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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心寵 -【纖足夫人】《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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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寵 - 纖足夫人

「老身送過這麼多次親,還是頭一回瞧見這麼漂亮的金蓮呢!」
喜婆發自內心的讚嘆,卻說得她又甜又酸、一顆心隱隱發疼。
若不是這雙纖足,她不會與他在山間相遇,共度甜蜜無憂的時光;
卻也因為這雙纖足,讓她被富賈欽點、兄嫂賤賣,
陰錯陽差地成了他八歲小弟的童養媳婦兒……
過去朝思暮想的他,如今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她不怪他萬般冷淡與不諒解,是她沒依約等他,是她先負了他,
但她不會忘,他曾如何不顧自身安危,救她於危難之中;
他還親手為她製了蝴蝶紙鳶,約好要同她一起雙宿雙飛……
他的癡情她無力回應,就讓她感情守寡直至老死,以償情債吧!
不料,看似平靜、實則暗潮洶湧的喬府,竟由不得她平靜終老,
一場當家夫人之爭,意外讓他們倆有了交集,可他擺明恨她入骨,
卻又為何處處助她,不忍她受一絲委屈?這讓她不禁奢想──
若她能依他所願奪得大權,他能否盡釋前嫌,與她再續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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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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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尹素問從沒見過這樣的鞋,淺紫的底兒,繡滿深紫的喜字圖樣,鞋邊上一串銀白小墜子,遠看似鈴鐺,湊近仔細一瞧,卻是精緻的小花生,穿在足上,叮叮作響,怪趣至極。

  「新娘子穿這個真好看,」喜婆笑道,「老身送過這麼多次親,還是頭一回瞧見這麼漂亮的金蓮呢。」

  金蓮?呵,三寸金蓮,是指她的腳吧。

  「不是我自誇,」尹素問的嫂子說:「我這妹子模樣雖然不算太俊俏,一雙金蓮卻是一等一的美,別的閨女為了纏足,疼得死去活來,哪像我妹子,天生足小骨軟,沒怎麼費勁就成這模樣了。」

  「哎呀,姑娘好福氣呢!?」喜婆連聲稱讚,「俗話說,裹小腳,嫁狀元,山珍海味享不盡。」

  時值明朝崇禎皇帝年間,纏足之風自南唐以來漸行日盛,幾乎到了病態的地步。誰家的女孩兒不纏足,便休想嫁得好人家。而男人娶妻,亦有「看腳不看貌」之說,恁你是絕代美人,若踩著一雙天足,只有當老姑娘的命。

  「喜鞋不應該是大紅的嗎?」尹素問終於低聲問,「怎麼又白又紫的?」

  「哎喲,姑娘,你這話可就說對了!?」喜婆答復,「就是白紫,諧音『百子』,祝姑娘日後兒孫滿堂啊。」

  原來如此,怪不得還綴上銀制的「花生」,亦是希望早生貴子的意思吧?

  「這鞋是夫家送來的。」嫂子忙在一旁解釋,「特意找京城裏最有福氣的繡娘,一針一線縫的,上面的銀墜子也是喬家旗下金鋪連月打的,據說打了一百顆,才挑中這其中最飽滿的二十顆,取圓滿吉祥之意。」

  「怪不得,這工藝,真不得了!?」喜婆嘖嘖讚賞,「坊間都在議論,說不知哪家閨女這麼好福氣,能嫁給喬家五少爺,原來就是你們家姑娘啊。」

  「傻人有傻福罷了,」嫂子推了推尹素問,「就算這樣,她還不願意呢。」

  「啥?」喜婆瞪大眼睛,「那喬家可是天下有名的富商,多少人家燒香祈福都攀不上關係呢,姑娘你居然不願意?」

  「嫌丈夫比自己年紀小唄!」嫂子歎道。

  「年紀小才好呢!」喜婆勸說著,「自古嫦娥愛少年,難道姑娘要嫁給老頭子才滿意?」

  少年?她那未來的丈夫……只有八歲,說孩童還差不多。等他長大了,她都快成老太婆了。

  尹素問澀笑著,不願意多加解釋,反正在外人眼裏,只覺得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吃了龍肉還嫌塞牙。

  若非哥哥欠下那一大筆債,她何必賣身?喬家就算富甲天下,又與她何干?她只希望能與年紀相仿的男子,琴瑟和鳴,長相廝守,哪怕羹湯素手,荊釵布裙……

  「新娘子該上花轎了。」嫂子彷佛看穿她的心思,在她耳邊低聲吩咐,「出了這道門,你就是喬家的人了,以後別胡思亂想!你那窮小子也不會再回來了。」

  呵,她並沒有想他,都這個時候了,整個人已經麻木,刻意遺忘。

  否則,腦中一旦浮現那個身影,心裏便會陣陣抽疼,直至痙攣,難以自抑……
  
  喬子業推開房門,看到久違的她,頭戴紅蓋頭,端坐床前。

  曾經,他不只一次幻想過這樣的情景,她穿著鳳冠霞帔坐在床前,紅燭搖曳中等待他到來,微風在簾幔間遊走,帶來晚景的花香……

  今夜,夢境化為真實,然而卻像一個極大的諷刺——她不是他的新娘。

  他澀笑著,強抑起伏的情緒,踱至她面前。紅彤的蓋頭依然遮住她的臉龐,仍舊蒙在鼓裏的她,若看到他的臉,會是怎樣的反應?

  會震驚、會悔恨嗎?他真的很想知道。

  輕輕一掀,紅蓋頭翩然落地,尹素問在抬眸間,果然流露出他意料中的神情。

  「你是……山藥?」她禁不住驚呼他的昵稱,圓瞪的雙目裏充滿不可思議。

  「沒想到是我吧。」喬子業冷笑道,踱至桌旁,逕自斟了一杯酒獨飲。

  「你……怎麼會在這兒?」方才那一瞬間,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或許,她早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作了一個夢,只是不自知。尹素問掐著自己的掌心,感到微微疼痛。

  「別掐了!?」他嘲諷地看著她,「我一個大活人站在你面前,還像假的?」

  「可是……可是……」她一時間不知所措,連舌頭都在打結。

  「可是你的丈夫到哪里去了,對吧?」喬子業盯著她,「真對不住,我那弟弟拜完堂後就犯睏了,這會兒奶娘領著他去睡了。」

  弟弟?他在說什麼?

  「你的丈夫喬子萌,在喬家兄弟中排行第五,而我,是他們的大哥。」他挑眉輕笑,說出事情真相,存心看她出醜的表情。

  「大……哥?」尹素問猛地站起,頓時僵了。

  「你從沒問過我的真名,我也從沒告訴過你……」他的眉心緊攏,嘴角的冷笑仍揮之不去,「我,就是喬家長子,喬子業。」

  假如,不是親耳聽到這話,假如,不是站在這裏,她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當年在山中遇到的那個落魄少年,竟會是富甲天下的喬家大公子……

  尹素問不由得臉色蒼白,唇間囁嚅不知該說什麼。

  為何他要隱瞞自己的身份?故意試探她嗎?或者從一開始,就不相信她?

  沒錯,對他而言,她只是平凡百姓家的女孩子,不知是否貪慕虛榮,他的確應該提防……

  「你不是說過要等我的嗎?」喬子業忽然攥住她的纖腕,狠狠質問,「怎麼我才離京兩個多月,就變卦了?瞧瞧你替自己挑的好丈夫,若是人中龍鳳也就罷了,偏偏只是個多病的八歲孩童!」

  他揮臂一推,極大的力道讓她不由得一個踉蹌,倒在床榻間,疼痛催使豆大的淚珠兒順著雙頰流下,說不清是悔恨還是委屈……

  「這雙鞋,穿在你的腳上真美!?」他俯視的眼神忽然凝滯,哽咽道:「這原本是我特意打造,送給未來妻子的禮物……」

  什麼?他?尹素問再度愕然。

  「這上邊的銀墜子,都是我一粒一粒,親手打的。」他彎下腰來,輕撫她的鞋面,「打了一百顆,才挑出這其中最飽滿的,綴在鞋口,每走一步便會發出清亮的聲音,向世人宣佈,你已成為喬家的新娘。」

  呵,說得沒錯,如今,她的確是喬家的新娘,風光大嫁卻無喜悅,華蓋之下,暗藏無可奈何。

  「聽說五弟要成親,新娘子有一雙舉世無雙的美足,我還好奇對方到底是哪家的姑娘,」他的眼中似有淚光閃爍,聲音越發沙啞,「既然我娶不到中意的女子,不如就把這雙鞋轉送給五弟,祝他有一段百年好合的姻緣。」

  他故意的吧?早知她毀約別嫁,故意送來這雙鞋,想看她難堪,看她悔恨,看她流淚的模樣……

  「弟妹今年有多大?」喬子業收斂傷感,諷意加深,「十七?十八?比我那五弟總要大個十歲八歲吧?等他長大成人,弟妹早就紅顏已褪。或許他會敬你重你,但又怎會愛你?」

  沒錯,誰會愛一個老太婆?她答應喬家親事的那一刹那,就早已預見未來。

  「弟妹不覺得遺憾嗎?雖然嫁入朱門,但恐怕一輩子都得守活寡,弟妹真的甘願就此一生?」

  呵,誰會甘願?但,這就是她的報應吧?是她貪財、毀約、對感情不專的報應……既然已經跨出了這一步,她就得認栽。

  「原來,你可以成為喬家大少奶奶的,」喬子業憎恨的目光不肯放過她發白的臉龐,「做喬家的當家妻子,與丈夫年貌相當,恩愛白頭。不必像別的女子,為錢財家計發愁,更不必害怕丈夫會納妾移情,因為他自從遇到你的那一天開始,就再沒正眼瞧過別的女人,發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在表白自己的心境嗎?沒錯,這一番話,的確讓她動容。

  因為一念之差,她錯過了此生最值得珍視的人,相思無用,後悔晚矣。她以為自己可以堅強,遺忘過去,沒料到這一刻仍然支撐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她不斷抽泣,整個身子似在抽搐,險些窒息。但情緒迸發之際,她難以掩飾,只能任由洪水決堤。

  「素問……」喬子業聲調忽然變得柔和,捧起她的臉龐,「告訴我,告訴我,你後悔了,對嗎?對嗎?」

  她的眼淚像滾燙的熔金,熔穿他冷漠的心防,原本只想報復的他,動了惻隱之心——假如,假如這個時候她能承認過錯,他願意帶她遠走高飛。

  喬家的一切,他可以拋下,重新變回那個一無所有的自己,哪怕眼前的地位是他歷經千辛換得……

  尹素問聞言,掙脫他的大掌,逕自俯下身子,將頭埋在床榻間,淚水滲透冰涼的絲綢,不得不承認,聽到這話,她有片刻遲疑。

  倘若承認後悔,他們還有可能再續前緣嗎?別說她嫁給喬子萌有迫不得已的理由,就算沒有,她的背叛也不會使兩人的感情再像從前了吧?

  白璧碎裂,難以復原。

  「喬子業,」她終於強抑淚水,挺直身子,雙眸正視他,第一次,喚出他的名字,「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什麼?」他一怔,所有的期待瞬間凝結。

  「我從沒說過要嫁給你,」她聽到自己狠絕的回答,「或許你誤會了……」

  「誤會?」他緊捧她的雙頰,用盡所有的氣力,她一張臉血凝絳紫,感到自己快要喘不過氣來,「如果是這樣,你當初為何說要等我?」

  「我只是說等你回京……繼續當朋友。」她用了最隱晦無害的詞來形容他們之間的交往,「朋友」,可以很親密,也可以很疏遠。

  「你再說一遍——」他難以置信地凝視她,「難道……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他以為依當初兩人的默契即使不必言明,亦能瞭解彼此的心意。他以為,離京經商之前那一番表白,愛戀已表露無遺,沒想到,倒成了她狡辯的藉口。

  聽著他不知是威脅還是哀求的語句,她把心一橫,道出連自己都感到錯愕的回答,「對,從來沒有。」

  這一刻,他的臉龐離她很近很近,但感覺卻如咫尺天涯,如此親近卻又陌生。

  她知道,自己的簡單回答,像一把利劍,斬斷了兩人所有的憧憬,只剩怨念。

  「五少奶奶,小的叫小盈,是府裏派給您的貼身丫鬟。」一張漂亮的面孔笑意盈盈,人如其名。

  尹素問看著鏡中的自己,蠟黃的臉色完全不似新娘子,昨夜,喬子業憤然離開後,她就沒有片刻入眠。

  所有的相識、相遇、誤會、憎恨,萬般坎坷轉折,盡在心底激蕩,讓她難以安睡。

  「五少奶奶真漂亮,」小盈沒看她的臉,卻一直盯著她的腳,「我打小在喬府長大,太太、姨太太,幾位少奶奶都伺候過,還沒見過誰的金蓮能與您媲美呢。」

  「別這麼說,」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幼家貧,纏足的方法也是胡來的,哪里稱得上好看,沒纏壞就算萬幸了。」

  「五少奶奶別謙虛了,若您的金蓮不美,也不會讓老爺相中,把您嫁給五少爺了。」小盈道出原委。

  「什麼?」素問一怔。

  「五少奶奶大概不知道吧,咱們家老爺替少爺們挑媳婦,家境容貌一概不論,只求這腳長得頂尖的美。聽說那天您替王家繡坊送來針線活計,站在庭院裏,一眼便被老爺瞧上了。」

  還有這種事?她是來過一趟喬家,幫王媽媽跑腿送幾幅錦繡,還記得當時一群男人從東門進來,她便低頭立在花蔭下,等他們過去……沒想到,那一幕竟成了與喬家緣份的開始。

  「老爺近日身子欠安,聽大夫說,熬不過幾天了,」小盈悄悄道,「他就指望臨走前,能把您娶進門。原本是想說給大少爺,可大少爺一口拒絕,言明早有意中人了。

老爺無奈,只得把您嫁給五少爺……唉,咱們五少爺可愛歸可愛,年紀是小了些。」

  尹素問聞言滿臉驚詫,隨後掛起一抹苦澀的笑。

  這算陰差陽錯嗎?倘若喬子業早知是她,會一口拒絕嗎?

  「老爺為何非娶我進門?」她越發想不明白,「按說,子萌年紀還小,等他大些再娶親也不遲。」

  「老爺說,像您這樣的美足千古難遇,若不娶進咱們喬家,定會被別人搶去了。正好又遇上老爺身體不適,更想藉五少爺的親事衝衝喜,才匆匆忙忙把您娶進來。」

  聽到這,她多少有些明白了,這位喬家老爺就是人們傳說中的「戀足癖」吧?別人收集古玩奇珍,他收集的,是天下美足。為此,不惜血本,不吝代價。

  「這麼說,我那幾位嫂嫂,也是老爺訂下的?」尹素問忍不住問。

  關於喬家的種種奇異行徑,對她而言,新鮮又可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應付將來的一切,適應這大宅門裏的生活。

  「對啊,」小盈回答,「咱們二少奶奶,是劉尚書之女,自幼溫柔嫺靜,別人都說三寸金蓮,可咱二少奶奶,卻只有兩寸,像桔子瓣大小,堪稱千古之奇。」

  天啊,桔子瓣……那多稀奇!尹素問聽得瞠目結舌。

  「三少奶奶,是富賈董家之女,天性潑辣好動,像個男孩子性格。不過,一雙美足卻挑不出半點毛病,不腫不窄不歪不斜,不大不小正好三寸,是把『活足尺』。每年這京城裏的閨女纏足,都求上門來,借三少奶奶的鞋樣,以此為模版。」

  「兩位嫂嫂的家境,非富即貴,怎是我這等平民可比……」尹素問不由得自慚形穢。

  「五少奶奶您別這樣想,咱們四少奶奶家境還不如您呢,可是在這府裏照樣得寵,上上下下沒人敢得罪她。」小盈笑道。

  「四嫂家裏是做什麼的?」

  「梨園行的。」

  戲子嗎?她再度吃了個大驚。

  「少奶奶您是否聽說過一出名劇,叫『追魚』?」

  「看過,那是京城名伶第一春的拿手好戲,我曾有幸看過一次,整出劇唱練坐打一樣不少,第一春踏著一雙纖足翻滾跳躍,讓人驚歎。」尹素問回答。

  「沒錯,那第一春,就是咱們四少奶奶。」

  「原來是她……」尹素問愣住,「難怪這些年都不見她登臺了,坊間還諸多猜測,不知她到哪兒去了呢。」

  「所以啊,一個戲子進了咱們家門,憑著一雙美足都能得到上下一致尊重,何況五少奶奶您呢。」小盈莞爾。

  這樣的安慰能讓她心裏舒坦些嗎?不知為何,她總有一種預感,喬家表面一團和諧的氣氛底下,暗藏洶湧,她得處處小心、事事提防,才能平安度日。

  思忖中,忽然傳來鐺鐺作響之聲,像是鐵塊激烈的碰撞,從遙遠的北院傳來,詭異又淒厲的。

  「不好,老爺他……沒了。」小盈聞聲霎時愣住,淚水漣漣而落。

  原來,這是哀鐘嗎?

  新婚的第二日,便碰到如此大喪之事,她在喬家的日子,註定有一個艱難的開端。

  娶她當喬家的兒媳,本是打算沖喜,誰知,進門的第二天喬老爺便去世了,在眾人的眼中,她該成災星了吧?

  此刻,穿著一身縞素,坐在一群媳婦中間,尹素問微微低著頭,不知因為愧疚還是自卑。

  她只覺得,四周的氣氛有些奇怪,按說,今日正是忙於操辦喪事的關口,但喬家的媳婦們卻並不著急,只是氣定神閑地聚在一起,彷佛要討論一件比公公去世更重要的大事。

  從她左邊數起,依次排開,分別是二少奶奶劉佩蘭,三少奶奶董家瑩,四少奶奶第一春,皆清一色白孝打扮,不過,從那衣著細節卻可見各人品格家勢不相同。

  「大少爺來了。」忽然丫鬟自屋外高聲道,眾媳婦一同起身,看著喬子業掀開簾子緩步邁進來。

  「幾位弟妹,不知特意喚我來,所為何事?」他淡淡的目光掠過屋內,彷佛在尹素問臉上略有停留,但很快便移開,像水滴滑過光潔的大石。

  雖然知道,在這府裏難免會時常與他碰面,也做足了心理準備,但她此刻卻仍止不住心顫,雙頰倏地漲紅。

  「今兒個聚在這裏,是我的主意,」三少奶奶董家瑩開口說,「二嫂、四弟妹和五弟妹都是我拉來的。不過我想,就算不是我領頭,她們遲早也會跟你挑明。」

  到底怎麼了?尹素問糊裡糊塗的,感到自己捲入一場事不關己的糾紛。

  「三弟妹指的是選內當家一事吧?」喬子業微微一笑,聰明絕頂,一猜即中。

  「沒錯,」董家瑩點頭,「俗話說,男主外,女主內。這內當家的位置,本該是大嫂的。可惜大哥你尚未成婚,所以位置就該往下挪了。」

  「三弟妹,爹爹頭七未過,屍骨未寒,娘親也還在堂,你現在提這個,是否不妥?」喬子業劍眉一挑。

  「就因為頭七未過,府裏無人管治,迎賓送客、差遣下人,皆不得章法,我這才著急啊!」她理直氣壯地道,「娘親因為爹爹病故,傷心不已,已經臥床不起,府裏本應由她主事,這一來,倒不知該如何了。」

  「三嫂說得沒錯,」四少奶奶第一春附和開口,「我也認為,是該找個人出來暫時挑起這內當家的擔子,好歹應了這個急。等頭七過了,爹爹入土為安,若要換人,再從長計議。」

  「二弟妹,你也這麼認為嗎?」喬子業轉向一直緘默的劉佩蘭。

  「雖然有些對娘親不敬,但畢竟是為了應急。」她頷首。

  尹素問終於明白了。弄了半天,是在爭內當家之位啊看來這喬府表面一團和氣,實則勾心鬥角,幾個少奶奶都不是省油的燈,而且面善心狠,公公才死,就想奪婆婆的地位。

  「原來,幾位弟妹是商量過了,」喬子業冷笑,「好吧,我若執意反對,豈不成耽誤亡父喪禮的罪人了?幾位弟妹倒是說說,這內當家的人選,該挑誰?」

  「按理,二嫂在我前頭,應該是她來當家。」董家瑩連忙道,「不過,二嫂向來文弱,又是大家閨秀,這等管事的活,又累又得罪人,恐怕會難為了她。四弟妹嘛,自幼在梨園行長大,豆字不識,帳目不懂,恐怕也不適合……」

  「三嫂,你索性說自己最合適不就得了?」第一春嘲諷回去。

  「不是我毛遂自薦,我嘛,也算是商賈之女,娘家雖然比不得這裏,但算帳管事也學過一些,大概可以應急。」她自信地說。

  「三弟妹是有些能耐,」劉佩蘭語氣雖然溫婉,卻句句似針紮,「不過親家這些年來,與咱們的鋪號處處爭搶生意,只怕三弟妹當了家,這府裏會多了什麼,或者少了什麼。」

  「二嫂,你這話是什麼意思?」董家瑩勃然大怒,突地站起,「怕我偷東西去貼補娘家嗎?我娘家就算再窮,好歹也是替宮裏置辦奇貨的,哪里缺這點東西」

  「話不能這麼說,前兒一盆玉珊瑚不就莫名其妙地沒了?」第一春緊隨著道。

  「你什麼意思?什麼意思」董家瑩二話不說立即撲過去,幾乎要跟她扭打起來。

  眼見這屋裏亂烘烘的,尹素問的心思卻忽然飄到很遠的地方,彷佛這一切與她沒什麼關係,她不過一縷遊魂,偶然路過這裏,看到了可笑的一幕。

  她的思緒好似可以隨時離開,回到從前,不知為何,又想到那個暮靄沉沉的傍晚,與喬子業的第一次相識。

  那時的他,與此刻截然不同,完全不似這等貴公子的打扮,也沒有這樣陰冷的眼神,他只是一個普通和藹的少年。

  本來陰霾的傍晚,卻因為他的笑容變得明亮,彷佛有陽光刺破烏雲直照下來,讓她永久難忘。

  她和他的故事裏,到底哪兒出了錯?或者,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坎坷?為何,會走到這副境地……

  「都別爭了!?」這時,她聽見喬子業喝斥,「幾位弟妹,打打鬧鬧的,成何體統?讓下人看笑話!」

  「大哥,一切由你作主。」董家瑩撫了撫淩亂的頭髮,沒好氣地道:「你說,事到如今,該怎麼辦吧?」

  「以我看,由誰當家,都欠妥當。」他意味深長地答,「不如,幾位弟妹暫時共同管理內務如何?待治喪暫告段落,一切平靜了,再從中挑個最能幹的當家。」

  「這個主意不錯。」劉佩蘭心平氣和地贊成,「看來,目前也只能如此了。」

  董家瑩與第一春皆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我看這樣吧,」她繼續道:「三弟妹負責管理家中諸物發放,四弟妹負責接待各方弔唁來客,我嘛,就來派遣下人好了。」

  「如此各司其職,倒是不錯。」喬子業嘴角忽然挑起了一抹詭譎的淺笑,「不過,諸位似乎忘了一個人。」

  三位少奶奶皆一怔,不解地看著他。

  「五弟妹難道不必參與嗎?」他的目光終於停在尹素問臉上,「都是喬家的媳婦,哪能關鍵時刻袖手旁觀?」

  他……在跟她說話嗎?

  為什麼?她感到這並非一個友善的提問,而是故意的設計陷害,分明不想讓她安身,要將她拖入萬丈深淵,燃起無煙戰火。

  果然,她感到幾個女人的目光,似冷箭一般射向她,避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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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三房一定恨死咱們了,」小盈接過庫房的鑰匙,有幾分得意,又故作感慨,「就連伺候三少奶奶的丫鬟,今天都不跟我說話了。」

  「丫鬟?」尹素問一怔,「這關丫鬟什麼事?」

  「少奶奶不明白嗎?這家,遲早是要分的,到時候三房那邊的人,等於就跟咱們是兩家人了!三房若不得志,她們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我不過是暫時代管庫房而已,」尹素問只覺得小盈的形容誇張,「三嫂管著帳呢,怎麼算『不得志』呢?」

  「這帳本和庫房,原本是連在一塊兒的,若沒有我們,三少奶奶可以完全只手遮天,為所欲為。現下要取什麼東西,還得經過咱們的眼皮底下,還不算削了她的權?」小盈笑道。

  「三嫂家那麼有錢,我覺得不至於像二嫂說的那樣……」尹素問沉吟。

  「董家這些年不如從前了,生意被咱們搶了許多,三少奶奶雖然不必用東西貼補娘家,卻可以是別的。」

  「別的?」

  「對啊,比如上次宮裏差咱們做的玉珊瑚擺件,結果被董家搶先把圖樣呈了上去,好端端的美差事就歸他們了。那樣品擺在庫房裏,也只有三少奶奶經手過,後來不翼而飛,怨不得別人懷疑她。」

  原來如此,呵,她真的見識太少,以為偷竊只是偷東西而已,誰知道,卻可以如此巧妙。

  「其實我並不想幹這份差事!?」尹素問輕歎了句,「得罪人不說,自個兒也操心。我倒願意落得清閒。」

  眼見那天三房少奶奶明爭暗鬥,水火不容,她就知道這個所謂的「內當家」寶座比皇位還難纏。嫁進喬府,不過是為了替哥嫂還債,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如今,過上這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她已經很滿足了……

  偏偏喬子業,不讓她安生!

  「少奶奶,話不能這樣說。」小盈一臉神秘道:「五少爺年紀還小,若等他尚未成年便已分家,咱們的那份肯定最少。你不為他,也該為自己日後多加打算,攢點私房錢為好。」

  「這話一點也沒錯!?」

  忽然,有人推開庫房沉重的大門,幽暗的空間驟然投入一縷亮光。

  尹素問愕然轉身,卻見熟悉的修長身影立在門檻處,俊顏背著光,表情不明,似乎又在諷笑。

  這幾日,他總是陰魂不散地跟著她,在她與人說話、獨自發呆的時候,冷不防出現在她面前,嚇了她好大一跳。

  他故意的吧?故意讓她一次又一次痛苦。

  真的很後悔嫁入喬家,不僅要嘗盡內疚與悔恨,還要每天面對難堪,恐怕這輩子也無法再像從前那般逍遙……

  「大少爺!」小盈連忙迎上前去,垂眸而拜,呼吸變得急促,像很怕他似的。

  據她這幾日觀察,這府裏的人,沒有不怕他的。

  「給弔唁賓客的回禮都準備好了嗎?」喬子業踱到她倆面前,目光冷冷地問。

  「回爺的話,已經備好了。」小盈急忙代答。

  「在哪兒呢?」

  「早上小廝們抬進來,少奶奶怕弄壞了,擱在閣樓上呢。」她指了指上邊。

  「都是些什麼?」

  「給男賓的,是虎眼石腰佩。給女賓的,是紅瑪瑙手串。兩者皆為辟邪趨吉之物。」

  「拿兩樣下來讓我瞧瞧成色。」喬子業命令的口吻。

  「是,奴婢這就去……」

  小盈的話尚未說完,便聽大少爺決然道:「不,讓少奶奶親自去。」

  什麼?她?尹素問難以置信地抬眸。

  呵,沒錯,折磨她的時間又到了,這一回,別出心裁,把她當丫鬟使喚。在這府裏,在他面前,她完全沒尊嚴、沒地位,動不動就被給臉色、發號令。

  「這……」小盈錯愕,「本是奴婢該幹的活……況且,少奶奶她腳小,行動不便,這閣樓又這麼高……」

  「我看你們少奶奶健步如飛,爬個閣樓小意思,」喬子業刁難著,「聽說尹家一向貧賤,少奶奶從前還上山拾過柴?」

  他覺得這樣很好玩嗎?奚落她的家境,揭露她的過去,一切,只是為了讓她心裏更難受……

  「小盈,你一邊站著吧,別多話。」她低啞地開口,「我親自去取便是。」

  對,不過爬個閣樓而已,的確小意思,只要他能饒了她,就算讓她翻山越嶺,廢掉雙足,她也甘願……

  心下如此想著,提起裙子,搖晃而上,厚實的木梯在腳下發出嘎吱的聲響,聽起來非常驚險。

  太膽小了吧?為何胸中一陣狂跳不止?難道還真怕登高不成?

  喬家的木梯皆用上等沉木打造,應該不會有損壞的危險,她這是在怕什麼?

  難道,並非害怕,只是乍然見到他,心神不定而已……

  思忖中,忽然腳下一空,仿佛忽然踏進了坑洞,失去平衡,她「啊」的一聲大叫,身子驟然從高空墜落,像折翼的鳥兒。

  說時遲,那時快,喬子業一個箭步上前,不偏不倚,將她穩穩接住,待她回過神來,整個人已在他結實的臂彎裏。

  「素問,」這一刻,他似乎忘了奚落,眼裏滿是關懷與焦急,「你沒事吧?」

  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木梯斷了?是他救了她嗎?

  怔愣過後,她才發覺疼,低頭一看,卻見腳踝頓時紅腫了一大塊,應該就是方才扭到的。

  還以為,他早就恨死她了,巴不得她摔得粉身碎骨,但到關鍵時刻,他的眸中仍有不舍……

  原來,牽絆兩人的紅線,依舊沒斷。

  「這梯子怎麼回事?」喬子業低吼,仿佛比他自己摔傷還動怒。

  「回爺的話……」小盈戰戰兢兢上前,「奴婢也覺得奇怪,表面上看,的確好端端的……」

  「我記得上個月這庫房才整修過,怎麼會出意外?」他蹙緊眉問。

  「爺,這木梯……」小盈湊近仔細一看,大驚失色,「像是……被人故意割斷的。」

  「什麼人這麼大膽!」他一怔,眼裏霎時噴火,「這到底是要害誰?」

  「府裏都知道今天咱們少奶奶會來這兒清點東西,」她小心翼翼地答道,「大概,是恨咱們的人吧……」

  這話意有所指,再明顯不過。

  喬子業臉上的表情仿佛掙扎了很久,才勉強控制住,恢復鎮定自若。

  「你去把李太醫請來,」他吩咐道:「悄悄去,別驚動旁人,也別用府裏的馬車,銀子從我這兒支。」

  「奴婢明白。」小盈點頭,仿佛早已訓練有素,無需多言便深解其意,轉身匆匆推門而出。

  尹素問迷惑地看著眼前一切,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為什麼梯子會斷?為什麼有人故意作祟?為什麼她的腳傷要瞞著別人?

  她真的太無知了,連個丫環也比不過。

  「摔疼了嗎?」喬子業蹲下來,自然而然握住她的腳踝,輕揉起來。

  這一刻,她仿佛產生了幻覺,似乎一切怨恨與誤會都不曾發生,一如當初,他們初遇時的情景……

  她記得,那一年她只有十六歲,嫂嫂讓她到山中拾些乾柴添補家用,她獨自前往,一直忙到日暮,山路曲折,不慎扭到了足踝。

  她坐在一塊岩石邊,久久站不起身子,眼見太陽漸漸沉下去,四周迷霧擴散,朦朧中,她看到一隻野狗的影子。

  哪兒來的狗呢?

  她怔了一怔,才猛然醒悟。不是狗,是狼!那雙隨著日落越發炯亮的眼睛,讓她心底微顫,彌漫無比恐懼。

  如果換了平常,她可以轉身逃走,然而,此刻動彈不得,再這樣下去,豈不就淪為野獸的晚餐?

  野狼緩緩向她靠近,迷霧中,她發現不只一匹的影子,至少四五成群,發出淒冷鳴叫,而且身形瘦削,顯然已餓了多日。

  當時,她幾乎能想像身體被它們吞噬只剩骸骨的恐怖情景……然而,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一團火球從天而降。

  暮色之中,明亮的火球就像一道流星,在她面前綻開炫目的花朵,饑餓的野狼頓時嚇得四處潰逃,一瞬間便不見蹤影。

  她不知道這火球是從哪里來的?難道,是上蒼派來的使者,救她於危難之中?

  很快,她便明白了。因為,這個時候,她看到了他,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她從來不知道他的真名實姓,只知道他是自己那天起便認識的朋友,一向穿著粗布短衫、有著明亮笑容的少年。

  曾經,她以為他只是附近的獵戶。

  「你沒事吧?」這是他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仿佛曙光,把方才所有的恐懼都驅散。

  「我的腳扭了。」不知為何,初遇的一刹那便有信任感,她可以毫無防備道出自己的困頓,不必擔心他居心叵測。

  「我瞧瞧。」他大步上前,沒有拘禮,讓她覺得這是一個率真的少年,不帶一絲她討厭的刻板。

  她也很大方地伸出腳去,讓他診斷。一個人在幾乎喪命之後,心情會忽然變得坦蕩,仿佛什麼都不怕了,也忘了女孩家該有的矜持。

  不過,當他的大掌握住她的足踝時,她微顫了一下。畢竟,生平第一次,與一個陌生的男子如此親近,他掌心的溫度,讓她不由得臉紅。

  「原來你是小腳啊!」他看清她的足形,也怔了怔,忽然笑道:「小腳還敢獨自上山?」

  「小腳怎麼了?」她怒了努嘴,「又不是殘廢……」

  「我一直以為,千金小姐才裹小腳呢。」他連忙解釋。

  「所以,我只是個不起眼的窮丫頭,不配裹小腳嗎?」她薄嗔地反問。

  「哎呀,你這個人……」他再度笑了,「我沒那個意思,別多心。」

  「那你到底什麼意思?」望著他憨厚純樸的笑容,她其實並無多做他想,只不過,故意逗他與他多說幾句而已。

  為什麼?大概,初遇的一刹那,她就下意識地,不希望他只是過客……

  「我只是覺得——」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被她逼得不由得道出真話,「你家裏人真狠心!裹著小腳,還捨得讓你獨自上山。」

  那一瞬,她心間溢滿感動。長這麼大,生平第一次,有人如此關懷她,而且,還是一個陌生人。

  至此,想到他當時低柔的語氣,她依舊淚光盈盈。

  可惜,一切都過去了……當年如此關切她的開朗少年,變成眼前陰沉冷鬱的男子,甚至比她的家人更狠心,明知她雙足纖纖,卻硬要她爬上閣樓高處……

  尹素問從回憶中掙脫,一粒豆大淚珠轉瞬即落。

  「真的很疼嗎?」喬子業並不知道她此刻心間的一番激蕩,還當她只是以為踝傷。

  他抬頭,望著她的淚水漣漣,難得露出往昔溫柔的神色,讓她越發傷感。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感慨道。

  「你是說我不該嫁入喬家嗎?」她哽咽了。

  「不……」不是不該嫁入喬家,而是不該沒有嫁給他……

  「事到如今,多說何用?」尹素問露出淡淡澀笑,「我只是想平靜地過日子,你何必把我拉入少奶奶們的戰局?」

  「你覺得我在故意陷害你?」他挑眉問。

  「難道不是?」她找不到別的解釋。

  「加入戰局就一定會敗嗎?」喬子業忽然凝視她,「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我不只會讓府裏的人不敢惹你,還能助你登上‘內當家’的位子。」

  「什麼條件?」呵,他果然恨她入骨,設下圈套讓她鑽,無非就是想讓她低頭認錯吧?

  「承認你錯了。」

  是吧,她果然猜得絲毫不差。

  「大少爺……」尹素問微微搖頭,「我不稀罕什麼內當家的位子,也不怕府裏的人排斥我。清者自清,今後的日子,我會加倍小心。」

  他難以置信竟得到這樣的回答,眉心一沉,好半晌才釋放冰冷笑意,「好,你就自己看著辦吧,看你能撐到幾時!」

  這算威脅嗎?

  曾幾何時,心意相通的兩人,居然也有兵刃相見之時……仿佛,從前的和睦笑容只是幻覺。

  「少奶奶,這是大少爺特意吩咐燉的豬蹄湯,說能以形補形。」小盈將熱氣蒸騰的湯盅放在她面前,卻勾不起她一點兒食欲。

  「聽起來怪油膩的,我不愛喝。」尹素問轉過臉去,淡淡道。

  這幾日,或許因為扭了腳的緣故,他對她動了惻隱之心,不斷送來藥材補品,不再是冷漠與挖苦。

  然而,能拒絕的,她儘量拒絕。

  已經走到今天這一步,何必再繼續藕斷絲連?不如乾脆決裂,斷了幻想……

  「不膩的,」小盈馬上代為解釋,「這豬蹄湯是等冷卻之後,撈去上邊的浮油,再加了蓮藕,以小火燉成的。少奶奶,你聞聞,一股蓮藕的清香,完全沒有半分油腥味。」

  她忍不住微嗅了一下。果然,清香撲鼻,引人垂涎。然而就算如此,她還是告訴自己要克制住。

  「這樣一來,算什麼以形補形?」故意諷刺,冷冷道。

  小盈歎了一口氣,將湯盅擱到一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少奶奶你真打算一輩子不理睬大少爺了?」

  「他是子萌的大哥,我怎敢對他不敬?」尹素問抿唇說,「只是,保持距離為好……」

  「少奶奶與大少爺從前的事情,奴婢也略知一二。」小盈卻忽然透露。

  「什麼?」尹素問一驚,「你……你知道?」

  她以為這是他倆之間的秘密,怎麼連一個小小丫環也有耳聞?

  「少奶奶不知道吧?奴婢在您入府之前,就是伺候大少爺的。」小盈笑道。

  難怪,這丫環跟喬子業如此默契,話只用說一半便心領神會,讓她看了……羨慕。

  「為何卻調來我房中?」尹素問忍不住好奇。

  「是大少爺特意安排的,怕您在府裏人生地不熟,會不適應,遣我來好好侍候少奶奶。」小盈坦言回答。

  「他?」她心間又是一顫,毫不理智的話語脫口而出,「是派你來監視我的嗎?」

  「瞧您說的,」小盈調皮地吐吐舌頭,「是關心!」

  「我的腳扭了,他為何不讓府裏人知道,還偷偷請太醫?」這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少奶奶您想,若讓大夥兒知道那木梯是故意弄斷的,怎樣也得給一個交代。而真凶是誰,咱們心知肚明,鬧開了,只怕她們對少奶奶您更加不利。」

  如此說來,他倒是為她著想?尹素問微微一怔。

  「他對你講過,我跟他從前相識?」今天既然把話說開了,索性就說到底吧。

  「嗯,大少爺說是還沒認祖歸宗之前,承蒙您多方照顧,少奶奶你的恩惠,他永世也不會忘懷。」

  認祖歸宗?什麼意思?莫非他從小並沒生長在喬家?

  尹素問不由得瞪大眼睛,剛想追問下去,忽然門外有僕婢傳話道:「稟五少奶奶,二少奶奶她們要前往夫人房中請安,約您同行呢。」

  她下意識掀開被褥起身,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纏了繃帶的足踝雖然經過太醫的診治,卻也沒那麼快痊癒,依舊紅腫疼痛,無法沾地。

  「姐姐,麻煩你轉告二少奶奶,我們少奶奶月事來了,正疼得發緊,怕是要修養幾日了。不克請安,也望夫人見諒。」機靈的小盈立刻代為回復。

  那僕婢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小盈回眸對尹素問巧笑,替她重新覆上絲被。「少奶奶您就好好歇著吧,也正好落得清閒。昨兒個您不才說不想管庫房的事嗎?」

  「就怕別人以為我故意裝病……」嫁入喬府後,她比從前多了一份心眼,遇事總要反復思考,「其實,我是真的想去給娘請安,成婚第二日,她便病了,還一直沒見著她老人家呢。」

  「五少爺是夫人親生,夫人愛屋及烏,不會責怪您的。」

  「親生?」尹素問疑惑抬眸,「怎麼,難道其他的少爺們……」

  「只有五少爺是夫人親生。」小盈道出石破天驚的話語。

  「我還以為……」天啊,好令人驚訝!初次聽聞,她愕然僵坐。

  「夫人雖然是老爺元配,但婚後多年無所出,夫人無奈,便將自己的表姐許給老爺為側室,這才先後有了三位少爺。」小盈緩緩解說,「夫人長年飲藥。終於治好了宮寒之症,老爺晚年得子,便是五少爺。可惜他的表姐,便是二夫人,卻紅顏早逝。」

  「三位少爺?」尹素問聽出話中玄機,「除了子萌,應該是四位吧?」

  「呵呵,沒錯。」小盈忽然換了嚴肅神色,「大少爺,並非二夫人所生。」

  「什麼?」她愣住,「那他……」

  「老爺沒娶二夫人之前,曾與一婢女相好,偷偷生下了大少爺。老爺怕夫人吃醋,便將大少爺送往城外寺院,自幼由僧侶養大。」

  原來,他竟有這番坎坷童年……怪不得初遇他時,打扮如此貧寒,讓她誤會他的身份。那時的他,應該尚未認祖歸宗吧?

  說真的,自從知道他叫「喬子業」後,一直怨恨他的隱瞞,現下終於明白了他的苦衷,所有的責備亦立刻煙消雲散。

  他倆都是可憐的人,同病相憐,仿佛上蒼故意安排了一場緣分,讓孤苦的他們可以相互慰藉。

  尹素問覺得心潮再度起伏,久久難以自抑。

  「老爺去世前半年,才把大少爺召回府中,當著全家人的面,把大當家的位置傳給他,大概是想補償從前對大少爺的虧欠吧。」小盈感慨道,「我雖然也只伺候了大少爺半年,卻覺得,他的確比從小養尊處優之人更懂得擔當,老爺的選擇沒有錯,喬家也只有大少爺能撐起來。」

  尹素問默默點頭,一時無語。

  她的思緒總在現實與往事之間游離,此刻又再度飄逸,仿佛看見了那山間的少年……

  那次,他救了她之後,每次到山中拾柴,總會再遇見他。彷彿,他刻意在必經的路上等她似的。

  他說,他有個小名,叫「山藥」。他說,因為父母早亡,借住在寺裏。

  因為時常相遇,他倆便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他會天南地北地告訴她一些從前不曾聽說的事,比如世上竟有比京城更大的地方,那兒四季如春,從不下雪。他說,等以後賺了錢,會帶她去……

  他最大的志向是進商鋪做事,自個兒用木條做了個小小的算盤,天天撥著上邊的算珠。他說,這世上沒幾個人能有他算賬的速度。

  現在,她終於明白,所謂的商鋪,大概就是指喬家的店鋪,那些店鋪,除了京城,便開在江南——從不下雪的地方。

  從年少時起,他便做好了入主喬家的準備。

  然而,當時的她,從不知道他的身世背景、雄心壯志,以為所有的豪言壯語只是一個貧窮少年的空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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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9:2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假如喬子萌不是她的小丈夫,她會非常喜歡這個可愛的男孩。只見對方生得一張圓紅的臉龐,兩隻眼睛比天上的明星更璀璨,睫毛似女孩兒一般,眨起來像蝴蝶的翅膀,逢人便笑。

  「娘子,他長得真好看。」此刻,他正踮著腳,昂著小腦袋癡癡地瞧她,「等我長大了,要買世上最好的東西給你!」

  「好啊,相公。」尹素問忍俊不禁,俯身逗他玩,「娘子我就等著那一天。」

  「娘子,我會對你一心一意的。」小小的他,一本正經地道:「別的男人都喜歡納妾,可我只喜歡你,這輩子只要你一個娘子。」

  「哎呀,好幸福。」她差點兒哈哈大笑。

  雖然,她知道真等他長大了,未必回把自己放在心上,但這樣可愛的謊言,倒成了她在深宅大院裏唯一的樂趣。

  「娘子,今日陽光明媚,咱們去放風箏吧!」果然是貪玩的小孩,沒說兩句就露出本性。

  「可是咱們家沒有風箏啊。」尹素問回道。

  「大哥房裏有!我瞧見過,咱們向他借吧!」他拉著她的衣角,直往外跑。

  大哥?她東躲西藏,避而不見,卻偏偏總能跟他扯上關係……這算孽緣嗎?

  尹素問無可奈何,只得由著眼前的小小孩童興高采烈地把她帶到最不願面對的男人跟前。

  此刻,喬子業正在整理賬簿,抬眸間看到她站在門外,不由得俊顏微凝。

  「大哥——」喬子萌像小鳥一般撲過去,「咱們去放風箏吧!」

  「風箏?」他從微怔中回神,挑眉淺笑,「有你娘子作陪就夠了,怎麼想著找上我?」

  他故意加重「娘子」兩個字的語氣,似在嘲諷。

  「我們沒有風箏,想向大哥你借。」喬子萌一臉天真地道。

  「你怎麼知道我就有?」

  「我瞧見過,在裏屋的牆上,好漂亮一隻蝴蝶風箏!」他比劃著。

  「沒錯,我是有這東西,不過,卻不想借給別人。」一張俊顏在說話之間,釋放一股冷淡神色,掃過尹素問臉龐。

  「大哥,連我也不能借嗎?」喬子萌張開雙臂,一把摟住他的腰,大大撒嬌道:「你不是最疼我了嗎?」

  「這只風箏是我親手做的,」他話中有話,仿佛故意說給尹素問聽,「為了一個女子。」

  「女子?」喬子萌瞪大了眼睛,傻乎乎問:「就是你們大人們說的,訂情信物嗎?」

  「呵,對。原本,是想送給她做訂情信物。」喬子業笑裏帶著一絲酸楚,「可惜,終究沒送成。」

  尹素問身子一僵,往昔的記憶似幽靈不散,再度纏繞著她。

  沒錯,那一年的春天,她與他踏青之時,的確看著蔚藍的天際,希望能有一隻蝴蝶樣式的風箏,因為,她從小就羨慕女孩子放飛風箏時快樂奔跑的模樣,而家裏,卻沒有多餘的布匹,能讓她擁有著奢侈的玩具。

  想不到,她隨便說的一句話,他便記在心裏,悄悄做好了這美麗的禮物,卻失去了送出的機會。

  「子萌,你可知道,大哥從前在寺裏,好不容易才等到爹爹派人來看我,送我一些衣料布匹。」喬子業忽然低吟,「可是,我捨不得穿,因為,我想用那些衣料做一隻風箏。」

  「所有的衣料都用來做風箏?」喬子萌嘴巴張得大大的,「需要這麼多啊?」

  「大哥沒用啊,從沒親手做過風箏,做壞了一隻又一隻,浪費了整匹布料。」他似在感慨,「終於,有一隻成功了,便是眼前你看到的。」

  「那大哥你豈不是沒有新衣服穿了?」喬子萌皺著小臉。

  「就算衣衫襤褸,也在所不惜。」他的聲音忽然沙啞,「只要能博得她一笑,比什麼都重要……」

  尹素問只覺得鼻頭酸酸的,有什麼濕漉漉的東西就要溢出眼眶,還好,她及時轉身,克制住了。

  「走,咱們去放風箏吧!」喬子業對弟弟笑道。

  「大哥,這是你要送給未來娘子的禮物,我不能碰。」小小孩童似乎也明白了這其中的彌足珍貴。

  「沒有未來娘子了,」他斂容肅然答道:「她已經……嫁給了別人。」

  這瞬間,尹素問似乎失去了知覺,她完全不記得之後發生什麼事,只是怔怔地出神,變成行屍走肉。待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身在花園之中,看見子萌舉著大風箏在碧草茵茵上奔跑。

  「高點,再高點!放線,放線啊!」喬子業的聲音洪亮迴旋,親自指點弟弟講風箏送上雲霄。

  回眸之間,他看見她失神站著,便拍拍弟弟的肩,讓他獨自玩耍,自己則緩緩踱至她的面前。

  「後悔嗎?」他仍舊是那句話,「這東西,本該是你的。」

  「小盈都已經告訴我了……」她聽見自己因為疼痛而變調的聲音,「關於你爹的,還有你娘……」

  「一個私生子最終能入住喬家,該是讓全族人大感震驚的事。」喬子業澀笑地說,「之前,甚至沒人知道我的存在,如今卻要叫我大哥,叫我當家的。這府裏,恨我的人應該不少吧。」

  「爹他老人家……應該還是疼你的。」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是抬眸凝望他,眼中極盡溫柔。

  「誰知道呢,」喬子業的眉心難掩一股恨意,「我娘去世之前,他看也沒看過我一眼,除了逢年過節突發善心,給我送來一些衣物。這些年在寺裏,我全靠打雜活維生。也許喬家的兒子都太沒出息了,他只好把家業傳給我。」

  尹素問沉默無語。她知道自己無論說什麼,也紓解不了他的心情,唯有站在他的身側,靜靜聆聽。他需要的,大概只是有一個人,陪在他身邊傾聽著。

  「老爺去世之前,差我到江南辦事……」他繼續道。

  老爺?這是他對父親的稱呼嗎?一聽便知這疏離的關係。

  「他讓我去兩個月,跟江南王家談一筆買賣。他說,假如我能談成,便把當家的位子傳給我。」

  原來,他離京是為了這個……呵,憶起當時在山上分別時,他曾說,要回來娶她,可惜命運多舛,兩個月,已經物是人非。

  「為什麼不等我?」他猛地抓住她的肩,所有的隱忍在這一刻爆發了,「兩個月,只是兩個月而已,只要你等我,這喬家的一切都是你的!為什麼……要嫁給別人?」

  她該怎麼跟他解釋?就算把一切都說清楚,也已經晚了吧?何必多費唇舌?

  尹素問只覺得湛藍的天空忽然陰暗下來,雲朵被太陽燒焦了一半,眼前所及滿是炭黑的顏色,她微微閉上雙眼,淚水流淌下來。

  「素問……」喬子業終於察覺到她的傷感,指尖撫過她的臉龐,抹下一顆淚珠,久違的憐愛神情,浮現在那俊顏上。

  兩人相對而立,似有千言萬語在暗湧,卻靜默無聲。

  「五少爺、五少爺……」忽然,小盈驚恐的叫喊傳來,打破了這份靜謐,「小心啊——」

  尹素問猛地回神,轉身望去,卻見喬子萌一個踉蹌,摔倒在假山邊,額頭撞上一顆石子,磕出一片腥紅的血跡。

  她僵立著,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場意外,一種莫名的恐懼竄上心頭,全身發顫,不可自抑。

  「這可怎麼辦才好?」小盈極為忐忑不安,「夫人聽說五少爺受傷後,勃然大怒,把怨氣全出在少奶奶身上,怪她沒照顧好少爺,罰她到佛堂前常跪三日,除了茶水,不得進食……少奶奶該不會被餓死吧?」

  「我早料到了,」喬子業鎮定道,「出了這樣的意外,這府裏不知有多少人幸災樂禍,一定有誰在夫人面前加油添醋,唯恐天下不亂。」

  「大少爺,你快想想辦法吧,總不能真讓少奶奶跪三天三夜吧?」

  一語不發,他逕自往佛堂走去,小盈剛想阻擋,他卻輕輕揮手,不讓她多語。如此,穿過悠長的回廊,來到那清冷無人之境。

  佛堂內燭光搖曳,木門年久失修,發出嘎嘎作響聲,夜半聽來,十分駭人。

  他看到微塵覆落的地上,尹素問正凝神跪在那裏,望著莊嚴佛像,不知是在失神,還是默默祈求著什麼。

  「子萌怎麼樣了?」聽到腳步聲,她頭也不回,只低聲道。

  「你知道是我?」喬子業一怔。

  「從前,我在山間等你,也是這般,一聽腳步聲,便知道你來了。」她苦笑答道。

  喬子業只覺得喉間哽咽,踱至她身畔,與她一同跪下。

  夜半風冷,這石地板沁出一股令人瑟縮的寒意,如同冬季冰霜,他驟然感到膝間發疼。

  「跟我回去。」他脫口而出,「你會生病的。」

  他才跪一會兒,便受不了,何況是她這弱質女子?

  「子萌怎麼樣了?」她仍是那一句話。

  「額頭磕破了,但沒有大礙。」喬子業抿了下唇,「不過小事一樁,這樣的懲罰未免太狠了。」

  「是我沒把他照顧好,」尹素問沙啞道,「既然答應了他放風箏,就該一直陪著他,不該只顧著跟旁人說話。」

  「他自己不小心摔著,怎能怪你?」

  「為了別的男人,分了心,失了神,等於對丈夫的背叛,我自己也不能原諒自己。」她澀笑道。

  「丈夫?」喬子業只覺得荒唐,「他只是八歲孩童。」

  「年紀就是藉口嗎?」她撇過臉,眸中一片迷霧般的水色,「他的確是我拜過堂的丈夫,難道因為年紀小,我就可以對他不忠?」

  「素問……」一時間,他不知該怎麼反駁她,百口莫辯。

  「多謝大哥關心。特意來看我。」她的語氣拒他於千里之外,「夜深了,大哥請回吧。」

  「你怎麼了?」他一把拉住她的手,「為什麼忽然這樣疏遠?我以為……」

  「你以為我下午流了眼淚,就表示後悔了?」她感覺到他大掌傳來的堅定與溫柔,忍住內心激昂,只心痛地輕輕搖頭,「什麼都不會改變,今後,我還是喬家的五少奶奶,而你,仍是大少爺、大哥、大當家。」

  她一口氣說出三個稱呼,冠冕堂皇,拒他於千里之外,讓他霎時揪心。

  「素問,何苦如此?」此刻夜深人靜,只有他們兩人執手相對,他什麼都無須顧忌,「只要你點頭,我可以馬上帶你走,拋下這裏所有的一切,我們去江南——還記得嗎?江南,不下雪的地方。」

  往事浮現,她怎會忘記,那好似餘音猶存的承諾?

  「曾經,我這樣想過。」她終於坦言,「大嫂逼我嫁給子萌的時候,我收拾了所有能帶上的細軟,想到江南找你。」

  「什麼?」他眉一凝,「你曾經想過……跟我私奔?」

  「可是,剛走出城門,我便後悔了。」她悽楚一笑,似在自嘲,「我看著漸漸落下的暮日,不知為什麼,不知為什麼,心裏忽然很害怕。前路茫茫,就算找到你,我們的將來又會如何?真會如願嗎?所以,我很沒出息地回了家,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他怔怔地聽著,難以置信有這段隱情。

  「子業……」第一次,她如此喚他,親昵卻陌生,「我只是個平凡的女子,意志不堅,但求溫飽便已滿足。現在住在這大宅院裏,雖然不能嫁給如願郎君,雖然四周都是排擠和冷淡,雖然此刻跪在這清冷的佛堂裏……但至少有一處安身之所。我覺得自己不能再奢望太多,你懂嗎?」

  他從沒料到,原來,她竟然是這般想法,非常地低微,低微到要把頭埋到泥裏,只為開出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我不想掩飾,」尹素問繼續道:「假如,我故作高尚,大可告訴你,我是因為哥哥欠債不得不嫁入喬家。但我心裏明白,欠債,只是其一,假如我真是貞潔烈女,大可自刎明志,但我選擇了屈從……我真的太平凡,太脆弱了。」

  他從沒見過,世上還有別的女子似她這般,可以如此坦言,承認所有的錯誤與卑微,然而,越是這般,越讓他感到潔淨。

  「子業,你之所以對我念念不忘,只因為我是你在孤獨無助時,遇到的唯一夥伴。假如,換一個人,不是我,而是別的女子,你同樣也會喜歡上她。」她忍住啜泣,「你以為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花朵,其實,早已開滿漫山遍野,並不稀奇。」

  真的嗎?為什麼他仍然覺得,她是唯一會讓他感到心動之人。這些年來,難道他就真的只見過她一個女子?江南美女如畫,他卻沒有半分留戀?

  刹那間,他終於明白癥結所在——

  自卑!橫阻在兩人之間的,不是什麼喬家大院、弟媳名分、欠債償還……只是因為她的自卑。

  像她這樣的女子,從小因為一頓飯而滿足快樂,又怎敢再奢望其他?就像他,假如不是奪回了喬家大少爺的地位,也不敢向她輕易表露真心。

  他們倆,有時候就像同一個人,連想法也相似。

  他忽然明白應該怎麼做,才能重拾前緣。

  「素問,你起來。」他忽然道,「回房好好休息吧。」

  「可是,娘罰我在這兒跪著呢。」她不解地看著他。

  「你放心,我叫你起來,就能保證夫人不會責怪。」他信誓旦旦地說,目光穿透她的雙眸,給她前所未有的震懾。

  從今以後,他要換一個方式對待她。

  一群女子聚在屋中,與上次情形相同,不過,此刻喪期已滿,褪去縞素,各色衣著競豔,顯得綺麗繽紛。

  尹素問逐一悄悄打量,卻見各人性情在衣飾中盡顯。

  二少奶奶劉佩蘭,官家之女,氣質如蘭,飾品皆以白玉為主,偶配珍珠,光潔華貴。

  三少奶奶董家瑩,商賈之女,氣質雍容,飾品以黃金為主,配以各色寶石,璀璨光華,恍若天仙。

  四少奶奶第一春,梨園名伶,釵飾並不出色,卻將滿腹心思用在衣擺刺繡上,單單袖角一朵花,便用了由深入淺十多種絲線,繡工稱奇。

  尹素問這一身穿扮,已是她出閣前準備的最好穿戴,此刻卻顯得寒磣至極,讓她自慚形穢。

  「五弟妹,你怎麼在這兒?」三少奶奶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難道不必在佛堂罰跪嗎?」

  「我讓她來的。」喬子業坐在首席,從容開口,洪亮的聲音震懾眾人,「三弟妹有何疑議?」

  「三日之期已過嗎?」董家瑩眉一挑。

  「三日之期未過。」他答道。

  「如此五弟妹擅自起身,不怕娘會生氣嗎?」

  「我想娘只是一時氣憤,嘴上說說而已,心裏哪會捨得自己的兒媳真的跪那麼久?」喬子業微笑,「再說,五弟妹也沒什麼錯。」

  「她還沒有錯?」董家瑩反駁,「她沒照顧好子萌,讓自己的丈夫受了傷,還算沒錯?」

  「我記得前兩個月,三弟因為醉酒摔斷了腿,按理,三弟妹你也該受罰嘍?」他故意道。

  「那與我何干?他那麼大的人了,自己喝酒摔倒,怎能怪我?」她努努嘴。

  「因為你沒照顧好自己的丈夫。」

  「他難道是八歲孩童嗎?」

  「丈夫就是丈夫,與年紀無關。」喬子業俊顏一斂,寒氣逼人,「沒照顧好丈夫,就該受罰!可惜我們喬家向來家規寬容,以和氣為重,有些事情就不追究了。比如前段時間五弟妹在庫房摔倒,全因有人故意損壞木梯,我就把此事瞞了下來,不想追查,以免鬧騰。」

  此言一出,幾位少奶奶皆臉色大變,四下一片鴉雀無聲。

  「怎麼樣,要不要我重新調查此事?」他的目光在眾人臉上逐一掃去,「我若認真起來,沒情面可講!」

  又是一陣死寂,顯然,聽者皆備他嚇住了。

  三少奶奶清了清嗓子,率先賠笑道:「呵,大哥,你說得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以和為貴。」

  第一春搶著向尹素問獻殷勤,「弟妹,你膝上傷了沒?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我有相熟的大夫,再找來提你瞧瞧?」

  「大哥的話,我們都明白了。」二少奶奶劉佩蘭終於開口,「五弟妹的家法就免了吧,從此以後,誰也不許再提。」

  尹素問心間微顫。他如此助她,在全家人面前挺她,真不知是福是禍?好怕……怕他倆之間的情愫,若被人窺知了過往,今後該如何自處?

  可是,她又恨喜歡這樣的感覺,仿佛他像大鵬一般,展開巨型的羽翼,覆蓋著她,讓她無懼風霜雪雨。

  此時此刻,她既害怕,又歡喜。

  「今日請諸位弟妹過來,只因一事。」喬子業忽然道,「喪期已過,爹爹入土為安,關於‘內當家’一職,我覺得該是時候選個合適的人接下。」

  「內當家」三字一出,幾個女人不由得眼睛一亮。

  「我看現在就挺好的。」三少奶奶惺惺作態地說:「我們幾位妯娌各司其職,通力合作,喬家上下還算打理得周全。」

  「平起平坐,雖然一團和氣,難免遇事推攘爭吵,沒個主心骨,」喬子業道,「不是長久之計。」

  「如此,大哥就說說,誰才是最合適的人吧。」第一春有些迫不及待。

  「我說?」喬子業挑眉笑道,「我說的可不算數,其實祖志上早已寫明瞭最合適的人選。」

  「祖志?」眾人一怔,滿臉不解。

  「大家可還記得賽足會?」他終於道出關鍵所在。

  一如方才,整間屋子再度沉默,所有的面孔無不驚訝萬分。

  「大哥是說……舉辦賽足會?」劉佩蘭難以置信。

  「以賽足會定輸贏?」董家瑩喃喃低語。

  「勝者便是喬家現任內當家?」第一春不由得蹙眉。

  「沒錯!」喬子業將茶盅一擱,朗聲答,「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決此事的法子。」

  賽足會?那是什麼?尹素問滿腹疑問,卻不得不吞進肚裏,因為她感到此刻屋內氣氛冷凝,輪不到她多語。

  「可是,關於賽足會,只是一則傳說而已,喬家已經好幾代沒動用這樣的法子了。」劉佩蘭搖頭道,「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如何辦?」

  「有人知道怎麼辦。」喬子業胸有成竹。

  「誰?」眾人不約而同地問。

  喬子業莞爾,掀起簾子,只見一美貌女子,比劉佩蘭長不了幾歲,卻一身老婦打扮,樸素深沉。

  那女子在他攙扶下,緩緩開口,「我知道該怎麼辦,老太爺還在世的時候,曾經秘密辦過一回,那一年,我只有八歲,卻記得非常清楚。」

  眾人屏息,無不向那女子屈膝行禮,仿佛她的話如同聖旨,沒人敢反駁。

  尹素問不解地看著四周,猜不透女子的身份,唯有傻愣愣地站著。

  「五弟妹——」這時,喬子業對她示意道:「還不快過來拜見母親?」

  母親?天啊,眼前這年輕的女子,難道就是……子萌的親娘,喬家的夫人?

  尹素問只覺得一陣晴天霹靂,整個人化為磐石,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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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09: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喬府的「老夫人」居然如此年輕,這讓尹素問萬萬沒有料到。

  她更沒料到,議會之後,對方會特意把自己留下來,說是有話要單獨對她講。

  「你就是素問吧?」諸人散去後,喬夫人拉著她的手,親切坐下,端詳她的臉龐,笑意盈盈,「你嫁過來這麼久,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你。」

  「兒媳拜見母親。」尹素問砰然跪下,依禮磕頭。

  「別這樣,你我相差不了幾歲,」喬夫人連忙扶她起身,「我知道,你現在心裏一定有許多疑問,但說無妨。」

  的確,她現在如在雲裏霧裏,滿腹困惑。不過,她終於知道為何喬夫人這樣遲才生下子萌,什麼宮寒之症,不過對外的推託之詞而已吧?真正的原因,是她年紀太小,無法行房。

  「我是子萌父親的元配,」喬夫人歎息道,「但我入府的時間非常早,那一年,我只有八歲。家父因為想高攀喬家,便把我嫁了過來,算是童養媳。素問,其實你我境遇相同,你嫁了年少的丈夫,而我,成親時太過年少。」

  呵,沒錯,這一點上,她與眼前的「婆婆」可謂同病相憐。

  「子萌的父親在我之前,與伺候他的婢女有了感情,生下一子,便是子業。」喬夫人淡淡笑道,「為了掩蓋這則醜聞,喬家把子業送到城外寺裏撫養。世人都以為是我嫉妒導致如此,其實,我一個弱女子,年紀輕輕,怎能做主?」

  不知為何,這番話,她信。

  尹素問向來覺得,女子的身不由已,始終比男子多得多。

  「子萌的父親去世,我便病了,一直沒能見你,」喬夫人看向尹素問,忽然有一絲自嘲的神色,「世人都以為我因失去丈夫,傷心過度所以病倒,殊不知,我與他的感情並不太好,他死了,我一滴眼淚也沒掉。」

  天啊,難以置信,初次見面的婆婆居然對她如此挖心掏肺、傾訴衷腸,尹素問有些驚呆。

  「我病倒,只是因為擔心子萌,」喬夫人澀笑,「沒了父親,他的一群哥哥又非同母所生,真會善待他嗎?他年紀還這樣小,真能熬到分家的那一天嗎?我這個母親,空有名分,在府中卻無任何作為,幫不了他……」

  「怎麼會呢?」尹素問忍不住插話道:「娘,您畢竟是喬府的大夫人。」

  「大夫人?」喬夫人輕哼,「我的表姐,其實才是這喬府的掌管者,她生前坐穩了內當家的位置,死後又有三個兒子佔據家財……我和子萌,不過孤兒寡母罷了。」

  尹素問不語,仔細想想,的確如此。

  「所以,我和子萌現在全靠你了。」喬夫人忽然握住她的手。

  「我?」她一愣。

  「子業對我說,他要助你登上內當家之位,」喬夫人眸光閃亮,「我們孤兒寡母,也只有靠你、靠子業,才能在這府裏立足了。」

  「他……大哥他……真是這樣說的?」讓她做內當家?這話比見到如此年輕的婆婆更讓她感到不可思議。

  喬夫人微微點頭。

  「大哥他……可曾告訴過娘,為何要助我?」囁嚅問,道出難以啟齒的話語。

  「看得出,他喜歡你。」喬夫人直言不諱。

  尹素問愕然,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會管你們的事,」她笑了,「就算你們私下真的在一起,我也不管。身為童養媳,我比誰都懂得這種感情。不過,我只有一個要求。」

  「什麼?」尹素問心一緊。

  「你們,要保我和子萌,一世平安。」喬夫人神情一凝,方才溫柔的眉眼忽然變得肅穆可怕,判若兩人。

  尹素問霎時明白了,這不只是要求,也是威脅。

  若想在這府中生存下去,她必須奪得內當家之位,如此,才能確保子萌的平安。換句話說,她若有半絲不情願,或者中途失敗,她和喬子業的曖昧情愫便會被昭告天下,第一個不讓她容身的,便是這看似和藹的喬夫人。

  這一番話語,如同一樁交易。所以,才會那般推心置腹,只為談妥條件。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望著窗外一池碧水,尹素問喃喃低語。

  「為什麼要以賽足會定當家?」喬子業像很明白她的心思似的,只說上半句,便能接下半句。

  「女人的腳美,就能管事嗎?」她對這樣的方式感到匪夷所思,「要打理喬府上下,靠的難道不應該是頭腦?」

  「的確要有頭腦,但還要有別的。」喬子業笑道。

  「什麼?」

  「意志。」他的回答卻出乎她的預料。

  「喬府上下,幾百口人,要當好內當家,沒有堅如磐石的意志,任你再聰明也應付不來。」他忽然歎息,「這也是祖上以賽足會定人選的原因。」

  「賽足會跟堅如磐石的意志有什麼關係?」尹素問依舊一頭霧水。

  「喬家祖先認為,纏足是世上最最痛苦的事,假如一個女子能把足纏好,就說明她堅韌過人,能應付任何苦難。」

  原來如此……這番話,其實也不無道理。

  「可我卻沒覺得纏足有多費勁痛苦……」她忍不住道。

  「呵,那是因為你天生足小骨軟,」喬子業莞爾,「不過,你真覺得現在這雙腳已經絕美無雙了?」

  「雖然不至於絕美無雙,但也不難看吧?」他那隱含輕蔑的語氣,讓她微微不悅,「從小到大,凡見過我這雙腳的人,無不誇讚。」

  「那是因為他們沒見過世面。」喬子業諷刺。

  「你……」她不由得瞪他,「是啊,我周圍都是貧賤百姓,自然比不上你們富貴中人見多識廣。」

  他看著她生氣的臉龐,不知為何,卻心情歡暢,「素問,你知道嗎?已經好久,你沒對我發脾氣了……」「嗡嗡嗡論壇」

  自從進了喬府,她拒他於千里之外,生疏冷淡,遠不像從前那般,就算天天爭吵,也是親密無間。

  他真的很懷念,那些與她鬥嘴的逍遙時光。

  她一怔,聽出他話外弦音,心間泛起一股酸澀,把頭扭過去。

  「大少爺,」小盈叩門而入,打破兩人的沉默,「您交代的東西,我已經從夫人那兒取來了。」

  「快給我,」喬子業連忙起身道,「方才沒人瞧見你吧?」

  「大少爺放心,我偷偷從夫人那兒取的。」小盈賊賊地笑。

  什麼寶貝,這麼神秘?尹素問心下好奇,顧不得方才的尷尬,就往他的方向望去,只見他手捧一隻紅木匣子雕龍畫鳳,扣著銀鎖,不知其間裝有何物。

  「過來,」他向她示意,「給你看點好東西。」

  尹素問睜大眼睛,待他將盒蓋開啟,眸中更是愕然。

  天啊,她嫁入喬家這些日子了,奇珍異寶也算見了不少,卻無一樣讓她像此刻這般呆怔佇立,半晌出神。

  這匣中,非金非銀非玉,只是兩對小鞋兒,竟讓她覺得世間所有珍寶皆黯然失色。

  「喬家的祖志上,曾記載過兩次賽足會。」喬子業緩緩道,「這些便是當年與賽者所穿的。」.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她忍不住捧起那兩雙鞋子端詳,越看越神奇。

  這第一雙,鞋頭扣著一隻足赤金鳳,其翼長達兩尺,與纖纖三寸足身相比,簡直如長空鷹翼,失重至極。

  這第二雙,看似尋常,只是蓮花圖樣的粉色繡鞋,卻在鞋跟處藏有一方小小的抽屜,其間貯滿香粉,不知何用。

  「這第一雙鞋,名喚鳳儀天下,」喬子業一一解釋,「當年喬家祖上初辦賽足會,便選用此鞋以試婦人足力。這金鳳翼長兩尺,穿在足上似有千金之重,舉步維艱。當年的試題便是,誰若能穿得此鞋邁出百步,便算獲勝。」

  尹素問凝著眉,將那鞋擱在地上,嘗試著穿上走了兩步,果然,足下沉重無比,別說百步,就算一步也萬分吃力。特別是那鳳翼過長,導致整個人失衡,差點兒摔倒。

  「這第二雙鞋,名喚盛世金蓮。」喬子業繼續道:「你看這鞋跟處藏有小小抽屜,其間貯滿香粉,鞋底則是網狀剛托,盤成睡蓮形狀,每走一步,便會有香粉印於地面,仿佛步步生蓮,美妙絕倫。」

  「這一年的試驗又是什麼呢?」她簡直入了迷。

  「當時池中荷花盛開,喬家祖上便剪下數朵,摘下花瓣擱在路間,命與賽者輕踏其上,若能維持花瓣之完好、又能留下香粉足印,則算勝出。這回比的,是步履之輕盈。」

  呵,這題目果然設計得刁鑽,要知道花瓣如此柔軟,踏在其上如同騰雲涉水,力道輕一分,則無法呈現足印,力道重一些,則花瓣凋殘。尹素問自認無法做到,當年若是與賽之人,定輸得一塌糊塗。

  「所以……今年的試驗是什麼?」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本來還算有三分自信,這會蕩然無存。

  「這個得先賣個關子,」喬子業笑而不答,「不過你的腳得重新纏過。」

  「重新纏過?」她眉一擰,「為何?」

  「很簡單,因為現在的你必輸無疑。」他淡淡回應。

  「我是穿不了這兩雙鞋,但嫂嫂們難道可以?」她有些許不服輸。

  「實不相瞞,」他俊顏一凝,肅然道:「她們都穿過,而且都能達成。」

  「什麼?」她滿臉驚駭,整個人頓時傻了。

  「你以為喬家的媳婦是這麼好當的?」喬子業睨著她,「都是吃過苦,用過心的。比起來,你算是最幸運的人,沒在纏足這件事上費什麼勁。可你那些嫂嫂,卻天天在這上頭盡心竭力。我剛才說過,讚美你的人都沒見過什麼世面,要不然,單憑一個董家瑩,就能把你比得無地自容。」

  尹素問只覺得雙頰熱辣辣的,仿佛被他打了巴掌,可是,神志卻在瞬間清醒。

  的確,她不該過於自負,被誇讚幾句就得意忘形,不該把別人的客氣話當真。所謂的足下功夫,她幾乎為零。

  「纏吧……」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將腳一伸,「幫我重新纏過,至少,不能輸得太慘。」

  「會很疼的。」他看著她,忽然歎息,仿佛心生愛憐。

  「我能忍。」她點頭道。

  或許,她天生就是個倔強之人,喬子業的一番話語激發了她潛在的鬥志,她明白,進了喬府這道門,非死即生。不為喬夫人的逼迫,她也會主動應戰,力爭勝出……因為,她亦有自尊。

  夜深了,院門緊緊關上,所有的丫環婆子盡退,只剩小盈。

  尹素問心裏沒來由地緊張,雖然之前已經做好了所有設想,可一見這肅然的陣仗,真覺得比生孩子還凝重,不禁讓她胸悶氣喘。

  小盈早已從庫房裏拿來了最厚的棉布,撕成橫條,一道道漿過,晾在院裏,此刻風乾收回,堆成厚厚一疊,讓人想到酷刑的器具,腳趾不由得一抖。

  「水燒開了嗎?」喬子業問道。

  「已經好了,照大少爺您的吩咐灑了藥粉,這就端來。」小盈轉身下去,沒一會兒,便捧著熱騰騰的浴足盆子,擱到尹素問面前。

  他緩緩卷起衣袖,抬眸輕聲道:「我要開始了。」

  「小盈,小盈……」尹素問忽然感到害怕,「過來扶我……」

  「小盈,你到門外守著。」喬子業卻阻擋道,「別讓閒雜人等闖進來。」

  「是。」小盈垂眉,乖巧而去。

  「為什麼叫她離開?」她霎時不滿,「我需要她在身邊……」

  「你是怕疼吧?」他挑眉問。

  「哪有!」她死要面子,努努嘴。

  「坐到床上去。」喬子業不與她強辯,一副命令的口吻,「找塊帕子咬住,免得叫出聲來讓人聽見。若真怕疼,可以雙手緊抓棉被,減緩痛苦。」

  「可以讓小盈扶我……」她仍不死心。

  「你想把她的手掐出血來嗎?」他不容分說,「過去!」

  尹素問此刻竟有幾分怕他,看著他俊顏一沉,只得乖乖地聽話,坐到床間,忐忑地四下張望。

  不過,絲被冰滑,倒是緩解了她幾分緊張,畢竟床榻是世上最舒服的地方,容易讓人放鬆心情。

  喬子業親自將浴足盆子挪至床前,蹲下身來,單跪她面前。他的雙手捧住她的纖足,褪去鞋履。

  這副情景,讓她頓時臉紅心跳。一方空間,寂靜無人,只剩他們倆,而且,如此親密…….

  「別太緊繃!」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溫柔起來,「身子僵了,骨頭也會變硬,纏起來更困難。你就當閉上眼睛,做了一個夢。夢醒了,足也纏好了。」

  一邊說著,他一邊將她的雙腳浸入熱水之中。水氣氤氳,藥香四溢,她忽然覺得全身有些酥麻,心情鎮定下來。

  「你這纏足的功夫,打哪兒學來的?」她忍不住問道。

  「我娘那兒,」喬子業坦言道,「每天晚上,她都會像現在這般,打一盆熱水藥浴,而後用家傳秘方將足纏好,有時候,會叫我幫忙。」

  「你娘的腳一定很美吧?」她暗自猜度。

  「很美,比這府裏任何人都美。」他語氣裏忽然有一種深沉的痛苦,「大概,就因為足美,被喬家老爺看上的。」

  至今,他都不肯叫爹,只稱老爺。

  「這麼多年……難道他都沒去看過你娘?」她心下同情。

  「沒有,一次也沒有。」喬子業眸中顯然迸出憤怒的火光,「多虧了我母親癡情苦等,每天忍受纏足的痛苦,只希望維持雙腳美態,有朝一日,重回喬府……」

  「令堂若在天有靈,看到你今日入主喬家,一定會欣慰的。」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如此說道。

  「呵,都說美足能留住世間男子的心,這個說法倒是不錯。」他呢喃道,「喬家老爺將我娘扔在城外,不聞不問,卻在她死後,接我回喬家,你可知為何?」

  「為何?」她不解。

  「娘臨終前叮囑我,倘若喬家老爺來奔喪,不必讓他觀看遺容,只需將她一雙腳露出來即可。」

  「一雙腳?」她瞪大眼睛。

  「對,只因這一雙美足,居然真的讓喬家老爺痛苦涕零,之後,就決定接我回府。」

  世上竟有這樣的事,這喬家老爺真不知是寡情至極,還是戀足至極,怎能如此決定一對母子的命運……

  「我要開始了。」他忽然轉了話題,讓她愕然回神。

  還沒來得及回答,便感到他手勁一收,幾隻腳趾「啪」的一下,被硬生生折了下來,尹素問不由得驚叫出聲,正想掙扎,卻見他已拿了纏足布條,將那折彎的腳趾緊緊裹住。

  「不……」她只覺得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由趾而生,眼淚因受刺激流出,身子扭曲著,節節後退,「不要……」

  喬子業仿佛沒聽到她的呼救,眉不抬,眼不眨,手中依舊不停,扳過她另一隻腳,依照方才的模樣,重施酷刑。

  「啊……」她的頭向後仰去,不停啜泣喘息,雙手緊緊抓住被褥,幾乎要攥出一個坑洞。

  一時間,她感到天旋地轉,耳邊嗡鳴,整雙腳似乎已經被砍去,不再屬於自己的了……

  「素問,」喬子業低沉的聲音傳入耳際,「忍一忍,一會兒就好了。」

  「我不要……不要……」她聽見自己痛哭,「你把我的腳趾弄斷了……」

  「我說過,這會很疼的。」他回答,「不過,從今以後,天下所有的女人都會羨慕你。」

  她需要這樣的羨慕嗎?如此痛苦的代價,值得嗎?

  「素問,」喬子業輕輕擁住她,「不哭,不哭……」

  已經多久,沒聽到他這樣親昵的話語了?自從入了喬府,他對她不是虐心,就是冷戰,已經好久,沒有這般溫存了。

  或許因為痛苦讓她意志薄弱,她居然看見自己伸出雙手,擁住他的肩,仿佛在尋求安慰。

  他順勢抱住她,自然而然,仿佛兩人從未分離,或者,他一直在等著這重拾舊好的一天。

  「素問……」他低喃,「別怕,很快就會過去,很快……」

  話說之中,他的唇湊近她的臉龐,吮去顆顆而落的淚珠。

  這瞬間,她感到頰邊一陣酥癢,心底也有一種奇怪的顫慄在蔓延,身子頓時變得滾燙,忘卻了疼痛。

  她甚至覺得,有一種極致的快樂,在身體撕裂的邊緣,帶著她墜入懸崖,又飛上雲端,迷惑而眩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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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11:2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喬家已經很久沒這般熱鬧了,凡族中成員,無論叔伯兄弟,姑嬸嫂娘,皆齊聚一堂,偌大的正廳也放不下這諸多位子,只好將四扇大門敞開,桌椅一直擺至前院,綿延如長龍。

  丫頭婆子、家丁僕從,亦夾道觀望,熙熙攘攘,將喬家前院擠得水洩不通,就算元宵觀燈也不似這般熱鬧。

  今日這番景象,不為別的,只為喬家已經停辦了幾代的賽足會。

  說起這賽足會,雖然祖志上有記載,但誰也不曾親眼目睹,只聽聞當年的綺麗奇事,越發讓人心中難耐,拼命一觀。

  因此,喬夫人要重辦賽足會的消息一經傳出,請帖尚未發出,族中長幼皆爭相前來,人群如潮,蔚為壯觀。

  晌午過後,日上三竿,喬夫人終於露面,在大少爺的攙扶下,緩緩踏入正堂。

  「各位親朋,」喬子業朗聲道,「今日請大家撥冗前來,只為喬府選內當家一事。按理,內當家應由長媳擔任,可惜在下尚未娶妻,迫于無奈,只好從其餘諸房中,選一賢媳統管喬府。」

  「敢問可是賽足以定人選?」族人接話問。

  「沒錯。關於這賽足會,祖志上早有記載,家母曾在二十年前,親眼目睹。」喬子業微笑解說。

  「二十年前,便是老太爺還在世的時候?」族人迷惑,「我等不曾聽聞辦過此賽啊?」

  「當時老太爺的幾個姨娘亦為了內當家一職爭得頭破血流,老太爺無奈之中,便擬了賽足試煉,打算依照祖志,從中選出一人。不料,賽事初開,老太爺便心絞病發西去。之後內當家一職由我二娘繼任,所以關於當年之事,族中鮮少人知。」

  「既然如此,今日賽足之題目,便依當年老太爺所擬即可。」族人紛紛提議。

  「沒錯,正是此意。」喬子業點頭,「這樣既尊重先靈,又省了不少事。」

  「但不知當年賽題到底是什麼?」族人不由得好奇。

  他這回卻莞爾不語,只吩咐僕婢道,「去請幾位少奶奶過來吧。」

  「回大少爺……」四少奶奶第一春的貼身丫環小穎擠入人群,急得淚流滿面,「咱們家少奶奶,怕是參與不了了……」

  「怎麼?」喬子業一怔,「發生什麼事了?」

  「四少奶奶前日挑雞眼,不料把腳挑腫了,今日連床都下不來,哪里還能參加這賽足盛會呢?」小穎滿臉懊惱。

  「這……」喬夫人歎了一聲,「也算天意吧!叫你家少奶奶別心急,先把病養好,這當家之位,其實不坐有不坐的好處,免得煩心。」

  小穎無語,低頭退到一旁,不少旁觀者亦為第一春扼腕。

  不一會兒,管事嬤嬤領著劉佩蘭、董家瑩及尹素問,雁字而來,三人皆盛裝打扮,但裙擺遮地,小心邁步,任憑族人眼珠子都快瞪到地上,硬是不讓美足絲毫外露。

  三人站定,在喬夫人面前並肩排開,同時行禮。

  「賽足會的規矩,相信你們都知道了。」喬夫人和藹道,「當著這族中親朋的面,願賽服輸,無論今日結果如何,都不得有任何異議。」

  「兒媳明白。」三人點頭答。

  「子業,你來主持賽事吧。」喬夫人依舊把大權交給身旁的俊雅男子。

  他上前一步,語氣沉著,舉手投足,皆讓人有肅然起敬的感覺。

  「今日的題目其實很簡單,」喬子業淡淡說明,「這裏有琉璃鞋一雙,誰能穿上行走自如,誰便獲勝。」

  衣袖一揚,立刻,便有丫環捧上玉匣,置於廳堂中央。

  眾人一看,無不怔愣。如果說,之前的「鳳儀天下」,「盛世金蓮」,都是稀世罕見的鞋子,這雙則更為古怪。

  此鞋以西洋藍色琉璃製成,通透晶瑩,其中形狀一覽無遺,然而卻堅硬無比,不似一般繡鞋柔軟舒適,說白了,倘若足趾長一截,歪一點兒,恐怕也難以塞入其中。

  這道考題的意喻所在,諸人當下立刻明瞭——其實,是測足形之完美。

  「這雙鞋有個名字,叫‘天地乾坤’。」

  呵,名字果然貼切,通透到底,其中乾坤,萬般可見。

  「這鞋不大不小,正好三寸!」喬子業道,「三弟妹,你的腳素來有活足尺之稱,不如,先來試試吧。」

  「這有何難?」董家瑩得意洋洋,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各位妯娌,我便斗膽搶先了。」

  然而,就在她足尖滑入鞋口的一刹那,滿面笑容頓時凝固。

  「這鞋真是三寸?」董家瑩忍不住叫道。

      「不大不小,正好三寸。」喬子業重復。

  「不可能!」她急得暴跳如雷,「為何我卻卡在鞋口?這……絕對沒有三寸,至多兩寸五!」

  「你且脫下來仔細瞧瞧。」他不疾不徐地回答。

  董家瑩攬鞋於掌,瞪大雙眼,不由得僵立原地。

  陽光之下,通透之中,鞋底模樣清楚分明,並非如常平整,卻像蝦一般弓著。難怪這鞋名曰三寸,從外觀上開,卻只有兩寸五——足底一弓,長度立短。

  「這……這讓人怎麼穿?」她氣得直想將鞋摔在地上。


  「三弟妹,你不合適,不代表別人也不合適。」二少奶奶笑道,「不如,讓我來試試。」


  眾所周知,劉佩蘭的雙足只兩寸多,穿進這鞋,綽綽有餘。此刻,只見她將董家瑩往邊上一推,奪過鞋來,伸腳便試。


  然而,與董家瑩一樣,她的笑容亦立刻化為冰霜。


  鞋,是穿進去了,然而,剛邁一步,身子便左右搖晃,難以自支,險些摔倒在地。


  「二嫂,你怎麼了?」董家瑩看好戲似的瞧著她,「可合適嗎?」


  「這鞋底……怎麼這樣滑?不穩似的。」劉佩蘭怨道。


  「當然不穩啦,這是弓底鞋!你的腳雖然只有兩寸,卻無法弓立,不摔倒才怪呢!」她輕哼了聲。


  沒錯,其實試到現在,喬家的媳婦之所以失敗,只有一個原因——無法弓立。


  任何足形再完美,適應不了這古怪的鞋底,一切也是枉然。


  「大哥,」劉佩蘭提出建議,「這鞋著實稀奇,依我看,府裏無人能穿上它行走自如。今日的考題,不如換一個吧?」


  「無人?」喬子業挑眉一笑,「別忘了,還有你五弟妹。」


  「笑話!」董家瑩輕蔑道,「五弟妹的腳比我還大,她能塞得進去?」


  「總要讓人試試吧?」他向尹素問示意,「換你了。」


  她站在僻靜處,方才,一直聽見耳邊吵吵嚷嚷,目睹這似乎與己無關的賽事。此刻,不知為何,她忽然很想看看喬子業的眼睛。


  那雙眸子此刻與她四目相視,淺淺的笑意道盡了一切默契。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何他要重新替她纏足,那些夜晚所有椎心刺骨的疼痛沒有白受,如今,她已是喬府上下唯一可以弓立的人。


  曾經,憎恨他的狠心,怪他不再憐愛自己,為何下手如此之重,幾乎要讓她雙足殘廢……現在,她終於懂得,他做的一切,只為了這一刻。


  當她贏得所有羨慕驚奇的目光,奪得萬人景仰的地位時,她終於懂得感激他的冷血。


  她的腳的確不只三寸,然而,輕輕一弓,婀娜而立,看上去只有兩寸五,儼然天下第一美足。


  尹素問坐在這方黑檀木雕成的榻椅上,感覺簡直不似自己。那個自幼在貧寒中長大的女子,竟然真有一天,能如此居高臨下,富貴淩人,仿佛作夢一般。


  她心裏不由得忐忑,雙拳緊緊握住,害怕緊張流露。


  沒錯,如今,她已是喬府的內當家,不僅奴婢僕從,就連兄嫂在內,亦得聽她發號施令,就像一個小小士卒忽然成為統帥,讓她有些無所適從。


  「幾位嬤嬤,方才我的提議,你們以為如何……」


  「稟報當家,」她話未說完,階下一群婆子便你一言、我一語搶白道:「這守夜的例錢不能免!幾個嬤嬤年紀大了,打更熬夜,總得有所補償才是。否則,傳揚出去,人家會笑話咱們喬府待人不厚道。」


  「如今各房輪流派人值夜,比如我身邊的小盈每月亦有兩夜當值,她卻沒有拿半分例錢。」尹素問輕聲開口,「幾位嬤嬤既然年紀大了,就該好好休養才是,把這苦差事分攤給年輕人,豈不甚好?」


  「年輕人哪里守得住?要麼喝酒賭錢,要麼風流快活,這漫漫長夜,讓他們來值守,豈不危險?」眾婆子斬釘截鐵反駁道。


  她抿唇不語,忽然看見小盈在門外悄悄向她招手,終於舒一口氣,「幾位嬤嬤先喝茶,我有事,去去就來。」


  說著,匆匆自偏門出,繞過回廊,來到池邊。


  正值風和日麗的下午,池邊一簇楊柳輕拂搖擺,交映一池碧水,給人春意融融的感覺。


  尹素問看到一名綠衣男子,站在碧水池畔,亮色的緞綢襯得他俊顏煥然,滿目生輝。


  從前,她就覺得他是一個漂亮的男子,卻從沒像今日這般玉樹英挺,讓人見而傾心。


  「內當家何事喚我?」喬子業聽到她的腳步聲,側眉笑問。


  「你和娘聯手把我推上這當家之位,卻不顧我後繼死活!」尹素問歎道,「你們真以為,我坐上了那黑檀木榻,便能操控大局了?」


  「看來,是遇到了什麼麻煩。」他語意平靜,仿佛一切都在預料之中。


  「那群婆子根本不聽我的,我說東,她們說西。糾纏了一下午,累死我了。」她有些手足無措。


  「任何府裏都有這樣的人,就算是宮裏,還有皇帝奈何不了的太監呢,何況咱們?」他依舊莞爾。


  「你說,該怎麼辦?別在一旁看好戲似的。」看著他那愉快的神情,就讓她火冒三丈。


  「對不起了,當家的,這回我可幫不了你。」他卻如此回應。


  「你說什麼?」尹素問一怔,杏眼圓瞪,「你……你就不管我了?」


  所以,他千方百計把她捧上這如坐針氈的位置,就是為了整她嗎?報復她背棄他嗎?


  「我能管一次,還能管十次、百次?」喬子業搖頭,「這個家,歸根究底,還是得由你來當。素問,你得學會自主。」


  「可我不會……」她努著嘴,在他面前,永遠是那個愛撒嬌的小女孩。


  她的願望,何其簡單,無非是同心愛之人在一起,平靜度日……為何,眼前的一切與少時夢想天差地別,捲入紛爭與痛苦,身不由己?


  「你會的。」他卻忽然凝視著她,一臉確信的表情,「你只是害怕而已。」


  她容顏一僵,仿佛被他道穿了心思。


  的確,眼前所碰到的,不過算賬管事、與人相處,比起從前因為饑餓日夜受苦的日子,又算得了什麼呢?


  想一想她遭遇野狼的那個夜晚,一切,都不算什麼……唯有活著,才最重要。


  「我只能告訴你,」喬子業繼續道:「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什麼意思?」她懵懂地搖頭。


  「那群婆子裏邊,誰的話最少?」


  「好像……是許嬤嬤。」她尋思。


  「她從前是二娘的陪嫁丫環,二娘當家的時候,她是最得力的助手。如今,她卻最為沉默,你以為是什麼原因?」他示意一笑。


  「啊……」她恍然大悟,「一切,都是她在背後指使的!」


  「沒錯,那群難纏婆子都聽她的。」


  「我明白了,」她終於綻放歡顏,「也知道該這麼做了。」


  喬子業低頭,從袖中取出一隻亮晃晃的東西,在她的眸前閃爍。


  「這是什麼?」她因亮光眯起眼退開一步。


  「送你的,金步搖。」他不怕府中耳目眾多,親手將金釵插入她的發間,「賀喜當家任職。」


  金步搖?她從小到大,還沒戴過這種飾品,只覺得佩戴上立顯貴氣嫵媚,似宮中寵妃的打扮。那些垂墜著的珠玉,足足長達三寸,一步三搖,妖嬈中有一種淩厲的氣勢。


  「幹嘛送我這個?」她撫了撫鬢間,不好意思起來。


  「當家的都戴這個。從前二娘氣質也算溫婉,可戴上這個,說起話來卻感覺完全不同,換了個人似的。她坐在堂上,沒人敢違逆。」


  呵,她懂了,眼下的她的確需要這樣的禮物,仿佛有一股無形的支柱,讓她氣勢變強,無論何事,均能從容駕馭。


  「那我就先回去了,嬤嬤們的茶,也該喝得差不多了。」她轉身,縱使依依不捨,也得離開。雖然,她總希望在這碧水池畔,多享受一分綠意。


  望著她匆匆的背影,喬子業嘴角上揚,微微彎弧。


  千難萬阻,費盡心思,終於等到今天她可以獨當一面,為的,只是協助他穩固喬家的地位嗎?


  曾經說過,他要換一種方式得到她。


  當她越發自信,越發氣勢逼人的時候……距離他的目標,也就不遠了。


  「少奶奶,您真厲害!」小盈一邊沏茶,一邊笑道:「那許嬤嬤一聽你要她回家頤養天年,臉都嚇白了,想她以後再也不敢集結婆子們興風作浪。」


  尹素問望著在水中散開的碧綠茶葉,聞到那淡淡清香鑽入鼻尖,竟發現,這還是嫁入喬府以來,第一次有如此閒暇的心情品茗。


  從前,一直活在忐忑惶恐之中,哪怕西湖龍井也食之無味,此刻,她終於在府中擁有一席之地,心下稍稍安定。


  她頓時明白,為何這府中所有女子費盡心機都要得到這當家之位,她們大概也跟她一樣,並非出於貪心,而是出於恐懼吧?


  命運多舛,身不由己,人生唯有在沉浮中抓住一塊浮木,方有寄託。如此想著,無論對於劉佩蘭,或是董家瑩,她亦十分的同情。猶如兔與狐,看似不兩立,然而兔死狐亦悲。


  「二少奶奶、三少奶奶來了!」正如此想著,忽然聽見屋外奴婢傳喚,尹素問從沉思中掙脫,頗為詫異。


  自從她奪了這當家之位,劉佩蘭與董家瑩賭著氣,一直避開她,更別說像今天這樣,一同前來探訪。


  到底出了什麼大事?許嬤嬤那邊剛剛稍停,這頭又風聲火起?這所謂的當家,真不是常人能擔當。


  「五弟妹,」董家瑩的笑容出奇地親熱,完全不似有嫌隙,一上來便拉著她的手,「不不不,現在該改口叫當家夫人了!我娘家方才捎來幾盒點心,聽說你最愛吃甜食,所以趁新鮮給你送來了。」


  「可巧了!」劉佩蘭亦和藹笑道:「我娘家也捎來了點心,五弟妹,你正好比比,看誰家的更可口一些。」


  兩人同時將匣子打開,皆一樣形狀的豆沙餡碗糕,正是尹素問平常最愛。


  「這……」她不由得迷惑。


  「不瞞弟妹說,這是我小妹親手所做。」董家瑩連忙解釋,「她雖是庶出,可自幼心靈手巧,模樣也長得極美。」


  「這亦是我堂妹親手所做,」劉佩蘭滿臉自豪,「她是正室所生,自幼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賢慧至極。」


  「兩位嫂嫂到底想說什麼?」尹素問隱約聽出她們話中有話。


  「是這樣的,我小妹想到咱家來小住幾日。」董家瑩答。


  「我堂妹也是,想跟我做幾天伴兒。」劉佩蘭道。


  「兩位嫂嫂自便即可,我雖為當家,卻不至於阻止你們親人團聚吧?」她直覺得不可思議。


  「如此多謝了,我小妹將來還得托弟妹你多照顧呢。」董家瑩替她輕輕撣掉袖上微塵。


  「還得請弟妹在娘面前,替我堂妹多多美言。」劉佩蘭欠身施禮,滿面恭敬。


  兩人轉身離去後,弄得尹素問莫名其妙。


  「這是怎麼了?」她呆在原地,久久怔立,「我這兩位嫂嫂為何這般殷勤?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其實,早上我就想告訴少奶奶了……」一旁的小盈歎一口氣,「二少奶奶與三少奶奶的妹妹們,已經入住咱們喬府了!」


  「那又如何?」她還是不解,「難道還怕我把她們攆出去?」


  「少奶奶,你真不明白嗎?」小盈搖搖頭,「這會兒,她們正與大少爺在一塊兒……」


  「什麼?」尹素問心間倏忽一緊。


  「大少爺也已到了婚配的年紀,京城裏誰都爭著把自家閨女嫁給他,依我看,劉、董兩家也是想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派了兩位小姐前來暫住。」


  所以,還特意做了點心討好她這個當家夫人,希望她能在喬子業與婆婆面前美言?呵,曾幾何時,她的地位如此舉足輕重了?


  「少奶奶,我看你不如先去見見這兩位小姐,挑一個聽話的。」小盈獻計道:「不論如何,將來成為喬家大少奶奶之人,勢必會與你爭當家之位。挑個老實乖巧的,才能避免紛爭。」


  她的確想去見見,而且迫不及待。但並非為了確保當家之位,而是……想看看即將成為「他的妻子」的人。


  心中翻湧著酸澀的滋味,道不清緣由,按理,他若能覓得良緣,她應該高興才是,為何卻如此……羨慕,或者嫉妒?


  她告訴自己要沉著,身子卻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往花園的方向走去。


  足下細碎而急促,繞過重重花樹,聽到如茵綠地上,傳來他的笑聲。她從沒聽過他如此爽朗輕快的笑聲,堪比今日的晴空微風。


  心忽然像被針紮了一樣,她駐足,立在樹後,觀望他的所在。


  她看到兩個如花女子圍繞在他身邊,衣袂翩然,裙擺似雲,仿佛他正與月宮仙子嬉戲,情景如畫,美不勝收。


  他們在放風箏。


  放的,就是那只所謂為她而制的,世上獨一無二的風箏。


  望著那綢緞製成的五彩蝴蝶在空中飛舞,她忽然感到,刺眼的陽光鑽入了她的深瞳,竟激出兩道淚水,潸然滑落領間。


  她這是怎麼了?因為風箏,還是太陽?


  「少奶奶……」小盈上前攙住她,仿佛她所有的心事,都心知肚明。


  「請大少爺到水榭來,我有話要對他講。」她吩咐道。


  幾乎在話音落下的同時,轉身即走,害怕多待一會兒,會有更多傷心與難堪,無法掩飾。


  推開水榭之門,她險些跌倒在地,幸好扶住了石椅,顫抖中,心境難以平復。


  她挨著石椅坐下,冰冷的感覺自背脊竄上來,直至心間。


  「少奶奶找我?」忽然,他戲謔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不知何事?」


  呵,他來得真快,真捨得拋下那雙二八佳人,見她這個不相干的人?


  她回眸,肅然地盯著他,不打算跟他開任何玩笑,抑或,隱藏自己的不悅。


  或許,她的模樣把他怔住了,俊顏笑容收斂,換了如常低沉語氣,「說過多少遍了,不要坐石椅,會著涼的。你為什麼總是不聽呢?」


  這是在關心她嗎?這樣的關心……還能維持多久?他娶妻之後,她就會喪失這般專屬的溫柔了吧?


  不得不承認,她,依依不捨。


  「我已經聽說了,」她決定不拐彎抹角,單刀直入,「劉家與董家的小姐,你比較喜歡誰?」


  喬子業眉一皺,嘴角維持輕揚道:「呵,消息傳得好快啊,都驚動咱們當家夫人了。」


  「二嫂和三嫂都希望我能代為美言。」她聽見自己語氣中有一絲歎息,「其實我本不該多管閒事……」


  「可這閒事你終究是管了,」他上前一步,注視她的雙眼,「看來,你很在意我的婚事。」


  「能不在意嗎?」她澀澀一笑,「這關係到我未來的地位是否能保。」


  「僅僅如此嗎?」喬子業挑眉,「假如你擔心的是這個,我可以保證,我的妻子將來絕不會與你爭奪當家之位。」


  「那就好……」尹素問像被他如炬的目光逼得無路可退似的,「如此,我就放心了……」


  「真的放心?」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力道緊得讓她一陣發疼。


  「你想讓我說什麼?」她感到淚水再度襲上眼眶,視野霎時一片朦朧,「阻止你成親嗎?」


  沒錯,他盼了這麼久,就是盼著她真情流露的一刹那,盼望她的眷戀不舍。然而,看到她還能勉強控制情緒,他便知道,時機未到,火候未夠。

  「阻止?」喬子業淡淡道:「你不會的,無論如何,你也不希望看我孤獨終老吧?」

  她不希望嗎?呵,論私心,她真的有過讓他一輩子守候在自己身邊的念頭。就這樣默默遙望,隔著盈盈一水,哪怕她也一樣終生孤獨,也心甘情願了……

  「我是男人,」他繼續說:「就算再怎樣念著你,也不可能一世單身。」

  她知道,這是實話,可為何,聽來如此椎心刺骨?

  男人皆是欲望的動物,她怎能奢望,他能為自己當一輩子和尚?那種潔淨如雪的相思,世間不會存在……

  「這樣不是很好嗎?」他平靜地問,「我們可以一輩子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將來,我的孩子叫你嬸嬸,你的孩子叫我大伯……假如,你還能有孩子的話。」

  如此細碎平常的話語,為何,她聽來如此刺耳?

  他的孩子……只要想一想,她就不希望有那樣的存在,看著融合了他與別的女人骨血的身影,她會嫉妒得發瘋吧?現在,就算聽一聽,她都嫉妒得發抖。

  曾幾何時,她變得這樣貪心了?只希望能三餐溫飽的她,如今卻渴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她很憎恨這個心神不寧的自己。

  「她們還在等著呢,我得回去了。」喬子業踱至門外,卻忽然回眸道:「石椅別坐得太久,我叫小盈找個墊子來。」

  這是最後的關心嗎?曾經,她沒在乎過類似體貼的話語,反而嫌煩,如今,卻顯得彌足珍貴。

  他要回去了……去放那只為她而制的風箏嗎?不,如今,已經不再屬於她……

  她不要他成親,不要他再有任何女人!尹素問生平第一次面對自己的真心,如此決絕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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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11:5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自從病了之後,四少奶奶第一春還是第一次露面,尹素問萬萬沒料到,對方頭一個要見的人,竟是她。

  她本以為見了面,對方出於心有不甘多少回諷刺她兩句,但第一春卻出奇地友善,笑容裏充滿了真誠,不似偽裝。

  「給當家夫人請安,」第一春盈盈而拜,「我因為身體不適,祝賀遲了。」

  「四嫂,」尹素問連忙將她扶起,「別這樣客氣,豈不是寒磣我嗎?」

  「五弟妹是爽快人,我也不想拐彎抹角了。」她莞爾道,「今天前來,只為一事。」

  「四嫂儘管講。」

  「聽聞,賽足會上那雙‘天地乾坤’存放在你這,我想借來一觀。」

  尹素問一怔,但很快明白了對方的心境——即使輸了,也不能輸得糊裏糊塗。

  「小盈,把琉璃鞋取來。」她當即轉身吩咐。

  小盈點頭而去,一會兒便從櫃中取出珍藏,匣子打開的時候,第一春凝視了良久,屏住呼吸。

  「果然奇麗!」半晌,她才點頭道:「這世上,能穿得了這雙鞋的,估計沒幾個……我能試試吧?」

  沒料到四嫂會提出如此要求,興許亦不服輸的心裏所致吧?她微笑點頭,俯身親手將鞋擱至四嫂腳下。

  第一春不疾不徐,一雙纖足咻地一下,便鑽進了鞋裏,隨即繞著屋子踱了一圈,信步而行,輕盈優美。

  「四嫂原來也會弓立?」尹素問不由得吃驚。

  「不,其實我不會。」第一春扶椅坐下,將鞋一褪,「你奪得頭籌,是你的本事。而我,不過偽裝而已。」

  「什麼?」她聽不明白。

  「我自幼在梨園長大,演過花木蘭、穆桂英,人稱京中第一刀馬旦。」提起往事,她頗為自豪。

  「當年……我也曾看過四嫂的‘追魚’。」

  「呵,是嗎?」第一春笑道,「那你該知道,我這足下的功夫了得,雖然不會弓立,卻能佯裝站穩,哪怕已經疼得椎心刺骨。」

  「原來四嫂方才是……」尹素問不禁愕然。

  「沒錯,再讓我多站片刻,定會摔倒。」第一春坦言,「所以,這當家夫人的位置給你坐,我沒有任何異議,輸得心服口服。我氣的,只是董家瑩跟劉佩蘭那兩個賤人的陷害!」

  「怎麼……」

  「弟妹,你可知道,我為何忽然生了雞眼?」她恨得牙癢癢,「都是劉佩蘭收買了我的貼身丫環,將我的睡鞋改小了一碼,擠得腳趾幾乎變了形,落下了雞眼。而之後董家瑩又換了我的藥,導致我足下越發紅腫,無法下床。」

  「她們……」尹素問難以置信。一家子居然會如此相互設計陷害,不過,聯想她上次在庫房摔倒之事,倒也不稀奇了。

  「我聽說了,如今她們兩人都爭著想把自家妹子嫁給大哥,哼,做夢!」第一春冷笑了聲,「弟妹,你總也不希望大哥將來向著她們吧?要娶,也得娶一個跟喬家上下都沒有利害衝突的女子,你我的日子方能安身。」

  「倘若大哥真的喜歡……」尹素問忽然澀澀地道,「也無可奈何。」

  「這個你就放心好了,只管交給我。」第一春神秘一笑,「不過,弟妹你到時候可得配合我啊。」

  配合?呵,這算不算合謀算計別人?

  曾幾何時,她也學會了這奸詐的一套?從前與世無爭的自己,真的一去不復返了嗎?

  然而,既然已經走到這一步,也唯有如此了。她終於明白,這世上可恨之人,亦有可悲之處。

  花廳門口,是長長的回廊,葡萄架子搭在兩側,垂懸碧綠的藤影,讓人領略初夏的微涼。

  「五弟妹,今兒個怎麼這樣得閒,抽空請我們喝茶?」董家瑩一邊品嘗點心,一邊笑道。

  「江南分鋪送了些新鮮茶葉過來,我想著咱們妯娌也好久沒聚了,就請幾位嫂嫂一同賞花。」尹素問端起茶盞示意。

  「四弟妹為何不見?」劉佩蘭卻反問,「請了我們,不該單單落下她。」

  「四嫂一會兒就來,」尹素問莞爾回復,「我還指望她為咱們府裏解決一個難題呢。」

  「什麼難題?」兩位嫂子同時一怔。

  「兩位嫂嫂不是說過,要給大哥挑一門親事嗎?」她淡淡地答。

  董家瑩與劉佩蘭凝眉,不知她賣的是什麼關子。

  「兩位嫂嫂把自家妹子接到這府裏來,不只是小住這麼簡單吧?」尹素問索性坦言,「我可是看見她們時常陪著大哥呢。」

  「五弟妹,既然你已經看出來了,三嫂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道具率先直言道:「沒錯,我是有意撮合我那妹子與大哥的婚事。」

  「董二小姐是庶出的吧?」劉佩蘭冷笑,「怎配當喬家長媳?」

  「庶出怎麼了?」董家瑩一臉惱怒,反諷說:「某人的堂妹雖是正室所生,卻醜得嚇人,更丟咱們喬家的臉!」

  「兩位嫂嫂,不要吵了。」尹素問心平氣和勸道,「劉、董兩家的小姐都是百裏挑一的佳人,問題在於,咱們大哥只有一個,總不能兩女嫁一夫吧?今天請兩位嫂嫂過來,就是因為我想到了一個解決的法子,不知兩位意下如何。」

  「五弟妹但說無妨。」兩人都好奇地立直了身子。

  「我這當家之位,是賽足會所定,那不如……也以此定長媳人選,如何?」尹素問眉一挑。

  「再辦一次賽足會?」她們兩人愕然瞪大眼睛。

  「當然不必那麼麻煩,題目也不必那樣刁鑽……」她朝屋外一喊,「四嫂,請進吧!」

  第一春在外等候已久,此刻一聽呼喚,立刻娉婷而入。她的身後,跟著劉、董兩家的小姐。

  「這……」劉佩蘭與董家瑩立刻意識到事態不妙。

  「兩位嫂嫂,方才我已經與你們妹子都說了,今日冒昧出一道考題,若她們誰能獲勝,便是喬家未來長媳。」第一春笑道,「她們也同意了。」

  劉、董兩家小姐跟著點頭。

  「既然如此,我們也沒什麼可說的了。」劉佩蘭與董家瑩歎了口氣,「全憑五弟妹你裁定吧。」

  「如此我就越俎代庖了。」尹素問起身,朗聲道:「今日題目其實很簡單,請劉、董兩位小姐手捧茶盞一隻,跟著四嫂沿著回廊繞行一周,誰能回到此處時茶水不灑,便算獲勝。」

  眾人一愣,百思不得其解。聽上去,此題如此簡單。

  「兩位小姐,跟上了!」第一春整好裙擺,「若落後我三步,無論是否到達終點,都算輸了。」

  這時,不知哪里傳來一陣鑼鼓聲,第一春邁開步子,順著鼓點直往前行。

  劉佩蘭與董家瑩霎時發現自己上了當,只見她們那兩個妹子才開始便呈現慌亂之勢,完全追不上第一春飛也似的步伐。

  第一春把自己當年演《追魚》時的功夫全拿出來了,只見她上身沉穩不動,足下卻神行幻影,交錯的步子看得人眼花繚亂,別說端著茶盞跟隨著,就算徒手追趕亦會落後一大截。一圈回廊走下來,劉、董兩家小姐早已氣喘吁吁,髮髻亂了,茶盞摔了,腳踝差點兒扭到,狼狽不堪。

  「看來兩位妹妹都沒跟上啊!」第一春回眸笑問:「這樣如何定輸贏?」

  「兩人都輸了,沒有贏家。」身後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眾人怔立之際,卻見喬子業沉著臉踱進來,「四嫂好身手,普天之下,恐怕沒哪家的姑娘能比得過你這腳下功夫。」

  「我與五弟妹不過是想幫大哥做個抉擇,」第一春答道,「若大哥已有屬意,我們也不必多管閒事。」

  「既然都輸了,說明她們都沒資格做咱們喬家的長媳。」他冷酷宣佈,「我暫時不娶。」

  「大哥……」劉佩蘭與董家瑩皆愕然,「你……」

  「我心意已決,不必多語。」喬子業看向尹素問,「但有一言,想對當家夫人講。還請夫人借一步說話。」

  一直悠閒坐著看好戲的她忽然緊張起來。她從沒見過他如此決斷的目光,炯亮中有一種懾人之勢,憑誰都會畏懼。

  尹素問垂眸,唯有乖乖跟著他走。兩人行到湖畔幽靜處,他方才止步,立在花樹下,半晌不懂。

  「你在生氣嗎?」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他的喜怒,心下忐忑,「這……是四嫂的注意,她不願讓董、劉兩家再得了勢。」

  「四嫂?」喬子業猛然回頭,滿臉諷笑,「真的?難道不是你默許的?」

  「我……我也是一片好意,想替你挑個合適的媳婦。」心虛的她發現自己舌頭打結。

  「呵,好意?」他上前,一把握住她的纖腕,「皇天后土,蒼天作證,你敢大聲再說一遍?」

  「對,我就是覺得她們配不上你,如何?」他的質問讓她惱怒,甩開他的手,瞠目道:「我就是不想讓你跟她們成親,威脅我的地位,如何?」

  「你終於肯說實話了!」他忽然笑了,出乎她的意料,「威脅你的地位,指的是什麼?是當家之位,還是……在我心中的地位?」

  談話之間,依舊握著她的手,輕輕擱在自己的心口,讓她觸碰他的心跳。

  霎時,尹素問只覺得雙頰熱了,他寬厚的胸膛,傳來讓她悸動的溫度。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想抽手,卻寸步難退,「大少爺,請自重……」


  他嘴唇一揚,更加放肆,雙臂一收,居然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喬子業,你想幹什麼?」尹素問下意識掙扎起來,「光天化日的……」

  「怕被人瞧見嗎?」他輕笑,「以前我還背過你呢,記得嗎?」

  她的臉兒更加通紅,避開他灼熱的目光,「放開!讓人看見,咱們都完了。」

  「素問……」他卻湊過來,呼出的氣息燙著她的雪膚,「你知道嗎?我等的,就是這一天。」

  什麼?他到底在說什麼?

  她不解地抬眸,卻見他雙瞳中散發宛如繁星的光澤,仿佛四周碧水的粼光都映耀其中,這是唯有在他最開心的時刻,才會如此。

  「我在等著你嫉妒呢!」他在她耳邊低語。

  天啊,他……原來,這是一個圈套?他設下的,讓她真情流露的圈套……

  「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劉、董兩家的小姐,也沒打算娶她們進門,」喬子業坦言道:「我帶她們放風箏,故意放話要成親,不過是想試探你的反應。」

  他果然是她的師傅,任憑再青出於藍,她也不是他的對手。最終,還是敗給了他的老辣……

  不知為何,此刻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喉間哽咽,淚水潸然而落。

  「素問,」他的指尖劃過她的唇,「你知道我現在有多歡喜、多歡喜嗎?」

  說時遲、那時快,還未待她反應過來,他的吻遍覆蓋而下,緊緊揪住了她的呼吸,讓她動彈不得。

  他瘋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人來人往的,他是擺明瞭要把他們的關係昭告天下嗎?

  她想阻止他霸道又溫柔的進攻,卻全身酥麻,趾尖發軟,只能軟綿綿地囚困在他的懷中,無路可退。

  陽光穿過綠葉篩落,從頭頂直照下來,雪白明亮,給她迷離似幻的感覺。曾幾何時,在夢中出現過類似的情景,但她不敢想像,只能遺忘……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是在窒息的邊緣,他的唇才萬般不舍地離開她的櫻紅,耳邊響起粗重的喘息聲,以及她輕柔誘人的嬌喘。

  「你怎麼可以這樣……」尹素問似嗔非嗔地抿嘴,「在這種地方,奪去人家的第一……第一次……」

  「第一次什麼?」喬子業戲弄似的逗著她。

  「你壞!」她臉頰飛上兩片紅雲,扭過頭去,不願理他。

  四周靜悄悄的,湖水如鏡平展,一絲漣漪也沒有,她的心底卻波濤洶湧、恍如隔世。幸好,方才沒人發現他倆……

  「傻瓜,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他坦言道。

  「什麼?」尹素問驚訝地瞪大雙眸。

  「從前,我們在山間相會,有一次下雨,你在岩洞裏睡著了,還記得嗎?」他一臉故作神秘。

  「記得啊,那次你還抓了只兔子烤了吃。」她凝眉,「我還怪你太殘忍。」

  「你睡著的時候,我偷偷吻了你……」他聲音低頭地揭秘。

  「你……」她又羞又惱,一個巴掌打過去,他卻避也不避,任由那掌重重落在自己的頰上。「你……你傻了,怎麼不閃躲?」

  看著鮮紅的痕印突兀地顯現在他完美的俊顏上,她又有些心疼。

  「我活該。」他擁著她,眷戀地貼著她熱燙的面頰,輕撫她的長髮,「打兩下又何妨?就怕,你不理我!」

  呵,他真的是愛她至此嗎?就算受傷,亦不舍分離,要怎樣刻骨銘心的感情,才會如此……

  她終於忍不住,不再壓抑自己內心的情感,小手微顫地回抱他的腰間,沉默無言,兩人心意卻不言自明,傾聽風兒從兩人身邊輕拂而過。

  「不要再離開我了……」他沉痛又歡喜地呢喃道。

  她的淚水再次決堤,浸濕了他的衣襟。

  「不會了!」她聽見自己回答。

  這一刻,她已經完全豁出去了,什麼當家夫人、五少奶奶,統統見鬼去吧。她只要待在他的身邊,做他的愛人,哪怕沒有名分,被萬世唾駡,死後萬劫不復、墮入地獄,她也在所不惜。

  窗外的夜曇已經開了嗎?為何她聞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清香?這是自她入府以來,第一次發現如此沁人心脾的花香。

  或者,因為心境變得喜悅,諸事亦變得可愛了?

  尹素問靠在搖椅上,嘴角浮現一抹不自覺的微笑,久久不散。

  她真後悔,蹉跎了這般時日,不如早早投入他的懷抱,省了這些日子來的掙扎與痛苦。人生在世,宛如朝露,去日無多,重在相守,何必折騰?

  「少奶奶,」小盈捧進宵夜,擱在桌上,「我做了蓮子羹,清涼養顏,喝了再睡吧。」

  「怎麼今天這樣乖巧?」尹素問看著她,感到她似乎有話要說。

  「逃不了少奶奶法眼,小盈的確有事。」

  這丫頭在她面前站定,欲言又止,神情不似往常。

  「到底怎麼了?」她笑問,「你我感情這般好,還有什麼不能直言?」

  「少奶奶,你也知道,之前,我伺候過大少爺半年。」小盈謹慎說辭。

  「嗯,你說過。」尹素問點頭。

  「當時,老爺染病,自知命不長,便派人把大少爺從寺裏接回來……」

  沒錯,那一陣子他不常上山找她玩耍,她還感到詫異,原來,他已入住喬家,出行不便。

  「大少爺初入喬府,沒人跟他說話,因為都猜不透老爺的用意。奴婢前往服侍他時,卻發現他夜夜在燈下研讀賬目,萬分用功,奴婢當時就料到他將來定非池中物!由於奴婢是唯一與他親近的人。為此,大少爺亦十分感激奴婢,於是他繼續家業後,理所當然,便把奴婢當成了心腹。」

  「果然是個聰明的丫頭。」

  「同樣的,少奶奶你初入喬府,亦是遭人排擠,可是奴婢卻忠心伺候,全是因為奴婢知道,您背後的靠山,是大少爺。」小盈繼續道。

  「你到底想說什麼?」尹素問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奴婢自幼賣入喬府,一心想找個依靠,如今,大少爺與少奶奶你,便是奴婢的依靠了……」

  「這個當然。」她起身輕握丫環的雙手,「小盈,從今以後,我便把你當成妹妹一般。只要我在的一日,便不會讓人欺負你。」

  「少奶奶真把我當妹妹看?」小盈一陣驚喜。

  「我像是在騙你嗎?」

  「那……懇請少奶奶讓大少爺收我為妾吧!」她咚地跪下,道出驚人之語。

  「什麼?」尹素問以為自己聽錯了。

  「小盈一直……喜歡大少爺,」她連連磕頭,「小盈知道,少奶奶您說什麼,大少爺就做什麼,只要大少爺肯把我收了房,我這輩子一定給你們倆做牛做馬。」

  「小盈,」她一時間不知該怎樣回答,「這件事……我怎能替大少爺做主?你豈非在為難我?」

  「少奶奶,你和大少爺的事,小盈都看在眼裏。只要小盈能給大少爺做妾,我保證,他不會再碰別的女人,哪怕是我——」

  「別說了!」尹素問情不自禁地打斷她的話,「這件事,我幫不上忙。」

  「少奶奶還是不信任奴婢嗎?」小盈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奴婢只是想收房為妾,將來不必再為衣食發愁,奴婢是不會跟你爭取寵愛的……」

  「越說越不像話!」扭過頭去,她掩飾自己起伏的心情,「什麼寵愛?你們大少爺將來總會娶妻的,這要求,你該去求那未來的夫人。」
  「少奶奶執意不肯嗎?」小盈忽然臉一沉,語氣變得冷凝。

  她該承認嗎?承認她與喬子業之間有染嗎?其實,明眼人能看出來的,又何必掩飾?

  但她發現,當下只能如此。不為掩飾,只為逃避小盈的請求。

  愛情如此自私,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另一個女人分享他,哪怕,只是一個小妾的名分。

  原來,人都很可怕,不論是她,還是眼前的小盈。曾經以為的忠心不二,背後卻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曾經以為的親厚仁慈,卻只建立在不危及自己利益的根基之上。

  畢竟,她們都是普通的女子,有著凡人的情欲,比如自私。

  「我要睡了,你下去吧。」她揮揮手,打發了小盈。

  她不知道小盈離開時的表情如何?她沒敢看,不過,可以確認一點——此後,她們的主僕關係,不會再像從前那般融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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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12:1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娘子,坐在這瓜棚底下,不是能聽到牛郎織女說話嗎?」喬子萌皺著小臉,嘟囔道:「我都睏了,還沒聽見。」

  呵,這孩子,該怎麼解釋那只是一個傳說?

  「相公,你睏了就睡吧!」尹素問輕輕拍著他的背,「等她們開始說話了,我再叫你。」

  「好,你一定要叫我喔。」喬子萌打著呵欠,沒一會兒,便進入夢鄉。

  尹素問坐在籐椅邊,仰望銀河。不知為何?在這七巧節的夜晚,忽然覺得有些淒涼。

  雖然,當下的愛情還算如意,但將來會不會像牛郎織女一般,被分隔在天河兩岸,終生難見?畢竟,她和子業是那樣身份有別的兩個人……

  「想什麼呢?」忽然,有人自身後緊緊擁住她,「這般出神……」

  不用瞧,她便知道是誰來了。他的氣息,比夜曇更迷人。

  「噓,別把子萌吵醒了!」她輕聲道,「才哄他睡著。」

  「今晚運河邊上有燈會,我帶你去吧。」他壓低嗓音,「車馬都準備好了。」

  「把子萌一個人扔在這兒?」尹素問頗為擔心,「府裏的人都忙著過節,就連婆子我都准了假,小盈也回家去了!那幾個值夜的只負責看園子,根本不抵用。」

  「你還怕他會弄丟了?」喬子業笑了笑,「我把他抱到屋裏,把門關好,沒事的。」

  「他若忽然醒來,口渴了或者想小解呢?」她覺得自己像個老媽子一樣操心。

  「都快九歲了,這些事還不會?把茶盅和夜壺給他在床前準備好,不就成了?」他搖頭歎息,「幸虧你還沒生孩子,否則就更沒時間陪我了。」

  「你啊——」她不由得笑了,「怎麼跟孩子鬥氣呢。」

  「走。」他握著她的手,執意道。

  拗不過他,只得安置好了喬子萌,跟著他偷偷從側門出去,車馬果然早已備好在那裏,沒到半個時辰,便輕駕出城,來到運河邊上。

  每年七巧之日,這裏就特熱鬧,各式許願燈、走馬燈、月影燈,或放流河中,或掛於林梢,紅男綠女,熙熙攘攘,人約黃昏後。還有一列小販,擺著攤兒,叫賣形狀各異的七巧果子、花瓜兒,比起正月元宵的燈會,少了隆重,卻多了情致。

  尹素問沿著河堤,與喬子業一路走下去,手裏拿著他剛買給她的紙紮風車,輕輕吹一口氣,車輪旋轉,仿佛開出一朵七彩的花來,煞是可愛。

  「還記得咱們從前參加燈會的時候,說過什麼嗎?」喬子業忽然問道。

  「你說,將來有錢了,要把這河堤上所有的好東西都買下來送我。」尹素問莞爾。

  「沒錯,想要什麼儘管開口,本少爺帶足了銀子。」他得意地答。

  呵,莫說這些攤販上的小玩意兒,就算買下半座京城,她相信他現在都能辦得到,可為何卻失去了當年純真的快樂,忽然變得憂心忡忡起來?

  「到底怎麼了?」他越發覺得她不對勁,「這幾天,都在不知不覺出神。」

  「小盈……」她終於決定透露,「她……喜歡你。」

  喬子業一怔,隨即點了點頭,「隱約有過這樣的感覺。」

  「那晚,她提出要給你當妾,希望我能幫忙說和。」

  「你同意了?」他眉心一緊。

  「我若同意了,還會這樣矛盾嗎?」她只是澀笑。

  「你知道嗎?這是你嫁入喬府以來,第一次沒讓我失望。」他籲了一口氣,輕鬆而笑。

  「我一直把那丫頭當親妹妹,入府以來,多虧她照顧……真覺得對她不住。」尹素問只覺得鼻頭一酸。

  「為了對得住她,就不惜對不住我嗎?」喬子業扳過她的身子,鄭重道:「你若心軟答應,才是大錯特錯。」

  「子業,這幾天,我想了又想……」她抬眸,凝視他的雙眼,「我一直問自己,是否太過自私?我已經嫁人了,卻連一個小妾也不讓你納,難道,我忍心讓你這樣為我孤獨終老?就算是織女,看著牛郎站在天河的那一端,她也不會捨得讓他千年獨自等待吧?」

  「你想說什麼?」喬子業拉住她的衣袖,力道卻隨著心情緩緩往下沉。

  「不如……你就娶了小盈吧!」她哽咽道,「將來若再遇到可心的女子……」

  「不!」他一把將她擁住,阻止她說:「我不會娶別人!要娶,只有你。」

  「可我已經……」

  「我去叫子萌寫休書,我要當中向全族人宣佈娶你!」他斬釘截鐵地道。

  「子業……」她不由得瞠目,難以置信他的這般決定。

  「與其這樣偷偷摸摸的,不如光明正大承認一切,失去的或許是一些聲名,但能得到真正的快樂!」喬子業坦蕩地道,「素問,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有時候,有舍,才能有得。」

  她垂眉,一時間,不知該點頭或者搖頭,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她不知所措。

  「不如,我們讓老天來決定,如何?」他忽然提議。

  「老天?」她不解。

  「來——」

  他依舊牽著她,踱到一方熱鬧處,這裏,圍繞著無數紅男綠女,不知在玩著什麼遊戲,只聽人群中時時爆出笑聲與議論聲。

  尹素問隨他擠入其中,卻發現,原來是在「投針驗巧」。這是七夕風俗之一,女子將水盅置於燈光明亮處,以繡針投入其中,觀看水底針影。其影或散如花,或動如雲,或細如線,或粗如錐,以驗蔔女之巧拙。

  「我打賭,下一把會散如花。」喬子業篤定道,「上蒼若垂憐你我,定會助我語言成真。」

  「若你說錯了呢?」尹素問滿心忐忑。

  「那就照你所言,我們一輩子做對偷偷摸摸的露水鴛鴦。我也會立刻迎納小盈為妾。」他徐徐答。

  不知為何,這樣的答案,卻讓她心間刺痛,雖然的確是她的提議。

  「下一個是誰?投啊!快投啊!」只聽四周諸人起哄道。

  一個紅衣女子,二八年紀,上前一步,笑盈盈地將手中的數十枚繡花針擲入水中,鼎沸的人聲霎時肅然,眾人直盯著盅底,屏住呼吸。

  尹素問亦忍不住湊近,端詳那成形針影。

  不得不承認,上蒼在折磨了她將近二十年之後,終於給了她一點點運氣——那針影,像柔軟的花朵般,徐徐綻開。

  她晶瑩的淚珠滴滴而落,為了來之不易的幸福。

  不必回頭,亦可以感受到喬子業的喜悅,濃濃地感染著她。

  「你怎麼知道那一把針定會散如花?」

  月明星稀之下,她和他牽著手,輕輕邁過側門,在花園裏穿行。此刻已是午夜,風輕人靜,她有一種融融的喜悅在胸中彌漫,一如這園中的花香。

  「我不知道。」喬子業微笑地答。

  「那你……」尹素問不由得吃驚。

  「剛才,真是天公助我!」他停下腳步,凝視她,「不過,若我賭輸了,接下來會再找別的機會,一直到賭贏為止。」

  呵,她懂了,原來一切只是巧合。不過,事在人為,機會製造多了,總有一次會達成心願。

  天底下所有美滿的愛情,都屬於那些意志堅定的人。

  他居然愛她至此,不惜一次又一次,用各種方式打開她的心門,哪怕屢敗,亦屢戰。

  不得不承認,這瞬間,她終於折服。

  「找個適當的時候,咱們對喬家人宣佈吧!」喬子業道,「若他們不能容咱們,我就帶你到江南區……還記得嗎?江南,不下雪的地方。」

  此刻,他舊話重提,讓她有再度落淚的衝動,不過,這一次,淚水褪去苦澀,浸入花蜜。

  她忽然笑滿懷,主動伸手擁住他的腰間,雙頰貼住他寬闊的胸膛,一臉滿足地微微閉上雙眸,仿佛一種享受。

  「素問……」他的心跳聲驟然變得強烈,「你知道嗎?這還是第一次,你這麼主動!不怕被人看見了?」

  「反正都這樣了,還怕什麼?」尹素問抬眸,覺得滿天星光璀璨,「就算被浸豬籠,我也不怕了……」

  他摩挲她的長髮,一時間無語,仿佛無聲勝有聲。

  等了她這麼久,用盡了千方百計,終究換來他此刻的回饋,讓他霎時萬般感慨翻湧於心。

  「回去睡吧……」她離開他的懷抱,害怕再這樣下去,會難捨難分,「明兒個商鋪還有事吧?」

  他莞爾,強抑住欲望,只牽著她的手,送抵那扇院門之前。

  「素問,明天……明天我就跟喬家人宣佈,」他似下了決定,「明天過後,我要夜夜與你在一起,永不分離。」

  這話讓她雙頰漲紅,不知該回答什麼,只是微微點頭。

  「進去吧。」我在這兒看著你回房。「他輕聲道。

  呵,她喜歡這樣,轉身之後的凝眸,讓她覺得比擁抱更加深情……

  然而,上蒼終究沒有厚待她,在極大的喜悅過後,是極大的意外,大大地打擊她,令她措手不及。

  「怎麼了?」喬子業發現她猛然駐足,似有不對勁。

  「這房門……怎麼開著?」尹素問驚恐地喃喃道。

  「什麼?」他上前一步,發現她臉色變得蒼白。

  「我記得出去的時候,明明關好了。」她雙眼驚恐,「子萌他會不會……」

  「別嚇自己!」他立刻道:「或許是小盈回來了。」

  「夜裏風大,小盈斷不會開著房門讓子萌著涼的……」她覺得自己身子霎時僵了,指尖在微顫,不詳的預感如此強烈,讓她無法逃避。

  「進去看看再說。」喬子業鎮定的聲音支撐著她,「自己家裏,沒道理發生什麼大事。」

  真的嗎?她希望如此……

  但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命苦之人,所有的幸運總會擦肩而過,才一有機會觸及,便像流水一般無情地滑走。

  她的心,一下跌落至潭底,直至水溫最冰寒的地方……

  子萌失蹤了!

  毫無緣由地,從他熟睡的房中,驟然消失……

  喬子業本想派人秘密打探,把這事暫時瞞下來,然而尹素問堅持讓他調動全府之力,哪怕人盡皆知。

  此時此刻,她覺得子萌的安危比什麼都重要,就算被人指責守護失職,她也認了。

  喬府上下搜尋了三天三夜,甚至借助官府,終於,在這日的黃昏,找到了喬子萌。

  這小小孩童的屍體沿著運河,被水流沖到五裏之外,尹素問看到他的時候,已經漲得發白,面目全非。

  那夜,他明明在房中熟睡,為何會淹死河中?他怎會獨自出府?難道,是被人謀害後將他棄屍?

  這已非簡單的溺水意外,一看,便知是人為。

  她怎麼也想不出來,這世上有誰會連這無害的孩子也不放過,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喬府上下哭成一團,特別是喬夫人,哭得肝腸寸斷。不過,尹素問卻可看出,有人在惺惺作態,畢竟喬子萌慘死後,家產會少分一份。

  但她不信這事是各方兄嫂所為,錢財固然重要,謀殺親人後的惶恐卻非區區錢財可以補償。

  「五弟妹,那晚,你到底去了哪里?」

  靈堂之上,尹素問跪在牌位前焚燒紙錢,她就猜到,這興師問罪的一刻終究會到來。

  即便喬夫人不責問,各方兄嫂也會迫不及待追究答案。

  「你為何沒守著五弟?」董家瑩揚聲問道,「難道你不知那晚因為過節人手不齊,各方婆子丫環皆告了假,值夜的幾個人皆不抵用嗎?」

  「五弟妹,聽小廝說,那晚你也出府了?」劉佩蘭徐徐問出猜疑,「是往運河方向去的,難道是去看燈會了?」

  「你獨自一人去觀燈?」董家瑩凝眉,接續逼問著,「不會是跟五弟一起去的吧?難道,你親眼看到他落入河中卻不相救——」

  「三嫂!」第一春打斷道,「沒有證據,不可斷言。」

  「五弟死得太蹊蹺了,」她肅然駁斥,「怨不得我懷疑。」

  第一春提議,「小盈呢?她是貼身丫頭,不如把她傳來,一問便知。」

  「小盈!」董家瑩眼見,一望便瞧見屋外守候的女子,「你過來!」

  「三少奶奶……」她怯怯上前,「何事?」

  「那晚你們家少奶奶是與小少爺一同出府的嗎?」

  「小的不知……」小盈垂眸答。

  「你是貼身奴婢,怎會不知?」

  「回三少奶奶,最近小的娘親生病了,那晚告了假,回家陪娘親。」她立即咚地跪下,「刑嬤嬤那裏有告假的記錄,一查便知。」

  「原來你娘親病了?」尹素問一怔,「為何不告訴我?也好讓帳房支些銀子給你。」她還在想,為何小盈近日都躲著自己,莫非因為拒絕她之事懷恨在心?原來是另有隱情呐。

  「本想打家裏回來就對少奶奶說的……」小盈看著她,楚楚可憐地道:「只是第二天小少爺便失蹤了,少奶奶正悲痛無暇顧及其他,小盈不敢添亂。」

  「你們主僕兩人就裝吧!」董家瑩諷笑道,「人命關天,尹素問,你那晚到底幹什麼去了,總會查個水落石出!別忘了,二嫂家世代為官,衙門裏有得是熟人,她定會為五弟申冤!對吧,二嫂?」

  「本來,一家人不該傷和氣,」劉佩蘭淡淡答,「不過事關生死,我定會請父兄相助。五弟妹,你不會嫌我多管閒事吧?」

  「二嫂有這份心意就夠了,親家那邊就不必驚動了!」

  忽然,一道男子的聲音自門外揚起,眾人愕然中,只見喬子業英挺的身姿邁步進來。

  「為何?」劉佩蘭眉心一蹙。

  「因為,我知道那晚五弟妹在哪里。」他與尹素問並肩跪在靈前。

  「你知道?」眾人皆大驚。

  「對。」喬子業忽然冷不防牽過尹素問的手,「她與我在一起!」

  「你……你們……」眾人無不瞠目,難以言語。

  就連尹素問這一刻亦嚇傻了。

  「我們自幼相識,情定三生,發誓不離不棄……」他目光始終投注在她臉上,不曾轉移,「可惜陰差陽錯,父親把她許配給五弟,不過,我早已打算宣告族人,今生定要娶她為妻!」

  四下一片鴉雀無聲,似乎,都被他的話語震住了。

  「大哥……」劉佩蘭清了清嗓子,難以置信地問他:「你當真嗎?你可知道,這是……違背綱常,亂倫之事!」

  「呵,」喬子業諷笑道,「眾所周知,五弟與素問的婚姻有名無實,純屬荒唐之舉!素問至今仍是處子之身,怎麼不能再嫁?天地倫理,綱常道德,亦避不開一個‘情’字,就算蒼天有眼,此刻定不會懲罰我倆,相反,還會施恩祝福。」

  一番話說得驚天動地,無人敢駁。尹素問第一次覺得,他原來如此偉岸,胸襟磊落,氣度不凡,若有幸依靠,定讓她今生不再害怕。

  然而,她真忍心把一切惡果推給他來承受?她自問並非簷下瑟縮發抖的小鳥,在遮風避雨的空間裏,假裝無憂地生活……

  「啊——」

  一聲驚叫從廊上傳來,把尹素問從夢中震醒。

  她已經好幾日沒能閤眼了,今天晌午,剛剛可以小憩一會兒,卻被驟然打斷。

  披上外衣,她循聲而去,這時候,府中應該一片寧靜才對,若非發生了意外,斷不會有這番聲響。

  只見,小盈蹲在廊上,怔怔地看著什麼,臉上一片恐懼。

  「怎麼了?」尹素問立在門檻處,低聲道。

  「少奶奶……這貓兒死了……」小盈眼淚滴滴而落。

  「好端端的,怎麼死了?」最近這府上可真夠怪異,處處透著殺機似的。

  「方才我煮了蓮子羹,見少奶奶還在午睡,便擱在桌上。不巧灑了一點兒,被貓兒舔了,它……它就死了!」小盈害怕地直發抖,「少奶奶,你說,會不會有人想謀害——」

  「不要胡說!」尹素問一語將她打斷,「你進來。」

  小盈點頭,顫巍巍地走進屋中,掩了門。

  「蓮子羹呢?端來我瞧瞧。」她鎮定道。

  「在這兒。」小盈連忙指著桌上。

  尹素問緩緩上前,拔下一根銀簪,插入羹碗中。果然,沒一會兒,銀簪莫名發黑,顯然碗中有毒。

  「少奶奶,這……」小盈連忙道:「看來,真有人想害您!」

  「或許,跟害子萌的是同一個人吧?」她澀澀一笑。

  「也有可能是替五少爺報仇的人。」

  「什麼?」尹素問不解。

  「少奶奶你沒發現嗎?少爺去世後,喬夫人一直閉門不出,也不曾向你興師問罪……這太不尋常了!」

  「你是說……」她凝眉了起來。

  「雖然不能無端猜測,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小盈歎道。

  「可我眼下還能防誰?」尹素問只覺得窗外天光一片灰蒙,「子萌怎麼死的?我不知道;這毒是誰投的?我也不知道。只能一直坐著,等待對方現身……或許,對方永遠不會現身,只會悄悄打發我去跟子萌相會……」

  「少奶奶,奴婢有一個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小盈忽然又說。

  「你說。」尹素問點頭。

  「依奴婢看,一切皆因這府中太多是非,假如少奶奶能遠離京城,豈不就可保平安了?」

  「離京?」她一怔。

  「少奶奶不如去跟大少爺說,讓他給你尋一個棲身之處,你們也可在那兒長相廝守,不必再被人打擾煩心。」

  「要子業與我一道離京?」尹素問微微搖頭,「不成,他今日地位來之不易,我怎麼可以讓他拋棄一切?」

  要知道,只要子業一離開,其餘兄弟就能找藉口,奪去商鋪管理大權,喬家必將大亂。

  「況且,我能去哪兒呢?」她感到天地蒼茫,無路可走。

  「喬家老宅本在柳州,祖上便是從那兒起步,直至富賈天下,坐擁京城。」小盈透露,「聽說老宅一直空著,只有一個管家看守。少奶奶可以去那兒小住一段時日,就說是傷心過度,離京休養。如此也不算離開喬家,將來想回便可回來。」

  「這倒不錯!」尹素問終於心動,「不過,有一人,你得替我瞞著。」

  「誰?」

  「子業。」

  柳州,何其遙遠偏僻的地方,她獨自前往即可,千萬不能拉他同行,否則,她真成了紅顏禍水,害了他一生。

  「我這就收拾行裝,與少奶奶同行。」小盈隨即回應。

  「不,你娘還在病中,留在京城為妥。」尹素問笑道:「你我情同姐妹,我又怎會忍心讓你與家人離散?」

  其實,對於前路,她並不害怕,自幼,她就是能獨自跋山涉水的人。

  她只是心裏空蕩蕩的,剛剛得到的幸福,轉眼即將失去,比割肉斷臂更讓人痛苦。

  她告訴自己,有他那番話便已足夠,看著他在大庭廣眾之下宣佈他們的愛情,便是上蒼給她今生最大的眷顧。

  如今,她要為他、為自己,做一個選擇,算是對他的最好回報。

  他又該恨她了吧?恨她的不辭而別。但終將有一日,他會明白,在這個世上,不會再有別的女子,像她這般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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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12: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尹素問達到柳州那日,天空降下前所未有的大雨。

  彷彿,天宮住著一位與她同樣傷心的仙子,泣出了所有的眼淚,讓天地與之同悲。

  柳州的老宅建在一片煙水湖畔,風雨中,白垣烏瓦顯出淒迷之態,讓她覺得自己的魂魄仿佛回到了千年之前,一草一木,皆似夢中。

  「少奶奶來了。」守院的管家年歲很大,白髮蒼蒼出門迎接,不過那一雙笑眼卻仍舊精明,「有人已經在此等候多時了。」

  「有人?等我?」尹素問不由得一驚。

  「對啊,」老管家點頭,「少奶奶想必也盼著見此人吧。」

  誰?到底是誰?

  她在柳州無親無故,世間還有何人會如此苦等?

  強抑心中忐忑,她安步入內,廂房早已備好,是靠西的一間,正可以瞧見湖上煙雨。

  「少奶奶先歇息片刻。」老管家神秘地道:「那人一會兒就來。」

  尹素問點點頭,沒有多問。

  既然對方賣著關子,她樂於期待答案。

  一邊飲著茶水,一邊輕輕將鞋履鬆開,舟車勞頓,她從頭到腳都十分疲倦,沒有力氣再去猜透。

  無論是誰,無論禍福,該來的,終究會來。

  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皺眉嗎?」忽然,一個聲音自簾後響起,「皺眉會讓你變老。」

  尹素問一怔,難以置信地倏忽起身,杏眼圓睜,努力分辨眼前是否南柯一夢。

  她看見,喬子業笑盈盈地踱進來,端著只浴足盆子,熱氣氤氳。

  「我一定是在做夢……」她喃喃地道,「才坐下,居然就睡著了,可見我真是累了。」

  「一夢便夢見了我?」他莞爾一笑,「可見,你時時刻刻在念著我。」

  他俯身,將在、浴足盆子擱在地上,輕攬她的雙腳,將腳兒置入盆中。

  尹素問只覺得一股暖流自腳心升起,說不出的舒坦。

  是夢,一定是夢……否則,不會這樣心怡暢快,要知道,現實中,上蒼總不想讓她安身。

  「你為何不辭而別?」喬子業責問她。

  「不想連累了你。」既然是夢,她就可以誠實地回答,「喬府最近詭異的事情太多,我怕再待下去,下一個禍及的,就是你……」

  「可你是否想過,拋下我獨自一人,比殺了我更加難受!」他凝視著她,深邃的眼神直達她心尖。

  「子業……」她很想撫摸他的臉龐,卻害怕輕輕碰觸,那俊顏會像流雲一般散開,因為,這是夢。

  「以後不要再擅自離開了!」他低啞道:「上次,你背著我嫁給別人;這次,你背著我逃離京城……假如還有下次,我絕對、絕對,不會再原諒你!」

  「子業……」尹素問如同大夢初醒,「真是你?」

  「呵,你以為呢?」他一把握住她玉手,擱在自己心口上,「摸摸,熱的。」

  天啊,他……他怎麼會在這裏?

  就算小盈透露了她的行蹤,他也不可能神速至此,比她還早到柳州吧?

  「自從我愛上了一個叫尹素問的女子,她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眼裏……」喬子業緩緩道:「假如,她有哪一天消失不見,我會不知道嗎?我會不去打聽嗎?你以為我會坐視不理?」

  她垂眸,忽然哽咽。

  「你離京的當晚,我便從小盈那兒問出了你的去向,立刻快馬輕騎至此,居然比你還早到一日。」他笑了。

  「你隨我到這兒來了,喬家……喬家怎麼辦?」她擔憂問。

  「什麼怎麼辦?」他故作不懂。

  「當家的走了,難道不會內哄嗎?」

  「哼,亂了才好!我從沒把他們當親人看。」喬子業不以為意,「反正此次離京,我已取足銀兩,夠我們在南方起家,何必再去管喬家的生死?」

  「你是說……要跟我在此一輩子,不回去了?」尹素問愕然。

  「對。」他輕撫她的發絲,說:「還記得嗎?江南,不下雪的地方。這裏,就是。」

  事到如今,她還能說什麼呢?他幾乎是在頃刻之間,想也沒想,便拋下了所有的一切跟隨她至此,難道,她還能拒絕嗎?

  她自問是一個狠心的人,但若拒絕,那便不是狠心,而是不知好歹了。

  上蒼或許會寬恕一個狠心的人,但不會寬恕一個不知好歹、自作自受的人。

  她該珍惜,這份意外的驚喜。

  偎在喬子業肩頭,她沉默地微笑,像憔悴的花朵沾了露水,終於綻放容顏。

  江南,不下雪的地方……這個久違的誓言,她從沒想過,居然有一天,真能實現。

  一大早,眼睛還沒睜開,尹素問便聞到一股熱騰騰的誘人香氣,弄得她饑腸轆轆。肚子直叫。

  她推開窗子,看到花園裏的柳林邊,他正蹲在土丘處,不知烤著什麼。

  還沒梳妝,她任由一把長髮傾瀉而下,披著晨衣,緩緩向園中踱去。在他面前,她不在乎自己睡眼惺忪、懶洋洋的模樣,完全可以輕鬆自在。

  「醒了?」喬子業瞧也沒瞧,便知是她,目光仍舊注視手中枝柴,把一個個炭黑的東西在火上翻烤。

  「你在幹什麼?烤地瓜嗎?」尹素問不禁好奇地張望。

  「不是地瓜,允許你再猜一次。」他莞爾。

  「哈,我知道了,是山藥!」她識得那香味。

  「咱們以前還在山裏常吃的,」喬子業笑道:「那時候,你總這麼叫我。」

  「你自己說的,小名叫山藥,怎能怪我呢?」她蹲下來與他一起扇風助火,「怎麼忽然想起來烤這個?」

  「昨天在市集上瞧見,我便買了些。」他忽然感慨,「不知為什麼?忽然很懷念……」

  尹素問亦有同感。那些艱辛的少年往事,留存在回憶裏,居然一點兒也不覺得苦澀!山珍海鮮倒不稀罕,見了這樣的野味反而親切。

  說真的,她很喜歡如今在柳州的生活,雖然沒有朱門富貴,卻也算豐衣足食,關鍵在於平靜而舒心,能與他在一起……

  「子業,你打算做什麼買賣啊?」離開了喬家現成的商鋪,她很想知道,他計畫以何為生。

  「你知道柳州盛產什麼嗎?」他神秘一笑。

  尹素問搖頭,表示不知。

  「棺材。」他即刻解答。

  「棺……材?」這個答案讓她大吃一驚。

  「柳州產木,所制棺材天下無雙,就連宮裏的嬪妃去世,也是用柳州棺木。當年,喬家就是靠這買賣發達的。」他緩緩解說。

  「怪不得你最近早出晚歸,是在忙這件事吧?」她恍然大悟。

  「我把一切都打探好了,只等商鋪落成,即可開張。」他忽然抬眸,用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柔眼神看她,「再擇個良辰吉日,把咱們的事給辦了。」

  「什……什麼事啊?」尹素問雙頰一紅,故作不懂。

  「你說呢?」他哈哈大笑,「難道你想一輩子當尼姑,還是想讓我當和尚?」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羞怯地起身,扭頭想跑,卻差點兒撞上迎面而來的老管家。

  「少奶奶,當心啊,」老管家連忙一喊,「這剛煎融的冰糖漿,很燙的。」

  「冰糖漿?」尹素問一怔,「做什麼用的?」

  「山藥烤好了,剝了皮,在冰糖漿裏打個滾兒,味道更好!」喬子業親手將這熟熱的野味掰成小塊泡入碗中,沒一會兒,便製成理想美食,遞到她面前,「快,趁熱吃,涼了會硬。」

  她拗不過他,只好當著老管家的面,讓他喂了一塊,滿臉越發緋紅。

  「好吃嗎?」這傢伙,真不知看眼色,旁若無人地與她親密,還硬逼她回答。

  「唔……」甜脆可口,果然好滋味。

  「來,我幫你擦嘴!」他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掏出帕子便往她嘴上抹,讓她無路可退。

  「呵……」老管家在一旁笑道:「少爺與少奶奶感情真好,就像當年的老爺與夫人。」

  「管家,別把我們相提並論!」他抑鬱開口,「咱們沒有絲毫相像。老爺與夫人相差二十歲呢,我跟素問卻年貌相當。」

  「少爺,您誤會了!」老管家卻依舊莞爾,「我說的夫人,是您的娘親。」

  「什麼?」喬子業一怔,就連尹素問也不由得愕然。

  「對啊,當年您的父母,曾在這老宅裏住過很長一段日子。」

  「怎麼會?」他久久無法回神,「我的娘親,不是一個丫環嗎?」

  「對,她是從小服侍老爺的丫環,青梅竹馬,一塊兒長大。就像現在的您和少奶奶。」

  「那你……為何喚她夫人?」喬子業的聲音隱約顫抖。

  「老爺在世的時候曾對我說,他眼中,只有一個夫人,就是你的母親。」老管家忽然感慨。

  「胡說、胡說!」他不住搖頭,「既然他這麼在乎我娘,為何要將她趕走,另取他人?」

  「當年老太爺硬要讓老爺娶莫家小姐,否則就奪去老爺的繼承權。老爺一氣之下,帶著夫人來到柳州,在這裏住了好長一段時間。最終,夫人高義,不忍連累老爺,獨自離去。」

  「我娘在外流落這麼久,他是知道的,可他從來沒有到寺裏看過我們,一次也沒有!」喬子業憤然道。

  「其實是夫人不讓老爺去看她,夫人執意要獨自撫養你長大,老爺三天兩頭便會偷偷探望你們,又不敢靠近,只得站在山邊,遠眺你們母子……」老管家忽然有些哽咽,「送去的東西,夫人都退了回來,我好說歹說,她才留下幾匹布料,給你做襖……少爺,一切是我親眼所見,我這把年紀了,難道還會說謊嗎?」

  「娘她為何……為何如此?」他像被雷擊中般僵立,百思不得其解。

  「夫人的心思,我不明白,不過少奶奶應該能猜到。」老管家轉向她,「少奶奶與夫人同為女子,同樣拋棄名分地位遠離喬府,這其中緣由,應該相同吧?」

  尹素問澀笑,微微點頭。

  沒錯,這世上,唯有女人最懂女人!雖然與那去世的婆婆未曾謀面,但她完全可以理解她當年的種種做法。

  一切,只因一個字——情。

  喬子業側過身去,面對漫天飛舞的柳絮,半晌無語。從他如石一般僵硬的肩頭看來,尹素問知道,他一定流淚了。

  「少爺,這所老宅,就是你的出生之地。」老管家繼續道。

  他錯愕回眸,果然,瞳中一片迷蒙。

  「這宅子,別人來了,我是不讓住的,只因為是少爺您,我才放心把它交出來的。因為,老爺曾說過,這裏只屬於你們母子。」

  「別說了……」喬子業搖頭,「管家,求你,不要再說了……」

  再多言一句,恐怕會被人發現他心中的百轉千回,他一向是那樣刻意隱藏心緒的人。

  「少爺,我聽聞自你離京後,喬家已然大亂,雖然喬家對不住你們母子,無論如何你也不能袖手旁觀,讓老爺留下的基業毀於一旦啊。」老管家終於道出初衷。

  原來,他方才那一番話,是有原因的。

  「管家,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尹素問忍不住問。

  「自從少爺隨少奶奶離京後,喬家無論內外都少了主事,聽說二房與三房爭鬥得厲害,一邊嚷著要分家產,一邊暗地裏把生意都盤給娘家,這樣下去,喬家遲早要垮——」老管家深深擔憂。

  「我說過,這些與我無關!」喬子業狠狠打斷,「既然來了柳州,我便把京城的一切都放下了。現在,我想的,只是儘早擇日與尹素問成親!」

  他冷絕的臉龐,讓老管家不敢再多言。可是,尹素問知道,他越是說得絕情,心裏越放不下。

  所謂血濃於水,任憑他對喬家有再大的怨恨,也不可能坐視不管。何況,方才那一番話,已經讓他自幼根深蒂固的仇恨瓦解了許多……

  她真想一輩子與他在柳州平靜度日,然而,世外桃源只是奢侈的憧憬,他們註定無法脫離凡塵。

  「少奶奶,有客從京城來,說是想見您。」趁著喬子業出去了,老管家悄悄對尹素問稟告。

  「誰?」她一怔。

  「請少奶奶隨我來,一見便知。」

  「管家,」尹素問忍不住道:「本來,我以為你是只一個看門護院的,沒想到居然頗多心思。」

  「呵,老僕我跟隨老爺多年,本來的確是想當個看門護院的,圖個清靜……」老管家笑道:「可惜,人不找事,事卻找人啊。」

  「看來,我也沒法清靜了。」她歎了口氣,「好吧,來人在哪?我去相見。」

  「少奶奶這邊請。」

  老管家引著她,通過側門,繞到宅邊煙水湖畔,只見涼亭之中,坐著一女子身影。

  尹素問大驚失色,緩緩靠近,心間怦然跳動。

  「娘……」好半晌,她才微顫地道出這稱呼。

  喬夫人轉過身來,淡淡而笑,隻身前來,沒有帶任何僕婢。

      「柳州真是山明水秀之地,難怪兒媳你樂不思蜀了。」

  此次前來,莫非是來興師問罪?畢竟,子萌之死,她逃不了關係,而且,還不辭而別。

  想到那日被毒死的白貓,尹素問有些畏懼。

  「你別怕!」喬夫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上前一步,和藹道:「我知道子萌的死,與你無關。」

  「娘……」她意識到娘她絕對不會無緣無故說這樣的話,「你是否……發現了什麼?」

  「我替子萌收屍的時候,發現了這個。」喬夫人遞過一枚戒指,「上邊,刻著一朵梅花。」

  尹素問頓時臉色刷白,接過那證物,久久無法回神。

  「我記得這是董家送的禮物,戒指一套四個,分別刻著梅蘭竹菊,當時,我把它賞賜給各房的大丫環了。」喬夫人徐徐道,「所以,若能找到這枚戒指的主人,便能找到真凶。」

  「娘……這是在子萌身上發現的?」她好半晌才回了句話。

  「對,他手心裏握著呢。肯定是落水的時候,從那人指尖拔下來的。」喬夫人憤恨道,「戒指分發的時候,刑嬤嬤那裏是做了記錄的,一查便知。」

  「那麼,娘查過了嗎?」尹素問喃喃問。

  「查過了,不過那冊子暫時不見,刑嬤嬤說她找著了再呈給我。」

  「不必查了,想必那冊子已被兇手搶先一步銷毀了。」她忽然感到一陣暈眩,一把撐住石桌,「我……知道是誰的。」

  「你知道?」喬夫人大為意外,「誰?快說!」

  「小盈。」她吐出驚人的答案。

  喬夫人亦大感不可思議。「小盈?」

  「是她平日所戴,我不會記錯……」尹素問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小盈是我的丫環,娘,你應該覺得就是我指使的吧?」

  「我肯定不是你,你的表情騙不了人。」喬夫人深深歎息,「原來是她……為什麼?」

  「我也想不到……」她茫然搖頭,「小盈一向善良體貼,就算、就算……」

  就算想要給子業做妾,也犯不著殺子萌啊!如此詭異的轉折,讓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丫頭現在可得意了,自從你走後,二房和三房都爭著要她,真不知是為什麼……」喬夫人透露。

  呵,這她倒可以隱約猜到原因,小盈畢竟是侍候過子業的,二房和三房大概覺得她有用武之地吧?

  「小盈的事暫時不提,待回京再處置!」喬夫人繼而又道:「眼下,我想要問你,真打算在柳州待一輩子?」

  「娘……」尹素問垂眸,覺得眼前的她好生奇怪。兒子死了,她不急於將兇手擒捕,反而在意一個無關之人的去留?

  「呵,其實,子萌並非我親生。」喬夫人仿佛明白她的心思,答案石破天驚。

  「什麼?」她只覺得體力不支,無法承受這一連串的意外。

  「子萌出世時,老爺都快五十了,就算有心,亦無力。」喬夫人澀笑道,「可沒有子嗣,我在喬家的地位便堪憂。於是,我假裝有孕,從村婦手中買來了子萌,幸好老爺不疑有他。」

  這……這也太離奇了。偌大的喬家,究竟還有多少秘密?都說朱門城府深,果然沒錯。

  「不過,亦有可能老爺早已知曉,」喬夫人幽幽道,「但他對我心存愧疚,所以一直沒有揭穿,讓我晚年好有個依靠。」

  子業的父親,究竟是怎樣的人?聽上去,既深情又可怕。子業的性情,倒與之有幾分相似。

  「但子萌如今已經不在了,我將來該怎麼辦?」她盯著尹素問,「還記得嗎?當日我助你賽足會奪冠之時,你承諾過我什麼?」

  「確保娘一生平安榮華。」

  「沒錯,子萌不在了,你有責任照顧我,怎麼可以獨自跑到這偏僻之地,自個兒圖清靜?」喬夫人揚聲道:「你讓我下半輩子怎麼辦?」

  「可是……可是……」她一介女流,又怎麼與喬府上下周旋?

  「隨我回京。」喬夫人不容分說,「你回去了,子業一定會跟著回去,你們兩人便是我晚年的依靠。」

  「就算我和子業回去了,又能如何?」尹素問憂心低語,「今日不同往昔,我們私奔出京,喬府上下早容不下我們了。」

  「這個你不必擔心!」她胸有成竹道:「我確保你們回去後,從前的地位招之即得。我表姐生的幾個兒子,沒一個爭氣的,豈是子業的對手?所謂當家,不是想當就能當,還得有真本事!」

  此時此刻,尹素問終於隱約有些明白,為何當年子業的娘要讓他在寺裏長大,遠離嬌生富貴。因為,男兒必須賤養,否則,終生不成氣。

  「素問,勸勸子業吧……」喬夫人懇求,「勸他跟你一起回去。他身為喬家子孫,難道真忍心看著大宅將傾?總得有些責任吧?」

  呵,她知道其中道理,亦可以猜到,此刻他也有幾分歸心……只是,礙於她,不肯回京。

  該怎樣做,才能勸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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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1-17 00:12: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子業,你為什麼不替我纏足了?」看著他替自己拭乾雙足,卻只套上睡鞋,尹素問忍不住問道。

  「當初,若非萬不得已,想助你奪取內當家之位,我怎麼忍心讓你受苦?」他笑了笑,「我又不是戀足癖,非要讓你一雙小腳傾國傾城不可!我喜歡的,是你的人。」

  這話聽得她胸中暖意融融,霎時無言。

  時下男人對小腳的迷戀到了瘋狂病態的地步,他卻能有這番言語,可見,他真的愛慘了她……

  「子業,我終於懂了。」尹素問忽然一呼。

  「什麼?」他抬眸。

  「我終於明白,為何婆婆當年雖然與公公分離,卻執意每夜纏足的原因了。」

  按說,那個主動離開喬府的女子,既然抱著不再回頭的想法,也犯不著如此折磨自己,但她卻一輩子堅持舊習,為何?

  曾經猜測,她是為了讓丈夫回心轉意,重拾舊好。但聽了管家的敍述後,這種猜測並不成立。

  「那只是一種紀念而已!」她肯定道。

  沒錯,紀念。想必當年喬家老爺也如眼前的子業一般,時常替自己心愛的女子浴足、纏足吧?

  保留這個習慣,就像留下了兩人之間的愛情,在孤獨寂寞的時候,拿出來品味一番,聊以撫慰。

  「子業,你的父母,其實是相愛的!」她堅信自己得出這番結論,不會有假。

  「怎麼忽然想到跟我說這個?」喬子業眼圈一紅,仍舊用微笑掩飾自己內心起伏的心緒。

  「我覺得,公公既然沒有對不起婆婆,你就不該那樣恨他……也不該扔下他託付的家業。」小心翼翼的,她道出所想。

  「你想勸我回京?」他何其聰明,早料到她的心思。

  「你若回去,我願意跟你同行。」當初,他拋下京中一切,只為了陪伴自己,此刻,她願意投桃報李。

  「不……」他卻執意搖頭。

  「既然明知是誤會,又何必這樣恨喬家?」她萬分不解。

  「我不恨喬家,」他輕撫她的足尖,「素問,我只是不想讓你回去受苦!」

  「受苦?」她一怔。

  「若我們沒離京還好,現在既已離京,在別人眼裏,就等同私奔,斷沒有再回去的道理。」他澀笑,「我倒無所謂,只怕你到時候受千夫指、萬人罵。素問,這比要了我的命還難受,你懂嗎?」

  「子業……」為什麼每次他一開口,就讓她有落淚的衝動?

  到底,是她太容易被感動,還是他太過愛她……

  「我不怕!」她莞爾道,「有你在,我什麼都不怕。」

  「可是我怕!」他凝視她,「哪怕你受一點委屈,都像刀子割著我的心!喬府環境何其複雜,規矩何其繁多,我不希望你一輩子不快活。」

  喬子業俯下身去,親吻她的雙足,那對小小的金蓮托在他掌心上,充滿憐惜。

  「素問,不許再提回京的事,」他命令,「否則,我會生氣。」

  她該說什麼呢?再勸下去,或許真會讓他動怒。

  她亦不想勸了,因為她喜歡他此刻責怪的口吻,這證明,他如此愛她……

  可是,這瞬間,她替自己做了一個決定,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讓他為了自己付出太多。

  她只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自私、膽怯、善妒,有著世上所有女子共通的壞毛病,但這一次,她打算做出人生中最大一次的犧牲。

  難道她真的忍心,讓他一輩子待在這偏遠之地,做棺木生意?像他這樣的人,有著淩雲壯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就此折翼……

  沉默之中,他的柔情繼續在她的雙足上留下綿綿細吻,激起她一陣陣悸動。

  「呵……」她忍不住輕吟。

  喬子業壞壞一笑,欺身上前,將她覆蓋在床榻之間。

      絲被的冰涼在這瞬間,變得熾熱,她感到有如電擊一般的暖流貫穿全身。

  出於本能,她向後縮了縮,卻被他一把抱住,唇吻這回欺上她雪白的粉頸。

  「別動!」他的呼吸忽然變得凝重,「素問,你知道我有多難受嗎?」

  難受?她瞪大眼睛,不明其意。

  「你摸摸,我的身子就像石頭一樣硬……」他抓過她的玉手,擱在自己的胸膛上,「我……不想再等了……」

  這一刻,她終於明白他的意思,雙頰漲得羞紅,垂下眸去,不敢看他的眼睛。

  「天天在一起,何必做柳下惠?」他低低地笑了,「何必折磨自己?」

  「我又沒讓你折磨自己,是你自己……」她嘟嘟嘴,瞪他一眼。

  為了他,她什麼都捨得,何況這區區身體?只是,他一直不來索取而已……

  「再等下去,我都不像個男人了!」話音剛落,他便吻住她的櫻唇恣意吮吸,弄得她全身酥麻。

  她感到他的大掌輕撫而下,直抵她的裙裾,解開她的系帶……

  「子業,你在做什麼?」她瞪大眼睛,天真地問。

  他不禁失笑,「你說呢?」

  「可是……你脫我的裙子幹什麼?」她迷惑啊!

  「傻瓜!」他輕刮了下她一臉迷惑的天真臉龐,「你多大了?出閣前,沒人教過你嗎?」

  「教什麼?」她仍舊懵懂。

  「真是敗給你了!」他深歎一口氣,無可奈何的模樣,「那雙繡鞋呢?」

  「哪雙?」尹素問一怔。

  「那雙‘百子’。」他在她耳邊低語,「我親手為你做的那一雙。」

  「在床頭的櫃子裏,」她連忙道:「我一直帶在身邊。」

  「去拿來。」他一副命令的口吻,「將鞋墊抽出,看看底下藏著什麼。」

  尹素問只得迷惑地照做,誰知當她把鞋墊翻出來的時候,頓時傻眼。

  天啊,這真是鞋墊嗎?為何這底下密密麻麻地繡著……繡著……

  「看見了嗎?」喬子業將她的身子輕攬至他懷裏,在她耳邊輕輕吹起道:「如果不明白,可以照上邊的做——」

  這就是傳說中的……春宮畫吧?繡在鞋墊底下,倒是稀奇。而這上面赤裸的男女,姿勢萬千,讓她只看一眼,便心跳如狂……

  現在,她終於明白,為何當初嫁給別人的時候,她穿著這雙鞋,會讓他如此生氣了……

      換了是她,也非氣炸不可!如此隱私之物,在這世上,只能與自己最心愛的人分享呐。

  「看懂了嗎?」他好笑地瞧著她紅一陣,紫一陣的小小臉蛋,指尖滑過她的下巴問。

  「不懂……」她覺得自己羞得連話都說不完整,只好將鞋墊一扔,側過臉去。

  「那我來教你!」他話音剛落,便將她狠狠覆到身下,熾熱的深吻再度挑起他倆最深沉的欲望……

  燭光輕躍,她的心情,一如這燈花,在黑暗中化成美麗的繁星。

  小盈蹲在河堤之上,望著湍急水流,那夜的恐怖景象如畫一般劃過眼前,她垂下眸去,深深喘息。

  已經兩個月了,她也不成眠,愧疚與心虛深深折磨著她,以致神形俱消,瘦骨嶙峋。

  她不知道應該怎樣擺脫這樣的焦慮,就算日日到這運河河畔祭奠亡靈,亦不能讓自己的心情有片刻平靜。

  難道,要一輩子在這深沉的陰影中度過?有時候,她寧可死了……

  「皓月當空,鮮花素果,紙錢香燭……」忽然,她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你在祭拜誰呢?」

  小盈一驚,轉身之間,瞪大雙眼,一臉怔愣。「少奶奶……你、你回來了?」她結結巴巴地說。

  「如果我沒猜錯,」尹素問望著茫茫運河,低沉道:「這裏,就是子萌死去的地方吧?」

  「少奶奶……」小盈大驚,連忙俯身跪下,冷汗淋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是在子萌身上找到的,你的戒指。」她出示證據,冷冷吩咐,「我給你一個機會,讓你辯解。相信,你不是故意殺害子萌的吧?」

  「不,我不是!」小盈涕淚縱橫地辯答,「那真的真的只是一個意外!」

  「當晚子萌明明在房中熟睡,為何跑到這運河邊來了?」尹素問繼續質問,「是你帶他來的?」

  「五少爺子時醒了,發現少奶奶不見蹤影,便吵著要見你,還說你一定是自個兒偷聽牛郎織女說話去了,沒叫他……」小盈話音顫抖地道出實情,「當時,我正好從家裏回來,怎麼也哄不了他,聽門房的小廝說,你跟大少爺乘車到運河邊上看燈會去了,我便帶著五少爺去找你們……」

  「那他怎麼會落水?」尹素問的聲音哽咽,「好端端的,你連一個孩子也看不住嗎?」

  「他發現水中許願燈像蓮花一樣漂亮,便趁我給他買巧果的時候,獨自跑向河堤邊……我連忙追過去,卻為時已晚,他不慎落水,我拼了命想拉住他,可惜……可惜石堤太滑,我怎麼也拉不住,再不鬆手,恐怕連我自己也會掉下去……」說話之間,她縱聲大哭。

  想必,就是在那個時候,子萌從她的手中扯落了戒指,一直握在小小的拳中,直沉入水底。

  「我不諳水性,又驚又怕。想喚人幫忙,卻又怕事蹟敗露,會被府中的人責駡……」

  「所以你就任由子萌溺斃,隱瞞實情,任由他的屍體漂到五裏之外?」尹素問不由得動怒。

  「我該死,真的該死……」小盈泣不成聲,「少奶奶……你去報官吧!這些日子,我一閉上眼睛,便能看到子萌的小臉,聽見他叫我,姐姐、姐姐,快救我……我實在受不了了,這樣下去,我會瘋的!」

  「那只被毒死的白貓,也是你所為嗎?」她蹙眉問。

  「是,奴婢只是希望能勸少奶奶離京……」小盈全然招供,「奴婢一直覺得愧對少奶奶!五少爺死了,罪過都在奴婢,卻全讓少奶奶擔著……奴婢早已斷了給大少爺為妾的念頭,只希望他能尋一處世外桃源,與少奶奶白頭偕老。」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尹素問竟覺得這番話出自她肺腑,不是謊言。

  小盈或許自私、膽怯,但她終究相信,小盈不是十惡不赦之人,那夜的一切,真的,只是一個意外。

  否則,她大可說謊抵賴,畢竟,一個戒指算不得什麼真正的罪證,無法拿她去告官。

  「事到如今,奴婢全由少奶奶處置……」小盈哭到幾乎窒息,「無論生死,奴婢心甘情願……」

  「你起來吧!」尹素問在這一刻,做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我暫時不會處置你,因為,有一件事,還需要你去辦。」

  她誠摯地點頭,「無論何事,奴婢都願為少奶奶赴湯蹈火。」

  「五弟妹,你回來了!」

  劉佩蘭與董家瑩見到她的同時,不出所料,異常驚愕。

  「回來了。」尹素問微微笑著,逕自坐回當家夫人位置的黑檀木椅上。

  她知道,今日要獨自面對一番疾風勁雨,換作是從前,她未必有膽量,但是以至此,容不得她再退縮。

  「大哥呢?」董家瑩向外張望,「怎麼沒見他與你一道回來?」

  「大哥為什麼要與我一道回來?」她微微笑問。

  「難道你們不是在一起嗎?」劉佩蘭仍是那副不疾不徐的口吻,「我可是聽說了,你們在柳州老宅私自成了親!」

  「二嫂聽誰說的?」尹素問眉一挑,「我的確是回柳州老宅養病,這些日子,因為子萌之死,我氣血兩虛,只想找個僻靜的地方靜養。至於大哥嘛……他不是出門做生意去了嗎?」

  自從決定回京那刻開始,她就選擇了撒謊,暫時放下男女私情,只為心愛男子能重掌喬家的一切。

  「呵,五弟妹,不,現在應該叫大嫂才對。」董家瑩冷笑道:「你可真能裝!不過,這也沒什麼,你愛怎樣其實已與我們沒什麼關係。只是,你不能一回來,就坐在這兒——要知道,這位子已經不屬於你了。」

  她指了指黑檀木椅,仿佛在宣戰。

  「那屬於誰啊?」尹素問莞爾反問,「當家夫人換了嗎?我怎麼沒聽說?」

  「無論換不換,都輪不到你一個不守禮法、亂了綱常的人!」董家瑩針鋒相對。

  「我聽說,我與大哥不在府中這段日子,二嫂與三嫂輪流當家,二哥與三哥亦輪流掌管商鋪事宜。」她緩緩反擊,「我或許不守禮法,卻不至於敗家,更不會讓喬家哀毀在我的手裏!」

  劉佩蘭與董家瑩同時開口,「誰敗家了?誰毀喬家了?」

  「小盈——」尹素問輕撣衣袖,「把你手中的東西,給大夥兒瞧瞧。」

  「是。」站在一側的小盈上前,朗聲道:「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相信這兩本賬簿,你們不陌生吧?」

  「這……」兩人霎時臉色蒼白。

  董家瑩激動地責駡,「你……枉費我們如此信任你這丫頭,居敢偷東西!」

  「自從當家夫人到柳州養病後,承蒙兩位少奶奶看得起小盈,輪流喚我到房裏伺候。」小盈不卑不亢地回道,「其實,小盈也知道自己的斤兩,無非是伺候了幾天大少爺,兩位少奶奶想讓我轉授一些大少爺的當家本事吧?可惜,有些東西是學不來的,這兩本壞賬,就是最好的證明!」

  賬簿擲在地上,做賊心虛的人霎時不敢言語。

  「兩位嫂嫂,還有何話可講?」尹素問淡淡提出質問,「對,趁著大哥離京,你們是可以霸佔他當家主位,但這兩個月來,喬家商鋪可做成了一筆生意?長此以往,坐吃山空,讓喬家的子子孫孫如何生存?」

  「最近是不太景氣,這也不能怪我們……」劉佩蘭直想抵賴。

  「不能怪你們?」她哈哈大笑,「二嫂,你利用官府勢力給三嫂施壓,讓她非承認你們二房的當家之位不可,而三嫂利用商場上的關係,處處巧設障礙,也想確保三哥為主導,你們雙方鬥得你死我活卻被別人漁翁得利,還說不能怪你們?」

  「不如分家好了!」劉佩蘭提議。

  「對,分家!」董家瑩不服氣地道。

  「可以啊,」尹素問答得爽快,「分家我倒無所謂,反正子萌留下的產業,我打算通通交給大哥去打理,相信他也會令我終生無憂。不過依二哥、三哥的能力,我相信嫂嫂們心裏有數。現在不分家,或許大樹未伐,尚有可依。等分了家,我倒要看看你們如何維持今日之榮華。」

  這下兩人沉默無言,不得不承認,她說的一點也沒錯,若真分了家,單憑她們那兩個敗家的丈夫,定會令她們家無寧日。

  「相信大哥就快回來了……」尹素問歎氣道:「到時候你們與他商量吧,分與不分,悉聽尊便!」

  劉佩蘭與董家瑩垂眸難語,灰頭土臉地散去。

  坐在黑檀木椅上,她總算找回了當初做當家夫人時的威儀,但卻沒了半絲笑意。

  喬家,她本不想回的,最怕面對這種繁雜窒息的局面,然而,既然做了決定,亦要堅持到底……

  「少奶奶,你還好嗎?」看見她手支著額,半晌不語,小盈擔憂地問。

  「你先下去吧,讓我獨自待一會兒。」尹素問揮了揮手,「今日之事,多謝你幫忙。」

  「少奶奶,瞧你說的!」她慚愧道:「我不過是順手牽羊,拿了兩本賬簿……希望子萌少爺泉下有知,能寬恕我一二。」

  說完,小盈深深一拜,亦轉身去了。

  尹素問只覺得四周空蕩蕩的,仿佛戰後的沙場,死寂又陰沉。

  倏忽間,她聽到一陣清亮的拍掌聲,一頓一揚,節拍分明。

  她一怔,心猛然狂跳,瞬間猜到這擊掌者為何人。

  回眸之中,她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來,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便知道她猜得沒有錯。

  「好精彩啊!」喬子業自側門邁步進來,顯然,之前在窗下佇立良久。「不愧是當家夫人,三言兩語大局已定,可見我當初頗有眼光。」

  這樣的話語,聽似稱讚,卻藏不住其中嘲諷之意,還有……憤怒。

  「你回來了。」尹素問起身,不知該如何回答。

  不辭而別,她心中有愧,很怕面對他……

  「你都回京了,我一個人待在柳州做什麼?」喬子業冷笑道。

  「子業,你聽我說……」尹素問咬了咬唇,「我思前想後,覺得回京是最好的選擇……」

  「好?如何好?」他淡淡地看著她,「沒錯,你可以做回當家夫人,而我,亦能重掌喬家,如果你認為這樣就是最好,我無話可說。」

  「子業……」他如此動怒,滿臉駭人的神色,把她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全然打亂了。

  「我現在才知道——」他忽然澀笑,「原來我們的感情在你眼中一文不值,你說走就走,想回就回,完全不顧我的感受,虧我拋下一切跟隨你天涯海角,真是愚蠢至極!」

  「不是這樣的!」他為什麼要這樣挖苦她呢?難道不明白,這會讓她心碎嗎?挖苦她不要緊,但請不要詆毀他們之間的感情……這個世上,她唯一珍惜、願意為之犧牲的感情。

  尹素問上前,輕輕拉住他的衣袖。

  假如,他只是一時之氣,終究會原諒她的所為,理解她的苦衷。從前,只要她稍微流露溫柔的神色,他便棄械投降,這一次,也會一樣嗎?

  然而,她猜錯了,只見喬子業冷漠地將手一收,甩掉她的牽絆。

  「子業……」這一刻,尹素問難以置信。原來,他真的生氣了!

  「我說過,假如你再次不辭而別,我永遠、永遠不會再原諒你!」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本以為這只是玩笑,但這瞬間,她才發現,他的態度如此決絕。

  她感到無比恐懼,原來,這個世上最讓她害怕的,並非失去榮華富貴,也非死亡……而是他恨她!

  「子業,你聽我解釋……」她的淚水傾湧而出,話語全然打結,詞不達意。

  「已經沒有必要了。」喬子業背過身去,不再看她,「我已經不關心了!」

  他說什麼?不關心?

  史無前例第一次,他道出這個詞,這比恨她、憎她更讓她難過……因為,漠視是最傷人的武器。

  他們的愛情真的要就此終結嗎?假如已經不關心,就意味著兩人已經走到了盡頭……

  「尹素問,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遇見你!」他低聲道,「我不該喜歡上你,更不該事事為你著想,因為,你是一個我行我素的人,就算我付出再多,也換不來你半分遷就……我沒有信心跟這樣的女子共偕白首。」

  真的嗎?她真的如此?

  的確,她都切愛得不夠,比不上他的癡情,但這一次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跟他終生廝守,沒想過背叛與分離……

  她私自回京,只是為了他們的將來能夠更好,難道,她錯了嗎?

  她終於明白,在子業的眼裏,一切都無足輕重,唯有相互坦誠,執著相對,才是愛情的至高法則。

  可惜,她沒能早點懂得這一點,讓他們的愛情滑到危險的境地。

  這一次,還有機會挽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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