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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 -【黑心王爺(十二宮之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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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1:0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心寵 – 黑心王爺(十二宮之三)

她是那麼那麼的喜歡他,所以當皇兄要將她指婚給別人,
她不惜抗旨,甚至拉下臉來找他商量,就盼他給她一點回應,
那麼,哪怕鬧得皇宮不得安寧,她也會為守護他們的愛而努力,
可是她失望了,他的一句「當然該嫁」,
讓她的心如同她袖中的夜曇花瓣一樣被碾成碎片,
既然心碎了,那麼,嫁誰也無所謂了,
披上嫁衣坐進花轎,送親隊伍浩浩蕩蕩的出發,
誰知半路竟遇上土匪劫花轎,她因為驚嚇過度而昏迷過去,
等她醒過來,卻發現自己不是在土匪窩,而是一處尼姑庵,
更詭異的是,那個讚成她出嫁的男人居然出現在她眼前,
他說是他從土匪手中搶回她,並且希望她就此詐死,
這樣兩人才有機會在一起,許是被美夢成真的喜悅衝昏頭,
她才沒察覺他眼底的算計,傻傻的成為他複仇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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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1:4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她的手裏拈著一朵凋零的花──

  夜曇。

  午夜盛開,中午凋零。此刻已是豔陽高照,它早在她手中枯萎。

  她嗅了嗅,餘香猶存,彷佛死去的人留給世間的記憶,隱約傷感。

  假如,這時有人看到她手中的花朵,一定會尖聲驚叫,因為,宮裏人都知道,她患有花粉症。

  吸入花粉,她會窒息,甚至死亡。

  然而,只有她自己明白,那不過是一個無奈的謊言。

  忘了是多少年前,她過生日那天,看到心儀男子在這禦花園裏植下夜曇,她萬分欣喜,以為這是為她而準備。

  她立刻命人從庫房搬來進貢的水晶瓶子,只為等花兒開放,盛入瓶中,收受他的禮物。

  可她錯了,事實像一個狠狠的耳光打在她臉上,讓她尷尬得無地自容。

  那些夜曇,並非為了她而種植,只是他奉命履行的一個任務。

  那是父皇為了討寵妃的歡心,喚他辦的差事。

  驕傲如她怎能承認自己自作多情?於是,她撒了一個謊,說她有花粉症。

  如此一來,就可以掩飾她期待夜曇盛開的心情,水晶瓶子也只是為了擺設觀賞,再無其它目的。

  他相信了,所有人都相信了,她保全了顏面,卻失落了心情。

  埋藏在腦海深處的秘密跟隨她長大,直到適嫁的芳華年紀,她決定了,無論如何,要在臨行前對他坦白心事,否則,機會不再……

  篤篤篤──

  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就算閉著眼睛,也能辨識。青梅竹馬一塊長大,她對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再熟悉不過。

  她側身,看見紫袍玉冠的身影,從晨曦處徐行而來。這身影,她從小看到大,卻怎麼也看不夠,每一次,都像一見鍾情的瞬間,讓她心神蕩漾。

  「大哥……」她低低地喚他,道出那個熟悉卻不情願的稱呼。

  不,他與她毫無血緣,她不希望自己永遠當他的妹妹。

  「嫣兒。」他溫和地響應,露出百年如一日的微笑。

  他總是這樣笑,任何時候,對任何人,彷佛生命中沒有眼淚。嘴角上揚,形成好看的弧形,卻像雕刻在唇邊似的,不是真正表情。

  「找我有事嗎?」他又道。

  袖間輕縮,她將那朵枯萎的夜曇納入衣中。在沒有確定他心意之前,她仍舊不願洩露自己的秘密。

  「二哥要我出嫁……」她忽然有些哽咽,憶起這些天來不痛快的點滴。

  「聽說了。」他依舊微笑的表示。

  她望著他的俊顏,不確定這笑是真,抑或是假。

  如果……如果他似她這般,心中有一丁點她的存在,就不會這樣從容。

  難道一切真只是眼角眉梢的誤會?他對她全無感覺?

  「怎麼,不想嫁?」他看著她苦澀的神情,似乎猜到她的心事,偏頭一問。

  「你覺得……我該嫁嗎?」她深吸一口氣,決定挑明話題。

  如此直接的提問,如果他有一點點不舍,應該會露出破綻。

  然而,事實一如當年那般,再度像一記狠狠的耳光,打得她雙頰通紅。

  「當然該嫁。」他絕然回答,「燕羽是個好男兒,會給你幸福。」

  她難以置信,或者,是根本不願意相信,此番說辭出自他的真心。

  但他神情坦然,微笑那般自然舒展,由不得她不信。

  衣袖中的夜曇再度傳來殘留餘香,她垂眉掩飾失落,指尖輕絞,花瓣撚為無聲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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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2: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切就像一場惡夢,即使驚醒,也無法擺脫腦海中的血色記憶。

  她這才發現,自己從小到大如此幸福,一直活在宮廷的溫室之中,縱然也有勾心鬥角,但比起這血淋淋的殺戮,簡直微不足道。

  人命,原以為需要花費無數算計才能謀殺的東西,到了這裏卻只是大刀一揮,成千上百條人命頓時灰飛煙滅,如此輕易,如此脆弱。

  她在大汗淋漓中睜開雙眸,宛若死裏逃生,凝重地不住喘息。

  古道,黃沙,突如其來的匪徒,慘絕人寰的殺戮……這些惡夢中的景象,並非虛幻,她真的經曆過,就在昏迷之前。

  魏明嫣甩著汗濕的長發,從頭疼欲裂中找回現實的記憶,恐懼的淚水順著她的雙頰傾洩,如瀑不止。

  從小到大,養尊處優的霽朝公主,何曾見過這樣的慘狀?她捂住猛烈跳動的心髒,慶幸自己還有生命。

  「姑娘,你醒了!」一道溫和聲音傳來,她抬眸定睛看去,一青衣老尼緩緩踱入屋中,微微笑著,坐到她的床側。

  「這是什麼地方?」魏明嫣迷惑地打量著四周,清幽的環境讓她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你是誰?」

  「這是穎州城外望月庵,貧尼法號慧益。」青衣老尼答道。

  「穎州?」她一怔,一顆懸著的心忽然稍稍安定。

  原來,她並沒有流落天涯海角,這裏,距離她的未婚夫婿如此之近,只是一道城牆之隔。

  「師太,是你救了我?」她心存感激,頷首示禮。

  「是一位公子送你到此處的。」

  「公子?」她難掩詫異。

  「對,大概是令兄吧?他說你們兄妹本要到穎州城內投親,不料親人搬遷不知下落,你又忽然身染重病,他只得將你寄居於此,獨自外出籌錢,以便你們兩人能夠順利返鄉。」

  「什麼?」魏明嫣霎時如陷入迷霧一般,不知該如何應答。

  什麼哥哥?什麼探親?八竿子打不到一塊,與她有何關係?簡直就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那位公子長什麼樣?姓啥名誰?」她忍不住急問。

  「怎麼,姑娘,自己的親哥哥也不記得了?」慧益一臉愕然。

  「我……」她一時間手足無措。在沒弄清楚這神秘公子的身分之前,不便再說太多。

  「令兄說你身體不好,常常忘事。」慧益笑著圓了場,避免她的尷尬,「好好休息,有事盡管開口。」

  「師太……」魏明嫣斟酌說辭,「能否派人去一趟穎州城內,替我捎封信給燕羽將軍?」

  「將軍大人?」慧益瞪大雙眸,「姑娘與他相識?」

  「我……」她該怎麼說?難道直言自己是當朝公主,被皇兄指婚給燕羽為妻,卻在出嫁途中遭遇匪徒,落得如此光景?

  她就算實話實說,眼前的老尼會相信嗎?此刻她一身布衫,無憑無據,唯一能確認自己身分的,就是這張臉。可惜,分離多年,縱使是她的未婚夫婿燕羽也未必認得了。

  況且,暴露了身分,會不會再次招來劫匪?

  總覺得此次遭劫事有蹊蹺,那番殺戳不像是光為錢財而來,似乎,背後隱藏著一個更大的陰謀……

  心在戰栗,她此刻已經無法信任身旁的任何一個人,彷佛孤身陷入沼澤,有股無名力量要吞沒她整個身體,不知如何自救。

  「燕羽將軍的父親年輕時與我家有過些淵源……」她不由得撒謊道:「眼下我與兄長如此窘境,或許可以請他幫忙。」

  慧益搖頭歎氣道:「眼下將軍大婚,正在迎娶遠道而來的嫣公主,怕是顧不上別的。貧尼地位卑微,也無法面見將軍。姑娘,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兄妹與將軍這淵源不過是上一輩人的事,如今他是否還記得你們,願意幫助你們,還是未知數。依我看,不如隔些時日,等將軍大婚完畢,貧尼再托人想辦法較妥。」

  一番話合情合理,讓魏明嫣無從反駁。唯一的希望就此被掐斷似的,胸中忽然空洞而絕望。

  但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疑問浮出水面──她人在這裏,燕羽迎娶哪門子的公主?明知她已失蹤,為何不派人四處查訪,城內依舊一派歌舞升平?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姑娘,好好休息吧,傍晚令兄回來,跟他再商量一下。」慧益親手替她蓋好被褥,頷首施禮後,轉身離去。

  令兄?平白無故,多出一個兄長,讓本已身陷迷茫的她,更覺疑影重重。

  好吧,她就暫且不動聲色,倒要看看,這個兄長到底是何方人物!

  雖然身為公主,從小養尊處優,但倔強的個性讓魏明嫣強迫自己堅強。生平第一次,在無人伸手援助、置身陌生絕境的危機關頭,獨自掙紮求生。

  她告訴自己,要鎮定……

  「她醒了嗎?」

  「醒了。要進去看看嗎?」

  「明天吧,已經夜半了……」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門櫞的響動以及輕微的人聲驚醒,魏明嫣猛地睜開雙眸,看到窗外月影西斜。

  是誰?誰在門外窺視她?

  屏住呼吸,她沉著等待隨後的動靜,然而,不見人影進來,倒聽到一陣腳步聲遠去。

  她的一顆心劇烈地顫動起來,因為,這腳步聲太過熟悉,還有剛才那番輕聲細語,雖然在半夢半醒之中聽不真切,她卻已經可以確定他的身分。

  是他嗎?他怎麼會這裏?抑或是自己在思念輾轉中產生的幻覺?

  顧不得萬般猜測,她強力支撐起身子,在肉體疼痛中不顧一切爬下床來,往門外追去。

  午夜風冷露涼,她只著一襲病中的素衣,好似弱不禁風的幽魂,在寒噤中來到庭院。

  樹影下,一名修長男子佇立在那裏,面對皓月當空,似正凝思。

  魏明嫣霎時淚眼迷蒙,腳下不禁一滑,猛地摔倒在地。

  男子愕然回眸,難以置信她居然發現了自己的行蹤,又見她摔倒,情急之中一個箭步上前扶住她,顧不得再隱藏。

  她抬頭,一時間與他相對無語,只有淚水仍在滴淌著,晶瑩的光澤映入他的眼簾。

  「你還好嗎?」半晌之後,他輕聲道。

  「你怎麼在這兒?」魏明嫣強抑哽咽,反問他。

  沒錯,她沒猜錯,是他,真的他!

  魏明倫……

  這個她從小到大一聽到就會怦然心動的名字,卻從未親口叫過,她總是喚他「大哥」。

  他是父皇的義子,是輔佐二哥成為霽皇的頭號功臣,是萬人景仰的慶安王爺,也是她名義上的「大哥」。

  多麼希望有朝一日能擺脫這個稱呼;多麼希望上天賜予機緣讓他倆更進一步。然而,從小到大,他都只是她慈藹的兄長,似乎沒動過絲毫雜念。

  她從少女邁向成熟的心卻不甘如此,總是渴盼兩人之間能有一點微妙的變化,不讓她的滿腔心事化為烏有。可是,直到她出嫁的前一天,他依舊那般微笑無情,粉碎她如泡沫般的美夢。

  「你怎麼在這兒?」她再次問道。下意識裏,這個問題十分重要,雖然沒來得及細想。

  「我……」魏明倫猶豫著開口,「二弟讓我沿途保護你。」

  二弟是指魏明揚,當今霽皇,在他授意之下,他不必敬稱他「皇上」,而只叫「二弟」。

  「保護?」魏明嫣迷惑,「有禦林軍在,二哥還要大哥你親自保護我?」

  再說他堂堂慶安王爺,朝中諸事忙得要死,哪兒來的閑工夫跑到這北地邊疆,還是二哥下的命令,只為護送一個失了寵的公主?

  她不信。

  「告訴我,你到底為什麼在這裏?」

  魏明倫抿住薄唇,再次緘默不語。

  「你不肯說?」她盯著他溫和卻顯僵硬的俊顏,轉身即走,「好,那我馬上回京,去問二哥!」

  身上的傷痛加上此刻內心的疼痛,早已超過了她身體的負荷,她踉蹌幾步,顫巍巍地,幾乎不能前進,卻還是倔強地堅持,如同在懸崖邊上行走,隨時可能掉進萬丈深淵。

  「嫣……」

  終於,她聽到他喚自己的名字,與此同時,一條力臂倏忽摟住她的腰間,將她深深地,深深地,納入懷中。

  她在這瞬間彷佛傻了,腦中一片空白,只感到他強有力的擁抱和胸膛散發的溫暖包覆著她……

  「難道,你真不明白?」

  他的唇吻附在她耳邊,緊貼她的發絲,呼出熾熱鼻息,引得她又是一陣戰栗。

  「沒有任何人的吩咐,因為我自己想來。」他哀戚地宣示,「我不願意你嫁給別人……」

  是真的嗎?這些話語真的出自他的口?

  魏明嫣一時間怔住,害怕聽到的一切不過是因為長久暗戀而產生的妄想。

  她轉身,凝視他的雙眸,尋找現實的蹤影,確認並非幻覺。

  忽然,她做了個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的舉動──踮起腳,她纏上他的脖間,輕輕吻住他。

  呵……原來,他的嘴唇是這樣的滋味,如此軟柔無骨,散發男子特有熏香,惹人迷醉……

  她不會親吻,這是生平第一次,與一個男子如此親近,而且,還是自己主動。

  她笨拙的,不知如何繼續,只像蜂立在葉間,吮吸著花之蕊。

沒料到她會有如此舉動,魏明倫初時怔忡不知所措,但隨後,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也決定了什麼,雙臂驟然收緊,擁住她弱小身軀,加深了這個吻……

  他烈焰一般的舌在她嘴裏翻攪著,勾起她無助的欲望,她渴望親近卻因為羞怯而在顫抖中煎熬,終於體力不支地癱軟在他的懷中。

  「嗯……」發出一聲低吟,他長長舒出一口氣。

  在窒息的邊緣,他放過了她。

  「現在該信了吧?」他依舊握住她的纖腰,在她耳邊低語道。

  原來,他知道這是她的試探,在一舉一動之間,他早已把她看透。

  魏明嫣羞紅了臉,乖乖待在他的臂彎裏,不敢動彈。

  「你……喜歡我?」半晌,她仍不放心地問。

  「你說呢?」他輕笑,捏捏她的下巴,「還要我怎樣證明?」

  「為什麼我離宮的時候,你不表示?」

  「那時候,我還沒想好。」他眉尖若蹙,似乎觸動什麼心事。「嫣,我是先帝義子,你和霽皇名義上的大哥,我不能做出有辱宮廷的事來。」

  呵,他還是這樣,一直以大局為重,甘願佩帶上枷鎖,只為報答父皇的養育之恩。

  不過他終究來了,基於這點,她也會原諒他的故作無情。

  「倫……」倚靠他的胸膛,第一次,她喚出自己渴望已久的名字,萬般擔憂地道:「搶劫我的人馬,也是你派去的?」

  天啊,她真不敢想象,那場血淋淋的殺戮也是他所指使?雖然希望他能霸道地將自己搶回,但無論如何也不想造成如此局面,犧牲無辜。

  「不,不是我。」他的回答讓她一顆心頓時放下。

  「那會是誰?不像普通劫匪。」

  「或許,是十二宮。」

  十二宮?魏明嫣本來喜悅的心情頓時轉為陰霾。

  她聽說過這個名稱,這是舉國上下擁護霽皇的人都不願意聽到的名稱。

  十二宮,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個字,卻令朝廷上下聞風喪膽。

  這不是什麼亭台樓閣、商號別院,這是一個江湖上的秘密組織,專為謀逆霽皇而建。

  沒人見過十二宮宮主的樣貌,有人說他是先皇的私生子,因為皇後的陷害、先帝的拋棄,長大成人後回來報複,立誌謀權篡位,顛覆霽朝的乾坤。

  霽皇有三宮六院等共十一處的皇宮別院,而他卻自稱「十二宮」,比霽皇還多出一處,大有互別苗頭之意。

  這些年來,十二宮幹過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破壞了霽朝與北地的和親,離間著霽朝與南鄰的關係,劫走了救濟災民的官銀,煽動了好幾次軍中將士的叛亂……每次出手,都讓霽皇龍顏震怒卻束手無策,眼見江河日益動蕩,人心不安。

  「你離京之後,我一直暗中跟隨送親隊伍,直至前日你們落腳古道驛站,我便與幾位心腹在旅店商議,該怎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破壞你和燕羽的婚事?」魏明倫娓娓道來,「可當我夜裏返回,卻發現驛站裏沒了你的蹤影,只剩下遍地死屍……嫣兒,你知道我當時有多害怕嗎?」

  這番聲色動容的表白出乎她意料之外,讓她整個人呆住。

  「我追尋馬蹄印到一處山道,見賊人背著你前行,所幸人數不多,我便與心腹上前跟他們一番惡鬥,終於把你給救下,暫時將你安置在這庵中,向師太謊稱我們是往穎州投親的兄妹,以免再被賊人盯上,遭遇意外。」

  原來如此。

  她怔怔地聽著,不敢相信那日昏迷後,還有這一連串驚心動魄的變故。幸好,幸好他追來了,不然,她簡直不敢想象自己的下場會是如何。

  「嫣兒,我們明日就走,我在北邊有一所山莊,我們可以暫時到那兒小住。」魏明倫忽然提議。

  「燕羽知道這些嗎?我們應該先通知他吧?」照慧益師太所言,燕羽依舊在穎州城中等著迎娶新娘,他們就此離開似乎不妥。

  「你……記掛燕羽?」他俊顏一凝,似有醋意地問。

  「想到哪兒去了?我連他長什麼樣都不記得了。」她嬌嗔道:「只是覺得,應該通知他一聲,以免朝中上下為我擔心。」再說,也得派些人手緝拿歹徒吧?

  「可我不想通知他。」不料,他卻面色陰沉的告訴她,「我倒希望,他們誤會你死了。」

  什麼?她瞪大雙眼,懷疑自己聽錯了。

  「因為,這樣我們才能在一起。」他繼續蠱惑她,「你該知道沒有比這更好的辦法。」

  「可是……可是……」她想反駁什麼,但在他這樣霸道的示愛之下,她的堅持顯得軟弱無力。

  「嫣兒。」他攥著她的肩,用一種決絕的口氣道:「要嘛,跟我走;要嘛,通知燕羽。你選吧!」

  生平第一次,她發現溫文爾雅不過是他的偽裝,臨到緊要關頭,他竟是如此強勢,不給別人半點轉圜的餘地。

  「我……」魏明嫣咬著唇,終於回答,「跟你走。」

  天啊,她是瘋了吧?

  為了他,拋棄皇族身分、拋棄未婚夫婿,甚至可以當自己已經變成孤魂野鬼,只想跟他遠走高飛……

  可此時此刻,她什麼也顧不得了,一頭埋進他的懷抱,她默默祈禱指尖的幸福不要溜走,這個選擇不是個錯誤。

  黎明時分,晨曦在灰白的雲層中破曉而出,魏明倫淡淡看了眼終於沉沉睡去的魏明嫣,冷漠地挪開她握住他的手,從床榻邊站起,推門而出。

  慧益早在窗外守候,見著他,剛要開口,卻因他的手勢噤了聲,默默跟隨他到一處僻靜角落,方才說話。

  「王爺,你昨夜跟她……」

  「只是坐在床邊哄她入睡,沒有別的。」魏明倫答道:「奶娘,你放心。」

  「我有什麼不放心的?」她澀笑,「阿茹都死了那麼久,你也該找個伴了。」

  「要找也不會找她。」他冷絕地強調,「我不會忘記,她是仇人的女兒……」

  「是嗎?」慧益半信半疑,「你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我本以為至少有些兄妹之情。」

  「阿茹死的那天,宮裏所有的人,都與我無關了。」他眼中忽然閃爍起悲哀的神色,彷佛有淚欲落,卻只剩下空洞,「我留她在身邊,只為了讓咱們的計劃施行無礙。」

  「王爺明日要帶她走?去哪兒?」

  「幽曇山莊。」

  慧益一怔,點了點頭,「去處是不錯,那兒很隱蔽,朝廷的人一時半刻絕對找不到,可是……雪兒在那裏。」

  「你怕雪姬出於嫉妒,會洩露風聲?」魏明倫眉一挑。

  「雪兒向來是爭強好勝之人。」

  「她不會的,別忘了,她是阿茹的妹妹。」他篤定道。

  「但願如此……」慧益歎一口氣,「那我便待在此地,等候王爺的佳音。」

  「奶娘,辛苦你了。再忍耐些時日,相信不用多久,便大仇得報。」眺望著遠方雲彩,他低聲承諾。

  「阿茹若九泉之下有知,看到你如此為她,亦死而無憾了……」慧益忍不住一陣哽咽。

  抬眉遠眺的男子沒有回答,關於往事的種種湧上心頭,讓他無法言語,一徑維持冷靜容顏,迎風佇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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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曇,她又見夜曇了。

  彷佛回到宮裏,回到從前茹妃的居所,就連迎面而來的風中,也有那獨特的香氣。

  這座北地別業,名為幽曇山莊,除了夜曇,再無別的花草。

  他,一個男子,為何對這花如此情有獨鍾?

  魏明嫣懷揣迷惑,放下車簾,一陣無語。

  「怎麼了?臉色忽然不好。」他坐在她身旁,很自然伸過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就像小時候她生病時一樣,關懷備至。

  這樣的關懷,已經多少年不曾有過了?

  她記得,年少時兩人關係極好,吃在一塊、玩在一塊,那種親昵卻在某一天忽然消失,不知出於何種原因。

  依在他懷中,沉浸於這久違的溫情裏,她微笑地回答,「只是累了。」

  「窗外有什麼讓你忽然不高興了吧?」他似乎很明白她的心事,雖然,疏離了這麼久,卻依舊能把她一眼看透。

  「沒有不高興,只是……覺得奇怪。」她終於坦白。

  「奇怪?」

  「倫,為什麼你種了這麼多的夜曇呢?」她有些害怕,怕自己太過多嘴,惹他厭煩。

  然而,他卻笑了,「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因此地氣候很適合種夜曇。」

  「哦,原來如此。」她輕輕頷首,卻有一種可怕直覺──他像是在說謊。

  「我知道你怎麼了。」他彷佛明白了什麼似的,「你討厭夜曇,因為,你有花粉症。」

  魏明嫣怔住,沒料到他會如是猜想。

  「放心,夜曇夜半才開花,晚上關上窗子,應該不會有事。」他寬慰道。

  不,她無所謂,花粉症不過是她騙他的把戲,但一時半刻解釋不清,為免引起誤會,她只得就此打住,順從他的猜測。

  「對,我有些擔心。」重新靠到他的肩頭,她柔聲撒嬌。

  魏明倫依舊那般溫和莞爾,忽然從懷中掏出一塊絹帕,繞過她的發絲,蒙住她的眼睛。

  「倫,你要幹什麼?」她霎時覺得緊張,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她心境不安。

  「噓,別說話……」

  他在她耳邊輕聲軟語,褪去了她的惶恐。馬車停了,門開了,她感覺到自己似乎被他一抱而起,在顛簸中,不知去往哪裏。

  強而有力的臂膀,近在咫尺的呼吸,她纏繞著他的脖子,臉兒漸漸緋紅,心頭有如小鹿亂撞。

  彷佛有張極舒服的大椅近在眼前,魏明倫將她放在椅上,鋪陳的白狐毛毯撫慰著她傷痛的身體。

  「好了。」他說:「現在可以睜開眼睛了。」

  蒙眼的絹帕輕輕褪下,她的眼前驟然一片明亮。

  好半晌,她的視覺才適應了這片明亮,怔忡的神情卻依舊停留在嬌顏之上。

  這……這到底什麼地方?為何一桌一椅都與她宮殿中的擺設一模一樣?就連門的位置、窗的朝向,也絲毫不差。

  這裏,到底是幽曇山莊,還是她的未央殿?

  「喜歡嗎?怕你會不習慣,特意布置了這些。」魏明倫見她長久不語,微笑地問。

  她點點頭,遲疑地問:「這些……你是從哪裏弄來的?」

  「照你宮裏的擺設,繪了圖紙叫匠人做的。」

  「這麼快?」從她被劫到前來此地,不過幾日工夫,這一屋子的東西就平空變出來了?

  「當然不是。」他搖頭,「傻瓜,我籌備這些東西有好幾年了。」

  「好幾年?」她不由得瞪大眼睛。

  「因為我一直幻想著,有朝一日可以跟你在一起……」他湊近,在她耳邊溫柔低語。

  真的嗎?她完全不知道,他竟然如此癡情,在許多年前,就籌備了這一切,只為等待她來。

  本應是滿腔驚喜,可她卻陷入深深的懷疑與不可思議中。

  不敢相信,上蒼如此厚待她,讓她多年的暗戀一下得到這樣巨大的回報,像在做夢一樣,迷離美麗而不真實。

  「這張白狐毯,又是從哪裏來的?」她記得像這樣純白無雜色的狐皮,世間罕見,當年父皇為了給她當生日禮物,派了世間最好的獵手至深山中潛伏十年,才覓得一張。

  「當年,其實貢品中有兩張,恰巧我負責督辦這差事,便私下留了一張。」

  「想不到最清廉的慶安王爺也中飽私囊。」魏明嫣忍俊不禁揶揄。

  「或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在籌備這麼一個地方,一個與你未央殿一模一樣的地方。」他忽然歎一口氣。

  那麼多年前?父皇去世都那麼久了,她收到生日禮物是更遙遠的事了吧?

  天啊,那麼久遠的時候,他已經開始喜歡她了……

  心中一陣激顫,她回眸與他四目相對,主動湊到他的唇邊,輕輕一啄。

  這一次,無以為報,如此舉動,似乎是她唯一可以代替話語的表達。

  魏明嫣覺得天地都在旋轉,不知不覺中,欲望已經燃燒至懸崖的邊緣,兩人似乎都有些情不自禁,身體更加緊貼,掌心的熱度傳導皮膚,帶來亢奮……

  「王爺!王爺!」

  窗外忽然有侍衛輕聲喚,滑入危險邊緣的兩人這才如夢驚醒,及時停止。

  「什麼事?」魏明倫抑住胸前起伏,以白狐毯覆住懷中女子幾乎半裸的身體,揚聲道。

  「有貴客到訪。」侍衛稟報。

  他整理衣衫,起身離開了床鋪,似乎害怕再多待片刻,便會對她做出越軌的行為。

  魏明嫣忽然伸出纖纖五指,表示自己並不貪杯,讓他放寬心。

  他怔住,回眸看了她一眼,在無言中抽出自己的左腕,輕撫她的長發。

  「晚膳之前,我會回來。」他低聲道。

  如花的容顏綻放微笑,她點了點頭,「我等你。」

  仿佛有種默契在兩人之間流淌,彼此瞬間可以了解對方的言下之意,他沒有最多言語,推門而去。

  望著他消失的背影,魏明嫣忽然有些失落。現在,哪怕與他分離一刻,她亦覺得如隔三秋,生怕他一去不回,生怕眼前的喜悅莫名化為烏有……

  為什麼會有這樣無聊的擔心?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一種直覺。

  魏明嫣在臥榻上躺了一會,迷迷糊糊閉著眼睛,即將墜入夢境的時候,忽然一陣歌聲把她驚醒。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這樣的嗓音,這樣的曲調,她似乎在哪裏聽過。

  睜開雙眸,看著西下的斜陽從窗間滲透進來,把屋子映成一片金黃,有種亦夢亦幻的感覺。

  正是傍晚時分,四周靜悄悄的,魏明倫還沒有返回,不知被什麼大事耽誤了。

  魏明嫣心中湧現一種異樣,沒來由的,便想翻身下床,順著那陽光的方向尋找歌聲的來源。

  她推開門,沿著林蔭小道,在夜曇茂盛的園中徐行,終於,在一處小山坡上,一間涼亭之中,她看到伊人的身影。

  女子的歌聲,自然是女子的身影。

  歌聲熟悉,這身影同樣讓她心頭一顫,那水紅色的衣衫,那如藻絲飄揚的長發,那婀娜俏麗的身姿,像極了父皇生前最寵愛的茹妃。

  不,這是不可能的,茹妃在多年前已被處死,難道,眼前是一縷幽魂?

  可夕陽明明照著她的影子,在清晰地移動。鬼,不是沒有影子的嗎?

  歌唱的女子似乎感覺到有人靠近,忽然轉過身來,引得魏明嫣更是一驚。

  那妝容,也跟當年的茹妃相差無幾,面頰上,以銀粉繪著一只蝴蝶。

  「給公主請安……」

  魏明嫣正呆立著,那女子卻呈現淺笑,向她欠身施禮。

  「你……」她不由得退後一步,「你是誰?」

  「公主以為我是誰?」女子反問。

  「你到底是人是鬼?」忍不住吐出心中疑問,她盯著那張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臉。

  「大白天的,哪來的鬼?」女子卻笑出聲來,「公主把我錯認成什麼人了吧?民女雪姬,是慶安王爺府中的伶人。」

  「伶人?」魏明嫣一陣迷惑。

  「對啊,三年前,王爺在洛水之濱,見我孤苦無依,便從船主手中買下我,收留在這府中,幸好我自幼嗓音不錯,閑時能唱些歌曲替王爺排憂取樂,也算報答他的恩情。」這段經曆,她信口道來,不似撒謊。

  原來如此……魏明嫣點點頭,卻依然有些不敢相信,這世上竟有與茹妃如此相似的女子。

  容貌像也就罷了,還穿著茹妃當年最愛的水紅衣衫,唱一樣的歌,化一樣的蝴蝶妝?

  這也太巧合了吧?

  「你怎知我身份?」方才對方喚她公主,也讓她狐疑。

  「王爺有事從不瞞我,所以早在兩天前,我便聽聞公主要到此作客,您的房間還是我親手收拾的呢。」雪姬笑道。

  從不瞞她?這普普通通一句話,為何聽來引人心裏一陣酸溜溜的?

  魏明嫣不由得打量眼前的美人,猜度她與魏明倫之間的關係,真是主人與伶人這麼簡單?為何這言辭間如此曖昧?

  呵,對啊,他已是成年男子,身邊有些女人也是應該,何況,他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慶安王爺,別人到了他這地位,恐怕早有堪比皇帝內宮的七十二妃了吧。

  澀笑著,勸自己放寬心胸,不要過於計較,畢竟她與他才剛剛開始,哪裏管得著他的前塵往事?誰也不是天生就屬於誰的,不是嗎?

  「聽說皇上賜婚,本將公主嫁給穎州的燕羽大將軍,如今公主卻私自跑到這兒藏著,不怕皇上擔心嗎?」雪姬忽然問道。

  「我……」她當然怕,雖然皇兄待她不義,她卻仍舊念及親情,此刻朝野上下得知她失蹤,肯定一片混亂了吧?她自私地躲在這兒安逸逍遙,實在良心不安。

  「公主想不想知道外面的消息?」雪姬的眸中有種不善的神色。

  魏明嫣搖頭。

  倫既然把她帶到這與世隔絕的地方,就是鐵了心不讓她回頭,哪裏還會透露半點外面的消息引她動搖?

  而她,既然硬著頭皮答應留下來,亦不會再牽掛從前,斷,就斷了吧……還有什麼好打聽的?

  「公主真不想知道,外面的人以為你死了,還是活著?」雪姬用一種引誘的口吻試探。

  「是,是以為我死了。」魏明嫣的語氣中難掩一絲哀歎。

  這樣年輕,這樣尊貴,卻要拋棄一切假裝自己死了……只為了一個男人。

  她傻嗎?

  甩甩頭,無怨無悔地走下去,這是目前唯一的路,即使錯了,也要走到底……

  「民女可以告訴公主,外面的人都以為你還活著,並且即將與燕羽大將軍舉行婚禮,全國上下一片歡騰。」雪姬的答案出乎意料。

  「什麼?」魏明嫣瞪大眼睛。

  「奇怪嗎?一國公主失蹤,朝廷不派人找,不派人查,卻照常舉辦婚禮,這是為什麼?」雪姬再度詭異地笑起來,「公主,真不打算知道原因?」

  她咬住唇。半晌之後,終於按耐不住,「為什麼?」

  「因為……」雪姬湊到她耳邊道,「他們找了個代替品!」

  石破天驚一般,魏明嫣霎時如遭驚雷轟頂,半晌動彈不得。

  「他們?」她喃喃問:「他們是誰?」

  「王爺手下的人啊,他們聽從王爺的吩咐,施了個掉包計,把個假公主送進穎州城裏成親,可憐的燕羽將軍與公主你多年不見,相貌都不認得了,果然上了當,正把那個假公主當寶貝一樣供起來呢!」

  「騙人……你騙人……」他不會這樣做,明明可以謊稱她死亡,為何還要多此一舉?仿佛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讓她害怕。

  「不信公主可以自己去確認。」雪姬上前,輕輕拉住她的手,「王爺此刻正與他的死士密謀呢,公主一聽便知。」

魏明嫣就這樣神智迷茫,身不由己的,被對方牽引著,直至一處水榭。

  「這處水榭有一扇奇妙的窗子。」雪姬神秘地道:「透過這扇窗子,居然可以清楚滴聽到假山對面書房裏的聲音,怪吧?或許,是風的緣故,或許,是位置的巧合,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只有我發現了,也只告訴了你一個人。」

  雪姬將那窗子一推,果然,有人聲清晰入耳。

  那人聲,仿佛近在眼前,完全不似隔了一座假山那般遙遠,這果真是世上最奇妙的事,魏明倫大概萬萬想不到,正是自己精心構築的宅院出賣了他。

  「王爺,皇上下旨讓您到穎州主婚,您打算怎麼辦?」只聽有侍衛恭聲請示。

  「去,當然去。」魏明倫的聲音。

  「可要告知若離姑娘?」

  「不必了,她見了我,我自有另一番說辭。」

  「若離姑娘來信說,她覺得燕羽對她頗為懷疑。」

  「懷疑她不是真公主?」

  「大概是那個意思……燕羽試探了她好幾次,所幸都被她擋了回去。"」

  「呵,明日我即刻起程,前往穎州證實她的身份,她從此不必在擔心……」魏明倫忽然笑起來,好似胸有成竹,千軍萬馬也不足懼。

  魏明嫣全身顫抖起來,每聽一個字,便心寒一分。

  她能感到雪姬得意的目光投射在她的臉上,緊盯她的窘態。

  他說過,晚膳的時候會回來。

  他守時了,可是,她卻沒有感到半分喜悅,目睹他的從容鎮定,憶起他日前所說的種種謊言,她霎時覺得這個男人十分可怕。

  呵,對啊,她早該知道這個男人城府極深,每次看他遇到諸事大小從不皺眉,總是那副溫和微笑的模樣,就該了解。

  人哪會沒有喜怒哀樂?一個把喜怒哀樂藏於無形的人,是世間最可怕的人。

  「宮裏的林禦廚告老還鄉,我半路上把他攔截下來,花了十倍的銀子勸他留在這裏,專門做你喜歡的菜。」他長袖一揮,奴婢魚貫而入,奉上精致碗碟,掀開蓋子,果然都合她的胃口。

  可是,此刻她卻全無食欲,半分,也沒有。

  「怎麼了?」魏明倫察覺她的不悅,「白天還好好的,現在卻這副表情,想家了?」

  「我有話……想單獨對你說。」她收拾心情,清清嗓子道。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隨即打個手勢,圍繞四周的奴婢立刻散去。

  「公主殿下只管吩咐,微臣聽著呢。」他打趣的說。

  「聽說你明日要去穎州?」她直言問。

  俊顏一凝,他頓時變了語氣,厲聲問:「誰告訴你的?」

  「誰說的不重要,你是否要去穎州?主持我和燕羽的婚禮?」她澀笑,「真奇怪,我明明在此,卻有另一個人代替我跟燕羽成婚,她是誰?能告訴我嗎?」

  魏明倫站起來,扭過頭去,沒回答。

  「真想看看我的替身長什麼樣,是否與我有同樣的容貌……」她繼續幽幽道:「明兒個起程,能帶上我嗎?我真想親眼目睹那一場好戲,錯過了豈不可惜?」

  那背影在輕顫,良久之後,他終於開口,「沒錯,我騙了你。」

  雖然早已知道答案,可從他嘴裏親口道出,還是讓她心尖猛然一疼,淚水不禁潸然而下。

  「你想知道什麼呢?」他轉回眸,緊盯她雙眼,百年如一日的微笑不複存在,只有緊繃的容顏,「為什麼我要安排一個替身代你去穎州完婚?是否早有預謀?另有所圖?」

  她沒料到他居然如此反問,當下僵住。

  「沒錯,我的確另有目的。」他坦然承認,「我需要一些時間。」

  「時間?」她不解。

  他忽然靠近,半蹲至她面前,大掌輕輕撫上她的小腹,「等我們有了孩子。」

  「等水到渠成,我再帶你回宮,到時候二弟就算再反對,也莫可奈何了……」

  天啊,他在說什麼?

  魏明嫣雙頰通紅,注視著他熾熱的大掌在自己小腹上摩挲,胸中撲騰得厲害。

  「現在,我們缺的,就是一點時間,所以,我不得不派替身去穎州,讓她拖住燕羽,騙過眾人,給我們掙得更多廝守的機會……」他繼續柔聲道:「嫣兒,你能明白我的心意嗎?」

  她唇間囁嚅,淚水已經覆蓋整張面孔,哽咽得不能出聲。

  「假如,你不願意,我也不勉強,馬車隨時可以備好,我隨時可以送你起程,把你送回穎州,交還給燕羽……」他的大掌逐漸上移,撫住她的臉:「嫣兒,你希望這樣嗎?我們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不會忍心讓我孤獨終老吧?」

  不……不……她猛然搖頭,握住他的雙腕,淚眼看他。

  「嫣兒。」他將她抱入懷中,雙頰在她的腮邊磨蹭,「再給我一些時間,等一切順理成章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不必再躲躲藏藏,還能名正言順地在一起,兩全其美,豈不好嗎?」

  好?當然好,如果一切如他構思,何止兩全其美?簡直十全十美。

  可她為何還是擔心不已?到底有哪裏不對勁,她一時也說不上來,就是覺得不會這樣順利。

  「你派去的那個女子。」她顧慮道:「讓她嫁給燕羽,會不會太委屈她了?」

  她的替身,說白了,即是一個犧牲品,為了自己的幸福卻犧牲別人,能被原諒嗎?

  「若離嗎?」魏明倫卻毫不擔憂,「她是孤兒,我收養她多年,早想給她找一個對象。燕羽英俊勇敢,天下女子無不景仰,若離她早聽說了他的美名,崇拜不已。此次派她前往,若能與燕羽陰差陽錯締結一段情緣,豈非好事?假如燕羽對若離無意,他堂堂正人君子,也斷不會與她圓房,拖些時日,再把若離接回來就是,你放心好了。」

  此番說辭合情合理,考慮周詳,她還有什麼可辯駁的?

  依偎在他懷中,期盼一切如他所述般圓滿收場,然而不祥的預感卻一直縈繞於心,揮之不散。


  月華如水,舞者在涼亭中衣炔翩飛,顧不得已是午夜時分,不眠不休,仿佛要把心中不快在舞蹈中釋放。

  魏明倫邁著沉著步伐,步步逼近,冷凝的目光似雪一般炯亮,定格在舞者的身上。

  「王爺?」雪姬停下妖嬈身姿,面露驚喜,「你來了?」

  「早說了,不要叫我王爺。」魏明倫冷聲提醒:「要叫我姐夫。」

  「我偏不!」臉上的神色由嬌媚變成憤恨,她強烈的抗拒道:「偏不!」

  「你是阿茹的孿生妹妹,應該叫我姐夫。」

  「可你與姐姐成婚了嗎?」雪姬不以為然,「就算要叫姐夫,也要叫那死去的老霽皇才對!」

  魏明倫忽然歎了一口氣,「雪姬,何必這樣執著,你應該明白。」

  「我不明白!」她移步上前,離他很近很近,「我有哪一點不如姐姐?一樣的臉,一樣的身子,我甚至穿姐姐最喜歡的水紅色,化她最喜歡的蝴蝶妝,還唱她從前唱過的歌……這一切,都無法打動你嗎  ?」

  「阿茹只有一個,她死了,我也無心再愛別人。」他側身道:「現在,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複仇。」

  「真的?」雪姬冷笑,「那個公主又是怎麼一回事?」

  「不要誤會,我擄她回來,只是復仇大計的一步。」

  「跟她親熱,也是大計中的一步?」她諷刺道。

  「不管你信與不信,至今為止,我都沒有背叛過你姐姐。」他淡淡不願意解釋過多,「雪姬,今晚我來找你,只是請你不要再管這些事。」

  「我叫我不要最多嘴吧?」她得意地說:「沒錯,我白天的確對那公主說過很多話,假如我不順心,還會對她說更多!」

  「難道你不希望替阿茹報仇了?」魏明倫反問。

  「我更希望跟你在一起。」她坦然回答,「報仇,只是你自己的執著。」

  魏明倫搖頭,搖了又搖,語氣忽然變得肅殺,「雪姬,我不希望這話你再說第二遍,你姐姐地下有知,會傷心的!」

  「姐姐要是看見你跟仇人的女兒親熱,才傷心呢!」雪姬大聲回駁。他胸中湧起前所未有的怒氣,揚起巴掌,幾乎要打在她臉上,可是,面對那張熟悉的容顏,手卻遲疑了,停留在半空。

  「你打啊,最好殺了我!」雪姬知道自己的優勢,有恃無恐,「可你忍心嗎?看我這張臉,跟姐姐一模一樣,你能下得了手嗎?」她忽然仰天大笑了起來,「看看,你不能吧?魏明倫,你永遠不敢對我怎麼樣!所以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管不著!」俏麗嫵媚的人兒,因為狂笑而瞬間變得猙獰,魏明倫退後一步。

  「對。」他回答,「我的確不忍心,可是,我可以帶她走,或者,讓你走。」

  不願再與對方多做糾纏,他轉身離去,任由對方從狂笑變成哭泣,撕心裂肺的聲音震蕩整個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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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2: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認識阿茹的時候,他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而她,只比他大一歲,是先帝新納入宮的嬪妃。

  他在禦花園裏與她初遇,當時她獨自坐在清澈湖邊哼著歌謠,不若其他嬪妃那般的循規蹈矩。

  至今他還記得,她唱的歌詞是: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她來自異族,有一個古怪的名字科爾佩林。茹,按霽朝人的習慣,簡稱阿茹。

  他一見這個女子,便有種極為熟悉的感覺,許多年後,他才想起,原來,她很像他已故的母親。

  聽說,他母親是先帝年少時的情人,天意捉弄兩人無緣廝守,所以在他父母雙亡後,先帝才會把他接到身邊撫養,算是對初戀情人亡靈的慰藉。

  他想,先帝如此寵愛阿茹,或許也有幾分她與他母親酷似的原因。

  由於他可以自由出入宮門,他與阿茹有了頻繁的接觸,阿茹常常托他到市集去買一些奇怪的東西,大都來自異城,聊慰思鄉之情。

  茹妃的故鄉以星辰為神,常常占星拜星。

  他覺得,夏天的夜晚,天空的星辰格外命令,阿茹便會帶他到空曠的草地上,指著空中點點繁星,用手比劃出各種形狀。

  「你看,那像不像一隻白羊?那又像不像一頭獅子?」她仰頭微笑,他則怔怔點頭。

  阿茹說,天空中有十二座宮殿,每座宮殿裏供著一隻吉祥物,就是繁星勾勒出了的白羊、獅子、金牛等等,簡稱「十二宮」。而地上的每個人,按照生辰不同,隸屬於不同的吉祥物,類似於中原人常說的十二生肖。

  「我屬什麼的?他禁不住好奇地問。

  「你是蠍子,天蠍。」她笑答。

  「那你呢?」他癡癡地望著她那張如花容顏。

  「我是魚兒,雙魚。」她雙掌合十,輕輕抖動,恰似一雙魚兒在水裏遊動。

  他覺得阿茹的確像魚兒,漂亮溫柔又可愛。但他自己絕不像蠍子,他討厭蠍子的毒辣。

  沒想到,阿茹說對了,多年以後,在他立誌報複的時候,他比蠍子還要毒辣百倍……

  午夜的風從身邊穿梭而過,他憶起往事,心情似潮起伏,久久不能自己,立在遊廊中,仰望與當年一樣明亮的繁星,他有些恍神。

  「倫……」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有人在輕喚他的名字。

  他猛地回頭,看見月光朦朧中,一個身著輕紗的女子緩緩向他靠近。這瞬間,他產生了幻覺,以為阿茹複活。

  「倫,你怎麼了?」來人見他神色異常,不禁關切地拉住他的衣袖,搖了搖。

  他強迫自己馬上清醒,恢複常態,因為理智告訴他,阿茹已經離他遠去,眼前的定是別人。

  果然,視野中呈現出魏明嫣的臉,截然不似他的記憶。

  「這麼晚了,怎麼還沒睡?」他強顏微笑,柔聲問。

  「我好像聽到什麼聲音,有人在哭。」魏明嫣望著午夜的花園,有些迷惑。

  是雪姬吧?夜深人靜,除了她在撒潑任性,還能有誰?

  仗著是阿茹的孿生妹妹,雪姬對他從來有恃無恐,若非因為那張與阿茹一模一樣的臉,他早把這個麻煩的女子送走了。

  「沒事的,或許是哪個奴婢打碎東西被總管責罰,所以在哭吧?」他哄騙道:「你早點休息,身上的傷還沒好,得好好靜養才是。」

  「你也是啊。」魏明嫣眼裏滿是關切之意,「明兒個要起程去穎州吧?你還不快睡?」

  「我總是快到天明時分才眯一會。」他笑。

  「為什麼?」她詫異地瞪大眼睛。

  「睡不著。」他忽然歎氣,「已經好多年了,我每天只睡一個時辰便會醒,即使睡著,也總作夢……我不想睡。」

  自從阿茹死後,一閉上眼睛,他便會夢到當年那出慘劇,仿佛陰魂不散,讓他此生不得安寧。

  他唯有沒日沒夜的忙碌,才能讓自己稍稍忘卻痛苦,擺脫魔魅的糾纏……

  「我從前也是時常失眠。」不料,她卻表示,「總是陷在惡夢裏。」

  「哦?」他眉間一挑,失笑問:「無憂無慮的小公主,哪兒來的惡夢?」

  「夢見你啊。」她嬌嗔道:「在夢裏,我們一起玩捉迷藏,我找來找去,總找不到你……那種感覺,有多痛苦,你知道嗎?」

  嬌嗔在這瞬間變為歎息,頃刻間,居然引得他一陣憐惜。

  同病相憐,就是指這個吧?

  他發現自己不恨嫣兒,真的不恨,哪怕她是仇人的女兒。甚至,他為自己利用了她,而感到有些內疚。若非那樁陳年恩怨,他跟她之間恐怕真會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畢竟童年時也曾有過一段形影不離的日子。

  「可是後來,我的失眠症就好了,你猜為什麼?」魏明嫣不知他此刻心中的萬般滋味,一派天真燦爛的笑問。

  「為什麼?」

  「跟我來。」她牽上她的手,緩步來到她的房內。

  他不曾注意,那窗邊幾時係上一隻風鈴,純銅打製,晚風輕拂之際,便發出悅耳的聲音。

  「這是我從宮裏帶出來的,一直係在裙間,幸好沒弄丟了。」魏明嫣指尖輕觸那鈴兒,「它的聲音特別好聽,每天晚上,我就把它係在風中,聽著那音律,自然而然便可入睡。」

  「真的?」他不信這小小玩意會如此神奇。

  「不信你試試!」她引他坐下,大方地道:「今晚就歇在這兒吧!」

  他愣住,抬眸盯著她。

  「別瞎想!」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她羞紅了臉,「只是借張躺椅給你,我睡床上!」

  「睡哪兒都沒關係。」他換了曖昧言語,「反正等我從穎州回來,咱們就要成親了。」

  「不跟你囉嗦!」魏明嫣益發害羞,啐了他一口,逕自繞到床側,和衣躺下,被子蓋得老高,幾乎要蒙住腦袋。

  魏明倫搖頭輕笑,身子卻不同自主的聽了她的話,臥在躺椅上。

  說來奇怪,聽著那鈴兒的聲音,感覺夜風輕指肌膚,鼻尖嗅著這房裏有如蘭花的香氣,他的心浮氣躁忽然沉靜下來,呼吸漸漸均勻,沒多久,便閉上雙眼。

  他睡著了,而且沒有惡夢,任何夢都沒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來幾乎不知身在何處。

  就像只打了個盹兒,卻看見陽光灑滿整間房裏,分明是日上三竿的時辰。

  「醒了?」身旁有道聲音輕快地問。

  他眨了眨眼,視線從模糊變得清晰,魏明嫣坐在他的身側,正支著下巴含笑地看著他,像個調皮的小女孩。

  「什麼時辰了?」他驚醒起身。

  「末時。」

  「末時?」天哪,晌午已過?他愕然,一躍而起,難以置信。

  從夜半寅時一直到今日末時?六個時辰?他竟睡了這麼久?

  不記得上次酣睡是多久以前,似乎還是無憂無慮的年少歲月,自從阿茹死後,他再也沒有這樣充飽的睡眠了……今兒個中了什麼邪?

  「馬車都在門外候著了,侍衛也催了好幾遍,問你什麼時候動身去穎州。」魏明嫣巧笑,「可我不讓他們打擾,想讓你多睡一會。」

  他怔住,久久不能言語。

  「怎麼,不高興了?嫌我誤你的事了?」她一陣緊張。

  他搖頭,忽然對她莞爾。

  「看來是我的風鈴起了作用。」魏明嫣見他終於微笑,馬上恢複頑皮神態,「很神奇吧?」

  真是風鈴嗎?抑或是眼前的她?

  多少年來,日夜孤寂獨處,心聲無處傾訴,連日有她的相伴,讓他一顆緊繃的心倏忽放鬆,所以才得以那樣的好眠吧?

  雖然她是仇人的女兒,可不知為何,在她面前,他有種久違的安全感,她的笑顏讓他憶起童年在宮中無憂無慮的生活。

  那時候,他以為霽皇是自己的親生父親;那時候,沒有失戀的痛苦;那時候,也沒有不甘的憎恨……

  人若能永遠停留在童年,那該有多好。

  「你睡著的時候,我一直在旁邊看你。」魏明嫣不知他心中起伏,兀自絮絮叨叨,「你知道嗎?你睡著的時候不像平時那般陰沉,顯得溫和親近。」

  「我陰沉嗎?」他以為自己裝出笑容,應該可以欺騙世人,可惜,竟沒能瞞過她。

  「說不出來,反正我覺得你總有心事。」她努努嘴,「是在為國家大事操心嗎?其實大可不必,二哥才是皇帝,讓他自己操心去吧,幹麼這樣替他賣命?」

  閑閑的一句話,卻像暖流,湧入他的心澗。世人都覺得能替皇上效力是他的福氣,都羨慕他能當上位高權重的慶安王爺,從來沒有誰像她這樣,設身處地站在他的角度著想。

  如果她不是仇人的女兒;如果不曾遇到阿茹,或許他會愛上她,這個善解人意的女孩子。

  雙臂像是不聽使喚,突然自有意識地伸出去,攬住她的肩勾她入懷。

  魏明嫣瞪大眼睛,像是沒料到他會有如此舉動,一時間驚呆了。

  「跟我一起去穎州吧……」他低聲說:「我不想讓你留在這兒。」

  不知為何,他心中泛起依依不舍,不想與她分離,哪怕是一刻。

  他要帶著她,不管到天涯海角,因為,她能讓他酣然入眠,失蹤了許多年的睡眠,終於找回來了,他不想再失去。

  魏明嫣僵住,過了許久許久,仿佛才聽到他的言語,眼淚潸然而下。

  這一刻,她感到自己多年的等待沒有白費,皇天不負有心人,守得雲開見月明……

  她喉間哽咽,沒有回答,只是點頭,再點頭。

  置身在這繁華鬧市中,魏明嫣感到前所未有的自在。

  真是諷刺,今日燕羽將軍正式迎娶嫣公主,慶安王爺親自主婚,穎州城中一片歡騰,然而,真正的公主卻在這裏,站在這市集之中,與將軍府咫尺之遙,正悠閑地欣賞著攤販上的各種小玩意,無人知曉。

  魏明嫣拿起一架紙紮的風車,色彩繽紛,看著它在風裏旋轉,轉成一朵七色的花,她暗笑,又暗笑。

  沒有人認識她,擺脫了宮廷的束縛,原來,她可以做一個這樣任性逍遙的人,她喜歡此刻的感覺。

  「姑娘……」身後忽然有人喚她,她回眸,卻見是慧益,「令兄請我帶你去看大夫,他說事畢之後,會到醫館尋咱們。」

  此刻見到這青衣老尼,魏明嫣卻有種與上回不同的感覺。怎麼看,都覺得對方假惺惺。

  明明知道她的身份發,明明認識倫,上回卻編出那樣一番謊言哄騙她,身為出家人,怎能如此?

  「不知師太與我大哥是如何相識的?為何幾聽聽我大哥差遣?」魏明嫣忍不住直言道。

  「貧尼與令兄有些淵源,曾經,他最親近的人也是我最親近的人,所以貧尼願意為令兄做一些事,而令兄對貧尼也很是照顧。」慧益答得含蓄。

  「最親近的人?誰?」她眉心一緊。

  「一個已故的女子。」慧益不露聲色。

  「大哥的親生母親?」魏明嫣兀自猜測。除了倫的母親,她再也想不出別人了。

  慧益一笑,沒有回答,假裝默認。

  魏明嫣信以為真,純真的她疑雲頓去,心無城府,只道:「是要帶我去醫館嗎?其實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

  「這位大夫醫術極高,堪比扁鵲華陀再世,他素來雲遊四方,只可遇不可求。

  近日出現在穎州,也是巧事。令兄擔心上次劫難會留下後遺之症,所以特叫我帶你去給他瞧瞧。」

  「我就不相信民間真有什麼高明大夫,好醫生都在宮裏呢。」魏明嫣輕笑道。

  「貧尼只知道,令兄每年都要花重金建議此人,請他為自己診治。若是好醫生都在宮裏,又何必多此一舉?」慧益淡淡答道。

  「真的?」她一怔,旋即又是一驚,「大哥有什麼病?」

  「這個貧尼倒不知了,不如姑娘自己去問邢神醫吧。」言盡於此。

邢神醫?魏明嫣懷著三分好奇、七分擔憂,跟著她來到那醫館。

  說是醫館,其實不過是一所臨時搭建的茅舍。邢大夫雲遊之人,居無定所,所以屋內陳設十分簡陋,卻擺滿各式草藥,藥香撲鼻。

  魏明嫣乖乖讓對方把了脈,邢神醫說她傷勢已無大礙,再敷些去疤美肌的膏藥即可。

  「聽聞大夫經常替我大哥診治,可有此事?」見慧益守候在簾外,應該聽不到屋內談話,魏明嫣趁機問道。

  「魏明公子嗎?」似乎不知魏明倫身份,邢神醫笑著點頭,「沒錯,每年他都要遣派家丁尋訪老夫,給予重金。」

  「我大哥生的是什麼病?」她屏住呼吸,有些緊張。

  「姑娘不必如此擔心,其實也不算什麼病。」

  「請大夫直言。」她眼珠一轉,信口編道:「大哥成親在即,家母有些擔憂,若真是怪病,不如把婚事推了,免得耽誤人家女兒。」

  「呵呵,真不是怪病,放心。」

  「既然如此,為何要一年診治一次?聽聞大夫堪比華陀扁鵲再世,甚至有神醫的美名,應該可以一次根除吧?」

  「這……」他有些為難,「我答應了令兄要保密……」

  「可我不是外人。」魏明嫣堅持道:「這樣吧,等會我大哥會來此接我,大夫您怕他責怪,就說是被我脅迫的,不就成了?」

  「呵。」邢神醫不由得笑了,「姑娘如此執著,老夫只能實話實說……其實,不過是用草藥熏封淚穴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熏封淚穴?」她大愕,「那是什麼?」

  「就是封住淚穴,不讓眼淚再流出來。」他仔細解釋,「一年必須熏一次,否則會失去藥效。」

  「我大哥他……為什麼要這樣啊?」她百思不得其解,怔怔恍神。

  「老夫也不得而知。」邢神醫歎道:「或許身為男兒,刻意堅強,不想讓自己流淚吧」

  話剛落音,門外忽然響起男子的輕笑聲,「邢神醫,我才不在一會,你便洩了我的密!」

  魏明嫣一驚,轉身望去,只見門簾輕掀,魏明倫緩步走了進來。

  「為什麼?」顧不得有外人在場,她上前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激動道:「為什麼時候要這樣……折磨自己?」

  難怪他臉上掛著百年如一日的微笑;難怪遇到再難再痛的事情,他都能保持鎮定,原來,他的淚穴已塵封。

  她一直覺得,他的雙眸裏有一種空洞的東西,也說不表是什麼──現在,她終於明白,那是悲傷,失去眼淚後徒留的悲傷。如同幹涸的井,本應有水,現在卻只剩空洞,顯得蒼涼而恐怖。

  「我答應了一個人,不再流淚。」他依舊微笑地回答,聲音裏卻有一絲隱藏的悲傷。

  「誰?」她想知道,到底是誰如此殘忍,居然要剝奪一個人正常的喜怒哀樂,把他變成木偶人。

  「那個人已經死了……」他握了握拳,「她臨終前,最後的心願就是這個。」

  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喜歡水紅衣衫的女子在斷氣之際,撫磁卡他的雙頰,輕柔地說──倫,我喜歡看你笑,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可惜我從此以後永遠也看不到了。倫,不要哭,不要因為我的死而哭。

  他答應了她,這是她對他的唯一的要求,他不能不答應。

  她死後,他便熏封了淚穴,不讓自己再當一個正常人。

  「那個人……是你的母親嗎?」魏明嫣遲疑地問。

  不敢相信,這世間,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其他比她更能影響他的女子,他的母親是她唯一能夠接受的答案。

  這一刹那,她的心跳得猛烈,生怕他搖頭否定她的猜測。

  「是啊。」他忽然笑了,「還能在誰?」

  這算是肯定的回答嗎?為何他的笑容讓她不安?

  「當一個快樂的人不好嗎?」他反手握住她的柔荑,「我封住淚穴,就是希望自己能更快樂。嫣兒,你不為我高興嗎?」

  高興?失去正常的七情六欲,她認為是世間最殘酷的事。

  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忽然撲入他的懷中,緊緊摟住他的脖間,盡自己最大的溫暖擁抱著他。

  這一刻,她發誓,要用自己的方式來愛眼前的男子,助他尋回正常的快樂。

  離開了醫館,他倆乘坐馬車,在郊外的林蔭大道上緩駛。她望著窗外掠過的樹影,一直沉默寡言。

  魏明倫察覺到她的異樣,輕聲低問:「嫣兒,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覺得氣悶,想下去走走。」她忽然看到林中似有溪水,在陽光下映出粼粼波光,便答道。

  魏明倫由著她的性子,命人停了車,陪著她漫步閑情。

  她緩緩來到那片光亮處,果然,有清澈泉水自山澗中進出,彙成涓流,飛逝而下,綺麗絕倫。

  凝視著那晃眼的波光,她幽幽道:「原來你一直不快樂……」

  「我?」魏明倫一怔。

  「對,你不快樂。」她篤定地道。

  「不快樂的人會笑嗎?」他莞爾。

  「刻意微笑的人,就是不快樂。」她堅持自己的直覺,「倫,告訴我,為什麼你會不快樂?因為想念死去的父母嗎?我本以為,要風得風的慶安王爺應該是天底下最稱心如意的人了,可我錯了,你的心從來不踏實,從沒把皇室當成你的家,否則你不會長年累月被惡夢纏身……告訴我,這是為什麼?」

  他凝視她,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的確,她把他看穿了,多年來瀟灑自如的偽裝被她在彈指一揮間戳穿,這個女孩身上有種可怕的力量,讓他棄械投降。

  自從阿茹死後,已經好久好久,沒人這樣坦白地對他說話了……他頓時有些恍惚,看到陽光下站著的,不是魏明嫣,而是心上人的靈魂。

  「為什麼?」她追問,「為什麼?」

  這聲音如同魔笛,有種勾魂的魅惑,只差一點點,他就要道出實話,忽然,一陣人群的喧囂聲將他喚醒,挽救了他塵封的秘密。

  錯愕地抬眸,只見不知打哪兒來了一群百姓,皆盛裝打扮,手捧鮮花碩果,簇擁著一對新人,直至溪水之濱。

  他們歡呼著、雀躍著,催促那對新人和衣浸入溪水之中,而後以手掌掬起清水中,潑灑到新人身上,再撒以鮮花嫩瓣,口中念念有辭,似在祝福。

  「他們在做什麼?」魏明嫣不解地問。

  「對了……」他忽然憶起,「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王母溪。」

  「王母溪?」她側目,「是什麼?」

  「穎州有名的溪流,傳說源頭來自天庭王母瑤池,能助有緣人白卷偕老。穎州青年男女,新婚之際都會到此祈求祝福,若是婚姻父母不允,私奔到此,只要男女雙方浸身溪中,雙手相握,共許白首,也算禮成。」

  「是嗎?原來,這地方如此神聖……」

  她眼裏充滿崇敬之意,腳步緩緩上前,靠近那堤岸。

  「倫,你總是這樣博學,無論什麼問題,你都能答得出來。」她忽然歎道。

  「沒辦法,小時候陪太子讀書,發源博聞強記,否則沒好日子過。」他澀笑。

  「養成習慣,無論看什麼,只一遍就記得。」

  她回眸,一片憐惜的神色,又良久不語。

  「倫,你方才說,無論是誰,只要浸身這溪中,共許白首,便算婚姻禮成,不必父母家人允許,是嗎?」忽然,她問道。

  「對……」他一時不解,為何她多此一問。

  「所以。」魏明嫣笑了,「別人可以,咱們也可以。」

  話未落音,她足下猛地一滑,整個人摔入水中。

  魏明倫不由得「啊」的一聲,趕忙一把拉住她的手,然而溪水衝力巨大,她的身子直往下遊而去,拖著他一塊墜入涓流裏。

  兩人一陣飄浮,順著光滑的青石,淌到水中央。

  她哈哈大笑起來,站起身子,原來,溪水只到鄂下,並不高深。

  魏明倫也忍俊不禁,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狽,沒敗在大風大浪裏,反教這半人高的溪水栽了跟頭。

  他這是怎麼了?方才看她摔下去時,為何如此緊張,緊張到都忘了平日的明察秋毫,傻乎乎跟著她沉淪……

  「倫……」她握著他的手,立在水中,浸濕的長發披散下來,圍繞著她嬌嫩的容顏,仿佛沾了露水的晨曦花朵,鮮豔動人,「還記得你剛才說過的話吧?」

  「什麼?」他沒反應過來。

  「置身溪中,執手相握,便成配偶。」她微笑,「不必三書六禮,不必家人祝福,照樣能做天長地久、名正言順的夫妻。」

  「對。」他怔怔點頭。

  「所以……」她凝視他的雙目,「我們現在已經禮成了。」

  他一驚,低頭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一直與她相握,透露深刻雋永的意味。他下意識想抽回自己的掌,卻被她死死扣住房,沒有後悔的餘地。

  「倫,我要做你的妻子。」魏明嫣地道:「從小到大,我的夢想,就是做你的妻子,我要給你快樂……」

  陽光墜落在他們中間,他看到她睫毛泛起淚花,整個人在心之烈焰與泉之冰浸中激顫,混合幸福與痛苦。

  她湊近,忽然輕啄他的唇,光天化日,不懼眾目的,獻上自己的吻。

  有一種飛蛾撲火的勇氣在震蕩著他,讓他無法自拔,只能隨她一起瘋狂……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種豁出去的感覺了,一如當年在禁宮之中冒死幽會無畏,這一刻,他能感到,原來自己還是一個活著的人。

  泉水在四周衝刷,她的唇像柔軟的蜜糖黏著他、包裹著他,一同滑向懸崖的邊緣。他閉上雙眼,享受這個長久的親吻,哪怕就此被打入地獄。

  他承認,真的喜歡這樣的感覺,這個義無反顧的女子,讓他的心尖一陣又一陣驛動。

  如果傳說不假,此時此刻,她已經成為他正式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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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2:5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長風從黃昏吹到黑夜,停留在她屋裏,蕩漾風鈴,發出一陣又一陣悅耳之聲。

  她躺在柔軟的被褥上,嘴角輕翹,自然而然呈現一抹笑意,止也止不住。

  穎州一行,她永生難忘,本以為只是平淡之旅,沒料到卻給了她巨大的驚喜,完成她自幼的心願。

  如今,她是他妻子了嗎?王母作證,不能不算。

  她笑了又笑,覺得哪怕此刻馬上死去,也無怨了。

  閉著眼睛,怎麼也睡不著,現在什麼時辰?午夜了嗎?

  倫還沒有回房,他說今晚會在書房處理一些公務,叫她不必等。

  呵,也對,陪了她這許多天,也該辦辦公了,她可不希望自己讓他荒廢了朝政。他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慶安王爺,有時候皇帝都可以偷懶,他卻不能。

  夜曇盛開了嗎?老遠就能聞見那股獨特的芬芳飄入房中,她實在太熟悉了,一如在宮裏一般。

  忽然,她聽到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是他回來了嗎?

  禁不住驚喜,一躍而起,將門一拉,打算嚇他一大跳,然而,來者卻反而讓她一愣。

  「公主還沒睡嗎?」雪姬笑盈盈地立在門口道。

  「是你?」魏明嫣柳眉微蹙。

  「在等王爺吧?」雪姬慢悠悠問:「想知道他此刻在哪裏嗎?」

  「還用問?當然是書房。」她打從心裏不太喜歡雪姬,總覺得她古裏古怪,說話神秘兮兮,臉上總掛著想看別人笑話的表情。

  「若我說不是,公主會相信嗎?」雪姬去挑眉反問。

  「你到底想幹什麼?」她不傻,早看出雪姬對倫的異樣,嗅出情敵的氣息。

  「想帶公主去一個地方。」

  「我不感興趣。」已經上了對方一次當,這回她堅守陣地,不讓任何人有機可趁。

  她已經是倫德妻子,就要信任丈夫,以防來之不易的幸福成為指尖沙。

  「公主用了晚膳嗎?」雪姬忽然問。

  「當然。」她不明白對方為何要說起這個。

  「公主該感謝我啊,是我換掉你的晚膳,否則此刻公主早已被迷藥麻醉,看不了今晚的好戲了。」

  「什麼?」

  「王爺命人在公主的晚膳裏下了迷藥。」雪姬詭異地笑,「因為,他今晚要去做一件很秘密的事。想知道是什麼嗎?」

  魏明嫣僵住,唇間霎時緊咬,良久不答。

  她承認,在引誘自己的惡魔面前,她又一次動了好奇之心。為什麼會這樣?動不動就懷疑自己的丈夫,親信情敵?

  或許,在她內心深處,總有一絲不安吧?她總覺得,倫還有什麼在瞞著她……

  「公主若想知道,便隨我來。」雪姬不在羅嗦,裙擺輕舞,轉身便走。

  她怔在原地,猶豫掙紮,然而心魔終究占了上風,忍不住跟隨那水紅衣衫移向月光所在。

  草地上,夜曇盛開的地方,她終於看到魏明倫修長的身影。

  他正迎風而立,對月注視,仿佛在祈禱著什麼,一動不動……

  雪姬在一株大樹後停住,她亦駐足。兩人藏匿著,窺視他的舉動。

  「王爺,時辰到了。」這時一名侍衛上前道。

  魏明倫點了點頭,終於有所動作,他蹲下身子,親手在泥裏挖著什麼,不用任何器具,以血肉為鋤,一點一滴,掘開泥土,捧出一只黑色壇子。

  午夜的風飛揚而至,夜曇在吹拂中搖曳,魏明倫揭開壇子,探手抓了一把什麼東西,灑往風的方向。

  粉末!

  銀色的月光下,魏明嫣看得真切,那是白色的粉末!

  「阿茹……」只聽失魂落魄的男子呢喃道:「對不起,直到今天,我才滿足你的心願,還你自由……從今以後,我不能再照顧你了,讓風兒帶你回家……你不是說,在你的家鄉,人死後都會變成星辰嗎?將來,托夢告訴我你是哪顆星,讓我可以時常看見你,好嗎?」

  他忽然語聲哽咽,垂下頭去,沒有眼淚,卻似在流淚。

  手中的粉末一把接著一把揚起,被風吹散在夜空之中,無影無蹤。

  「知道那是什麼嗎?」雪姬輕聲道:「骨灰,人的骨灰。」

  魏明嫣整個人處於震驚之中,無法言語。

  「知道他在為誰送行嗎?呵,如果質問他,他肯定會騙你說,是他的母親……其實,那是他的戀人,他此生唯一的戀人。」

  唯一的……戀人?

  魏明嫣只覺得耳邊似有蜂在嗡鳴飛舞,整個世界變得如同大雪般茫然,唯有夜曇的香氣,不斷吸入鼻尖,帶來鬱悶的窒息。

  魏明嫣坐在床側,瞪著門口一動不動,直到天明時分,才看見魏明倫緩步踱進來。

  似乎沒料到她居然醒著,他明顯怔了—怔.

  「怎麼這般好精神?」他不自然地笑笑,上前坐至她身旁,輕撫她的長發,湊近耳邊曖昧道:「沒我睡不著嗎?」

  「對。」她直盯他的眼睛,「每次你離開,我都疑神疑鬼,害怕你會一去不回,或者,背著我做一些秘密的事……」

  她意有所指,引得他神色微凝。

  「怎麼會呢?」他故作如常道。

  「朝中事物繁忙嗎?」她徐徐地問:「怎麼昨晚在書房待了一夜?」

  「倒也不忙,只是閑了那麼多天,京中來信諸多,不能不回。」

  「不如我們回京吧。」她注視他的反應,「這裏地處荒遠,辦起公務來總不方便。」

  「其實也沒什麼不方便。」他溫柔地笑著,「每年我都會在這兒待上一、兩個月,如果急件,信使快馬加鞭,也誤不了什麼事。」

  「似乎你很喜歡這兒。」魏明嫣試探,「為什麼?要是說風景優美,不如在江南置宅。」

  「這兒的氣候適合養夜曇,與宮裏似,住在這兒,不會那麼想家。」他搪塞道。

  「哦?原來是為了夜曇?看不出來,你竟這麼喜歡這花。」魏明嫣起身移步到窗前,吸一口清晨的空氣,「其實,我倒不覺得它有多美,總是半夜才開,見不得光。若用人作比喻,它不算是坦蕩之人吧?」

  「它……香氣好聞。」魏明倫找了個借口。

  「倫,你真的喜歡它嗎?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

  「為什麼這麼問?」他眉一挑。

  「倫,不要騙我,無論做過什麼,我都能原諒,唯獨不喜歡你騙我。」她給出最後的機會,希望他能坦白。

  「我怎麼會騙你呢?有什麼可騙的?」他依舊那副光明磊落的模樣。

  魏明嫣頭一偏,淚水忽然迸了出來,胸前起伏,長久地喘息。

  「怎麼了?」他連忙扶住她,「不舒服嗎?」

  她搖頭,一個勁地搖頭。如果真的染上重病,也多半是他害的……

  「別再裝了。」她終於決定跟他攤牌,「昨夜,我去過了書房,你根本不在那兒。」

  他一怔,俊顏忽變。

  「我看到你在月下祭祀,不知在為誰送行……」她的心一陣絞痛,「有人告訴我,那是一個死去的女子,她生前最愛夜曇……她是你從前的戀人……」

  魏明倫僵立著不作聲。

  「我不該嫉妒,畢竟她已經死了,你跟她早是過往雲煙……」魏明嫣啜泣道:「可我不明白,為什麼你要在我晚膳裏下藥?難道這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必須瞞著我?」

  「我只是……」他終於開口,打破謊言被戳穿後的沉默,「不願意讓你多心。」

  「我多心?」她諷笑,「如果你不是這樣神秘,我會多心?」她拂去淚水,上前一步,追問道:「倫,告訴我,你還喜歡她,對嗎?聽說,她是你今生唯一的戀人……」

  呵,多麼可笑,唯一的?那她又算什麼?可有可無的替代品嗎?

  「誰又跟你亂嚼舌根?」魏明倫忍不住吼道。

  「你生氣了。」他的表情,她看得很明白,生平第一次,看得如此明白,「假如不是說中你的心事,你不會生氣的。」

  一時間失去反駁的狡點,他啞口無語。

  「我要回京!」他的反應已經吐露答案,她不想再待下去,自取其辱,「請你立刻備車,送我回京!」

  轉過身,打開衣櫥,想收拾行李,然而卻發現所有的衣物都是他替她添置的,無物可帶……

  她重重地將包袱擲在地上,無處發洩的怒氣全數爆發,引得她狼狽地哭出聲來。

  「嫣兒。」他猛地上前,從背後抱住她,熾熱的氣息吹在她耳際,「不要走,不要生氣,你聽我解釋。」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話可說?她傻乎乎被騙了一回,還不夠嗎?

  「你有喜歡過我嗎?」心仍舊不死,她哽咽地問他,「哪怕一點點喜歡……有嗎?」

  「如果沒有,我就不會讓她的骨灰隨風流散。」魏明倫一字一句地說道:「我會永遠讓她待在我的身邊,待在那片夜曇底下……」

  她一愣,沒料到會是如此的回答。

  「嫣兒,難道你真的不懂?」他開始在她頰邊磨蹭輕吻,給她纏綿的觸感,「我對你的感情,你察覺不到?」

  察覺?這一刻,她喪失所有的判斷力,無從辨別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這如膠似漆的親近的確給她甜蜜的感覺,可他微笑背後的陰沉總讓她不安,宛如站在懸崖邊上,看見巨大的寒潭,深不見底,黑暗的,一如巨大的陰謀。

  什麼時候,他們的相處能夠如同天空般清爽?哪怕有一抹湛藍的顏色,她也知足……

  「嫣兒,不要走……」他的魔魅之音誘惑著她,「難道你忘了,我們已經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了,你真舍得離開嗎?」

  他說中了,她舍不得,的確舍不得。

  他實在太狡詐,一眼就能看出她的要害──對他的愛戀,就是她無法掩蓋的弱點。

  「為什麼要騙我?」她在他懷中抽泣,「你分明沒有從小就喜歡我,為什麼要騙我?」

  說什麼青梅竹焉的暗戀,礙於身份的退縮,都是假的吧?他一直另有心上人,那才是他遲遲不與她親近的原因。

  「我喜歡你,真的喜歡你……」他強辯道:「可對我而言,你一直是遙不可及的夢,明知不能與你廝守,我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愛別人……」

  真的嗎?在他心中,她真的如此重要?那個埋葬在夜曇深處的女子,反而卻是她的替代品?

  「她是誰?」還試忍不住要問,「怎麼死的?」

  這瞬間,她看到他臉上閃現一絲痛楚。為什麼?憶起傷心往事,愛掉逝去的戀人?

  「一個苦命的女子,病死的。」他簡短地答道。

  很明顯,他不願意深談,亦不願再多問。

  問得越多,了解越多,反而對自己的傷害越大。

  「倫……」她終於卸去心房,回應他的擁抱,「這一次,我信你……可從今而後,不要再騙我了,好嗎?」

  他笑了,緩緩頷首,將她擁得更緊。

  表面恢複和平,但是她知道,這是最後一次了──假如再次遭遇欺騙,她斷不會再原諒他。

  這輩子,她最恨的,就是別人說謊。

  雪姬靜坐在房中,等待門外的腳步聲。她知道,他一定會來,果然,被她猜中了。

  他素來不動聲色的臉上掛著罕見的怒色,這個,她也料到了。

  「姐夫……」這是頭一次她如此喚他,從前死也不肯服從,今晚,卻忽然轉了性,「誰惹你生氣了?」

  「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的話嗎?」魏明倫低沉道:「假如你再生事,我就會把你送走。」

  「記得。」雪姬媚笑,「你說過的話,我一字一句都記得,因為,它們對我而言,彌足珍貴。」

  側過眸,厭惡地避開她引誘的神情,魏明倫下了決心,「抱歉,這一次,我不得不讓你離開了。」

  「去哪兒?」她依舊淡笑。

  「去你奶娘那兒吧。總之,不能再待在幽曇山莊。」

  「是不能再讓我見到魏明嫣,對吧?」她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姐夫,你變心了。」

  他眉一凝,轉身瞪著她,「什麼?」

  「你,變心了!」她換了嚴肅的神情。

  「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麼!」魏明倫更為動怒。

  「如果不是因為變心,你不會把姐姐的骨灰隨風流散。」雪姬篤定道:「你曾經說過,要永遠留在她身邊,還記得嗎?」

  「把骨灰隨風流散,是你姐姐的遺願。」他竭力反駁。

  「哦?」雪姬眉一挑,「那為何不早不晚,偏偏挑這個時候?承認吧,你已經愛上魏明嫣,你覺得愧對姐姐,才把她的骨灰送走……你怕面對她的亡魂!」

  「看來你不只喜歡胡說,更愛妄想!」魏明倫怒喝。

  「你敢對天發誓,沒對魏明嫣動過半分感情?」她逼近問,「你吻她的時候,抱她的時候,在床第間與她纏綿的時候……」

她的語氣裏有種催眠的力量,讓魏明倫霎時意識恍惚起來。

  他真的動心了嗎?想到這些日子以來的萬般溫柔,他一時間有些心亂如麻,但理智讓他懸崖勒馬,在墜落的一瞬間恢複清醒。

  「無論你怎麼想。」他堅決否認,「我心裏從始至終只有一個人,那就是你的姐姐。」

  「哦?這麼說,對魏明嫣,只是利用而已?」

  「對,只是用她完成我們的計劃……」

  「哈哈哈。」雪姬笑得比哭還難看,「姐夫,這話如果讓魏明嫣聽到,她該有多傷心啊!」

  「我再警告你一次,不許胡說八道!」他的大計只差一步,不能讓眼前嫉妒成狂的女子毀了。

  「我偏要說,你敢怎樣?」雪姬高高仰起頭,倔強地挑釁。

  「你也發過誓,要替你姐姐報仇的!」魏明倫劍眉深凝,狠狠地盯著她。

  「我是發過誓……」她忽然語氣軟了下來。「而且是毒誓,所以,我不會拿自己的命去冒險。」

  「知道就好。」魏明倫見她不在執著,放鬆了警惕,「收拾收拾,明兒個送你去奶娘那兒。」

  「姐夫,我不想離開你……」雪姬眼裏泛起懇求。

  「由不得你!」他絕然地轉過身去,衣袖輕甩,便有侍衛立刻湧到門口,筆直地站定。

  「這是派來監視我嗎?」她淒豔地笑,「怕我逃走?還是怕我再亂說話?」

  「這是派來護送你離開的。」魏明倫冷冷答道。

  「姐夫……」她垂下眼瞼,喉間似有哽咽,「既然你執意要我離開,我走就是了……不過,臨別之際,小妹有一番話,你可願意聽?」

  「你說。」他依舊面無表情,沒有絲毫依依惜別之意。

  「姐姐已經去世多年,做人不必太過執著,何不為自己下半生多加著想?」雪姬黯然道:「本來,我指望陪伴你下半生的是我,可現在看來另有他人……姐夫,滿目山河空望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憐取眼前人?不知為何,這句話讓他胸中微微一動。

  從來不喜歡雪姬,討厭她諷刺嘲笑的語調,但這一句話,卻像三月白雪棲落在他的心坎上,勾起涼意與憂愁。

  他沒有回答,逕自推門而出。

  望著他似無動於衷的背影,雪姬在澀笑的同時,滴下一顆淚珠。

  似乎不管她怎麼做,這男人對她總是這麼不屑一顧,那麼她又而何必枉做好人,就換個方式讓他永遠的記住她吧……

  她佇立房中良久,仿佛終於下定什麼決心,緩步踱至屏風之後。

  屏風後,有一道暗門,能通往屋外,是她趁著魏明倫不在山莊時,秘密挖掘的暗門。

  步入暗門,她沿著蜿蜒小徑,來到她曾經偷偷造訪無數次的房間,這裏的一桌一椅,皆有魏明倫的痕跡,在魏明嫣入住之前,沒人可以任意擅入,包括她。

  呵,明明「替身公主」的計劃是臨時起意的,他卻早就在幽曇山莊布置了一個屬於那個女人的地方,要說完全是為了複仇,她才不信!

  顯然沒料到她忽然出現,魏明嫣嚇了一大跳。

  「公主。」雪姬勾唇一笑,「在幹什麼?」

  「數星星。」定下心神,倚在窗邊的魏明嫣又將視線調向天際。「你呢?這麼晚來找我又有什麼事?」

  自從雪姬告訴她花園內的假山可以聽到倫書房的動靜,要說她還知道這座別業有什麼暗門、機關、她也不覺得奇怪。

  「星星?」故意忽略她的問題,雪姬話中有話地道:「這個我最在行了,因為在我的家鄉,以星辰為神。占星拜星,皆是家常功課。」

  「是嗎?」渾然不覺不對勁,魏明嫣好奇地問:「你的家鄉,是哪兒?」

  「希倫。」

  「希倫?」她咀嚼著這個名字,感覺似乎聽說過。

  「咱們希倫可是出美女的地方,聽說先帝最寵愛的茹妃,便是咱們希倫人。」

  雪姬盯著她。

  「對了。」魏明嫣記憶複蘇,「我就說嘛,好熟悉。從前如妃娘娘也喜歡占星拜星,果然是你們希倫人的風俗。」

  「公主知道茹妃娘娘是怎麼死的嗎?」雪姬道出意外的問題。

  「呃……」她四兩撥千金,「那時候我年紀小,不太記得了。」

  雪姬冷笑道:「紅杏出牆,被先帝賜死的吧?」

  「你……怎麼知道的?」魏明嫣一怔。

  「我還知道與她通好的男子是誰。」雪姬睨著她,「想聽嗎?」

  「怎麼忽然想起跟我說這個?」終於嗅出不對勁,她警覺道。

  「茹妃原名克爾佩林.茹,而我的名字是克爾佩林.雪.公主,你不是說過,我跟她長得好像嗎?就連水紅色的衣衫、銀粉色化的蝴蝶妝,還有唱的歌謠,都那麼像!」她一步一步逼近,「公主,猜出我的身份了嗎?」

  「你……」心間一陣猛烈跳動,魏明嫣下意識瑟縮退後,「你到底是誰?」

  「我是茹妃的孿生妹妹。」雪姬綻顏一笑,「否則,世上哪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砰的一聲,魏明嫣撞到桌角,打碎一只茶杯。

  她愕然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聽到的一切,輕撫自己的額頭,確定沒有發燒做夢,不是幻覺。

  「這件事……倫……他知道嗎?」她心亂如麻地問。

  「當然啦,否則他也不會收留我在府裏。他照顧我,全是因為我跟姐姐有張一模一樣的臉。」雪姬眼裏迸現狠絕的神色,「他,就是那個跟我姐姐通好的男子。」

  什麼?魏明嫣整個人僵住了,半晌都會不過神來。

  「你……再說一遍!」她怔怔地道。

  「你的倫哥哥,就是當年我姐姐的相好。而那壇埋在夜曇下的骨灰,正是屬於我姐姐的。夜曇,是我姐姐身前最喜歡的花兒,這個你應該聽說過吧?」

  沒錯,她聽過,當年父皇替茹妃四處搜尋極品夜曇種子的事情,在宮裏鬧得沸沸揚揚,不知多少嬪妃嫉妒。

  「可是茹妃早已葬在皇陵……」她咬唇反駁。

  「呵,慶安王爺偷梁換柱,早就把它偷運出來,葬在這座山莊裏,與他長久相伴。」

  「不,不可能。」她執拗的搖頭,「茹妃比他年紀大……」

  「大多少?不過一歲而已,兩人初遇之時,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雪姬繼續說道:「知道他為什麼要封住淚穴嗎?因為我姐姐臨終前,求他不要悲哀。」

  「茹妃的奸夫是宮裏的一個樂師,父皇早將他處決!」假如真的是倫,斷不會留他到今日,還將朝政大權托付給他。

  「樂師?」雪姬大聲諷笑,「那是抓不著真凶,找的替罪羔羊吧?」

  「不……不……」魏明嫣捂住耳朵,不想再聽。

  他愛的人,竟是茹妃,為了她臨終前的一句話,他不惜封住淚穴,折磨了自己那麼多年?

  原來,她的情敵,不是活人,而是永遠也不可能戰勝的亡靈。這輩子,恐怕他都無法擺脫初戀的陰影,不可能一心一意愛她了……

  「公主,我的話還沒說完呢。」雪姬上前,用力掰開她捂住耳朵的雙手,殘酷地道:「你知道十二宮嗎?」

  十二宮?為何忽然提這個?

  「你知道十二宮是什麼意思嗎?呵,世人的傳言都不對,它其實是指天上的十二座星辰。」

  魏明嫣怔瞪雙眸,心間刹那失去跳動的頻律,預感到最害怕得事情,似乎要發生了。

  瞧著她驚疑不定的眼神,雪姬得意地笑了,「對,你猜對了。十二宮,便是魏明倫為了紀念我姐姐而命名的。他,就是十二宮的宮主!」

  「不……」她發出一聲嘶吼,拚命搖著頭,「你胡說!」

  「除了他,試問天下還有誰能集結如此強大的力量,擁有如此巨大的財富,與皇家作對?」雪姬諷笑道:「他,是在為我的姐姐報仇呢!」

  魏明嫣一步一步地退後,摔坐在床榻間,已經無法言語。

  「他把你劫到這裏來,只是為了對霽皇下利。那個替身公主已經冒你的名進了京,執行刺殺霽皇的計劃,如今恐怕已經得手了。」雪姬淡淡揭曉。

  「他要殺二哥,何必假借他人之手?二哥對他從無提防,他只需找個兩人獨處的機會行事便可。」魏明嫣努力找出破綻。

  「你錯了,他並不想要你二哥的命,他要的,是整個霽朝的覆滅。燕羽已經愛上那名替身公主,派那女子前去行刺,可以離間燕羽與你二哥的關係,到時候,燕羽離去,兵臨城下,霽皇將江山不保。」

  果真如此嗎?那些愛戀與纏綿都只是做戲而已?

  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她俯下身子,長久地,深深地,喘息。

  「你不信的話,可以回京親眼目睹真相。」雪姬一聳肩,「魏明倫怪我多嘴,怕我壞了他的大事,命人明日將我送走。到時候你可以假扮我,乘車離開。這裏有一瓶迷藥,到了郊外,你可將那些侍衛迷倒,然後逃走。記住,打開瓶蓋時,千萬得捂住自己的鼻子。」

  說著,將一只精巧的瓶子遞到她面前。

  魏明嫣怔愣著,不知該不該把手伸出去。

  「放我走了,你呢?」她抬眸看向雪姬。

  「呵,放心,他不會對我怎樣的,畢竟,我有一張與姐姐一模一樣的臉,他下不了手。」她篤定道。

  魏明嫣咬唇不語,她知道,此刻做出的,將是畢生最大的決定,邁出這一步,就意味著與他永世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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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3: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站在懸崖上,與京城只是一線之隔,她卻忽然駐足。

  她害怕,前所未有的恐懼。假如,一切都如雪姬所說,她該何去何從?

  一陣馬蹄聲急響,忽然有車乘倏至。

  這麼晚了,這荒野外,除了她,還會有誰?

  魏明嫣回眸的瞬間,神色大變。

  她認出那白色的坐騎屬於何人,腳下不由自主一陣逃避狂奔。然而,柔弱女子畢竟賽不過男子的步履,一隻強有力的大掌將她擒住,讓她動彈不得。

  「放開我!」她拚命掙紮,卻反而被對方束縛得更緊,熾熱的氣息在兩人之間流竄,她忍不住大喊道:「魏明倫,你放手。」

  沒錯,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她一心要逃避的人,魏明倫。

  他如何千裏遙遙準確無誤地尋到她的?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此刻已經無處可藏。

  讓她意外的,聽到她這撕心裂肺的吼叫後,他真的緩緩鬆開手,神情忐忑望著她,充滿擔憂似的。

  「你瘦了……」他輕聲道:「長途跋涉,很辛苦吧?」

  「你在乎嗎?」她哽咽問:「我不過是你計劃中的一顆棋子吧?」

  「雪姬都對你說了?」他澀笑。

  「她怎麼樣了?」不由得為那個倔強的女子擔心。

  「她……」他臉上忽然掠過一絲難過的影子,「已經身亡。」

  什麼?她一怔,「你殺了她?」

  「是自刎身亡。她曾經發過毒誓要替她姐姐報仇,如今卻因為嫉妒而違誓,她說自己死而無悔。」魏明倫語意中滿是惋惜的味道,「其實,她大可不必如此……」

  雪姬死了?那個總是諷笑著、唯恐天下不亂的女子,自刎身亡?

  雖然從初次見面,她對雪姬就全無好感,可是,這個消息依然讓她揪心疼痛。

  她們都是為了眼前男了毀了自身的苦命人,同病,相憐吧。

  「你是怎麼找到這兒的?」沉默半晌,魏明嫣再度開口。

  「雪姬給你的那瓶迷藥。」魏明倫搖頭輕歎,「你大概不知道,從瓶隙裏散發出的氣味,雖然不至於把人迷昏,卻能招蜂引蝶。沿著前往京城的方向,一路上,我觀察蝴蝶聚集的地方,總算找到了你。」

  是嗎?呵,雪姬難道會不了解這迷藥的奧妙?故意把瓶子交給她,是要她在看破真相後,再次與魏明倫相聚吧?

  雪姬的在天亡靈大概在等待這一出他倆決裂的好戲。

  殘酷的雪姬,臨死還不忘布置這樣一樁惡作劇。

  可是對於這樣的雪姬,她一點也恨不起來,反而覺得她敢愛敢恨。

  「我二哥還好吧?」她終於道出心中擔憂。害怕得踟躕不前,正好問問眼前的陰謀家。

  「他……沒事。」魏明倫澀笑,「若離不會武功,行刺是不會成功的。「可你成功離問了燕羽跟二哥的關係。」魏明嫣遙望京城的方向,滲出一顆淚來,「如今失去得力助手,二哥的皇位岌岌可危。」

  他頓時沉默,不知因為內疚,抑或其他。

  「雪姬說的都是真的?」她恨自己太不爭氣,事到如今,仍舊對他懷抱一絲希望,「你……真的是為了茹妃複仇?」

  魏明倫咬著唇,過了徐久,方才開口,「是我害了她的。那天,如果不是我執意要跟她幽會,也不會被人發現,斷送了她的性命。」

  「所以你恨我父皇?」魏明嫣搖頭,「再怎麼說,他對你也有養育之恩,為了一個女子,你居然可以這樣絕情?」

  「假如光是為了茹妃,或許我不會,可我後來才知道,原來當年我父母是被他謀害的,他得不到我的母親,就毀了她。他寵愛阿茹,也是因為她跟我的母親長得很像。」他微微顫抖著,塵封往事翻開一頁,便勾起他的痛楚。

  「冤有頭、債有主,父皇都已經去世那麼久了,為什麼你還是不肯放開這段恩仇?」她嚷道:「你們的恩怨,關我什麼事?關我二哥什麼事?為什麼你要毀掉我們的國家?毀掉整個朝廷?」

  「不,關你二哥的事。」他卻回答,「當年目睹我與阿茹幽會,將此事告訴你父皇的,就是他!」

  他曾經懷疑魏明揚是念及交情才沒把他也給供出去,可事情過後,他發現魏明揚對他的態度一如往昔,這才猜想,或許他根本就沒看清楚與阿茹幽會的人是他。

  「胡說!二哥不是多嘴之人!」魏明嫣堅決不信,「宮裏多少嬪妃不甘寂寞,與男人勾搭,或者樂師,或者侍衛,或者禦醫,我二哥見得多了,可從來沒把這些事情揭穿!」

  「除了他,還能有誰?當年我與阿茹幽會時,驚覺有人藏在門外,回頭之間,分明看到一個錦衣玉袍的少年匆匆離去。不是你二哥,宮裏還有第二個年貌相當、衣著相似的少年?」

  「如果這樣,燕羽也有可能,他能自由出入宮廷,什麼都可能看見!況且二哥經常把自己的衣物給他,只憑一個背影,難道就不會弄錯?」她立即反駁。

  魏明倫眉心一蹙,很明顯,這反駁戳中他的心坎。

  的確,燕羽也有可能,報仇心切的他為什麼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想一想?

  但現在,這些猜測還有什麼意義?複仇有計劃已如離弦之箭,霽朝很快就要在他的手一嫋覆滅。

  「當日在驛站中,劫殺我的人馬,其實是你派去的吧?」眼睫漸漸濕潤,魏明嫣的視野開始一片朦朧,「那副血流成河的情景,我永生永世也不能淡忘,我最貼心的宮女、從小伺候我的嬤嬤,都在你派去的刀下變成碎屍……為了報仇,你就這麼殘忍的傷及無辜?」

  這番指責讓他霎時無言以答。

  是呵,開始是單純的複仇,到了最後,已經變成複雜的政治。對於政治而言,血流成河是家常便飯。

  然而,她不懂。像她這樣衣食無憂的公主,是不會懂的。

  「倫,你有愛過我嗎?」她拭去淚水,忽然抬眸,道出意外的問題。

  此時此刻,再問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反正他們永遠也不可能在一起了……可她就是想知道,她想知道自己飛蛾撲火的獻身,是否能得到一絲的回報?

  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我……不知道。」終於,他開口。

  的確,這個問題,他也多次問過自己,可是得出的結論卻是一片茫然。

  愛她嗎?那為何又對阿茹念念不忘?不愛她嗎?那為何她的一顰一笑可以牽動他心弦?

  他不明白,真的完全不明白。

  「可是我愛你。」她在澀笑中淚雨傾盆,「就算你圖謀我的國家,危害我的家人,還是一樣愛你……」

  不知道為什麼,聽著她說這些,他只感到不安,好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一樣。

  「但我又不能原諒你,不能原諒對我說謊的人,記得嗎?」她撫住小腹,啜泣道:「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倫,我懷孕了。」

  什麼?他雙眸一瞪,僵在原地。

  「我本來害怕一個人下地獄會孤單,可現在不怕了,因為有個孩子陪我。」她綻放最後淒絕的笑顏,「真想等到他出世,看看他什麼模樣,可惜,等不了……」

  話音剛落,她便仰頭往後倒去。

  身後,便是萬丈懸崖,她能感到夜風在耳邊自由地吹拂,整個人如同飛了起來一般,化成展翼的鳥兒,飛過黃泉,奈何橋。

  她,終於可以解脫。

  她似乎聽到魏明倫撕心裂肺的吼叫,然而,那已經不關她的事了。從這一刻開始,世上再也沒有魏明嫣這個名字。

  三年過去了,霽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魏明倫的謀逆大軍雖然未能攻入京城,卻與霽皇魏明揚以落水為界,劃江而治,占據北方高地,自稱虞帝,立國號為冉。

  他的宮殿由當年的幽曇山莊擴建而成,卻沒有再種植夜曇,甚至下令什麼花兒也不許種,只留一片純粹的綠色,枯燥至極。

  每年夏末秋初時,他都會到洛水之濱微服私遊,遙望霽國京城的方向,仿佛在等待什麼消息。

  他沒有立後,鄰國進貢的無數美貌女子竟沒一個能使他心動,在冉國人心中,他們的虞帝是一個奇怪的男子,孤獨而落寞,絲毫沒有勝利的喜悅。

  這一日,又是初秋季節,洛水之濱,一葉畫肪依靠在岸邊,舫中坐著一位翩翩公子,在自斟獨飲,便是魏明倫。

  一名中年婦人,青衣素裙,掀簾而入。昔日的慧益師太,如今已經還俗,蓄起高高發髻,魏明倫封她為「魏國夫人」,留她在身邊,共享榮華。

  「聖上。」慧益勸道:「江上起霧了,此地畢竟是霽冉交界之地,為了您的安全,咱們還是趁早回宮為好。」

  「江南有什麼消息嗎?」啜飲著杯中的酒,他目光淡淡地望向洛水之上。

  她垂眸,搖了搖頭,「聖上,那是萬丈深淵,嫣公主恐怕早已不在了……」

  「我找了三年,都沒找到她的屍體。」他執著道。

  「屍體恐怕早就摔得粉碎……」

  「不,不可能!」他目光深凝,「繼續派人去霽都附近打聽!她如果還活著,一定會回到她皇兄身邊的。」

  「探子打聽到的消息都一樣,沒人知道霽朝公主的下落。」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就一輩子給我找下去!」他低喝道。

  慧益無奈沉默,只得頷首,轉身出去通傳手下。

  畫肪在岸邊輕搖,一陣醉意湧上額間,魏明倫閉上雙眸,意識在半夢半醒之間遊移。

  三年了,唯獨喝了酒,像此刻這般,才能讓他的心稍稍平靜。

  大仇終於得報,顛覆了霽朝半壁江山,那些直接間接害死阿茹的人,不是化作一堆黃土,就是寢食不安,怕有朝一日會輪到自己。可是,為什麼他並不快樂?反倒有一絲後悔……

  現在,他最大的心願反而是傾盡全力地找到那個墜崖的女子,就算只剩一副屍骨,他也要好好將她安葬。

  倫,我懷孕了……她臨終前對他說的話仍猶在耳邊,稍微閉上眼睛,便可以看到她倒下的模樣,她逆風飛揚的長發如海藻絆住他的心,逼使他隨她一起沉淪,被大海覆蓋。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呵,織女星……」

  忽然,江上飄來一陣歌聲。

  魏明倫霎時驚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歌聲,這歌曲,如此熟悉,滲入他血液一般。

  是誰?誰在歌唱?

  這起霧的江面上,難道藏著幽靈?

  「聖上!」簾外的慧益奔了進來,大驚失色道:「你聽到了嗎?」

  魏明倫點點頭,「派人去瞧瞧,到底是誰!」

  說話間,他推開窗欞,就見一葉扁舟自霽國方向飄來,那歌聲明顯出自船上。

  白茫茫的江水,殘破陳舊的一葉孤舟,詭異縹緲的歌聲……這一切,如同誌怪小說裏描寫的情景,讓人心裏陣陣發寒。

  「船上何人?」魏明倫的侍衛高聲喝問。

  「官爺,我等乃普通賣唱之人……」歌聲停了,船上一男子答道。

  「可是自霽國來?」

  「霽國朝野上下一片混亂,我等無以維生,只好投奔江北。官爺,放我等一條生路吧!」男子哀求著。

  「你上前來,我家主人有話要問。」侍衛將男子引入艙中,來到魏明倫面前。

  仔細打量那男子,的確是一普通賣唱老者,手持一把胡琴,滿臉戰戰兢兢的神色。

  「方才唱歌的是誰?」魏明倫問。

  「是小女。」老者躬身答。

  「請她過來,我正閑得無聊,想聽曲。」語氣雖然淡淡的,但一顆心卻怦然直跳。他預感到,那並非普通女子,那歌聲,不可能出自普通人之口。

  「是,公子稍等。」老者去了,不一會,便領著一布衣垂鬟的女子前來。

  女子低眸,緩緩步到船艙中央,沒等魏明倫看清她的長相,便跪到地上,深深行禮。

  「剛才是你在唱歌?」魏明倫道。

  女子頷首。

  「這歌打哪兒學的?」他緊盯著她,只覺得這身形……好熟悉。

  「小時候,就在這洛水之上,跟一位姐姐學的。」對方總算開口,「她當時正前往霽都,我和爹爹也要去江南,同乘一條船,我聽她唱的歌極好,便向她求教。

  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她覺得我們有緣,便教了我。」

  這聲音……亦極熟悉。

  魏明倫感到胸中似有冰火交融,焦熾不安。「你抬起頭來!」他迫切想看對方的模樣。

  女子從容地抬起頭,一雙眸子黯淡無光,眼角邊有顆亮藍色的痣。

  在看清她容貌的刹那,魏明倫手中的酒杯幾乎摔在地上。

  太像了……不,簡直就是同一個人!他不敢相信,以為是思念產生的幻覺。

  「嫣兒!」他脫口而出,身子彈跳起來,一把將她扶起,緊緊攥住她的纖腕。

  「是你?你……沒死?」

  女子臉上閃現詫異,黯淡的眸子四顧惶恐張望,目光偏就不停留在魏明倫的臉上。

  「爹爹!爹爹!」她忐忑地叫道。

  「公子……」老者急忙上前,「小女目盲,別嚇著她!」

  目盲?魏明倫瞬間怔住。

  他愕然地回眸,望著女子那雙美麗卻無神的大眼睛,那裏面似一穴幽深的洞,沒有任何生機。

  「怎麼盲的?」他喉間哽咽,卻只能強壓自己的悲愴,鎮定地問。

  「她娘親去世的時候,哭得太多了。」老者歎了口氣,「看了好多大夫,都治不了,說是落下眼疾,沒指望了。」

魏明倫沉默,這一刻,他唯有透過沉默不讓自己失態。

  「你叫什麼?」他依舊握著女子的手腕,不過,卻放鬆了力道,溫柔地以免弄疼她。

  「月女。」女子乖巧地答。

  「好奇怪的名字。」他眉心一蹙。

  「她是月圓的時候生的,所以取了這個名字。」老者解釋道。

  魏明倫淡淡一笑,「敢問老先生如何稱呼?」

  「草民吳大。」老者急忙回覆。

  「吳先生,你與令千金一直以賣唱維生?」

  「是啊,風裏來雨裏去,本來還可以掙三餐溫飽,偏巧遇到這番動亂,現在,還有誰有閑情聽曲啊!」吳大感慨萬千。

  「我若為你們父女安排一個去處,你可願意?」魏明倫忽然問。

  「啊?」吳大嘴巴撐開,不知他是何用意。

  「我府裏缺一個唱歌動聽的伶人,月女方才所唱深得我心,所以我請你們父女在我府裏當個差,逢年過節或者迎接賓客之時,唱上一段便是了。」他不快不慢地道。

  「這……」吳大卻猶豫,「我父女兩人不過草台班子,哪配進官人府裏當差?再說,月女自由慣了,也不知她願不願意。」

  「月女,你願意嗎?」魏明倫轉視怔立著的人兒,和藹低問。

  「不……」她搖頭,「我娘生前說過,天上掉的餡餅,肯定有毒。」

  這話讓魏明倫忍俊不禁,像哄小孩一般,他俯身再度問道:「沒嚐過,怎知我這塊餡餅有毒?」

  「官人真的喜歡聽我唱歌嗎?」月女滿臉狐疑,「那首歌,哪裏好了?」

  「當年,在這洛水之上,教你唱歌的姐姐,可是異族人?」魏明倫不答反問。

  「嗯……好像是。」

  「她是我認識的女子,如今已不在人世。聽到你的歌,能讓我想起她。」歎息之中,道出實話。

  其實,也非完全的實話,留下她,一半因為歌聲,一半因為容貌。

  她,實在太像嫣兒……總覺得這張臉的背後,隱藏著什麼秘密。她不只是一個叫做月女的歌女。

  「好,我留下。」不再拒絕,她給出他期待的答案。

  「怎麼,答應了?」魏明倫驚喜。

  「方才拒絕,只因害怕公子企圖不軌,但現在,我知道公子你是個好人。」

  「哦?何以見得?」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十惡不赦。

  「一個念舊的人,肯定不是壞人。」月女聰穎地答。

  聽到這番評論,魏明倫長長舒出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歡欣。然而,他能感到慧益的目光冷靜嚴厲的射過來,仿佛在提醒他要當心。

  「聖上真覺得她是普通歌女?」慧益無奈歎一口氣,「世上哪有一模一樣的人啊,除非是雙胞胎。」

  「她是誰我不在乎。」魏明倫悠悠道:「關鍵在於,我要把她留在這裏。」

  他不傻,也不相信天底下真有如此的巧合,但現在的他,懷揣著一顆害怕蝴蝶會隨時飛走的心,無論她是誰,要怎樣對他,都坦然接受。

  「可老身不能冒險,聖上的安危維係一國的穩定,老身定要把月女的身份弄個明白。」她堅持道。

  「奶娘。」他容顏一凝,「我不希望你接近她。」

  這個叫月女的人兒,如今仿佛成為他掌心最珍貴的寶貝,只許別人遠觀,不能觸碰。

  「什麼?」慧益微怔,「原來她在聖上心中已經變得如此重要了?」

  「就算她真是魏明嫣,也只是一個無辜的女子。」他黯然道,「奶娘,放過她吧……算我求你了。」

  慧益胸忽然湧起一團怒火,她瞪著魏明倫良久良久,一種可怕的預感向她襲來。

  「聖上是愛上魏明嫣了?」言語中微微顫抖。

  他閉唇不答,沉默,亦代表默認。

  「那阿茹呢?」慧益激動道:「雪兒呢?她們都為你白死了嗎?」

  「是我對不起她們……」半晌之後,他終於開口,「這個世上,我誰也對不起……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那些活著的。」

  滿目山河空望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雪姬臨終前對他說的話,此刻在耳邊響起。他恨自己為什麼那樣愚鈍,沒有早一點體會出這句話的真諦。

  慧益沒有再作聲,她壓抑心中怒火,轉身就走。

  生平第一次違逆魏明倫的意願,去尋找她困惑的答案。

  屋外,長廊婉蜒,她一步一步,往長廊的盡頭走去。

  那兒,住著那個自稱「月女」的伶人。

  她相信,只需稍稍一試,便可以試出真相。她早已醞釀了揭穿對方的方法。

  「吳姑娘!」如此計劃著,她臉上堆起微笑,站在窗外和藹喚道:「在嗎?」

  「請問是誰?」月女摸索著推開門。

  「是我,慧嬤嬤。船上見過的,記得嗎?」慧益答道。

  「哦……嬤嬤見諒,我眼睛不太好。」月女一臉茫然,似乎沒想起她。

  「吳姑娘,這兩天住得慣嗎?」她上前攙扶她,「外面空氣好,別老在屋裏等著,走,咱們到園子裏逛逛去。」

  「我爹呢?」月女緊張地問。

  「吳先生在別的院裏呢,你也知道,他一個男人不方便進入女眷住處。」慧益流利回答,「這裏,只有咱們公子能自由出入。」

  「只要我爹能安頓好就行了。」月女點頭,「我也不是離不開他,麻煩嬤嬤讓他別擔心,我在這裏一切都舒坦。」

  「來,小心台階。」她一邊仔打量她,一邊繼續說話,「你盲了多久了?」

  「自幼眼睛就不好。」

  「我聽說盲人心聰耳明,即使看不見,也能行動如常人。」慧益試探道:「不過吳姑娘你倒沒那麼靈便。」

  「我天生就笨,比不得別人。」月女扶牆摸索著,「嬤嬤,咱們這是要去哪兒?」

  「園子裏啊,咱們這兒從前叫做幽曇山莊,知道什麼意思嗎?」

  月女搖頭,「好陰沉的名字。」

  「呵,哪陰沉啊!幽曇,即是夜曇,一種花兒。聽說過嗎?」慧益緊盯她。

  「聽說過,但沒見過。」月女答得坦蕩,「嬤嬤你知道,我這眼睛……」

  「啊,是是是,怪我這張嘴,惹你傷心了。」她故意討好地道:「不地這夜曇可香了,你可聞過它的香氣嗎?」

  「聽說是半夜才開的吧?」月女亦搖頭,「半夜我都睡熟了。」

  「正巧了,昨兒個有人送了咱們公子一大包幽曇香片,說是可以泡茶喝,或者泡澡也是極佳的。走,我帶你去聞聞!」慧益拖著月女的手,便往附近的涼亭去。

  涼亭裏,她早命婢女備了幽曇香片,滿滿盛了一盤子,在那兒侯著月女到來。

  假如,月女真是魏明嫣,患有花粉症的她,定會恐懼退縮。

  這瞬間,眼見詭計得逞,她眉眼皆是得意的笑。

  然而,就在她們要靠近涼亭的刹那,她的笑容凝止。

  一陣腳步聲從遠處逼近,心急如焚的男子得到音訊,匆匆起來,力臂一揮,一把將月女拉開。

  「奶娘,我不是說過,讓你不要生事嗎?」魏明倫喝道。

  「公子,我只是想帶月女聞聞幽曇的香氣,有什麼不妥嗎?」慧益鎮定回答。

  「你知道的,她……」心知肚明的秘密差點脫口而出,終究忍住。

  「她又沒有花粉症,怕什麼?」她執意施行自己的計劃。答案就在眼前,呼之欲出,為何要放棄?

  「奶娘,你是我今生最敬重的人,不要逼我……」魏明倫低啞道。

  「為了阿茹,為了雪兒,我不得不這樣做。」她此刻心裏滿是怒火,替親如女兒的亡靈不平。

  她不甘心親手哺乳的寶貝付出生命的代價,卻只換來心上人的移情別戀。魏明倫今生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永遠地哀悼與悲愴,不該再有別的念頭。

  「為了這個身份不明的月女,你居然這樣對我?」慧益含淚控訴,「因為她與嫣公主有著一模一樣的容貌嗎?你變了,真的變了……」

  魏明倫怔住,一時間無言以對。

  「好香啊!」正在兩人對峙之間,月女卻不知何時已經自行摸索到涼亭中,拿起一片花瓣輕嗅,「嬤嬤,這就是夜曇嗎?」

  「不……」魏明倫在回眸之際,感到巨大的恐懼把他吞沒,一如當年在懸崖邊上看見那個倒頭墜落的女子。

  他一個箭步衝到亭內,一把將那花辦從月女手中奪過,連同整盤芬芳,擲得遠遠的,隨風四散。

  「沒事吧?」他擁抱著月女,心急如焚地打量著她,「哪兒不舒服?」

  「沒事啊。」月女一臉懵懂,「是公子嗎?你怎麼了?」

  「那花兒,會讓你感到窒息嗎?」他擔憂地繼續追問。

  「花兒很香,怎麼會窒息呢?」月女天真地笑了。

  這回答讓他頓時放下心來,卻帶來一陣悵然若失。

  沒有花粉症……這說明,眼前的她不是嫣兒?

  他盼望的奇跡,終究沒有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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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3: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她的眼睛並非完全失明,在豔陽之下,可以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子。

  憑借這點模糊的影子,她沿著綠牆徐行,來到事先約好的地點,看見吳大早已等在那裏。

  「公主……」吳大見了她,垂首恭敬道。

  「先生不必多禮,當心隔牆有耳。」魏明嫣低聲提醒。

  「是。」吳大道:「我已借口回鄉修建祠堂,因路途遙遠,暫不帶女兒同行,明兒個一早啟程。公主可有什麼話要我帶給皇上?」

  「先生身為宮廷樂師,如今卻要深入敵後,承擔危險,真是辛苦你了。」

  「公主千萬別這麼說,要論危險,無人能比公主。」吳大擔憂,「我這一去,剩公主留在此地,實在不能讓人放心。」

  「魏明倫不會對我怎樣的。」她淡淡一笑,「就憑這張臉。」

  憶起當年他對雪姬的態度,她就知道,與嫣公主酷似的「月女」絕對讓他無法痛下毒手。

  「公主打算下一步如何行事?」吳大問。

  「找個與他獨處的時機,殺了他。」驚天動地的決定,卻用平緩的語氣道出。

  沒錯,殺了他,這是她此行唯一的目的。

  她不是什麼月女,不是善良單純的歌女,她,是還魂複仇的鬼。

  那一天,她落入山崖,幸得樹枝牽絆,留下一條性命回到宮中。皇兄之所以隱瞞她還活著的事實,是因她身懷另一個巨大的秘密,恥於面對世人。

  她被皇兄送到行宮療養,一年前才稍稍恢複康複。而行動自如後,她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立誌替皇兄奪回江山。

  她扮作歌女,在洛水之上與仇人相遇,故作素未謀面,一切只為行刺的目的。

  這三年來,霽朝已不知派了多少刺客前來冉國索取魏明倫的性命,卻都失敗身亡。他身懷武功,且護衛周全,想接近他並非一件易事。

  她知道,唯有自己親自出馬,才有勝算的把握。因為,處於內疚,即使他識破她真正的身份,也不會對她怎樣。

  但就這張面孔,就能讓他怔愣好一陣子。

  「公主,您別冒險,在我領來援軍之前,千萬不可躁動。」吳大叮囑。

  「你放心,我不會跟他拚命的。」她淺笑,「別忘了,京城還有我的牽掛。」

  是啊,她的牽掛,她的巨大秘密,她活下去的唯一動力……

  「我一直在想如何要他的命,若近身行刺,我非他對手,若是用藥,他的膳食有專人品嚐後才引用,而且,聽聞他房中機開諸多……」魏明嫣偏頭沉吟,「不過今晚他邀我共進晚膳,我會趁機打探,尋一個最適當的法子,一擊即中。」

  她暗淡的眸中閃過一絲寒意,從前天真無邪的公主斷不會有這樣的眼神,是他,將她變成恐怖的厲鬼。

  「公主保重,微臣此次回京,多則半月,少則十天必定返回。屆時援軍到達,會放飛杜鵑鳥鳴示。公主若聽到窗外有杜鵑叫聲,便知道我等來了。」吳大又道。

  魏明嫣點點頭,不再言語,轉身沿途返回。

  綠牆便充滿青草的氣息,卻無一朵芬芳。奇怪,她本以為,這裏至少會栽有夜曇。然而,視野中,一片枯燥的綠色。

  幽曇山莊,跟她記憶中的不一樣了。

  「吳姑娘,請停步。」

  剛剛邁進這所謂虞帝的寢宮,便有婢女將她攔住。

  「跨進這道門檻的人都得搜身,這是規矩,姑娘別在意。」攙扶她的嬤嬤在耳邊輕聲解釋。

  魏明嫣點點頭,大方張開雙臂,任對方上下摸索。

  一陣窸窣作響之中,忽然有人怒喝道:「誰讓你們這樣做的?」

  眾婢女慌忙跪下,沉默不敢言。

  「魏國夫人吩咐的……」嬤嬤戰戰兢兢答。

  「呵。」魏明倫冷笑道:「難道她以為一個盲女能對我不利嗎?」說著,他伸出手,親手攙住魏明嫣,換了溫柔語調,「別理她們,咱們走。」

  這樣的低語,從前她曾聽過無數次,每次都心尖感動,覺得他是世上最疼愛自己的人。然而,現在聽來,卻這般假惺惺,讓她全無感覺。

  原來愛情的反面,不是恨,而是心死。

  她抿唇微笑,任由他牽著,坐到案幾旁。

  屋內燭光明亮,她可以看到杯碗的影子,密密麻麻擺了一大桌子,散發勾人食欲的熱香。

  「也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隨意點了些。」魏明倫笑道,替她往碗裏夾了些菜肴。

  雖然看不真切,但她能聞得出,那是照「嫣公主」的喜好做的。

  他是在試探她嗎?

  她提筷,淺嚐兩口,並不讚美,亦不討厭,保持平淡的表情讓他看不出端倪。

  這瞬間,她聽到一陣悅耳的鈴聲,叮、叮叮……似乎自窗欞處傳來。

  她的心尖不由得微微顫動了下,雖然,容顏依舊鎮定。

  風鈴。

  沒錯,當年她從宮中帶出來的風鈴,原來他一直保留著。

  聽到這聲音,就無比懷念那時無憂的好眠。那以後,她再也沒用睡過一天的好覺……

  「公子的寢室中也掛有風鈴?」與其讓他看出破綻,不如自己主動開口,「這是姑娘家才喜歡的玩意吧。」

  「聽出來了?」他凝視她,「我還以為你從小目盲,不認得這東西。」

  「怎麼會呢?小時候,我家裏也有一只,娘親買的。」她澀然一笑,「可惜早就壞了,否則也算個紀念。」

  「我這只……也是個紀念。」魏明倫神色忽然黯淡,「我夫人留下的。」

  「哦?」魏明嫣故作詫異,「公子的夫人已經去世了?」

  「不,只不過她在鬧脾氣,一直不肯見我。」在他的腦中,有種執著的信念,總覺得那個他虧欠的女子還活著。

  哪怕她再恨他,恨得要殺了他,他也希望她活著。

  「她不肯回來,公子卻可以去找她啊。」魏明嫣試探道。

  「找不到……這三年來,我傾盡全力一無所獲……」他的笑容中泛起苦澀,「假如她回來,我會告訴她,當年是我錯了,我的一意孤行害了她,也毀了我們的緣份,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所有的東西來交換……」

  「所有的東西?」她故意道:「就算變成街頭乞丐、失去身家性命也舍得?」

  「無怨無悔。」他當下答覆。

  「公子與夫人如此情深,令人羨慕。」說實話,他那番言辭讓些許感動鑽入她的心裏,但她不確定這是肺腑之言,抑或騙她現形的謊言。

  「吳姑娘似乎從來沒聽過我的家境來曆。」魏明倫突然道:「不好奇嗎?」

  「公子肯定是富貴之人。」她笑答,「說不定並非商賈,還是王侯公卿呢。」

  「哦?」他支手支頷,「何以見得?」

  「公子談吐不俗,且那日在洛水之上,能將人船隻攔下、盤查身份,顯然與官府有點關係。還有,方才公子與婢女們交談中的一句話,讓我更加確定。」

  「哪句?」

  「那些婢女說,搜身是魏國夫人讓她們做的。雖然小女子不明白魏國夫人是何人物,但想必並非普通婦人吧?」

  「呵,你果然聰明。」他不確定,她是猜出來的,還是早已明了,「如果,我告訴你,我不只王侯公卿呢?」

  「那能是誰?」她答得坦然,「難道是皇帝?」

  他沉默,尋思半晌,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這個話題,忽然大門處轟然響動,慧益闖了進來。

  「公子……」她逕自道:「方才吳姑娘沒被搜身嗎?別忘了,這是規矩,一旦破例一次,別人就會跟著學。萬一公子有個什麼閃失,可不是鬧著玩的!」

  「吳姑娘目盲,可以網開一面。別人難道也目盲?」魏明倫蹙眉,「規矩是我寫的,現在我也可以改!」

  「這麼說,以後盲人出入這兒,能免除搜身?」慧益眉一挑。

  「沒錯。」

  「那也得先證實吳姑娘確實目盲才行啊!」遲暮的臉上忽然泛起詭笑。

  「奶娘,你什麼意思?」

  「我只是懷疑吳姑娘的視力是否真如她自己所說的。因為今天中午,有人看見她獨自在花園裏散步。」

  「什麼?」魏明倫俊顏一凝。

  「當然了,倘若多年失明之人,心聰耳敏,能在黑暗中行走自如,也是有的。可那日我與吳姑娘說話時,她處處要我攙扶,況且她初搬進這園中,人生地不熟的,怎能獨自一人閑逛?」慧益咄咄指出疑點。

  魏明倫不語,看向那個依然神色自若的人兒。只見,她端起茶來,淡定的飲了一口。

  「嬤嬤說得沒錯,今天中午,我的確獨自去園中走了一遭。」

  「你……」這爽快的承認,倒讓強勢的進攻者遲疑。

  「我是去見我父親,他就要回鄉修祠堂,半個月不能見了,總得去送送。」

  「怎麼不讓人陪你呢?」慧益道。

  「嬤嬤也說了,我初來乍到,又不是什麼尊貴的身份,小小一個憐人,老要麻煩別的姐姐,誰都會不耐煩吧?」

  「你還沒回答我……既然目盲,為何能來去自如?」

  「因為。」她頓了頓,莞爾道:「今天中午太陽大。」

  「什麼?」慧益瞪眼,「這是什麼理由?」

  「我確實能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子,假如光線足夠明亮。嬤嬤那日與我在園中說話時,似乎是個陰天,所以我什麼也看不見,只好勞煩嬤嬤扶著。」

  慧益霎時語塞,「你說的不算!」

  「你還想怎麼著?」魏明倫不耐煩了,「吳姑娘不是已經把話說清楚了嗎?」

  「公子,還是得請大夫來替吳姑娘診斷診斷。若她說的是實話,那老身自行掌嘴,若所言有虛,還請公子將她送走!」

  「到底有完沒完!」魏明倫喝道:「要請大夫也得等明天吧?總得讓人把飯先吃了!」

  「公子恕罪,大夫就在門外候著呢。」

  「什麼?」他倏地站起來,「奶娘,你最近行事益發自作主張,別忘了,到底誰是這兒的主人!」

  「那位大夫可難請了,是刑神醫。」慧益徐徐揭曉。

  這個名字讓魏明倫不由得一怔。

  「公子,多年不見,不想會會老夫嗎?」說話間,刑神醫呵呵笑著,已掀簾而入。

  「刑神醫……」魏明倫從愕然中恢複,拱手道。

  「自從三年前一別,公子再沒來找過老夫。公子難道忘了,那淚穴必須一年一封,否則會失效?」

  「我沒忘。」他低聲回應。

  「呵,老夫可是想念公子的重金想得緊啊,這會兒一聽聞公子府上又遇奇難雜症,便趕來了。」

  「刑神醫,就是這位姑娘目盲,想請你瞧瞧。」慧益奸計得逞,泛起笑意,將他引到魏明嫣面前。

  「這個姑娘?」刑神醫神色一凝,「公子,她與令妹長得好像啊,不過這眼角多了一顆藍痣,倒是判若兩人了。」

  「這不是咱們家小姐,不過的確長得相似。」慧益從旁道:「這姑娘可憐,自幼失明,還請刑神醫找個治愈的法子,要不年紀輕輕的,多可惜。」

  「自幼失明?」刑神醫沉吟道,「敢問姑娘是如何失明的?」

  「我爹說,哭得太多了。」

  「哭?」他打量她,「嗯,不錯,眼角的淚痣應該也是哭得太多留下來的。除此之外,還有沒有什麼別的原因?」

  她搖頭,輕輕回答,「我不記得了……」

  不,她記得,死也不會遺忘。

  她的失明,除了眼淚作祟,還有另一個更大的原因──被太陽熾傷。

  她記得有一陣子,她總是仰望天空,在晌午陽光最最強烈的時候,凝視雲間不動,直至大滴大滴的眼淚如雨傾盆。

  她故意的,她想這樣弄瞎自己的眼睛,誰讓她有眼無珠呢?

  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害了皇兄,害了祖宗留下的社稷,瞎,已經是最輕的懲罰了。

  為什麼他看不出他的虛情假意,一次又一次在猜測中依舊選擇信任?她要這對眼珠還有什麼用?

  眼前的世界變成一片黑暗,她的心也就靜了,反而有活下去的支撐……

 「我先給姑娘瞧瞧吧。」刑神醫上前,想仔細查看她是雙眸,卻見魏明倫先一步擋在中間。

  「不,刑神醫,不需要……」他有些忐忑地道。

  「公子,怎麼了?」刑神醫詫異。

  「公子是怕得到的答案如非所願,他得做出心痛的決定。」慧益在一旁冷嘲熱諷。

  什麼意思?害怕她不是真瞎,證實她的身份,兩人就要再次決裂嗎?

  魏明嫣忽然感到一絲驛動,因為這擋在她面前的身影。

  他真的後悔了?真的希望她能回來?

  呵,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他們早已生死相隔……

  「大夫,快替我瞧瞧吧。」她朗朗開口,「我也希望能治好這雙眼睛。」

  她這話,讓慧益一愣,也讓魏明倫一愣。

  在眾目睽睽中,她主動上前,來到刑神醫的面前。

  清涼的草藥敷在她的眼上,魏明倫親手替她紮好繃帶,關切地凝視她。

  「好些了嗎?」他小心翼翼地問。

  「不像從前那般燥熱不適了。」魏明嫣淡淡一笑,「雖然還是很模糊。」

  「你放心。」他的手按在她的腕上,給予安慰,「萬一不成功,刑神醫說,他還有辦法……」

  「什麼辦法?」她好奇。

  「呵,暫時……他也沒告訴我。」他似有隱瞞,不願再多言。

  「這風鈴的聲音好聽極了。」她悠悠躺下,笑道:「仿佛很近很近,就在我屋子裏。」

  「沒錯,我已經叫人把它掛到你窗邊了。」

  「什麼?」他的回答嚇得她差點彈跳起來。

  「風鈴聲能助人好眠,希望你聽到它,多作好夢。」他溫柔的說道。

  「可……這是你夫人留下的。」

  「她若知道,定會比我高興。」他忽然一聲輕歎,「她是那樣一個善良可愛的女子,一向助人為樂。」

  「是嗎?」這是對她的評價?呵,果然人死了,什麼都是好的。

  當初,在他身邊的時候,為何他沒有發現她的可貴?

  「公子有幾位夫人?」她忍不住問。

  「什麼?」魏明倫眉一凝。

  「我聽府裏的姐姐們說,公子似乎……不只一位夫人。」

  他抿唇不語,半響才答道:「從前,是有過一位讓我鍾情的女子,可真正拜過天地、名正言順的,只有一位。」

  「便是這風鈴的主人?」她感到心跳得厲害。

  「對,只有她。」

  呵,若她此刻邊鬼,九泉之下有知,應該感到欣慰嗎?

  曾幾何時,她已經超越茹妃在他心中的地位,真是一樁驚天動地的成就!

  這樣的告白聽在她耳裏,一如幻覺,寧可死,她也不敢相信……

  「夫人為何會生公子的氣?」她澀笑,「說來給奴婢聽聽,或許能幫公子出出主意。」

  「她怪我……騙了她,搶了她娘家的東西。」斟酌著,他如此回答。

  「那就是公子你不對了。」她故作置身事外,「趕快把東西還給人家吧!」

  「這東西……很難還。」他意有所指地道。

  「公子搶這東西的時候,沒想過夫人會生氣?」

  「當然想過……」

  「那為何還是要搶?」

  「迫不得已。」他低低答道:「上蒼真會開玩笑,總讓你在絕望的時候遇到希望,在希望的時候再度絕望……」

  他本以為,這輩子活著,就是為了阿茹報仇,可嫣兒來了,帶給他前未所有的溫暖。可就在他察覺到幸福的時候,又讓悲劇降臨。

  他承認,他是愛她的……在她墜落風中的一刹那,他才明白……

  假如當年在懸崖之上,他明確地回答她這個問題,或許就不會有今日的天人永隔。

  他每日每日都夢到當時的情景,夢見時光流轉,他及時拉住了她的手,擁她入懷……

  他承認自己背叛了阿茹,當了負心人,可如果嫣兒能複活,他寧可背負這個罪名,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複。

  「聽說,這裏原來名叫幽曇山莊。」魏明嫣強抑心中激動,鎮定開口,「可為什麼一株曇花也沒有?」

  「從前有很多,我命人把它們除去了。」

  「為什麼?」她一怔。

  「我夫人患有花粉症,我不希望她有朝一日回來犯了毛病。」

  呵,她又該感到榮耀嗎?

  「可從前她住在這裏的時候,夜曇不是一直存在嗎?」

  「從前,我沒有顧及過她,以為曇花開在夜間,於她無礙。但是現在,我緊張她,生怕一點一滴出錯,會再次失去她……」他轉身凝視榻間的人兒,用一種輕軟如棉的語氣道:「你懂嗎?」

  真的嗎?如果是假,只能說他的言語太能迷惑人了。

  她承認,聽到這一番告白,比聽到一萬句愛她更讓她心中激顫。

  花粉症,不過是她為維護自尊的謊言,卻讓他如此大費周章,甚至毀掉對昔日戀人的想念,甘心當一個叛情的罪人。

  她險些情不自禁撲到他的懷中,暴露自己的身份,是門外刑神醫的喚聲及時拉回她的理智。

  「公子,在屋裏嗎?」

  她該感謝,上蒼在千鈞一發之際讓她懸崖勒馬。

  「刑神醫……」魏明倫不得不抽身離開床榻,恭敬上前。

  「吳姑娘好點了嗎?」刑神醫問。

  「舒服多了。」魏明嫣點頭微笑,「聽說神醫喜歡雲遊四海,卻肯為了小女子在這府中一住十多日,真是感激不盡。」

  「呵呵,近日老夫缺錢,公子肯花重金雇我半個月,何樂而不為呢?」刑神醫回答,「不過數日後,老夫將遠行,所以特意來看看姑娘。」

  「我這眼睛,怕是難根治了……」魏明嫣寬懷道:「能不再像從前那般灼熱不適,我已經很滿足了,畢竟還能看到一點模糊的影子。」

  「根治還是有辦法的。」刑神醫望了魏明倫一眼,「只不過可遇不可求。你家公子若是疼你,遲早能替你治好。」

  「我家公子?」魏明嫣迷惑。治病是神醫的事,與魏明倫何幹?

  「對了,魏明公子。」沒等她想明白,刑神醫已岔開話題,「趁著你在,我也順道替你診治一二。」

  「公子患了什麼病?」魏明嫣沒察覺自己語氣中的關切之意。

  「呵,沒什麼大事。」刑神醫回答,「只是多年以來,你家公子一直央求我替他封住淚穴,後來暫停三年,按理穴位應該早解了,不過奇怪的是,依然不見這眼淚,看來我得施一次針。」

  「什麼解了?又沒解?」她詫異地看向魏明倫的方向,「大夫是想讓公子不再流淚嗎?」

  「不,恰恰相反,你家公子現在要求恢複正常。」

  魏明嫣一怔,錯愕不已。

  正常?為什麼?他不是答應了茹妃要快樂地生活永遠微笑嗎?為什麼改變主意?

  「曾經我以為,微笑就是快樂,可有一個人對我說,如果不能發洩七情六欲,活著就是行屍走肉。現在,我覺得她說得很對。」魏明倫答道。

  曾經?這話為何如此耳熟?

  「我記得三年前,在霽國京城外的懸崖之上,我看到了自己深愛的女子墜落而下……我聲嘶力竭地大喊,那一刻,我想流淚,卻怎麼也流不出來。」他繼續道:「我才發現自己錯了,其實空洞的眼睛讓我的心更難受!我決定違背誓言,當一個正常人。」

  三年前,懸崖之上……是在說她嗎?

  呵,原來,她有如此魔力,可以改變他的一生。

  魏明嫣垂下頭去,十指緊緊交扣,壓抑自己的情緒。她該感謝雙眼已經失明,否則與他目光相觸,她怕自己會控製不住,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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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吳大果然守信,不過十天,她已經聽到窗外有杜鵑的叫聲。

  所謂杜鵑啼血,這叫聲那樣淒切,讓她在半夜聽到不寒而栗。

  吳大叮囑過,假如他帶援軍返回,她不必有任何動靜,只等他們來尋他。所以,她鎮定待在房中,等待消息。

  果然,夜半時分,所有人都沉睡的當口,她的房裏多了一道黑影。

  「公主……」來人立在她床邊,輕輕喚,「恕臣無禮。」

  她猛地坐起來,仔細聽那聲音,並非吳大,卻有種熟悉的感覺。

  「你是誰?」她眉心輕蹙。

  「多年不見,公主一定不認識微臣了。」對方答道:「我是燕羽。」

  燕羽?呵,她的未婚夫?

  不,現在他已經跟她沒有任何關係了,聽說他愛上那個代替她的女子,而且辭去將軍之職,歸隱山林。

  為何,他會突然出現在此?

  「燕羽哥哥,好久不見了……」魏明嫣微笑說道:「聽說,你成親了?」

  「呵,已經三年了,說起來,還是托了公主的福。」燕羽回以一笑。

  「聽皇兄說,當年京城瘟疫肆虐,多虧你與夫人帶來的良藥,才治愈了萬千百姓,保住我霽朝皇都。」那番危機情景,她雖未曾親眼目睹,聽在耳中已經感慨至深。

  「身為霽朝臣子,理應在危難關頭為國為民出力。」

  「此次將軍親率兵馬前來,想必也是懷著這份赤膽忠心。」魏明嫣頷首道。

  「應該說,是為了還皇上的一份情。」燕羽卻答。

  「哦?」她不解。

  「公主有所不知,當年我犯下冒失的過錯,卻讓皇上替我背了黑鍋,為他帶來天大的麻煩。我知曉此事之後,甚覺愧疚,本來辭官歸隱,卻願意為了皇上重出山林。」

  「還有此事?不知是為何?」

  「公主一定聽說過,魏明倫之所以與皇上作對的原因吧?」

  她心裏撲騰一下,再度點頭。

  「魏明倫要顛覆皇上的江山,無非是以為當年皇上揭露了他與茹妃之事。」燕羽抿了抿唇,緩緩道。

  「關於此事,我亦有疑問。皇兄向來不是多嘴的人,怎會忽然介入嬪妃隱私?從小,他就對我說,宮中女子孤苦,若誰做了紅杏出牆之事,他亦能理解。將來他納的妃子若不情願守節,他情願放她們出宮去。可茹妃之事……真的太奇怪了!」

  魏明嫣百思不得其解。

  「公主有所不知,當年揭露茹妃隱私的,並非皇上……而是微臣。」燕羽沉聲道。

  「什麼?」胸中湧滿詫異,雖然,她亦曾懷疑過他,但聽到真是他所為,依然震驚。

  「微臣當時年輕,觀念過於守法,某日在宮中閑遊,忽然看到茹妃她……按耐不住,便告訴了父親,父親將此事稟報了先皇,於是惹來那場殺戮……」他言中微顫,「若非我年少不懂事,思慮不夠周全,又怎會如此?多年來,微臣一直自責不已。」

  「原來如此。」魏明嫣恍然,「當年你為何沒揭穿……他?」

  「公主指的是魏明倫?」燕羽領會她的意思,「當時我其實沒有看得太仔細,就算隱約覺得是他,又一邊告訴自己不可能,遂將這懷疑放在心底,等到先皇開始處置相關人士,目睹下那一連串的殺戮行動,我更不敢說了,就怕又害死一條無辜人命。只是沒想到真的就是他。」

  「這麼說來,並非皇兄害了茹妃。」她忽然想到什麼,「假如把真相告訴魏明倫,他會不會就此收手?」

  「公主以為他會放棄這半壁江山?」燕羽搖搖頭,「公主真是太低估他的野心了。」

  「怎麼?」

  「實不相瞞,兩年前,我見天下紛爭日盛,很想一個人承擔罪責,便請內人若離前往十二宮總舵,把真相對魏明倫說清楚了。」

  「他知道是誤會了?」她瞪大雙眼。

  「對,他知道我才是罪魁禍首,他知道皇上是被冤枉了,可他執意要謀反,做他的虞帝!」燕羽難掩氣憤,「呵,所謂複仇,不過是他的借口而已!」

  「不……不……」天啊,她剛剛恢複的一點點愛意,又被這番話打得消失無形。

  難道,他真是那樣陰險狡詐之人?他對她的種種懺悔,只是虛情假意?只是引她暴露的誘餌?

  「魏明倫本來就是惡毒之人。」燕羽忿忿道:「從前,他不分青紅皂白,斷定是簡侍郎出賣了他,於是派慧益老尼在簡侍郎流放的途中將他殺害,劫走他的女兒若離作為將來謀逆的棋子。他還引誘皇上最寵愛的玄妃,利用她替他行刺皇上。幸好蒼天有眼,若離和玄妃如今都活得安好……他真是殃及無辜的惡魔!」

  的確,他是,遙想當年驛站中無數的鮮血,就知道他心狠手辣……

  魏明嫣身體頓時如秋葉般瑟縮,她緊緊揪住被褥,給自己一點慰藉。

  「公主還在猶豫嗎?」似乎看出她心中隱藏的情感,燕羽出言試探道。

  「不……」她搖頭,「我意己決。」

  「這是世間頂級劇毒。」他遞出一塊絹帕,「公主可依計行事,不過得小心保護自己。這東西拿在手上無事,不會傷及皮膚,但若沾上一口,便會七竅流血而亡。」

  「我知道。」伸出手,她將絹帕接穩,藏入懷中。

  「公主準備何時動手?」

  「明日晚膳,我會看準時機下手。」

  「好,到時微臣帶兵潛伏在附近,公主一旦得手,放飛杜鵑,我等便前來營救公主。」燕羽安排仔細,「這藥效不會馬上發作,得有一盞茶的工夫,那當公主發出信號,時間足矣。」

  「知道,將軍辛苦了。」魏明嫣咬唇答道。

  明日,明日就是他的死期?

  盼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嗎?為何她忽然心中微微不舍?

  算好了邢神醫清晨要離開,她才選擇了明日的晚膳動手。這劇毒若半個時辰內不救治,便無力回天。沒了神醫,魏明倫在劫難逃吧?

  她胸中忽然撕裂一陣疼痛,有種抑悶幾乎要把她吞沒,讓她在無聲中窒息……

  野菜掐了嫩芽,以鹽水浸過,等到米粥滾燙了,便撒入其中,頓時散發清新香氣,引人垂涎。

  「吳姑娘,好香啊。」身旁的婢女笑道:「真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手藝。」

  「當年我在鄉間時,跟一位老婆婆學的。」應該說,是她住在行宮靜養時,與禦膳房一位廚娘學的。那陣子,她生不如死,吃什麼都吐,廚娘做來清淡的民間小吃,才救了她性命。

  從此以後,她就喜歡上野菜做的東西,閑時也記下了些菜譜。

  「公子知道是吳姑娘親手所做,一定高興的不得了。」婢女道。

  「若沒有你在旁幫我,充當我的眼睛,我也做不了這粥。」魏明嫣微笑以對,「功勞得有你的一半。」

  「只求姑娘在公子面前多說些我的好話就行了……」婢女趁機表示。

  「那是自然。」魏明嫣莞爾,說著從懷中掏出那塊塗有劇毒的絹帕,故意道:「你看看湯勺洗幹淨了沒有?」

  「哎呀,好像沒有。」婢女焦急,「我這就去取清水來!」

  「來不及了,這粥最講火候,先用這帕子擦擦好了。」她自然從容將絹帕包覆湯勺,緩慢而用力地擦拭起來。

  劇毒,哪怕是沾上一點便能見效,何況這樣的力度。

  「好了。」她擦完,對婢女吩咐道:「你快把菜粥攪勻,一會就起鍋。」

  「知道。」婢女完全沒看出破綻,殷勤接過勺子。

  本是劇毒,再加上烈火的燉熬,更加可怕……

  魏明嫣手腳頓時一陣冰涼,有種忐忑的情緒在亂竄。

  野菜粥盛入精致的碗中,由婢女端著,送入她的房中。

  今晚,她故意邀請魏明倫前來用晚膳,說是要報答他的收留之恩。

  他萬萬不會想到,只要跨進這道門,就永遠也出不去了……

  燈華初上的時候,魏明倫來了。

  雖然他淺笑融融,不疑有詐,但身邊亦無例外地跟著多事的慧益。

  「聽說今晚吳姑娘要請我們公子吃飯?」她冷笑道:「奇怪了,這一碗一筷皆是咱們家的,吳姑娘拿什麼請客?」

  「碗筷食材自然都是取自公子家廚房。」魏明嫣鎮定回答,「不過,這菜都是我做的。」

  「什麼?」慧益一怔,魏明倫亦一怔。

  「你做的?」他臉上掠過驚喜,欣悅地凝視著她。

  「你眼睛幾乎看不見,怎麼做?」慧益卻蹙眉問道。

  「回夫人,是奴婢在一邊協助。」一旁的婢女怯怯回答。

  「來人啊,賞銀一百!」魏明倫立刻揚聲宣布,婢女不由得喜出望外,連忙跪下謝恩。

  「公子還是先嚐嚐這粥再說吧,萬一做得不好呢?」魏明嫣出聲催促。

  「好啊。」他臉上寫滿快意,提起袖子,便欲飲粥,卻被慧益一把挽住碗蓋。

  「公子無論吃什麼,都得以銀針試之。」

  「夫人懷疑我在粥裏下了毒?」魏明嫣笑開。

  「不是懷疑姑娘,這是規矩。」

  「奶娘,不要沒完沒了。」魏明倫俊顏一凝,「每次都這樣掃興,何必呢?廚房裏人來人往,又有婢女在,假如下了毒,會沒眼睛看見?」

  「是是是……」那婢女連忙道:「我可以作證,這粥確實是幹淨的……」

  「既然是幹淨的,那更不怕試!」慧益說話之間,已將銀針探入碗內,魏明倫頓時火冒三丈,伸手一拍,那針震出老遠。

  慧益又是一抹冷笑,轉身走到牆角,附身拾起銀針,對著光亮仔細端詳。

  「夫人,變黑了嗎?」魏明嫣篤定地問。

  她早料到會有這一幕,慧益老尼是白費心機了。

  這毒藥,是她與皇兄花了三年時間研製,即使銀針碰了,亦不會變色。

  「奶娘,現在該滿意了吧?」魏明倫盯著慧益,沉聲問。

  「老身聽說有些毒藥,非銀針所能試探……」

  「夠了吧!」他忍不住一聲怒吼,「天晚了,奶娘請回房歇息。」

  「公子,老身是為了你的安危著想……」

  「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要死要活,不用奶娘再操心!」他喝道。

  「可老身不能不管,就算公子殺了我也是一樣!」慧益態度強硬,與他凝顏對峙。

  「奶娘,你到底想幹什麼?」魏明倫無可奈何,歎息了聲。

  「要想證明這粥裏沒毒,還得勞煩吳姑娘親自品嚐。」她道出答案。

  「什麼?」他一怔。

  「吳姑娘不會做賊心虛,不敢喝吧?」慧益看向她,陰險淺笑。

  讓她喝粥?魏明嫣感到自己的身子頓時一僵。

  不,並非怕死,能與敵人同歸於盡,她死亦無滅,可是京城……京城裏還有她牽掛的人兒,離開了她,他的一生會幸福嗎?

  她踟躕,腳步能明顯感到猶豫。

  「也不知這手藝怎麼樣,是得先自個兒嚐嚐。」

  她端起碗,在諸人還沒回過神來之際,已經一飲而盡。

  菜粥鮮美,絲毫聞不出毒藥的氣味,飲至腹中,形成一股抒慰的暖流──致命的快感。

  「夫人,這下該滿意了吧?」她示意空空碗底,笑道:「折騰了這半晌,您也該累了,請回房休息,公子由我一個人伺候就行了。」

  慧益瞪著她,難以置信她的舉動,一時間啞口無言。

  「都退下吧,我想跟吳姑娘單獨說說話。」魏明倫立在一旁,厲聲道。

  無奈之下,慧益只得率了眾婢女,悻悻然離開。

  一方空間只剩下兩人,魏明嫣與眼前的男子相視對立,借著燈光,她可以看到他模糊的青衫。

  「辛苦你了。」他換了溫柔語氣。

  「公子快趁熱喝粥吧,冷了就沒味了,白費我一番工夫。」她踱到窗前,撥弄那隻關有杜鵑的籠子。

  之前她與燕羽相約,一旦得手,便放飛鳥兒報信,以便他們來營救她,可是此刻……沒有這個必要了吧?

  恐怕魏明倫還沒倒下,她已經氣絕身亡,還用誰來救?

  發出信號,反而會暴露燕羽等人行藏,惹來一場無謂的廝殺,不如就讓她一個人完成使命,救霽朝生靈與水火。

  「果然好滋味!」魏明倫毫不懷疑,將另一碗菜粥飲個幹淨,一邊擦拭唇角,一邊笑道:「沒想到,你這樣好手藝。」

  「食材好,做什麼都不難吃。」她淡淡答道。

  現在,他們可以共赴黃泉了……雖然恨他永遠也不能原諒他,但路途上有個伴,也挺熱鬧。

  她微笑,轉身,用微笑的眼睛面對他的方向。

  「這是什麼鳥兒?」他徐徐踱到她的身旁,「哪兒來的?」

  「我爹托人帶來的,這是我家鄉的鳥兒,名喚杜鵑。」她鎮定回答。

  「哦?杜鵑啼血。」他顯然也聽過那個典故,「似乎叫聲很淒涼。」

  「我倒不覺得,大概因為人世間淒涼的東西太多。」她淺淡一笑,抬頭仰望窗外,「今晚的星星很明亮,是嗎?」

  「你的眼睛恢複了?」魏明倫驚喜地問。

  「沒有。」她淡淡的回答,讓他瞬間浮現失望的神情,「我猜的,一般風兒如此輕盈的夜晚,星星總是很明亮。」

  「的確,你猜對了。」他勉強微笑,俊顏陷入了沉思,似在定度一件很難的大事,然而,這微妙的神情她卻無從察覺。

「公子可聽說過希倫族?」她忽然道。

  「怎麼?」他不由得愣住,「你……知道希倫族?」

  「從前在船上教我唱歌的姐姐,就是希倫人,她說,她的家鄉,每一個人都屬於一座星。星星有各式各樣的形狀,她說,我跟她一樣,是魚兒。」

  他心尖一顫,仿佛有種神秘的預感,她接下來會道出石破天驚的話語。

  「公子,你知道自己屬於哪座星嗎?」她的笑意仍在唇邊,卻失去生動,忽然變得苦澀。

  「聽說……是蠍子。」

  「魚兒遇到蠍子,會是什麼結局?」她的話音在風中漸漸淡去,嘴角有什麼鮮紅的東西流了下來,墜成一縷絲。

  「月女,你怎麼了?」魏明倫大驚失色,上前一把握住她的腕。

  「茹妃跟你……就是我們的結局。」她身子晃了晃,軟軟地倒下,縱然有他的力臂支撐,也止不住下滑的趨勢。

  魏明倫奮力抱住她,然而,他自己也猛地打了個寒顫,踉蹌地摔倒在地,腥紅而粘稠的液體噴出他的喉間。

  「那粥……」他恍然大悟,「有毒?」

  「沒錯。」她淒然地笑,「想不到吧,我會親自送你上路……」

  「為什麼……」他搖頭,「為什麼這樣傻?」

  「傻?」她不解。

  「嫣兒,你大可不必如此……其實,我早就認出你了。」他俯在地上,奮力與她靠近一點,再一點,縮短兩人最後的距離,「也早把我的命交給你了……」

  「騙人!」她感到血流四溢的同時,淚水亦縱橫滿面,「早就認出我,為何還不提高警覺?你以為我會原諒你嗎?假如我回來,只會是一個目的……殺了你!」

  「人的容貌或許會相似,聲音也會相像,可是感覺……感覺是不變的。」他微笑,「嫣兒,你一出現,我就知道是你。月女、月女,明字少了日,嫣字少了焉,合並起來,便是明嫣。我也知道你此行的目的,可我就是……就是……」

  他忽然凝噎,噴出一大口鮮血,鼻腔之中,亦有腥紅湧出。

  「……就是心懷希望。」他拚盡最後一口力氣,氣若遊絲地道:「幻想你終究會原諒我……」

  此時此刻,她再也抑製不住,哭出聲來。全身抽搐的同時,淚水與血水灌溉了她的衣裙,交融著他的,在兩人之間,形成一個猙獰的湖。湖水,滿含悲傷。

  「我們的孩子呢?」她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竟是這個。

  「你以為掉下萬丈深淵,孩子還能活嗎?」她諷笑,在嘲弄中閉上雙眼。

  的確可笑,他還惦記著孩子?他真的愛過她嗎?

  所有的疑問,今生大概都無法解答了,留到來世吧……假如,他們沒有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上蒼垂憐,仍有來世。

  一如三年前,她墜入深淵,本來必死無疑,可上蒼似乎沒有把她折磨夠,仍讓她看到亮光。

  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總之,蘇醒的時候,身子完全不能動彈,要過好久好久,才感到酥麻,恢複觸覺。

  睜開雙眼的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到了另一個世間,因為眼前的一切這樣清晰,絕非瞎子所能看見。

  「你醒了?」一道聲音冷漠地從頰邊傳來,讓她好半晌不能回神。

  慧益?為什麼她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她?

  「公主殿下真是不畏犧牲,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放過我家君王。」慧益忽然歎道:「老身實在佩服。」

  她沒死?這並非幻覺?

  天啊,不讓她死就罷了,還教她落入敵人手中,生不如死……

  「這得感謝邢神醫。」慧益道:「若非他忘了東西,中途返回,你早就沒救了。」

  「……他呢?」用盡全力,終於道出這兩個字。

  「公主是指我家君王?」她澀笑,「不知是希望他死了,還是活著?」

  當然希望他死了,否則她就白白犧牲了……不,不,她內心有個聲音在不斷呐喊著,叫她不要撒謊。

  真的嗎?真希望與他天人永隔?真的憎他入骨?

  昏迷前的眼淚是為誰而流?她忘了嗎?

  「聖上洪福齊天,沒那麼容易死。」慧益見她不語,會錯了意,以勝利者的姿態道:「邢神醫既然能救你,同樣也能救他。」

  聞言,她的心頓時平緩下來,像雪落平原般,無聲而寧靜。

  她弄不清,這算喜,還是悲?

  「我的眼睛……為什麼忽然一切都能看清楚了?」這一刻,她確定並非自己幻覺。

  「我哪知道!」慧益冷冷看了她一眼,語氣中蓄含恨意。

  難道是毒藥產生的反作用?沒葬送她的性命,反而治好她的眼睛?

  魏明嫣只覺得有些不切實際。

  「若非聖上執意要救你,我會命人將你五馬分屍,讓你變成鬼,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慧益忽然凝眸,惡狠狠地道。

  她微笑,因為理解這份憎恨。敵人之間不必虛情假意,本來就應直來直往。

  「門外備有馬車。」出意料,慧益一聲歎息,「聖上求我不要傷害你,求我等你醒來後,便送你走。燕羽在車旁候著呢,我們的人會平安送你們渡江,回霽國去。」

  「送我回霽國?」她不禁愕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見的。

  眼睛治好了,耳朵反而壞了嗎?

  魏明倫會放過她?慧益會放過她?

  死裏逃生之後,一切為什麼通通變得不一樣了?她真的尚在人世嗎?不會是靈魂的幻想吧?

  「來啊,攙公主起身!」慧益不再與她言語,只往門外吩咐道。

  立刻有兩名婢女垂首而入,一左一右,把她扶起來,送至門外的車上。

  燕羽果然在車旁等待,見到她連忙上前叩首,滿臉愧疚,「微臣沒能保護好公主的周全,望恕罪……」

  「將軍……」她拚盡全力,虛弱問道:「這到底……怎麼一回事?他們怎麼肯放了咱們?」

  「詳細情況微臣也不知,那日見公主遲遲不發出信號,便率軍前來營救,正與冉國護衛廝殺之際,忽然魏明倫命慧益出示旨意,請我等在宮外等候,說是公主已經中毒昏迷,只要轉醒,立刻會派人送還。我等將信將疑,暫時休戰,不料他們倒真的守信。」燕羽直搖頭,「奇怪,真是奇怪……」

  「休要再囉嗦。」慧益步下台階,冷冷道:「趁著聖上還沒改變主意,你們快渡江吧。否則,一定讓你們死無葬身之地。」

  魏明嫣抿著唇,半晌,方吩咐,「將軍,咱們起程吧。」

  她本想再問問那個人的情況,可終於選擇沉默,生怕自己多流露一分關切,攪亂此刻已成的平靜。現在,帶著燕羽等人平安離開,是最重要的。

  她躺入車內,閉上雙眼,枕頭重重壓住耳朵,不刻意去聽馬蹄兒的聲音,以免心生離別之情,越加失落。

  車簾垂下的刹那,慧益狠狠注視一眼這漸行漸遠的人馬,才不甘地轉過身去,回到魏明倫的寢宮。

  她緩步繞到屏風之後,之間魏明倫臥在病榻之上,邢神醫正替他把脈。

  「怎麼樣?他們走了嗎?」一見她進來,魏明倫焦急地問。

  「聖上的吩咐,老身能不遵從嗎?」慧益漠然道:「難道老身不怕換去一國之君?」

  「奶娘……」

  「不要再叫我奶娘,聖上如此稱呼,老身受不起。」她顯然一肚子氣,立在一旁,不再作聲。

  魏明倫知道她怒火難抑,也不再與她多說,微笑地轉向邢神醫問道:「這傷布何時能拆?」

  「聖上這是何必呢?」邢神醫忽然歎道:「用一副死囚的眼珠不就好了嗎?」

  「不。」他輕聲回答,「我現在覺得很好。」

  俊顏舒展,卻看不見欣慰的眼神。

  因為,他的雙目被白色布條纏住,再不能重見光明。

  那一晚,當他得知自己中毒後,拚盡最後的氣力,求慧益答應不會傷害嫣兒,否則,他轉醒之後,會立刻自刎。

  他並對邢神醫說,要用他的眼珠換得嫣兒的康複──世上再神奇的草藥也無濟於事,這是唯一讓她重見光明的辦法。

  反正本來就是他害她的,所以也該要由他親自償還。

  於是,有了這今天這一幕,嫣兒恢複了清晰的視覺,被平安地送走……

  他覺得,心境從未像此刻這樣平靜,多年來的憂鬱、忐忑、躁慮,所有的愛恨情仇通通歸零,一如初生般有種單純美好的幸福。

  「聖上,請你三思,畢竟眼睛是一輩子的事……」邢神醫忍不住再度勸道。

  不,他覺得黑暗很適合自己,黑暗在別人看來時沮喪,在他看來,卻是如黑夜般的寧靜。

  他不要任何人的眼珠,他可以就此度過餘生。

  太多的生命在他手中喪失,為了贖罪,他也該有此懲罰。否則,血債會背負至死永遠擺不脫……

  他的手輕輕撫摸繃帶邊緣,忽然,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湧出空洞的眼眶,霎時染紅整條白色的傷布。

  是什麼?他一怔,指尖揉捏,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是淚。

  混合著血的淚,正沿著俊顏低落,滴到衣襟上,散成朵朵桃花。

  他不由得笑了,真正輕鬆的笑。

  沒錯,那個女子說得沒錯,人的七情六欲不該刻意控製,否則便是行屍走肉。

  這一刻,他又有重新變成一個真正有感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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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4:0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回到京城,恍如隔世。

  魏明嫣沒有回宮,反而前往京郊的行宮,之前的三年,她一直住在這裏。

  紗窗內,立著一張小小的床,一個女子站在床側,正俯身盈笑,孩童咿咿呀呀的聲音便隨之傳來。

  那是玄妃,不,應該說,昔日的玄妃,今日的皇後。

  「皇嫂……」魏明嫣喚道。

  「你回來了。」玉玄一笑,「快來看看宏兒,他又長高了。」

  這瞬間,魏明嫣的眼淚就快掉下來了。

  沒錯,宏兒,她的牽掛,在她中毒的刹那,最最想念的人。

  「去了這麼久,不知道他還記得我嗎……」她擔心道。

  「自己的娘親,哪有不認得的?」玉玄莞爾,「宏兒,看看誰來了?」

  小小孩童正專心吃著米糕,或者太過饑餓,完全沒有注意到母親的到來。

  「宏兒……宏兒……」魏明嫣喚著他,拿起撥浪鼓極力吸引他的注意,但他完全沒察覺。

  一陣洩氣,她將玩具扔到一旁。

  「他不認得我了……」怔怔望著兒子的模樣,喃喃出神,「原來,他長得這樣可愛,可惜,直到今天,我才看清他的長相……」

  「這孩子像你。」玉玄道:「兒子像娘,就會顯得特別漂亮。」

  是呵,幸好不像他……否則,又要勾起她一番傷心事。

  「哦哦……」說話間,小小孩童已經吃飽,像是忽然發現魏明嫣似的,臉蛋上綻放笑容,伸開雙臂,朝她撲來。

  魏明嫣吃了一驚,隨後,抱著兒子,眼淚潸然而落。

  「看,他還是認得娘的,對嗎?」玉玄摸著孩童腦袋,逗弄道。

  「他會說話了嗎?」她忽然問。

  玉玄一怔,似乎怕她失望,勸慰她說:「別急啊,宏兒才兩歲多,有人三歲才開口呢。」

  「可正常孩子,兩歲應該可以說話了……」魏明嫣擔憂的蹙起眉,「他是不是落下了什麼疾症?」

  從斷崖上摔下來,還能保住胎兒,真是奇跡。可她一直擔心,那一摔,會不會給胎兒留下什麼毛病。

  「放心吧,聽力沒什麼問題,我用撥浪鼓在宏兒的左邊發出聲音,他會扭過頭來。」玉玄舉證道。

  「會不會是腦子……」

  「你看他這樣機靈,見人就笑,會是傻子嗎?」玉玄又伸手逗了下孩童。

  「他一天不開口說話,我就一天不放心,連句娘都不會叫……」魏明嫣抱起兒子,無奈地歎氣,「宏兒,叫我一聲,叫我一聲……」

  孩童只是憨笑,依舊不開口,揪住母親的衣領玩耍。

  「我的外甥,肯定不會是傻子!」忽然,門外傳來爽朗之聲,一清俊男子步入殿內。

  「皇兄……」魏明嫣上前恭迎,卻被男子一把扶住,不讓她施禮。

  「這是幹什麼?自幼跟我沒大沒小的,出了趟遠門,反倒生分了。」沒錯,來者正是霽皇魏明揚。

  魏明嫣澀笑。或許因為愧疚,才這樣拘禮吧?

  遙想當年皇兄硬要將她嫁給燕羽,現在憶起,確實是為了她好……她卻完全不領情,憎恨兄長,幾乎到了決裂的地步。

  「宏兒將來長大了,一定是個人才,若我無子嗣,一定封他為太子!」魏明揚笑道。

  「皇兄怎麼這樣說話?」魏明嫣不認同地道:「當著皇嫂的面……」

  「呵呵,你不知道,她啊,死也不肯為我生個孩子。」他嗔怪抱怨,「我都做好絕後的打算了。」

  「如今國家有難,我不希望這個時候讓你分了心。」玉玄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表示。

  「你嫂嫂就是這樣,向來不聽我的。」魏明揚向妹子訴苦。

  看著夫妻兩人在眼前調侃鬥嘴,魏明嫣忽然泛起一絲羨慕──這樣的生活,她從來不曾有過。

  「對了,小妹,有件事告訴你,一定會高興。」他忽然道。

  「什麼?」與她有關的事嗎?

  「魏明倫同意與我朝議和了。」

  此言一出,聽者皆怔愣。

  「他同意議和了?」玉玄滿臉不信,「他那樣狡詐之人,不知又在搞什麼花樣!」

  「這一次看來是頗有誠意,提出劃江而治,偃戰息火,為兩地百姓著想。」

  「早不提、晚不提,為什麼偏挑這個時候?」在她行刺之後……魏明嫣呢喃不解。

  「或許,是為了你。」魏明揚轉頭望著她,「知道你還活著,對他來說,震撼頗大。當年若你沒墜下山崖,或者這場戰爭不會持續如此之久。」

  是嗎?真的是為了她嗎?

  她不知道這該歡喜,還是該悲哀……曆經艱難萬險,血流成河,百轉千回,他終於領悟了嗎?這個代價,實在太沉重了……

  「皇兄。」她情不自禁地道:「讓我去吧!」

  「你?」

  「對,讓我代表霽朝前去議和吧。」她下定決心,「我怕他會改變主意。」

  「可你剛剛回來……」玉玄擔憂道:「身上又中了毒……」

  「回京途中,毒就完全解了。」她莞爾,原地輕盈地轉了一圈,以示自己早已無恙,「皇兄,讓我去吧!」

  猶豫了片刻,魏明揚終於點頭,「好,你去,比誰都合適。」

  的確,所謂家事國事天下事,在她與魏明倫而言,似乎一切都可以變成家事,談起來會輕鬆得多。

  議和地點選在洛水之上,兩國交界之地,且四周都是水,誰也無法設下埋伏。

  魏明嫣孤身乘坐一葉扁舟而至,她的身後,有最精準的弓箭手護衛,一如對面那艘船一樣。

  那船,與她的扁舟模樣相似,穿過霧色而來。

  船頭,立著一名黑衣男子,鬥蓬遮覆,臉上戴著一只猙獰的黃金面具。

  那是魏明倫?

  為何他要這副打扮?看上去詭異神秘……

  有好半晌,魏明嫣都懷疑來者是否為替身,直到聽清他的聲音,才敢確定。

  「嫣兒……」他低低地喚她的名,如夜色般溫柔。

  「是我。」她一時不知該怎麼回應。

  「看來,你身子好多了。」他聲音帶著笑意,仿佛十分高興這個發現。

  「你也一樣。」那劇毒終究沒能要他的性命。不過,至少還能保住半壁江山。

  「魏明揚居然派你前來。」他語氣裏有一絲微歎,「我這個弟弟,原來這般狡猾。」

  「別誤會,是我自己要來的,與皇兄無關。」魏明嫣正色道:「你忽然提出議和,是人都會懷疑其中的誠意。皇兄坐鎮京城,可保萬事周全。」

  「看來,你們依然不相信我……」他似在澀笑。

  「你值得相信嗎?」她挑眉反問。

  「的確……」他微微垂首,「我十惡不赦,你們提防點,是對的。」

  「為什麼忽然願意偃戰息火了?」她忍不住問:「我還以為,你要打到江南來呢。難道這連年戰火讓你吃不消了?」

  「我若揮軍南下,你們不一定能抵擋。」魏明倫淡然道:「只不過時至今日,我忽然發現,再打下去沒意思。」

  「沒意思?」她不解。

  「我奪取霽國江山,並非因為利欲薰心,只是出於仇恨。」他再度笑了,「而如今,我胸中所有的積怨已經蕩然無存了,你說,再這樣彼此折磨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他釋懷了?她難以置信。從什麼時候,他居然變得如此平和?

  「嫣兒,不想知道原因嗎?」他靠近一步問:「不想知道為什麼我不恨了?」

  她咬住唇,生怕自己又因為他的答案興起不該有的情緒,並形之於外……

  「因為你。」她越是害怕,他越要言明,「你讓我不再是行屍走肉。」

  真的嗎?這番話,出自肺腑,還是迷惑人心的謊言?

  她望著茫茫江水,有種隔著一層紗分不清的感覺。

  「說得好聽。」她終於開口,依舊冷淡,「若你真的領悟,應該把江山全數交回!」

  「呵,你以為我留戀這個帝位?」魏明倫一陣苦笑,「我得為我的屬下著想,他們之中有多少人曾是霽國官員將領,為了跟隨我,當了叛徒,我怎能把他們送回去?唯有保住這北地江山,讓他們永世平安,我才不算錯得徹底。」

她愕然,但在僵立之中,不得不承認,他說得自有道理。

  那些叛徒如果回到霽朝,就算皇兄不懲罰他們,朝中元老也不會放過。當初他們投奔魏明倫,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子子孫孫掙得一份前程,人性所至,不能責難。

  「嫣兒,你在想什麼?還不相信我嗎?」見她一陣沉默,他急切道。

  「不……」她搖頭,不敢確定,「如果你說的全是真的,那麼兩年前,你就應該收手。」

  「兩年前?」輪到他困惑了。

  「兩年前你就知道當年揭發你和茹妃的,並非我皇兄,可你還是選擇了繼續作亂。我皇兄自幼與你親如手足,你既然沒了恨他的理由,卻依舊毀他江山……除了利欲薰心之外,我實在找不到其他解釋。」

  「不是他?」魏明倫怔住。

  「別再騙我了,燕羽說,若離姑娘曾親自前往十二宮總舵告訴你這件事的!」

  「不。」他一片茫然,「我並未見過若離。」

  「什麼?」她蹙眉,「你當真?」

  「千真萬確……」他忽然想到什麼,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明白了……」

  「你又在耍什麼花招?」魏明嫣警惕。

  「嫣兒,我們改日再會。談議和之事我並非玩笑,只不過,今日暫緩。」他似乎碰到什麼棘手之事,猛地轉身,命人盡快將舟駛回。

  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魏明嫣再度陷入迷惑。

  然而,這一次,她選擇相信了他。她不想再逼自己恨他了,從兩人重逢以來,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彌補她,如果連已經失去的光明他都替她找回來了,她為什麼不原諒他,也原諒自己?就算相信他一回吧,也許是中間哪個環節出了錯,導致他兩年前沒能與若離見面,陰錯陽差,怨恨至今。

  案幾上擺著靈位,一個刻著「茹」字,一個刻著「雪」字,呈放在星空之下,伴有鮮花素果,香燭縈燒。

  慧益立在園中,注視這兩塊她一直隨身攜帶的牌位,默默祭拜。

  這些年來,無論她去到哪裏都會帶著它們,每逢夜晚,讓它們吸斂月光精華。

  不知它們的主人是否已經像希倫的傳說那般化身為天上的星辰,此刻正默默注視世間的一切呢?

  「奶娘……」魏明倫被侍衛攙著,來到她的身後,輕喚一聲。

  「我說過了,聖上不必如此稱呼,我只是這兩個可憐女子的奶娘而已。」慧益冷冷道。

  「奶娘,有一件事,我想問問。」他示意侍衛退到幾丈外,「兩年前,若離可曾回到十二宮總舵?」

  「聖上這是什麼意思?」她假裝不明白。

  「兩年前,奶娘你見過她吧?」魏明倫繼續猜度,「其實,她給我捎來一條重要的消息,可是奶娘卻沒有轉告我。」

  「哦?」慧益諷笑,「聖上以為是什麼?」

  「她是想告訴我,當年告密的,並非魏明揚。」當嫣兒道出那番誤會,他就料到是她所為,除了眼前這被仇恨纏身的婦人,再無第二人了。

  「對,不是他。」慧益終於鬆口,「是燕羽!」

  「奶娘,你……」

  「沒錯,我是故意不告訴你的!我的女兒不能白死!魏明揚得為他父親犯下的過錯,付出千萬倍的代價!」她厲喝道。

  「可他是無辜的……」千萬死於戰火的生靈,更加無辜……

  「我的女兒不無辜嗎?我親手喂養大的兩個女兒都為你死了,你就不能為她們誤會一次,多付出些代價嗎?」她咄咄逼人地質問。

  電光石火間,魏明倫恍然領悟,「奶娘,其實,你真正恨的,是我吧?」

  「呵……」慧益笑出聲來,「你終於懂了?看來不是太笨。」

  「你恨我連累她們,所以故意利用我顛覆霽朝江山,讓我淪為千古罪人……」

  他忽然感到一陣寒意,真正的透心冰涼。

  「我的阿茹,本是霽皇最寵愛的貴妃,若非有人存心勾引,她會送命?」慧益陷入一種狂亂的神誌,「我的雪兒,本來可以長伴我膝下,若非愛上了你,她會自盡?你就是我們母女的克星,我要讓你生不如死,一輩子都痛苦無奈!」

  魏明倫沉默不語。的確,這一切,他脫不了罪責。

  「那一年,我的親生兒子一出生就夭折了。」慧益仰望星空,呢喃道:「我被招入克爾佩林家當奶娘,那是希倫族第一富戶。克爾佩林夫人剛生下一雙孿生姐妹,粉雕玉琢,甚是可愛。」

  「可惜,夫人因為生產體形改變,很快就失了寵,老爺另娶了悍妻,氣死了夫人。臨終前,夫人害怕新夫人會對她的一雙女兒不利,便把她們交托給我,讓我前來投奔她霽國的表兄,簡毓柱。」

  「什麼?」這一段故事,魏明倫從未聽說過,不由得詫異不已。

  慧益臉上掛著諷笑,繼續道:「簡毓柱收留了我們,把我們安置在別業裏,我以為他是天大的好人,沒想到他居然另有打算。阿茹長到十八歲,美貌無比,他便利用職權送她入宮討霽皇歡心,博得他的錦繡前程。」

  「所以簡侍郎亦在你的報複之列?」他終於懂了,完全弄明白了……

  「沒錯,事發之後,我頭一個栽髒的就是他,讓你以為是他出賣了你們,畢竟茹妃與你的事,朝廷上下他是唯一知情的人。你果然慫恿霽皇流放他到邊疆,而我就守在途中,一刀刺死了他!」

  「我當時的確覺得奇怪,按理說,簡毓柱不會那樣傻,明明阿茹是他推薦入宮的人,他不該……」

  「可惜被你發現了破綻,改懷疑到魏明揚頭上,還把簡毓柱的女兒若離接來撫養,彌補過錯。」

  「奶娘,原來這麼多年來,當我身陷仇怨,做出過激之事時,你從旁心平氣和地勸說,都是假的?」

  「呵,我知道越勸,你越執著。」慧益似乎看透他的心。

  他該怪誰呢?要怪就怪自己衝動執迷,怪自己陰鬱的天性,否則,絕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恨你們這些負心的男人,就好像當年的克爾佩林老爺,有了新歡就忘了舊愛!」慧益厲聲道:「你敢說你沒愛上魏明嫣?阿茹才死了多久,你就愛上了她!嘴巴上喊著報仇,所做的每一件事卻都是在討她歡心,我不會讓你好過的,我要你一輩子生不如死,活在痛苦中!」

  「我可以生不如死,一世痛苦。」魏明倫忽然變得很平靜,用最和緩的語氣說道:「可是現在,我要結束這場戰爭。」

  「你敢!」她瞪著他。

  「為什麼不呢?」他清淺一笑,「這本來就是個錯誤。」

  他淡淡轉過身去,手一伸,侍衛立刻上前,引他離去,不再與這個瘋狂的婦人糾纏。

  「魏明倫,你試試看!我要你後悔一輩子!」慧益歇斯底裏地吼道。

  她的手上,還有最後一張牌,她知道,現在該是打出來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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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8-10 0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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