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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煒晴 -【金商菊籬(麗人難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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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08:21:1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單煒晴 - 金商菊籬(麗人難之一)

她何其幸運,獲得金岳諸侯慧眼獨具的青睞
憑藉著優越的能力和手腕,以及彼此才懂的心思
與他一同壯大家族,在詭詐的商場上無往不利
形成一股羈絆和感情,成為他獨一無二的賢內助
她又何其不幸,得到他的心卻得不到他的人
聽著他永遠愛她的承諾,夜夜獨自守空閨
背負傳宗接代的壓力,無奈的忍受第三者的介入
在領悟對他的真愛之際,還得擔心隨時會失勢……
唉!她這樣的委曲求全到底是為了什麼?
面臨家破人亡的危機時,多年的情分也瀕臨崩解
她默默承擔所有的罪名,假裝不在意收到休書
甘之如飴的為他肝腦塗地,不惜出生入死也要完成任務
沒想到在深謀遠慮的他心中,她不過是好用的棋子
他愛的人從來都不是她,而愛上他註定是一條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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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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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08:22: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成為他的妻那年,她才十三歲,懵懂無知的年紀。

    還記得那天歡天喜地的樂聲,許許多多的大紅燈籠,裏裏外外都是小孩子跑來跑去,金嶽十八家的商賈齊聚一堂,只為了慶祝他們的大喜之日。

    天生比其他孩子要再嬌小一點的她,穿上喜氣洋洋的紅色嫁裳,端坐在正廳的太師椅上,任由夫家龐大的親族圍觀。

    “這娃兒可真了得,小小年紀就如此才思敏捷,為家族賺了大錢。”

    “難怪一直沒有成親意思的懿會說非她不娶。”

    水亮的眸子大張,仔細凝睇眼前這些不斷稱讚她的長者,不笑自然就看起來惹人憐愛的甜美小臉,擁有超齡的鎮定和氣度。

    “能被主公看上,是咱們小菊的福氣。”

    她聽見爹驕傲的說。

    “欸,以後兩家就是親家了,甭那麼客氣。”

    然後是大人之間客套的寒暄,直到今夜的另一個主角現身,人群瞬間退潮一般散開,分立兩旁,迎接那個萬俟家歷代以來最年輕的當家來到她的面前。

    “真高興看到你。”他的那雙眼總是笑得彎彎的。

    “小菊也是。”她遵照爹和娘的交代,順著他的話說。

    其實不用他們教,她也知道該討好他。

    “小菊,要記住,我永遠都會愛你。”一身新郎官扮相的他,俊容如沐春風,一如往常把算盤上的珠子越撥越響亮時同個樣。

    愛是什麼?

    她不懂。

    然而她深知嫁給金岳諸侯的他是一樁不會虧本的生意,也明白自己才剛為萬俟家賺進一筆天文數字般的財富,他正因此才看上她這個掌櫃之女。

    “小菊願壯大萬俟家。”她起身離開太師椅,朝他盈盈福身。

    他雍容爾雅,面帶歡快的笑容,把她扶起,“甚好。”

    所以她想,愛,就是這樣吧!

    ※※※

    金嶽十八家。

    他們是人們口中一對金童玉女。

    御賜親封的七大家諸侯之一,萬俟氏,並非以兵多將廣成為一方霸主,而是他們在商場上的龐大勢力和影響力。

    當年昆侖與鸞皇決戰大陸,靠的就是萬俟家的支持,他們是強力的後盾。

    即使現在換了侍奉的主子,這點依然不變。

    萬俟家是掌管北方經濟命脈的巨富,現任諸侯,也就是當家,萬俟懿是家族中的二子,年方二十二,卻沒有任何人懷疑他的能力。

    此刻,萬俟懿坐在太師椅上,本該聽著聚集在一起的分號掌櫃討論大事,然而他卻只手撐著腦袋,呼呼大睡。

    每次聽到那些毫無建樹的陳腔濫調,他就會忍不住睡著,然而每當他醒來後,原本難解的問題都彷佛在夢中得到了提示。

    “那就……殺了福喜吧!”眨了眨美目,萬俟懿說出他的結論,清淺的語氣聽不出是在談論宰相的一條人命。

    霎時,大廳內一片岑寂,掌櫃們詫異的瞪著萬俟懿。

    “那是……一個宰相啊!”有個掌櫃率先反應過來,驚訝的開口。

    “是萬俟家扶起的宰相。”萬俟懿勾起薄唇,淡淡的更正,“而他現在正打算過河拆橋,陷萬俟家於不義。”

    商人口中哪有道義?他們看的只是利益。

    “姑且不說福喜是主上面前的紅人,深受信任,要殺一個宰相,談何容易?主公應該明白才是。”

    “何況他是奉主上之命,前來調查萬俟家是否窩藏昆侖血脈,事實上,萬俟家並沒有,咱們又何懼之有?”

    “難道各位認為福相確認過萬俟家沒有昆侖血脈,便會心滿意足的空手而回?”一道柔媚的嗓音從外頭竄了進來,吸引了眾人的注意。“這些無中生有的謠言便是福相帶到主上面前的。天子遠在天邊,根本看不見事實,只要福相回主上的面前搬弄個幾句,到時候萬俟家的損失難以估計。”

    芳齡十九的東菊籬端著一杯茶,緩緩步入正廳,然後將茶恭敬的送到萬俟懿的面前。

    “說下去。”萬俟懿用讚賞的笑容敦促妻子說下去。

    “那麼早就算到這一點的我們該怎麼做?除了接受福相的勒索,不斷的進貢更多給國庫,緩慢耗虛萬俟家以外,別無他法。”東菊籬站在他的身旁,秀麗精緻的容顏甜美嬌柔,隱藏起其中的慧黠靈敏。“那咱們該怎麼辦?”

    “殺了福喜,一了百了。”萬俟懿重複,輕鬆自若的姿態卻蘊藏著高深莫測的力量,舉手投足間有股渾然天成的氣勢,與本身儒雅溫文的外貌相互協調,未顯突兀、矛盾。

    東菊籬的目光從丈夫的身上移開,“當初萬俟家在他身上下了多少投資,如今是討不回來了,只能為了減少虧損賭他一賭。再說,依福相現在受主上重用的程度,殺了他,有如斷了主上的右臂,相信主上暫時也無心思理會萬俟家。”

    七大家與鸞皇之間的關係非常微妙,這一點他們雙方都有心思,並且步步為營。

    分號掌櫃一陣喧嘩、討論,最後全都利字當頭,紛紛贊成東菊籬的話。

    “夫人所言甚是,此計可行。”

    “對,主公和夫人料事如神,從沒有出錯過,萬俟家也是靠他們兩人才能壯大到如此地步。”

    “有他們在,咱們萬俟家無論天子是誰,都不足以為懼,能長長久久的存續下去。”

    東菊籬媚眼如絲,睞向丈夫,露出與他相同的貪婪笑容。

    身為男人,他深謀遠慮;身為女人,她善用心計;身為萬俟家的主公和主母,他們對該做的事、該殺的人絕不手軟。

    商場如戰場,他們也是人們口中的衣冠禽獸。

    ※※※

    深夜,萬俟懿結束了另一個打盹會議,回到房內,只見一身素裳的妻子正在書案前調墨弄筆。

    “在寫什麼?”他來到東菊籬的身後,低頭一瞥。

    “窮心計,唯有我目光如炬。”

    嬌小的人兒和他一同念出上頭的字跡,繼而回眸,似笑非笑的睇視他。

    “好遠大的志向。”萬俟懿笑說,掩不去眸心的亮光。

    他的妻,真是不可思議。

    “這是在寫我志向遠大,臂攬金岳的丈夫。”東菊籬擱下筆,勾了勾唇。

    “怎麼就只有你瞭解我?”這是萬俟懿最高級的稱讚。

    她甜甜一笑,“能瞭解懿哥,是小菊的福氣。”

    他挑了張椅子坐下,她立刻送上溫熱的香茗,動作純然嫺熟,是六年的婚姻生活累積下來的經驗。

    萬俟懿沒有馬上舉起杯子,反而朝她伸出手。

    東菊籬沒有多想,把平時沒做過撥算盤以外的事情的小手擱進他的手中,接著在溫暖的掌心帶領下,坐上他的腿,任由他舉止像兄長疼愛小妹般捧著她寵溺的對待,如同剛結婚那時一樣,而這一抱就是六年。

    “今天多虧了你。”只手環上柳腰,萬俟懿這才終於找到喝茶的正確姿勢,端起杯子。

    思緒敏捷的東菊籬很快便明瞭他在說什麼,“我只是把懿哥想說的先說出來而已。”

    “但是沒多少人知道我在想什麼。”放下瓷杯,萬俟懿失笑,捏了捏她可愛的小鼻子,“你真是我的金算盤。”

    “那麼小菊會努力讓自己撥起來更順手、更響一些。”東菊籬笑著恭維,一如每次他期待的那樣。或者說,她認知裏,他會期待的笑容。

    “說說看,你想要什麼?等到事成之後,我讓人帶來給你。”修長的指頭在細緻柔軟的腮幫子上來回,萬俟懿狀似不經意的提起,難以估測的眼底閃動著兩團火炬,是長長的睫毛掩去了大部分的光亮。

    所謂事成,指的是刺殺福喜一事。

    雖然並不是由她去刺殺,但是幫忙說服掌櫃們功不可沒,才會換得他的大方賞識。這並不是第一次,她從不會拒絕,他也不喜歡別人拒絕。

    “那麼,小菊想要一支紫色的蝶形金釵。”

    萬俟懿眼眸一轉,“我的小菊想要的東西總是別出心裁,改天畫下來給我,好讓工匠看著做。”好讓他看看是否有商機可圖。

    他凡事向利益的這點心思,她又何嘗不懂?況且她也是為了展現自己明白他的心思,才這麼說的。

    “是。”東菊籬微笑的允諾。

    萬俟懿的手臂向上,將她按向自己,擁抱過後,低聲的說:“現在讓人來收拾收拾,時辰不早,你該上床了。”

    他拍了拍她的背,親自將她送上床,蓋好棉被,同時喚來家僕收拾。

    “你還要出府?”小手撫了撫被褥,東菊籬的眼裏沒有太多不舍,純粹就是順口詢問。

    打從今年年初,他已經好久沒睡在她身邊,看來是真的很忙。對她而言,想到的就這麼多,不會為丈夫只顧工作而吃味,也不覺得有必要。

    “家大業大。”萬俟懿聳聳肩,厚掌糾纏著她放在外頭的手,似乎沒打算立刻離開。

    東菊籬明白他是在等自己睡著,而她向來是個知他、懂他、為他的女人。

    “你愛我嗎?”閉上眼前,她例行公事的問。

    “愛。”他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吻,一如當年娶她入門時的表情。

    她滿意了,閉上眼睛。

    他依舊愛她。

    ※※※

    東廷蔚欲言又止,直盯著為了一個月一次的對帳工作而回家的女兒。

    從小在商場歷練,非常沉得住氣的東菊籬,即使有所感覺,也不會主動挑明瞭問,因為父親會這麼看她,通常是不好的事。

    “你最近……和主公相處得如何?”東廷蔚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一如往常。”她翻閱著帳冊,未經思考便回答。

    一如往常?這究竟算好還是不好?東廷蔚忖度。

    “那……你們何時打算生個孩子?”自家人不迂回曲折,他直截了當的問。

    東菊籬也懶得和他客套,乾脆不答腔。

    東廷蔚捺著性子等了一會兒,見女兒連敷衍都不願意,難免怒形於色。

    “當年主公是念在你年紀小,沒有動靜,可以理解,如今你都十九了,再不快點替萬俟家添香火,還能看嗎?”

    外頭的人都在傳他的女兒不能生育,雖然是個和萬俟懿同樣為商場老謀深算的老將,但是無法替萬俟家傳宗接代,實在是非常糟的事,而且……

    “孩子隨時都可以生,懿哥現在很忙,每晚都出府處理事情,我們根本沒時間。”她滿不在乎的開口。

    東廷蔚擰起眉頭,低聲喝道:“誰跟你說他入夜後還出府辦事的?”

    被父親奇怪的反應吸引,她抬起頭,“……自然是懿哥這麼說的。”

    “哪個人吃飽了撐著,不睡覺,陪他處理商事?”東廷蔚左邊眉峰不悅的挑了一下,“我聽說他都睡在別院的書房,你是不是哪里做不好,惹毛他了?”

    “怎麼可能?”彷佛聽見什麼好笑的笑話,東菊籬輕嗤一聲,“懿哥每天都說愛我。”

    東廷蔚瞥了女兒一眼,忽然起了個疑問。

    那反之呢?他的女兒愛萬俟懿嗎?

    “你怎麼沒想過他為何不回房?”

    “懿哥在忙。”

    “他碰過你了嗎?”東廷蔚問得更犀利。

    東菊籬一語不發。

    確實,萬俟懿從沒有碰過她,六年來,一次也沒有。

    但是,那又如何?他對她的興趣只有自己的商業頭腦,沒有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欲望也沒什麼不好,至少他找不到第二個她,否則怎麼會愛她?

    對,萬俟懿對她的愛,就是她能夠賺大錢的能力和手腕。

    東廷蔚似乎看穿了女兒的想法,念頭一轉,歎口氣,“小菊,你是爹最引以為傲的孩子,如此伶俐、如此靈敏,所以有些事你得再想想,別光讓七街八十鋪的事情蒙蔽了你的眼。你既為人妻,就得扶家持家,安定了家內,才能對外。”

    身為向利益看的商人,談情言愛總會誤了大事,他也不在乎女兒是不是愛這場利益聯姻下的丈夫。如果能愛,自然是好;倘若不能,那也無所謂……然而現在他真希望女兒能夠愛萬俟懿。

    至少她會出於愛,去想想萬俟懿不回房睡的原因,去思考怎麼樣才能贏得他的心,進而留住他的人,不讓任何人有機會插入他們之間,挑撥他們的感情。

    東菊籬的眼角略略上揚,將父親說的話前後思考了一遍,仍然不覺有何嚴重性,不過為了避免父親繼續嘮叨這件事情的重要性,於是許諾,“我會留住他在房裏過夜的。”

    ※※※

    溫暖的房內,大紅燈籠高掛。

    萬俟懿一踏進房間,先是頓了頓,深邃的眸子掃了眼梁頂上掛的幾個紅燈籠,把房內染成一片給人強烈感官刺激的顏色,然後才緩緩的轉向床榻上特地打扮過的小妻子。

    東菊籬穿著一身若隱若現的薄紗,橫躺在榻上,雙眸流露出不同于以往的溫順,閃爍著嫵媚的光芒。

    他不著痕跡的挑起眉頭,黑眸一凜,眸心竄過一陣暗火,就這麼盯著她,一句話也沒說。

    東菊籬亦然,腦子裏想的卻是如何誘使丈夫剝光自己。

    她不是個喜歡浪費時間的人,為了一舉達到期望的結果,特別請教過章台女子該如何誘惑男人,才明白原來男人並不可能沒有欲望,而是他們需要一些視覺上的刺激來助興。

    一直以來,她都仗著萬俟懿對她的疼寵,忽略了他也是個正值壯年的男人這一點。

    但是,他怎麼只是看著她呢?難道有哪里還做得不對?

    水眸悄悄的往下,溜過被紫紅色薄紗覆蓋的身子,東菊籬記得章台的那些女人都說她人美,皮膚和身材都是上等的好,如果去章台,一定能賺大錢……這麼說來,他沒道理只是看哪!

    她滿頭霧水,青蔥般的小指頭不由自主的拉平堆積在腰臀上的薄紗皺折,照那些女人說的努力展現自己的優點,繼而迎上他的目光。

    瞧見已經只能用“活色生香”四個字來形容的妻子,舉止自然的撫摸那側邊攏起的美好曲線,萬俟懿眼底的火光更加熾烈。

    東菊籬正好捕捉到,微微一愣。

    欸?是她的眼睛出問題,還是這屋裏的燈光不夠看清楚?

    剛剛他有一瞬間看起來……很……很不平常,而且很……熱。

    她不確定,卻覺得怕冷而要人加放的暖爐是多餘的,因為她忽然全身發燙。

    “穿這樣,不怕冷?”向前走了幾步,萬俟懿在桌邊坐下,露出淡淡的笑容。

    “不,房內很暖。”偏偏她分不清是暖爐暖,還是他看她的眼神太暖。

    怦怦、怦怦……奇怪,她怎麼好像聽見小鳥兒初次振翅的聲音?更奇怪的是,那個聲音怎麼好像是從她胸口傳出來的?

    “是暖了些。”他意有所指的看向頭頂上那些大紅燈籠,只是坐著,似乎還是沒有撲向她的欲望。

    東菊籬暫時壓下心窩怪異的聲響,提著不過是塊布的薄紗,動作靈巧的下了床,往他走去,如同往常倒了杯水。

    她沒有參考那些女人說的下春藥的方式,畢竟他是她的夫,他們已經結婚六年了,又一起為家族努力,自然有股羈絆和感情,不需要用藥。

    萬俟懿連看也沒有看瓷杯一眼,更不懷疑,接過就喝下,目光未曾片刻離開過她。

    她沒想到他沒有讓自己坐到他的腿上,一股淡淡的失落感莫名的升起。然而她隨即想到應該是因為今晚不同於平常,所以他才忘了。

    要不,他怎麼會一直盯著她?

    這代表丈夫還是動搖了。

    東菊籬暗自得意,軟綿綿的柔荑擱在他的手臂上,吐氣如蘭,“懿哥,今天晚上你能不能陪陪小菊?”

    萬俟懿的視線短暫落在那只白裏透紅的小手上,維持一貫的淺笑,“我的小菊天不怕,地不怕,更甭提怕黑了,這會兒怎麼會需要我陪呢?”

    “那是因為……人家怕寂寞嘛!”東菊籬照著那些女人傳授她的說詞,不忘加上撒嬌的語氣。

    霎時,黑眸的亮光比暖爐還燙人。

    不是很懂萬俟懿眼神傳達的意思,但是她盡責的照著女人們說的,偷偷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然後乘隙坐到強壯的長腿上,半倚半窩的靠著他,嬌滴滴的說:“懿哥最近都在外面忙著,小菊一個人睡呀睡的,夜半總是會被冷醒,無論放再多暖爐也沒用……”

    把話點到為止,剩下的任由他去幻想,這才是女人該有的柔軟手段。

    可是……怎麼好像越來越熱了?

    若不是正在進行“誘夫大業”,她真想用手煽涼,不然她好像靠在一個大型火爐上,快被他的體溫烤昏了。

    怪怪,懿哥以前就這麼燙嗎?

    東菊籬的疑問並沒有佔用腦袋瓜太久的時間,因為萬俟懿的聲音很快又蓋過她的思緒。

    “聽到小菊這麼說,我還真得反省了。”他作勢起身。

    沒有他的健臂環抱,她連忙退開,心底一突。

    這是他第一次沒在喝茶的時候抱她,為什麼?

    萬俟懿像是沒發現自己的不對勁,走向床榻,在床沿坐下,然後拍拍身旁的位置,“過來。”

    雖然還有疑惑,不過一想到今晚十分特別,她猜想他大概也有一樣的感覺,才會和平常不同,於是優雅的走到他身邊,慢慢的坐下。

    他脫下黑靴,揚眉淺笑,然後抱起嬌軟的她。

    東菊籬暗自竊喜,有種終於達成目標的滿足。

    接下來,只要張開雙腿,洗好脖子……不,只要等他壓上自己就成了。

    然而她等呀等,那些女人說過的事一件也沒發生,他除了讓自己背對著他,然後抱住,就什麼事也沒有了。

    是這樣嗎?

    這樣的情況不對吧!

    一股遺憾和莫名的不悅湧上心頭,她不依的在他懷中轉身,仰起頭,正對著他相較于其他男人稍微尖了些的下顎,她後退了些,為了看清楚他的臉,才好說話。

    萬俟懿無法確定懷中的小女人是不是故意的,軟玉溫香的軀體在他的身上又磨又蹭的,小小的手還主動環上自己的腰,雙腿糾纏著他的,彷佛不希望他離開。

    “怎麼了?”他問,聲音有些沙啞。

    東菊籬連忙挨著他,身子往上挪,挪至四目相對的高度才停下來,唇瓣微噘,軟著嗓音問:“懿哥難道不想要我?”

    她不想再耗下去了,畢竟明天還得早起上分鋪去巡察,對他們兩個而言,能快就快,時間可比金錢。

    早就料想到她是為了這件事“努力”到這步,也已經被她逼得渾身燥熱的萬俟懿,很快的收斂笑容,接著放開她,走下床,從鬥櫃裏取出一本精緻的書,走回床前,遞到她的面前。

    儘管一臉困惑,東菊籬還是坐起身,接下書籍,翻開一看,雙眸突然睜大,但是接著看下去。

    裏頭是一張張動作誇張的春宮圖,當然,那些女人也早就給她看過一、兩幅示意圖,只是並沒有萬俟懿給她看的如此重口味。

    這意思是必須這麼做嗎?

    她真的有辦法承受只用兩手撐在地上,頭下腳上,雙腿岔開,任由他……總之,她不認為自己做得到。

    東菊籬秀眉緊擰,不由自主的說出一句話,“好難看……”

    萬俟懿揚起眉頭,黑眸裏頭的烈火迅速消退,卻換上另一種令人費解的眼色,緩緩的靠坐到她身後,低聲的說:“所以了,小菊確定要跟我做這事?”

    她放下書籍,百般無奈的瞥了他一眼,眼神說明她並不想,也不是自願的。

    這令他的眼神更加幽暗、複雜。

    “懿哥難道不想?”她沒忘記重要的還是他的感覺和想法。

    從容悠然的男人嘴角微勾,又把她擁進懷中,親了親粉額,“我只要小菊開心就好。”

    東菊籬揚起如同往常的甜膩笑容,倒頭窩進他舒服溫暖的懷裏。

    她就知道,懿哥是疼她的。

    萬俟懿則抱住她,回到方才的姿勢,兩人相擁而眠。

    “丫頭,以後別再想這些了,我們有我們的步調,等你能接受的時候再來,何時都不遲。”他輕撫著那頭滑順的發絲,嗓音柔和溫醇,像在哄她入睡。

    “嗯。”背對著他,東菊籬漸漸沒了笑容。

    不知怎地,冷靜下來想過後,有個怪念頭浮現她的腦海──

    他……應該不會是在逃避她吧?

    ※※※

    “小菊,你怎麼有空來?”

    前陣子才出嫁的萬俟泰匆匆走進夫家小巧別致的亭閣裏,見到二嫂東菊籬的身影,隨即揚起甜美的笑容。

    “泰兒。”東菊籬起身,擁抱了下比她小兩歲,像妹妹又是閨中密友的萬俟泰,笑說:“就像你說的,剛好有空,就來了。”

    “是這樣嗎?”懷疑的睞向東菊籬,萬俟泰很瞭解她。

    這個和兄長一樣以壯大家族為己任,吃下整個天朝為目標的二嫂,可不是說有時間就有時間的。

    東菊籬笑而不答。

    萬俟泰拉著她坐下,早已吩咐過的家僕適時的送上茶點和茶。

    “吃吧!這都是你最愛的東西。”萬俟泰把茶點全推到她的面前,只留下一盤酸梅在自己的眼前。

    東菊籬拿了些甜糕,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只吃酸梅,忍不住發問,“你不覺得酸嗎?”

    萬俟泰忽然擱下酸梅,抿了抿唇,看得出來有些緊張。

    放下客套性的咬了一口的甜糕,東菊籬靜靜的瞅著她,等待下文。

    好半晌,萬俟泰終於做好心理準備,深吸一口氣,露出有些害臊又歡喜的笑容,“我……有喜了。”

    匡啷!

    東菊籬正舉起的杯子忽然松脫手中,還好只是落在桌上。

    一旁伺候的侍女立刻上前,清理桌面。

    “很難得看見你這麼不小心。”萬俟泰擰起眉頭,取笑道。

    “對不住,我聽見你有喜,太開心了,一時激動。”東菊籬從容不迫的揚起為她開心的笑容,同時輕拍她擱在桌上的手。“怎麼沒捎個消息回去給你哥哥?這麼大的事情,應該告訴他的。回頭我讓人張羅一些會用上的東西送來給你,如果需要什麼,千萬別客氣,儘管告訴我……”

    “慢、慢。”萬俟泰好笑的舉起手,打斷她的話,“慢一些,你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堆,我都快昏頭了。”

    東菊籬擴大笑容,“我太為你高興了,忍不住。”

    “我知道你會為我開心。”萬俟泰坐近她一些,露出理解的表情,“但是我也瞭解你八面玲瓏、恭維人的本事,所以……你心不在焉的原因是什麼?”

    在瞭解自己的人面前,東菊籬發現要掩飾自己心有旁騖實在有些困難,畢竟她也和萬俟泰相處了六年。

    “……也沒有,我只是在想,你嫁到淩家才多久,竟然已經有喜了……”她話說得有些吞吐。

    萬俟泰懂了她的心思,因為最近常聽見有人談論她不能生子的傳言。

    “這其實也不能急,大夫跟我說過,有時候該來的就會來,急不得的。”

    “但是……他並沒有碰我。”東菊籬淡淡的說。

    “什麼?”這下子萬俟泰也難掩詫異,“你的意思是,二哥從你們成親後到現在,都沒有對你……手來腳去?”她斟酌著用詞。

    “例如哪些?”東菊籬自嘲的問,“懿哥會吻我,會抱我,非常疼我,也每天都說愛我,但是那件事,他一次也沒做過。”

    她本來是不在意的,或許該說到現在也沒怎麼在意,只是想到萬俟懿可能在避著她,一股不確定的感覺便悄悄襲上心頭……也許她現在還得他寵愛,若是因為這一個小小的點,而讓她逐漸失去一切,豈不是得不償失嗎?

    所以她必須明白他的想法,卻不知道從何下手,越想越心煩,才會來找萬俟泰談談。

    “那……二哥有說什麼嗎?”

    “他說我們不需要急,慢慢來就好。”東菊籬的眼眉浮現一絲煩躁。

    萬俟泰原本想說什麼,忽然一個念頭竄過,話鋒跟著一改,“聽了這些話,你有沒有什麼感覺?”

    如果是一般女人,都會著急的吧!

    “什麼感覺?”東菊籬望著她,一臉不解。

    萬俟泰也回她相同的表情,“既然沒有感覺,你為何在意?”

    “因為我不想失去他。”東菊籬想了下,“因為我愛他。”

    “所以你是發自內心想為二哥生個孩子?”萬俟泰的問題有些怪異。

    “因為有這個必要。”東菊籬即刻回答。

    這個孩子是她能繼續愛萬俟懿的羈絆,這是她想了好幾天得到的答案。

    萬俟泰沉默了片刻,“我不太理解你對愛的定義。”當然也不瞭解二哥的,但是在眼前的人是東菊籬,所以她想至少應該從她先理解起。

    其實從以前她就一直覺得二哥和二嫂的“愛情”有些不協調的地方,當然,不是說他們人前人後是用不同的相處模式,相反的,二哥在別人的面前疼東菊籬多少,在背後只會加倍的疼她,可是他們的愛,有種僅僅言及表面的感覺。

    她相信二哥是愛東菊籬的,然而是愛她的能力,還是愛她這個人,總覺得有待商榷。同樣的,東菊籬也給她這種感覺。

    “愛就是理解對方,給對方需要的,幫助對方任何事。”東菊籬想也不想的回答。

    對她而言,愛最清楚的定義就是為他所用。

    萬俟泰聽了,也不能說她的想法有錯,於是換了個方式問道:“那麼你覺得二哥對你的愛呢?是屬於哪一種?”

    如果是六年的夫妻,這種問題應該不難回答吧!

    “他愛我能為他分憂解勞,愛我能替他賺大錢。”東菊籬回答得一點也不猶豫。

    沒錯,這也是她的感覺。萬俟泰暗忖。

    但是,真正的愛不該是這樣的吧!

    東菊籬徹底搞錯愛的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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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08:23: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金嶽的秋季,早已吹起寒風。

    東菊籬喜歡這樣的天氣,在這個午後難得的休憩時間,她躲在別院的亭閣內打盹……

    至少萬俟懿看到的時候是這樣的。

    跨著沉穩的步子,徐徐踱到點著腦袋打瞌睡的小妻子面前,他淡雅的俊容上閃爍著柔和的光芒。

    他在她身邊坐下,扶住小巧的肩膀,讓她躺在自己的腿上,睡得舒服些,隨後長指沿著粉嫩的肌膚,反覆摩擦,流連不去。

    她真的很小,雖然已經十九歲了,個子和其他同年齡的女人比起來,約莫矮半個頭,實在很難想像對上一干派頭身形都比她高大許多的金嶽商賈,是哪里來的勇氣站在他們的面前,還要和他們議價論事。

    每當想到這點,萬俟懿便會感到不可思議,看著她的眼神也多了贊許的溫柔。

    他欣賞、佩服,也喜歡聰明的女人,東菊籬是他一眼便挑上的完美佳人。

    他浸淫在思緒中,帶繭的指腹來到水嫩的唇兒,以指尖感受那女性豐潤的觸感。他吻她,但是從沒越出眉毛以下的範圍。

    微微噘起的唇瓣不一會兒便被揉得紅亮腫脹,看起來極為誘人,萬俟懿不由自主的加重力道,像是想藉此消除某種欲望……親吻她的欲望。

    “唔……”不堪其擾,東菊籬蠕動嬌小的身子,同時在他的腿上蹭呀蹭的,尋找不會被打擾,能睡得安穩的位置,軟綿綿的小手還在頰畔揮呀揮的。

    黑眸閃過有趣的光芒,但是捨不得吵醒她,萬俟懿緩緩的移開手,掌心隨意擱在她細弱的手臂上,隨即頓住,注意到自己的指尖就在離那女性香馥的豐盈不到一節指頭的地方,腦海裏因此有了些許異色幻想。

    偉岸的身軀陡然震動,他高挺的額頭浮現克制的薄汗。

    利刃一般的欲望刺痛全身上下,那長年掛在臉上的雲淡風清,以及面不改色的自信,幾乎在肉欲之下潰不成軍,連同不動如山的理智也搖搖欲墜。

    深吸一口氣,鼻尖儘是她誘人的香氣,他又忙不迭的放淺鼻息。

    萬俟懿動也不動,維持僵硬的坐姿好半晌,才壓抑的移開手,去碰那為了得到而耗費許多工夫,現在卻已經完全引不起興趣的書卷,慢吞吞的翻開,強迫自己把目光凝聚在文字上。

    又花了好久的時間,他才翻頁。

    睡夢中的東菊籬感覺半邊臉頰的溫度越來越高,忍不住翻身換個姿勢,沒想到這次換成棒狀的物體抵著另一邊面容,不管怎麼睡,好像都找不到舒服的位置。

    緊閉雙眼,眉頭不耐煩的蹙起,她往後退開,卻無法在熱度和凹凸不平中選一個忍受,於是越退越後面,越退越出去,忽然腦袋下一空,開始下墜……

    還以為是夢的她猛然驚醒,才發現自己的腦袋被一隻厚實的掌心接住,才沒從椅子上摔下去。

    “懿哥?”迎上似笑非笑的深眸,她疑惑的眨了眨眼。

    “作了什麼夢?這麼不小心。”萬俟懿寵溺的取笑她,然後把她的頭重新挪回膝上,正陷入天人交戰。

    即使意志力堅強如他,在欲望面前卻像個青澀的毛頭小子,連睡著的她都能輕易的挑逗他。原本要是她還睡著,他會暗笑自己,如今妻子醒了,他可笑不出來,一心只想著讓下身的火熱速速消退。

    “你怎麼會在這裏?”感覺到夢裏的燥熱,東菊籬發現熱的原來是萬俟懿,但是她又不想放過這個能展現小女人姿態,對他撒嬌的機會,於是繼續賴在他的身上磨蹭,揚起甜甜的笑容。

    萬俟懿短促的瞥了她一眼,緊接著就把目光移回書卷上,“看小菊睡得那麼熟,我也想休息一下。”

    突然,有股淡淡的失落盈上她的心頭。

    若是以前,她會靜靜的不吵他,但是和萬俟泰談過後,她變得在意。

    我從以前就覺得小菊你和二哥有點奇怪……你們會對彼此怦然心跳,在見不到面的時候非常渴望見到對方嗎?

    腦海裏回蕩著萬俟泰的話,她想了兩天,仍搞不清楚她的意思。

    萬俟泰指稱他們之間的愛和別人不同,雖然不能說有錯,但是跟她認為的很不一樣,因為萬俟泰說,雖然她的婚姻是他們一手決定主導的利益聯姻,但是在成親之前,她就對自己的夫婿有好感,每當他來家裏看自己時,她都會特別欣喜的打扮自己,並且坐立不安的等待他的到來。

    當他出現在面前時,她會害羞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又努力的想聽清楚他在講什麼,偏偏心跳聲在耳膜鼓動著,每次都讓她好懊惱。

    聽說一直到現在,萬俟泰對夫婿都還是有同樣的感覺。

    東菊籬於是自問,從嫁給萬俟懿到現在,自己是否曾經有聽不清楚他說的話的時候?

    答案是否定的。

    她怎麼敢漏聽他說的話?甚至每次他開口前,她就已經豎起耳朵,等著聽他有何吩咐,在他的面前,她向來得保持腦袋清醒,還要揣摩他的想法,哪有時間同萬俟泰那樣自顧不暇?

    但是,這樣也不能說他們的愛就有問題。

    只是她開始起了疑惑而已。

    偏偏她又是個不喜歡有問題不能解決,一直擱在心上的人,否則就會忍不住拿出來反覆思考,佔用腦袋的空間。

    思及此,東菊籬決定照萬俟泰的建議,問問那個每天都會問的問題。

    她先舉起手,摩擦他輕撫自己發絲的手臂,吸引他的注意力。

    然而萬俟懿並沒有看她,只是拍了拍螓首,安撫道:“乖,再睡一下,晚膳前我會叫醒你。”

    她發現自己竟然覺得他在敷衍而心生不滿,難得違抗他的話,抓住他的手臂,停止那溺愛的舉動。

    “懿哥,你愛我嗎?”

    “愛呀!”萬俟懿一如往常,薄唇微抿,目光還凝聚在書本上,態度和以前並無不同。

    對啊!明明沒有不同,為何她就是覺得哪兒不舒坦呢?

    難道真像萬俟泰說的,他們的愛太奇怪?

    “不,不是這樣……”東菊籬低喃,同時離開他的身上。

    壓在腿上的重量一輕,他終於有反應,揚起美目,“什麼?”

    “沒事。”她搖搖頭,然後跳下椅子,略顯匆忙的說:“我去找泰兒。”

    萬俟懿並沒有阻止,淡淡的開口,“等會兒,我讓人把準備好的用品,一併給你帶過去。”昨夜他從她口中得知萬俟泰有喜的事,今天已經讓人準備好祝賀的禮品。

    “好。”東菊籬靈巧的福身,打算去換件衣裳。

    這時一名小廝急匆匆的趕來朝他們兩人躬身斂禮“主公夫人剛剛大夫來過確定三夫人有喜了。”

    東菊籬一聽,神情微愣,一股不安隨即排山倒海的襲來。

    她向來對排行在萬俟懿之下的萬俟孝的妻子何靚感到頭大,因為一開始身為萬俟家表親的何靚便曾吵鬧過非萬俟懿不嫁,即使是妾也無所謂,最後是萬俟懿做主,讓弟弟萬俟孝迎娶何靚,事情才告一個段落。偏偏嫁給萬俟孝後,何靚還是時常對萬俟懿獻殷勤,企圖爬上他的床,讓她為了防何靚,多件事操心。

    想不到……現在連何靚都有喜了。

    “小菊,晚些去泰兒那裏,先跟我到孝那兒去恭喜他們。”萬俟懿波瀾未興的囑咐。

    “好。”東菊籬自然不可能違抗他。

    “今天送到前廳的東西,替我送去給淩家。”萬俟懿又吩咐。

    當小廝領命退下後,他起身來到她的面前,她不由自主的攀住丈夫的手臂,換來他一陣安慰的拍撫和溫柔的笑容,兩人相偕前往萬俟孝的院落。

    萬俟孝的院落聚集了許多萬俟家人、家僕和附近最快得到消息趕來的掌櫃東家們,全都是前來表示祝福的。

    當萬俟懿和東菊籬這對金岳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夫妻出現在院落前頭時,還圍在外頭等著進去,以及早在裏頭不肯出來的人,紛紛退下,讓出一條路給他們通過。

    被簇擁在床前的何靚一見到萬俟懿,竟揮開一旁的丈夫萬俟孝,驚喜的嚷道:“表哥,你終於來了。”

    不知怎地,東菊籬的腳步頓了下,下意識的抓緊萬俟懿的衣袍,像是怕他就這麼被何靚給喚去。

    萬俟懿握了握柔荑,垂下頭,嗓音低沉的輕聲說道:“乖,咱們該去祝賀。”

    她驚覺自己差點在眾人的面前失態,不慌不忙的為自己圓場,以同樣的音量答腔,“當然。”

    黑眸先是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隨即被滿意取代,他牽著她,來到萬俟孝夫婦面前。

    “接下來要辛苦你了,弟媳。”萬俟懿笑說,自然流露出當家的威儀氣度,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

    “沒問題,我會努力生個白白胖胖的兒子,讓表哥驕傲。”何靚的眼裏只有萬俟懿,看也不看自己的丈夫一眼。

    萬俟懿含笑未語。

    佇立在丈夫的身後,東菊籬很難解釋喉頭那股不是滋味是怎麼回事。

    往常何靚當著她的面對萬俟懿示好,頂多讓她感到好笑有趣,並能飛快的反應過來,該如何處理才不會壞了家族的平衡,使其他人尷尬,也不讓何靚繼續無視她這個嫂子,然而今天她卻連一句四兩撥千斤的話也想不出來,只覺得何靚非常礙眼。

    是因為她懷了身孕,自己還沒有的關係嗎?

    “小菊,你不是有話要告訴弟媳嗎?”等不到妻子說些好聽的話,萬俟懿回頭望著她。

    承接到丈夫的眼神,東菊籬回過神來,向前一步,彎下腰,牽起何靚的手,露出親近的笑容,“這是萬俟家的第一個孫子,靚兒好福氣,以後需要什麼,儘管告訴二嫂,讓我為你張羅。”

    何靚終於轉向沒有好感的東菊籬,揚起盈盈笑容,“真的什麼都可以嗎?那我要懿……”

    “你夠了。”始終悶不吭聲,即使被妻子推到一旁也不反抗的萬俟孝跳出來,打斷妻子口無遮攔的要求,看向東菊籬,“二嫂,她因為太開心了,講話比較不經腦子,你別同她一般見識。”

    東菊籬鬆開何靚的手,微笑的說:“怎麼會呢?靚兒現在該是萬俟家人人捧在手心的寶,你千萬別罵她,要好好的疼她才是。”

    “二嫂說得是。”萬俟孝在床沿坐下,同時瞪了妻子一眼。

    何靚使性子的回給他不爽的眼色,氣衝衝的倒回床榻上,背對著所有的人。

    “看來弟媳累了,讓她休息吧!”

    聽到身為大家長的萬俟懿這麼說,所有的人魚貫的走出去。

    東菊籬站在他的身後,等待一同離開。

    沒想到萬俟懿轉過身子,望著她,“小菊,你先回去,我和孝有些話要說。”

    不由自主的瞥了床上的人影一眼,她忽略想要反抗的念頭,順從的福身,然後跟著其他人一起離開。

    才剛踏出院落,她耳尖的聽見一些無法確定是誰在說,但是難以忽略的話語,不自覺的放慢腳步。

    “除了公子非在皇城當質子,尚未娶妻,公子孝的靚夫人和出嫁的泰小姐都已經有了好消息,就差菊夫人了。”

    “聽說她不能生。”有個聲音壓得更低。

    “難怪主公現在都不回房,約莫是明白這點,對她失望吧!”

    “不是說主公又回房去了?”

    “可是仍然一點消息也沒有。”

    “也許再過一陣子就有了。”

    “希望最好是那樣,不然的話,萬俟家就只能靠靚夫人了。”

    “是啊”

    突然,有一個人加入討論,口氣有些急促,“喂,你們聽說了嗎?主公現在正在和公子孝閉門長談。”

    “是該好好的討論一下,畢竟靚夫人肚子裏的孩子將來可能得過繼給主公,成為萬俟家的繼承人。”

    “也許會直接將靚夫人納為妾。”

    “主公不會做這種事的,那太對不起勞苦功高的菊夫人,而且靚夫人是公子孝的妻子,有違倫理。”

    “當初真該建議主公納靚夫人為妾,如此一來,主公就有持家有方的菊夫人,和能確保香火的靚夫人了。”

    “現在納妾也還不遲,興許是該找機會向主公提上一提了……”

    後頭的話越說越小聲,然而走在眾人之中,東菊籬卻感覺到所有的人用異樣的眼光不斷的打量自己,偏偏她一抬頭,又沒能逮到任何一個。

    得知何靚有身孕時的不安逐漸加深,這次她明白個中原因——

    她會失勢!

    那一日吃飽飯,萬俟懿就在東菊籬的堅持下回房。

    看見和不久前一樣的大紅燈籠配冶豔美人,他幾乎歎息。

    但是她完全不給他拒絕的機會,等他一進來,來不及披上薄紗,只有鬆開領口,露出一段美好頸線的她,餓虎撲羊一般貼了上去。

    “懿哥,抱我。”她目光堅定,語氣認真嚴肅,完全不是開玩笑。

    深眸一黯,萬俟懿的一隻手不能克制的環上小蠻腰。

    如願讓他抱住自己,細白的腿兒立刻勾住他,並且上下磨蹭結實的後腿,東菊籬幾乎整個人攀上矯健的身軀,雙手勾繞著丈夫,嬌嫩的開口,“拜託,別拒絕我……”

    不能再拖下去,否則就如同家族裏的人和掌櫃們所說的,他將會納妾,到時候她很有可能會失勢,被打入冷宮。

    她不能落得那種下場!

    假如自己失去萬俟懿的寵愛,那麼連帶她的家族,傾靠她的人都會被連累,所以這是絕對不能發生的事。

    “小菊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萬俟懿的另一手撥開她如瀑布般潤順的黑髮,目光如玉。

    “沒錯。”她頷首,眼底一片毅然。

    “那麼回答我一個問題,”他的語氣悠然,曲起長指,來回輕擦她細緻的肌膚,“是因為弟媳的關係,還是有其他原因?”

    東菊籬想也不想,立刻回答,“小菊是因為深愛懿哥,所以想替懿哥生個孩子。”

    這些話都是萬俟泰說過的,如今她照本宣科,一定不會有錯。

    萬俟懿眼底隱隱約約的火光因為她的回答而飛快消退,最後只留下高深莫測的深沉。

    “改天吧!我今天累了。”他拍了拍她的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雙眼回避了她的視線。

    她抿了抿唇,不懂自己哪里出錯,可是她不能再放過這次機會,至少必須弄懂他不願意抱她的理由。

    思及此,她放鬆衣袍,滑膩的腿兒從未著絲裙的袍下竄了出來,並且直往丈夫的兩腿間頂,還不住磨蹭,一舉一動都照著章台那些女人教的做,就是希望點燃他的欲望。

    萬俟懿失斂笑容,只剩眼角微微上揚,“小菊,我說我累了。”

    “懿哥不用動,我來服侍你就好。”東菊籬主動把他推上床,開始拉扯那紫紅色的袍子,小手探向褲子裏,不見矜持及害臊,一副未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堅決模樣。

    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的女人。

    萬俟懿躺在床上,任由她拉扯,眼裏全然沒有欲火,徒剩冷靜且清晰。

    她幾乎把他剝光,尤其是下身,但只在圖上看過,而且從來沒有人清楚的畫出男人的那話兒,她忍不住對那詭異的形狀起了不舒服的反應。

    那些女人說,首先要讓它站起來,不過,那是什麼意思?這樣算嗎?

    望著眼前似乎是“垂頭喪氣”的玩意兒,東菊籬照著女人們說的話,摒除心中的反感,舔了舔掌心當作潤滑,接著握住,如天鵝絨的觸感是一種從來沒摸過的感覺,但更令她訝異的是,那東西好像有意志,逐漸在她的手中變大、挺立,並且熱燙、跳動。

    老天!它真的“站起來”了。

    原本以為自己夠有耐力,再加上她那番顯而易見的謊話,他不會對她有反應……至少今晚應該如此,怎知她不過是握著自己,那毫無節操觀念的好兄弟就背叛了他的意志。

    看見她驚詫的神情,萬俟懿的一雙利眸閃過少見的不悅,終於坐起身,制止她。

    “小菊,”他抓起那握著自己的分身便愣在那兒,動也不動的小手,薄唇輕啟,“我真的累了,改天好嗎?”

    累了?

    但是她才剛剛喚醒它……

    章台的女子們說,只要它站起來,就有機會有孩子了,她怎麼能錯過?

    東菊籬往他爬過去,早已松脫的衣袍隨著動作而慢慢褪下,白皙無瑕的皮膚露了出來,香馥的軟丘也跳出袍外,但是她一點也不在意,反過來拉起虎掌,往自己的身上探。

    多說無益,她決定不再給他說話的機會,只管做就是了。

    “小菊。”這下他是真的沉下聲,表達出不悅。

    東菊籬抬起眼眸瞅著他,流露出不解的眼神。

    “我累了,不想再談這件事,好嗎?”萬俟懿不容置喙的抓開她的手,不管被挑起的欲念,穿上褲子和衣袍,下了錦榻。

    精巧的秀容閃過一抹挫敗,她幾乎認為自己不可能說服他,而被焦急的失望逼出幾滴淚,不過很快的抹去,重新振作,抓起被子蓋住自己,才可憐兮兮的求情,“別走,懿哥……是小菊錯了。”

    站在離錦榻幾步距離外的萬俟懿停下腳步,片刻才轉身。

    “不,錯的人是我。”

    他坐回床沿,抱住泫然欲泣的小妻子,眸心卻隱含著一絲冷意。

    和他相擁,把下巴擱在寬闊的肩胛上,東菊籬令人憐惜的表情也退去,滿臉思慮。

    把錯歸在自己的身上,她就動不了他,這招的確是高明,若是她在和人談生意的時候,也會這麼用。

    從何時起他竟然把商場上的那套拿來用在她身上?又或者以往是自己沒注意,他一直都用這套來對付她?

    這麼多年來,她頭一次發現自己並不是真的瞭解他,而且越來越糊塗了。

    萬俟府的偏廳,此刻聚集了不少人。

    雖然沒有往常來得多,但是聚集在這裏的都是萬俟家最重要的族人,以及幾位大分鋪的掌櫃。

    正中央站著一個身穿輕甲的年輕男子,他露出陽剛自信的笑容,把右相福喜的腦袋呈上。

    不少掌櫃和族人因為那凝結了慘死的驚懼面容而別開眼,但是萬俟懿沒有,站在他身旁的東菊籬亦然。

    “做得很好。”萬俟懿讚賞著家族從以前就一直豢養到現在的傭兵隊。

    為了讓萬俟家無論在商場還是戰場,盛世或亂世,都能屹立不搖,他們自然還是有傭兵護家。而且萬俟懿十分明白,兵在精,不在多,所以他的傭兵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傭兵永遠為主公盡犬馬之勞。”年輕男子拱手。

    “下去吧!”萬俟懿摒退了部下,並迎上對殺宰相這件事仍有存疑的人們,“這下,還有人有疑惑嗎?”

    “哪有什麼疑惑?主公作的決定,咱們都贊成。”事成後立刻見風轉舵,這也是商人最會做的事。

    “很高興七街八十鋪都對懿如此信任。”萬俟懿微微點頭。

    東菊籬親自替他們倒茶,以顯誠意。

    “夫人客氣了。”一名掌櫃向她道謝。

    “不會,大家都是為主公做事,毋需言謝。”東菊籬笑了笑。

    “有夫人如此全心全意的侍奉主公,主公真是好福氣。”掌櫃的目光在那張清麗雅致的秀容上流連著。

    東菊籬明白自己的美色向來是談生意時的利器,也不介意讓人多看幾眼,因為他們都知道她是金嶽之主的妻子,不會逾矩。

    注意到她稍微停下動作,萬俟懿將她和那名掌櫃的互動都看在眼底,溫淺的眸光微微斂下,掂了掂袖袋裏輕盈的重量,若有所思。

    自從那日之後,她不知道是出於不好意思,還是其他原因,總是有意無意的避著他。不能否認,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所以她的回避是非常難以察覺的。她的語氣沒有不同,該做的事一件也沒少,同樣笑容滿面,只是偶爾會發現她的眼神閃避,而且無論在府裏還是府外,要碰到她是越來越難了。

    他想是自己的拒絕傷害了她,但是……他還沒打算要碰她,至少目前還沒。

    萬俟懿只用了三分心思和眾人談笑風生,沒多久便送走所有的人,獨留妻子下來。

    東菊籬親手為他泡了壺熱茶,然後送到他的面前,始終維持甜美的笑容。

    “過來。”萬俟懿說,等她坐上自己的腿。

    “這裏是房外。”她彎著眼提醒。

    為了維持他的威嚴,他們有共識,在房外不會有太親密的舉動,在其他人面前,她也都稱他一聲“主公”。

    “現下沒有人,是不是?”調皮的眨了眨眼,萬俟懿主動示好,算是道歉。

    害怕又被拒絕,東菊籬有片刻不確定自己是否該接近他,隨即又想到該做的就是聽他的話,尤其是在他不願留種給她的時候,她禁不起任何意外引來兩人間羈絆的破碎,於是她聽話的坐上去。

    抱著可愛的妻子,萬俟懿將放在袖袋中許久的東西拿了出來,是照她的設計圖打造而成的紫色蝶形金釵。

    東菊籬一見到,潤順的眸子難得閃爍著喜悅的光芒。

    “我請工匠做了點改變。”觀察她歡心的表情,一股暖流沖淡他眼底的笑意,散發出更真實的心情。

    他動手解開金釵兩股間的小暗扣,頓時成為對稱的兩半紫蝶。

    她難掩驚喜,讚歎的說:“做得真好。”

    萬俟懿笑著將金釵插在她繁複的髮髻上,“喜歡嗎?”

    “懿哥送的東西,我都喜歡。”她是真心的。

    以往收到他送的東西,泰半是她開口要求的,雖然喜歡,卻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開心到不行,尤其是他親手為她簪上金釵的瞬間,她又有被疼惜的感覺。

    他的動作是那麼溫柔……

    是以,東菊籬忍不住又問了,“懿哥,你愛我嗎?”

    “愛。”他的深眸更暖了些,目光幽暗,笑著說出六年不變的答案。

    東菊籬的心頭微微顫動,仔細觀察他的表情,垂眸,浮現羞澀的淺笑。

    萬俟懿的眼睛瞬間黑得發亮,仿佛看到稀世珍寶。

    他發誓,永遠都會記得她這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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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東菊籬戴上那在金嶽,乃至整個天朝,都無人擁有的紫色蝶形金釵,在金嶽城裏走動不過一天的時間,所有的年輕姑娘家都在問能不能買得到。

    “就快了。”她一律這麼回答。

    沒想到當晚回府一問,萬俟懿竟說世上僅此一對,永遠不會再有第二。

    從那之後,她的心情一直都處於飄飄然的狀態,談起生意特別俐落。

    一個月後的某天,東菊籬在茶館內招待遠從帝京少陰來的東家,還請來戲子作戲,氣氛非常熱絡,她也看戲看得入迷,不斷和其他人一同哈哈大笑。

    “菊夫人。”

    忽然有個聲音在後頭響起,打斷了她看戲的專注。

    東菊籬分神,一見來人,立刻熱情的說:“胡東家,快請坐。”她同時注意到胡東家身後那個年輕女子,年紀可能……和她差不了多少。

    “菊夫人,這位是淺荷,我的幹女兒。”胡東家替年輕女子引見。

    “原來是義女,方才在酒宴上,胡東家應該大方的向大家介紹,我看到許多東家都忍不住直瞧淺荷姑娘。”東菊籬讓人多上了兩個位置,視線在淺荷身上打量片刻。

    這是個男女平權的時代,女子從商做官並不稀奇。

    這位少陰來的胡東家此番既然會特地帶幹女兒來,想必是有意為她打通人脈……要不就是來找夫婿的。

    胡東家朗笑了一會兒,“我這個幹女兒可有脾氣了,她不喜歡我隨便替她找人,非要自己慢慢挑。”

    東菊籬猜想是後者,客套的說:“淺荷姑娘如果有那個意思,不妨說說你的條件,我可以替你留心。”

    依淺荷的花容月貌,確實有本事挑剔。

    “淺荷先謝過菊夫人,不過此番前來是來學習的,成親這等大事,暫時先擱著吧!”淺荷人如其名,淺雅恬淡,有股金嶽這裏少見的帝京人氣質。

    難道是前者?東菊籬更改預想,卻帶有保留。

    “把終身大事擺在商場學習後頭,淺荷姑娘好抱負,小菊忒是欽佩。”

    “菊夫人過獎。”淺荷抿唇頷首。

    “唉,我這幹女兒一心想替我分憂解勞,聽聞菊夫人為萬俟家所做的事蹟,便要我這趟無論如何都要帶她來,並將她引薦給菊夫人你。”胡東家一臉拿幹女兒沒轍的驕傲笑容。

    “我也欣賞深明大義的人。”東菊籬笑了笑,“倘若淺荷姑娘在金岳這段時間有任何需要,隨時可以來找小菊。”

    “淺荷不敢當。”淺荷自然的謙虛並不令人討厭。

    “不要緊的。”東菊籬笑說,對淺荷並沒有太強烈的好惡感。

    到目前為止,她難以看出這個漂亮典雅的女子有任何過人之處。

    “那麼就請菊夫人有空的時候,多帶著淺荷四處走動走動。”胡東家露出讓人難以拒絕的笑容。

    東菊籬豐潤的嘴唇向上一勾,“自然。”

    只是她沒想到自從那天客套性的答應之後,不管在金嶽的哪里走動,都會碰到淺荷,並要求與她同行。

    既然她答應過,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於是她們幾乎形影不離的在金嶽出現。

    沒多久,東菊籬發現,金嶽最新被談論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這個淺荷。

    就連她單獨上分鋪去走動,掌櫃們都會問淺荷上哪兒去了,後來所有的人都認定她們該一同出現,而且是關係親密的閨中密友。

    為了杜絕別人笑自己小心眼,不帶上她,她好幾次甚至得派馬車去接她同行。

    日子一長,東菊籬只得暗笑自己是小看了淺荷,她不但不是一個以學習為名,尋找夫家為實的女人,反而是個沉著低調,一步一腳印,打下基礎的聰明女人。

    淺荷利用她的名聲,在金嶽打通自己的人脈,這樣的人,何需學習?她是有計畫又不被她發現的在親近自己周圍的人。

    如今,淺荷之名,已在金嶽打響。

    萬俟懿向來和東菊籬分開行動,因為他的妻子是個有能力、有手腕,不需要他操心的女人。

    當然,活動範圍都在金嶽,難免會在路上碰見那個個兒嬌小,卻讓自己深系心頭的女人,就像現在,東菊籬在一段距離外和一群在地的商賈有說有笑。

    萬俟懿琢磨她今天的行程,黑眸始終沒有離開那抹纖細的身影,眸光十分柔和。

    察覺到主子的視線,掌櫃識時務的問:“要去請夫人過來嗎?”

    “不。”萬俟懿淡淡的回答,接著注意到有名女子始終跟在妻子身旁,看起來不像是商賈,反而比較像是被妻子帶著的,於是問道:“跟在夫人旁邊的姑娘是誰?”

    掌櫃看了一眼,“喔,那是胡東家的幹女兒。”

    胡東家的幹女兒?

    萬俟懿思索了片刻,視線短暫停留在那名女子的身上。

    在人群中的年輕女子似乎也發現了他,緩緩抬起頭,一見是大名鼎鼎的金嶽之主,立刻朝他點頭致意。

    他沒料到率先發現自己的不是妻子,而是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不過既然知道是商場上有往來的關係者,也微微揚眸,表示打過招呼,接著黑眸又轉回東菊籬的身上,這次她總算有所察覺。

    萬俟懿用比看待淺荷還要多了幾分耐人尋味的眸色注視妻子,片刻後,才上了馬車離開。

    “菊夫人,那位是公子懿嗎?”淺荷在看到萬俟懿的瞬間便告知東菊籬有人在看她,直到他離開後,才出聲詢問。

    東菊籬壓下因為丈夫熾熱的眼神而有些失序的心跳,回過神來,“是。”

    “公子看夫人的方式非常熱情。”淺荷的聲音不大不小,吸引了眾人的注意,隨即引起其他人的附和。

    “沒錯,主公和夫人的感情極好,這在咱們金商口中是出了名的。”

    商賈滿天下,其中又因萬俟家關係使金岳的商人最為出名,人們稱他們為金商,之後各地的商賈也習慣用發跡地來稱呼自己,但是只有金商是走到哪兒都為人所知的。

    “聽說公子因為菊夫人而不納妾,這更是夫人受寵的證明。”淺荷淡淡的笑說。

    東菊籬一頓,多看了淺荷一眼,並沒有答腔。

    “啊,這倒是……”幾名掌櫃互相交換有些為難的眼色。

    “要怎麼做,主公自有斟酌。”東菊籬假裝沒注意到掌櫃們的不同,從容一笑,牽起淺荷的手,踏上早已等著的馬車。

    他們都在暗示她不能生,建議萬俟懿納妾,又被他以沒有適當人選婉拒……偏偏她也不能昭告天下,並非自己無法生育,而是他不願意碰她。

    畢竟不管怎麼說,都會對她的名聲造成損害。

    “菊夫人,你在想什麼?”淺荷注意到她心不在焉,關心的問。

    東菊籬沒有表現出心裏所想,話鋒一轉,“都過午了,去吃點東西吧!”

    她怎麼可能告訴一個意圖不明的女人?

    “我聽說最近你常和胡東家的幹女兒四處走動。”

    東菊籬正在書房內核對帳冊,聽見丈夫悅耳的嗓音,於是抬起頭,看見他站在門口,倚著門框,腳踝交疊,懶洋洋的瞅著她。

    “我們感情不錯。”筆桿輕抵著嘴唇,她說出外人傳論的話。

    萬俟懿走向前,笑說:“既然交了朋友,怎麼不見你帶回家裏招待?”

    心思縝密如他,自然不會相信這種道聽塗說的話。

    然而東菊籬可不願在他面前承認是自己沒注意,才被淺荷利用,於是開口,“懿哥說得是,小菊會找機會請淺荷姑娘來家裏坐坐。”

    “找我在的時間。”萬俟懿吩咐。

    “懿哥對淺荷姑娘有興趣?”

    “她是個聰明的女人。”他的語氣顯得高深莫測。

    東菊籬斂下幽黯的眼,邊繼續處理手邊的帳冊邊回答,“小菊明白了。”

    其實憑藉著一股女人的直覺,她並不想把淺荷帶回家裏,也不願讓萬俟懿見到她。

    一直以來,她都有自信要找到能出自己左右的女人不容易,但是天下之大,並不會真的沒有……只是沒想過真的出現時,她竟有些心慌意亂。

    這段時間以來,淺荷已經展現了她的高度智慧,例如,當她發覺自己被利用後,開始只在遊玩的活動才找她同行,她卻完全沒有拒絕,一一出席,並再度發揮所長,攏絡人心。

    她開始驚覺無論自己如何想把她排除於地盤之外,結果都是使她越來越深入而已……原本恭維她的人,漸漸開始轉向。

    現在就連丈夫都對淺荷有所讚譽,當初何靚有喜的惶惑再度湧現心口,令她變得不安。

    風頭變了,她能夠握緊的東西也受到波及,不再牢靠。

    東菊籬以丈夫的名義作東,請來胡東家和淺荷到萬俟家吃飯。

    儘管內心不願意,她可沒笨到忤逆萬俟懿的意思,所以在座位上做了巧妙的安排,選了一張形狀特殊的八角桌,把胡東家放在主客位上,淺荷則坐在他的旁邊,視線上難以一眼看見的位置。

    萬俟懿對妻子的安排沒有意見,席間也和胡東家有說有笑,直到話題換到右相福喜,愉快的氣氛才稍微改變。

    “公子知道嗎?少陰近來有傳言,說福相前陣子死了。”胡東家在酒酣耳熱之際,刻意壓低聲音,神秘兮兮的開口。

    萬俟懿未顯驚慌,反而有些黯然的說:“當然知道,畢竟福相與我萬俟家關係深厚,不久前福相才到金嶽作客,我怎麼可能不關心大人?”

    他的俊容覆上一層薄薄的沮喪和難過,令人不懷疑他是打心底哀悼福喜的死。

    胡東家點點頭,“極陽宮那邊是極力隱瞞,不讓消息走漏,更不發喪,大概是想等到右相的替代人選出爐,才舉行喪禮吧!”

    “這麼說來,胡東家倒是消息靈通。”萬俟懿說。

    “欸,咱們做生意的,總得眼觀四方,耳聽八方,千萬不能漏了任何消息嘛!”胡東家用“你也是”的曖昧眼神看他,“倒是這件事如果讓人知道了,恐怕會天下大亂吧!畢竟福相的死因並不單純。”

    萬俟懿略略挑起眉頭,“怎麼?少陰那兒有什麼消息?”

    胡東家用“這你就有所不知”的語氣說:“福相的屍體沒有頭,絕對是被人兇殘的殺害。聽說主上已經要人調查,現在少陰常可見到官爺走來走去,相較起來,金嶽這裏就安靜多了。”

    “大概是因為福相是在少陰附近被殺害,才會如此。”

    “公子不愧為金嶽之主,什麼事都躲不過你的眼睛。”

    萬俟懿沒有因為胡東家的褒獎而得意,處事神情猶然一派溫文泰然,在他身旁的東菊籬同樣淡然處之,對福相被殺一事,只是偶爾為了附和萬俟懿而微微攏眉,表達惋惜和悼念。

    天下商賈,誰人不是朝利益看齊?

    今日死了一個人,很快又會有人遞補上,想想如何拍上位者的馬屁,決定接下來該“投資”誰,還比較實際。

    “就如公子是靠向福相,這次福相一死,咱們這些和萬俟家與福相有往來的商家全都有所警覺,不知道公子接下來是打算……”胡東家指的是萬俟家要投效誰。

    七大家中,就屬萬俟家的立場最飄忽不定,可以是諸侯,也可以為誰出力,因為他們沒有忠誠,而是看風頭的最佳表率。

    如今左相龐弩難以拉攏,因為龐氏一族是跟著鸞皇從少陽海一起遷來大陸的非神人,雖然如此,卻對鸞皇忠心耿耿,尤其是龐家之長龐矢是替鸞皇打下江山的大功臣,現在更是堂堂一屆將軍,多少商賈諸侯想拉攏龐氏都無功而返,如今恐怕得把目標放在位置懸宕的未來右相上。

    一直以來,福喜都是靠萬俟家扶立,現在只要萬俟懿有意思,要再扶起一個右相並不難。

    萬俟懿懶懶的朝東菊籬使了記眼色,蕙質蘭心的她隨即會意。

    “胡東家用不著緊張,福相的死確實令人惋惜,但是我主早已有後備之路,在朝中,也並非只有福相做依靠。”她四兩撥千斤,照萬俟懿的意思敷衍而過。

    “是、是,我當然不是擔心萬俟家因此垮臺,只是……”如果能知道投資誰才是正確之道,他也能搶儘先機,追趕上萬俟家的腳步。

    這當然不是窩裏反,只是誰不想沾沾便宜呢?

    萬俟懿眼眸一轉,拋出問題,“淺荷姑娘認為呢?”

    他又怎麼會不明白胡東家的心思呢?

    靜靜聽著他們談論的淺荷接下話題,鎮定的開口,“我認為龐相是個好選擇。”

    東菊籬維持忙碌的動作,同時豎起耳朵,當聽見淺荷這麼說時,嘴角的笑痕忍不住加深。

    誰都知道龐相無法被說服,尤其是他們這原本是昆侖手下的七大家,她會這麼說,代表對真實情況還是不夠瞭解。

    然而萬俟懿興致勃勃的問:“何以見得?”

    東菊籬為丈夫布菜的手不著痕跡的停頓,雙眸閃過深思的光芒。

    “一直以來所有的人都認為龐相忠於主上,無法被輕易說動,然而,如果拿主上的利益說服,一定能動之以情,一舉成功。”淺荷頓了下,“淺荷斗膽向公子毛遂自薦,倘若是我的話,不出三天就能說動龐相。”

    整個用餐過程,萬俟懿首次探出頭來,正眼望向淺荷,“淺荷姑娘膽識是有,但不知是否為空口大話?不過我倒喜歡會說大話的人,只因這種人往往很會看風頭做事。”

    丈夫口中的興味令東菊籬差點克制不住的擰起眉頭。

    萬俟懿的舉動仿佛說明了她那點小手段不足以構成麻煩,凡是他感興趣的人事物,只要能為他所用的,他一樣也不會放過。

    有了這層想法,她忽然覺得自己刻意安排的座位,不讓他們有機會交談的心思非常卑劣難堪。

    以往,比這更骯髒百倍的手段,她使來全不羞愧,甚至覺得驕傲,因為在身邊總有一個男人用理解、讚賞的眼神凝望她,那就是最大的支持,然而現在他為了看清楚淺荷而傾身向前的舉動,無疑是暗賞了她一記耳光。

    東菊籬垂下螓首,不願承認受傷。

    “淺荷是不是只會說大話,就得由公子親自評論了。”淺荷端莊而不退卻,渾身充滿自信。

    萬俟懿似乎沒注意到妻子細微的反常,掠過胡東家,看向淺荷,“那麼就請淺荷姑娘試試看了。”

    東菊籬在一旁觀察萬俟懿眼中貨真價實的讚賞,然後想起……他也一直是這麼看自己的。

    十天后,胡東家和淺荷再度回到金嶽,前來拜訪萬俟懿。

    那一天,她故意用有事不克前去的理由躲避出席,但是當晚回到府中,便聽見許多耳語。

    有人說,淺荷真實個不簡單的姑娘。

    有人說,淺荷絕對是個好說客。

    有人說,淺荷聰明絕倫,誰娶到她誰幸運。

    有人說,乾脆讓萬俟懿納淺荷為妾。

    有人說,甚好。

    有人說……

    聽了那些話,她明白淺荷真的做到了,把她當作可笑的事做到了。

    東菊籬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別人認為不可能的事,在她眼中就是看見了可行的途徑,即使沒有,她也要找出來,讓所有的人刮目相看,讓萬俟懿刮目相看。

    就是那份執著,讓她小小年紀便能成大事,替自己掙了一門光耀門楣的婚事。

    曾幾何時,她竟失了做大事的心?只懂得踏上前人走過的安逸道路,盡使小計,貪圖一勞永逸……

    又是曾幾何時,丈夫竟也會用看自己的眼神去看別的女人?

    還以為那是專屬於她的……

    “小菊,你回來了。”正和淺荷談笑風生的萬俟懿發現站在門口、沒有入內的東菊籬,揚起一如往常的笑容。

    是啊!一如往常的笑容……可是她都在門口站多久了,他竟到現在才發現自己的存在,可見他和淺荷聊得有多忘情。

    “菊夫人,你回來了。”淺荷欲起身朝她福身。

    萬俟懿伸手阻止,“別那麼客氣,以後就當自己人了。”

    ……自己人?

    東菊籬的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不解,因為這三個字,腦海裏一片空白。

    “淺荷姑娘暫時要住在府裏,小菊,你要好生招待。”萬俟懿吩咐。

    還來不及回答,東菊籬就聽見萬俟懿的母親和幾位叔伯對淺荷讚不絕口。

    “懿兒,你總說沒有好人選,現在淺荷這個好姑娘擺在面前,你沒話說了吧!”她的婆婆甚至挑明瞭說。

    大伯也說:“就是啊!好好的相處看看,說不定你會改變想法。”

    其他幾位叔伯也紛紛贊成。

    東菊籬發現自己難以踏出步伐,朝他們走去。

    這些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吧!擺明瞭要她明白自己的底限,不得有意見。縱使她做得再多、做得再好,最重要的還是萬俟家的香火。

    但是,怎麼就沒有人替自己說話?

    為何連他也不說?

    迎上丈夫淡漠的眼眸,東菊籬愣愣的想,雙腿有如千斤重,幾乎站不穩,快要跌坐在地上。

    她想問,他真的打算迎淺荷入門嗎?

    也想問,為何她的心那麼酸?

    她應該擔心自己會失勢,可是除了那之外,又有些許難以解釋的原因摻雜其中。

    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建議和暗示逼迫中,萬俟懿輕咳幾聲,待所有的人安靜後,他轉首看向東菊籬,“小菊,你說呢?”

    雙眸微瞠,東菊籬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加快。

    為什麼問她?難道他已經有所決定,如今是打算依照她的答案,來決定她的去留?

    只是這麼一件“小事”,便能使他的心為淺荷傾倒?

    東菊籬突然發現這並非不可能,因為自己也是談成了一筆所有的人都談不成的生意,而讓萬俟懿決定娶她。兩相比較,現在淺荷的情況不過是重新上演罷了。

    但是,她怎麼能讓自己因此被拋棄?

    秀眸略略彎起,她抬起沉重的嘴角,強迫自己露出深明大義的表情,聲音愉悅的說:“小菊認為娘和幾位叔叔伯伯所言甚是,淺荷姑娘是很值得的物件,主公可以考慮。”

    眾多家人都轉頭,對她投以贊許的目光。

    萬俟懿又看了她一眼,眼神高深莫測,片刻後才開口,“那就先這樣吧!”

    “主公,小菊有些不舒服,想先告退。”她怕自己再也難以維持平靜無波的笑臉,於是請求離去。

    “下去吧!”他沒有挽留或多問,直接准了。

    東菊籬福了個身,帶著滿心的驚濤駭浪,逃離那個歡笑聲不斷的廳堂。

    現在她只能表現出落落大方,以求留下了。

    回到房間,發現一室幽暗,萬俟懿摸黑走到錦榻旁,在床沿坐下,用掌心探過躺在床上的東菊籬的體溫。

    “大夫說怎麼了?”察覺她還醒著,他於是開口詢問。

    “胸口有點悶而已,小菊就沒讓人請大夫了。”背對著他,她淡淡的回答。

    他沉默了一會兒,話鋒一轉,“小菊是介懷淺荷姑娘嗎?”

    東菊籬徐緩的起身,回過頭,露出順從的笑容,“怎麼會?”

    厚掌緊抓著軟嫩的柔荑,萬俟懿瞬也不瞬的瞅著她,似乎無法分辨這話是真是假。

    都怪房內太暗了。

    “如果懿哥是擔心小菊會反對,其實不會的。小菊一心但求壯大萬俟家,只要對家族是好的事,自然沒有道理反抗。”東菊籬舉起空著的手,愛憐的輕撫那張俊美的臉龐。

    即使她已經忘了做大事的抱負,但是久經商場的磨練,並非只是退後,至少她明白了有時得要有所犧牲才能換到珍貴的事物。

    她只要犧牲……犧牲那不知名的反抗心,壓下忿忿不平的委屈,所謂來日方長,一定還有她大放異彩,重新被他所重用的時候。

    萬俟懿一語不發,黑玉般的眸子卻越來越深沉,笑容逐漸收斂。

    實在太暗了。東菊籬想,早知道該讓人在離開前點個燈,如此一來,她才不會看不出他的表情。

    “懿哥,你愛我嗎?”因為無法確定他在想什麼,她忍不住問。

    他把她攬進懷中,讓兩個人毫無縫隙的緊貼在一起,並在她耳邊低喃著那未曾改變的答案,“愛。”

    都怪房內太暗了。萬俟懿想,才會讓他難以看清楚她的心。

    三個月後,除日當天,萬俟家比往年過節時都還要熱鬧。

    這一天,是萬俟懿迎淺荷進門的日子。

    因為是納妾,排場當然不比他們大婚的時候,但是家族上下的興致不減。

    豐富的表演,就連傭兵隊也下場,整個萬俟家裏裏外外都是歡笑聲,連她也在笑。

    沒辦法不笑,除了笑以外,她沒有別種表情能掩飾自己的心思。

    所以她笑,違心的笑。

    今天是除日,但是一到夜晚,她就得目送自己的丈夫進別的女人的房間。

    這本是團圓的日子,她卻連留住最重要的人都辦不到。

    在良辰吉時,東菊籬來到正廳,站在淺荷的身邊觀禮,並且得在萬俟懿出現時,把淺荷的手交付到他的手中。這是長輩的要求,也是她展現度量的時候,即使她一點度量也沒有。

    她看見不如她當年出嫁時盛裝打扮卻別有一番風情的淺荷,如同自己坐在太師椅上任由親族打量、祝福,聽他們把七年前說過的話再搬出來一次,瞅著萬俟懿走過人群,來到她……不,來到淺荷的面前,她突然好希望自己不在這裏。

    這景象太熟悉,挑動了她難以忘懷的記憶啊!

    東菊籬幾乎忘情的凝視丈夫深邃的眼眸,無法移開,直到眼角餘光映入竄動的身影,她猛然驚覺景色依舊,人事已非。

    淺荷下了太師椅,朝萬俟懿娉婷的福身,恭敬的開口,“淺荷願壯大萬俟家。”

    東菊籬一愣,這是當年她被人傳頌多時、成了名言的話,如今竟有另外一個女人也說了。

    “甚好。”萬俟懿扶起淺荷,黝黑的眸子在轉動間,若有似無的掃過東菊籬。

    忽然,她想起前一晚他說過的話——

    即使我娶了淺荷姑娘,對你的愛也不會變。

    看著他們在眾人的祝福下離開正廳,走向新房,東菊籬覺得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一個大洞,漸漸升起迷惘。

    她……真的有辦法成為萬俟懿的唯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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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08:24:01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大年初一。

    東菊籬起得很早,因為還沒開市,只得在府裏頭繞。

    無處可去的她,最後還是回到了小憩時打盹的亭閣,因為這裏最不會有人打擾,唯一會沒事就來的,只有她和萬俟懿了。

    坐在老位置上,孤枕難眠的東菊籬慢慢有了困意。

    她不懂,幾個月前萬俟懿莫名的不回房時,自己一點感覺也沒有,為何短短數月間,一切風雲變色?

    她管不住自己的腦子不去猜想昨晚萬俟懿抱了淺荷沒有,明明以前總是不在意的,明明應該思考的是如何奪回他的愛,偏偏腦子好亂,而且越想越亂,理不出清晰的思緒,快被心底雜亂無章的混亂逼瘋了……

    “小菊?”

    煩心到閉上眼睛的東菊籬聽見思念了整晚的嗓音,忙不迭的張開眼,“懿哥……”興高采烈的呼喚到了嘴邊,在看清楚跟在他身後的淺荷時,銷聲匿跡。

    她……怎麼也在?

    這裏不是只有他們兩個會來的地方嗎?

    “小菊?”發現妻子的失神,萬俟懿又喚了聲。

    東菊籬震驚的回過神來,喉頭卻像被魚刺鯁住,再也出不了聲。

    有股無解的鬱悶從昨天挖空的窟窿中緩緩的流洩出來,啃食她的理智,只能不解的凝視他們。

    “夫君,菊姊似乎不喜看見我在這兒,我先行告退。”盈盈福身,淺荷輕撫著萬俟懿的手臂,得到他的眼神首肯後才離去。

    東菊籬愣愣的望著他們舉止間透露出的親密,以及淺荷對萬俟懿的稱謂。

    怎麼才過一晚,她便有種自己插不進他們之間的挫敗感?

    是她對萬俟懿的稱呼一直都太孩子氣了嗎?還是淺荷給了他,她沒能給,也給不了的?

    為何要教她看見這一幕?

    “小菊,怎麼在發呆呢?”萬俟懿靠上前,打趣的問。

    一股非常陌生的香味隨著他的靠近,撲鼻而來,那不是他的,也不是自己有的,該是淺荷的味道了……

    “小菊?”眼看妻子沒有反應,他在她的身畔落坐,口吻帶著關心,厚掌輕輕的按上她的背部。

    眼帶迷惘,東菊籬無法分辨此刻的心情,只知道有股酸楚無端的冒了出來。

    “夫……懿哥,日安。”她試了幾次,原本最該輕易脫口而出的稱謂卻卡在喉頭,不上不下,也吐不出來。

    忽然,她羨慕起淺荷,不過一晚的時間,就能從“公子”改口成“夫君”的泰然,而她即使擁有六年的時間,卻還是辦不到。

    萬俟懿深幽的眸子在小巧的臉蛋上晃了一圈,觸及明眸之下的暗影,眼神略略沉下,“小菊昨晚沒睡好?”

    東菊籬徐徐的抬起頭,對上他。

    瞬間,他以為自己在妻子的臉上看見寂寞和傷心,下一刻,卻聽到她開口。

    “怎麼會?懿哥知道的,我再吵也睡得著。”

    帶繭的指腹輕輕撫過她眼下的陰影,萬俟懿微微揚起嘴角,“是啊!我的小菊總是不用人擔心。”

    是啊!她不“需要”他的操心。

    望著丈夫,她不懂,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或者身為正妻,她也該為了家族有喜事而笑?

    眼眶有些酸刺,東菊籬硬扯出漂亮的笑容,“小菊答應過懿哥,絕不會讓你操心。”

    怎麼說?她要如何告訴他,其實自己徹夜無眠?沒有他在身邊,床是那麼大、那麼空,真的好冷啊!

    彎彎的眼從那細緻的柳眉滑下精巧的粉顎,徹底掃過她的面容一圈,他的笑容收斂了些,“甚好。”然後拍拍她的背,站起身。

    身畔的溫度一旦離開,她頓時感覺風寒,忍不住縮了縮肩頭。

    “到前廳去用膳吧!”萬俟懿撂下這句話,率先離開。

    不遠處,有個楚楚佳人非常識大體的候著他。

    東菊籬睇望著偉岸從容的背影,忽然想起……以前他會回眸留意她。

    年節的最後一日,家族閉門開會,為了遠在少陰,許久沒消息的長子萬俟非。

    萬俟家雖然一家上下都向利益看齊,但是對於家族非常忠心,所以不像其他諸候,把送進皇城的質子當作死了,不聞不問。

    決定刺殺福喜時,萬俟懿為了不留痕跡、不留把柄和威脅,便同時計畫要把兄長從皇城接回來,以免將來東窗事發,兄長會成為人質。然而,殺一個福喜容易,沒想到救一個萬俟非竟是如此困難。

    萬俟懿當然明白七大家必須有質子定居皇城這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把萬俟非帶回來,等於有反叛之心。不過他倒是遊刃有餘,心裏早有對策,也已經安排好替身,所以現在他們只剩將萬俟非偷渡出來這件事。

    廳內彌漫著肅穆的氣氛,家族內的長輩,以及萬俟懿和東菊籬這對主公主母,排排座,更加突顯了事態的嚴重性。

    萬俟懿坐在太師椅上,一隻手撐著腦袋,眼眸一轉,隨即露出笑容。“今天明明才初四,怎麼各個愁容滿面呢?”

    東菊籬為丈夫剝了盤瓜子肉,適時遞上,然後嗓音嬌軟的說:“小菊明白各位長輩是在擔心大哥,不過事情發生至今,主上完全不懷疑我萬俟家,大哥的安危短時間內無慮。”

    因為她的話,族內長輩的表情稍微放鬆,不過還是有所忌諱。

    “依照懿的計畫,非在過年前就該回家了。”萬俟非的父親忍不住開口。

    結果,現在反而弄到沒個消息。

    “徐離已經去接大哥,難道二伯不放心?”萬俟懿有一搭、沒一搭的吃著瓜子肉,招招手,要妻子坐到自己觸手可及的位置,待手環上她的腰,心裏便踏實了些。

    也許沒有人知道,但是有東菊籬在身邊,他總是能更確定做大事的野心。

    然而這幾天她看起來不怎麼有精神,連帶的影響他無法專注於眼前的事情。

    二伯頓了頓,遲疑的開口,“炎陽幫頭子的能力,我怎麼可能不放心?實在是拖久了,難免擔心啊!”

    炎陽幫是萬俟家在少陰的接濟,也是一直以來有密切往來的勢力。

    是說,這次確實是拖久了。

    “我答應二伯,會讓雷一同去幫忙。”萬俟懿的手稍微收緊。

    東菊籬淺淺一笑,隨即拿起剩下的瓜子肉,親自餵食。

    得到妻子的重視,萬俟懿繼續說下去,“雷三天前已經上路了。”

    “那就好,就好……”聽到傭兵隊的首領江雷親自上陣,所有的長輩都松了一口氣。

    萬俟懿朝東菊籬揚揚眉頭,兩人交換著只有彼此才懂的心思。

    從眼神,她知道他現在很得意。

    他只透露給自己的驕傲讓她同樣感到驕傲,園為這小小的舉動代表了她在他心中還有一定的地位。

    除了除日那晚,之後的幾天,他並沒有忘了她,可是為了讓家族中的長輩滿意,他也沒能忽略淺荷,所以總是一晚在她的房裏,隔一晚就到淺荷的房裏,兩邊輪流跑,全然沒有厚此薄鍍彼。

    萬俟懿的舉動無疑是宣示了她在家中的地位不變,也杜絕七街八十鋪對萬俟家小小變動存有的疑慮,尤其是傾靠東家的鋪子。

    東菊籬一方面懂得萬俟懿的用心,一方面又無法不因此而開心,不過她不笨,明白接下來得更努力才行。既然丈夫不願留種,她只得求在其他方面更精進,更追得上他的步伐,讓他不能沒有她。

    “話又說回來,戰氏來了消息,向我們討糧。”萬俟懿的大伯開了個話鋒。

    說起戰氏和萬俟氏兩家,一直都保有良好的關係,比利益再多一點的關係,且當年萬俟家投靠昆侖,靠的就是戰氏引薦。

    “戰氏與長孫氏又要打了?”萬俟懿的五叔皺眉。

    七大家中的戰氏和長孫氏,因為領土的邊界未明,會獵用兵已有好些年,幾次經由鸞皇居中協調不成,現在鸞皇也不管了,睜隻眼,閉只眼,任由他們吵去。

    “不過是座山,而且還是座無法開闢的荒山,他們非得吵成這樣,也不怕難看,給世人笑話?”見不到益處,便嗤之以鼻,是為商人。

    “二伯不瞭解,荒山確實有讓他們趨之若騖的玩意兒。”

    “懿指的是?”二伯問。

    “莫不是山裏有寶藏吧?”三伯驚喜。

    “或者珍奇藥材?”五叔也說出猜測,露出和其他人一樣的貪婪表情。

    東菊籬抿了抿唇,笑著替丈夫揭曉答案,“是妖靈大軍。”

    匡啷!

    幾個叔伯手中的杯子掉落地上,碎成片,都露出詫異的表情。

    “妖……妖靈大軍?!”手裏把玩的珍貴暖玉,如今摔壞在地,但是三伯一點也不心疼,震驚的重複。

    “沒錯,”東菊籬頷首,邊又剝了些瓜子肉,自己吃,也給萬俟懿吃。“傳聞二十年前昆侖死時,其昆侖血脈一族為了陪葬,而在棺木經過的途中屠殺百姓,並下咒使其成為昆侖地下的一支軍隊,等待將來昆侖復活之日,成為與鸞皇再度逐鹿大陸的最佳利器,正是妖靈大軍。”

    “但那不過是個傳說。”大伯冷靜下來,不以為然。

    “這代表了一件事,戰氏或長孫氏其中一家,必有昆侖血脈。”萬俟懿極為肯定的說。

    “懿的意思是……真有妖靈大軍?”五叔倒是聽出了端倪。

    “否則一座山頭又有何好爭的?”萬俟懿淡淡的扔出問題。

    如果這座山夠美,夠有兵家掙據的條件,他不會懷疑。

    “那真是一筆大生意了。”三伯開心的拍手,“我建議咱們誰也別投資,直接入荒山接收妖靈大軍,此後萬俟家將更加壯大,天也不怕,地也不怕。”

    畢竟連昆侖死了這麼久,鸞皇還是對和昆侖有關的人事物多有忌憚,甚至殘忍的誅殺昆侖血脈,只為求江山穩固,如今誰擁有昆侖的妖靈大軍,絕對會給鸞皇帶來極大的威脅。

    “問題是,妖靈大軍只有昆侖血脈能喚醒。”大伯提出實際的問題。

    “誰說咱們需要喚醒妖靈大軍的?”萬俟懿眼眸一挑,嘴角微揚。

    東菊籬會意,立刻送上茶水。

    “難道我們要買下那座山頭?”二伯問。

    “當然也不需要。”萬俟懿話說一半便頓住。

    東菊籬笑容可掬的接下去,“主公的意思是,我們只要比任何人都還要早掌握妖靈大軍的地點,並把消息散播出去,如此一來,且不說主上一定會有所行動,不希望事情被主上知道的戰氏與長孫氏一定會花錢要求我們守口如瓶。”

    “而我們就能從他們身上海撈一筆。”三伯喜形於色,大聲嚷道:“懿真是太聰明了。”

    這麼一來,還有猶豫的大伯也沒顧忌了,“咱們有懿,是萬俟家的福氣啊!”

    有利益就鑽,見縫插針,計計都是妙!

    “那還不快去辦?讓傭兵隊去探探妖靈大軍和昆侖被埋在哪里。”五叔急得都從椅子上跳下來。

    “這件事,我昨天已經讓淺荷去辦了。”萬俟懿淡淡的說。

    東菊籬忙碌的舉動驟然停下,雙眼沒有焦距。

    她以為萬俟懿不會讓淺荷沾上萬俟家的事業……至少不會那麼快!原來這次的閉門商議,他不是刻意排開才剛嫁進門的淺荷,而是讓她去負責如此重要的事才缺席。

    這代表什麼?

    在她想著該如何贏回丈夫的心時,淺荷卻開始在萬俟家紮根,建立自己的勢力和功勞嗎?

    幾位叔伯互看了幾眼,最後由大伯站出來說話,“難怪這幾天白天都沒見到她。”

    東菊籬能感覺得到他們投射出來的顧忌目光,因為她確實也慌了。

    “既然淺荷已經去辦,那麼戰氏討糧的事怎麼辦?”五叔機靈的轉移話題。

    “咱們做生意的,總是要多方投資,戰氏一直是萬俟家主力投資的對象之一,而今他們來討糧,自然是給。”注意到東菊籬有些怪異,萬俟懿溫暖的掌心在她的背部來回輕撫,安慰著她,同時詢問,“小菊也這麼認為,是吧?”

    浸淫在慌亂中,她沒聽見,自然忘了反應。

    萬俟懿微攏眉頭。

    小菊從不失常,是什麼事讓她心不在焉到這種程度?

    大伯在其他人的眼神暗示下,二度跳出來,替他們喜愛的媳婦解圍,“那麼運糧的人選呢?又要運多少?”

    萬俟家人都知道萬俟懿是為了東菊籬的能力才娶她,也明白他口中的愛,是指愛她的能力和手腕,是出於利益去愛,難免不懂女人家的心思。為了不失去東菊籬,以及與她有關係的勢力,他們可得小心應對。

    這時,正廳的大門開啟,淺荷由門外踏了進來。

    “淺荷斗膽建議起用東家。”

    東家,指的正是東菊籬的娘家,表示她建議讓東廷蔚去運糧。

    幾個伯叔你看我、我看你,紛紛閉緊嘴巴。

    東菊籬一直對淺荷很好,言談舉止間也對她多是贊聲,從沒表現出不滿,但是東菊籬此刻的反應非常微妙,淺荷又正好插進來如此建議,他們也不確定該不該幫腔說話了。

    深沉的目光在東菊籬身上停留片刻,萬俟懿轉向淺荷時,又露出溫雅的笑容,“此話怎講?”

    淺荷先朝他們兩人福身,然後看著東菊籬,“東掌櫃為人認真負責,在菊姊嫁進萬俟家以前,又是萬俟家與戰氏往來的重要橋樑,派東掌櫃去,絕對會讓戰氏安心,也比較好談攏軍糧的數目,省得他們將來獅子大開口,使我萬俟家虧本。”

    原本不知道該不該說話的叔伯聽聞,點點頭,出聲表示贊成。

    “小菊,你說呢?”萬俟懿卻把做主的權利交給東菊籬。

    她還能說什麼?

    淺荷的話句句切中為商的利益要害,她根本無法為自己年邁的父親抵擋這次的危險工作。

    嬌貴的人兒抬起眼眸,看向他,瞬間顯得毫無防備,脆弱又教人心疼。

    萬俟懿失了笑,心口揪緊,幾乎想把她擁進懷中呵護、疼惜,然而現在是在家族幾位長輩的面前,即使他放縱她做些親密的舉動,仍然有底限,就像擁抱和安慰這類的行為,他不喜歡在眾人面前表現,也怕讓人說他偏頗東菊籬。

    是以他壓抑下憂心,正要再度詢問,沒想到東菊籬先開口了。

    “淺荷妹子的建議非常周到,小菊可以立刻回去告訴父親。”

    不消片刻,她笑靨如花。

    萬俟懿揣測不出她表情轉變的原因,隨即又想到或許是該讓她回娘家去走走,散散心,以免被這些商場上的爾虞我詐逼得神經緊繃。

    “那麼就交給你了。”

    “是。”東菊籬起身,朝他斂禮,接著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這一刻,她只知道,如果再不努力,就會被別人伺機取代。

    那是多事的一年。

    初春,萬俟懿順利接回在皇城做為質子的兄長萬俟非,並躲過鸞皇的訊問。

    春末,何靚為萬俟家誕下長孫。

    初夏,傭兵隊頭子江雷帶回妖靈大軍可能埋藏的地點,以及戰氏與長孫氏必戰的消息。

    夏末,戰氏與長孫氏為確保萬俟家不洩漏、爭奪他們的妖靈大軍秘密,派說客前來。

    仲秋,東廷蔚依照萬俟懿的指示,運糧入戰氏根據地——扶風,結果糧草于半途被長孫氏所截,鎩羽而歸。

    同一時間,炎陽幫在少陰的幾樁“生意”,因為東菊籬的誤判而犧牲不少兄弟的性命和財物損失,於是萬俟懿讓淺荷趕回娘家少陰,去處理,減少虧耗。

    那是諸多改變的一年……而那一年還在上演。

    議事廳裏,聚集了萬俟家重要的人物和七街八十鋪的掌櫃老闆。

    “最近家裏頭烏煙瘴氣的。”

    “生意一出岔子,所有的人都心煩。”

    “戰氏不斷在催,東掌櫃的失敗造成我萬俟家莫大的損失。”

    “懿難道沒有什麼好主意?”

    聽著叔叔伯伯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論,坐在主位上的萬俟懿被點名了之後,還懶洋洋的,沒啥反應。

    他是一方諸候,又是萬俟家的主事者,當然不會將情緒形於色。

    “小菊,岳丈受的傷還好嗎?復原的情況如何了?”萬俟懿漫不經心的問道。

    站在主位矮階下的東菊籬徐緩的轉身,但是視線垂下,不願去看淺荷取代自己坐在他身側的景象,必恭必敬的回答,“家父復原的情況非常良好,多謝主公關心。”

    “夫君該找個時間去探望東掌櫃才是。”淺荷識大體的提醒。

    “你說得是。”萬俟懿頷首。

    螓首垂得更低,東菊籬努力不去想,他是不是同對待自己那樣撫摸淺荷的背部?是不是已經把只會給她的眼神訊號也給了另外一個女人?

    一個致命的錯誤,她把自己從那個位置上摔了下來,怨不得別人,相反的,她還得感謝淺荷,因為有她的大力幫助,錯誤才不至於延續下去。

    如果淺荷是個討人厭的女子還好,偏偏她完美得挑不出毛病,對自己也非常尊敬,從不耍手段,光明正大又磊落,反而突顯了她用盡心計的醜陋。

    她越算越贏不了她,越算輸得越多。

    “那麼戰氏的糧草一事又該如何解決?”大伯務實的提出問題,“這真是一筆爛帳,雷探得的妖靈大軍埋藏地點,竟然早一步被人揭發了,而且裏頭還什麼都沒有,更重要的是,戰氏以此威脅我們,如果不送糧,就要到主上的面前告發我們同樣有叛心,所以才尋找妖靈大軍。如今兩邊都沒賺頭,虧啊!”

    “就告訴他們資金方面出了點差池,請他們再通融些吧!”二伯說。

    “拖是可以,但一拖再拖,恐怕……況且負責供應兵器的陳家已經出貨了。”三伯找到了新的暖玉,繼續把玩,卻面色凝重。

    “狗娘養的,陳家老愛與我們作對!”五叔啐了一口。

    “那麼,就甭念舊情了。”萬俟懿徐緩的開口,一下子便掌握了議事廳內的氣氛,舉高手中的密函,“相信各位老闆都瞭解目前的情況,眼前有戰氏要脅無限制供糧,後有長孫氏脅逼咱們對付戰氏。選擇有兩個,一是窩裏反,就能與長孫氏成盟友,二是念舊情,繼續投資戰氏,而長孫氏便要公佈以往萬俟家殺過的人、做過的好事,逼咱們上絕路。”

    “長孫氏倒有高人指點。”大伯冷哼一聲。

    “懿認為哪邊值得?”五叔忙不迭的問。

    “我的建議是真投靠前者,假奉承後者。”萬俟懿從容不迫的回答。

    “主公,難道別無選擇?”一名掌櫃站出來,問出所有人的心聲。

    “甭急,答應只是緩兵之計,一切還沒定案。再說,戰氏不顧舊情,要與我翻臉,咱們繼續討好下去,早晚坐吃山空,要知此次他們兩家屯兵,又廣招軍糧,可見這場仗不會太快結束。”萬俟懿淡淡的說。

    “沒錯,進可攻,退可守,萬俟家才能立於不敗。”二伯贊成。

    “所以咱們在戰氏擁有的勢力或兵權全都要準備。”萬俟懿又說。

    “主公真要反戰氏?”有些掌櫃仍猶豫不決。

    萬俟懿瞭解要說服某些保守謹慎的掌櫃還需要費一番工夫,遂道:“我想大夥都不樂見辛苦攢來的錢財白白流入戰氏,有去無回吧?”

    霎時,見錢眼開、見利忘義的掌櫃們定了心。

    “七街八十鋪謹遵主公的吩咐,一定給戰氏顏色瞧瞧。”

    “就是說!當年不念舊情投效鸞皇,今日又豈怕你區區戰氏?”

    “風頭在哪兒,咱們就往哪兒去。”

    掌櫃們也同意了,而這就是萬俟懿的結論——

    “如此說來,就需要一個押糧的了。”昨日殺一個福喜,今日再殺一個戰氏之主,此舉,得當。

    “請讓我去。”東菊籬微微向前一步。

    萬俟懿挑起眉頭,卻無法像平常那樣悠然反問。

    “請主公讓我去。”她再次請纓,“請讓我彌補家父所犯下的措,和……我自己犯下的錯。小菊不期望將功折罪,只希望能把這件事做到最好。”

    萬俟懿還是沒有說話。

    倒是淺荷開口了,“菊姊沒有帶兵上戰場,也沒有出入前線的經驗,我認為這太危險了,請菊姊三思。”

    “沒錯,小菊,你別衝動,讓江雷去也行。”幾個叔伯雖然對她的錯誤不滿,到底是一家人,還念著舊情。

    讓淺荷為自己求情,東菊籬備感屈辱,更加堅持,“請主公成全小菊。”

    她深信萬俟懿會讓自己去,因為他會希望藉由這個機會明白她還有沒有利用的價值,而她也希望向他證明這點。

    “押糧的人選,我再考慮幾天。”孰料萬俟懿這麼決定。

    東菊籬微瞠雙眸,慎重的抬起頭,直視高高在上的丈夫,“請主公成全我唯一的心願。”

    “最近很多事需要小菊擔當,恐怕你是累了。”萬俟懿說,似笑非笑的俊容實為難測。

    “近日事情是多了些,不過小菊還受得住。”她不放棄。

    “回房歇一歇吧!”萬俟懿斜睞著她,雲淡風清的語氣不容置疑。

    東菊籬的雙手在袖子裏揪緊,片刻才福身,“小菊告退。”

    這一刻起,她發現自己再也不懂他的心。

    萬俟懿回到東菊籬的房間。

    這是兩個多月來,他第一次踏進這裏,但是他的心一直都在這裏。

    是什麼讓他們越來越疏遠?

    是錯誤的判斷?是他迎娶淺荷?還是她的心從來就不在自己身上?

    也許所有的人都不相信,但他是真的心中有她……一直都有她。

    一燈如豆,在錦榻旁安穩的佇立,她躺在原本是他的位置,面向外,雙眸正對上他。

    “主公,夜安。”緩了半拍,她從榻上起身,朝他斂禮。

    多麼拘謹,多麼嚴肅。

    從何時起,她連在房內都喊他“主公”了?

    這是對於他不答應她前去扶風的反抗嗎?

    萬俟懿朝東菊籬走去,輕輕將她按回床上,隨後也跟著上榻。

    “運糧一事,我將親自前往。”他說,表示這是自己作的決定,無關他人言語。

    她挺直身子,坐姿十分端莊,“這太危險了,主公請三思。”她把淺荷說過的話重複一遍,甚至一個字也不改。

    “我心意已決。”萬俟懿淡漠的語氣有著不容動搖的氣勢。

    “那麼小菊祝主公馬到成功。”東菊籬不卑不亢,徐徐的說,然後淡定的望著他。

    萬俟懿亦然。

    他在等什麼?等她出聲挽留自己嗎?

    一直以來,他不是都瞭解她對愛現實又膚淺的定義?只能說,六年了,他們之間一點改變也沒有,對於彼此的愛情總是建立在利益之上。

    畢竟要仁慈、慷慨和良知都缺乏的商人談情說愛,註定太困難。

    他的等待,註定落空。

    “你怎麼不問?”萬俟懿忽然開口。

    東菊籬並不需要花太多時間,就想出他指的是什麼,遲疑了一會兒,順從的問道:“你還愛我嗎?”

    “愛。”他說,七年如一日。

    她瞬也不瞬的凝睇他,然後慢慢的垂下眼,也滅了眸心的希望。

    真的……七年如一日,他愛的是她的手段和能力。

    而她竟然到這步田地,才發現自己的愛早已變質……變成連自己都訝異的真愛。

    她,愛上了這個男人。

    隨即什麼也不剩,徒留一地無盡的掙扎。

    萬俟懿離開金嶽的那天,是立冬。

    家族內所有的人都來送行,淺荷站在隊伍的最前頭,東菊籬則落在很後頭。

    她看著萬俟懿對幾個重要的人囑咐叮嚀,看著他對每個人揚起俊雅的笑容,看著他交代家裏有事可以問淺荷,看著自己……落出權力之外,也落出愛情之外。

    當他溫柔的親吻淺荷時,她聽見自己的心被揉擰的尖叫聲。

    最終他來她的面前,張開雙手,擁抱住她,在他勾起她的下巴,準備依照剛才對待淺荷那樣親吻她的時候,她閃躲開來,只因為不想在他的唇上嘗到別的女人的味道。

    萬俟懿還是吻了她,把唇印在細緻的小臉上。

    這是他第一次親吻她的臉,即使他最想吻的是那雙唇瓣,怎麼知道他為了公平而先吻了淺荷的舉動是失算了,她依舊拒絕他。

    他不懂,自己生來就是別人眼中的天之驕子,擁有人人讚譽的聰明才智,卻不知道該如何贏取一個女人的心。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結果卻越來越糟。

    修長的指頭在那張甜美依舊的臉龐上遊移,他卻看不透她的心。

    “保重。”最後他留下這兩個字,上了馬,隨著早已出發的糧隊前進。

    保重……

    同樣的兩個字重重的疊在她的心上,沒有說出口,錯過了,便再無機會傳達。

    萬俟懿能感覺身後有許多族人的信任視線,卻也明白她早已轉身避開。

    人說,死前會看見往事回顧,他說,離別時亦然。

    那年娶了她,是因為這個小姑娘靈巧聰明,小小年紀就和他一樣懂得為家族犧牲,謀取好處。

    還記得她的那句“小菊願壯大萬俟家”,他反覆在心底琢磨了好久。

    還記得他倆一同擺平金嶽十八家,吃定北方。

    還記得她每天都要確定他的愛。

    還記得他的心底有她……

    人說往事逐一浮現是死前的預兆,但是他的往事只是加深出發前進的欲望。

    你愛我嗎?

    愛。

    但是愛與真愛的差別,他們都還在摸索,都還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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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08:24:1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箭矢漫天。

    戰氏前方的第一大寨,正與長孫氏兵戎相見。

    雪也漫天。

    一身輕甲的萬俟懿雙手抱胸,站在山頭的林子裏,身旁跟著傭兵隊,一同評估山野之戰的情勢。

    “雙方勢力相當,看來還要打一段時間,現在不適合運糧進去。”江雷說。

    萬俟懿觀察山勢和戰勢,忽而一笑,“長孫家必退,晚些進去是錦上添花,即刻進去是雪中送炭,戰家將氣勢大增,不會對我萬俟家有怨言。”他們的計畫將會進行得更順利。

    戰家占了山頭,主要通道均被其控制,長孫氏上不了山的,時間一拖久,只能退守圍山。

    江雷一聽,也懂了,於是派了一人前去通報戰氏,即將押糧入寨。

    沒過多久,他們從大寨的後方進入,立刻得到守寨兵將熱烈的歡迎。

    “萬俟家的後援終於來了。”戰氏之主戰籌迎上前來。

    “久等了。”一個拱手,萬俟懿微笑。

    戰家,已經放在他的嘴邊了。

    那年她嫁給了他,同時也踏上一條不歸路。

    “主公雖把傭兵隊都帶走,然則現在金嶽十八家已經達成聯盟,過去藉由萬俟家資助買官進爵的,如今也都表態同盟了,現在只差時機成熟和主公的知會,必能一舉殲滅戰氏。”樓臺上,東菊籬輕輕掩上窗扉,沉著的說。

    如今她還能站在眾人之中,靠的是淺荷知分寸的退讓,以及萬俟懿前幾天捎回來的信上所作的決定,小事問淺荷,大事由菊籬做主。

    但是只有她自己明白,摸不清萬俟懿的想法後,為了不再出錯,她已經不敢再任意做主了。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三叔淺笑。

    “戰家以為咱們只會做買賣,殊不知要在這麼一個扭曲的時代暢行無阻,萬俟家怎麼可能只依靠傭兵隊?”

    “主公一向有許多掩人耳目的虛招啊!”

    “沒錯,萬俟家勢力強大,若真要動手,長孫氏和戰氏根本不是對手。”

    一群掌櫃東家各個猶如豺狼。

    “倘若事成,胡東家那裏應該知道該怎麼做吧!”大伯看著淺荷。

    “是,一切都按照菊姊交代的,我乾爹隨時等候入宮通知主上捉拿‘叛賊’。”淺荷不疾不徐的應聲。

    東菊籬點點頭,“要對抗戰氏不容易,萬俟家得上下一心。”

    “菊夫人,炎陽幫入城了。”

    她美目一轉,“最後的佈局,成了。”

    扶風境外,萬俟家別業。

    “聽說戰線已經後移,戰家被逼離原有的邊界線,不斷的往扶風城退守。”萬俟懿的大哥萬俟非看向前來通報的傭兵隊一員。

    “照長孫氏猛攻的情況看來,再過不了多久,扶風就會是他們的囊中物。”

    “雷已經殺了戰籌?”萬俟非確定。

    “是的,但是戰氏情況緊張,頭子要撤還需要一段時間,派我先來,請公子和主公先行離開,否則消息傳到這裏,要退就難了。”

    “眼下已經難走了。”萬俟非面色凝重,不自覺的撐起腦袋思索。

    “什麼?莫非消息已經到這兒……”

    “戰氏的說客帶了口信,說是已經掌握傭兵下手殺害許多重要人士的證據,要我們留下,全力幫助戰氏贏得這場仗,否則他們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會讓萬俟家獨存。”站在樓臺外,萬俟懿溫淺的嗓音傳了進來。

    “怎……怎麼會……”

    “到底是商不如兵,我們脆弱的防線出現了漏洞。”萬俟非沉吟。

    “然則就算我們幫助戰氏,等到這場仗結束,殺了戰籌一事,仍會使兩家反目,短兵相向。”萬俟懿淡淡的說。

    但是他們萬俟家向來是商重於兵,哪是對手?

    傭兵隊隊員垂頭,沉默了。

    “進也不是,退亦無可守,萬俟家失算了。”萬俟非歎息。

    “失算了嗎?”萬俟懿仰望著青天,喃喃自問。

    “休息吧!懿,你已經為萬俟家算太久了。”萬俟非如是道。

    萬俟懿難得露出苦笑,“我又何嘗不想?可現在還不是時候呀!”

    這一年還沒過完,卻像有十年那麼久,還記得年初討論妖靈大軍時,橫算豎算都是擺在眼前不取有愧的利,如今怎麼會走到這步田地?

    是太貪了?

    或是錯過?

    還是忘了什麼?

    再讓他想想……

    金岳,萬俟家。

    “都已經快冬至了,情況不對。”

    “主公應該早就捎來消息,連公子非前去都無用,最近音訊全無。”

    “聽說戰氏將敗,是不是該讓淺荷提早入京做準備?”

    “菊姊怎麼說?”

    聽著家人談論沒消沒息的情況,東菊籬的內心也很折騰。

    確實,依照萬俟懿的計畫,事情能在年前結束,然而連金嶽這兒都有了戰氏敗退的消息,偏偏就是沒有來自萬俟懿的囑咐。

    她該動嗎?

    或者按兵不動?

    事情順利嗎?

    或者他出事了,她卻不知?

    小事問淺荷,大事由菊籬做主……現在她真希望他沒有下過這個決定,好讓她能親自到扶風,親眼證實他沒事。

    “小菊,懿將做主的權利交給你,你又是最瞭解他的人,現在咱們到底該怎麼做?”等不到回答,大伯催促。

    是嗎?她是最瞭解他的人?

    不,打從他拒絕由她押糧前去戰氏,打從她把自己從最靠近他的位置扯下,他們之間不用言語的羈絆就斷了,她鎮日惶惑,不瞭解當選擇浮現眼前時,她該怎麼做才不會出錯。

    沒了他的信任,她不只失了做大事的野心,連持家都快要不會了,所以這是她的決定——

    “再等等。”

    那天晚上,銀月又大又皎潔。

    亮得不用點燈也能看清楚道路,是出發的好時機——送人出發上路的好時機。

    那抹人影孤獨的走在萬俟家大宅中,一身和家僕同樣的裝扮,雙手負背,隱約能看出手持一把刀。

    “站住。”炎陽幫的副幫主叫住這個行跡可疑的人,“是哪家的人?怎麼會在這裏?”

    那人停下步伐,背對月光,看不清他的面容。

    “淺荷夫人要我來的。”

    “這裏不是淺荷夫人的房間。”

    那人往前站了一步,“我從沒說過淺荷夫人是要我來找她的。”

    “拿下。”副幫主眯起眼睛,大聲下令。

    他身後的幫眾應了一聲,立刻圍上前。

    那人不怕死,又進了一步。

    “你是何人?”副幫主質問。

    那人緩緩的露出笑容,“去年我父親奉命前往金嶽,為主上清除昆侖血脈,回程的路上遭人暗算,死了。之後我奏請主上不發喪,讓我和妹妹私下調查是誰殺了我父親,並請主上答應,一旦揪出殺父仇人,將由我倆手刃敵人。父親死後半年,妹子藉義父的關係嫁進了仇家,憑著聰慧靈敏,處事俐落,很快便得到仇家的信任。之前我透過妹子和義父的舉薦,到仇家底下做事,為了換取更接近權力中心的地位,妹子和我不惜毀了仇家的生意,再解救仇家的損失,於是得以進到萬俟府。說到這裏,是否想起了早已忘記的故人?只可惜主上一心利用萬俟家的勢力和財富,再加上起初我勢弱,所以無法動手,不過今日萬俟家的‘叛心’已經罪證確鑿,我,福拾翠,可以先斬後奏了。”

    “你是福喜的兒子……”副幫主的喝聲還沒完,已被那人的刀斬斷。

    後頭的幫眾無人出手幫忙,幾百雙冷眼看著副幫主人頭落地,震驚的眼底浮現來不及喊出的警告,然後全朝福拾翠拱手。

    “恭候福大人多時。”

    福拾翠揚起兇殘的笑容,經過自己人,朝萬俟家的深院走去。

    沒多久,那個家的門匾倒了。

    他生在一個扭曲的年代。

    還記得鸞皇殺死昆侖的那一年,他才三歲,之後五年,戰火依舊。在他八歲那年,說服大伯投效鸞皇,以保全家族利益和生存之道,那是他第一次在家族中展露聰穎天資。

    他的童年是幸福的,要什麼有什麼,盛行什麼就學什麼。

    那年他喜歡波浪鼓,於是叔伯們為他找來一個最貴、最精巧的。他於是明白,活著,只為將來能撐起一整個大家族,鞏固家族的利益。

    慶倖的是,他一路都走得順遂。

    第一次決定看風頭殺人那年,他有了走上歪路的感覺,但是因為有她,兩人攜手度過。

    他們的青蔥歲月,就在金錢搏鬥和謀算血泊中過去。

    那年嬌俏靈巧的人兒,以智慧相扶,可是他明白,當她長大後,只會在時代的洪流中變得渾濁。

    他曾經後悔把她帶進這個污穢的世界,有時候也分不清是想為她染上他的顏色,或者單純的只希望有個和自己相似的人作伴。

    久了之後,他以為彼此間的羈絆應該更深一點,但是……人總有誤算的時候。

    例如,他以為自己只是愛她的能力,好幾年後猛然驚覺愛的是她的人,例如,他每次想送禮物給她,卻總得偽裝成對她的褒賞,例如,他不想在她沒有真心愛上自己之前抱她,又怕自己忍不住,於是不回房睡,倒累得她被人說無法生育,例如,他為了不讓她太過操煩家業,有時間能培養兩人的感情,而迎娶能力十足的淺荷,反而令她離自己越來越遠,例如,他只是為了想親吻她,而得先親吻另一個不愛的女人,還被她拒絕……

    最近,他越來越常誤算。

    例如,現在——

    “主公,敵人偷渡進來了!”

    “怎麼可能?”萬俟非驚呼。

    雙手交抱胸前,泰然佇立于一旁的萬俟懿微微一頓。

    “對方假冒雷頭子,而咱們的聯盟軍有很多不是自己人,根本不認得雷頭子的長相,一聽是萬俟家的傭兵隊就放人,所以才會……”

    “報,守東門的有一部隊朝北方去了。”

    “什麼意思?那些是自己人,幹嘛跑?”萬俟非轉頭,面向弟弟。

    萬俟懿攀上城牆,望著那隊沒有舉旗的精兵,黑眸閃過深思。

    東門,是少陰來的東家聯軍……

    萬俟非緊跟在後,順著弟弟的目光看過去。

    “糟了。”

    萬俟懿躍下城牆,招人備妥筆墨,火速寫下一封信,然後交給急急忙忙才剛步下城牆的兄長。

    “大哥,替我把這休書帶回去給小菊,更要讓天下人都知道我要休了她。”

    “什麼?”

    這個緊要關頭,他想到的竟是休妻?萬俟非驚訝的暗忖,但是看見弟弟神情認真,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牙一咬,接下信,跨上旁人備好的馬,朝家而去。

    “今日滅我萬俟家的人是東菊籬!此刻起,她再也不是我萬俟懿的妻!”萬俟懿對著他的背影大喊。

    萬俟非緊擰眉頭,深吸一口氣,快馬加鞭之際,重複他的話,“今日滅我萬俟家的人是東菊籬!”

    他一路喊,喊出了萬俟家別業所在的小城,喊得所有的人都聽見,再讓聽見的人傳出去。

    要不了多久,全天下的人都會知道萬俟家被毀的罪魁禍首是東菊籬。

    而這正是城牆上的萬俟懿要的結果。

    什麼是彷徨……他終於知道了。

    猶記得今年除日,家裏很熱鬧。

    雖然因為丈夫納了妾,多喝幾杯悶酒,但是七街八十鋪的掌櫃都聚在一起,家族上下都充滿笑聲……她想,那就是幸福的定義。

    還記得被信任、寵愛的日子,也記得日會蝕,月會缺……才知道幸運的日子越長,將來要償還的越多。

    過去她和萬俟懿主導殺了多少人,就得賠多少條命。幸運活下來的,繼續算計他人,不幸死了,就當清債……但是慘絕人寰的呼救聲不絕於耳,她開始發現自己學的都是些騙人的把戲,活在一個被刻意塑造出來的謊言世界。

    當時間到了,榮華富貴盡去,幸福也轉眼成空……

    東菊籬一手沒有意識的抓著逃亡之際,匆匆披上的披風,虛軟的倒坐在密道中,六神無主的呆望前方,無比僵硬,乾涸的小嘴合不攏,全然迷失方向。

    “菊夫人,不用擔心,這裏有咱們守著。”

    炎陽幫沒有叛變的幫眾和餘下的家僕,全都守在她之前。

    “雖然他們已經進入密道,不過徐離頭子一定會阻擋他們的,菊夫人,請放心,很快就能脫身。”

    東菊籬撐起搖搖欲墜的身軀,勉強坐直,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脫身了又如何?萬俟家上下百餘口還剩多少?我要如何對主公交代?”

    炎陽幫的幫眾一聽,全都露出氣憤又悲壯的神色。

    “都是那對殺人不眨眼的福家兄妹的錯!他們竟然連孫少爺都不放過!”有人激動的咆哮。

    “是我們殺福喜在先,又怎麼能怪他們要求血債血償?”東菊籬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平緩的說。

    只怪自己沒察覺一切都與福家兄妹有關!

    福淺荷為了報仇,忍辱負重的接近她,再想辦法嫁給萬俟懿,舉薦她爹去運糧,又暗中通知長孫氏糧道的地點,不著痕跡的毀了萬俟懿交予她全權負責的生意,然後出面解救……不但博取萬俟家上下的信任,更讓自己即使不喜歡她,也無法針對她發難。

    於是萬俟家迎虎入門,養虎為患。

    他在外,她既持家在內,就必須保護整個家族,如果當初她別那麼彷徨,舉棋不定,覺得事情不對勁之際,即使拿不出決定,也捎個消息去給萬俟懿,現在也不會變成這樣。

    “夫人莫慌,你只是累了,休息一下吧!已經派人去跟主公說了,一定會等到援兵的。”有人安慰她。

    “若要我說……請各位別為我這個無用的女人費心了。”東菊籬拿出袍子底下預藏的匕首,鋒利的刀刃抵著纖細的頸項,“這是我的最後一個辦法,帶著我的頭去向敵人求情,去向主公懺悔。”

    幫眾連忙圍上前,出聲阻止。

    “夫人,你別做傻事啊!”

    “什麼是傻事?”東菊籬來不及採取行動,不斷的掙扎,目光如炬的瞪著幫眾,“難道還有別的辦法?如果沒有我的頭,搜遍全家上下,他們也不會罷手的。提我的頭,去換剩餘的命,能救多少是多少啊!”

    幾個大男人得壓著她,又怕傷到她。

    “夫人,你這麼做是對咱們最大的侮辱。”

    “難道要你們陪我死?難道要我眼睜睜的看著萬俟家就此毀滅?”東菊籬緊握著匕首,貝齒咬著下唇,從齒縫中硬擠出話。

    “留得青山在啊!”有人勸說。

    “死也要死得有利可圖,這才是我萬俟家魂!”東菊籬張嘴,對著前方的炎陽幫首領悲憤大喊,喊出對眼前局勢回天乏術的無力痛苦,憤然淚下,“徐離頭子,別再為小菊留下,回頭去助我主啊!”

    難道他們看不出來?看不出來胡東家早已叛變?看不出來福淺荷承諾的入宮舉報“叛賊”指的是她萬俟家嗎?看不出來主上之所以沒有動作,是因為早已有人代替她行動嗎?

    別為她這個已經算不出下一步的人白白犧牲,去保護她萬俟家的真命天子……他們還有真命天子啊!

    “沒錯,你已無計可施。”密道前頭傳來福淺荷的聲音,沒多久,她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猶然娉婷,猶然莊重,卻是滅了萬俟家的主要元兇!

    周圍的幫眾馬上團團擋在東菊籬的前方,各個露出恨不得她死的肅殺表情。

    “狗娘養的婊子!”有人啐了一口。

    “狗娘養的?”福淺荷輕笑,“那說的不正是你們身後護著的女人嗎?”

    商場如戰場,萬俟家的主公和主母是商賈口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一對貪婪狗男女。

    她笑容滿面,又向前一步。

    “不准動!再過來,一刀劈了你這賤人!”幫眾中有人惡狠狠的警告。

    “我只有一人,你們不怕被人說人多欺負我一個弱女子?”

    被護在後頭的東菊籬渾身一震,原本已經了無光彩的眸子悄悄閃著一絲光芒,低聲命令,“讓開。”

    “夫人,你……”

    “匕首可以給你們,但是讓開。”她的口吻越來越堅定,適才的大義赴死已經不復見。

    幫眾收下她遞交的匕首,這才讓她走上前去面對福淺荷,卻還是圍在她身邊,展現出誓死保護的忠誠。

    東菊籬注視她片刻,陡然下跪。

    “是我不好,我向你跪,求求你放過萬俟家和炎陽幫殘餘的幾條性命,要命,我就用命賠給你。”她重重的磕頭,重重的落淚,重重的求情。

    福淺荷居高臨下,眼神稍嫌冷冽,看著東菊籬一聲一聲的哀求,拒絕幫眾家僕把她從地上拉起,最後漠然的開口,“哭吧!我懂得這種感覺。我爹死的時候,我也是這麼哭了。”

    卻沒有人能讓她求,因為送回面前的只有一具無頭屍首,還能向誰求情?

    “可知道為何忍了這麼久,我們才動手?”福淺荷似乎不急著要她的命,慢條斯理的說:“要讓敵人鬆懈,唯有使他忘記。只是我沒想到你們竟然忘得如此快。就像你曾經說的,萬俟家向來團結,家族上下一心,所以就連一條人命,都能上下一心的忘卻。”

    “是我不好,一切都是我拿的主意,是我建議殺了福相,是我鬼迷心竅,我這就向福相跪拜。”東菊籬繼續磕頭。

    昔有帝女舜容為愛幾度淪為說客解救丈夫,今天她一個寂寂無名的金商東菊籬,為了家族向滅族仇人跪拜又有何可恥?

    “菊姊又何必為了一個隻愛你的才能,不愛你的男人做到這種程度?”福淺荷突然語重心長,並蹲了下來,用只有她聽得見的聲音說道:“我知道萬俟懿並不想要你的孩子,對吧?然而你知道嗎?我卻是不想要他的孩子,所以我也那麼做了。”

    跪伏在地上的東菊籬驟然瞠大雙眸,完全沒有發現這是福淺荷想看她痛苦的計謀,左胸口一直沒癒合的傷瞬間被扯裂到極限,痛得連呼吸都忘了。

    萬俟懿真的……要了福淺荷嗎?

    她不在乎福淺荷因為痛恨萬俟家而扼殺了腹中的孩子,只想問,他真的碰了福淺荷?

    為什麼他能抱一個娶進門不到一年的女人,卻連吻她都吝嗇?

    她不相信,在他心中,福淺荷現在比她更美……

    痛苦大過難堪,眼前一陣暈眩,東菊籬崩潰的嗚咽,哭聲零碎。

    “沒錯,這樣的眼淚才真實,才能打動我嘛!”福淺荷有了報復的快意,從容的起身,“另外再告訴你一件事,萬俟懿確實只愛你是個商人。”

    “賤婊子,別妖言惑眾!”炎陽幫中有人看見東菊籬從跪姿變成蜷縮在地上,心碎的哭泣,忍不住出聲怒駡。

    “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信或不信,自然是由菊夫人決定。”福淺荷盈盈一笑,對自己說的話能如此輕易的讓東菊籬痛徹心扉,感到滿意。

    就是要死,她也不會讓這些始作俑者死得太痛快,若不折磨東菊籬,她如何有為父報仇的快意?

    “現在,所有參與的人都得死。”福淺荷伸手,迎出血濺全身的兄長福拾翠,“我要萬俟氏家破人亡。”

    匆促間,東菊籬感覺自己被人從地上拖起,憔悴的回眸,見到一手促成的虎窮追在後,也見到有萬俟懿的世界一幕幕和血紛飛。

    一個倒了,兩個倒了,三個倒了……漸漸都倒了,然後她也倒了,只剩空洞的眼還固執的映著殘留的榮光和分離。

    懿哥,別了,小菊先走。

    ……勿念。

    萬俟非帶著剩餘的炎陽幫眾從只剩下血和屍體的祖宅倉皇逃出,回到萬俟家退守的小城,第一次見到弟弟垂落腦袋,主位上的身影散發出濃濃的絕望。

    萬俟懿沒有哭……當然,再也笑不出來。

    “開門,把金嶽十八家的盟軍人馬和炎陽幫悄悄的送出城。”他沉靜的開口,“回去後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這是懿最後能為大家做的事。”

    家族兵變,他怎麼也算不到養虎為患。

    失勢了……馬上會有更強大的敵人來窮追猛打,身為商人,他只求犧牲降至最低。

    其他的,也無能為力了。

    “懿,家裏……”萬俟非一身狼狽。

    “慢,按住我。”萬俟懿打斷他的話,沉著的強忍著感覺。

    廳內,眾將無語,也動不了。

    “我說,抓住我,求求你們。”冷靜的聲音中有一絲崩潰。

    身披戰甲的將領們面面相覷,踏出理解的沉重步伐,來到主子的身邊。

    “不夠,再來。”萬俟懿讓五、六名彪形大漢按住自己,才看向兄長,“說。”

    萬俟非五官扭曲,悲痛的說:“福家兄妹往家裏去,現在……”

    未幾,廳內傳來震天價響的悲愴哭吼。

    更多將領上前,壓住落下男兒淚、痛泣嘶鳴的主子,也紛紛含淚低泣。

    “我找不到小菊……”萬俟非亦難以忍受,淚水奪眶而出。

    又是聲聲哀咆,小城內彌漫著肅穆哀戚,廳內人人落淚。

    “壓緊我!”萬俟懿淚流滿面,還是命令。

    家破了……才知道自己胡混了這麼多年,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貪婪的奸惡之事,結果不只家族,連心愛的女人也保不住。

    當他問,還剩下什麼?

    回應的卻是一屋子的男兒淚……

    那一天,萬俟家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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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08:24: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欸!官爺,你這樣,咱們怎麼做生意啊?”

    “廢話少說,舉凡和萬俟家有關聯的,都得搜。”

    “咱們老早和萬俟家脫離關係啦!”

    “這是主上親自下詔的命令,誰敢反抗,就有叛君之嫌。”

    年關方過,金嶽無主,卻有大批少陰官兵進駐,他們一一審查萬俟家留下的七街八十鋪,且連金嶽十八家商賈都不放過,抓了許多人問訊,如此大陣仗,自然也引來許多百姓圍觀。

    “真是過分,明明萬俟家都被滅了,人家也早和萬俟家沒關聯,還要抓……”

    “聽說大部分是有去無回啊!”

    “看來萬俟家的主事者還沒被抓到,才會如此大動作。”

    “不過這麼說來,東家倒是挺安穩的。”

    “你不知道嗎?全天下的人都在傳啊!東菊籬是滅了萬俟家的元兇,聽說在萬俟家一夕間被趕盡殺絕之前,她就被萬俟懿休了,所以才會逃過那一劫。”

    “這還真奇怪,又說她是元兇,又說她逃過一劫,自相矛盾啊!”

    “誰知道呢?傳言本來就有很多版本,誰都有自己相信的,融合在一起,就亂七八糟啦!”那人刻意壓低聲音,“不過東家倒是名正言順的接收了萬俟家留下的產業,而且不被追查,那些官爺可都對東家很禮遇。”

    “畢竟東家現在勢力可大了。”

    “難怪那天我聽我家鋪子的掌櫃在慶倖他早日投靠東家之下。是說,東家現在的主事者是誰啊?”

    “東廷蔚吧!聽說東菊籬在被萬俟懿休了之後,就瘋了。”

    “對耶!我也聽說她現在被關在東家最深的別院內,不讓人見,也不見人。”

    “唉,真是不幸啊!也許不到名滿天下,她可曾是金岳數一數二的商人,真是可惜了……”

    “是啊!去年真是多事之秋。”

    街頭巷尾的居民無限唏噓的談論一代諸候家族的興衰,越提越感歎。

    當年萬俟家在商場上叱吒風雲,今日鋪子卻是一家一家的關,或是轉手讓人,風光不再,只落得口實。

    如今金嶽景色依舊,私底下面目全非。

    “小菊呢?今天吃了沒?”東廷蔚剛應付完少陰來的官兵,回過頭問的就是如今臭名滿天下的女兒。

    儘管世人都說是她在背後用計毀了萬俟家,並讓娘家取代其在金嶽不可動搖的地位,實在是狼子野心,又說她是因為不滿萬俟懿休妻,顏面無光才教訓他,只是手下不小心太超過,弄得萬俟氏家破人亡……

    然而,無論真相是什麼,到底是自己的女兒啊!

    回想當日從炎陽幫頭子徐離手中接過身受致命刀傷的女兒時,他這個做爹的真是心疼。

    怎料回到家中,傷也還沒養好,她一口飯也不吃,水也得靠人灌才勉強喝下去,簡直是想逼自己上絕路。

    “沒有,小姐只是坐在那裏,動也不動。”家僕這麼回答。

    “哭了沒?”東廷蔚又問。

    “沒有,小姐連一句話都不說。”

    那就是瘋了。東廷蔚忖度。

    外邊的人都在說東菊籬瘋了,所以他才把她關著,殊不知關著她,只是為了保護她。

    福家兄妹若是知道她還好好的活著,一定會再度下手,所以他便有意無意的讓外人以為女兒已發瘋,以保護她……但是,現在他也懷疑女兒早就瘋癲。

    東廷蔚揮揮手,摒退家僕,來到女兒的房間,果真看見她呆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

    端起桌上的碗,拖了張椅子來到女兒的面前坐下,他舀了一匙肉粥,送到她的唇邊,輕聲哄道:“小菊,吃點東西吧!別和自己過不去。”

    乾澀的眸子徐緩的轉動,漸漸映出老父的影子,月餘來,她第一次對他搖頭。

    東廷蔚歎了口氣。他實在不想每餐都讓人撬開女兒的嘴強灌呀!

    “爹……”忽然,她吐出一個字,聲音低啞。

    聽見女兒終於肯說話,他喜上眉梢,連忙詢問,“怎麼?想吃什麼嗎?快告訴爹,爹讓人去準備。”

    東菊籬停頓了一會兒,又搖搖腦袋。

    “至少吃了這碗肉粥吧!吃下去,傷會好得快些。”那砍在胸腹的刀傷極深,她的反應卻像是沒事的人,這才真教人害怕。

    怕她痛也不喊,什麼時候兩眼一合,就要他白髮人送黑髮人,怎麼成?

    “爹……懿哥呢?”她啞著嗓子問。

    東廷蔚老臉一凝,“別再提那個渾小子!他早就不要你了!”雖然萬俟懿生死未蔔,但是他的休書已經送到他手中。

    “不會的……”她虛弱的搖頭,拒絕接受,“我不相信,懿哥不會愛淺荷多過我的……我不相信,懿哥不會對我說出後悔……”

    看著女兒一手抱著頭,神情麻木,喃喃自語,他更是氣那個傷了女兒至深的人。

    明明福淺荷才是仇家,萬俟懿為何要把過錯都推到女兒身上?

    “小菊,認清事實,他是真的不要你了。”東廷蔚明白,長痛不如短痛,於是把始終帶在身上的休書交給女兒。

    東菊籬接過休書,還沒攤開,已經抖動得如風中落葉。

    她不相信,一路走來,七年的情分就這樣損毀!

    她不相信,他不會把他們的愛踐踏在地上!

    他明明說過愛她的!

    心中的混亂讓她已經搞不清楚事實,搞不清楚兩人相愛的基礎是為利益,於是把休書揉成一團,塞進嘴裏,想吞入腹中,當作從來不曾聽聞此事。

    “哎呀!小菊……”東廷蔚驚歎出聲,連忙放下碗,硬生生從女兒嘴裏挖出休書,隨手一扔。“你這是何苦呢?外面的人都在傳萬俟懿早就死在扶風,他休了你是好事啊!我的小菊這麼聰明,不會不知道寡婦不比棄婦來得強。咱們寧可再挑個好人家當妾、當續弦,也不要留在現在人人喊打的叛賊家族,過著終日擔心性命的生活啊!”

    商人永遠看向利益,即使是終身大事,也不同世俗所看待的眼光,而他這個做父親的,也只是希望女兒幸福而已。

    “我不要!”東菊籬又哭又鬧,死命的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她就要萬俟懿啊!

    她就愛他一個啊!

    “小菊!”東廷蔚大喝一聲,真希望能把她從糊塗中喚醒。

    東菊籬抬起頭,瞅著父親,泣問:“懿哥真的死了嗎?”

    東廷蔚皺起眉頭,斟酌著該怎麼回答,“扶風眼下十分混亂,誰也不知道……”

    不等他說完,她猛地起身,朝房柱沖過去。

    來不及抓住女兒,他只能在她第二次狠狠的撞上房柱前把她架開。

    “寧可教我身殉於他,也不要就此獨活!”她椎心泣血的大喊。

    東廷蔚被女兒瘋狂的舉止震懾住,再也說不出任何萬俟懿的壞話,只能緊緊的抱著她,任由她扭動掙扎,等待她安靜下來。

    東菊籬淚眼婆娑,好半晌才全身無力的攀著父親,嚶嚶泣訴,“我不相信呀!懿哥不可能不要我,他說他愛我啊……”

    抱著瘦弱不少的女兒,聽她傾吐焠心之痛,東廷蔚也為之鼻酸,只得順著她,“是了,是了,是爹老糊塗,弄錯了,那混……主公怎麼可能捨得棄我們小菊不顧?他只是出遠門,跑一趟生意,很快就會回來。”

    “是這樣嗎?”抽抽噎噎,她抬起頭,信了。

    “自然是了,你忘了爹如今是萬俟家的插股東家嗎?自然知道了。”

    東菊籬觀察他的表情,良久才呢喃:“對,所以懿哥送我回娘家,他說要我回來陪陪爹,因為娘過世後,爹一個人會寂寞……對,我都想起來了。”

    聽著女兒逕自在腦海中編派藉口,神情因而漸漸鎮定,東廷蔚越看越心酸,卻無法再將她從夢中吵醒。

    唉,他曾想過,希望女兒真的愛上萬俟懿,現在又不確定了。

    倘若萬俟懿為躲避福家兄妹,流亡天涯,再也不回來,他又能騙女兒到何時呢?

    不會的,他不會休了她……

    東菊籬愣愣的瞪著地上那團休書。

    她以為自己會和萬俟家百餘口一起死在萬俟祖宅,以為再醒過來又能和家族在黃泉下相見,怎麼知道還活著,可是一切已經風雲變色。

    世人都在說,她被休了。

    相較於別人說她是毀了萬俟家的罪魁禍首,更教她心痛的是萬俟懿竟然昭告天下休妻的傳聞。

    他怎麼可以?

    為何偏偏要在她真心愛上他之後這麼做?

    他明白危害家族的是福喜的一雙兒女嗎?

    聰明如他,一定早就知道……或者即使明瞭內情,他還是愛那個已經奪走他的心的女人?

    所以他才會讓她背負所有的罪名嗎?

    然而,她已經付出真心了呀!

    原來褪去利益蒙蔽的單純愛戀,竟是如此的傷人。為何要教她識得情滋味?為何不讓她在那晚便死去?

    早知醒來會是無盡的心碎,甯教她永遠不醒……

    現在就連她都不確定是否自己早已瘋狂,活著,就跟行屍走肉一樣。

    東菊籬面無表情的拾起那揉成一團、被離去的父親遺忘、隨意扔在地上的休書,緩緩的攤平。

    她想,自己是清醒的,所以還能提起勇氣去看。

    休書被抽了出來,白紙黑字映入眼簾。

    她想,自己快瘋狂了,所以全身顫抖,黯然神傷……然後,她忽而冷靜,然後,她仔細重讀,然後,她反覆思量,然後……房內多了一人。

    東菊籬徐緩的轉身,注視那被斜影遮住的面容,但是可以看出偉岸頎長的身影。

    那令她心系淚流的男人……

    他緩步上前,衣衫襤談,渾身狼狽,猶面帶笑容,“小菊。”

    “爹,我要上鋪子去看看。”

    那天,東菊籬一身完美的裝扮,發簪萬俟懿送的蝶形金釵,神情看起來清晰明朗。

    東廷蔚瞠目結舌,筷子也掉下來,訝異於這麼久的時間以來,女兒頭一次走出房間,而且表情是如此的清醒,令他驚喜不已。

    “小菊,你……好了?”不過他還是保守的問。

    “爹在說什麼呢?小菊何時有事了?”東菊籬嫣然一笑,“小菊得在懿哥談完生意回來前好好的守著七街八十鋪,沒時間同爹多聊了。”

    一聽見女兒的話,東廷蔚的嘴角立刻垮下。

    想不到她接受了自己編派的謊言,才回到正常的表像。

    然而表像就是表像,她還是活在自己的想像中,腦袋並不清楚呀!

    他聽到旁邊的家僕低聲說著“小姐真的瘋了”之類的話,連忙起身,阻擋往外走的女兒。

    “小菊,先吃早膳吧!”

    “爹,小菊會在馬車上吃,你別擔心。”東菊籬笑著回答。

    馬車?

    讓還沒恢復的她到處在街上亂跑?

    當然不行!

    “不,在家裏吃吧!陪陪爹。”東廷蔚不容置喙的拉著她坐下。

    東菊籬故意裝出苦笑,眨眨眼,“唉,既然爹這麼說了,小菊就勉為其難的留下來吧!”

    發現她連開玩笑的興致都有了,東廷蔚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心中五味雜陳,兩人一塊吃了早膳。

    “那女兒先走了。”東菊籬擦擦嘴,準備起身。

    “慢著。”東廷蔚連忙出聲,卻想不到留住女兒的理由,只好說:“爹跟你去。”

    她奇怪的睞了父親一眼,“鋪子裏的掌櫃會犯懷疑的。”

    “那麼爹在馬車上等就好。”至少她發狂的時候,他能就近阻止。

    被父親架上馬車,東菊籬很猶豫,“這樣好嗎?”

    有什麼不好?

    現在原本萬俟家的產業為了躲避官兵追查,一一投向他,即使女兒在心底拒絕接受現實,他也還能縱容她一會兒。

    東廷蔚交代了馬車行駛的方向,找了離家最近的鋪子,打算讓神智不清的女兒隨便繞繞,便打道回府。

    孰料馬車一停,東菊籬匆忙跳下,直往鋪子裏走去。

    “菊夫人……”掌櫃一見到她,嚇得瞪凸了眼珠子。

    東菊籬不是瘋了嗎?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慢一步跟進來的東廷蔚,在女兒的身後對著分鋪掌櫃猛使眼色。

    擅長察言觀色的掌櫃連忙擺出笑臉,改口道:“今天夫人的氣色看起來真好。”

    “周掌櫃也不錯,見你笑,就知道生意很好。”東菊籬揚起甜美的笑容。

    周掌櫃領著東家父女到後廳,並一如往常的送上帳冊,以及最近的進貨細目,接著就和東廷蔚咬耳朵。

    “夫人看起來不錯。”周掌櫃低語。

    “什麼夫人?萬俟家都垮了,哪還是夫人?現在外面誰不是極力想和他們劃清關係?”東廷蔚嗤哼,隨即又交代,“總之,小菊要什麼就給她什麼,她現在只是一時無法接受事實,還以為自己是萬俟懿的夫人,所以你們就那麼叫她吧!另外記得,如果她問起萬俟懿,就說他到遠方做生意了……”

    “周掌櫃。”東菊籬出聲,打斷東廷蔚的囑咐。

    周掌櫃向東廷蔚使個眼色,表示明白,隨即涎著笑臉,迎上前,“夫人有何吩咐?”

    “最近生意如何?”東菊籬慢條斯理的翻閱帳冊。

    “最近……”周掌櫃悄悄的瞥了東廷蔚一眼,在接收到他允許的目光後,隨即回答,“少陰那裏來了不少官爺,約莫是想趁主公不在,撈撈油水,咱們鋪子裏自然有些損失。”

    東菊籬翻完帳冊,擱在桌上,拿筆沾墨,寫了一封信。

    “你到沛顛去,主公在那裏還有一批資金,你運到少陰,照這張紙上的名單,一一打賞,很快的,這些狗奴才就會被主人叫回去了。”

    周掌櫃接過名單,看了一眼,隨即交給東廷蔚。

    東廷蔚同樣看過後,小心翼翼的問:“你還記得主公在哪里留有資金?”

    “某些而已。”東菊籬淺笑,“但是已經足夠七街八十鋪周轉。”

    東廷蔚和周掌櫃啞口無言,瞪著東菊籬。

    “小……小菊,你說說看,主公到哪兒去了?”難道女兒其實好了?看著她處理起事情有條不紊的俐落,東廷蔚很難不這麼懷疑,畢竟她連萬俟懿的資金流向都還記得。

    “爹難道忘了?主公到外地做生意了呀!”東菊籬歪著頭,好笑的反問。

    東廷蔚還有懷疑,“你確定萬俟懿真是……”

    “難道懿哥回來了?”她猛地起身,滿臉驚喜,想也不想的拔腿往外沖。

    “小菊,別……”東廷蔚懊惱的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連忙追了出去,並大聲喊道:“快,快攔住她!”

    東菊籬失心瘋般沖出鋪子,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到處亂竄,嘴裏嚷嚷著,“懿哥,懿哥……你回來了嗎?你在哪兒啊?”

    她抓住所有擦肩而過的人,逢人便問萬俟懿的去向,秀容上瘋狂的執著讓人不敢靠近,卻又忍不住回首駐足,最後她被人群圍繞,仍然不斷的呼喚著丈夫的名字,聲聲淒厲,連眼淚都灼痛人心。

    “懿哥!你回來了,為何不來見小菊啊?為何不帶小菊回家?你回來呀!回到小菊的身邊啊……”

    一群訓練有素的僕人追了出來,擠過人群,抓住已然瘋癲的主子。

    東菊籬激烈的掙扎,對他們又踢又踹,還舉起拳頭,朝他們揮去。

    “別過來!你們為何阻止我去見懿哥?為何不讓我見懿哥?”

    “小菊呀!”慢了些終於認清女兒並沒有恢復的東廷蔚才走過去,抱住她,“主公還沒回來,所以你別哭,要堅強下去,支撐起家族啊!”

    “不……我要見他,我找不到他……為什麼一點音訊也沒有?”縮在父親的懷裏,上一刻還鎮定的處理官員橫行金岳之事的東菊籬,下一瞬像個孩子痛哭失聲,分不清現實與虛幻,講話顛三倒四。

    “別哭了,主公晚些就回來。”東廷蔚扶起女兒,不斷的安慰。

    他明白了一件事,她或許是腦子不清楚了,可還是個金商啊!

    少了萬俟氏,東家多了一個半癲的主事者,其餘……一切沒變。

    東家成為萬俟家的姻親後,財富劇增,老宅也經過整修,擴大到只比萬俟家小上一些的大宅,而且和萬俟家內部大同小異的格局,有非常多的密道密室,幾乎每個房間都有。

    “我聽說今天在街上的事了。”溫雅的嗓音十分平靜,在經過梳洗整理後,萬俟懿已經恢復平時清爽乾淨的不凡儀錶,此刻正在暗不見天日的密室中,吃著東菊籬送來的食物。

    “我爹相信我雖然瘋了,但還記得資金流向,所以主公交代的事,都能順利進行。”東菊籬靠在一旁的牆上,凝視燭火,輕聲說道:“早先因為主公在少陰動用的人脈,朝廷忌憚,不敢動東家,所以很多鋪子為了尋求庇佑,轉而投靠我爹,很快的,七街八十鋪就能全數回流……還會有更多。”

    雖然萬俟家已滅,但是萬俟懿還在,而且早有動作。

    在回到金嶽前,他先用了少陰的人脈暗中幫助東家,令萬俟家的鋪子轉流入東家,但實際上還是由東菊籬掌管,而東菊籬的背後是他萬俟懿,一切只是變成暗地裏來。

    “沛顛的資金呢?”

    “我讓周掌櫃去運,他能用。”

    “接下來要辛苦你了。”

    “不會,小菊只盼幫得上主公。”

    瞅著她經過包紮的頭部,萬俟懿拉開身旁的椅子,要她坐下。

    東菊籬的眼底閃過一抹猶豫,最後還是照做。

    “說下去。”他把自己的杯子擺在她的面前。

    她緩慢的握住杯子,“大哥和弟弟都被安置妥當,泰兒有淩家的保護,非常安全,我也讓炎陽幫的一些人守著淩家,其餘的……”小手握得緊了些,指頭有些發白,她略過那吐不出口事實,困難的向他保證,“別擔心,雖然我裝瘋,但是我爹信了我,他會讓我管事,也會聽我的。”

    為了他,她連自己的親爹都騙。

    萬俟懿放下沒動幾次的筷子,按住她微微發顫的手,傳達無聲的安慰。

    東菊籬一震,瞅著兩人交疊的手,神情複雜,接著忽然起身,放開杯子,也掙脫他的手,退到一旁。

    他的眸裏竄過黯影,和不明顯的急切。

    她為什麼躲他?

    既然窩藏他,不正表示她明白那封休書是為了救她脫離福家兄妹的毒手而特別寫的?現在全天下的人都以為她才是真正毀了萬俟家的兇手,她又因為休書被逐回娘家,有東廷蔚的保護,安危無慮。

    她明白他的用心,是吧?

    畢竟她和他一直都能瞭解對方的想法。

    這麼一想,黑眸一晃,萬俟懿開了話鋒,“接下來,你替我到佾江一趟,去見敖伯符收之前的貨銀,讓徐離頭子跟著你去,安全些。”

    若非外頭的風聲緊,他其實打算自己去。

    讓她去,他委實不放心,尤其是經過福家兄妹的事情後,他不免有些草木皆兵。

    東菊籬頓了頓,“不,徐離頭子留下,我自己沒問題的。”

    她可以帶家僕上路,萬俟懿身在金嶽卻很危險。

    “別同我爭。”他起身,來到她的面前。

    她恭謹的垂眸,“主公比較重要。”

    他是萬俟家僅餘不到十口人的真命天子。

    “為何不看我?”他說,因為從他好不容易回到金嶽,見到她後,除了第一眼,她再也沒有正眼看過自己一次。

    天知道,聽見家破人亡,萬俟非又找不到她時,他甚至認為不如追隨她而去,是徐離頭子趕來告訴他,她還活著,他才又有了希望,想盡辦法一路趕了回來……就只為了見她。

    見到她,他終於定了做大事的決心。

    可是,為何她如此拘謹,又刻意避著自己?

    東菊籬遲疑著,半晌仍是垂眸,“小菊是怕……第二眼會轉成空。”

    怕什麼都成空。

    當他再次活生生的出現在面前,她只想留住他,其他的什麼都不想,又無法真不想。

    他是否真的愛上了福淺荷?是否心中留有那個女人的影子?是否和對她的愛不同?

    一想到這兒,她的心都冷了。

    初識情滋味就得到滿腹的心酸,讓東菊籬在愛情的面前膽小又懦弱。她的自信一直是建立在萬俟懿的信任上,然而現在她無法確認他的心,更無法確定他對她還有沒有信心,怎麼敢要求更多?

    她是不是該把心藏起來?

    愛,要有他才完美,現在他已經在她身邊,是否不該再有所奢求?

    那就裝聾作啞吧!

    他需要她,才是最重要的。

    “傻小菊,真傻,我怎麼可能會是虛幻的?”萬俟懿瞭解她在想什麼,抱住她,低聲安慰。

    他怎麼能忘記小菊也是個女人?她是如此脆弱又纖細,福家兄妹入府的當晚,又在現場親眼目睹了一切,自然會感到恐懼,心有餘悸。

    滅族的代價太深刻,他們都怕了。

    “我聽徐離頭子說你受傷了。”他稍微退開,想檢查她的傷勢。

    真恨自己此刻的無力,若是以前,他能為她找來最好的大夫診治。

    “……小傷。”她還是垂眸。

    和其他死去的人比起來,當然是小傷。

    “讓我看看。”萬俟懿難得堅持。

    東菊籬沉默片刻,開始在他的面前寬衣解帶,露出那結了痂之後更可怕的口子。

    萬俟懿坐回椅子上,正對著那道從她右胸口砍到左腰側的疤,眸心閃過劇烈的震盪。

    那麼深……他多想替她承受這刀啊!

    許久,他才能用指尖輕輕的沿著邊緣碰觸,神情平靜,只有那雙眼藏不住激動的思緒。

    他親吻了疤痕的最上頭,眼神有些冷冽,徐聲的說:“當初選擇和戰氏翻臉不認人,是一條路,但是做買賣的就是要懂得保全後路,慎防走錯。萬俟家從來沒有一個指定的靠山,也不是誰真正的東家,誰有能力,誰就值得投資,不念舊情,無論敵人還是盟友都賺。所以當有一方失勢,就換另一方取代。”

    東菊籬任由他疼惜的親吻那道刻有家族血淚史的疤,不敢相信他還會這麼溫柔的對待自己,心頭怦怦狂跳。

    萬俟懿執起她的手,放在唇畔輕啄,柔和的雙眼堅定不移,“我再也不會讓任何人輕易的死去。”

    就在這一刻,她的心再也沒有如此確定過。

    還有什麼好奢求的?

    陪在他身邊就夠了,為他所用就夠了……

    “沒錯,所以小菊已經為主公佈好線了。”她合攏衣袍,密道口出現一個人影。“這位是我乾爹羅景檀,羅東家。他已經成功的滲入長孫家,所以我們很快便能在長孫家揭起勢力,也是主公將來的最佳後援。”

    “主公,這是小女送給你的一份保險。將來你要是再失敗,也會有羅家做後援。”羅景檀揚起笑容,走進密室。

    萬俟懿起身,灼亮的雙眼直盯著眼前為他所用,也被他所愛的女人。

    “我知道,主公現在有個想成王、為家族報仇的心願。”水靈靈的眸子望向他,東菊籬說。

    那日在福家兄妹身上連吃數計的虧損,將來可以從仇家身上一一討回來,成為萬俟懿霸業的基石。

    “沒錯,先扶現在有力的長孫家,將來併吞一切。”

    長孫氏和戰氏都是福家兄妹為了擊垮萬俟家所用的棋子,而從現在起,他們也將為他萬俟懿所用。

    東菊籬在他眼中看見了往日的光彩,霎時有點想問他,會拿福淺荷怎麼辦?偏偏一股心慌教她放棄了。

    她的柔荑按上他的胸膛,“不急,小菊明白這將是一場需要很長時間的鬥爭,必為主公肝腦塗地,永不離棄。”只要他也不放棄自己。

    “我會讓鸞皇再度起用我。”他挑起粉顎。

    “那很好。”她抿唇淺笑。

    萬俟懿凝睇這個知他、懂他、為他的女人,“小菊,我找到我的‘東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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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08:24: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那一天,她學會了殺人——

    “不要啊!”

    “站住!你這個臭婊子!”

    東家的一角,有兩個女人正在追逐,其中一個是侍女,另一個是拿刀的東菊籬。

    聽到叫聲,急急奔出來的東廷蔚看見自己的女兒正舉刀追殺前幾天才派去的侍女,連忙跑過去欲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誰准你胡說八道?”東菊籬把銳利的刀鋒從背後送進侍女的體內,露出執念的冷笑,又狠戾的補了幾刀,沒多久,血漬染滿了雙手和臉頰。

    忽而,許多家僕撲向她,把她壓倒在地上。

    東廷蔚上前一步,奪下女兒手中染血的刀刃,賞她一巴掌,隨後又詫異的瞪著自己的手。

    東菊籬眼中的殘酷被打散,一時之間愣愣的望著父親,接著豆大的淚水有如斷了線的珍珠,顆顆落下。

    “懿哥啊!你快回來呀!那婊子說你死了,那該死的婊子胡說八道啊……”她神情癡狂,對天狂嘯。

    東廷蔚這才明白是女兒的病又發作了,趕忙要人把她送回房裏,然後轉頭詢問,“怎樣了?”

    被翻到正面的侍女已經沒有呼吸,於是家僕只能搖頭。

    東廷蔚懊惱的掩面,隨後揮揮手,“抬去埋了,記住,小心點,別讓人看見。”接著他走到女兒的房門口,對被東菊籬趕出來的僕人命令,“把門鎖上,暫時別讓她踏出房間半步。”

    女兒既然殺人,他也只能這麼做了。

    “懿哥……你回來呀……”東菊籬還在泣喊。

    東廷蔚搖搖頭,拂袖而去。

    確定人都離開了,裏頭的東菊籬哭聲漸漸停歇,然後慢條斯理的擦幹眼淚,捧起幾本擱在桌上的書,走進密道。

    密道的盡頭,有個男人正站在那兒等她。

    “我聽見你在叫我。”迎接為他帶來消磨時間的書籍的妻子,萬俟懿觸摸她腫脹的臉頰,擰起眉頭。

    這一掌,打得可真不手軟。

    “我知道要主公躲在這裏非常辛苦,但是怎麼會不小心被人看見?!”東菊籬不是責怪,僅僅陳述事實。

    “抱歉。”他輕吻她完好如初的那邊臉頰,怕另一邊會弄疼她,“我還聽見岳丈把你鎖起來。”

    這密道為了能長時間躲藏,同時兼具了監聽的功能,還有氣孔,他自然能明白外頭發生的事。

    “沒關係,我很快就能出去。”她表面上不在意,染血的手還有些顫抖。

    萬俟懿眼色一黯,似乎明白她做了什麼。

    “我的小菊,真是一流女流。”他愛憐的拍撫她。

    他們曾經共同策劃過多少次的暗殺,卻從未親自下手,如今她竟然因為一個看見他在外面遛達的女人而痛下殺手,只為了不讓他還活著並窩藏在東家的消息走漏,這樣的女人不是笨,是太聰明了。

    “主公過獎。”在他的懷抱中,東菊籬淡淡的說,眼底仍餘悸猶存。

    那一天,她也明白殺人並不需要學。

    金嶽城內,某宅。

    “派去的人又死了?”福淺荷擰起眉頭。

    “沒錯,東小姐親手殺的。”潛入東家的人這麼回報。

    “派去的人不是丟了就是死了,莫不是你們讓她發現了?”福淺荷又問,可沒忘記東菊籬是個深心善計的女人。

    “應該不是,東小姐如今瘋瘋癲癲的,有時候看起來沒事,有時候發起瘋來,就只會喊著萬俟懿的名字,要他回來,東掌櫃為了安撫她,總騙說萬俟懿去遠方做生意,很快會回來,東小姐也就信了,依小的看,東小姐是真的瘋了。”潛入東家的人說出自己的看法。

    “聽說東菊籬還替東廷蔚看帳?”一直沒說話的福拾翠終於開口。

    瘋了還能看帳?

    “東掌櫃只是利用東小姐把萬俟懿原本散在外面的資金回收。”

    “這個東廷蔚倒也貪。”福拾翠看向妹妹,“這麼說,不足以為懼了?”

    “暫時再觀察看看,你們幾個小心行事。”福淺荷吩咐。

    於是,潛入東家的人又回去了。

    金嶽城內,某宅的天花板上。

    “夫人說得沒錯,那幾個是細作。”炎陽幫頭子徐離趴著,從細縫中往下瞧,記住了潛入東家的人的長相。

    “要回去稟報夫人嗎?”跟來的其中一個人問。

    “夫人已經知道了,現在我只是來確認。”

    “那麼,要殺了他們滅口?”

    “暫時不用,避免打草驚蛇。”徐離起身,準備離開,同時低聲吩咐,“你們守著這宅,有任何異狀,就派人來通知我,如果我不在,便直接告訴夫人,夫人會指示你們該怎麼做。”

    “是。”

    那夜,一切未變,只是風起雲湧。

    “下去吧!”東菊籬說,潤順的眸子瞅著熱氣氤氳的洗澡水。

    “奴才就在外頭,夫人有事,叫一聲就可以。”侍女也不願多待,和一個瘋子相處,速速退下。

    待房間淨空,只剩自己,東菊籬才緩緩的褪下衣袍,站到鏡臺前,審視鏡中那道醜陋的疤痕。

    軟嫩的小手輕輕碰觸隆起的難看痕跡,柔媚的小臉一扭,淚水很快便花了嬌容。

    “好醜……”東菊籬呢喃,像是沒注意到臉上的淚,眼中只有長及胸腹的傷。

    至少在密道口的萬俟懿看到的是這幅景象。

    他並非刻意偷窺妻子洗澡,是有點事想同她說,沒想到房內正好有其他人在,只好暫時躲在一旁等待。

    雖然料想過會看見這一幕,但是他想不出必須避諱的理由,畢竟她是他的妻,只是萬萬沒料到會見到她的淚……

    太陽穴上的青筋抽搐,拳頭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深邃的眼眸黯淡,卻又燃燒著疼惜的火焰,最後他只能杵在哪兒,動也不動。

    她從沒在他面前為這傷或者任何事哭過,就連他要求看那道疤時,她也是泰然處之,一派平靜,怎知……她不是不在意,而是躲著他,偷偷啜泣。

    那道疤,牽扯了多少傷心的回憶,又是傷在一個女人的身上,誰能捨得?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她是因為在意那道疤,才遣退服侍的人。

    不自覺的,萬俟懿走出密道。

    東菊籬慢半拍,在鏡中和他的視線交會,隨即一愣,眼淚也停了,但是她沒有露出倉皇失措的神色,反而持續與他在鏡中對望。

    萬俟懿也沒開口,兩人的視線在不真實的倒影中糾纏,即使沉默,卻各有心思。

    良久,他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從身後攬過那細小的肩頭,良辯的口才如今一點作用也沒有,他思考不出任何安慰她的話。

    “你不該出來,外頭還有人。”仿佛一點也不在乎自己赤裸著身子,東菊籬從容的抹去淚水,壓低聲音警告。

    萬俟懿沒答腔,一隻手往下移,擱在柳腰上,然後收緊雙臂,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分不清是否為怒氣的濃重鼻息噴吐在她的肩頸。

    她是他的一流女流,總是堅強、聰明到讓他忘了她也是個女人。

    然而,他心底是希望她能夠對自己示弱的。

    在某些不影響正事的小事上,能表現出屬於她的真正感受,他才能同她一般,知她、懂她、為她。而非如同現在這樣,她凡事都為他打理妥當,他卻越來越不懂她的心。

    以前,他們看的是相同的東西,現在,她看的好像是他要的東西。

    是她變了,還是被迫改變?

    經過這麼多風風雨雨,他們不是該更理解彼此才對?

    那為何她已經很久不曾喊過自己一聲“懿哥”?

    唉,他渴望聽她那麼叫喚自己。

    “小菊要洗澡了?我幫你。”佯裝無事,萬俟懿揚起溫和的笑容,打橫抱起她。

    東菊籬心下一突,忙不迭的攬住他的肩頭,迎上那雙熠熠生輝的眸子,頓時又垂下頭,還空出一手遮住胸前的春光。

    她以為自己夠冷靜……至少強烈的意志力能逼她在看見鏡中的他時維持鎮定,絲毫未顯露心底的難為情,沒想到他一個意料外的舉動,使她不小心露了餡,連正眼也不敢瞧他一下。

    她不知道愛上自己的丈夫會怎樣,卻不敢表現出愛上的癡迷,深怕他認為自己滿腦子風花雪月,忽略了正事,所以越來越小心謹慎,保持能讓自己冷靜的距離,不敢像以前那樣,為了討好他便隨意的撒嬌。

    自從認清自己的心,以往不經心的事都有了特殊意義,有時候她連為他倒茶,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都會心跳加速,也終於明白萬俟泰說的那種感覺。

    萬俟懿注意到她變得矜持的舉動,以及泛紅的耳朵,卻不太瞭解原因,畢竟從沒見她有這種反應。

    輕手輕腳的把她放進浴桶後,他暗自決定再觀察一陣子看看。

    也許……是不願被他看見那自卑的傷口。

    他拿起質地細緻的軟布開始替她擦洗,她則維持一手遮住自己的動作,有些害臊的縮在浴桶裏,不似方才那般坦蕩。

    “你不醜。”眸光輕斂,萬俟懿忽然開口。

    東菊籬被他的話轉移了注意力,有些怔愣住。

    “你不醜。”他又說了一次,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下,“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的小菊。”

    她喉頭一梗,鼻子霎時酸刺不已。

    這是她聽過最動聽的話。

    她微微垂下螓首,不想臉上的喜悅被他發現。

    “小菊現在怎麼都不問了?”他的動作稍嫌笨拙,卻帶著不容忽略的體貼。

    他指的是那個她曾經每天都要問上一次的老問題,現在卻不曾聽她問了。

    “小菊知道主公會怎麼回答,所以沒有疑問了。”她謹慎的說,其實是不想再聽見他那只愛她的才能的回答。

    萬俟懿觀察著她少見的反應,心底有幾個猜測,但還不確定之前,不會魯莽的說出口,於是轉移話鋒,“明天上路?”

    “嗯,敖家已經來了回覆,說是等很久了。”東菊籬稍微向前,讓他刷洗背部。

    “沒見人這麼喜歡把銀兩推出來的。”萬俟懿打趣的說,讓軟布吸飽了水,舉高,輕輕一擰,溫熱的水流在白皙的肌膚上滾動,黑眸霎時閃爍不已。

    他想,自己真的忍耐太久。

    也許早該抱她,偏偏一直在等,等她真正愛上自己……不為男性的自尊,純粹是不希望將來有一天她會因為愛上別的男人,而後悔被他碰過。

    他不認為自己過度珍惜她,只是愛上一個人,自然會為她著想。

    所以,他還是忍。

    “不過大部分人都會同我們一樣,收得很歡喜。”東菊籬不習慣這種親匿的時候,所以笑聲有點不自然的高亢。

    她暗自慶倖自己還懂得說笑。

    倘若被他察覺她的心思……總覺得他會瞧不起她。

    他一定會想,在這種重要時期,她不該把專注力放在其他事情之上,所以她得謹慎些。

    萬俟懿繞到正面,要她把修長的腿兒伸出來。

    他們金嶽的浴桶和其他地方不同,比較淺,也比較長,所以她只要稍微抬腿就能照做,偏偏很猶豫。

    他就站在她的正前方,如果那麼做了,不就什麼都教他看光光?

    雖然曾經誘惑過他,但是那時候她還沒有這種面對他會害羞的情況,現在就不同了……

    “我自己洗吧!”東菊籬揚起笑容,伸手向他討軟布。

    萬俟懿凝視她片刻,才把軟布交給她,然後選了張椅子坐下。

    “誰和你去?”

    “徐離頭子派五名幫眾負責‘押送’我。”察覺他坐在自己的右後方,東菊籬稍微側過身子,背對著他,緊張狂跳的心兒才平復了些。

    “甚好。”萬俟懿瞬也不瞬的盯著妻子的背影。

    綰高的長髮,纖細的頸項,白玉無瑕的背脊,他發現欲望正催促著自己向前去,把她捧起,用唇膜拜那美麗的線條,從頭到腳。

    他渾身因為想要她而發疼。

    這正是他不敢回房的原因。

    東菊籬察覺他不再說話,因為那雙難以忽視的視線感搔刺了她的後頸,一種曾經在某個想不起的時候感受過的燥熱緩緩的由體內深處竄出,接著,她邊洗,邊發現自己的皮膚染上一層緋紅,而且全身上下都是。

    “主公的書都看完了?”她於是匆忙轉移兩人的注意力。

    “沒,但是心神不寧。”萬俟懿的聲音非常輕柔。

    “所有的事情都在計畫中,主公別擔心。”東菊籬安慰,同時強迫自己別去理會他的目光。

    “福家兄妹還在金嶽,我怕你一出城,就會有危險。”他的聲音更輕。

    聽他提起福家兄妹,她的動作停住。

    他隨即注意到了,卻在心裏認為她是害怕,不願她再去回憶痛苦,遂也沒多問。

    “傭兵隊已經部署在他們待的屋子之外,家裏的細作也都在監視之下,而且我請敖氏前來接我,現在估計已經快到金嶽,他們會護送我安全到敖氏。”她邊說邊撈來掛在一旁的外袍,從水中起身。

    萬俟懿立刻上前,接過袍子,替她披上。

    “你應該知道那批貨銀要送到哪兒,替我好好的處理,那是眼下咱們最重要的一筆投資。”他在她的耳邊低語,手卻緊緊的抱住她,似乎不放心讓她走。

    這批貨銀將要以東家的名義送進戰氏,做為資助戰氏東山再起的資金,更表明和萬俟家斷絕關係後,吞下北方的東家將投靠戰氏,而接下來,就換他主動到長孫氏的陣營。

    如此一來,天下人將知道東家和萬俟家劃清界線。

    他們分兩方面進行,再加以會合,非常得當。

    “小菊明白,一定不會讓主公失望。”她得在戰氏待一陣子了。

    萬俟懿緊摟著她,語氣充滿信任,“我相信你辦得到。”

    沒錯,他的理智相信,但是……他已經發過誓不再讓任何人輕易的送死,更何況是如此重要的她。

    明白他擔心自己的命,東菊籬緩緩的回抱住他,“將來,一定有一天,小菊和主公將在戰場上碰面,約定好了,小菊不會先走。”

    她還得幫助他爬上霸主之位,不會輕易的喪命。

    “沒錯,留著命,千萬別比我先走。”他的語氣平靜,卻能聽出字句中的熾熱。

    瞬間,她感覺到他可能也愛著自己,不自覺的開口,“主公,你……”

    你還愛我嗎?

    比愛福淺荷還多嗎?

    現在,你願意抱我了嗎?

    “嗯?”萬俟懿抬起頭,對上她的眼。

    東菊籬眼神複雜,表情不斷反覆,至終卻是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等不到下文,他索性把她抱上床,讓兩人緊緊相貼,一絲縫隙也沒有,感性的享受這一刻彼此相容的溫度,理性的壓抑挽留她的懦弱意志。

    他們相擁許久,就連外頭侍女的叫喚都不理會。

    時間很長,也短,卻不斷的往前進,總有那太陽即將升起的時刻,偏偏他的心卻往下沉,開始猶豫了。

    “還是……”他忍不住出聲。

    她抬手阻止,“做大事,要心無旁騖。”

    萬俟懿下顎一抽,消聲了。

    她在替自己,如此深明大義的舉動,他還能說什麼?

    於是天翻魚肚白,日升了。

    “如果你有什麼事現在不能跟我說,那麼等待萬俟家東山再起後,一定要告訴我。”他捧起她的臉,第一次縱容自己吻她。

    東菊籬因為這個吻,心頭震顫,更加肯定自己將要去做的事。

    他非常克制的移開薄唇,低語,“我能給你的,就這麼多時間。”

    再多,他也忍不得了。

    “小菊明白。”東菊籬說,卻誤會了他的忍耐——她明白這段時間他需要專心,才能小心計算,嚴防出錯。

    做大事是不講兒女私情的。

    那一年,金嶽無主,卻有東家。

    開春,東廷蔚雖然不願意讓有病在身的女兒遠行,然而一聽見她是去收貨銀的,尤其又有七大家之一的敖氏前來護送,於是派了信任的手下,陪同她一起去。

    初春,東家正式投靠戰氏,東菊籬寫了封信,向父親東廷蔚闡述其利益,被接受,於是她在戰氏扶風留下。其後,她瘋病已愈的消息傳遍天下。

    春末,萬俟非按照萬俟懿之意,入霧澤長孫家,見軍師房素合,說服他,萬俟家還有可留之處。

    初夏,鸞皇派遣左相龐弩前去說服戰氏與長孫氏退兵,並重新協商邊界,最後談判破裂,左相無功而返,其後兩家持續屯兵,招攬軍糧。

    仲夏,萬俟懿悄悄離開金嶽,送上戰氏前鋒大將的人頭及大批軍糧,跪求長孫氏之主收留,其後以門客身分,正式投靠在長孫氏之下。

    初秋,福家兄妹離開金岳,回到少陰。

    同一時間,右相的位置由賈文原接替,賈家是為萬俟家姻親——賈文雅為萬俟非之妻,但不為人所知。

    之後兩年,戰氏與長孫氏的漫長之戰展開了,而萬俟家的真命天子屈居於他人之下,靜靜的等待潛龍沖天的時候。

    一切都在盤算中。

    遍地屍體,不可怕,因為戰場總是如此。

    東菊籬戴著斗笠,站在一葉輕舟上,由炎陽幫的頭子徐離陪同,溯江而行,途經之處,儘是披著戰甲的兵卒的屍體。

    “讓東小姐到這裏來,真是失禮。”戰氏軍師嚴坤錦站在淺水處,口鼻間包著布巾,遮掩濃濃的屍臭味。

    東菊籬亦然,微微福身,笑容可掬,“軍師甭多禮,我總得知道這門生意值不值得。”

    “那麼東小姐認為呢?”嚴坤錦雙手負背,孤立的身形瞧不出情緒。

    “這一仗,我無法說主公勝得漂亮,但是勝了就是勝了,咱們商人只看利益。”此刻她口中的主公,指的是新的戰氏之主戰城。

    她現在是戰家的人。

    “那就請東小姐繼續支援主公了。”嚴坤錦回眸,笑咪咪的說。

    忽而,江上食屍的禽鳥仿佛被什麼驚擾,同時驟然起飛,一時之間掩蓋了她的輕舟。

    東菊籬美目溜轉,遠望那一頭的樹林,少頃,在鳥群離江後,才轉回頭,對嚴坤錦笑說:“願主公終成霸業。”

    願她的主公——萬俟懿。

    還記得那天滅族的仇恨嗎?

    樹林裏,有人拉滿了弓,正對江上獨立的人影。

    “慢。”

    忽然,有人按住了那欲放箭的手。

    “嚴坤錦和福拾翠是同門師兄弟,他和福家兄妹必有勾結。”他們萬俟家才會敗得如此徹底。握緊弓,江雷死盯著那人影,語氣是掩飾過的平靜。

    他的身上還留有福拾翠給的傷,以及他的兄弟全都是。

    “沒錯。”萬俟懿不容置喙,按住他的弓不放,“但不是時候。”

    留著,為小菊留著,否則她難辭其咎。

    “是,屬下逾越了。”江雷鬆開弦。

    沒忘,主公沒忘記血海深仇,而他差點鑄成大錯。

    “沒關係,我贊成你解癮。”萬俟懿稍稍轉移箭尖的方向,對他淺笑。

    敵人如此之近,要忍,實在難。

    江雷在他的指示下,射出無聲無息的利箭,霎時江雁驚弓,一齊展翅而飛,隱藏了箭的去向,卻令輕舟上的人兒因此回頭。

    他有多久沒見到她了?

    一年多了吧!

    而今遠遠的一眼,竟是他們所能擁有彼此的最近距離。

    如此的遠哪!

    江雁飛去,江中伊人的目光也撤去,沒多久便隨著輕舟而去。

    她是否察覺他?

    從那雙深遠的明眸,他不該懷疑。可是這一眼,徒然加深不顧一切相見的欲望而已。

    真不該的,不該讓江雷射出那箭的,因為那解的不是不能刺殺敵人的癮,而是想見她的癮。

    他已經快忍不住了。

    “懿,就快了。”同樣在場的萬俟非明白弟弟的心情,不禁安慰。

    萬俟懿收回凝視她背影的深沉目光,回過頭,又是那個溫文儒雅的年輕人,只不過現在的他多了一分被隱藏起來的銳利霸氣。

    “沒錯,快了。”他拍拍兄長的肩,轉身離去。

    萬俟非看著弟弟的身影,感覺自己已經見到萬俟家重新立足的榮景。

    沉寂數年,他們將走向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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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9 08:25: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天下人都知道,戰氏與長孫氏的“感情”極差。

    天下人也都知道,這兩大家背後有同樣失和的兩家人在支撐。

    沒錯,人盡皆知。

    東菊籬在炎陽幫頭子徐離的陪伴下,走進戰氏位於扶風的宅邸,接著在穿著輕甲的兵卒引領下,踏入正廳。

    “喔,來了。”主位上,戰城手中拿著一封已拆的信,見到她之後,隨即交給身旁的主簿收妥。

    “主公。”東菊籬娉婷的福身,“不知道你急著找我入城是什麼事?”

    “這兒有一封給你的信,是從金嶽來的。”戰城說著,有意無意的睞著她。

    主簿隨即恭敬的上前,把信送到她手中。

    “因為信使的模樣匆忙緊急,我就先打開來看了,東小姐別見怪。”戰城又說。

    東菊籬嫣然一笑,“怎麼會呢?主公如此關心,是小菊的福氣。不如請主公直接告訴小菊信的內容吧!”

    心下明白戰城是在懷疑自己,她自然得曲解他的意思,並使他在眾人的面前說出書信的內容,以解除在場將領對她的疑慮。

    戰城斂下銳利的眸光,語氣有些凝重,“似乎是東掌櫃病急了,所以派人前來通知東小姐。”

    東菊籬面容丕變,顫抖的攤開信,仔細流覽,最後難以置信的雙腿虛軟。

    徐離立刻上前,穩住她。

    “東小姐切莫憂心,我立刻派最好的大夫趕到金岳,為東掌櫃治病。”戰城連忙開口。

    “謝……謝主公好意。”她面容鐵青,又福了個身,“小菊想回個信,請主公容許我先行告退。”

    戰城多看了她一眼,允了,“下去吧!”

    東菊籬於是在徐離的攙扶下,離開戰氏宅邸,坐上馬車,沒入夜色。

    正廳內,戰城拉回視線,看向一旁的嚴坤錦。

    “看來真的是東廷蔚大病,否則她怎麼會如此失態?軍師見此情況,還認為東家和萬俟懿有往來?”

    “主公應該沒忘記,當年金岳人人都在傳東菊籬為萬俟懿休妻的事瘋狂,足以見得他們夫妻情感至深,這當然是一段佳話,倒也讓我看出萬俟懿當年休妻,其實是為了保住東菊籬這顆有用的棋子。”嚴坤錦有條不紊的分析。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們只是故意讓人認為兩家早已恩斷義絕,枱面下仍有交集。”戰城沉吟。

    “當然,但也可能是我多疑。”嚴坤錦的雙眸流轉著笑意,沒把話說絕了。

    戰城吃下侍女夾遞的菜,隨後問道:“東菊籬的落腳處呢?”

    “目前沒有任何可疑之處。”他們早就派人盯著。

    “希望只是軍師的多疑,否則東菊籬可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才。”光是她在戰氏的這兩年內,就為他帶來極大的財富,從沒見過打仗還可以賺錢的。

    “主公唯才是用。”

    “若非你不贊成,我真想納她為妾……不,甚至是戰氏主母之位都可以給她。”

    嚴坤錦朗笑出聲,“主公若想養虎為患,屬下也只能替你馴虎了。”

    “軍師這話可得記下,一旦確認他們之間沒有關聯,我就要東菊籬。”戰城笑說。

    他倒是不擔心東菊籬,大概是因為她之前負責押糧上前線,途中看穿長孫軍的進攻策略,便使計部署,反將了長孫氏一軍,讓一同運送的將領和領兵前去營救的左翼將軍多有贊聲,後又屢建奇功,不少人慢慢的接受她一個商賈卻在戰場上出現,碰到問題甚至會請示她,才讓嚴坤錦有些吃味。

    這種心理,戰城很瞭解,但畢竟是勞苦功高的軍師,只要不傷兵勞民,這點小事,就由他去懷疑了。

    馬車繼續往前行駛。

    “他們在懷疑我們。”徐離低語。

    “這點從一開始就沒變過。”已不復見憂心忡忡的東菊籬這麼說。

    偷看他們的信,說是關心,不讓他們輕易的離開,就派大夫去,明擺了是有人向戰城告密。

    所以,才需要她在戰氏這裏穩定。

    “也不想想他們利用東家多少,才能繼續和長孫家抗衡到現在,若非有我們的勢力,他們早就垮臺。”徐離冷哼一聲。

    讓戰氏垮臺一直是他們計畫中的一環,然而要一邊扶持,一邊弄垮,卻是一件難事,不過戰城如此公開的懷疑她,看來也該是時候了。

    “這是個扭曲的時代呀!天朝建立到現在,不過是個空有的殼,私底下七大家還不是擁兵自重,愛怎麼做就怎麼做?鸞皇光是忙著穩固少陰和清除昆侖血脈就花了十幾年的時間,哪有時間管這些諸候?我想,她大概在等待七大家相互用兵,鬥得外疲內虛,再來‘清理門’。”東菊籬抿唇輕笑,把這些上位者的心思一個個摸得透徹。

    在這個時代,看的是誰算得多,誰算得遠。

    不只要看透敵人的下一步,還有下下步,再下步,要贏,就得不斷算,算計,也算人心。

    徐離認真的聽著,忽然開口,“這封信是從主公那兒捎來的,夫人不寫封信回去通知金岳的東掌櫃小心應付?”

    沒錯,那封從戰城手中接過的信,並不真是從金嶽東廷蔚那裏來的,而是萬俟懿那邊送來,上面的內容只有東菊籬能夠看懂,其他人看來不過就是一封家書,因為那封信並不是攤開看的。

    “我爹不笨,自然會有辦法應付。”正依照一定的方式計算信紙折疊角度,東菊籬倒不擔心。

    她擔心的是,該怎麼扳倒戰氏?

    這幾年長孫氏與戰氏兩家的大小戰況,幾乎都是十場內,有六、七場是戰氏贏,然則雖是贏,卻也損失慘重,長孫氏則是輸,卻損失不大,如此已經能看出私底下究竟誰有實力。

    而現在,最後一計已經在醞釀,但是還差了個重要的東西,依照萬俟懿的計畫,要等那東西得手,她才能離開戰氏。

    “主公派人送來口信,希望夫人做完最後一件事,便立刻離開扶風。”徐離把從萬俟懿那裏帶回來的消息告訴她。

    東菊籬眼波一轉,在心裏盤算萬俟懿的用意。

    把最後一件事做完,指的是告訴戰城錯的長孫氏進攻地點,但是她還沒拿到那不可或缺的石南玉。

    那塊原本埋藏在荒山中的玉石,在二十幾年前被一個名叫石南的扶風人開採出來,之後獻給了大陸當時的統治者昆侖,不過由於外表未經雕琢,並未獲得重視,一直以來被擱在昆侖的寶庫中,直到寶庫被盜,才輾轉流落出來。

    據說有個玉工接下了這塊玉石,鑿開表面的幾塊石塊,終於見到不起眼外表之下的潔白晶瑩的美玉。玉工最後把玉送回給開採地扶風的戰氏之主,但是石南玉為玉中之玉的美名早已傳遍天下。

    鸞皇幾次有意無意的試探,希望能拿玉來做傳國玉璽,然而戰氏否認玉在他們手上,為了避免被天下人恥笑強搶寶物的惡名,鸞皇最後也只好作罷。

    萬俟懿深知只要把石南玉獻給鸞皇,便能重新獲得賞識,所以要她在戰氏的日子格外留心石南玉的消息,她也得到一些訛傳的消息,經過證實後,沒有一個是真的,不過既然他會要她離開,意思是玉已經“上路”了嘛……

    “主公當真那麼說?”

    “是的。”徐離頓了頓,“但是現在戰城恐怕不會讓我們輕易的離開扶風。”

    終於折疊完成,掃過信件真正內容,確定了萬俟懿的佈局,東菊籬安了心,笑說:“離開的‘路’,主公不是已經為我們鋪好了?”

    徐離瞧她胸有成竹,也笑了,“恭喜夫人再過不久就能見到主公。”

    東菊籬有些赧然,仍止不住笑。

    歸去路遙,但她即將上路,載著滿心的近君情怯。

    相見難。

    房內一盞飄忽的燭火,萬俟懿正在撫琴。

    不一會兒,萬俟非從外頭走進來,揶揄道:“我從你的琴聲可以聽出迫不及待,是因為小菊要回來了吧!”

    萬俟懿堅持彈完一曲,笑容如玉,“大哥又何必在眾人面前拆我的台?”

    霎時,一屋子的將領和傭兵隊都笑了。

    “主公和夫人用心良苦,實在令人佩服。”傭兵隊頭子江雷說。

    “這幾年,大家都辛苦了。”萬俟懿的笑容淺了些,“在座各位,不是跟著懿多年,就是在萬俟家最困弱的時候仍願意出一分心力,幫助萬俟家的英雄好漢,懿實為感謝。”

    “主公千萬別這麼說。”

    “這是咱們該做的。”

    眾人紛紛附和。

    萬俟懿的雙眸閃爍著深思的光芒,“現在,朝中有文原兄,和我們有關聯的羅東家又是長孫氏最有力的支持者,金岳還有東家、淩家和何家,石南玉也已經上路,接下來,就等最後一批資金運回金嶽,現在還留守這兒的兄弟們也能撤離。”

    “接下來只等這可惡的長孫家和戰家自相殘殺。”

    “咱們萬俟家就要重新立足於北方,然後併吞霧澤與扶風。”

    將領們全都是追隨萬俟懿許久,也略知他的計策。

    “沒錯,懿的棋局到此,布完了。”萬俟懿起身,從容自若卻充滿自信的笑容重新浮現他成熟許多的俊容。

    一屋子的人馬朝著他拱手,齊聲道:“主公和夫人辛苦了。”

    少頃,房內只剩萬俟非和萬俟懿兩兄弟。

    “怎麼不親自去接小菊?”萬俟非開口問了。

    “我還不能走。”長孫氏裏還有人防他,所以不能擅自行動,“請大哥替我去迎接她吧!務必把她平安的帶回來。”

    聽了弟弟慎重的語氣,萬俟非歎口氣,“雖然我認為小菊最想看到的人不會是我,但是我會把她平安的帶回來。”

    “謝謝。”萬俟懿的話表達不出心裏萬分之一的感激。

    如果可以,他想自己去。

    但是房素合防他,現在還不是能撤的時候,他還有事情要做。

    做大事,要心無旁騖。

    小菊對他這麼說過,就是因為這句話,他才能支撐到現在,何況他們都分開這麼久了,也不急於一時片刻。

    相見難,因為還得再忍忍。

    東菊籬最後仍以放心不下父親為由,“暫時”告別戰城,離開扶風。

    同一時間,東家在戰氏的勢力,也在東菊籬的部署下,悄悄撤離。

    戰氏在不知不覺間,空了。

    “他們一定沒發現。”徐離眺望已經消失的扶風城,露出剽悍的笑容。

    披著斗篷的東菊籬騎著一匹戰城好意賞賜的快馬,“主公常說,做生意,就像好幾個杯子裝水,換來換去,都要有水在裏頭,如今戰氏空了,就有別家滿了。”

    “只能怪戰城空有疑心,卻沒有證據,臨別還送我們這麼好的馬,讓我們能加快速度趕回主公的身邊。”徐離領在前頭,不遠處已有閃爍成暗號的火光。

    東菊籬也看到了。

    打從知道即將回到丈夫的身邊,便睡不著的興奮和期待脹滿胸口,她看見有人來接他們了。

    她快馬加鞭,不斷的朝前方一小隊人馬前進,直到那抹頎長的身影映入眼簾,小臉揚起不可抑制的歡笑。

    “小菊。”那人先出聲叫她。

    “主……”看清楚來人,東菊籬歡喜的呼喚頓住,臉上的笑容也僵了,未幾才重新露出甜美得像在掩飾什麼的笑容,朝萬俟非頷首,“大哥。”

    天色不清,萬俟非和萬俟懿的聲音又相似,認錯人是應該的。

    東菊籬這麼告訴自己,偏偏一股淡淡的失望縈繞心頭。

    她在期待什麼?

    他怎麼可能親自來接她?

    畢竟這裏離戰氏不遠,太危險了。

    是吧!所以沒什麼好難過的,他只是做了該做的事,小心隱藏自己的行蹤,並非不願來。

    可是,為何她偏偏會感到寂寞呢?

    難道想證明即使有危險,他都會不顧一切的為自己趕來?

    不,想證明的其實是在為了他做那麼多事情之後,她在他心中會比以前重要更多,結果……

    “回來就好。”萬俟非似乎看穿她的寂寥失望,隨即向她解釋,“懿還有事,所以讓我來接你,現在快點回去吧!”

    做大事,不講兒女私情。

    東菊籬提醒自己,情況還沒好轉之前,他所做的任何選擇,都將以大局為重,而她也該如此。

    “走吧!”她對萬俟非比了個請的手勢,壓下起伏波動的心情,隨著他們揚長而去。

    相見難,但見到了呢?

    東菊籬披著斗篷,趁著夜色,悄悄進入萬俟懿在霧澤駐守的城郭。

    她步伐匆促,在即將進入樓閣之前,忽然駐足,盈盈水眸筆直的注視迎面而來的女人。

    那是個濃眉大眼的俏姑娘,只見她也同樣打量自己,然後就這麼經過她面前,一句話也沒有說。

    東菊籬倒不是在意她沒跟自己打招呼,而是見到一個從未見過的漂亮女人,從那商討戰況的樓閣出來,一股莫名的警戒竄起——她從沒忘記萬俟懿喜歡聰明的女人。

    而能進入樓閣的,肯定是能為他所用的人才。

    “菊夫人,你終於回來了,我立刻去稟報主公。”一名炎陽幫的人發現了她,掩不住喜色。

    “慢。”東菊籬阻止,“裏頭還有其他人?”

    “是的。”

    她點點頭,“我自己進去就行了。”

    “是。”那人欲退下。

    東菊籬又喚住他,“剛才那位姑娘……是誰?”

    “那位是賈文嫻小姐。”那人照實回答。

    賈文嫻?

    是萬俟懿新扶的右相賈文原家裏的姑娘?

    因為長時間待在戰氏,對賈家還不夠熟,東菊籬無法確定,也沒有問出口。

    “她怎麼會在這裏?”

    “賈姑娘負責來往少陰與霧澤,替主公傳達消息和辦事,石南玉就是她在少陰和扶風的交界附近找到的。咱們都說她處事的手腕和行事風格有菊夫人之才,主公也對她極為欣賞。”講起賈文嫻,那人讚不絕口。

    東菊籬聽著,急著見萬俟懿的心跳漸漸緩了下來。

    原來石南玉是賈文嫻找著的。

    愛才惜才,萬俟懿愛的,從來不只有她一個……她也不會是最特別的那一個。

    難怪他沒來,擁有另一個能為他做事的人,她東菊籬又算什麼呢?

    摒退了那人,東菊籬拖著步履,沉重的爬上樓閣的階梯,忽然聽到裏頭傳來聲音。

    “現在缺的就是運石南玉和資金的人選。”

    “江雷率領傭兵隊把守在東門,徐離頭子和炎陽幫則守在糧道上,確保暢通,其餘的弟兄大部分都撤到這城郭守著,恐怕……”

    “這是個攸關生死的工作,不如還是讓傭兵隊負責吧!”

    “不妥,東門正對著長孫家,有傭兵隊在,勝算高些。”

    “但是咱們並沒有打算參與這仗啊!”

    “一旦戰氏和長孫氏開打,房素合一定會讓我們打頭陣,所以城郭裏的兵不能動。”

    “那……”

    東菊籬靜靜的聆聽裏頭正上演的議事,明白負責運送的人選並不難找,難找的是能隨機應變,且絕對能從長孫氏和戰氏的眼皮子底下把這兩樣重要的東西運到少陰的人。

    “讓小菊去吧!”

    那個令她熟悉不已,也心悸不已的聲音,風平浪靜的吐出這句話。

    心頭一突,她的氣息開始不穩。

    “但是菊夫人才剛回來,要她馬不停蹄的運送石南玉和資金,是不是太操勞了?”

    “眼下這個環節,人人都有要務在身,同樣操勞,為何獨厚她?再說,小菊一向深明大義。”

    那個聲音又說,她感覺心臟也開始不安的狂跳。

    就像別人所說的,她才剛回來呀!甚至連見一面、說上一句話也沒有,他已經迫不及待要把她推入另一個生死關頭嗎?

    就因為他找到能取代她的人?

    “由菊夫人來運固然令人放心,但是她身在敵營,辛苦已久,少陰又是福家兄妹的地盤,雖有賈相在,通往少陰的路仍是危機重重,主公是不是再考慮一下?”

    “不能等了,房素合打算夜襲,今晚就會出兵,如果小菊照我安排的做,此刻戰氏應當作了萬全的準備,守在錯誤的長孫氏攻擊主力點,等到明早,發現情況不對,兩軍正面交鋒後,要離開更難。”

    那個聲音說了長長的一段,裏頭沒有隻字片語是為她考量,全都是大局為上的企圖心。

    窮心計,唯有我目光如炬。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寫過的字句,驚覺這個男人從來沒變。無論她怎麼做,永遠都是一顆為他所用的棋子,而她卻還傻傻的期盼他垂愛。

    他愛的,從來不是她的人啊!

    眾人的沉默,似乎成了決定她生死的理由。

    “菊夫人那邊……”有人囁嚅的開口。

    “……我會負責說服她。”

    然而,對東菊籬而言,萬俟懿的話才是真正判她生死的關鍵。

    他要說服她再一次為他去送死,但是死是生,就得靠她的造化……該不會只要還活著,他便會一次又一次的送她去死?

    她被這個想法逗笑了,無奈的笑,因為終於明白自己之于他的定義何在。

    無法解釋那零碎的情緒,東菊籬努力抹平面容,試了幾次,終於能露出沒事的笑臉,雖然腳步還有些顛簸,但是斗篷既長又寬,能夠掩飾了。

    “主公,你找小菊?”她在他們的對話告一個段落後,才裝作沒事的模樣走進樓閣。

    萬俟懿見是她,眼底閃過異樣的神采,卻因為太快了,沒人發現。

    “都下去吧!”他命令。

    不消片刻,樓閣淨空,只剩下他們兩人。

    萬俟懿坐在主位上,眼神清亮得令人費解,許久,才緩緩開口,“怎麼不過來?”

    “近君情怯。”東菊籬這麼說。

    一想到他能如此狠心的對待自己,她也忍不住膽怯了。

    “傻小菊。”他吟喃。

    她說的是真的?還是一如往常為了討好他才說?

    “過來。”他敞開雙臂,“靠過來一點,我有話跟你說。”

    東菊籬遲疑著。只有她自己曉得,渾身抖得不像話。

    “小菊站著就好。”

    她膽怯了,因為明白不管他要自己為他犧牲幾次,她一定都願意。

    萬俟懿也不勉強,逕自起身,徐徐的踱至她的面前。

    “我等你好久了。”低沉的嗓音有著她不明白的情緒,眼神灼亮。

    但是你馬上又要把我送走。她深邃的眼裏藏著他也不懂的心思,黯淡不少。

    他有很多話想對她說,萬俟懿想,分開了這麼長的歲月,他們只有少數幾次在戰場上匆促一瞥,每次他都在心底反芻那些暗自記下要告訴她的事,不讓將來重逢時忘了一切……結果,仍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好這麼瞅著她。

    東菊籬亦然。

    這幾年來,她總想著回到他身邊會是多麼開心的一件事,只要有機會,都想遠遠的見他一眼,靠那每次累積的驚鴻一瞥,維持支撐下去的希望……然而,事實總是那麼的傷人,她已無話可說。

    但,等待只是加深折磨。

    “主公有什麼煩心的事嗎?”她按住斗篷下顫抖的雙手,不願讓他發現異狀。

    我在想,你為何不願意喊我一聲“懿哥”?他沒有把心思表現出來,只怕最後會忍不住要她留下。

    東菊籬凝望著丈夫。

    他依然目光如炬,也依然深不可測。

    “小菊有一件事辜負主公所托,實在愧疚。”

    “你做得夠好了。”沒聽見那些將領對她敬佩不已?

    “不,我沒能替主公得到石南玉,所以我想替主公先一步把玉運到少陰。”料想從他口中聽到這些是徒增心痛,也不想教他為難,她便主動提了。

    萬俟懿遲疑了下,“現在去少陰的路太危險,我打算找江雷送。”

    在她面前,他何必客氣?何必讓她有不去是對不起他的愧疚?他永遠不需要對她耍這些手段,自己便甘之如飴。

    “我送。雷得留下來保護主公,所以我去最適合。”東菊籬逼自己揚起他愛看的笑容,掩飾心中的苦楚和鬱痛。

    萬俟懿眉心一攏,倏地抱住她。

    “小菊,天下之大,唯有你懂我。”

    東菊籬沉浸在他的哄騙中,暗自忖度,天下之大,也唯有我愛你。

    相見難,偏偏見了是為難。

    東菊籬換上戰甲,偽裝成小兵卒的模樣,混在炎陽幫的護送隊中,一點也不起眼。

    她將要離開了。

    不用怕,小菊,能對他有幫助,值得的。

    她一輩子都是為他所用,聰明才智是他的,愛情也是他的,回頭看看,她的生命中,充滿了他存在的痕跡。

    所以這樣很好、很好。

    審視那個走下城牆,前來送她離開的男人,偏偏腦海中閃過一道白光,起了個念頭。

    為他所用就好……就好嗎?

    她忽然有了疑問,而後變得貪心。

    “為何把金釵送回我那兒?”萬俟懿問。

    “寄在主公那兒,小菊才會識得歸途。”東菊籬回答。

    她等待將來有一天,能再讓他親手為自己戴上金釵。

    “你愛我嗎?”她坐在馬背上,頭一次居高臨下的問出這個問題。

    “愛。”他仰望,握住她的手,來回輕搓,答案不變。

    天寒了。

    這一點他們早料到。

    該上路了。

    這也在他們的計畫中。

    為了霸業,他算,她也算,算了許久,算了許多。

    偏偏她機關算盡,卻算不出一顆真心。

    “懿哥,小菊走了,別掛念。”東菊籬彎下身,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

    這一刻,她選擇縱容自己的真心。

    然後在那個男人詫異的目光中,遁逃。

    相見難,別更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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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菊夫人,前方安全,可以前進了。”

    一頭長髮高高束成馬尾,走在隊伍最前方的東菊籬,手中拿著地圖,正與幾個炎陽幫的人在討論路線。

    “戰氏與長孫氏兩家大亂,附近盜賊滿布,如果選擇這條路,只會浪費時間去應付,那麼咱們就捨棄第二近的險路,繞過兩軍交鋒的地點,諸位沒意見吧?”東菊籬問。

    之所以不選第一近的路,是因為那裏一定有兩軍埋伏。

    “但憑菊夫人定奪。”幫眾拱手。

    “那麼,上路吧!”她說,同時忍不住回頭。

    霧澤已經遠遠落在身後,看不見了,現在她正在征途上。

    “夫人在想主公?”一名策馬在她身側的人問。

    “想……又有什麼好想的呢?”她咀嚼著難懂的話,也許連自己也沒注意到在說什麼。

    “夫人?”

    “咱們現在應該要想的是,如何把東西平安的運送到目的地?其餘的,想了也是多想,別自尋苦惱了。”東菊籬展開嬌柔的笑容。

    “夫人說得是,不能讓主公和夫人的心血就此白費,咱們必當全力以赴。聽說金岳的重建工作已經在進行,東家壟斷了工程,東掌櫃現下想必忙得不可開交。”

    “你也知道?”

    “據說金嶽十八家暗中都支援萬俟家,如此巨額的資金在金嶽流動,即使這幾年金嶽處於無主的狀態,商行之間的活動卻是越發熱絡、頻繁,造福了金嶽千萬戶人家,衣食無缺,主公真是令人欽佩。”

    東菊籬露出淡淡的笑靨,“那個人曾經說過,再也不讓任何生命白白的送死,照顧七街八十鋪乃至金岳百姓,都是他曾經擁有的權利,而今只是進一步明白那是責任而已。”

    “沒錯,主公現在已蛻變成一個目光弘遠的霸主,只等這次回金嶽,就能重返榮耀。”

    她睞了那人一眼,“這次你們幾個負責最重要的工作,如果事成了,想要什麼?現在告訴我,將來我必定替諸位在主公的面前美言。”

    “這怎麼好意思?咱們炎陽幫一直以來都和萬俟家結盟,私交甚篤,豈會貪那些小益小利?”

    “既然都是做生意的,若是小菊,可不會客氣。”她笑吟吟的說。

    那人搔搔頭,“菊夫人都這麼說了,不曉得是否可以讓我接管扶風呢?”

    “接管扶風?只是運送玉石和資金,你倒是好大的口氣。”挑起勾勒描繪細緻的眉頭,東菊籬似笑非笑。

    “不,不大。”那人露齒一笑,“因為福家開的交換條件就是這樣。”

    福家?!

    “福小姐要我帶一句話給夫人,還記得那年家裏豢養的猛虎嗎?”

    說時遲,那時快,曾經熟悉的白刃冷光朝她直直的劈下。

    明亮深遠的眸子裏覆上一層驚慌,忽然憶起那些片段的駭人記憶,她忘了扯動馬首,直到馬兒被驚嚇,才撒蹄狂奔。

    “夫人,快走!”

    後頭有聲音喚醒了她。

    東菊籬匆促一瞥,發現後方已經開打,腦袋頓時一片空白。

    是了,用這種趨附于仇家之下,以博取信任,靜待復仇時機成熟,是福家兄妹的作風……原以為至少要接近少陰才會碰上的仇家現身了……是她太大意……

    “夫人。”這時,一個似乎是站在她這邊的人快馬加鞭趕過來,朝她的背部重重一拍,“不能慌,若是連你都慌了,我們就會倒。”

    她聽見那個陌生的聲音這麼說,然後抬起眼眸,驀然驚見只有一面之緣的賈文嫻。

    “你怎麼……”怎麼會在這兒?

    “快下指示,否則我的人也不知道該怎麼做。”賈文嫻冷靜的說,同時對抗攻擊她們的叛兵。

    一股生死關頭的恐懼遍佈四肢百骸,東菊籬這才發現自己怕得不像樣,連坐騎也受到影響,馬蹄雜踏。

    沒辦法,福家兄妹那年滅她萬俟家的記憶太過深刻,她無法不害怕啊!

    賈文嫻一邊對付叛兵,一邊看見東菊籬竟然在這危急時刻閉上眼,面色慘白,抿唇發抖,什麼話也說不出口,眉心一凜,對著自己人大喊:“保護玉為優先!往後有一處隘口,退到那裏去!”

    於是,他們倉皇的退到隘口,但是叛兵窮追猛打,非趕盡殺絕不可。

    賈文嫻跳下馬,並將東菊籬一併拖下來,再推到另外拖著玉和資金的馬背上。

    “夫人,快走,我們殿后。”

    東菊籬心慌意亂的看著她,明白了萬俟懿為何會挑選她做為運糧的護衛。

    她能打,又冷靜,哪像她只能嚇得六神無主,連逃跑都舉不起腳。

    “但是你……”她心生猶豫,不自覺的起了依賴。

    她從未依賴過人,如今只是聽到“福家”這兩個字,便慌得亂了陣腳,還談什麼押運?她一點資格也沒有。

    “夫人!”賈文嫻重重的喝了一聲,然後回頭看向她們身後,“情況緊急,但是請想想主公為何選擇你來押運玉和資金,千萬別辜負主公的期望!”

    東菊籬被她這麼一罵,渾身震盪,腦子逐漸清晰,順著她的視線,看見背後的危殆情勢。

    對!冷靜下來,小菊!

    想想他們已經佈線多久,即使此刻她身陷危境,也不能就此放棄,更不能在心中先投降,那會壞了萬俟懿的大事、拖累所有一起努力到今天的人哪!

    福家算什麼?

    她身上的疤都已經淡了,那段回憶也該化為決心,成為與福家兄妹對抗的勇氣。

    “我知道了。”毅然悄悄回到眼底,雙手握緊韁繩,東菊籬看著賈文嫻,“但是我要你們立刻追上來。”

    眼見她鎮定心神,賈文嫻如釋重負,“必定不負夫人所望。”隨後又對著其他人大喊:“眾人聽令,保護夫人脫困,大家上!”

    東菊籬在同一時刻用力夾緊馬腹,向前沖去。

    決走!

    她萬俟家人豈是貪生之輩?而是明白“苟活殘存”背後的大義。

    此去,是去路,也可能成為歸途。

    那一天,她在途中,才發現自己很久以前就上路了。

    “二哥!”

    萬俟孝十萬火急,策馬狂奔在青石板道上,接到探子的回報後,一路喊至城牆下。

    “才在說他,這會兒總算回來了。”萬俟非遠遠的瞧見了,忍不住挖苦。

    雙手交抱胸前的萬俟懿嘴角微揚,也贊同兄長,未幾略略眯眼,似乎是發現不對勁的地方。

    “中伏了!二嫂中伏了!”萬俟孝扼住馬首,在城牆前驟然停下,沖著上頭的兄長大喊。

    小菊……中伏了?

    萬俟懿呆愣。

    瞬間,熟悉的彷徨洪潮襲上心頭,當年的景象仿佛重演了。

    腳下的城牆不再穩固,搖搖晃晃,好像隨時會倒塌,就連他堅不可摧的韌性和意志都潰不成軍,瞳心擴散,喉頭一陣緊縮,僵硬在原地,連句話也說不出來。

    萬俟非重重的拍了下萬俟懿的肩膀,喚回他的神智,然後看向萬俟孝,“說下去!”

    “炎陽幫叛變,現在和文嫻帶去的人馬在前方的隘口激戰。”

    “炎陽幫?怎麼會?”萬俟非皺起眉頭,低聲呢喃,同時瞥了萬俟懿一眼。

    “我派去暗中跟隨的探子是這麼回報的,請二哥立刻給我一隊人馬,讓我趕去營救二嫂。”萬俟孝自動請纓。

    “懿,你怎麼定奪?”萬俟非問。

    萬俟懿無法動彈,無盡的恐懼啃噬他的腦袋和胸口,只有不安不斷的蔓延開來,填滿了整個空虛的自己。

    他為什麼會認為把小菊送離開城郭就是安全的?

    明明外面有福家兄妹呀!

    “懿!”萬俟非再度大力的拍他一下。

    萬俟懿猛地回過神來,看著兄長,語氣不甚確定的開口,“我錯了……不該讓小菊去的……是我沒有算好……怎麼千算萬算,就是漏算了福家的眼線?明明已經吃過一次虧了,我怎麼還是沒學乖?”

    他懊悔不已,痛恨自己做了以為對她是好的事,反而成了推她去送死的主要元兇。

    百密一疏啊!

    “莫慌,現在趕去還來得及。”萬俟非用正面的話鎮定他的心神,“快想想該怎麼做,你一定辦得到的,你是我們的希望啊!”

    “還有什麼希望?”萬俟懿表面上平淡無奇,心裏早已被驚惶折磨得痛苦難受,“也許萬俟家註定要亡在福家手上。”

    “懿!小菊還沒死!你忘了她說過的話嗎?”萬俟非又氣又急的說。

    絕望開始從萬俟懿的身上散發出來,但是他們明明還握有許多後援、許多可能性啊!

    這一刻,萬俟非才看清楚,東菊籬對弟弟而言,不僅僅是顆棋子而已。

    萬俟懿對妻子用情至深啊!

    相同的,如果東菊籬一倒,他萬俟家的真命天子也會跟著一蹶不振。

    “小菊說過的話?”萬俟懿愣了愣,千思百緒縈繞心頭,好不容易想起了最重要的那句誓言。

    約定好了,小菊不會先走……

    忽然奇怪他們活在一個扭曲的時代,為何仇家就有這種運氣?

    為何幸運之後總是接著不幸?

    難道他萬俟懿就無法扭轉命運?

    不,他偏要顛覆事實不可。

    “對,約定好了。”萬俟懿淡淡的說,抬起沮喪垂下的腦袋,垂散的發絲之後,目光如炬。

    要走,也得看他放不放手!

    “再給她一箭,賭她會倒。”

    咻……

    響箭劃破空氣,沒入戰甲之中,女人退後了幾步,仍穩穩的站著。

    “嘿,你越欠越多了。”

    “我指的是你們三個人一人一箭。”

    “不早說。”

    咻……咻……

    女人的身上又補了一箭,另一箭她揮刀擋下,但禁不住箭勢,跪倒在地,很快又不穩的爬起身。

    雙手被反綁在身後,還被壓跪在地上的東菊籬看著這一幕,痛苦不已,忍不住朝她大喊:“文嫻,快逃啊!別管我了,快逃!”

    “……大局為重。”賈文嫻舉著刀,以一己之力,對抗滿坑滿谷的人,面無懼色。

    眼見勸不走她,東菊籬小臉扭曲,牙根咬得死緊。

    “很不公平,對吧?”一道清淺的聲音響起。

    東菊籬不用回頭,便知道來者何人。

    “為了做大事,有人忍辱負重,苟且求活,有人銷聲匿跡,等待敵人遺忘……所有行為的目標都只有一個,那就是大局為重。”即使在軍容堅強的兵卒之中,福淺荷還是維持一身華美的衣著打扮。

    “你有個非常明理的手下。”福拾翠也來了,經過東菊籬的身邊,取過兵卒的弓箭,正對著賈文嫻,又射了一箭。

    不敢去看,東菊籬緊閉雙眼,一臉煎熬,微微喘了口氣,然後再度張開雙眼,只剩下決絕毅然。

    “拿我的命抵她的,放過文嫻。”

    福淺荷微笑,“真有趣,幾年前你也是這麼求我的,那時我沒答應,難道今天就會不同?告訴你,你的命是我的,石南玉和萬俟家的資金也是我的……當然,還有那些助紂為虐的傢伙的命,我們也不會放過。”

    東菊籬驟然瞠大眼眸,忙不迭的朝賈文嫻大叫:“快走啊!留在這裏也是死,回去通知主公!這是我的命令!”

    “我不同意。”儘管身中數箭,賈文嫻還是直挺挺的站著。

    如果她走了,就沒有人知道東菊籬在這裏。

    “你不懂嗎?留下來也只是陪我送死。快走!”東菊籬用力掙扎著,想從壓著自己的兵卒手中逃走,反而整個人被壓趴在地上,只能勉強抬起頭。

    賈文嫻搖頭,“唯有你不能死,如果你死了,萬俟懿也會失去做大事的決心。”而他們這些人全都會倒。

    “真會說,跟你哥哥一個樣。”福拾翠指的是新任右相賈文原。

    他取過一箭,再度對準賈文嫻。

    “不准說我兄長的壞話。”賈文嫻擋下那致命的一箭,同時朝福拾翠沖了過去,“留下菊夫人和我們的貨物。”

    “不要過來呀!”東菊籬一驚,大叫。

    福拾翠拔出腰間的利劍,擲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插進賈文嫻的胸膛,把她釘在那顆大石上。

    “雖然深明大義,卻毫無實力。”福淺荷說出評語,一個動作,大軍往東方移動,東菊籬以及押運的石南玉和資金也一併被帶走。

    靠著大石,喘著最後一口氣,賈文嫻空著的那手動了動,指向大軍退去的方向,再也沒有放下。

    萬俟懿站在自己人的屍首之前。

    “又晚了……”萬俟孝低語,神情掩不住焦急。

    萬俟懿來到一個手指著方向,死不暝目的弟兄面前,蹲下身子,為他合上雙眼,“謝謝你。”接著,他起身,頭也不回的指引方向,“他們往東走了。”

    一路上,他們死了好多弟兄,一路上,也都靠這些弟兄臨死前奮力的一指,才能繼續追下去。

    還要再碰到多少這樣的場景,他們才能找到人?

    或者還有活下來的嗎?

    理智的,他不斷的趕路,並推敲前方等待的險境,不理智的,他滿心只掛念那個因為自己的錯誤而被推上險路的女人。

    “主公,發現賈姑娘了。”

    萬俟懿回過神來。

    另一頭的萬俟孝比他還快的趕到賈文嫻的面前,躍下馬背,臉上充斥著不敢置信和痛心,只能小心的抱住渾身插了刀和箭就斷氣的她,按下那指引了方向的手,淚水湧出,狂流不止。

    “文嫻啊……文嫻……”那聲聲哀傷的呼喚,也喚不回一條堅強果敢的性命。

    明白弟弟對賈文嫻的一番情意,萬俟懿的腦海卻浮現自己抱著東菊籬痛哭的畫面。

    賈文嫻最後的指路已經完成,但是再走下去,真的會有希望嗎?

    會不會東菊籬就是下個賈文嫻?

    一想到這裏,萬俟懿不敢再想下去。

    “你留下。”他曉得弟弟也無法再前進,可是他還得趕路。

    孰料萬俟孝把賈文嫻身上所有的兵器仔細的除掉以後,交給別的兵卒,小聲托他保管好賈文嫻的屍身,才轉頭對上兄長。

    “是福家兄妹做的。”他把賈文嫻握在手中的福字旌旗攤開,抑鬱已被仇恨取代。

    萬俟懿看也沒看一眼,跨上馬背,“走吧!”

    仇家不變,他的意志更堅定。

    她一直在迷惘的途中,探索人生的意義。

    那年嫁給他,以為就是幸福。七年順遂的歲月,有個和自己目標一致的人相互扶持,她便已知足,從沒想過有一日蒼天要收回給的,是那麼不留情。

    十九歲,她開始為從沒注意的情絲迷惘,人生這條路,走起來也不再平坦康莊,崎嶇是什麼,她逐漸明白。然而隨著年紀越長,越是困惑,難解的鬱痛漸入心扉,惱人的愁緒每天都折磨著她,在愛與不愛間,彷徨無措。

    當失去那人的寵溺時,幾度心生歪念,令她更加煎熬。

    她總是反覆思量,自己怎麼會走歪了路?在愛與家族之中迂回前進,卻兩邊都搞砸……才知道是她太自以為是,所以才會得不到期望的結果。

    何時才能守得雲開見月明?

    上天總是不回答她……

    “有沒有聞到一股怪味?”

    “嗯,我也聞到了。”

    “好像是從這幾車萬俟家的‘貨’竄出來的。”

    抵不過越來越多的聲音,福拾翠只好先撥開運糧車上的稻草,檢查到底是什麼東西發出怪味,沒想到……

    “淺荷,被騙了。”他叫來妹妹,一起端詳那幾車載滿了雞鴨牲畜的屍體以外,什麼也沒有的運糧車。

    福淺荷雙眸一轉,“會不會藏在這些牲畜的體內?”

    福拾翠立刻讓軍隊停下來,仔細的檢查,然而花了許多時間,將所有的屍骸裏裏外外都翻完後,仍然找不到貴重物品。

    福淺荷略略眯起眼,隨即來到東菊籬的面前。

    “萬俟懿果真不是省油的燈,為了完成大業,連你都能犧牲。”

    被馬拖著走,弄得一身狼狽的東菊籬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流露出疑惑的眼神。

    “你知道你運的是什麼嗎?”福淺荷也沒有隱瞞她的意思,“不過是些死掉的禽鳥屍骸而已,其他什麼也沒有。”

    東菊籬整個人愣住。

    她說什麼?自己運的不是石南玉和資金嗎?

    福淺荷示意兵卒鬆開馬上的繩索,並將東菊籬押到運糧車前。

    不看還好,一看,她的心都碎了。

    除了堆成小山的牲畜屍骸和稻草,搬空了運糧車,上頭也什麼都沒有……萬俟懿當真是利用她做虛子,聲東擊西嗎?

    為何不告訴他們?為何讓那麼多人為她喪命?

    “我不信……”東菊籬奮力的掙脫,跪撲在地上,愴然淚下。

    要她如何接受?

    他明明說過不再讓任何一條生命白白的送死,難道她的命就特別不值?

    ……為主公肝腦塗地。

    驟然,她回想起自己曾經說過的話。

    這是萬俟懿給的答案,讓她為他肝腦塗地?

    她忽然懂了,原來愛和真愛的差別在於,無論有沒有用,都會被珍惜的留下來才叫真愛,而她一直都是去,而非留。

    “看樣子你也不知道真正的石南玉的去向了。”福淺荷說著,還在觀察她的表情,畢竟她是個能為萬俟懿裝瘋賣傻的女人。

    東菊籬被人扶了起來,無聲的淚水如泉湧,陡然邁開不平衡的步履,逃脫兵卒的禁錮,朝人群的空隙奔去。

    不!她不接受!

    如果這也是老天給的答案,拜託讓她有機會親口詢問吧!

    “抓住她!”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福淺荷即刻命令。

    不知道算不算幸運,兩手被反綁的東菊籬沒有摔倒,反而跑進了林子裏。

    “放箭!”福淺荷為求不讓她逃離,也只好痛下殺手。

    東菊籬忽快忽慢的跑著,即使不知道方向,一心只想奔回萬俟懿的面前,問一句,你真心愛我嗎?

    咻……

    一支強而猛烈的響箭射中她的背窩,一股椎心之痛隨即蔓延開來,接著第二支、第三支……直到她痛得再也支撐不住,也麻木了,才緩緩的倒下。

    雜遝的腳步聲在身邊響起,忽然有個較為細軟的出現在頰畔,福淺荷的臉映入她固執得不肯閉上的眼裏。

    “逃?難道你認為自己還有明天?”

    東菊籬的雙眼猛地瞠大,全身微微一顫。

    福淺荷說得對……像她這種殺人無數,又永遠為人所用的女人,除了現下以外,明天還能有什麼?

    有人說禍福相依,幸福之後永遠接著不幸,不幸之後又是幸福,但是,為何不幸的日子總是比幸福的日子長?

    如果以此情此景用一句話總結她的人生,顛沛流離又茫然坎坷會不會太言重了?是不是不夠漂亮?

    趴倒在地上的女子,盈滿困惑的眼中閃爍著遺憾和銀刃兇狠的白光。

    好後悔呀……如果昨晚她更有勇氣就好,如果昨晚她提起勇氣,花多些時間去詢問一顆真心的話……會不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明天還能有什麼?

    也許此刻浮現腦海的就是僅有的回憶……

    所以若有來生,別再給她答案,下次換告訴她原因吧!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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