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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夏喬恩 -【大人英明(春色無邊之風篇)】《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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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00:0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夏喬恩 - 大人英明(春色無邊之風篇)

風史封曳秀,雖是女流,卻不諳女誡,
平日最愛吃喝玩樂、耍無辜、弄詭計,
儘管素行不良,仍恪盡職守混入閻府,
就近觀察撰寫御史大人閻律之風流韻事!
傳言他鐵面無私、俊美無雙,貌勝潘安──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只是傳言似乎遺漏一項,
這閻律壓根兒是食古不化的老人裝的吧?
她只是個畫師,有沒有必要連她的舉止品性都管?
這名叫封曳秀的女畫師,身穿男性儒衫、束起長髮,
懷裡抱著幾卷畫軸,眼眉低斂,看似乖巧有禮,
實則卻是小奸小詐、小不正經,
然而幾次接觸,才發現她性格坦蕩、才智過人,
無論遇上什麼事,總能臨危不亂、見招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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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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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00:1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史官寫史,春官寫春,不道江湖,不論是非,僅述風花雪月。

  春史一名,早出於江湖六十年前,其來歷身分成迷,亦不知其人其貌,然以春冊筆法來判,各代春史有四,分封風史、花史、雪史、月史,各傳承三代,恪守一年一春冊之責,忠實記載名門風流韻事。

  孟春過後,春冊入市,雅俗共賞,大發利市、毀人英名──

  故春史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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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00: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熙攘街道上,一頂涼轎過市,轎身簡樸無華,唯有矯頂繫著一朵大紅布花,那正是京城第一媒婆──王紅花專有的記號。

  時值向晚,天邊渲染淡淡紅霞,氣候卻燠熱得不生一縷清風,街旁小販忙著生計,個個揮汗如雨,轎裡的王紅花也好不到哪兒去,她一邊拿著手絹往額上擦汗,一邊對著身邊的女子喋喋不休交代著。

  「我可是跟妳說好,閻大人是當今皇上的心腹,官居正三品御史大夫,前途無量,待會兒見到人,妳最好給我規矩些,大人沒問話,妳就什麼也別說。」

  「好啊。」窗邊,一名女子含笑應聲。不似一般女子端莊正坐,她支手托腮,閒懶靠著窗臺,正斂眸假寐,白皙肌膚在霞光照耀下,暈著一層柔亮蜜光,唇畔漾著淺淺酒窩,看起來秀美而討喜。
 
  「就算大人問話,妳也先別開口,我會斟酌話題替妳回答。」

  「好啊。」

  「凡事多看多聽,我如何做,妳就如何做,總之就是別輕易開口。」王紅花捏了捏手絹,終究還是不放心地多嘮叨幾句。「我醜話說在前頭,為了能替閻府小姐說親,這一年來我可是將閻府門檻踩塌了好幾寸,這事無論如何只能成,不能敗,屆時妳要是敢給我說錯半句話,惹惱大人,回頭我肯定修理妳!」

  粉唇微揚,頰畔酒窩加深幾許,女子睜開水眸,恬笑望著自己的表表表……總之,就是關係很遠的表姨婆,非常乖巧地將上身拉正,端莊危坐。

  「姨婆請放心,我向來貪愛美男子,聽說閻大人俊美無儔、文武雙全,我早已垂涎許久,就算不為妳,我也會安分躲在角落,不著痕跡地偷窺,默默享受閻大人的美──」

  「封曳秀!」王紅花臉黑叱喝。「我才交代完,妳又犯毛病,好歹妳也是個姑娘家,就不能含蓄些嗎?什麼垂涎、偷窺,妳到底知不知羞?」老天上輩子,她到底是造了什麼孽,才會有個無賴外甥孫女?

  明明人模人樣,性子偏和市井無賴沒什麼兩樣,不開口還好,一開口簡直足以驚天地泣鬼神,今年都二十有二了,還是乏人問津。

  想她牽線無數,偏有銷不出去的外甥孫女,每回將她帶在身邊,都像是搬著一顆砸招牌的石頭,若不是她的丹青功夫無人能比,若不是她爹臨死前的託孤,她早和這小無賴撇清關係!

  「我已經儘量含蓄了。」無辜笑容出現在秀美小臉上,漾在唇畔的酒窩,像是兩朵綻放的小花。

  「妳要是閉嘴不說話,那才叫含蓄!」王紅花瞪人。

  「姨婆說得對。」某人非常的識時務。

  「少給我耍嘴皮子,別說我沒提醒妳,閻大人是御史大夫,推鞫獄訟,彈劾百僚,辦過的案子不下百樁,哪怕只是說錯一句話,都能讓妳挨上板子,打得妳皮開肉綻!」叨唸行不通,王紅花索性用恐嚇的。

  若不是將來得靠她入閻府為閻小姐畫像,她真不想將這小無賴帶到閻大人面前丟人現眼。

  「其實我本就沒有開口的打算,不過區區一名畫師,閻大人哪會注意到我?」封曳秀笑道。

  「那是妳不懂利害關係,閻大人鐵面無私、辦案嚴正,向來不避權貴,雖然洗冤無數,卻也樹敵不少,門禁總是森嚴,待會兒免不了要問妳幾句話,妳要是不想挨板子,就規矩些。」王紅花再次嘮叨。

  「是是是,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噙著淺笑,咚的一聲,封曳秀再次軟倒在窗臺邊,合眼懶散去。

  看著她做沒坐相,王紅花眼角一抽,氣得又想開口訓人──

  「我就懶一會兒。」她及時開口,語氣不疾不徐,蘊著淡淡笑意。「待會兒下轎後,我保證比大家閨秀還大家閨秀。」

  「我不管了,待會兒妳要是真的挨板子,我絕不替妳求情。」王紅花冷著臉,對她的保證毫無信心。正所謂朽木不可雕也,對這無賴外甥孫女,說再多也只是浪費唇舌。

  「我不會挨板子的,向來只有我對春天小羔羊出手,從來還輪不到春天小羔羊對我出手,一切都會很順利的。」粉嫩紅唇吐出模糊咕噥。

  「什麼春天小羔羊,又在胡言亂語什麼?早曉得妳爹會將妳教成這樣,當初就不該讓他將妳帶在身邊,放眼整座京城,哪家姑娘像妳這般沒規矩……」王紅花忍不住再次叨唸,手邊卻抽出一把圓扇,輕輕搧了起來。

  涼涼的風一下撲向自己,一下旋到封曳秀的身上,後者揚起粉唇,唇畔再次綻放兩朵小花,接著腦袋瓜一歪,整個人斜靠到王紅花的身側。

  「靠過來做什麼?去!去!」王紅花嫌熱,連忙伸手推人。

  「姨婆……」她耍賴到底,就是不肯移動。「妳道閻大人為官明正,辦案無私,私下為人又是如何呢?」她轉移注意力。

  「當然也是光風霽月、鐵面無私。」王紅花立刻大聲讚賞,語氣充滿欽佩。「撇開相貌不談,閻大人行事高潔,胸襟氣度更是無人能及,我閱人無數,從未見過比閻大人還出色的男子。」

  這麼高風亮節?

  「所以閻大人是不上青樓的?」非常的不恥下問。

  王紅花先是一愣,接著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封曳秀!」如雷的吼聲瞬間穿透涼轎,直衝天際。

  「我只是問問……」

  「妳、妳給我閉嘴!」王紅花氣得差點連話都說不出來。「妳不要面子,連腦袋也不要了是不是?」這番辱人的話要是傳進閻大人的耳裡,就算她有十顆腦袋,都不夠人砍!

  「我當然要腦袋,但……」長睫微掀,靈活的眼珠子不安分地溜了溜,蘊著幾分狡黠。「既然姨婆和閻大人見過幾次面,那多少應該看得出來,妳道那個閻大人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隱疾?」

  這次王紅花也不吼了,她長腿一抬,直接將人踢出轎外。

★☆★☆★☆

  大廳裡有兩尊門神。

  一尊作護衛裝扮,面如刀鑿、體魄雄健,姿色尚可,可惜背後揹了把大刀,讓人只敢遠觀,而不敢褻玩。

  幸虧另一尊門神耀眼的像皎月、像燦星,明明坐著卻像站著,渾身氣勢猶如泰山壓頂,神情肅冷恍若審案,但那俊美無瑕的輪廓五官、無懈可擊的身形體魄、清冷劭美的氣息風采……簡直要讓人天旋地轉,直為他傾倒。

  百聞不如一見,這閻律果然就如傳說一般,貌勝潘安,氣勢非凡、俊美誘人!

  想她自小跟著爹爹跑南北,從來就沒見過像他這般俊美的男人,沒想到這回倒是幸運,竟讓她遇上一頭比春天還春天的小羔羊。

  只是話說回來,依往昔經歷來看,表面愈是高風亮節的達官貴人,私下愈是放浪形骸,這年頭衣冠禽獸多得是,就不知眼前這御史大夫是不是也是人面獸心……

  粉唇微勾,靈靈水眸隱約閃過一絲興味,封曳秀有樣學樣,跟著王紅花躬身彎腰,對閻律恭敬行禮。

  「草民拜見大人。」

  「王媒婆不用多禮,快請入座。」閻律其聲嗓音溫潤如玉,帶著一絲清冷,面無表情看著有過數面之緣的王紅花。

  「多謝大人。」王紅花又福了個身,才敢挑了張離主座最遠的椅子坐下。

  一旁,封曳秀有樣學樣,同樣福身,同樣挑了張偏遠的椅子入座。

  王紅花年近花甲,腰桿無力,雙膝不好使,入座時總習慣捶幾下膝頭,她仿得徹底,駝著背也朝膝頭捶了兩下,就連老人家的喘息,也一絲不漏地學了起來。

  連串唯妙唯肖的模仿,不只惹來王紅花的瞪視,也惹來閻律的注目。

  她坐姿微駝,眼眉低斂,穿著男性儒衫、長髮束起簪上女性烏簪,懷裡抱著幾卷畫軸,看似乖巧有禮,可嘴角那過於恣肆的笑靨,卻洩漏出她的本性。

  他將目光調離,黑眸清冷無波,不露絲毫心緒。

  「來人,奉茶。」

  「是。」

  一聲令下,門外恭候許久的奴僕,立刻步入大廳,將早已備妥的茶點放到茶幾上,接著訓練有素地迅速離開消失。

  王紅花點頭連連道謝,封曳秀也跟著小雞啄米,靈靈水眸卻是不安分地偷瞟著碟裡的甜糕,秀挺小鼻吸了幾下。

  清冷黑眸再次掠過那秀美嬌容,才又看向王紅花。

  「王媒婆不是一個人來。」他徐緩道。

  「是。」王紅花神情緊張,小心翼翼地答道:「難得大人願意將小姐出嫁,草民就想,將來總得有人替小姐作畫,於是就將畫師一塊帶來讓大人審視,還望大人莫怪草民擅作主張。」

  「妳的心思倒是細膩。」

  「哪裡,大人過獎了。」王紅花謙虛著,接著不著痕跡偷覷了眼閻律,思量一會兒,才又繼續道:「曳秀是草民的外甥孫女,深諳丹青,這些年來跟著草民到處辦事,替不少官家小姐畫像,很受小姐們喜愛,今日正好帶了些畫作,若大人應允,草民願將畫作獻給大人過目。」

  「也好。」他隨意道。

  得到閻律的首肯,王紅花立刻面露喜色,連忙起身來到封曳秀身前,抽出她抱在懷裡的畫軸。

  時值日暮時分,斜暉透過窗門入室,映得滿室華紅,閻律身後的護衛如石雕般動也不動,整個人無聲無息,然而封曳秀卻眼尖地注意到,當王紅花靠近時,他背後的大刀微不可察地閃了下,刀鋒森冷寒蒼,絕對足以在瞬間將人大卸八塊。

  看來這御史大夫果然不是什麼好差事,除了得為民查案洗冤,還得替皇帝監視百官,揪出同僚的小辮子,莫怪連在自家裡都得如此戒備,也不曉得是得罪了多少人。

  想來她還真要感謝姨婆,若不是仗著她京城第一媒婆的稱號,作媒三十多年,牽成許多佳話良緣,恐怕她也無法輕易進入這閻府。

  適才一入府,她就敏銳察覺這閻府看似靜謐祥和,其實戒備森嚴,外牆高築、各處角落皆有人巡守不說,就連府裡地形風景也是曲折多變,若不是有管家領路,絕對讓人迷失方向──

  「大人,您瞧,這就是曳秀為中書于大人千金所繪畫像,此女正值二八年華,相貌清麗,心思慧黠,從小就跟著夫子習字作詩,琴棋書畫無不精通,可謂是京城第一才女,您覺得如何?」才攤開畫軸,王紅花便天花亂墬介紹起畫軸上的女子,她故意不談丹青好壞,只論女子身家背景。

  明明該是毛遂自薦來替閻府小姐說親,趁著獻畫軸談丹青時,竟連閻律的下半輩子也順道一塊兒包辦,封曳秀嘴兒翹翹,實在不得不說這京城第一媒婆的稱號,果然並非浪得虛名啊!

  莞爾一笑,她故意將目光調向閻律,好奇地想知道他的反應。

  不是她自誇,于小姐那張丹青可是她的得意之作,畫上的于小姐臨花草而坐,身姿綽約,美若天仙,是男人,就該迷戀的多看幾眼──

  「這畫上是木蓮?」清冷黑眸無預警鎖住她興味的目光。

  她一愣,不敢置信他的眼裡竟連一絲絲的迷戀也沒有。

  王紅花也是一愣,卻搶著回答:「是,就是木蓮沒錯,于小姐人比花嬌,讓一日三變的木蓮也相形失色了呢。」

  閻律似乎對畫上美人沒興趣,依舊緊瞅著封曳秀,臉上波瀾不興,讓人讀不出他的想法。

  「這畫何時完成?」他問著她。

  「……」她無辜眨眼,保持沈默。

  「回大人,這幅畫作是上個月繪成。」王紅花再次搶答,絲毫不敢讓某人有開口的可能。

  「上個月中甫過立夏,時值夏暑,只有水芙蓉綻放,哪來秋花木蓮?」他語氣不溫不火,卻是一針見血指出畫中古怪。

  王紅花神情一僵,頓時無言以對。

  封曳秀依舊無辜眨著眼,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直到王紅花狠狠瞪向自己,她才輕咳一聲,恭敬開口。

  「回大人,木蓮乃芙蓉別稱,要說是芙蓉也不是不行。」唉,重點根本不在於畫上究竟是不是芙蓉,而是那于家小姐真的美得很銷魂吧,這男人……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木蓮雖是芙蓉別稱,但終究不在夏令開放,畫師若是依實景繪丹青,應該不至於出錯。」他話中有話地說道,眼神冷銳,只差沒明指她造假。

  眼兒一溜,她緩緩起身作揖。

  「大人英明,竟連細微末節都能注意,草民實在佩服佩服,只怪草民定力向來不佳,一見于小姐沈魚落雁、閉月羞花,整個人魂都飛了一半,因而繪像時,才會誤將水芙蓉繪作芙蓉,一切都是草民糊塗,還請大人海涵。」話說到後頭,話題順理成章又兜回到于小姐,有意無意強調于小姐的美貌。

  王紅花也出聲緩頰。

  「是啊是啊,于小姐草民也是親眼見過的,實在是個絕代佳人,莫怪曳秀會被迷得暈頭轉向……敢問大人對此畫可還滿意?」她巧妙將話題拉回。

  閻律不再看畫,只淡道:「畫功不錯。」

  「那、那于小姐……」王紅花戰戰兢兢地想問出重點。

  「王媒婆,妳道京城媒婆眾多,為何我獨邀妳過府一敘?」閻律端坐如山,不答反問。

  「草民愚昧,不敢妄自揣測大人心思。」王紅花何等精明老練,見氣氛不對,立刻恭敬斂下眼眉。

  「妳身家清白,作媒幾十多年,牽緣無數,其中多有官家名門,婚後皆是幸福美滿,這一切自然要歸功於妳有看人眼光、懂得替人著想,不過最難能可貴的是,妳雖有小聰明,卻懂得明辨是非、拿捏分寸,若將舍妹夜菱的婚事交由妳辦理,我多少可以放心。」

  他語帶誇讚,卻是話中有話,王紅花一聽就懂。

  說起這閻府,可謂是人才輩出,其祖為開國元老,一生精忠,後代子孫承其精神,皆是忠心耿耿、能文能武,輔佐各代帝王治國護國,戰死沙場無數,深受各代帝王信任。

  閻律雖只是正三品官,但任誰都曉得他可是當今皇上的心腹,得罪他等同得罪皇上,誰敢在他面前放肆?

  她雖是打著一箭雙鵰的主意,卻也明白凡事不可操之過急,既然閻律得確有意將閻小姐的婚事教由她主辦,她也該點到為止就好。

  「多謝大人誇讚賞識!」她受寵若驚地微笑福身,故意順著他的話道:「草民定為小姐覓得良緣歸宿,說話夜菱小姐清豔絕美,熟讀四書五經,女紅更是了得,少說也要正四品以上的官員才配得上──」

  「不要官家。」閻律淡淡斷話。

  「咦?」王紅花一愣。「不要官家,那大人的意思是……」

  「替她找個商家,最好是白手起家、人品端正,行事正當的。」

  堂堂一個官家小姐竟然要指配給商家?這不是委屈了嗎?

  王紅花雖然困惑,卻沒敢多問,只針對閻律的意思,細問起各方面的條件,而揹著大刀的護衛,仍是如石像般毫無聲息,靜靜在後方守衛。

  眼看三人在前頭自成一方天地,封曳秀樂得一邊涼快,非但自行入座,還非常客隨主便地拈起小碟上的一塊甜糕,一口咬下。

  本以為是桂花糕,但伴著桂花甜香擴散,一絲苦澀也迅速在舌尖蔓延,靈靈水眸登時大瞪,她丟下剩下的甜糕,拿起茶水就猛灌。

  只是也不曉得是奴僕準備不周,還是這閻府飲食本就有問題,竟連茶水也是苦的!

  「噗咳咳咳……娘咧,這是什麼東西?」她脫口罵道,秀美五官全皺在一塊,實在受不了舌尖那股苦味。

  前方談話聲卻驟斷,大廳頓時一片死寂。

  閻律看向她,波瀾不興的黑眸瞬間掠過一抹光芒,就連那石雕的護衛,也轉頭覷著她。

  她無辜眨眼,伸手抹去唇畔濕潤,佯裝若無其事地轉過頭,望向一臉鐵青、彷彿想將她大卸八塊的王紅花──

  「草民……」她再次若無其事將頭轉回,完全不敢久視殺氣騰騰的王紅花。「實在是失禮了。」她自椅子上起身,再次拱手作揖,腦袋垂到不能再垂。

  閻律依舊是面無表情,卻故意說:「那是養生茶,家母喜愛養生,因而府裡飲食大多以藥入味,氣味清淡,畫師不喜歡?」

  「怎會不喜歡呢?草民只是沒喝過如此……特殊的養生茶,因而驚豔地失了分寸,還望大人別見怪。」打死她,都不會承認自己其實是受到驚嚇。

  利用袖襬遮掩,她再次吐舌,恨不得找杯水來漱口。

  「畫師貴姓?」他又問。

  「回大人,草民姓封。」她恭敬答道。

  「何時開始習畫?」

  「自小習畫。」

  「師承何處?」

  接下來,他是不是連她家祖宗十八代也想盤問了?

  唉,本以為由姨婆擋著,可以無事一身輕,誰料得到她的貪嘴卻害了自己,惹來一身腥,這下果然被盤問了。

  「沒有拜師,一切計巧由家父教導……」摸摸鼻子,她自行補充細節:「家父本是個秀才,但因功名難求,只好帶著草民四處遊歷,替人畫像,草民耳濡目染,多少也學了些皮毛。」

  閻律若有所思地撫著手邊的畫軸,尋思片刻。「妳抬起頭。」

  封曳秀照辦,眼神一貫的無辜,一旁王紅花卻是一臉緊張,冷汗涔涔。

  枉費她千交代萬交代要她別開口,這小無賴偏還是出了亂子,這下要是惹得閻大人不悅,到手的生意告吹就算了,就怕她真的挨上板子啊。

  「大人,曳、曳秀她不懂事,還請大……」

  「一幅丹青,妳需要多久時間完成?」閻律忽略王紅花的求情,直視那雙靈靈水眸,忽然將話題一跳。

  她面不改色,眼也不眨,同樣直直看回去。

  「最快也需要半日呢,大人。」

  「夜菱身子不好,無法維持同樣的姿勢太久,妳可有辦法?」

  「草民雖然定性不好,對人容貌記性倒是不差,只消認真看過幾眼,便能記住,小姐若是玉體違和,草民也能獨自完成丹青。」一頓,她終於忍不住說出心裡想法。「大人雖然總是面無表情,對小姐卻是疼愛有加,放心吧,作畫時,草民一定好好看顧小姐,絕不讓小姐受風寒。」她豪氣說道,怎樣也藏不住本性。

  黑眸一瞬,優美薄唇微微扯動,狀似要揚起笑容。

  她瞠大眼,緊盯那張俊美臉龐,就等著看他笑起來會是何等迷人,不料那優美薄唇終究還是平靜下來,沒露出半點笑容。

  她失望嘆氣,只好將目光回到他清冷無波的黑眸上,絲毫沒注意到一旁的王紅花臉色慘白,差點又要被她的多嘴給嚇破膽。

  「大、大人,您的意思是同意讓曳秀為小姐畫像了?」王紅花急忙出聲,再也不敢讓封曳秀有開口說話的機會。

  「她丹青功夫甚好,人也機伶,興許能和夜菱相處得來。」他話中有話。

  「可是……」

  「夜菱婚事就煩勞王媒婆操勞了。」他站起身,送客意味濃厚。「明日午時過後請畫師到大門前報到,總管會為妳帶路,丹青若是繪好,待我回府過目,之後再煩勞畫師幫忙裝裱。」他轉頭對著封曳秀交代。

  「是,草民必定準時赴約,多謝大人賞識。」她恭敬福身,唇畔綻出兩朵得意小花。

  呵呵,春天小羔羊,輕鬆入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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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窗邊,一名女子手捧著書冊端坐在軟椅上,正斂眉細讀著。

  遠方一縷清風拂來,掠過水面,徐徐吹進屋裡,撩起女子幾綹青絲,將她一惜湘絲衣袖吹得飄然,襯著那芙蓉般得麗容,恍若天女下凡。

  封曳秀倚著書案,一手提筆,一手托腮,看得目不轉睛。

  「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

  粉潤小嘴如月牙似彎起,閻夜菱抬起麗眸,含笑看她。

  「畫師在背洛神賦?」

  「不,草民是在欣賞洛神下凡。」封曳秀還是目不轉睛,神情寫滿享受。「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聯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

  閻夜菱加深笑意,沒聽漏她最後一句話。

  「原來在畫師眼中,家兄也俊美得像個洛神?」

  靈靈水眸滴溜溜的一轉,封曳秀擱下小毫筆,嘻嘻一笑。

  「洛神是女的,不適用在大人身上,若要比擬大人之俊美,少說也得拿出個潘安……可有人形容小姐沈魚落雁、閉月羞花?」她將話題拉回。

  「應該沒有。」

  「那有沒有人讚美小姐瑰姿豔逸,儀靜體閑,竟能認真看完整本……」她覷了眼閻夜菱捧在手裡的書冊,非常確定那是帳冊無誤,一個官家小姐竟然是看帳冊打發時間,還真是詭……特別啊。「……看完整本書冊,草民佩服佩服!」

  人貴自知,方能長命百歲,就當她不識字,什麼也沒注意到,沒注意到。

  「也未曾聽說。」閻夜菱笑意更深,順手將帳冊合上。

  「那定是小姐深閨簡出,世人才會無緣欣賞小姐的天姿美貌,待這幅丹青讓大人過目,裝裱送到姨婆手中之後,屆時京城第一美人之名非小姐莫屬。」將紙鎮壓在畫中,她起身作揖。「丹青完成了,小姐辛苦了。」

  「不,應當是畫師辛苦了。」在ㄚ鬟的攙扶下,閻夜菱也緩緩起身。「我能否看看畫作?」她款步向前。

  「當然。」封曳秀迅速拿起畫紙呈上,一雙靈眸卻是不斷往窗外飄。

  閻夜菱眼尖。「畫師有事?」

  「欸。」她將目光迅速拉回,嫩頰浮現淡淡酡紅。「其實草民本當同小姐一塊討論畫作,但草民忍啊忍,忍得汗流浹背,如今實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畫師的意思是?」

  深吸一口氣,顧不得門口剛好有奴僕端著茶點進來,她紅著臉,用小到不能再小的聲音問:「小姐,其實我內急了好久,請問這最近的茅房究竟在哪兒?」

★☆★☆★☆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兩句話她五歲就會寫,可她從來沒想過會在二十二歲的這一年,親身體會這兩句話的意思。

  時值向晚,封曳秀坐在小亭裡,愜意靠著樑柱,沒有特別注意桌上一張破爛畫紙,反倒自腰袋裡掏出幾顆甜豆,邊嚼邊沈思。

  雖然那日碰了個軟釘子,姨婆卻沒有放棄替閻律說親的打算,因此昨夜硬要她將幾家閨女的畫軸帶在身上,逼她和閻律見面時,送上這些大禮。

  不過是代為送禮,當然沒有什麼不行,閨女圖呢,要是閻律真是春心大動,改日想來個三妻四妾,她也好在春史上頭多添幾行字,讓他的風流韻事更加精采,可偏偏如今畫軸還在,今日的功課卻毀了。

  水眸斜睞,她看向桌上那破爛畫紙,不由得輕輕嘆氣。

  果然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也不過就是去趟茅廁,沿路欣賞風景,順道研究閻府地勢格局,好方便往後派得上用途,誰想得到待她歸來,她花了將近兩個時辰所繪的丹青卻不翼而飛,只剩一臉歉意的兩名ㄚ鬟,和一臉無辜的閻夜菱。

  裝無辜她拿手,卻沒想過有人可以比她更厲害,那閻府小姐竟然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的宣稱,丹青被狂風給吹到樹頂上去了──

  娘咧!這炎炎夏日沒熱昏人就算了,哪來的狂風可以將一張畫紙吹出窗外,還一路吹到樹梢頂上去?她沿路回來,怎麼就沒看到路邊有銀票可以撿?

  說謊好歹也打個草稿,就算懶得打,也犯不著將她當成呆子,難道她看起來就一副很好騙的模樣嗎?

  讓人作畫時看帳冊就已經夠讓人傻眼了,這下子毀她心血,擺明是要告訴她,這閻府的的確確是藏著鬼,請她來抓鬼──

  靈眸調回,她將最後一顆甜豆吞下,接著合眼尋思,想著該怎麼向閻律交代。

  畫作被毀,她挨點罵不打緊,就怕他會連同這些閨女圖一塊兒將她掃出大門,就此和她老死不相往來。

  她好不容易才混了進來,正等著如實寫春,大發利市,怎麼說都得想法子解決當前的難關。

  「大人,封畫師此刻正在雲離亭裡等著您呢。」

  遠方,忽然傳來閻府總管恭敬的說話聲。

  「畫像可完成了。」

  溫潤中帶著天生的清冷,是閻律回來了……不好,她還沒想出法子呢。

  濃密長睫輕輕顫了顫,封曳秀靜靜享受趨於涼爽的晚風,最後還是選擇不睜開眼,決定見招拆招。

  「聽說出了點意外。」總管回答,腳步聲既快又輕,顯然有功夫底子。

  「夜菱出難題了?」

  「不,照小姐的意思,是風太大了。」

  「什麼意思?」

  「回大人,封畫師將畫像擱在書案上風乾,沒想到卻被風給吹到樹上,小的讓人爬到到樹頂才將畫像撈回,可惜畫紙卻被樹枝給勾得破爛,怕是難以挽救了。」總管語氣恭敬,完全聽不出有任何心虛。

  「那風倒是來的巧合……」

  不是挺巧合,而是根本有鬼吧?! 閻古板不是最愛打破沙鍋問到底嗎?怎麼事情牽扯到自家人,倒是理所當然地裝起傻來了?

  封曳秀面不改色,心裡卻犯起嘀咕。

  打她八歲被上任風史──也就是她名議上的爹看中後,便跟著他學習武藝,以及其他技藝。

  畢竟春史埋伏寫史,總不能讓人察覺,更不能疏漏絲毫重點,因此歷屆春史倒不特別重是筆法,反倒較為注重輕功修為,以及耳力、眼力的培養,之後才會依照個人所長,學習各項技藝,如她,習的就是書法字畫。

  頂著畫師頭銜,她出入不少官家,見識過不少能人武將,通常吐息無聲者少,步行無聲者更少,現下總管就在她幾丈開外,她五感全發,卻怎樣也感覺不到第二人的聲息,甚至連有沒有第三人的存在也感受不到。

  傳言閻府臥虎藏龍,各個都是高手,閻律文武雙全,除斷案如神外,武藝甚至已達出身入化之境界,今日一見,果然不假!

  不遠處,總管有簡單報告了些重要事,兩人漸行漸遠,可一會兒後,總管卻轉了個方向,獨自朝雲離亭走來。

  「封畫師,封畫師。」

  她迷迷糊糊睜開眼,揚裝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總管?」

  「大人回府了,正等著見妳呢。」

  「大人回來了?」她瞪大眼,急忙跳了起來,卻意外打翻畫袋,裡頭畫軸登時滾落一地。「敢問大人在哪兒?我可得親自向他賠罪才行。」

  「大人有事先到書房,妳快收拾東西跟著我走。」眼看她行事莽撞,總管立刻好心地替她拾起所有畫軸。

  「我這就收拾。」她接過畫軸,將畫軸一一塞入畫袋,接著來到桌邊小心拿起那破破爛爛的畫紙。「總管,你道……大人今日心情如何?」她小心翼翼地問著。

  總管睞她一眼,率先走出雲離亭。

  「大人向來明辨是非,畫師不用太過憂慮。」

  「可畫作毀了……」

  「不過是樁意外。」總管一語帶過,接著迅速朝書房走去。

  封曳秀跟在後頭,眼角餘光發現府裡護衛正在交接,她暗自記下人數、方向,沿途注意著各方動靜,對書房附近部署格局約莫有了個底。

  半盞茶後,她被領至一靜謐小苑,小苑闢有蓮池,滿植花草,書房門開六扇,就在蓮池畔邊。

  揹著畫袋,她跨過門檻,看見閻律站在書案後方,正拿著一枚銀鏢沈思,書房裡不見其他人影,連揹刀護衛也不在。

  此刻暮色正沈,書房裡提早點上油燈,燈火燦燦,將他俊美五官照映得更為深邃冷魅,搭襯著他頎長身形,以及渾然天成的尊貴風采,這男人真是怎麼看都迷人哪!

  「大人,封畫師到了。」總管站在角落,恭敬開口。

  閻律將銀鏢收入木匣裡,對上封曳秀怯生生的目光。

  「畫師請坐。」他面無表情道。

  「不、不。」她迅速走向前,將破破爛爛的畫紙擱到他身前的書案上,低頭懺悔。「在這之前,請容草民先向大人賠罪,關於小姐的畫像──」

  「此事原委我已聽說,畫師不用介懷。」

  「可一切都是草民疏忽,草民實在……」人的地位低,那千錯萬錯絕對都是自己的錯,率先低頭認錯總是沒壞處,這套生存法則她熟得很。

  「無妨,煩勞畫師於十八午時過後再跑一趟,屆時丹青繪成,同樣待我回府過目。」他將木匣放回到一旁木櫃上。

  「是,下次草民一定更加注意、更加注意。」她連忙保證,卻忍不住偷覷他一眼,訝異他的雲淡風輕。

  這男人個性古板又愛挑小毛病,她還以為這事他多少會發頓脾氣,遷怒她這最無辜的人,不料他倒真的如總管所言,懂得明辨是非,一點也不責怪她。

  也好,總之他現下心情不壞,姨婆交代的閨女圖就好辦了!

  「沒事了,妳可以回去了。」他自木櫃上拿下幾本厚厚的書冊,回到書案邊,決定好好研究一些懸而未決的疑案。

  一旁,總管連忙後退一步,打算領著她出府,她卻佯裝沒聽見他的逐客令,硬是賴著不走。

  「對了,草民有東西想獻給大人呢。」她卸下畫袋,主動將四卷畫軸放到書案上。「為感謝大人賞識,姨婆昨夜特地準備了些東西讓草民代為獻上,雖不是什麼名貴大禮,但總是大人將來用得著的東西,大人想看看嗎?」

  閻律聞風不動,甚至不看畫軸一眼。

  「什麼東西?」他只問。

  她眼也不眨,答的自然。「是四季花鳥圖。」

  他直視著她,又問:「由誰所繪?」

  她摸摸鼻子,輕咳一聲。

  「就說了不是什麼名貴大禮,自然是由草民所繪,這四季花鳥圖可是草民傾盡畢生功力所繪,裡頭一筆一畫皆是詳實……」為證明自己所言不假,她乾脆自行攤開畫軸,將畫軸高舉橫攤到他的面前,強迫他中招。「大人請看,這幅香桃舞春圖可還美麗?」

  沒料到她竟敢出陰招,閻律眉峰略揚,透露出些許像是笑意般的情緒。

  初見面,這叫封曳秀的畫師看似乖巧有禮,卻掩不住一身市井味,說起話來有些小不正經,卻機伶過人,面對他毫無畏懼,甚至可以說是氣定神閒。

  只是論膽識,王媒婆見多識廣,仗著和官家有幾分交情──興許早有高官允諾在背後替她撐腰,也才敢這樣三番兩次送上閨女畫像;不料她膽大妄為,竟也敢在他面前放肆,難道就不怕他賞她一頓苦頭?

  尋思片刻,他隨意將書冊擱在書案一角,朝畫軸睞去一眼。

  「我瞧不出畫上有桃花。」畫上確實只有一名女子。

  門邊,總管本打算向前斥責封曳秀,見閻律反應,逐連忙止住腳步。

  畫軸略往下移,一雙靈靈水眸緩緩自畫軸上緣探了出來,裡頭蕩著好無辜的水光。

  「正所謂美人如花,香桃舞春自然美人舞春,大人沒看見桃花,也算是合情合理。」她三言兩語,直接黑白顛倒。

  他面無表情,眉峰卻又揚高一些。

  「我也瞧不見任何一隻鳥禽?」他挑毛病。

  「關於這點,草民敢對天發誓,當時描繪這幅丹青時,天邊正好飛來一隻喜鵲,可惜草民正要仔細臨摹牠的神韻時,牠卻神氣地飛走了,因此在草民心中,這幅畫確實是花鳥圖沒錯。」她句句屬實,絕對沒誆他。「聽聞大人年屆而立,說不準改日就要用著這幅香桃舞春圖,大人若是不嫌棄,就請收下這份薄禮吧!」來來來,千萬別客氣,書案上還有另外三卷沒介紹呢。

  眼看她能說善道,見招拆招,將花鳥圖解釋得不留半絲毛病,清冷無波的黑眸隱約露出湛亮星光,他接過她手中畫軸,總算如她所願地細看起畫上女子。

  自他弱冠,就有不少媒婆陸續來說媒,都讓他一口給回絕。

  男兒志在四方,本就該以事業為重,沒有一番作為絕不適合成親,如今他官拜三品,理當是成親的時候,他卻還是興致缺缺。

  說他眼界高也好,冷情也罷,總之他就是不想因為媒妁之言,與陌生女子結合相伴一生,更不想娶個天真無知的高官小姐,放在家裡供著養著,還得時時體恤她的任性。

  他的心思向來只放在需要注意的對象上,就如同這畫上女子特意穿戴珠寶首飾入畫,就是向人炫耀她家財萬貫,如此浮誇,絕不會是個良妻;就如同這表面看似恭敬,實則卻是一點兒也不畏懼他的畫師,絕對是在等著看好戲。

  她很聰明,每句話皆在刺探他的底限,完全不著痕跡地得寸進尺著。

  面對這樣小奸小詐之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不留情地賞她一頓苦頭,可偏他又欣賞她的膽識與才智,就算是在他底下做事的人,也不見得像她這般才智與膽識兼具。

  只可惜她生為女子,若是男人,絕對是可用之才!

  眼看他坐壞不亂、一聲不吭,封曳秀只好主動打破沈默。

  「敢問大人可還滿意這株灼豔桃花?」

  「桃花太豔。」他擱下畫軸。

  「既然太豔,那不如就來看看這幅貞菊傲霜圖。」她理所當然迅速攤開另一卷畫軸,似是早料到他的反應。「這株貞菊雖出自武將之門,可生性溫柔貞雅,自小學習女紅音律,甫以家學武藝,能文能武,也算是與大人身家背景相似,要是大人滿意,將來絕對可以來個夫唱婦隨。」

  他看她一眼。

  「菊花太淡。」他就是有話說。

  她盈盈淺笑,反應極快地又攤開另一卷畫軸。

  「原來大人也不喜太淡,行,所幸還有這幅冷梅燦雪圖,這株梅花不豔不淡,高潔暗香,氣韻清芬,精醫理、識大體,乃由太常寺卿大人一手栽培,將來看護一家大小絕對沒問題。」

  來吧來吧,還有什麼疑難雜症,通通提出來,管他是喜愛環肥還是燕瘦,她都非常樂意替他拉皮條──不,覓良緣。

  就算不為姨婆,也是為了大眾百姓,好歹一年只出一本,不爆點秘辛實在有違道德良心,百姓們要是能知曉嶽峙淵渟的御史大夫,原來是欣賞像這般、像那般的女子,那砸點大錢也開心啊。

  「太冷。」這次,他連梅花都懶得說了。

  「是嗎?」封曳秀笑意不減,手邊早已將第四卷畫軸準備好。「那就請大人來欣賞這幅清蓮挹風圖,這株清蓮雅媚共融、清韻盈香,絕對──」

  「身為外甥孫女,畫師替王媒婆送這禮,送得倒是周到。」他斷話。

  她眼兒一溜,假裝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好說好說,姨婆愉我有養育之恩,不過代為送禮,小事一樁……何況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誰叫我得靠人混飯吃呢。」最後三句話,她幾乎是含在嘴裡說著。

  聽出她語氣裡的自嘲,閻律嘴角扯動,不自覺露出笑意。

  她見狀雙眼暴瞪。

  「這份大禮我這兒就收下了,回頭還請畫師幫忙轉告王媒婆,本官多謝她的好意。」

  她沒有回應,直瞪著他優美的唇,表情極不自然,雖然只是一剎那,可她保證沒看錯,這男人適才真的笑了!

  「畫師有疑問?」

  「……疑問倒是沒有,只是終於明白一件事……」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開口發出聲音。「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笑則已,一笑傾國,原來啊!原來啊!」

  她錯了,她真的錯了,區區一個潘安,哪裡比得上這男人的華美妖魅?

  不過微微一笑,原就俊美過人的臉龐,瞬間就像是迸射出萬丈光芒,閃耀得差點射瞎她的眼,更遑論那清冷中摻著妖魅的動人風采。

  直到此刻,她才終於領悟為何他總是不茍言笑,原來笑起來的他,根本就是風華絕代,妖孽轉世,只要他願意,無論多少男女老少,絕對都難逃他的魔爪──

  「〈衛風.碩人〉?」閻律對上她有些恍惚的眸,玩味挑眉。「畫師對詩經有研究?」

  「研究倒是沒有,不過讀來玩玩。」她連忙斂下眼睫,不敢再看那張俊容。「咳!大人謝意,草民一定如實轉告,如今時候不早,草民就不打擾大人,請容草民先行告退。」娘的,她的心跳有沒有必要跳得這麼快?

  「也好。」

  「那就告辭了!」不行,她需要深呼吸、需要冷靜、需要一枝筆,趕緊將這天大的內幕給記下。

  躬身作揖後,封曳秀幾乎是拉著總管奪門而出,而就在她離開之後,一抹黑影無聲無息地自暗處步入書房。

  「大人,查到了。」來者揹著一把大刀,正是閻律的貼身護衛──左紹。

  閻律面不改色,將畫軸撥至一旁,攤開手邊書冊。

  「說。」

  「封曳秀,原籍方州,年幼失怙,於當地乞討,五歲時由封康收養,父女四處替人畫像維持生計,十三年後輾轉至京城投靠遠親王媒婆,翌年封康病逝,封曳秀逐繼承其父衣缽。」

  「聽起來似乎沒有可疑之處。」閻律一目十行,以極快的速度閱覽著書冊。

  「確實沒有。」左紹低頭道。「依大人意思,可還要派人暗中注意封曳秀?」

  燭光下,黑眸若有所思地閃爍著。

  「再觀察個幾天,特別注意她的行動交友。」

  「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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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01: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人要倒楣,那真是連喝口水都會出問題。

  小苑一隅,封曳秀一邊猛咳,一邊瞪著書案上濕淋淋的畫像,完全不敢置信自己甫繪好的畫像,竟然就這麼毀了!

  靈靈水眸迅速自暈糊的畫像上頭,調至眼前三張無辜小臉,思索著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

  適才她因為口乾,因此一口飲下ㄚ鬟送來的涼水,可涼水才入口,她的背卻不曉得被什麼東西給狠狠撞了下,撞得她眼凸氣岔,嘴裡的一口水就這麼反向噴灑至畫像上──

  是誰?

  究竟是誰下手這麼狠?

  別以為裝無辜,她就不曉得她是被陷害的!

  「畫師還好吧?」三人之中,閻夜菱最先開口,她一臉擔憂,在身邊兩名ㄚ鬟的攙扶下,款款來到她身邊。「妳適才嗆的好厲害,要不要找位大夫替妳看看。」

  封曳秀面皮微抽,擠出微笑。

  「……多謝小姐關心,草民並無大礙,不用麻煩到大夫。」她掏出素帕,擦拭唇邊濕潤。

  「真的不用?」閻夜菱還是一臉擔憂。

  「多謝小姐好意,真的不用。」她斂下眼睫,忍不住悲從中來。

  第一次畫像被毀,尚且可以說是意外,這次再來,豈不擺明跟她過不去?

  她只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沒必要這麼玩她吧?就算再怎麼……不想嫁,好歹冤有頭、債有主,光明正大去找那個妖孽……那個大人挑戰啊,老捉她來當代罪羔羊,她也是會想哭的好不?

  沒有畫像,稍晚她拿什麼跟閻律交差啊,唉……

  「小姐。」總管忽然自長廊一頭快步走來。「溫公子來訪,目前正在大廳裡和大人寒暄呢。」

  「大哥今日倒是早歸。」閻夜菱淺笑。

  「是,聽說大人稍早辦了件案子,完案後,御史臺沒事便回來了。」總管背著封曳秀,壓低聲音。「溫公子帶了些東西過來,不知小姐可有興趣看看?」

  「也好,溫公子眼光不俗,帶來的東西總是有趣,就看看吧。」

  「是,那小的就讓人去跟溫公子說聲。」總管立即轉身喚來路過的奴僕,低聲吩咐幾句,接著又迅速轉身。「小姐,大人等著和封畫師見面,不知您可還有事吩咐封畫師?」

  「沒有了。」閻夜菱笑意更深。

  「那好,封畫師,小姐畫像可完成了?」總管總算轉身看向封曳秀。

  「完成了是完成了,只是……」

  覺察她面有難色,總管立刻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書案,只是書案上哪有丹青?觸目所及,唯有一張慘不忍睹的潑墨人物畫。

  總管鎮定如山,不著痕跡偷覷閻夜菱一眼,接著從容看向遠方。

  「既然完成,就拿著畫像和妳的東西,跟著我走吧。」

  「……是。」她依言迅速將東西收拾妥當,接著捧著濕淋淋的畫像,來到總管身後。「有勞總管帶路了。」她客氣道,接著朝閻夜菱作揖拜別。

  一旁,總管朝閻夜菱鞠躬,然後才領著她走出長廊。

  此刻外頭豔陽仍熾,風勁倒是不小,吹得人通體舒暢,她雙手負後,四處欣賞風景,往前走了一段路後,才閒聊似的開口。

  「總管,我看今日氣候挺不錯的。」

  「是挺不錯的。」前方傳來總管的回應。

  「那……敢問大人今日心情是否也是不錯?」雖然姨婆老讚美閻律氣度恢弘,就不知她老人家所謂的恢弘,是不是等同於閻律願意再包容這第二次的意外?

  「是非對錯大人自有評斷,封畫師只管盡本分,其餘不用多問。」總管依舊腳步不停,頭也不回。

  「可畫像……」

  「是意外。」總管答得斬釘截鐵。

  她眉尾微揚,差點想鼓掌佩服他的鐵口直斷。

  適才他分明什麼也沒看到,卻能一口咬定整樁事是意外……也好,能不將責任推到她身上,就算他要說畫紙是被雨水淋濕的,她也絕對能配合,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套生存法則她同樣熟得很。

  「沒錯,就是意外,那稍後還請總管幫忙解釋,小的感激不盡。」

★☆★☆★☆

  大廳裡,總管正低聲和閻律說明事情原由,她站在角落,眼觀鼻、鼻觀心,佯裝沒聽見總管是拿ㄚ鬟打翻水來作藉口……其實兇手是誰,大家心知肚明,用什麼藉口都無妨。

  「畫像一事,我已聽說,畫師辛苦了。」閻律一開口,總管立刻退到一旁。

  「不辛苦,不辛苦,倒是畫像又出問題,草民實在過意不去啊。」她低著頭,語氣充滿自責與懺悔,眼角餘光卻注意到總管悄悄退出大廳。

  今日揹刀護衛也不在,總管倒是放心留她和閻律共處一室,難道經過幾日的埋伏觀察,他們總算不再懷疑她了?

  「意外難免,畫師不用介懷,倒是十日過後,還請畫師再跑一趟。」

  「草民自當再跑一趟,這畫像是愈早完成愈好,上回沒有完成畫像,姨婆惋惜許久,直擔心會影響說媒……都怪草民辦事不力,老是畫像一完成就出問題,為表達深切歉意,還盼大人允許草民獻上薄禮一份。」她迅速自畫袋裡拿出一卷畫軸。

  閻律緊盯著她手中的畫軸

  「又是四季花鳥圖?」他問,聲調清冷無波。

  她輕咳一聲,學他面不改色。

  「回大人,草民這次是賠罪,自然不敢再拿花鳥圖當作薄禮,這次草民準備的是仙女獻桃,恭祝大人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一生如意,長命百歲。」話才說完,她已自行將畫軸攤開拿到他面前。

  畫上確實是仙女獻桃圖,畫中女子其形翩若驚宏,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比起上回的四季美人要美上太多,稱作仙女未嘗不可,只是……

  黑眸一瞬,閻律忽然想起三日前,正好是門下侍郎張大人六十大壽,其女琁瑤特地編排一曲仙女獻桃舞,親自扮作仙女獻桃祝壽,博得滿堂喝采,封曳秀當日應聘入府作畫,忠實繪下當時盛況──

  清冷黑眸迅速自畫軸看向眼前的小女人。

  三次見面,她總是一身儒生裝扮,不笑時,神情特別無辜,一笑起來,唇畔兩朵小花綻放,倒也格外天真可愛,總讓人容易疏忽她眼裡的算計。她就是吃定上回他沒動怒,所以決定故計重施,再來測試他的底限嗎?

  薄唇似要揚起,卻又瞬間斂下,他撫著畫軸,有意無意地問:「聽聞門下侍郎張大人有一獨女,精音律、善舞蹈,不知畫師可識得此人?」

  「談不上識得,但有幾面之緣。」彷彿就是在等他這句話,她神色自若地讚美道:「說起來也算巧合,當初草民作此畫時,正煩惱仙女難見,該怎麼臨摹出仙女般的天姿絕色?結果靈機一動,忽然想起張家小姐杏眼桃腮、國色天姿,因而就以她為範本,描繪出了這幅仙女獻桃圖……大人要是對張家小姐有興建,那就一定要將此畫掛在觸目所及之處,不但吉祥如意,還兼賞心悅目呢!」她強烈建議這一招。

  「畫師對這幅畫倒是很有自信。」他深深看著她。

  「自信是有那麼一點,不過主要還是想替大人討個吉祥。」她笑得萬般誠懇,就連眼神都綻放著普渡眾生的柔慈之光。「此畫乃草民一筆一畫誠心繪下,大人若是能不嫌棄,掛在牆上每日看個幾眼,草民便心滿意足。」

  掛吧!掛吧!最好掛在這大廳裡,好讓所有上門的客人都領悟,其實他真的很欣賞張家小姐,這樣她回頭也好向張琁瑤交差,順道再多拉幾門生意。

  人俊就是吃香,她料得果然沒錯,那些官家小姐對閻律簡直都是迷戀得亂七八糟,一聽她能出入閻府和閻律接觸,個個搶破頭要她幫忙繪像,央求她找機會將畫像送給閻律──

  託他的福,近來她生意簡直好得要炸開了!

  將來閻夜菱要是打算再繼續陰她,只會讓她能有更多機會探勘閻府地形,同時贏得更多酬庸。

  所以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只要別失了分寸,她倒是挺樂意被多陰幾次的。

  「閻兄,上回……欸,你有客人?」

  門外忽然有人走進,閻律抬頭看向來人,她則是乘機將畫軸擱到他手邊的茶幾上,退到一旁,決定再也不拿回來。

  「無妨,都談妥了?」閻律撫著畫軸,分神看了她一眼。

  「是啊。」來者溫原應了一聲,順著他的目光,也看了封曳秀一眼。「咦,這不是封畫師嗎?」他詫異道。

  她拱手作揖,淺笑寒暄。「正是小女子,溫公子實在好記性,一段日子不見,竟還記得小女子,莫怪茶樓生意蒸蒸日上,每日客人縱是絡繹不絕。」

  「封畫師過獎了,茶樓生意主要還是仰賴封畫師肯賞光,願意四處推薦。」溫原謙虛微笑,一臉親切。「閻兄,我還道市井流言不過只是捕風捉影,沒料到封畫師真的在這兒……難道你終於決定娶妻了?」他轉頭看向閻律。

  「市井有這等傳言?」閻律眉峰略揚,眼底折射灼光。

  「何止有?京城裡的達官貴人們全都迫不及待想攀上你這門親事,這幾日到處找畫師幫自家閨女繪像呢。」溫原笑得更親切了。「封畫師妳說是不是?」

  沒料到矛頭會突然指向自己,封曳秀輕咳一聲,隨即露出好無辜的笑。

  「聽溫公子這麼一說,這似乎、好像、興許有這麼一回事呢。」她笑得更無辜了。「欸,草民看溫公子和閻大人似乎頗有交情,既然如此,草民就不打擾兩位,先行告退了。」語畢,不等閻律回應,她隨即腳底抹油,先溜為快。

  眼看她畏罪潛逃,溫原似笑非笑地看向閻律,打趣道:「閻兄,你做事向來謹慎,難道真不知道封曳秀利用你即將娶妻的名義,在外頭招搖撞騙?」

  閻律低頭看著畫軸的女子,不疾不徐地開口。

  「我只是沒料到,她敢做到這等地步。」

  溫原低聲一笑,仗著兩人好交情,不請自來地坐到他的身邊。

  「就我所知,她可不是什麼正經人物,就拿這幅仙女獻桃圖來說。」他直指畫中人物。「這張家小姐可是足足花了三十五兩,才能以這樣天仙絕色拔得頭籌,聽說徐家小姐下回打算出四十兩和他人競爭……正所謂富貴險中求,這封曳秀膽大心細,頗有生意頭腦,他日她若有意轉行,我得想個辦法將她納入旗下,否則她要有心,怕也是個讓人頭痛的對手。」

  「連價碼都打探一清二楚,你的消息倒是挺靈通。」閻律睨他一眼。

  「好說好說,我溫家世代經商,對小道消息本就敏銳一些,只不過論靈通,還是遠遠比不上你在京城內外佈下的暗樁眼線。」溫原好奇問:「你早曉得封畫師別有居心,難道你就這麼眼睜睜任由她胡鬧?」

  「智者不惑,任者不憂,勇者不懼,我只想看看她究竟能有多少能耐?」閻律語氣平淡,語意卻是相當耐人尋味。

  「難得見你對一個女人這麼感興趣,看來那封曳秀真不簡單,可惜她太過古靈精怪,又過了適婚年齡,否則倒也是個不錯的人選……」溫原興味微笑,拿起茶幾上的畫軸欣賞。「話說回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如今既然有人願意提供畫像供你參考,你乾脆就湊合著挑出個人選吧!」

  「這些話,我原封不動歸還給你。」

  「人家這幅畫是送給你,可不是送給我哪。」他微微一笑,放下畫軸,打趣道:「世伯、世伯母過世得早,沒能替你閻家多留子嗣,這開枝散葉的重責大任自然就落在你身上,你若能早些娶個賢妻幫忙持家,家父家母百年之後也好向世伯、世伯母交代啊。」

  溫家世代經商,閻家世代為官,彼此地位不同,卻是世交,他與閻律、閻夜菱自小一塊兒長大,情同手足,也才敢這樣干涉他的婚事。

  「少拿伯父伯母來說嘴。」閻律幾不可聞地輕哼一聲,眼神像是洞悉一切。「夜菱又給你多少好處?」他冷冷地問。

  溫原面不改色,仍是一臉笑意。

  「我和夜菱情同兄妹,向來是魚幫水、水幫魚,無所謂給不給好處,純粹只是為你著想,三人之中,你最為年長,難道你真不打算娶妻?」

  閻律面無表情,沈默許久,才勉強出聲回答:「我身分特殊,若要娶妻,絕不要求妻子身分相貌,只希望對方果敢堅忍、質樸正直,無論遇到什麼事,都能夠以大局為重。」

  「就這樣?」

  「就這樣。」

  溫原撫著下頷沈思。「這些條件說高不高、說低不低,簡單來說,就是要個忠心耿耿的人才,正好你底下人才也不少,不如你就──」

  「好兔不吃窩邊草,這一點,我自認遠不如你。」嘴角微勾,閻律忽然起身朝門外走去。

  「嘖!我只是給個意見,你何必拐著彎罵我?」溫原迅速跟了上去。「還有,早說過你沒事別亂笑,你這樣亂笑,小心天下大亂……欸,你去哪兒啊?」

  大廳外,閻律高大身影忽然憑空消失,他站在台階上,四處張望。

  「還有一些要事要辦,恕不送了。」清冷的嗓音自遠方清晰傳來,顯示出閻律內力深厚難測。

  溫原摸摸鼻子,自認技不如人,只好一步一腳印自行離去。

★☆★☆★☆

  閻律,京城人士,官居正三品御史大夫,文韜武略,辦案公正,不避權貴,屢破懸案,因此甚為皇上器重,前途無量。

  據查,閻家祖先乃開國元老,祖後五代,能文能武,皆在朝為官,其先父為前右衛上將軍,其先母為刑部尚書之女,家世顯赫,無人能及,可惜閻律心如止水,心繫朝廷,年雖二十有九,卻未有娶妻之意……

  以上,乃市井間對閻律說法,吾聽來聽去,對冰清玉潔閻大人頗感有趣。

  天地開創,分陰陽兩極,孤陰不生,獨陽不長,唯陰陽調和才能天地大化,閻大人既無意成親,私養小妾也是天經地義,可幾日觀察,閻大人謙沖有禮,不近女色,如此冰清玉潔,怕是有不可告人之隱疾,仰或不可告人之癖好……

  幸而閻大人雖俊美無儔,卻頎長壯碩,氣勢猶如泰山壓頂,舉止剛健沈著,毫無相公柔弱之氣,由此初斷,閻大人興許有斷袖之癖,斷不可能為董賢之流。

  不過喜男,喜女,尚無定論,待查之。

                              ──春色無邊‧風史隨記

  大街上,封曳秀悠哉晃進一間客棧,三名青年本坐在客棧一隅閒聊著,一見到她來,立刻起身迎了上去。

  「封大姊妳總算來了,一段日子不見,近來可好?」其中白衣男子笑盈盈地問。

  「還不是老樣子。」她一語帶過,在三人的簇擁下,朝他們原先的座位走去。

  「既然是老樣子,那就是過得相當不錯了。」另一名藍衣男子跟著出聲。

  「是啊,封大姊從前就本事大,成日官家進官家出的,認識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實在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無以復加啊。」黑衣男子隨即讚美。

  「我才道你們怎會好心請我吃飯,原來是無端獻殷勤,非奸即盜啊。」她似笑非笑地看向三人,接著撩起袍襬入座。「說吧,你們有什麼陰謀?」

  三人面色困窘的跟著坐了下來。

  「我、我們哪有什麼陰謀,封大姊妳別亂說……」

  「拐彎抹角的話我聽多了,少拿那套用在我身上,你們有事就直說,否則我吃完東西就走。」她見桌上有壺好酒,伸手便想拎起酒壺。

  「我來,我來。」黑衣男子動作飛快,搶先拿起酒壺替她斟酒。「封大姊,這是妳先前稱讚過的珍珠紅,是我從我家酒窖特地帶來的,妳要喜歡,我回頭再送幾罈到妳家去。」

  「不過是罈珍珠紅有什麼了不起,比得上我家價值連城的珍珠粉嗎?」白衣男子冷哼。「能吃能敷,小小一瓶保證封大姊青春永駐、永保美麗。」

  「嘖!什麼珍珠紅、珍珠粉,我家隨便一串珍珠項鍊,全是用南洋最上等的珍珠串成的,論價值,遠遠在你們之上。」藍衣不可一世地接著說。

  「你說什麼?!」

  「娘的,我早看你不順眼很久了!」

  「怎樣,不服氣啊?不服氣就回家啊!」

  「應該是你回家──」

  眼看場面變得有些失控,封曳秀依舊面不改色地喝著酒,直到杯底見光,才慢條斯理地將酒杯擱到桌上。,

  原本劍拔弩張的三人見狀,登時住嘴,搶著抓過桌上的酒壺。

  她支手托腮,不禁搖頭嘆氣。

  「封大姊為何搖頭嘆氣?」三人默契極好,異口同聲地問。

  她睨著三人,又嘆了口氣。

  「你們今日請我來這兒,無非就是想打探那閻家小姐是否真是美若天仙,沈靜嫻雅,順道請我送禮說些好話……」她用左手食指,點著眼前的三張臉。「可惜凡夫俗子終究難以高攀仙女洛神,對於沒希望的事,我當然只能搖頭嘆氣啊。」

  沒料到封曳秀早就猜到他們的意圖,三人羞赧臉紅,可一想起她後頭的話,又連忙開口想反駁──

  「臭要飯的快滾,准妳靠近我家鋪子的?要是弄髒我家台階,信不信我修理妳!」刺耳的咒罵聲音忽然自客棧門口響起。

  客棧裡的客人全都愣了一下,紛紛轉過頭察看,就見客棧老闆──錢老闆,拿著掃帚驅趕一名衣衫襤褸的婦人。

  「老、老闆,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討些剩菜剩飯,求您大發慈悲,我們母子倆已經好幾日沒吃東西了……」瘦弱的婦人緊抱著懷中昏睡的孩兒,踉蹌地退到台階下。

  「呿!我這兒是做生意的地方,可不是什麼慈善堂,妳要討飯,去別的地方討去!」錢老闆不留情地啐道。

  「可……可我看您適才倒了好多剩菜……只要一口飯就好,我兒子生了病,一定得吃些東西,我求求您……」

  「我呸!臭要飯的也配吃我的東西?我管妳兒子是不是病得快死了,都不干我的事,那些東西我餵豬餵狗就不分妳。」錢老闆狗眼看人低,又開始灰著手中的掃帚。「去!去!快滾!否則我報官了!」

  「不!不要報官!我、我沒做壞事的,我只想讓我的孩子有口飯吃,我求求您,我跪下來求您了!」眼看尖銳的帚尖好幾次差點就要掃上自己,婦人雖是滿臉驚懼,可為了懷裡的孩子,還是咬緊牙關跪到了地上,渾身發抖地磕起頭來。

  客棧裡外面雖有人露同情地竊竊私語著,卻沒有人肯上前幫忙說情,有些人則是一臉事不關己,只是雙手淮胸站在一旁看好戲。

  三人義憤填膺地握起拳頭,實在看不下去。

  「可惡!這錢老闆簡直不是人,封大姊,我們快去教訓──」咦?人呢?

  三人錯愕看著空蕩蕩的前方,不明白封曳秀怎麼突然不見了,適才人不是好端端的坐在一塊兒嗎?

  「真是好一個忠孝仁愛禮義廉,錢老闆,你實在了不起呢。」徐徐柔柔的嗓音忽然自客棧門外傳來。

  三人迅速回頭,登時目瞪口呆。

  怪了,封大姊什麼時候學會分身術的?怎麼一眨眼就到了客棧外頭,還用單手為那婦人擋下錢老闆的掃帚?這簡直就是……簡直就是故意搶風頭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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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01: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封曳秀妳什麼意思?!」沒料到封曳秀會突然出現在眼前,錢老闆也嚇了一大跳。

  「還能是什麼意思,當然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錢老闆向來才智過人,怎會聽不出來呢?」她微微一笑,將掃帚撥至一旁,接著彎腰扶起地上的婦人,絲毫不忌諱對方全身髒污惡臭。「夫人別害怕,我不是壞人,只想請妳吃頓飯,不過在吃飯之前,我們先帶妳的孩子看大夫去吧。」

  「看大夫?」婦人現然嚇得不輕,只見她一臉茫然無措,壓根兒無法思考,只能卑怯地囁嚅道:「可、可我沒有錢……」

  「嘖!自己都得靠姨婆養了,還敢說大話?我就不信妳有那閒錢!」雖然聽不出來封曳秀話中玄機,但從圍觀路人不時發出的竊笑來看,錢老闆當然明白那肯定不是什麼好話,於是立刻出口反諷。

  可惜封曳秀壓根兒就不理他,只是朝腰間掏著東西。

  倒是三人容不得她被奚落,各自備妥錢袋奔出客棧,趕著替她出頭,可下一瞬間,那被奚落得靠姨婆養的正主兒,竟自腰間掏出一錠又閃又亮的銀元寶。

  現場頓時一片譁然,就連錢老闆也目瞪口呆。

  銀元寶?

  有沒有搞錯!搶了風頭還不夠,就連出場機會也不給?枉費他們身為鑲金鑲銀商家第二代,沒想到只能淪為當陪襯的……三人立刻含淚收起錢袋,默默來到她身邊。

  「封大姊。」三人低聲喊道。

  封曳秀加深笑意,將其中白衣男子拉到身邊。

  「你來得正好,你說這錠元寶若是拿出一半,可以買你家幾帖藥材?」

  白衣男子思考一會兒。

  「若是醫治一般傷風,上等藥材約莫九帖,中等藥材約莫二十帖……封大姊若是有需要,我可以請我爹不收錢的。」最後一句,他幾乎是貼在她耳邊小聲說道,就怕那錠銀元寶是她畢生的積蓄。

  她佯裝沒聽見他的好意,逕自將元寶塞到婦人手中。

  「夫人,這附近有位老大夫,醫術精湛,妳可願意帶著妳孩兒和妳的銀兩,跟我一塊兒去見那大夫?」眼神帶笑,柔柔對上婦人怔愣的目光。

  「我的……銀兩?看……大夫?」婦人不敢置信地瞪著手中銀元寶,以為自己在作夢。

  沒料到自己才說完最就自打嘴巴,錢老闆臉上無光,氣得破口大罵:「封曳秀!妳、妳哪來這麼多錢?妳老實說,是不是妳去偷來的?」

  封曳秀目不斜視,始終將他當作亂吠的瘋狗。

  「就是看大夫。」眼見婦人懷裡孩兒呼吸有些急促,她立刻伸手朝孩兒的面頰和額際探了探。「嗯,還好燒得不高,興許只是太過虛弱才會昏睡,不過為求慎重,還是早些讓大夫看看吧。」

  婦人直到此刻才真正回神,只見她緊緊抓住封曳秀的衣袖,急促地問:「姑娘說的是真的?我的孩子真能……真能看大夫嗎?」

  「當然。」封曳秀完全任由婦人抓著。

  「那我孩子有救了?」婦人瞪大眼,激動的淚水終於忍不住自眼角嘩啦嘩啦地落下。

  「絕對有救。」她還是笑,柔徐的聲嗓裡有股讓人安心的力量。「來吧,孩子要緊,還請夫人先跟我來。」她徐緩轉身,微笑領著婦人朝大街走去。

  三人送佛送到西,亦步亦趨地也跟在後頭,打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圍觀路人們看得感動,紛紛側身讓路,誰曉得始終被人忽視的錢老闆,卻惱羞成怒地衝了過來,拿著掃帚硬是擋住去路。

  「不許走,封曳秀,妳今日要是不把那錠元寶的來源說清楚,我就不許妳離開。」

  「錢老闆,事有輕重緩急,這緊要關頭,還是請你先讓路吧。」她輕聲細語的要求,修養極好。

  「我偏不讓,憑妳區區一個畫師,哪有本事藏著那麼一大筆錢……對了!這陣子我店鋪裡老有銀兩失竊,該不會……該不會就是妳幹的好事吧?」錢老闆眼神不懷好意,隨口栽了個罪名給她。

  眼見局勢驟變,現場再次譁然聲四起,更多路人圍了過來。

  婦人嚇得臉色發白,連忙抱著孩子躲到封曳秀身後。

  「這混帳,連這種鬼話都說得出口?!老虎不發威,他還真當我們是病貓!」眼看錢老闆三番兩次找封曳秀麻煩,三人氣得火冒三丈,連忙挽起袖子就往前衝,不料卻被封曳秀拉住。

  豔陽下,就見她笑臉依舊,只是任誰都看得出來她是皮笑肉不笑,那笑意未達的眼底,竟清晰閃爍著懾人的寒光。

  錢老闆吞了吞唾液,不禁後退了幾步。

  「妳,妳那是什麼眼神?」娘的,他竟然會怕一個老姑娘?

  封曳秀仍是不理他,只是低頭尋思片刻,接著轉身朝三人交代。

  「你們三人帶夫人去找大夫,順道買藥材,我隨後就到。」

  「封大姊,這……妳一人行吧?」三人很是擔心。

  「咱們認識這麼多年,我曾不行過嗎?」她自信微笑。

  「是沒有。」三人一致搖頭,明白她聰明絕頂,凡事總能化險為夷,這就是為何他們年紀明明較大,卻得尊稱她一聲封大姊的原因。

  「那不就得了?」她雙手負後,低聲朝婦人說了幾句,直到婦人肯抱著孩子跟著三人離去,她才轉過身,雙手負後,徐徐朝錢老闆走去。「錢老闆,你說我偷了你的銀兩?」她似笑非笑問。

  「沒錯!」眼見她總算肯正眼瞧自己,錢老闆挺起胸膛大聲說道:「一定就是妳偷的!」

  「妳可有憑據?」

  「哼!就憑妳常來我店裡、就憑妳品性不佳、就憑我覺得妳有問題!」錢老闆說得理直氣壯。

  「憑我品性不佳啊……」她輕哼一聲。「錢老闆,你這分明是過河拆橋!想當初我可是掙扎了好久才肯昧著良心幫你做那見不得光的渾事,沒想到你竟然……唉,既然你如此不仁,那就別怪我不義。」

  「什麼見不得光的渾事?」錢老闆一頭霧水。「咱們談的可是那寶銀元,妳少顧左右而言他。」

  「我就跟你談那銀元寶啊。」察覺到人群中多了張熟悉面孔,她唇角一勾,故意朝那人走去幾步。「沒錯,我承認那錠銀元寶確實是我從你那兒拿來的。」

  沒料到她會突然改口,錢老闆不禁一愣,連圍觀路人也瞪大眼。

  「妳承認了?!妳、妳妳妳妳真的承認了?」錢老闆大喜過望,快步逼近她面前。「好啊,我店裡的銀兩果然就是妳偷的,我這就去報官報官──」

  「得了,我是承認從你那兒拿來,可沒說是用偷的,何況那錠銀元寶分明是你親手交給我的。」她輕聲斷話。

  「我交給妳的?我哪有!」錢老闆瞪眼反駁。

  「哪兒沒有?你和那送酒的羅寡婦暗通款曲個把月,老擔心會被老闆娘發現,所以託我買棟小房方便你們私會,那錠銀元寶就是你給我的酬庸,可我萬萬沒想到事情才剛辦妥,你就過河拆橋,反誣賴我竊銀。」

  「什麼?!」錢老闆又是重重一愣。

  「好啊!你這殺千刀的,果然真的背著我幹壞事,我早懷疑你和那死寡婦有問題,沒想到你連房子都替她買了!」人群裡忽然爆出一記嘶吼,就見一名壯碩的中年婦人自封曳秀身後的人群裡衝了出來,掄起手中的錢袋就朝錢老闆身上打。

  「老、老婆?!」沒料到出門收帳的妻子也在人群裡,老闆嚇得臉色發白、抱頭就閃。「冤枉啊,我和羅寡婦是清白的,一、一切都是她胡說八道!」

  「我可沒胡說八道,錢老闆體恤羅寡婦一人生活辛苦,時常拿銀兩給她呢。」封曳秀替自己澄清。

  「什麼?!」恐怖的獅吼聲登時響徹雲霄。「我就奇怪咱們客棧裡怎麼老是少銀兩,原來是被你拿去養女人了!你這個該死的混帳,看我打死你!」

  「別打了!別打了!老婆大人請饒命,我沒有拿銀兩,那些銀兩分明是那封曳秀偷的。」錢老闆狼狽地到處抱頭鼠竄。

  「你還狡賴!」老闆娘追了上去。

  「對了,那棟小房可是花了錢老闆整整三百二十二兩,老闆娘妳回頭可要好好盤算家中錢財,看看有沒有短缺啊!」趁著老闆娘打到身前時,封曳秀好心地提醒著她。

  只是瞎一間瞬,恐怖的嘶吼聲和淒涼的哀號聲相繼響起,就見兩夫妻一路打到客棧門口,恐怕暫時沒空理她。

  「我真的沒有買小房!」錢老闆哀號道。

  「還說沒有?人家連價碼都說出口了!」老闆娘嘶吼罵道。

  「那都是她在胡說八道,我們家哪來三百二十二兩,我只不過拿了幾兩銀子給花香。」錢老闆忍無可忍地低吼。

  「拿幾兩銀子給花香?!」老闆娘幾乎將一口牙給咬碎。「你這該死的王八蛋可終於承認了,還說你和那死寡婦是清白的?!你對不起我就算了,還敢花老娘的錢,今天我非打死你不可!」砰地一聲,她怒不可遏地將人踹到了牆腳。

  眼看整樁事演變至最後,竟是如此的高潮迭起、峰迴路轉,圍觀民眾個個看得目不轉睛,直想拍手叫好,身為始作俑者的封曳秀,卻是一臉淡然,只想到醫館探視母子兩人的狀況。

  趁著人群移動,她迅速轉身,去忽然對上一雙灼亮異常的黑眸。

  記憶中,那雙黑眸總是清冷無波,如今那裡頭卻多了把火,燃燒出灼人的溫度與光芒,心弦一震,她迅速將目光拉長,就見閻律佇立在前方茶樓樓閣上,意味深長地與她對望。

  接著他揚起嘴角,露出微笑,整個人瞬間風華畢現、春色大發,如妖似魅的迷人風情鋪天蓋地地朝她襲來──

  她雙眼瞪大,心跳竄飛,原來溫涼的臉皮就像是被野火灼燒過似的,瞬間浮現瑰麗的嫣紅。

★☆★☆★☆

  「封畫師。」

  閻律自茶樓大門外筆直地走向她,她撫著尚有些灼熱的臉頰,考慮了會兒,才緩緩抬起頭。

  「大人?真是巧遇啊!」她拱手作揖,佯裝意外,彷彿兩人適才壓根兒沒打過照面,她更沒見識到他那禍國殃民的妖孽微笑。

  「剛剛的事,我全都瞧見了。」可惜,他並不打算讓她稱心如意。

  「大人說的是……」她繼續裝糊塗。

  「妳實在不該如此胡鬧。」他面無表情地訓道,恢復平時不茍言笑的模樣。

  「我胡鬧?」她眨眨眼,差點裝不下去。敢情他是眼瞎還是故意玩她,從頭到尾都是那錢老闆在橫行霸道,他卻說她胡鬧?

  「得饒人處且饒人,興許錢老闆有不對之處,妳又何必見縫插針,讓他顏面盡失?」他指名道姓,讓她想裝也裝不下去。

  「原來如此,大人真是……心胸寬大、愛民如子啊,草民佩服佩服,可惜草民句句屬實,只能怪那錢老闆自作孽吧。」

  「買小房不是。」他糾正。

  她暗自深呼吸。

  「大人英明,果然什麼事都騙不過您,沒錯,買小房一事確實是草民編派出來的,回頭草民一定向老闆娘解釋,絕對讓兩夫妻之間雨過天晴、風平浪靜。」是是是,既然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那先將頭低下準沒錯。她不著痕跡地後退。「對了,草民忽然想起還有急事要辦,那就──」

  「下回別再喝酒,女子公然喝酒總是惹人非議。」他又道,似乎在她身上嗅到酒味。

  她再次深呼吸。「大人說的是,草民一定銘記在心,草民真有急事……」

  「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適才我見妳毫不避諱和男子交頭接耳,實在不好。」彷彿沒發現她的焦急,他竟連她和男人靠在一塊兒也有話說。

  她不敢置信地眨眨眼,彷彿看見上任風史重返人世,板著一張臉,喋喋不休向她叨念女子該有的品性道得……嘖!其實他根本就很記恨吧?記恨她故意散播他有意娶妻的謠言,在外頭招搖撞騙,所以決定乘機對她諄諄教誨?

  由於自認理虧,她始終微笑以對。

  只是沒想到他卻對她的穿著舉止也有意見,說著說著,竟連「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都搬了出來,她不只眼角抽動,連臉皮也逐漸失去控制。

  她才剛受氣,現下還得聽他訓誡,她招誰惹誰了?

  忍字頭上一把刀,這門功夫她自認修練得還算不錯,可他畢竟不是她親爹,更不是她夫君,管她管到這般地步,簡直就是吃飽撐著!

  她只是個畫師,只是個春史,專門負責畫像探門路。窺春寫春史,但絕對不負責委屈自己──

  「啊……我的頭好暈哪!」撫著額際,她忽然往後踉蹌了一步,理所當然截斷他滔滔不絕的叨唸。

  黑眸閃過一抹笑意,他眼明手快扶住她的臂膀,藉此穩住她的身體,彼此卻還是有段距離。

  「畫師不舒服?」他問。

  「唔,草民興許是……」話還沒說完,她便敏銳自他身上嗅到一縷淡香,即使那香氣淡薄得幾乎消失,她卻還是辨認出那是青樓慣用的催情香粉,微微一愣,她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畫師?」

  她眨眨眼,連忙站直身子。「……草民興許是中暑了,請容草民先行告退,回家歇息。」

  「既然如此,我送妳一程吧。」他淡淡道。

  「送我什麼?」

  見她錯愕瞪大眼,他嘴角似要上揚,卻又斂下,接著他作了個手勢,一旁待命的轎伕們立即扛著涼轎走來,恭敬掀開轎簾。

  轎內空間大,鋪設舒適,就算坐上三人也絕對綽綽有餘,可惜封曳秀卻是一點也笑不出來,甚至差點目露兇光。

  這大街上人多嘴雜,如今她要真坐上這頂轎子,不出兩個時辰,整條大街上的行人都會曉得此事,接著必有流言蜚語傳出。

  這男人明知那些千金小姐們個個對他迷戀得緊,只消得到他一點關愛,就足以讓她惹上麻煩,他卻故意公然對她示好……娘的,他分明是想來個釜底抽薪,斬斷她所有財路!

  他到底有沒有必要記恨到這般地步啊?

  「畫師請。」他客氣等她先上。

  她擠出微笑,堅持屹立不搖。

  「大人好意草民心領,草民畢竟身分卑微,不敢以下犯上,那個……草民還是進茶樓歇息一會兒,待身子好些,再自行回去。」她就是堅持不上轎,他也奈何不了她,哈哈!

  他挑起眉峰,目光灼灼地看著她好一會兒。

  「所謂好心有好報,畫師樂於助人,我自然也是憑著一片好心,不過畫師若是有所顧忌,那就不勉強了。」他不疾不徐地說道。

  能不勉強是最好!

  她微笑福身,懶得跟他囉唆太多,腳下一轉,便自行朝茶樓走去,而他也不阻止,就看著她裝模作樣地撫著額側,緩步繞過自己。

  「封曳秀,妳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兩人交會的瞬間,他忽然出口讚賞,語氣蘊滿濃濃笑意與欣賞,她腳步略停,以為自己聽錯,不禁回頭看他,卻見他唇角微勾,風華再現。

  剎那鋪天蓋地的春美色無預警再次襲來,天地彷彿又要旋轉,──

  她臉色大變,立即將頭轉回,忍下拔腿就奔的衝動,佯裝沒事繼續前進。

  非常虛弱地慢慢前進……

★☆★☆★☆

  亥時甫過,花街一片繁華,街上人來人往,青樓姑娘倚樓賣笑,路邊小販招呼生意,談笑說話聲此起彼落,誰也沒注意到自個兒的頭頂上方,有抹黑影正無聲無息地在綿延屋脊上一路掠馳,最後隨著某個人影的出現,迅速潛入花月閣的一座小苑裡。

  蒙面黑衣人聽聲辨位,在長廊盡頭出現人影之前,瞬間躍上樹頭,隱住自身氣息,靜靜等待。

  「黑大爺,難得這次您停留得久,該不是在談什麼大買賣吧?」

  長廊上,花月閣的嬤嬤領著一名男子,快步走進小苑。

  迥異於大街上的熱鬧喧囂,這典雅小苑自成一方天地,靜謐而安詳,還有悠揚琴聲自中央小房傳出。

  「也不是什麼大買賣,只是買主有些刁滑,得費些心。」男子頭戴黑紗帽,讓人瞧不清面貌,嗓音低沈無特色,腔調也聽不出是哪兒人,看來是有意隱藏身分。

  「啊,那可真是令人頭疼啊,既然如此,待會兒我就不讓人進這小苑,今晚您就讓月牙撫琴唱些小曲,好好休息吧。」

  「就這麼辦。」

  話才說完,房內琴音也跟著停歇,接著一名美豔女子匆匆推開房門,盈盈朝男子福身。嬤嬤沒有入房,只站在門邊低聲交代了幾句,便替兩人關上房門,照著原路迅速離開。

  盤腿坐在粗壯的大樹上,黑衣人──也就是封曳秀靜靜凝視這一切,粉潤嘴角愈勾愈彎,差點就想仰天大笑。

  即使表面光風霽月、鐵面無私,可男人終究還是男人,這回還不是來到了這京城第一大青樓──花月閣了!

  待會兒她一定要好好睜大雙眼,拉長耳朵,好好欣賞百姓眼中高風亮節的閻大人,究竟是如何的威武勇猛、驍勇善戰,回頭再往春史上,替他添上幾筆。

  只是話說回來,這閻律未免也太會隱忍,自他不再讓人暗中觀察她之後,她已不知暗中跟蹤他幾回,只是幾次跟蹤,他若不是入宮面上,就是推鞫獄訟、知公廨雜事,整日忙於公務,壓根兒毫無樂趣可言,再加上他武功高強,不易親近,因此跟了幾次,她便選擇明哲保身,不再浪費時間。

  若不是那日在他身上嗅到青樓慣用的催情香,她也不會料到,他竟曾出入過青樓!

  為了一探究竟,她只好埋伏在閻府附近,一路尾隨他來到花街。

  如今搬出指頭算算,他也將近「苦悶」了一旬,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今晚怕是要乾柴烈火,一發不可收拾……

  雙手環胸,她無聲勾笑,正打算合眼聆聽接下來的發展,不料小房門窗卻忽然自裡頭被人推開,只見名喚月牙的青樓女子就站在窗邊,恭敬跪下。

  「月牙拜見大人。」

  大人?

  秀美小臉明顯一愣,還來不及深思,男子便跟著現身於窗邊,只見他伸手摘下紗帽,露出如神祇般俊美的臉龐,果然就是閻律本人。

  「不用多禮,直接報告吧。」

  「是。」月牙迅速起身,自袖間暗袋掏出一封書信呈上。「私賣鹽鐵一案,果然如大人所料牽涉極廣,月牙雖嘗試向蔡章茂套話,卻只得到一小部分名單,至於幕後主謀以及其他涉案官員,蔡章茂確實一概不知。」嬌豔的臉蛋如同閻律一般,也是面無表情。

  私賣鹽鐵?

  涉案名單?

  封曳秀目瞪口呆,一顆澎湃的心瞬間狠狠涼掉一半。

  有沒有搞錯!又是以黑紗帽遮面,又是變聲隱藏身分,沒想到到頭來還是為了公務?!朝廷究竟每月給他多少俸銀,值得他這樣鞠躬盡瘁、早死早超生……呃,勞心傷神?

  明明就是一個美好的花前月下,明明就是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難道他就不能稍微的「人盡其才」,摟著那美人到床上一邊滾,一邊談嗎?她保證只觀摩他勇猛的一面,絕對不偷聽國家大事……娘的,他究竟是不是男人啊!

  「無妨。」閻律迅速看過書信。「這份名單和我所推算的相去不遠,究竟還有哪些人涉案,我心中大概已有個底。」

  「是,那屬下接下來該怎麼做?」

  「繼續觀察……」

  由於實在是哀莫大於心死,她再也無力偷聽兩人談話,只能出神地望著兩人身後的燭光,一顆心緩緩飄向遠方。

  如果這月牙姑娘只是他安插在花街的暗樁,那他究竟都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卸下那冰清玉潔的光輝,來進行他的「春暖花開」?明明就苦悶了將近一旬啊……難道他果然真如她所料,有不可告人之癖好或是隱疾?!

  若是如此,下回兒她究竟是得注意他有沒有私養男寵,還是得多注意他和哪位大夫較常往來?

  大樹上,封曳秀雙手托腮,斂眸尋思,身體不自覺往前懶懶傾去,不料卻將腰袋開口擠出一個小洞,一顆甜豆自裡頭滾出,瞬間朝漆黑樹下迅速墜落──

  咚!

  甜豆落地,發出極細微的聲響。

  「誰!」閻律衝出屋外。

  她臉色大變,瞬間一個提氣,拔身疾飛至樹叢後方的屋脊上。

  閻律也跟著躍上屋脊,眨眼間便來到她身後十丈開外,速度之快,難以想像。

  她心中大駭,連忙飛至對街屋脊上,接著用盡全力往前飛奔,可即使她已傾盡所有內力,那駭人的壓迫氣息卻始終如影隨形地纏著她──

  該死!連她最引以為豪的輕功都無法擺脫他,他若突然發動攻勢,她只有死路一條!

  令人窒息的絕望自四面八方朝她捲來,她咬緊牙關,完全無法可想,最後只能利用閻律謀定而後動的個性,置之死地而後生地強迫自己停步轉身。

  屋簷上,閻律果然如她所料的也停下腳步,一雙深沈黑眸謹慎地盯著她,戒備她會使出任何陰謀詭計。

  濃烈的殺氣在燠熱的空氣裡迅速蔓延,她全身警戒,不露一絲破綻,咬緊牙關把握住這最後一絲生機。

  她一定得在他出手之前,想辦法製造機會脫身!

  「你是誰?」黑暗中,那雙黑眸冰冷得幾乎足以將人凍傷。

  她強忍下心頭的慌亂,學他壓低嗓音。

  「你說呢?」

  他冷哼一聲。「報上名來,否則──」

  「否則怎樣?殺了我嗎?」她戲謔似的斷話,接著猝不及防地朝他擲出一枚黑色暗器,誰料他動作竟如鬼魅,旋身同時,腳尖也挑起一塊瓦片朝她踢來。

  咻!

  瓦片破空而來,有聲無影,她緊急側身閃躲,仍讓瓦片劃破了面罩綁繩。

  這一切,僅僅發生在剎那之間,眼看面罩鬆動,她的真面目就要曝光──

  轟!

  暗器落地,發出轟然巨響,白茫茫煙霧直衝天際,遮蔽閻律所有目光,路上行人紛紛抬頭上望,她乘機以手遮面,縱身躍下屋脊,衝進人群之中,轉眼間消失不見。

  屋脊另一頭,月牙以紗絹覆面,如流星般趕來,卻無法當機立斷地躍下屋脊繼續追人,畢竟場地不合,她的身分也不合。

  「大人,可要屬下繼續往下追?」她輕聲問著被白霧圍繞的閻律。

  「此人輕功高強,再追下去只是無濟於事。」黑霧之中,傳來閻律冰冷的嗓音。

  「那──」

  「回去查查有什麼線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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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02: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哥哥啊看妹妹,妹妹啊臉紅紅,哥哥啊行行好,千萬別亂笑,要是鬧得傾城又傾國,妹妹馬上跑到家裡躲起來……」

  哼著亂七八糟的小曲,封曳秀滿心開懷地走在大街上,可路才走到半路,她卻像是發現什麼似的,忽然停下腳步,把玩起路邊攤販上的木雕。

  她東摸摸、西摸摸,朝老闆問了價錢後,搖頭晃腦嘆了口氣,接著才又起步走進一條小巷。

  今日是閻律「指定」入府畫作的日子,可顏料有缺,因此在出發之前,她得先買進一些丹砂和青雘,再到客棧大吃大喝一頓、包些小菜在身上,免得稍晚又要在閻府裡活受罪。

  其實養生固然是好,但養到連茶水都是甜中帶苦,那就實在太折磨人了。人生苦短,何必非得活到髮蒼蒼、齒動搖,及時行樂來頓大魚大肉不是很好嗎?

  她真搞不懂那閻家人的想法,不過嚴格來說,她也不是挺想懂的,她只曉得昨夜她是九死一生,膽子幾乎嚇掉一半,今日無論如何她都得要好好補一補才行。

  除了大魚大肉,少說還得來壺珍珠紅,上回為了教訓那錢老闆,害她沒能喝得盡興,這回可要好好享受一下──

  「封曳秀?」

  前方忽然出現兩名彪形大漢,她眨眨眼,不由得停下腳步。

  「……我就是,請問兩位──」

  「捉起來!」

  一聲令下,其中一人不由分說就自身後掏出一個麻袋,朝她大步奔來。

  「什麼?! 你們要做什麼,不要靠過──」她邊喊邊退,可話來沒說完,麻袋已迅速自天空降下,像某個血盆大口的吃人妖怪,瞬間將她吞沒。

  她使命掙扎尖叫,卻感覺到自己似乎被狠狠塞入一個木桶子裡,腦勺還被落下的木蓋狠狠敲了一記,疼得她哇哇大叫。

  娘的,要不是顧慮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鐵定出手宰了這兩個王八蛋!

★☆★☆★☆

  她被扔進一間破廟。

  沒錯,就是用扔的!

  自她被塞入木桶之後,就被人當成了貨物,不但被扔上了拉車,一路顛顛簸簸讓人拉了將近半個時辰,最後還被人拉出木桶,扔進一間破廟。

  若不是她身強體健,還有功夫底子,恐怕早摔暈了!

  她在黑暗中閉目養神,直到有人解開麻布袋,將她粗魯地拖了出來──

  「封曳秀。」

  神像後方忽然傳來嘶啞低沈的男聲,她非常合作地迅速轉身,瞪著那布滿灰塵和蜘蛛網的神像,開始努力抽氣。

  「你、你是誰?為、為什麼要捉我來這兒?」了不起,這破廟那麼大,那人什麼地方不好藏,偏要藏在一片蜘蛛網中,難道就不怕蜘蛛偷咬他屁股?只是話說回來,除了說話結巴,她是不是該順便發抖一下?

  「我是誰不重要,倒是妳先看看妳身後兩側。」

  她完全配合。

  扭著頸子,她迅速轉頭看向身後兩側,果然看到當初她來這兒的兩名大漢正手持刀劍守在門邊,彷彿只要她敢逃跑,就要一刀斃了她……哼!這些人抓了她卻沒有馬上殺她,就證明他們一定另有途謀。

  只是他們這樣折磨她,計劃也不見得就會比較順遂,難道他們就不能多少憐香惜玉嗎?雖然她總是一身儒衫,可好歹也是個女子啊。

  轉過頭,她泫然欲泣地嚷道:「你們究、究竟要做什麼?如果是要錢,我身上正好有三十文錢,我通通給你,我求你們快放了我……」猶豫一下,勉為其難地再張開嘴。「嗚嗚……」

  「要我放了妳也可以,不過妳得替咱們辦件事。」

  「什、什麼事?」她怯憐憐地問。

  「殺了閻律。」非常的簡單明瞭、清楚易懂。

  她瞪大眼,狠狠抽氣。

  「閻、閻律?你是說御史大夫閻大人?那個武功高強,一百八十個人聯手都打不死的閻大人?」再抽一口氣。「你、你你你……你竟然要我殺了他你?! 天啊……我要暈了、我要暈了……」撫著額際,軟軟趴到地上。

  「不准暈!」那嘶啞聲嗓隱約露出一股氣惱。

  「可、可是……」她勉強坐直身子,總算開始手抖腳抖。

  「沒有可是!妳最好乖乖合作,否則明年的今日,就是妳和王紅花的忌日。」那人威脅道。

  「姨婆?你們對我姨婆做了什麼?」她再次瞪大眼。

  「放心,她還活得好好的,不過如果妳膽敢拒絕這次任務,或是任務失敗,我們馬上就殺了她!」

  「你們……你們好狠的心啊!我跟你們無暈無仇,為何偏要逼我去殺閻大人?人人都曉得他是武功高手,要殺他,談何容易?你們分明就是逼我去送死……嗚嗚……天啊……

  「妳要怪就怪閻律吧,要不是他同意讓妳進出閻府,我們也不會盯上妳。」神像後方,忽然飛來兩個小藥包,各是一白一黃。「不過我們也不會為難妳,只要妳先將白色藥包裡的藥丸吞下,街著再將黃色藥包裡的藥粉摻到閻府的茶水裡,想辦法讓閻律喝下,我就饒妳和王紅花一命。」

  「藥丸?」她用袖襬抹了抹毫無淚珠的臉蛋,街著才以極慢的動作,打開其中的白色藥包。「這、這是什麼?難不成……難不成是毒藥?!」她死瞪著那顆暗赭色的藥丸。

  「沒錯,那是一種慢性毒,雖然八個時辰才會毒發,毒性卻是極強,且完全無人可解,只要妳能夠在時間內完成任務,我就會給妳解藥,反之,妳若是無法及時完成任務,或是將此事洩漏出去,那麼就只有死路一條!」

  「什麼?!」她驚呼一聲,連忙順手將藥丸用力拋出。「你們好歹毒啊,我才不吃毒藥,我絕對不吃!閻大人是好官,我也絕對不害他!」

  「哼!由不得妳!」

  一聲令下,守在門邊的壯漢立刻提刀奔來,其中一人將她的雙手反箝在後,阻止她反抗,另一人則是拾起地上沾塵的藥丸,快步朝她走來。

  眸光一閃,她不著痕跡朝窗外瞟去,額際隱約淌出一滴冷汗。

  娘的!直到現在還不現身,「他」到底打算試探她到什麼地步?難道非得等到她被人毒死,「他」才肯相信她只是再尋常不過的老百姓?

  由於雙手動彈不得,她只好開始扯喉吶喊:「不……不要啊,救命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啊!殺害閻大人,你們會有報應的,你們會不得好死的!」

  吶喊同時,她也拼命踢著雙腳,嘗試將眼前索命閻羅踹飛,順道將他手中的毒藥丸踢到空中,最好來個消失不見。

  可惜對方卻看穿她的計謀,側身一閃,竟快步來到她身後,並伸手掐開她的下顎──

  咻!咻!

  兩顆小石疾速自廟外飛來,瞬間擊中兩人穴道,藥丸震落至地,兩人登時動彈不得,緊接著一抹黑影自門外掠過兩人,直衝神像後方,用力揪出一名又圓又胖的中年男子。

  「啊!」

  隨著一聲驚叫,那又圓又胖的中年男子竟無預警地飛出供桌,狠狠摔至地面,狼狽往前滾了幾圈才停下。

  她錯愕瞪眼,從地上哀號的大肉丸,一路往前看向面無表情的左紹,正懷疑他是不是嫌某人太油膩,才會故意將人將作肉丸丟,兩名官差卻匆匆來到她的身後,將兩名大漢用繩綑綁,迅速拖到角落。

  緊接著,閻律也撩袍跨過門檻,來到她身側。

  她抬起頭,對上他總是清冷的黑眸。

  「封畫師。」他神色自若,朝她點頭寒暄。

  她眼角抽動,有一瞬間,彷彿看到他嘴角微微上揚──

  「娘的!」她忍不住破口大罵。

  他眉峰微挑,隨即繞著她走了一圈,好似在打量她有無哪裡受傷,接著他伸出雙臂將她扶抱至懷裡,彷彿她是一尊可愛的布娃娃,而不是什麼良家婦女。

  「畫師沒有受傷,不過顯然受到不小驚嚇,反應才會如此激烈。」他淡淡說道,同時探手撫過她冰涼的面頰,動作輕柔而憐惜。

  她呼吸一窒,整個人嚇得瞠目結舌。

  老天爺,這會兒又有什麼陰謀了?否則向來冰清玉潔、不沾女色的閻律,怎會性格大變對她又摟又抱,還伸手調戲──不,伸手摸了她的臉?

  她動動粉唇,實在好想提醒他男女授受不親,還有,他極有可能是鬼上身,麻煩請儘快找人處理,不料聲音卻偏偏梗在喉間,怎樣都擠不出來,反倒是被他觸摸過的肌膚,竟莫名燃起一簇火苗,那火苗一路蔓延,瞬間將她整個人烘燒成一尊嫣紅色的陶瓷娃娃──

  深吸一口氣,她索性放棄開口說話,直接動用沒有癱軟的四肢,逃命似的迅速逃離他的懷抱。

  「多、多謝大人……」少了接觸,多了距離,她總算可以擠出一些聲音。

  「舉手之勞,畫師不用客氣。」黑眸盈滿笑意,他看著她即使受到驚嚇,仍然可以保持鎮定,只是一雙靈眸看東看西,就是不肯看向他,不經意之中還是洩漏出女兒家的彆扭和羞赧。

  眼底笑意更濃,他不禁將目光停留在她嫣紅的嬌顏上……

  「適才……草民失禮了,還請大人原諒。」她拱手作揖,佯裝沒發現到他的目光也開始變得很詭異。

  「劫後餘生,心緒混亂乃人之常情,我不會在意,畫師也不用介懷。」他淡淡回應。「這間破廟荒廢已久,附近又是一片荒涼,先前就曾發生過幾樁命案,每隔一段時日,我就會帶人到附近巡查,不料今日卻聽見封畫師的呼救聲……」他解釋起自己帶人出現在附近的原因。「我雖已儘快出手,不過畫師還是受驚了?」他雙手負後,問得很故意。

  「……不,大人來得正好,草民多謝大人救命之恩。」她福身道謝,表情看似感激,眼裡卻閃過一抹羞惱。

  可惡可惡!這人自一大早就派人跟蹤她,卻故意將話說得這麼好聽,簡直比她還會演。

  閻夜菱技高一籌,老愛無辜裝就算了,沒想到他不落人後,裝模作樣起來,連她都想甘拜下風,這對兄妹要是哪天過膩官家生活,絕對可以改行當騙子,那時候她乾脆直接收山,回家吃自己。

  「話說回來,封畫師怎會出現在此?」他繼續裝模作樣。

  她深吸一口氣,無法開口戳破他的謊言,只能繼續委曲求全。

  「是這樣的,草民本來走在路上,誰知卻在半路上被人裝入麻袋,一路戴至這間破廟,草民嚇得半死,結果這人……」

  她指著匍伏在地上抖動的大肉丸,忿忿不平地告狀:「這人竟還躲在神像後頭裝神弄鬼,要脅草民若是不下手毒害您,就要草民和姨婆命喪黃泉,草民甚至還差點被迫服下毒藥,幸虧大人及時出現,否則草民只怕早已魂恨歸西,再也無法和姨婆團圓。」

  「喔?」閻律總算看向地上的肉丸,好似直到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左紹,將人架起來。」

  「是。」面無表情的左紹立刻抽出大刀抵住肉丸的頸子,用冰冷的刀背架起地上的肉丸。

  她眨眨眼,完全可以很肯定,他是真的很嫌棄肉丸,所以才會用如此特殊的方法將人架起。

  「這不是軍器監臣蔡章茂蔡大人嗎?」閻律指名道姓,一眼就認出肥肉丸的身分。

  「大人……」蔡章茂面色慘澹地應道。

  「你身為朝廷命官,卻知法犯法,不但教唆下屬當街強搶民女,竟然還想謀害本官!如此大逆不道,實在罪不可赦!」

  「大人,下官冤枉啊!」蔡章茂立刻呼天喊地的喊起冤來。「這一切都是這女人在編派造謠,大人可別真信了她,下官今日只是正好路過此地,卻見此女在附近鬼祟徘徊,因此才會讓人強押著她問話,絕對沒有所謂的強搶民女,下官更不敢謀害大人,請大人明察!」他為自己脫罪。

  「喔?如果只是問話,你又該如何解釋這兩包毒藥?」閻律彎身拾起遺落的藥丸和黃色藥包,擱在掌心上頭仔細觀察。「雖然只是匆匆一瞥,本官卻在外頭瞧得一清二楚,朝廷官員,不依法辦事,卻縱容屬下對一名女子強行餵毒,若不是別有居心,就是封畫師所言一切屬實,你確實想逼她謀害本官。」

  「不……不是的!下官只是……下官只是……」

  「得了。」閻律斷話,表情冷厲懾人。「這陣子本官一直密切注意著你,私底下你幹了哪些勾當,你我心知肚明,你就不用再狡辯了。」他話中有話地說著,目光似乎看透一切。

  沒料到閻律早已盯上自己,蔡章茂臉色一白,嚇得直想就地暈倒,可想著頸上有一把大刀架著,又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死命撐著發軟的雙腳,抖著一身肥肉哀聲告饒。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啊!下官知錯,下官真的知錯了!不過下官也是被逼的,請大人明察秋毫,法外開恩,饒過下官吧!」

  「此事本官自然會查,而且絕對會查個徹底,除了以還有哪些人涉案,本官一個都不會放過,至於你……」閻律淡定說著,渾身氣勢不怒而威。「就先到牢裡反省吧!」

  「不、不,大人饒命啊,下官真的是被逼的,下官真的──啊!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要坐牢……」

  在閻律的指示下,左紹迅速領著兩名手下,將蔡章茂一干人等押到外頭備好的馬車上。

  眼看犯人被捕,風波平息,封曳秀也不開口過問兩人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只是雙手負後,若無其事地跟著他一塊兒走出破廟。

  左紹等人動作神速,眨眼間就將犯人關入馬車,留一人在馬車內看守,另一人騎馬殿後戒備,另一人則是在前方駕車。

  「畫師,此廟地處偏僻,一塊回去吧。」閻律轉過身看向她。

  「也好。」她點點頭,瞧見左紹就坐在馬車前方,負責駕車。「那草民就和左大俠坐一塊兒,順便幫忙拉車。」她往前走去。

  「左紹得直接將犯人帶到刑部,妳跟著我走。」他忽然扣住她的手腕,理所當然將她帶至一匹駿馬前。「畫師可需要我協助上馬?」他好心詢問。

  她的神情頓時變得有些古怪。

  「敢問……這馬是誰的?」她一字一字說得極為清楚。

  「自然是我的。」他泰然自若解開樹幹上的韁繩。「馬兒高大,有人協助上馬總是安全些,倘若畫師害怕,我可以直接抱著妳上馬。」

  抱著她什麼?

  她雙眼瞪大,頭皮發麻,本能就想後退,誰知他卻不肯放手。

  他將手勁拿捏得極好,絲毫不讓她感到疼痛,卻也讓她逃不開……她不只神情古怪,就連一顆心都開始怦怦亂跳了。

  「多謝大人好意,不過草民與大人共騎,這似乎於禮不合……」她銀牙暗咬,強自鎮定道:「草民還是和左大俠他們一塊兒,只要一入城門,草民便馬上下車,絕對不耽誤公務──」話還沒說完,馬蹄聲忽然急促響起。

  她迅速轉頭,就看到左紹駕著馬車一聲不吭地迅速離去。

  她一愣,緊接著立即轉頭查看身周──

  沒有!

  沒有!

  到處都沒有第二匹馬的影子!

  那三人一車一馬,說走就走,理所當然就將她遺棄在虎口……娘的!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啊!

  閻律忍住滿腔笑意,佯裝沒看見她臉上的震驚與薄怒,逕自環住她的細腰,輕而易舉地將她抱坐到馬背上。

  「畫師,今日妳又讓我刮目相看了。」他跟著上馬。

  哀莫大於心死,眼看木已成舟,她也不再試圖反抗,甚至連他坐到身後都保持緘默,只是靜靜眺望遠方藍天,先行哀悼待會兒就要發生的憾事。

  沒想到她百密一疏,終究還是中了他的道,待會兒入城後,當所有人瞧見她與他親密共乘一騎,想必京城話題又要再添一樁,而她,則是別想再賺到那些千金大小姐們的銀兩了。

  搞了老半天,俊美天神的真面目,原來一直都是隻居心叵測的妖孽!

  暗嘆一口氣,她揉著發疼的額際,很虛弱地發問:「大人的意思是……」

  閻律越過她的身側執起韁繩,將她徹底困在自己的胸懷間。

  「意思就是,妳是我見過最臨危不亂、聰慧勇敢的女子,我對妳……似乎是愈來愈感興趣了。」笑聲和話語聲同時落下,駿馬瞬間往前奔騰。

  抵不過那股勁勢,她整個人往後撞進他厚實的胸懷,腦袋頓時空白一片。

  噠噠噠……噠噠噠……

  當馬兒終於奔出樹林,她才終於如夢初醒,連忙挺身坐好,順道連忙思考他話中的意思。

  他對她感興趣……他究竟沒事對她感什麼興趣?!

  他是了不起的大官,她則是區區死老百姓,就算見過幾次面,他們之間依舊是八竿子打不著關係,況且先前他的態度總是清冷,怎麼今日再見面,他就鬼上身的這麼嚴重?

  感興趣……她瞪著自己握緊的雙拳,直到此刻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直在壓抑,壓抑著某種她也不明白的情潮騷動。

  不過短短一句話,他就輕易地將她撩撥得心緒大亂、難以冷靜,這是她成為春史以來從未發生過的事……

  不行!這人心思縝密敏銳,凡事又多疑戒慎,天曉得他又是為了刺探她什麼,才會故意說出這種「鬼話」?倘若她要是太過認真,那就是中了他的詭計。

  也罷,既然他能夠性格大變,她自然也能來個左耳進右耳出,適才他究竟說了什麼,她決定當作通通沒聽見。

  她真的什麼都沒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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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畫師這幾日住在寒舍,可還覺得舒適?」小亭裡,閻夜菱拈著一顆飯粒往水池裡丟,十數尾斑斕彩鯉頓時蜂擁而至,搶食那顆米飯。

  「何止舒適,草民可是經常在夢中偷笑呢。」封曳秀輕輕一笑。「說來也不怕小姐笑,草民自幼清苦,從來就沒住過這麼大的府邸,光是草民所居住的院落,草民至今都還沒能完全走過一遍。」她執著小狼毫筆,專注為畫紙上的洛神天女勾描著衣著。

  難得洛神今日好心情,願意放下帳冊到小亭裡憑欄餵魚,她索性把握機會,搬出文房四寶替她作畫。

  如今洛神身邊除了有名ㄚ鬟替她撐傘遮曬,還有一名ㄚ鬟替她搧風,微微涼風將她的衣袂吹得飄若流雲,她看著看著,理所當然將這雅致蕩漾的風情誠實繪入畫中。

  「畫師過獎了,不過就是座老宅罷了。」閻夜菱微微一笑。

  「就草民所知,京城裡可沒有幾戶人家住得起這樣美輪美奐的大宅,說起來草民也算因禍得福,若不是大人擔心草民又遭賊人所害,好心讓草民入住貴府接受保護,草民恐怕也沒這等福分。」

  「關於蔡章茂大人密謀毒害家兄一事,我也聽說了。」閻夜菱轉過頭看她。「那日畫師真是無辜被牽連了。」

  「唔……其實不是被牽連,只能說是草民時運不佳,幸虧大人及時趕到,否則草民只怕早已魂恨歸西。」她聳聳肩。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或許再過不久,畫師就要遇上好事了。」閻夜菱意味深遠地說著,隨即又拈起一顆米飯扔入水池裡。

  「好事?」她眨眨眼,提筆蘸了蘸硃砂墨,側頭幻想。「那草民真希望能夠發筆橫財,安頓好姨婆後,便出城遊歷天下,賞盡天下美景。」

  「賞盡天下美景?畫師夢想果真不同凡響,只是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難道畫師從沒想過要嫁人?」

  封曳秀嘻嘻一笑,唇畔兩朵小花瞬間燦爛綻放。

  「草民向來有自知之明,何況草民也二十有二了,這婚姻大事……實在不敢妄想,倒是小姐美若天仙、嫻雅貞靜,鐵定能夠覓得良緣,一生美滿幸福。」她擱下小狼毫筆,仔細端詳畫上洛神,正大算再提筆添色,總管卻忽然匆匆步入小亭。

  「小姐。」

  「怎麼了,瞧你一臉匆促?」閻夜菱輕輕擱下手中的飯碗。

  「是這樣的,門外有個莫約十歲大的男孩託卑職帶口信給封畫師,說是項家老爹嗜賭,項杏兒一早被押去抵債,眼看就要被轉賣到窯子,還請封畫師想個法子救人。」總管看著封曳秀,低聲報告。

  「有這等事?」封曳秀臉色微凝,迅速擱下畫筆起身。「一定是小豆子來求救,請問總管他人現下在哪兒?」

  「就站在大門外等著。」,總管忍不住出聲提醒:「封畫師,大人曾說過蔡章茂一案牽涉極廣,將來恐怕還有危險,特別交代畫師別出門,此事……還請畫師考慮清楚。」

  「我和杏兒情同姊妹,如今她有難,我豈能袖手旁觀?」封曳秀東西也不收,連忙拿起畫紙來到閻夜菱身前。

  「可是大人他……」總管快步跟了過來。

  她不理他,反倒向閻夜菱提出要求。「請恕草民斗膽,草民可否向小姐借套衣裳穿穿?」

  閻夜菱沒有過問原因,隨即示意讓身邊的ㄚ鬟回房取衣,但隨後想想,又覺得不妥,於是也跟著勸道:「畫師,如今外頭危機四伏,確實不適宜出門,不如我讓人拿錢去幫項姑娘贖身吧。」

  「無功不受祿,小姐好意草民心領,不過此事草民已想出對策,保證天黑之前就趕回來,那些賊人再大膽,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吧?」她自信微笑,伸手將畫紙交給身側的ㄚ鬟。「這幅畫像大抵已經完成,細部請容草民改日再補,草民這就先去作準備,還請小姐讓人將衣裳送到大門,草民就在那兒等著。」語畢,不等閻夜菱反應,轉身就走。

  眼看她聽不下勸誡,總管連忙彎腰請示。

  「小姐,此事可要回報給大人?」

  閻夜菱微微一笑,重心拿起飯碗餵魚。「自然是要,不過先別急著說,你派個人暗中保護封畫師,看她打算怎麼處理這事,稍後再讓人回報給大哥知道。」

  「小姐想測試封畫師的能耐?」

  「不,我只是想弄清楚大哥究竟有何打算。」一顆米飯沒入水面,彩鯉激烈搶奪,一道道水花自水面打了上來,閻夜菱神情神秘,在陣陣水花聲中,非常隨意地問:「總管,你道封畫師為人如何?」

  總管思索一會兒。

  「膽識很夠,腦筋也很靈活,雖然有些小不正經,人品卻不失高尚,就拿蔡章茂一事來論,封畫師寧死也不願謀害大人,便足以證明她是個良善之人。」

  「不錯,封畫師確實是個良善之人,除此之外,她還聰明絕頂,凡事懂得見機行事,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將來若是讓她執掌府裡大小事,無論是我或是大哥,恐怕都會覺得不錯。」

  總管明顯一愣,連一旁幫忙搧風的ㄚ鬟都呆愣地忘了動作。

  「小姐,難道大人安排封畫師住進來,其實是……其實是別有用心?」非常委婉地問。

  「這就是我想弄清楚的事。」閻夜菱勾唇微笑。「大哥身分特殊,這當家主母可不是每個人都當得了,即便當得了,夠不夠本事還是個問題,不過若是由封畫師來當,我倒是相當期待呢。」她加深笑意,索性將整碗米飯倒入水池,讓整池彩鯉瘋狂爭食。

  瘋狂地為了慾望,不留任何理智。

★☆★☆★☆

  「大!大!大!啊!真的是開大啊,老天有眼,我又贏了!」

  賭坊裡,封曳秀用力拉過身邊一名大叔,劈頭就是對著他大笑大喊,整個人激動得不得了。

  「娘的,妳對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是押小,快放開我!」莫名被人拉住炫耀的男子怒氣沖沖地罵著,用力抽回手臂後,氣得轉身就走。

  「唉,這麼兇做什麼呢?我只是開心嘛!」封曳秀摸摸鼻子,依舊忍不住開懷大笑。「哈哈,今日我可真是發達了,不過區區一兩銀子,一個時辰竟然就被我翻了百倍,沒想到我的手氣也能這麼好,今日我乾脆就待在這兒,或許能再來個一日致富也說不定。」

  「去妳的一日致富,咱們賭坊可不是讓人賺錢的地方,妳賭了一個時辰,快滾吧!」桌子前方,負責搖骰的男人氣得拍桌。

  「滾什麼,難得我手氣正好,我還要賭!」她得意洋洋,將屬於自己的賭金移了個位置。「這次我全部押小,一次跟你定勝負,你繼續搖!」

  「不搖!咱們賭坊今日就營業到這兒,妳請回吧。」男子雙手環臂,就是不碰骰盅。

  「你什麼意思?我手氣正好,你們卻突然關門,這分明就是趕人!」

  「對!我就是趕人,而且我不只趕人,我還想報官呢。」男子火大瞪人。「打從妳一進門就光贏不輸,分明就是有鬼,妳要是再不走,當心我讓人搜妳身!」男子忍不住威脅,實在覺得眼前的女子很有鬼。

  這賭坊生意見不得光,專做熟客生意,若不是那才剛賣了女兒的項老爹死命介紹,說她是暴發戶的女兒,羊皮很好扒,他也不會讓人進來。

  暴發戶……也是,若是一般千金,哪可能會進賭坊賭錢?她衣衫華貴,卻是一身市井之氣,確實是暴發戶沒錯,只是若說她只是個尋常的暴發戶,事情又未免太過懸疑。

  自她一進門,無論押什麼就開什麼,連他暗中動手腳都沒用,只要一開盅,裡頭的骰子就像會變戲法似的,又回到當初的數字,如今賭坊已經慘賠一百兩,要是再讓她賭下去,賭坊非收起來不可。

  「娘的!賭坊是你家開的,東西也是你家準備的,就連那骰子也是你搖的,你卻要搜我身?!有沒有搞錯!」封曳秀學他用力拍桌子,毫無氣質地破口大罵。「有種你就去報官,我看官老爺是會直接抄了這座賭坊,還是來管你家閒事!」

  「妳──」

  「我怎樣?老娘可不是被唬到大的,老實告訴你,我今兒個來,就是要賭垮這座賭坊,順道替那個項杏兒贖身,你要是不想我鬧事,就給我繼續搖!」她橫眉豎眼地嚷道,硬是賴在桌前不走。

  在門口把風的守衛眼見情況不對,立刻飛奔到隔壁房向老闆報告,賭客們個個眼尖,心知接下來一定會發生大事,於是全都明哲保身地跑出賭坊,不多久,整座賭坊竟然只剩下封曳秀一名客人。

  「姑娘,有事好說、有事好說啊。」賭坊老闆忽然從門口走了進來,身後還帶了兩名彪形大漢。

  封曳秀轉過頭,瞟了眼那腦滿腸沒的賭坊老闆。

  「哪來的醜八怪,老娘心情不好,滾一邊去!」她開口就嫌,毫不給人面子。

  賭坊老闆眼裡閃過殺氣,臉上卻依舊掛著微笑。

  「姑娘別生氣,我是這座賭坊的老闆,整件事我都聽說了,的確是我的手下沒規矩,還請姑娘大人有大量,千萬──」

  「廢話少說!」她不耐煩地揮揮手。「既然你是老闆,那就快叫你的狗奴才幫忙搖骰,老娘今日非得贏光這裡的錢不可。」

  老闆眼裡殺氣更盛,差點想讓手下給她一頓毒打,但心念一轉,隨即又定下心神打量起她的相貌。

  反正他這賭坊本來就是非法生意,既然眼前的姑娘敬酒不吃吃罰酒,賭客們又跑得精光,他索性就一次非法個徹底,讓她人財兩失,將她和那項不死的大女兒湊成對,一同賣到窯子去!

  兩個一塊賣,價錢也好談,況且仔細瞧瞧,她生得還真是不錯,臉兒不過巴掌大,一雙眼兒卻是又大又晶靈,搭上秀挺小鼻和紅菱小嘴,秀美又漂亮,比起那項杏兒,實在要值錢太多。

  接下來只要問清楚她的身家,將她賣到離京城最遠的窯子去,最後再想個辦法將她的失蹤賴到那項不死的身上去,將來就算官差來查,他也不怕。

  老闆陰險一笑,搓著手,笑意滿滿地靠了過去。

  「姑娘,聽說妳是那個項不死……項大爺的街坊鄰居,身家富裕,不知許人了沒有?」

  「我有沒有許人,干你什麼事?」她皺眉睨他。「老娘是來這兒賭錢的,可不是來談身家的,你要是再不讓人搖骰,當心我拆了你這座賭坊!」

  「是,是,我這就叫人馬上搖、馬上搖。」賭坊老闆立刻朝手下使了個眼色,並暗中指了下桌上的小字,決定讓封曳秀繼續贏。

  得到指示,桌子前方的男子立刻照做,木一盅掀,三顆骰子果然就是開小。

  「哈哈哈!我就知道開小,今日財神爺找上我啦!」封曳秀得意一笑,立刻將賭金和贏來的銀兩抱到懷裡。

  「恭喜姑娘、賀喜姑娘,姑娘生得漂亮,手氣又好,將來要是誰娶了妳,那真是榮華富貴一生享用不盡啊!」老闆立刻誇讚道。

  「那還用說!」她笑得更得意了。「想當初我爹就是靠我發達起來的,若不是城裡的賭坊幾乎被我贏過,我也不會出城到你這偏遠的小賭坊賭錢,待我今日贏光這裡的錢,我就讓我爹替我找戶好人家,把我嫁了,這輩子就算我不再賭錢,也能安安穩穩地過完下半輩子!」

  「哎呀,姑娘實在是遠謀深慮,可惜我兒子沒有,否則我定讓我兒子把妳娶回來。」太好了,沒嫁人的處子更好賣,再加上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他多的是藉口來搪塞她的失蹤。

  「啐,你那麼醜,就算你兒子要娶,我還不肯嫁哩!」她嫌棄地輕哼,將全部銀兩再放到桌上。「接下來我還押小,再搖!」

  「說的也是,姑娘貌美如話,要真是嫁人就太可惜了,我倒認為姑娘有更好的用處呢。」老闆話中有話地說道。

  「什麼用處?」她好奇轉頭。

  「意思就是你和那個項杏兒都別想再回京城了!」話才說完,兩名彪形大漢立刻變出一條粗繩,將封曳秀捆成一條小蟲。

  「你們做什麼?快放開我!」她臉色大變。

  「傻瓜才會放開妳,天堂有路妳不走,地獄無門妳偏闖,敢在我這兒搗亂,我就讓妳永不見天日!」老闆冷冷一笑,終於露出真面目。「來人啊!把這女人和地窖裡的項杏兒一塊戴到渡口,今晚我要搭船談生意去!」

  「是!」兩人立刻照辦。

  「放開我,放開我!你們這群殺千刀的!」封曳秀大吼大叫,眼角餘光卻看到一名大漢推開角落一張大桌子,並掀開底下的氈毯,自隱密的地窖裡頭拖出一名少女。

  很好!他們終於將人給帶出來了,總算不枉她故演戲,並且暗中調包骰子和破壞賭坊機關。

  靈眸湛亮,她立即又喊:「杏兒、杏兒,妳沒事吧?」

  地上的人兒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靜靜的閉著眼,臉上有明顯的瘀傷。

  「你們對她做了什麼?」心兒一冷,她立刻扭身瞪人。

  「只不過是給她兒一點教訓,讓她安分點罷了。」老闆猙獰冷笑,自懷裡掏出一小罐藥瓶。「不過妳放心,為了不弄傷妳那張漂亮的臉蛋,我會直接迷暈妳。」

  「你想迷昏我?」她冷哼。「那也得你辦得到才行。」扭身一動,原本綁在身上的粗繩竟然瞬間斷裂。

  包括賭坊老闆,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握著匕首,她迅速掃過眼前一行人,心裡才估算著該怎麼出手教訓他們,外頭卻忽然傳來動靜,她柳眉微揚,明白一定是小豆子照著她吩咐,帶著官差來救人了。

  早在出發之前,她就交代小豆子去找京官溫兆尹幫忙,那傢伙鄭直剛烈,嫉惡如仇,最恨賭色酒三事,聽到有人逼良為娼,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只是話說回來,這座賭坊地處偏遠,就算小豆子順利找到人,溫兆尹的動作未免也太快了些……

  也罷,只要杏兒獲救,她就暫且饒過這批惡賊吧。

  「你們還在發什麼愣,還不快把人捉起來!」賭坊老闆最先反應過來,只見他氣急敗壞地朝兩名手下低吼,兩名大漢才如夢初醒地朝她衝來。

  她面色不改,也不逃跑,就這麼看著兩人衝來,奪去她手中的匕首──

  「住手!」

  震耳的斥喝聲無預警響起,一抹黑影自門外衝入,瞬間將兩人劈暈,緊接著左紹和兩名手下也跟著現身,轉眼間就將賭坊老闆和搖骰的男子給擒拿制伏住。

  「你們是誰?!」賭坊老闆大驚失色地喊道,可下一瞬間,就被左紹點住啞穴,一把拖到外頭去。

  閻律掠過地上的匕首,瞪向一旁表情古怪的小女人。

  這個小女人名為封曳秀,小不正經又絕頂聰明,一身市井之氣又有生意頭腦,不料幾次接觸才發現,她其實溫柔善良又正義,凡事總很有一套,即便大禍當頭也能臨危不亂與人虛與委蛇,鎮定思量對策,然後想辦法脫身……

  最初是她的恣意不正經吸引住他的目光,接著是她的聰慧膽識讓他轉移不開目光,然後每多看她一眼、每多聽她講一句話,他便滿心愉悅。

  她是個有趣的人才,讓人忍不住欣賞,然而那日在大街上,他卻意外窺見她潛藏的溫柔與善良,不過幾眼,他便因此動了心著了迷,甚至興起佔有她的念頭……

  佔有,他從未想過自己也會有這般濃烈的慾望,沒想到卻發生在她身上。

  而後在破廟外,她的正直堅強更讓他確定,他非要得到她。

  是她捉住他的目光,也是她牽動他的心,理所當然就該是她坐上閻家當家主母的位置。他深信,她將會是最適合他的妻子,也將會是最適合閻家的女主人,只是他卻萬萬沒料到,這個小女人確輕易罔顧他的命令,擅自又往危險裡鑽!

  「封畫師,今日可真是巧遇了。」他一字一字地說道,語氣卻輕柔得讓人頭皮發麻。

  她眨眨眼,輕咳一聲,非常努力壓抑住心中的震驚。

  「老實說……草民也這麼認為呢,那個……您來查案?」她試著轉移話題。

  「封畫師向來冰雪聰明、膽大妄為,妳認為呢?」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接著露出好無辜的笑容。

  「草民認為……應該是吧,草民就曾聽說這兒有間賭坊,專門詐人錢財,私下還販賣人口,逼良為娼,大人會查到這兒也是理所當然,正好我的好友杏兒被打暈了,大人能否幫個忙,將人將杏兒送到醫館,讓大夫幫忙看看?」她邊說邊退,一路退到項杏兒的身邊。

  完了,這男人真的生氣了!

  平時他雖然也是冷冷淡淡的,可從沒像今日這般渾身颳著冷風,從眼神到語氣都像是藏著寒冰,彷彿想將人凍傷似的。

  只是他又何必動怒?

  就算她罔顧他的交代,擅自出入危險,但她一不殺人放火,二不偷竊嫖賭……好,她的確是賭了幾把,但那也只是為了救人的權宜之計,他不會連這點小事也要計較吧?

  蹲下身子,她先是探了探杏兒的鼻息,又低頭審視她身上的瘀傷,確定一切都只是小傷後,緊懸的一顆心才終於鬆懈下來,只是下一瞬間,當閻律跟著來到身邊時,她又開始緊張了。

  「為何擅自出門?」他將她拉了起來,理所當然伸手將她攬到身側,接著才讓人將項杏兒送去就醫。

  她雙眼瞪大,一顆心險些要蹦出胸口。

  「……因為朋友有難」她故做若無其事地摸了摸鼻子,接著悄悄往另一側跨去一步。

  「為何不找我求助?」他伸手將她拉回,臉上表情堪稱風雨欲來。

  她面色脹紅,簡直欲哭無淚……娘的!這陣子他性格大變的次數是不是太多了些?

  她全身僵硬,試著不去感受他會燙人的體溫,以及他手臂擱放的位置,只是目不轉睛望著外頭明媚日光,打死都不肯與他四目相對。

  「殺雞何必用牛刀,大人貴為御史大夫,是專門辦大案的,這點小事草民當然自行解決便成。」一頓,自行補充:「就算解決不了,草民也早請人通知京官溫兆尹,想必再過不久溫大人就會帶人趕到,一舉將這些賊人捕獲。」

  「溫兆尹今早出城查案,待他趕來,已是天黑。」他的聲音還是那般的輕柔,輕柔得連她的脊背都發寒了!「畫師可還記得我曾交代過什麼?」

  「……大人雖然話不多,但幾次見面,大人也說了不少金玉良言,大人指的是……」

  腰間上的大掌猛地施力,瞬間將她摟進懷抱,她被迫貼上他的胸膛,無預警望進他深黝的黑眸,那裡頭有寒冰也有炙火,盯的人心神震顫。

  「妳可明白當我一進門,卻看到妳身陷危險,究竟是怎樣的心情?」他低聲說著,語氣毫無波動,卻依舊讓人明白感受到他的怒火。

  「這個……」她機伶伶打了個冷顫,想開口回答,卻發現自己無法思考。

  「妳可明白當我才踏出宮門,卻聽見妳擅自跑到賭場胡鬧,究竟是怎樣的心情?」

  「呃……」

  「妳可明白當我一想到,在我無法掌握的角落裡,也許還有另一個蔡章茂正等著對妳下毒手,我究竟是……」他沒有將話說完,但隱藏在眼神語氣之中的緊繃,卻讓她不再發寒,反倒全身暖和了起來。

  搞了老半天,這個男人之所以動怒,原來是因為擔心她?

  她呆呆望著他,忽然好想開口大笑,但她卻拼命忍住,畢竟這時候她若真的笑出聲,恐怕會被痛毆……不,照他的作風,應該是會再將她當作布娃娃,從這座賭坊一路抱回家,讓全京城的人都曉得,她的清白其實早就被毀了一半以上──

  抿緊紅唇,她低下頭,卻正好瞧見彼此貼緊的身子,小臉不禁再次燒紅。

  「那個……」她猶豫了會兒,才伸手推了推他的胸膛。「草民沒事,一點小傷也沒有,不知大人可否……停止愛民如子了?」她又推了下,暗示他別再這樣理所當然地抱著她談話。

  今田她二十有二,不是小娃兒,對抱來抱去討人疼早已不迷戀,重要的是,姑娘家該有的她全發展得不錯,要是一不小心,很容易遺「恨」終生的……

  聽出她語氣裡的安慰和羞赧,黑眸裡的溫度才回升一些。

  「我若沒有及時趕到,妳也別想說大話。」他不動如山,看著她躡手躡腳地想掙出他的懷抱。

  「大人英明,草民確實魯莽,改日草民定再替大人多繪幾幅仙女獻桃圖,以回報大人救命之恩。」她順口接道,依舊埋頭苦幹。

  「以身相許不是更好?」他淡淡建議。

  「以身相許啊……」她心不在焉地思考著,覺得這招實在落伍,可下一瞬間她卻忽然抬起頭,速度之快,差點扭傷後頸。

  她瞪著他,臉上閃過幾種心緒,最後她揚起嘴角,勉強擠出笑容。「草民……不曉得大人也會開玩笑……」

  「我從來不開玩笑。」他凝望著她。

  「……」

  難得看她無言以對,他眸底掠過笑意,總算鬆手放開她。

  賭坊外頭,左紹和其他人早已將賭坊老闆等人堆綁至樹下,甚至還自地窖、帳房裡搜出所有帳冊銀兩、簽單、迷藥和賣身契,所有東西清點完畢,就等著他過目。

  他收回目光,牽著她往外走去。

  「妳魯莽行事,不知輕重,甚至還學人公然聚賭,差點送掉小命,明顯需要一點教訓,我罰妳將《女誡》抄寫十遍,同時思過,五日後拿給我過目。」

  她瞪大眼,總算又找回聲音。「罰我寫《女誡》?」

  娘的!憑什麼他說要罰她就要寫,她又沒犯罪!

  「妳有意見?」他又攬緊她。

  她臉色大變,接著非常討好地彎起嘴角。

  「草民不敢、草民不敢,只是草民一點都不懂賭,怎麼可能聚賭呢,那個……能不能罰寫五遍就好?」她無辜笑著,試著討價還價。

  「夜菱擔心妳,讓人暗中保護妳,妳若不想承認也可以不寫,不過得將整本《女誡》默背起來。」

  她臉色又變,差點又想罵人。

  她當然曉得閻夜菱派人暗中跟蹤她,不過半個時辰前,那人便悄悄離去,當時她沒有多想,沒想到那人倒是將她的行動報告的一清二楚。

  罰寫與默背,她當然選擇後者,畢竟在前任風史刻意的「教養」下,在她十歲那年,她就被迫將《女誡》背得滾瓜爛熟,但近來她最好別再和他靠近,畢竟這陣子他實在是鬼上身得很嚴重,天曉得下回他又要什麼時候性格大變,她可不想再當布娃娃了……

  「草民不喜背書,罰寫就是。」眼角微抽,她只好沈痛地作出選擇。

  忍字頭上一把刀,她若不想被砍死,就得忍!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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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02: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苦悶……苦悶哪……

  冰清玉潔閻大人整整苦悶三旬,毫無解放。

  照吾密切查探,閻大人不進芙蓉帳、不上相公館、不玩童男童女、不興金屋藏嬌,連府內婢女都是精挑細選,完全中下之姿,堪稱府裡內外,皆無春色!

  未來閻大人若不再發展花開春事,吾恐怕只能斷定,冰清玉潔閻大人身懷不可告人之隱疾,因而無心春暖,無能花開……

                              ──春色無邊‧風史隨記



  時值傍晚,封曳秀臥趴在房內的軟榻上歇息,軟榻靠著窗口,晚風拂進,撩起她披散的烏黑長髮,也翻吹著書案上一疊被寫滿的白紙。

  其中一張白紙沒被壓好,被風吹出窗外,輕輕落了地,一隻素白小手將白紙拾了起來,接著無聲無息推門走了進來。

  「小姐,封畫師睡得好沈呢。」書案邊,傳來ㄚ鬟的輕聲細語。

  「別吵她,畫像放著就走。」閻夜菱看著白紙上的《女誡》抄文,不禁勾起嘴角,將那白紙重新疊好,順手拿了個乾淨的墨臺壓在上頭。

  「可畫像的事……」

  「待她醒來見到畫像,便會明瞭。」

  ㄚ鬟以更輕微的聲音問:「可都三次了,這樣……是不是太為難封畫師了?」

  「這陣子她恐怕要忙得分身乏術,短期之內畫像完不完成都無所謂了。」閻夜菱輕笑道。

  「咦?可封畫師不就是專門來替小姐畫像,還能忙什麼……啊!難道是大人決定要……」

  「大哥看似冷漠,對凡事總是無動於衷,不過一旦作出決定,便不會再變。」

  「那封畫師將來不就是小姐的……」一頓,連忙更改話題。「那小姐往後可不能再將畫像給毀了,否則大人會生氣的。」

  「往後的事往後再說,大哥今日也提早回府,畫師……封姑娘怕是不久就要被人叫醒,我們別吵她,先走吧。」

  「是。」

  關門聲響起,兩人轉身悄然離去,一路上不再談話。

  小屋裡,封曳秀緩緩睜開水眸,靜默望著窗外搖曳花草,秀美小臉上不露半點心緒,半晌後,她起身來到書案邊拿起畫像,仔細端詳。

  這次畫像難得沒有受到絲毫損壞,只是洛神臉上卻多了三點墨痣。

  三點墨痣乍看之下並不醒目,但懂面相的,一眼就能看出這三點墨痣分別代表了淫蕩、剋夫和命賤──

  即使洛神再美,命格不好也沒人敢要,這閻夜菱下手如此精準狠毒,顯然毫無嫁人的意思,可閻律又偏要她嫁,這家子究竟是……

  唉,不想了不想了,這段日子以來,她老被這閻家兄妹耍得團團轉,尤其是那個閻律,簡直讓人想到都會頭疼。

  本以為這五日罰寫思過可以過得清閒一些,沒想到他卻見不得她好,每日固定邀她一塊晚膳,品嚐閻家獨有的養生食膳大全──

  娘的!她天不怕地不怕,唯就是怕吃苦,因此入住閻府以後,她便自動挑食挑成精,凡是有苦味的湯菜,她一概不碰不沾,偶爾乾吃白飯,勉強還能湊合著度日,可自從與他同桌後,那簡直就是生不如死。

  在他充滿淫威……威嚴的諄諄教誨下,她連粒枸杞都不能挑掉,每每嚼著那淡到不能再淡的青菜、啃著那毫無油香的瘦雞腿、喝著那鹹中帶苦的鮮魚筍子湯,她就好想搥胸頓足,眼淚爆流。

  人生不過短短幾十載,就為了一篇春史犧牲到這等地步,她究竟是何苦來哉?

  改日待她功成身退,她非上客棧天天大魚大肉不可,否則這段日子所受到的創傷實在很難彌補啊……

  放下畫像,她推門走了出去。

  天際暮色正豔,她故意不往人多的前院走,反倒朝人少的後院慢步踱去,約莫走了一刻鐘,她來到一座小苑,小苑四周無人,她彎唇一笑,隨興跳到欄上坐好,隨手自腰袋裡掏出一把甜豆,就這麼品嚐起來。

  甜豆雖是小孩們的零嘴,但這甜甜的味道嚐起來就是讓人心情好,今晚她乾脆就賴在這兒,嚐著甜豆看星星算了。

  「封姑娘,大人有請。」

  忽然間,她的身後傳來婢女恭敬的說話聲。

  她望著遠方落日,臉上表情波瀾不興,絲毫沒有任何反應。

  唔……今日風很大,她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

  「封姑娘,晚膳已經備妥,大人請您一塊晚膳。」來人再次恭敬地說道,見她不動,她也不動,大有跟她耗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的決心。

  靈靈水眸眨啊眨,她隨手又掏出幾顆甜豆,放入嘴裡嗞嗞地嚼著。

  甜甜的豆子香又甜,嚐起來心情就是好,她絕對沒聽見任何人在說話,所以沒事千萬別轉身,只要再堅持一會兒,星星就會出來了。

  「封姑娘,大人交代您若是有任何不便之處,便由屬下『親自』帶您到水雲榭享用晚膳。」來人再次恭敬出聲,一字不漏地將閻律的命令清楚說出。

  她深吸一口氣,彷彿聽見心頭有把刀在搖晃。

  最近,她經常會聽見這把刀在搖搖欲墜,彷彿只要一個不小心,她就會支撐不下去。

  「……我不餓,妳……實在不用這麼麻煩。」她客氣說道,語氣明顯虛弱。

  「大人說您若不餓,晚些再吃也可以,不過還是請您先到水雲榭一趟。」

  「……」

  「大人還說──」

  「什麼都不用說了。」她重重嘆息,慢吞吞自欄上跳下。「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不過吃頓飯,小事一樁。」雙手負後,她終於轉身來到長廊上。

  「封姑娘,請。」來者眼裡似乎藏著笑意。

  她看她一眼,忍不住又重重嘆了口氣。

  她明明故意走了這麼遠,還是被找到,這閻府不懂武功的那些人平常究竟逋在哪兒鬼混?下次她考慮直接躲到他們那兒。

★☆★☆★☆

  「怎麼吃得那麼少?」

  水雲榭裡,閻律挾了塊苦瓜擱至她的碗裡,她臉色微變,瞪著那塊苦瓜,停下進食的動作。

  「我……不太餓。」

  他看著她,不茍同的蹙起眉心。「奴婢們說妳挑食得嚴重。」

  那是貴府東西太難吃……老實說,她實在很想開口這麼說,但人在屋簷下,她彎起嘴角,言不由衷的笑道:「大人,草民只是還吃不慣如此精緻的飲食罷了。」輕咳一聲,改變話題。「姨婆今日差人送來了些畫軸,稍晚,草民請人送到您房裡可好?」還是說點話吧,說話就不用吃東西了、

  「什麼畫軸?」他也停下碗筷。

  「唔,都是一些討吉利的祝賀畫軸,我看過其中幾卷,分別是吉祥如意、富貴花開、三陽開泰,還有八仙過海。」她介紹著,卻沒明說裡頭的吉祥、如意、富貴其實都是閨女名,所謂三陽其實是指楊家三胞胎,八仙過海則是意謂八名仙女戲水圖。

  「王媒婆為何送畫軸過來?」

  「姨婆說是感謝大人對草民的救命之恩,還有這陣子對草民的照顧。」她泰然自若的說道,眼底卻有笑意閃過。「雖然畫軸不是由草民所繪,但那畫功……還真是不錯,大人今夜若是有空閒,就隨意看過幾卷吧,保證大人一定滿意。」

  他眉峰略挑,索性擱下碗筷,陪著她閒聊。

  「妳下回有空跟王媒婆講聲,往後別再送畫軸來。」

  「那怎麼可以?禮不可廢,大人有恩於草民,草民及草民的家人自然得想辦法報答,雖然不是名貴的東西,但都挺『有用』的,大人就別推辭了。」她搖搖頭,堅持得很。

  「我不是推辭,而是那些畫軸對我而言早已是無用。」他話中有話,目光忽然變得深邃而灼人。

  她眨眨眼,神情瞬間閃過一絲古怪。

  「大哥看似冷漠,對凡事總是無動於衷,不過一旦作出決定,便不會再變。」

  「那封畫師將來不就是小姐的……」

  忽然間,她竟想起閻夜菱和ㄚ鬟稍早之前的對話,當時她就覺得話裡的意思很有鬼,沒想到那隻鬼竟然這麼快就跳出來撲向她……

  唉,也罷也罷,其實她也早料到會有這麼一天。

  自他開始鬼上身以來,他簡直就是把「摧毀她的清白」當樂趣,不是藉機對她又摟又抱,就是目光灼灼的凝望著她,表面上她雖然佯裝雲淡風輕,可私底下卻已不知臉紅心跳、抱頭呻吟了幾次。

  他表現得那般露骨,加上她又不是傻瓜,當然看得出他對她……有了不得了的情意,只是她卻寧願當作他是別有居心,從不願仔細探究其中原由。

  截至目前為止,她一路見招拆招,多少還混得過去,可現下這個狀況,似乎有些棘手呢。

  歷代春史寫史,大多冷眼旁觀,即便為了寫史而與人產生了交情,多半也會在春冊發行以後,想辦法與人疏遠,她也不例外。可閻律不愧身為御史大夫,對於緝捕獵物可謂高手中的高手,見她裝瘋賣傻,所以他終於決定把話說開,讓她無路可退了嗎?

  把話說開啊……唔,她實在無法想像冷肅如他,將會如何的公開情意呢,只是嘴巴長在他身上,他若執意要說,她也只能繼續見招拆招是不?

  秀美臉蛋微微酡紅,她望著水上明月,感到有些無可奈何、有些心慌意亂,甚至還有些不知打哪來的喜悅,可就是沒有絲毫的排斥與反感。

  糟糕,這實在不是什麼好狀況,以往歷任春史不曉得有沒有遇過這種事?倘若有,他們究竟都是怎麼解決的?

  「怎麼不說話了?」見她動都沒動過杯裡的養生茶,他故意拿起杯子擱到她手邊,示意她多少喝一點。

  「……是這樣的,草民只是忽然想到大人先前的吩咐。」她無法分神注意他的小動作,只能握緊筷子,佯裝愉悅道:「《女誡》抄文草民已經罰寫完畢,今日正好就是第六日,草民這就依約回房將抄文拿過來,請大人過目吧。」說完,連忙自行起身。

  「不用這麼麻煩。」他忽然握住她的手,也跟著起身。「既然抄文在妳房裡,一塊回房便是,我也順道檢查妳有沒有偷斤減兩,少寫幾行字。」

  一塊回房?她眨眨眼,小臉更灼熱了。

  「大人,酉時就要過了,恐怕不方便吧?」她原本想笑著婉拒,但實在有些力有未逮。雖然她早料到他又要性格大變,但,他會不會太單刀直入了些?

  「往後都是一家人,沒有什麼方不方便。」他理所當然的道,接著牽著她步下階梯,來到曲橋上。

  她自知力不如人,只好深吸一口氣,被動的任他牽著、走著,涼涼的夜風拂在她臉上,卻怎樣也吹不散她臉上的小火。

  她輕咳幾聲,試著拆招:「大人愛說笑,草民姓封,只是低賤的尋常百姓,怎麼可能會與大人成為家人呢。」

  「妳向來冰雪聰明,應該不會不懂我的意思。」他停下腳步,親暱的將她拉到身前。「不過,倘若妳真的不懂,那往後我就儘量做到讓妳懂為止,妳覺得呢?」他揚起嘴角,目光就這麼凝結在她身上。

  在宮燈的照映下,她全身肌膚就像是裹上了一層細粉,晶瑩亮麗,彷彿就像是會發光似的,就連那雙靈眸,都像星星在閃爍。

  以往只覺得她聰穎有趣,倒也沒特別注意她的相貌,如今每每看著她,就覺得她美麗迷人……究竟是她原就生的貌美,還是他也染上了情人眼裡出西施這種病症,他並不十分在意,他只明白,就算幾十年後她變得白髮蒼蒼、滿臉皺紋,他也一定還是喜愛這樣看她。

  只是在那之前,他想更儘量的讓她彆扭害羞,每回當她因為他而露出羞惱的表情,他就覺得萬分愉悅。

  「我……我……」她別過臉,感覺自己就要燃燒了!

  要命!虧他平常滿口的禮教道德,怎麼這個時候就這麼的不避嫌?改日她乾脆不寫春史,改寫「男誡」算了,開宗明意第一章,她就要禁止他笑!

  平常他不過微微一笑就足以讓人天旋地轉、春心蕩漾,適才他卻故意笑得溫柔多情,眼裡眉稍全是化不開的憐愛,分明是想設計她情慾大動、先下手為強──

  溫熱大掌緩緩撫上她發燙的嫩臉,就連動作也充滿憐愛。

  「曳秀,慢慢來也好,妳總要改掉挑食的毛病,否則將來誰來陪我吃一輩子的飯?」他又露笑,明顯愛極她臉紅的模樣。

  她心跳如擂,索性雙手握拳,閉上雙眼,來個眼不見為淨。

  「其實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說不定往後草民發達了,每日就在各地客棧裡吃香喝辣,快活又逍遙。」她嗓音微啞,卻是話中有話,立場清楚而明白。

  「就吃府裡的飯菜不好嗎?」他彷彿嘆了口氣。

  「草民想……草民可能並不適合吧。」沒錯,春史就只負責寫史,絕不負責和春天小羔羊一塊蹚春水,何況他家飯菜這麼難吃,不用多久,她鐵定主動紅杏出牆……呃,狗急跳牆。

  這就是所謂的門當戶對,很多事情不能只看感情的,她自由慣了,永遠都無法成為他口中那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的大家閨秀。

  「為何不適合?」

  她沒有回答,只是堅定的別過頭,閃過他的撫觸。

  「對了,那日大人應該是要草民將《女誡》罰寫十遍吧?」她彎起嘴角,緩緩睜開眼。「糟糕,草民直到適才才想起來,草民似乎漏掉了一份沒寫,草民這就趕回去補齊,明日再拿給大人過目。」說完,不等他反應,她拔腿就跑。

  所幸吃飯時,他總習慣自己來,因此附近並沒有其他奴僕目擊到這一幕,雖然被她拒絕了,但他並沒有丟掉面子,應該不至於太受傷吧?

  她不敢轉頭查探他的表情,只是努力的跑啊跑,一下子就溜得不見人影。

★☆★☆★☆

  很多事情,似乎並不是拒絕就可以善了的。

  躺在樹幹上,封曳秀蹙緊眉心,難得陷入天人交戰的苦惱當中。

  唉,都怪當時她太過粗心大意,才會落得如今這般田地,昨夜……閻律已清楚表達出對她的情意,甚至連一輩子都允諾了,這分明就是春事,理應要記入春史裡,但──

  她根本下不了筆啊!

  只要一想到明年孟春,所有買到春冊的人,都能欣賞到她的風花雪月史,然後每日在茶餘飯後討論著,她是怎麼被某人又摟又抱,如何被某人看上勾引著,她就好想找個地洞躲起來。

  原來春天小羔羊就是這樣羞不欲生的心情啊,沒想到她也有體會的一天,以往不覺愧疚,如今才知道這滋味不好受,只是春史寫史,必須絕對忠實,就算是她,也不該例外。

  這下……她究竟該怎麼辦才好啊?

  嘆了口氣,她煩惱的翻了個身,側臥在粗壯的樹枝上。

  遠方似乎有人在呼喚她,她透過枝葉,覷了眼橙紅的天空,明白又到晚膳時候,心裡一煩,索性閉上眼,隱去自身氣息,不讓人發現。

  這棵樹少說有四層樓高,枝葉繁密茂盛,無論從哪裡都不容易發現她的身影。她已經夠煩惱了,實在沒必要再去蹚渾水。昨夜才被她拒絕過,天曉得某人今日會是什麼情況,暫且就讓她明哲保身吧……

  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

  附近愈來愈多的足音,每個人逋在找她,她充耳不聞,連呼吸都放到最淺,就這麼帶著煩惱,緩緩入眠。

  緩緩墜入只有她一個人的夢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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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2-20 00:03:0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蟲鳴。

  水聲。

  還有男人輕輕的息聲……

  黑暗中,封曳秀猛然睜開眼,就看到枝葉外頭月華無光,朦朧闃黑。

  現在什麼時辰了?

  她無聲坐起,不讓枝葉有絲毫震動,接著探手輕輕撥開枝葉,來源探去聲音──

  嘩啦啦……又是陣陣水聲,她定神一看,隨即看見裊裊熱氣正自一扇敞開大窗內團團冒出,那是樓房頂層的屋室,若是走在平地或許看不到,可以她的位置,卻能清楚看見窗後有個大浴桶,而裡頭正坐著一名男人。

  不好,她竟然沈睡到有人在附近都沒發覺,真是太糟糕了!

  只是話說回來,究竟是誰這麼大的本事,竟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出這棟樓房沐浴,卻又不驚擾到她?

  她瞇起水眸,就著屋內淡淡燭火,專注凝望那隱藏在煙霧中的高大身影。

  煙霧瀰漫,她只能瞧見的男人五分臉,可即使如此,她還是一眼就認出男人的身分──

  閻律!

  原來那棟樓房竟是他專門沐浴的地方,而她竟然就躺在這兒的大樹上睡覺?!

  老天爺!她究竟是該懊惱自己的無知,還是該慶幸自己沒有被發現?

  心裡頭念頭紛亂,她斂眸尋思,正打算非禮勿視,先溜為快,不料閻律卻忽然伸長手臂,拿起桌上一只酒壺,就著壺嘴慵懶地飲起酒來……

  閻律在喝酒?!

  她雙眼瞪大,差點破口大罵。

  娘的!這傢伙連粒枸杞都不讓她挑,滿口粗茶淡飯養生經,私底下卻這麼理所當然的飲酒作樂……他良心被狗啃了是不是?這樣玩她!

  由於實在太過氣惱,她忍不住多瞪了他幾眼,誰知一陣強風襲來,竟吹散屋內熱氣,剎那,他壯碩誘人的體格竟清楚地躍入她的眼底,他的胸膛不但雄壯厚實,肌理也十分平清分明,搭在木桶上的雙臂猶如層巒起伏的山嶽,既寬闊又有勁道,明顯蓄滿深不可測的力量。

  她不自覺吞了口唾液,忽然感覺不大妙。

  這男人本就生得俊美無儔,面無表情就已夠賞心悅目,如今他一絲不掛地坐在浴桶裡喝酒,墨黑長髮隨風飄揚,身上水珠恣意流淌,即便不笑,一身風情也足以讓人情慾大動、理智全失,只消再多看幾眼,恐怕用飛用爬的,也要找他化解一身澎湃的情慾……

  喝!什麼澎湃情慾?她沒有!她沒有!

  念頭不過自心頭閃過,她立即抬頭望向月光,默唸起心經。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她絕對沒有被迷惑,絕對沒有被迷惑,他是個妖孽,而她只是正常人,人妖殊途,她可千萬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咻!

  一道幾不可聞的聲響忽然吸引她的注意,她扭頭一看,就瞧見一抹黑影翻過遠方高牆,如輕燕般迅速藏身到一塊假石後方。

  那是……刺客?

  她眨眨眼,來不及深思戒備森嚴的閻府,怎會讓刺客溜了進來,就瞧見刺客無聲無息地略過假石,飛速朝樓房奔去。接著又是一抹幾不可聞的聲響,刺客拔身輕輕躍上屋簷,輕易來到二樓憑欄處,而樓上的閻律卻還是喝著酒,恍若無所覺──

  不好,他喝醉了!

  眼看刺客一個提氣,就要飛抵三樓,她當機立斷,立即自腰袋裡掏出一把甜豆,撒向樹下,製造出滴滴答答的聲響,轉移刺客的注意力。

  咻!咻!咻!幾枚暗器破空而來,經準釘住地上跳動的甜豆。

  以為暗中有人埋伏,刺客立即旋身跳下屋簷,試圖逃跑,誰知兩顆水珠卻無預警自窗內疾飛射出,其勁如暴風,其勢如刀刃,眨眼間便穿透刺客雙腳,迫使他自屋簷上失衡滾落。

  砰!

  悶重撞擊聲與壓抑的哀號聲同時響起,刺客負傷倒地,緊抱雙腳悶聲抽氣,眼裡盈滿寫不盡的痛苦,即使極力想再站起身,但顯然那兩滴水珠是震斷了他的腳骨,讓他站不起來。

  「誰!」洞牆後頭忽然傳來動靜。

  月光下就見左紹如黑影似飄忽而來,一見刺客,立即使出獨門點穴法,將人點成一尊臥佛,不讓人有機會反擊。只是刺客被擒,他卻依舊維持戒備,提著大刀在四處張望查探,直到卻定沒有其他危險,才恭敬回到原處。

  「大人,屬下失職,您沒事吧?」

  「沒事。」閻律自三樓憑欄後躍下,墜姿曼妙,衣袂飄然,一身靛藍長袍猶如蓮荷綻放,墨黑長髮則如絲揚。

  大樹上,封曳秀簡直就是目瞪口呆,不明白他怎能在一瞬間就著裝完畢,甚至連一頭長髮都整齊地縛在頸後,適才她分明沒注意到他從浴桶裡出來……這招他究竟跟誰學的?改日她也來好好地討教討教。

  「大人,是闇忠門派出的殺手。」左紹拉開刺客的面罩,同時在他的衣袖下找到殺手集團的烙印。

  「看來『他』終於被逼得狗急跳牆了。」閻律雙手負後,冷冷對上刺客憤恨的雙眸。「把他關起來,想辦法問出更多的情報。」

  「是。」雙手抱拳,左紹立即喚來附近的守衛,一同將刺客拖出別院。

  在宮燈的照映下,就見刺客雙腳布滿鮮血,原來臥躺的地方也是血跡斑斑,看起來有些怵目驚心……唔,適才那兩滴水珠該不會除了震斷他的腳骨,還削斷了他的腳筋吧?

  「閻兄,發生了什麼事?適才我好像聽見有什麼東西掉了下來。」溫原匆匆進入別院,隨即發現地上刺目的鮮血。「怎麼會有血?難道是刺客闖入?」他臉色微變。

  「不過是隻自投羅網的野鳥罷了。」閻律淡淡說道,接著負手來到大樹下。「夜身了,還不下來。」他看著樹上。

  溫原好奇地靠了過來,學他抬頭往樹上看,只是大樹高聳,枝葉繁密,除了一片闃黑,他什麼也看不到。

  「你要什麼東西下來?難道還有刺客?!」他嚇得往後一跳。

  一抹嘆息自樹上飄了下來,溫原表情瞬間變得更怪,連忙又後退兩步。

  「閻兄,你府裡……不乾淨?」

  閻律沒有回答,只是嘴角微勾,拔身一躍,瞬間消失在枝葉間。

  「啊!你上來做什麼?我又沒說不下去,你別抱……」樹上立即傳來女子懊惱的低叫聲,接著下一瞬間,閻律便抱著一名女子回到樹下。

  溫原瞪大眼,看著那臉兒酡紅,滿臉羞惱的封曳秀。

  「封畫師?」他不可思議地嚷道。

  某人立刻停止掙扎,報以尷尬的微笑。「溫公子,幾日不見,近來可好?」

  「還不錯,那個妳……這麼晚了待在樹上是……」一頓,像是想到什麼似的,他立刻扭頭看向閻律。「等等,這座別院不是你每晚沐浴的地方嗎?」

  閻律神色自若地點點頭,眼裡閃過濃濃笑意。

  「而妳卻躲在這棵大樹上?」他轉頭又看向封曳秀,接著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快步繞過兩人,目測起大樹和樓房之間的距離,以及樓房和大樹的高度,最後他輕咳一聲,慢條斯理地走了回來。「封畫師,敢問妳待在樹上是,是為了……」

  「我在睡覺!」她小臉脹紅,回答得迅速。

  「睡覺……是啊,當然是在睡覺。」他恍然大悟地微微笑,精明的天性卻沒讓他放過細節。「敢問妳睡了多久?」

  「……」

  清朗笑聲忽然插入兩人之間,閻律摟緊全身僵硬的封曳秀,出聲替她緩頰。

  「適才我有些酒醉,多虧曳秀察覺事態緊急,並及時出手相助,我才能逃過一劫。」

  「酒醉?」溫原別有深意地看著閻律,接著又看著兩人之間的動作。「閻兄,如此說來,封畫師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呢……」他加深笑意,瞥了眼他微濕的衣襬。「所以,你適才在沐浴?」

  羞惱的嘆息再次響起,封曳秀摀著小臉,恨不得當場消失。

  閻律再次低笑,將她摟得更緊。「溫原,這事千萬別說出去。」他話中有話地吩咐著。

  溫原挑眉凝視他愉悅至極的笑容,眼底閃過一絲瞭然。

  「事有輕重之分,今晚的事……確實非同小可,我自然不會四處昭告天下,只是封畫師救你一命是事實,閻兄可要好好報答人家呀。」

  「這是當然。」

  溫原也露出笑容,眼角餘光隨即發現樹前空地上,有幾顆甜豆被銀鏢釘住。

  「聲東擊西嗎?果然聰明。」他低聲讚賞,忍不住又瞧了封曳秀一眼。

  「大哥,我聽說府裡有刺客闖入,你沒事吧?」閻夜菱同樣也是聽到風聲,才會在ㄚ鬟的陪伴下,跟著進入別院。「咦?封姑娘也在?」

  「可不是,還是封畫師……封姑娘救了閻兄一命呢。」溫原笑道。

  「真的?」閻夜菱驚喜微笑。「今日下午ㄚ鬟們四處找不著封姑娘,我還擔心她人是不是又捲入什麼危險裡,沒想到她非但沒事,還在大哥沐浴的別院裡救了大哥一命,這簡直就像是命中注定好的緣分。」同樣是話中有話。

  「命中注定好的緣分?」溫原再次挑眉。「是啊,或許真是命中注定好的。」看出封曳秀一臉悲壯,他輕咳一聲,點到為止,好心地不再捉弄。「夜菱,既然閻兄沒事,那我們就回頭繼續談事情吧?」他建議著。

  「也好。」閻夜菱微微一笑,目光始終鎖在自家兄長那充滿佔有的動作上。

  「閻兄,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不送。」閻律點頭。

  拱手作揖後,溫原和閻夜菱繞過銀鏢,緩緩走出別院。

  眼看所有人相繼離開別院,樹下只剩下彼此,封曳秀再也壓抑不了滿腔憤怒,握拳瞪向他。

  「你身上……一點酒味也沒有!」她有些咬牙切齒。

  「我從來不喝酒,我喝的是茶。」他坦白說道。

  她狠狠抽氣,彷彿聽見心頭的那把刀,重重砍向她的心頭。既然不是喝酒,他卻故意拿出酒壺裝模作樣,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所以你果然早就曉得我待在樹上?」更咬牙切齒了。

  「一開始並不曉得,只是每日傍晚鳥兒總會回到樹上棲息,今日鳥兒卻只在天上盤旋不下,我才察覺到樹上有人。」他輕撫著她僵硬的肩頸,像是安慰,卻也像是吃豆腐。「妳錯過了晚飯,餓嗎?」

  餓?不,她一點也不覺得餓,因為她氣到快爆炸了!

  早在左紹拖著刺客走後,她就覺得不對勁了,連溫原那只有粗淺武功底子的人都能察覺甜豆和銀鏢的存在,左紹怎麼可能會沒發現?

  閻律不吃甜豆,憑空出現一地甜豆豈不詭異?何況在月光的照映下,銀鏢利刃清楚折射出清冷藍光,明顯抹有劇毒,若是不小心讓人踩著,鐵定鬧出人命,左紹身為貼身護衛,卻沒有仔細追查甜豆來源,甚至沒將銀鏢拔除就離開,分明是早就知曉她的存在。

  諸多蛛絲馬跡串連在一起,她實在不得不懷疑,也許那名刺客壓根兒就是被故意放進來,引誘她自投羅網,來個人贓俱獲的──

  這分明就是一場陰謀!

  深吸一口氣,她氣惱地推開他的胸膛,轉身就想走。

  「曳秀。」他卻拉住她,笑得十分寵溺。「兵不厭詐,妳該明瞭才是。」

  她又氣又惱,偏偏抗拒不了他魔魅的笑容,整顆芳心大亂,腦海不禁迅速浮現他沐浴時勾人模樣,小臉頓時如熟透的石榴。

  「是啊,所以我輸得徹底。」她羞澀地別開眼。「……放手,我要回房了。」她咬著下唇,輕輕掙扎。

  他加深笑意,尋思片刻,才如她所願地放開手。

  「我會差人準備一些妳愛吃的東西,回房後,記得吃飽再睡。」他站在原地,看著她轉身離開。

  她輕哼一聲,氣得不想理他,繼續往前走去。

  「還有,我很高興妳終於不再喊我大人。」

  月光下再次傳來他清朗的笑聲,她重重一愣,腳步有瞬間的停頓。

  以往即便遇到再大的狀況,她都能堅守立場,冷靜應對,沒想到今晚她卻嚴重失控了,即便是因為憤怒,但這也清楚地印證出,她的心,其實早已因為他而變得不再平靜……

  握緊拳頭,她芳心更亂,一路上未曾回頭。

  而就在她離開之後,閻律才緩緩拾起地上一顆甜豆,若有所思地低喃:「又是甜豆嗎……」

★☆★☆★☆

  「妳聽說了嗎?聽說前日封姑娘救了大人一命呢。」

  「我當然聽說了,我還聽說當時大人在沐浴。」

  「沒錯沒錯,所以聽說封姑娘什麼都瞧見了。」

  「都瞧見了?! 那封姑娘的清白不就被毀了?」

  「噓,小聲點,這話可不能亂傳,要是給人聽見就麻煩了。」

  「我曉得,可大人他……封姑娘她……」

  「所以重點來了,聽說大人為了報恩,以及彌補封姑娘的清白,所以決定近期擇日將封姑娘給迎娶回來呢!」

  「老天!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可不是嗎?咱們終於要有夫人了!」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興奮的談話聲終於遠去。

  坐在雲離亭裡,封曳秀支手托腮,卻是毫無睡意。

  以往拜她敏銳耳力之賜,什麼大小消息都逃不過她的耳朵,可如今,她卻反倒希望自己耳力別那麼好,至少,她實在不想再聽見自己的清白是如何的被毀掉……

  閻府佔地遼闊,但無論她走到哪兒,下人們談論的永遠是她和閻律。

  聽說聽說,一個聽,一個說,不過短短兩日,那晚的事便傳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事到如今,她也懶得費心追究究竟是誰在散播謠言,總之在閻律沐浴,而她什麼都瞧見了,所以有人正努力地利用這點,將她和閻律的未來綁在一起,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只是擇日迎娶……

  唉,忍字頭上一把刀,即便她已盡力隱忍,那把刀偏偏還是狠狠正中她的心頭,讓她想忍都忍不下去。

  事情演變至此,春史她究竟是該繼續寫,還是不該繼續寫?

  這兩日她特意不去就山,不料山卻來就她,閻家獨有養生食膳每晚必定準時在她房裡擺上一桌,他這個東道主如入無人之境,老是推門就坐,然後理所當然地和她共度晚膳時光。

  活了二十二年她才發現自己沒骨氣,明明心裡還氣著,卻無法開口趕人,尤其當他見她沒食慾,順手自竹籃裡端出脆皮烤乳豬時,她甚至還想乾脆別氣了,倘若他別老逼她吃「苦」,也別太束縛她,偶爾放下養生那一套,拿隻小乳豬,或是小油雞哄哄她,他若真的要娶,她嫁了便是──

  唉,明明以她的能耐要遠走高飛也不難,她卻寧願呆坐在這兒,幻想今晚他會不會改帶小烤鴨來勾引……收買她。

  娘的!她何止是沒骨氣,她簡直就是病入膏肓了!

  她老早就患上一種名為閻律得病症,只要他抱著她,她就會羞羞臉紅紅,只要他對她笑,她就會怦怦心亂跳,只要他對她好,她就會全身融化為他傾倒,她啊她,早已無藥可救啦!

  遠遠的,又有兩名ㄚ鬟經過走來,兩人邊走邊聊,開頭第一句自然又是「妳聽說了嗎」,她重重嘆氣,隨即悲哀點頭,表示自己其實早已聽說過不下百遍,接著便起身離開雲離亭。

  人啊,就算無藥可救,但自尊可不能丟,不過區區一隻小烤鴨,她還買得起,今日她決定不接受春天造訪,直接到外頭覓食去,除了一飽口腹之遇外,順道也仔細想想將來的事。

  來到牆角的大樹下,她先是左瞧瞧,再右瞧瞧,確定四下無人後,接著才利用大樹的遮掩,拔身躍出高牆。

★☆★☆★☆

  「客官,歡迎歡迎,您一個人?」客棧裡,店小二殷勤地迎到門前,笑著招呼甫上門的封曳秀。

  「是啊,我不喜人多,可否幫我安排較清幽的位置。」她掏出一錠碎銀交給店小二。

  「當然行!」店小二雙眼一亮,連忙將碎銀塞入懷裡。「咱們客棧樓高,二樓專給文人雅士吟詩作對,大都是男人,不如小的安排客官到三樓可好?」

  「別人多就行。」她掃過客棧,發現今日客棧人還真是不少。

  「客官請放心,今日三樓正好只有兩位客官呢。」說話的同時,店小二也恭敬地帶著封曳秀往樓上走去。

  來到三樓,店小二滿臉微笑,正想領著封曳秀到角落的位置,不料後者卻忽然臉色微變,接著轉身就跑。

  「曳秀,過來。」一道威嚴的嗓音自左方傳來。

  店小二正想扭頭察看,身前卻忽然竄過一道黑影。

  「放開我……」樓梯口隨即傳來女人懊惱的低叫聲。

  「來都來了,何必調頭就走?」

  「……」

  店小二迅速扭過頭,正好瞧見閻律牽著逃跑不成的封曳秀經過自己。

  咦?原來御史大人認得這位小姐啊!只是話說回來,御史大人明明是坐在桌邊的,怎麼這會兒人卻跑得這麼遠了?

  撓著頭皮,他看著閻律將人帶到桌邊,向同桌的蔣大人介紹,他才遲疑著該不該上前幫忙點菜,不料閻律卻對他比了個手勢,他領悟點頭,隨即快步離開。

  「原來這位封姑娘就是你的未婚妻,沒想到這陣子傳言都是真的,你果然打算成家娶妻了,來來來,別淨是杵著,一塊坐下啊。」桌前,蔣富同呵呵一笑,親切的招呼兩人一塊坐下。

  「多謝大人。」閻律點頭致意,拉著不停假笑的封曳秀一塊坐下。

  蔣富同放下手中的熱茶,端詳起封曳秀的相貌。

  「嗯,眼神靈活有神,臉蛋秀美清麗,笑起來無辜又討喜,莫怪能得人歡心,只是話說回來,一個姑娘家卻作儒生裝扮,難道世故意女扮男裝?」頓了一下,又多看了幾眼。「這個……封姑娘似乎有些面熟,老夫是不是在哪兒見過妳?」

  「曳秀是畫師,姨婆乃京城第一媒婆,將常出入官家替人畫像,興許和大人有過幾面之緣。」閻律幫忙回道。

  「原來是王媒婆的外甥孫女,是了是了,老夫想起來了。」蔣富同恍然大悟。「約莫三個月前,妳曾和王媒婆一同拜訪過老夫是不?」

  「是的,大人日理萬機,沒想到連這等小事都記得一清二楚,草民實在佩服。」封曳秀巧笑道,私底下卻不著痕跡的扭著手腕,掙扎著想將手抽回。

  可惡!大庭廣眾的,這男人到底還要握多久!

  「呵呵,這麼說來,妳也曾為小女們畫過像是不?」

  「是的。」封曳秀依舊淺笑,臉上不露絲毫心緒。「兩位小姐知書達禮、秀外慧中,待草民頗好,草民時常想起小姐們,敢問小姐們近來可都安好?」

  「都好都好。」蔣富同笑得更開心了,撫著短鬚望向閻律。「閻律,封姑娘才華洋溢,書畫功夫了得,難得本性也敦厚善良,還有一身的學識教養,莫怪連你也心動了。」

  閻律維持一貫的面無表情,客氣有餘的回應。

  「大人說笑了,兒女私情本是家內話,本不該公開談論,但下官不瞞大人,下官確實深受曳秀吸引,她良善正直,且聰慧大器,是下官這輩子見過最特別的女子。」木桌下,他如承諾似的牢握住那嫩白小手,始終不肯鬆開。「這次結緣,下官便決定一輩子珍愛,永不鬆手。」

  「唉,你我同僚多年,談話不下百次,全是為了國家大事,沒想你頭一次同老夫說心底話,卻是這個時候……」蔣富同感嘆搖頭,別有深意地看向封曳秀。「當初老夫本是想藉著妳結緣,沒想到最後卻是妳和閻律結緣,緣分這東西果然令人捉摸不定是不?」

  封曳秀不曉得該如何接話,只能紅著臉,低頭察看桌上有沒有小烤鴨。

  看出她的為難,閻律眼裡閃過笑意,主動替她轉移話題。「大人,關於鹽鐵一案,下官必當全力以赴,揪出幕後兇手,以保我朝大業根基。」

  「好!」蔣富同果然也嚴肅起來,不再談笑。「這案子一要儘速查個清楚,將所有害群之馬給揪出來,好讓皇上能夠安心。」

  「下官明白。」

  「這件案子牽涉重大,過程中若是有任何阻礙,或是有老夫幫得上忙的地方,你儘管開口,老夫一定盡力而為。」

  「下官多謝大人。」閻律點頭致謝,如墨黑眸始終清冷無波,讓人讀不出任何思緒。

  蔣富同伸手撫鬚,眼神彷彿若有所思,但隨即又展開笑容。

  「國家大事固然重要,不過娶妻盡孝也是重責大任,老夫有事先走一步,你們小倆口好好聊聊,改日有喜,千萬記得通知老夫。」說完,緩緩起身。

  「等等,大人您千萬別──」封曳秀連忙開口留人。

  「多謝大人,下官這就送您下樓。」閻律卻跟著起身。

  「這兒不是宮廷,就不用多禮了。」蔣富同笑著擺了擺手。「對了,封姑娘將來若是有空,請來寒舍坐坐,老夫隨時歡迎。」

  封曳秀擠出笑容,盈盈福身。

  「多謝大人,草民一定找時間拜訪叨擾。」

  「呵呵,那老夫等著妳啊。」撫著短鬚,蔣富同開開心心地步下樓梯。

  「這個……既然沒事了……」眼看外人終於離去,封曳秀抓準時機,也跟著往樓梯口跑。「那我也……」

  閻律猿臂一伸,從容不迫地將她捉了回來。

  「曳秀,今日又巧遇了,嗯?」他執起她心虛的小臉,嘴角勾笑,眼神卻寫滿威嚴。

  她咬著下唇,左顧右盼了好一會兒,才有勇氣對上他的黑眸。

  自從公開情意後,他簡直就是徹底的性格大變了,不但老愛衝著她笑,眼神更是日復一日的灼熱,每回若不把她逗得面紅耳赤、心慌意亂,他絕不善罷干休。

  妖孽……真是妖孽啊!

  小臉酡紅,她再次斂下眼睫,不敢多看他那猶如催情春藥般的笑容,就怕自己會中毒,會上癮。

  「我以為你不上客棧的。」

  「今日是例外。」

  「那我還真是倒楣。」她嘟嚷著,任由他將自己拎回到椅子上坐好。

  「我們是有緣。」他看著她,面露不贊同。

  她眼珠子滴溜溜轉著,佯裝沒聽見他說話,讓他唱獨角戲。

  他輕輕嘆了口氣,伸手替她倒了杯茶水。「我吩咐過守衛注意府裡進出,妳怎麼溜出來的?」

  「……如果我說是小烤鴨把我變出來的,你信不信?」她笑得好無辜,捧著杯子,有一口沒一口地啜著茶水。

  「妳就直說妳想吃小烤鴨吧。」他失笑,難得的沒有對她的恍言打破紗鍋問到底,甚至一反常態地喚來店小二,替她點了隻小烤鴨。

  她雙眼瞪大,嚇得心裡直發毛,無端獻殷勤,非奸即盜……他奶奶的,他又有什麼陰謀了?

  「什麼表情?」他笑問,用指腹滑過她的嫩頰。

  她小臉脹紅,本能就想撇開臉,但又覺得應該先將事情問清楚,於是強忍著羞赧,輕咳了一聲,問:「閻律,老實說,我也並非一定得吃到小烤鴨不可,偶爾小苦瓜應該也不至於會苦死人,所以你若有什麼陰謀……事情,就直說吧,你這樣突然善變,實在教人害怕……擔憂呢?」她蹙著眉心,還真是一臉小生怕怕的模樣。

  他嘴角揚高,忍不住朗聲大笑,對她的憐愛又多了一些。

  這小女人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是不?

  其實他哪有陰謀,只是見她在府裡吃得少,所以決定偶爾順著她,讓她在外頭多吃一些,沒想到她卻記恨著那晚的陰謀,處處提防著他……直到如今,她還是不肯將心交給他嗎?

  「曳秀,妳道蔣大人給人感覺如何?」

  「……你問這個做什麼?」她啞聲道,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擠出聲音。

  娘的!她料得果然沒錯,他的確有陰謀,微微笑就算了,這樣忽然大笑,分明就是在勾引她將他就地撲倒。就算他再俊美,美人計也不是這樣用的!

  「只是想聽聽妳的看法。」彷彿看出她眼底的迷戀,他忍不住又低笑。

  她輕咳一聲,不禁羞窘地撇開臉,雖不明白他為何改變話題,但還是答道:「為人和善,為國盡忠,雖然官拜一品戶部尚書,卻沒有官架子,重要的是眼光極好,一直想收你當賢婿呢,兩朵嬌嫩嫩的高貴鮮花,大人要大還是要小,還是兩朵一起摘回家呢?」語末,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戲謔反問。

  他挑起眉峰,學她微笑,接著下一瞬間竟猝不及防地俯頭吻上她。

  她詫異地屏住呼吸,完全不知所措,只能任由他親密貼上自己,放肆吻上她上嘴角。

  他的唇瓣好熱,一如他眼裡熾熱的火焰,她忍不住顫抖起來,感覺自己正被他燃燒,甚至被他融化。

  他用輕柔的吻,悄悄摘走她唇邊的笑花,接著還得寸進尺來到她的唇瓣,慢條斯理地吸吮舔嚐,在她微顫的唇瓣上,烙下一陣又一陣的顫慄感,讓她全身紅透,整顆心為他癱軟迷亂……

  「這輩子我就只要那名為封曳秀的嬌花,其他我全看不上眼,也不想要。」

  低啞笑聲在耳邊響起,封曳秀頭暈目眩地睜開眼,恍惚了會兒,才如夢初醒地推開他。

  她滿臉通紅,本想斥責他無禮,但一顆心卻撲通撲通狂跳個不停,連呼吸都不順暢。

  他笑看著她,眼裡的柔情幾乎要將人淹沒。

  「曳秀,我等妳,妳何時願意為我綻放,我便何時將妳摘回家,只是咱們都不年輕了,妳可別讓我等太久,嗯?」

  「……」她摀著小臉,繼續無言以對,適才那一吻實在太火熱,她已經變成小烤鴨,小烤鴨是不會說話的。

  沈默蔓延,他也不逼她做出承諾,只是笑看著她,享受情人間的寧靜。

  不久後,店小二迅速端上小烤鴨,他替她擺好碗筷,就看著她吃,直到她擱下碗筷,再也吃不下,他才又開口。

  「曳秀,我想再問一次,關於蔣大人妳有什麼想法?」

  她用帕子擦著嘴,雖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執意她的看法,但對於蔣富同這個一品官,她確實早有疑問,因此也不保留地對他說出心底話──

  「官場自有官場做法,你黑一點,我便灰一點,手段高低因人而異,誰都不可能清清白白,你身為御史大夫,受御令監察百僚,是文武百官的眼中釘、心頭刺,就算有人與人交好,想必也僅止於表面,蔣大人對你卻是萬分真誠,言談之間明顯有意拉攏你,他若不是真心要你做他女婿,恐怕就是別有居心。」

  「果然連妳也這麼認為。」他讚賞地勾唇露笑,風情又現。

  她輕咳一聲,臉色微酡地徐徐起身。

  「我怎麼認為並不重要,我只曉得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飯,無端獻殷勤,非奸即盜。」她跟蹤他這麼久,怎會不曉得朝裡發生了什麼大事。

  私賣鹽鐵已是砍頭大罪,何況那些鹽鐵還是賣給敵國,這分明就是通敵叛國!

  這案子一查起來簡直沒完沒了,上自一品下至九品,幾乎皆有人涉案,搞得朝廷裡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如今眼看案子就要水落石出,幕後主謀恐怕連睡都睡不安穩吧。

  「言之有理。」他也跟著起身,理所當然牽著她一塊兒下樓。

  眼看他把牽手摟抱當作是家常便飯,她張口欲言,最後卻還是保持沈默。

  她這個人向來有自知之明,比臉皮,她厚不過他,比心腸,她更是狠不過他,只要他想,他多的是辦法逼她下嫁,他卻選擇一丁點一丁點蠶食她的意志和抗拒,耐心等待她主動投降。

  他願意這樣「邊等邊吃」,已是莫大恩會,她要是膽敢再有意見,恐怕只會落得更悲慘的下場,適才那個親吻就是最好的證明。

  咳!只是話說回來,他要吃豆腐好歹也看看場合,難道他真沒瞧見一路上有多少姑娘為了他們的十指交扣,而心碎地哭泣了?

  造孽,真是造孽啊!

  然而更造孽的是,她竟然還有些心花怒放呢!

  完了完了,這下她恐怕真的要留名春史啦……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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