀,雙人四刃,疾疾撲向夔山。「你找死!」

  夔山赤手空拳迎戰,一交手,才發現這對筷子兄弟並不好惹,身材高瘦修長,動作迅捷猛辣,四把油滑的短刀合作無間,簡直比八個男人還強。他手背閃避不及,被劃出一道長長的扣子,霎時拳頭染血。

  「救命啊……有山賊在這兒,救命啊……」他們三個堵住了巷口,吉祥慘白著臉,沒法子出去求救,只得放聲呼喊。

  李九十目露寒光,回眸一瞪,「先殺了你!」飛身撲至,短刀刺到她眼前,她嚇得往後抵住牆壁,眼見躲避不及,孰料李九十突然身子一僵,軟軟地倒下來,背上插著一柄短刀。

  「啊……啊……」吉祥雙唇顫抖著,吞吞口水,李九十倒下後,才看見夔山逐步走進,李七八在他身後也倒下了。

  「多虧你,是你救了我們倆。」夔山踢開李九十的身軀,扶著她手臂。

  「什……什麼……我?」吉祥茫然不解。她明明什麼也沒做啊……要不是她,夔山也不會……

  「是啊!」夔山眼睛彎彎的,咧嘴笑道:「他們是心意互通的雙胞胎,兩人聯手的威力,比普通四、五個男人加起來還厲害。剛才你一叫,正好讓他們倆分心,他們一分心,力量消弱,便不是我的對手了。」說罷,回頭瞥了地上的屍體一眼,他驚險地拍拍胸口,「幸好有你在,若是換個荒郊野地,他們倆單單圍堵我一個,最後倒下來的恐怕是我。」

  「是……是嗎?」

  吉祥腦中轟轟作響,完全無法思考,從來不曾有人是這樣想的。人人都說她是災星,只會說「都是她害的」,從來沒有人說過「多虧她什麼是麼」。抬起夔山右手,他手背上又多了道傷,鮮血淋漓的,教她看了就難受。

  巷口外頭,達達達達的腳步聲響起。聽見砍殺聲,終於有人去報官了。捕役們趕來見是夔山,個個大吃一驚。

  「夔捕頭?您沒事吧?」

  「這兩個是騰龍寨的,就交給你們了。」夔山下巴往地上一努,接著大手勾著吉祥的肩頭。「走吧!」他笑了笑,排開了圍聚的眾人。

  夔山在他們這行可是鼎鼎有名、深受敬重的人物,衙役們不敢怠慢,於是畢恭畢敬的站成兩派,小心恭送他離去,這才回過頭處理屍體--全都是一刀斃命,準確的對著心臟……捕快們不禁咋舌,夔捕頭果然名不虛傳啊!

  這天直到深夜,吉祥還雀躍地睡不著覺,心頭好像爬滿了一隻隻小螞蟻,害她心癢難平……她救了夔山,夔山說她即使救了他……真是的,他怎麼這麼好笑,她只不過喊救命而已,任何人遇到都會喊的嘛!

  她歎息著摸摸自個兒的臉。其實可笑的是她自己,這一點點小事,她幹麼激動成這副德行?她她……哎,實在太荒唐了。

  難得心情好,踩著花園裡的落葉,一步、一步,徐徐踏上台階。

  今晚月色似乎特別明亮,地上甚至映出淡淡的影子。她抬頭看天,不意卻發現夔山坐在屋頂上,雙手垂放在膝蓋上,兩人霎時眼對眼,他露出一抹大大的笑容。

  吉祥頓時尷尬的紅了臉。她剛剛踩著葉子跳跳跳的,全被他瞧見了?

  「你怎麼還沒睡?」他笑說。

  「你怎麼老愛爬那麼高?」她反問。

  「你上來試試看就知道了。」夔山縱身跳下來,雙手拉住她的腰。

  「我?」吉祥莫名睜著杏眼,夔山便摟住她,飛身踏上枝頭,幾個轉折跳上屋簷。「啊……」她不習慣哪斜斜的瓦片,嚇得失聲尖叫。

  「有我在,不會摔著你的。」夔山扶她坐下,伸手攬著她的腰。

  惠家的層層建築、飛簷屋瓦,還有遍地的繁花柳樹,霎時盡收眼底,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

  吉祥興奮的看著腳下風景,夔山往她身旁笑說:「看,這是你生活十七年的地方,你沒用這種角度看過吧?」

  「嗯。」她歡喜的指著一處地方,拉著他說道:「看,那裡是吉人以前的房間,那邊是吉蒂的,在過來就是我的閨房,還有……」對了,夔山早就什麼都知道,還用她說嗎?她怯生生的咬唇一笑。

  「同樣一件事物,換個角度看就完全不同。」夔山悠哉悠哉的仰天躺下,看著天頂上璀璨星斗。「所以我有事想不通的時候,就爬到高的地方往下看。」

  「真羨慕你有這麼好的身手。」吉祥回眸瞅著他笑。

  天上的星星啊,繞著月亮,遠遠的一閃一閃。天上連片雲也沒有,難怪月光這樣明亮,好美啊!

  「你知道,我娘為什麼那麼執著,成天想叫我娶你嗎?」夔山側身望著她側臉,黑眸隱約流動著光彩。

  「嗯?」話鋒急轉,吉祥忽然接不上來。

  「你相不相信命運?」夔山仍然注視她,精光蘊於眼底。

  「我……多多少少吧!」她不自在的伸伸小腿,非常專注地欣賞底下的風景,好像這輩子只能看這一次似的。

  「好。」夔山翻坐起來,儘管她不敢面對他,他仍是要說:「告訴你,我娘原本是不相信的……」

  但是,人世間就是有許多不可思議、無法解釋的巧合。要把這巧合解釋成命運嘛……他以前並不這麼認為,而現在,他並不反對。

  很久很久以前,他母親還沒出世的時候,她爹爹就在街上給馬兒踩死了。

  發生這種不吉利的事,有三姑六婆就說,他母親肯定是個災星,還未出世就剋死自己的爹,以後還不曉得會給家裡帶來多少災難呢!

  他外婆並沒有理會那些外人,仍是把他母親生下來,好好撫養。他母親後來認識了他爹,他爹也是廣平城的捕頭,名字叫做夔興。他們情投意合,一直過著美滿的日子……

  夔山看了吉祥一眼,她早就聽得入神了,他接著說:「直到我九歲那年,我爹因公殉職。我奶奶不知從哪裡聽說我娘命太硬,未出世就剋死自己親爹,她直覺我爹也是教我娘剋死的,因此用計想把我搶奪過來,並把我娘趕出家門。

  「我娘害怕失去我,於是連夜帶著我離開廣平城,沒有目的到處流浪,過著飢寒交迫的日子。眼看就要活不下去的時候,我們來到京城,是你娘收留了我們母子,讓我們留在惠府,介紹我娘幫人縫補衣服。」

  「不久你娘懷了你,你還在腹中,惠夫人就替咱們訂下婚事,我娘對此一直覺得不安……憑你們惠家家大勢大,以你的條件,將來要什麼丈夫沒有?怎麼能讓金枝玉葉的你,委身於我們這種窮苦人家呢?」

  「孰料隔年惠夫人居然難產走了,我娘日夜和奶娘輪流照顧你,夜夜抱著你心疼垂淚。不久,京城裡卻流傳你命硬克母的留言……」吉祥臉色一白,抿唇不語。

  夔山皺著眉,譏誚地冷哼,「那時惠府上下都很不好過,開口指稱你的人,乃是京城極富盛名的活佛大師,聽說他法力高強,信眾極廣。大師親口說的話,誰敢不信?」

  「我娘日日抱著你,某天突然醒悟了,回想過去種種,原來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她為什麼會逃離廣平城,為什麼會來到惠府,冥冥之中好像有股力量催促她帶我走。惠夫人居然為你訂了這門不相襯的親事才辭世,好像預先就知道什麼似的。」

  吉祥臉色很不好,夔山伸手握住她,發現她雙手冰涼,便把它們包覆在雙手裡取暖。

  「我娘也曾被人說是命太硬,是剋夫克子的命格,你偏偏也是。我娘那時候心想,如果每個人來到世間都有自己的使命,那這一定就是所謂的天命。她深信她的天命就是撫養我長大,讓我來照顧你,這也是惠夫人的意思。所以惠夫人才會救了我們母子……這一切已不能說是巧合,合該是注定好的。」他母親認為必須替婆婆守孝,才又離開京城回老家去。

  但這門親事,他娘從來沒有忘記。

  「是不是很奇妙?」夔山炯亮的黑眸凝在她身上。

  吉祥早嚇得不知所措。「你……你為什麼跟我說這些……莫名其妙的……什麼……」她臉口齒都不清了。

  「你信命嗎?」

  夔山目光灼灼逼視她,傾身接近。「吉祥,你相信天意嗎?」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吉祥昏亂地搖頭。太過分了,她又不是神仙,怎麼會知道上天對她有什麼安排?

  「欸……」夔山用鼻尖在她耳邊輾轉廝磨。「你回想看看我們是怎麼認識的。」

  「我從兩年前就接到你的信,為什麼遲到現在才來找你?為什麼偏偏挑在那種節骨眼上?要是我再晚幾天,你現在已經死在騰龍寨了,你能說這不是命嗎?」吉祥眼眶紅了一圈。她……她不信,她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啊……

  他話還沒說完,「我已經活到二十七歲,並沒有被我娘剋死,所以依我猜想,老天爺並沒有做絕。也許就像我娘常說的,她說,你娘是她見過最好的女人。如果你娘真的那麼好,老天爺為什麼不肯讓讓她女兒有個好歸宿?不可能的,不是嗎?」

  「你不要……不要跟我說這些奇怪的話。」

  吉祥試著掙開他的掌握,如果可以,她但願馬上逃離他身邊,永遠不要聽他胡言亂語,偏偏卻困在屋頂上。可惡的傢伙,他根本是故意的!

  夔山索性把她抱入懷裡,緊緊的攬在胸前。

  「我一看見你就投降了,一眼就愛上你。吉祥,你要怎麼解釋呢?你對我不也是如此嗎?」

  「你……你……」她快暈倒了。

  「嫁給我吧,吉祥!」夔山溫柔的低語,彷彿帶著魔力。「我們注定在一起,你逃不掉的。」

  夜裡,微風輕揚--

  彷彿有一把幽魂隨風飄來,對著吉祥的淚眼微笑。

  答應他吧!乖女兒,他會給你幸福的!

  幽魂用嘴型說著,依依不捨的,看了吉祥最後一眼,才輕歎著融入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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