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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邢天對梅晴予念念不忘。
他焦躁地想再見她一面、想再聽見她的聲音,可是還要相隔一個月才能再見到她出現,而且梅家兩位小姐出遊,四周當然護滿了婢女,已經弄丟了一次大小姐,遭到梅家主母嚴厲斥責的婢女們絕對不敢再只顧著小小姐,而把她們覺得早慧懂事的大小姐晾在一邊沒去照顧。
即使大小姐自己不走開,也會有突如其來的狀況,導致大小姐失蹤啊!
婢女們一邊埋怨著那些把大小姐和她們衝散的孩子群,一邊又為了平安歸來的大小姐對她們不加任何責備的舉動而有著感激。
這事兒要換成小小姐的話,怕是她們這群婢女都要扒一層皮下來了!
雖然小小姐瞧起來這樣可愛矯俏,但日漸顯露出來的性子卻暴露出太過嬌寵的壞處。
不知人間疾苦的天真女娃娃,要所有的人都將目光放在她身上的驕縱性子,總是對她百依百順的結果,就是一遇到稍微不順己意、不如己心的事兒,就立刻大哭大鬧,非逼得人人都服從她不可。
所幸的是,小小姐的面貌這樣姣好,哭鬧撒賴起來還不致面目可憎。
哭起來那樣可憐無依的模樣,若沒有察覺她藏在底下的驕縱性子的話,還真的會以為自己虧欠了她。
所以說,生得漂亮還是好事一件,小小姐日後要嫁人,就嫁到衣食無憂的富貴人家裡去就好,這麼一來,夫家就有能力滿足小小姐的所有要求。
至於大小姐……婢女們面面相覷。
雖然是錦衣玉食養起來的,但大小姐卻有種隨遇而安的悠遊姿態,彷彿嫁入大富之家也好,嫁給販夫走卒也好,甚至嫁到了帝王家、土匪窩裡,她都還是那樣不驚不乍、淡然嫻靜的模樣。
大小姐並不是不可親近的,相反地,她對婢女們好極了!有禮又溫柔,還教她們識字讀書;有時也會走來廚房,看看廚娘們忙些什麼,和她們偷偷學些手藝。
瞧起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優雅大小姐,其實是懂下廚的。
那麼小小年紀,個兒也嬌嫩,卻種種行事都有著成熟大人的風韻。
這樣一個特別的女孩兒,不知道將來哪戶人家有足夠本事將她娶了去啊?
歎息著的婢女們即使都對大小姐有著好感,但實際說來都和她不親近。
溫柔嫻靜的梅家大小姐,就算可親,就算不擺架子,但婢女們總覺得大小姐所生活的,其實和她們並不在同一個世界裡。
縱使就站在身邊伺候,也覺得大小姐像是置身另一個空間,只是能夠見得到她的身影而已,如果伸出手去摸的話,說不定只能摸到一團煙霧呢!
雖然是誇張的想像,但週遭的婢女們都有同樣的想法。
她們融不進大小姐的世界裡,總覺得是那樣高不可攀;相反地,小小姐縱使驕慣、縱使哭鬧不斷,但卻是真實的,她的舉動、她的喜怒,婢女們都能看得清楚,也就能夠安心。
比較起來,照顧小小姐的話,心裡面還比較輕鬆呢!
而在梅家主廳裡,梅家的娘也在想著同一個問題。
她是生下女兒的親娘,對女兒倒沒有這麼複雜的心思,但這個大女兒淡漠早慧的性子,她也不免感到棘手。
而身為一個娘,最擔心的還是家裡沒有一個能夠一心向著大女兒的下人。
並不是要畫分派系,但這次事件突顯出來的,不僅僅只是小女兒的驕氣、以及她不甚喜歡姊姊的態度,真正令梅家的娘感到恐懼的是,這麼多婢女一同陪著兩位小姐出遊,出了事卻只顧著小小姐,而放任大小姐走失。
如果當時有個婢女緊抓著大小姐的話,那麼至少還能挽回來吧?
但那群婢女,卻沒有任何一個看著她的大女兒……梅家的娘感到疼痛般地按緊了心口。
她那懂事貼心的大女兒,就這麼寂寞無依地,一個人面對她的困境。
身為一個母親,梅家的娘無法忍容這件事就這麼善了。
她要為女兒找一個能夠保護她的下人!
就這麼著,邢天接近梅家的機會從天上掉下來了!
扮成女裝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而邢天家裡全是男丁,唯一的娘又早逝,壓根兒就沒有胭脂水粉能借用。
但他卻沒有放棄。總是被男孩子欺負的他,並不是因為被討厭所以才被排除在外,而是因為他都不和他們玩,才惹惱了孩子王。
那姓林的孩子王家裡有三個姊姊、一個妹妹,他是唯一的男丁,因此也格外地好強、格外地野。
邢天找上了孩子王,老實地告訴他,他想進梅府去。
孩子王才呆呆地驚訝著邢天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又聽見他這麼荒唐的想法,不免駭得傻住了。
邢天不耐煩地瞪著他,那雙精緻的漂亮眼睛殺傷力十足,被這麼直直盯著的龐大壓力,讓孩子王乖乖地點了頭。
邢天露出笑容,好看到令孩子王覺得這個忙幫得太值得了。
於是孩子王動用了底下的所有小弟,讓他們看看自己有沒有什麼親戚和梅府有關係的,假造個什麼連帶關係把邢天力保進去。
另一方面,他們也躲到孩子們的秘密基地去,孩子王偷出了家裡幾個姊妹的胭脂水粉、衣裙首飾,也叫動了幾個家裡有女眷的小弟把那些東西偷過來,連新買的小繡花鞋都弄來了,幾個男孩子圍著邢天,不斷苦思默背著他們偷看家裡女人們化妝的樣子,然後試驗在邢天臉上。
邢天那張漂亮的臉蛋,被他們胡搞瞎弄得狼狽不堪,直鬧成了大花臉。
照鏡一看,慘不忍睹到連邢天自己都抽著嘴角,這一爆笑起來更加地丑了。男孩子們一看漂漂亮亮的邢天被他們弄成這副怪模樣,也跟著大笑起來。
這下子,孩子們的距離拉近了不少,邢天更是跟孩子王的感情迅速變好,直成了兄弟一般。
最後,還是孩子王家裡的姊妹們發現了不對勁,追到他們的秘密基地來,才撞見了這副奇觀。
歎氣的長姊問明了原因,又看到邢天堅持的模樣,雖然覺得不妥,但是看這樣一個漂漂亮亮的孩子失望也實在不好受,只能一邊幫忙,一邊埋怨著美色真是誤人。
女孩子的行動力,比起那群頭腦簡單的男孩子來說,確實是迅速而且有力多了。
林家長姊很快就找到能假造邢天的身份、並且力保他進梅府的親戚關係;而以身為女孩子的審美觀念來看,她也不以為依邢天的美貌還需要什麼胭脂來增色,相反地,還應該讓他不要太過突出。
於是,她只是用幾色不同的水粉調和在一起,往邢天臉上抹去,將邢天的膚色撲得暗一些,略略遮掩了他太過的美麗,然後給他內裡著上了輕便的薄衣,外頭再罩上乾淨的衣裙,腳下的繡鞋也選了素淨的花色,最後把他一頭長髮打理整齊,梳兩個環髻,這麼在眾人面前轉一圈,就是一個水噹噹的清秀少女。
旁邊的一群小鬼頭駭得瞠目結舌,女人的行動力真的好可怕啊啊啊……
他們眼前的邢天,立刻從漂亮的小少年,變成秀麗但皮膚略暗的小少女,發上那兩個可愛萬分的環髻綁上了兩個大大的蝴蝶結,垂下的飄帶落在了身後,吸引得壞孩子們想去抓上一把。
把邢天打理好的林家長姊又告誡了週遭的孩子,也算是一併叮嚀了邢天,讓他知道自己的「新名字」。
「哪!你姓林,叫月兒,是我們林家的遠房親戚,從長安來投靠我們的,曉得了?」
「曉得,謝謝林姊姊。」變了裝的邢天乖巧地點頭。他的聲音那樣清澈好聽,分不明他是個男孩。
林家長姊歎氣地摸摸他的頭髮。生得這樣漂亮又心地純淨的男孩子這樣稀少啊!偏生這難得出現的一個,心裡已有人了……
年長了孩子們幾歲,又過了十五,已經到了可以出嫁的年齡,卻在訂下了親事之後才乍然看到難得的寶貝,林家長姊的心情真是難以言喻地複雜。
她叮囑著邢天應對的禮節,又告訴他「身為」女孩子要注意的諸多事項,連走路的姿勢、吃飯的手勢、行住坐臥裡什麼樣的細節禮數全都說給了他聽。
不僅邢天聽得暈頭漲腦,連帶著一票孩子都頭皮發麻。
末了,林家長姊歎息了一句:「梅府是書香門第,讀書人最多的就是規矩和禮節。你們以為選個婢女是很簡單的嗎?更何況要伺候的是『那個』梅家大小姐啊!」
刻意加重的指示詞,讓一干人等都不禁毛骨悚然。
梅府上下都知道大小姐是梅家老爺的掌上明珠、重點栽培弟子。梅家大小姐琴棋書畫哪一樣不精啊?還不到十五的幼齡,已經是全縣城都曉得的才女了。這樣一位大小姐要挑選伺候的人,怎麼不會考校婢女的學識涵養、出身背景、品性行事呢?
雖然把自己化成了個女娃兒,但是邢天這麼一個武館裡野出來的孩子,怎麼懂詩詞書畫?
眾人不免歎了口氣,裝成了少女的邢天卻不管那些,他摸摸自己頭髮,摸摸自己衣裾,覺得這樣一身女裝真是太好了。
能夠見到梅晴予,真是太好了!
梅府裡頭,並不是傳說中那種富貴人家的格局。什麼精雕細琢、假山流水的都沒有,只是一園子的花花草草,青竹植在碎石鋪成的小徑兩旁,明明是不甚廣大的前院,卻因為筆直攀長的青竹而延伸了視覺,將小徑擺設得雅致而風流。
前頭引路的小婢自豪地笑著介紹說,這是大小姐畫好圖紙,要師傅們按圖植下、鋪好碎石的。這樣的手筆,連城裡來的官老爺們都讚賞不已呢!
小婢身後,一小串黏在她屁股後頭被帶著走的少女及介紹人等,都發出了輕重不一的驚歎聲。
其中卻只有一個梳著雙環髻的少女沒有吭聲,自顧自地左顧右盼,彷彿找著什麼。
那就是邢天。
他被林家長姊牽著手,走得端莊乖巧地踏入梅府門坎,一路跟著帶領的婢女行來,他的眼光不住搜尋著周圍的景致,探看有沒有他心裡的那個身影藏在某處,然而,很可惜的是,他並沒有找到那嫻靜的女孩兒。
目光這麼一尋,卻見到了前後一列的應徵少女們,每人手裡不是持書、就是捧著蕭、笛一類的輕便樂器,還有人手裡帶著冒著熱煙的糕餅,驚得他呆呆地瞪著看;這麼一前一後巡了一趟,他看看自己手裡,又看看林家長姊手裡——
什麼也沒有!他們是空手來的。
林家長姊步履輕巧,走得無聲無息,武館出身的女人,身手也很輕盈;邢天卻從她緊握的手裡冷汗細細,而知曉她心裡緊張。
默默地,他握牢了林家長姊的手心,讓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林家長姊低頭看他一眼,得到他一個平靜的目光。她低聲笑了起來。「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昂首鎮定地跨入梅家大廳,林家長姊從容不迫的氣度,立刻引來端坐主位的梅府夫人注目。
「林家的大姑娘?怎麼今天你嬸嬸沒有來啊?」
林家長姊得體地回答:「嬸嬸前日染了風寒,不方便前來,因此遺了晚輩替代,給您送了合適的女孩兒來。」
說著,她把邢天往前一帶,邢天順勢出了行列,站在梅府夫人面前。
眾人目光一瞬都集中了來,有上位者挑選的巡視,嬤嬤婢女們評點的探看,還有一同前來的少女們競爭的瞪望,針扎刀剮似的,化成了實質,恐怕能把邢天支解。
這麼毛骨悚然的時刻,沐浴在眾人目光之中的邢天,卻莫名地鎮定。
他很清醒,心跳、呼吸、週遭的氣流,乃至主位的梅府夫人嚴厲的挑看目光,他都清晰地感知。
感知著,然後承受著,並且輕鬆地卸掉了其中的壓力。
梅夫人露出安適的微笑。「你叫什麼名字?」
「姓林。閨名月兒。」邢天張口,原要直接報出名字的,聲音到了舌尖卻轉成了他從來沒有用過的拗口說法。
林家長姊目光露出微微的驚慌,梅夫人卻很滿意。
「那麼,你憑藉著什麼來應徵婢女?」她沏了茶湯,溫度適中。「你該曉得,這回是給大小姐挑伺候人吧?」
她的目光那麼安適,被望著的邢天卻感到痛楚似地難受。
讀書寫字他是不會的,念詩作詞更不可能,要他吹笛撫琴不如宰了他比較快……他憑什麼給才貌雙全的大小姐做貼身的伺候人?
週遭瞧他手裡空無一物,沒一點書卷氣質,被夫人這麼一問便沉默下來的女孩兒們,頓時覺得自己贏面大了點,紛紛抬頭挺胸起來。
邢天卻平靜鎮定地,那聲音彷彿澄澈溪蕊般字字分明地跳脫出來。「月兒會武。」
「武?」夫人一挑眉,接著了眼前細緻少女出乎意料的一招。「伺候在大小姐身邊,會武又能做什麼呢?」
邢天沉靜而清醒,聲音純淨好聽。
「要和大小姐比較才情的話,夫人今天就應該找教書的夫子,而不是找伺候人;」他的目光夷然不懼,清晰地直視梅府夫人。「月兒是大小姐的貼身婢女,要做的工作裡伺候打理是必須的,但這誰都可以做。」
澄澈的聲音,卻有金石交擊的轟鳴之勢。
「但月兒可以成為武婢,全心保護大小姐。即使出了梅府,也絕不會離開大小姐左右。」
堅定鏘然的句讀落了地,就激起滿廳的沉默低壓。
這樣狂妄的宣言,逼得一同前來應徵的少女們灰頭土臉,而廳裡的婢女和嬤嬤們則心虛地瞪向妄言的「少女」,恨她挑起她們的疏漏憾事;主位上的梅府夫人,則從來沒想過這麼一個特異的觀點,不免猶豫起來。
林家長姊觀視這滿廳的衝突,心裡苦惱著邢天給她們惹下這麼大的麻煩。得罪了這群女人,他的日子還能好過嗎?傻孩子!
這時,一句輕軟柔嫩、淡漠威儀的嗓子,橫空出世。
「就你來做侍候人吧!」
飄落如花的句讀,在冰雪般的低壓裡翩然飛舞,大廳裡一瞬間便春暖花開般地鮮活起來。
「哎呀,晴予你怎麼出來了?」
「大小姐日安。」
「大小姐萬福。」
「見過大小姐!」
梅夫人親暱地將梅晴予挽在身邊,而嬤嬤、婢女、應徵少女們也紛紛見禮問候,立在大廳中史的精緻少女輕輕蹲身一個半福,卻是行了最高的禮節,只是週遭人都望著梅家大小姐淡雅秀麗的身影,沒有人注意到。
望著邢天的梅晴予微笑了,承了他的禮,然後偏過頭去說:「娘親,就選了她吧!」
「可是,她又不懂那些筆墨的……」梅夫人有些為難。
梅晴予卻溫靜地笑了笑。「筆墨琴棋,女兒都懂。娘親要為女兒尋一個忠心的侍候人,又不是要為女兒擇夫子。」
論點竟然和妄言的林月兒一模一樣!
當下聽了梅家大小姐這句話的,全轉了頭去瞪著那個精緻少女,卻發現那少女竟怔怔地望著梅家大小姐,那目光如此專注寶愛,彷彿要將大小姐牢牢記著了,又彷彿怕會被大小姐捨棄,那樣分毫不移地凝視著。
就憑那個堅定的目光,決定了林月兒的勝出——
日後,當梅晴予笑著揶揄邢天的巧扮女裝時,邢天總是泰然自若地回答。
「要是勝不了,我搶也要把你搶走,哪能讓其它弱不禁風的女子來照顧你?」
梅晴予笑著,心裡那樣酸楚著,又泛了甜蜜,落了滿頰的淚水。
一室幽然的微暗。
「你怎麼這副模樣進來?」低低的詢問,在關起門窗來的書房裡進行。
氣度嫻靜的梅家大小姐現在有些不安、有些緊張,半個時辰前在大廳裡的氣定神閒,現在不知道毀屍滅跡到哪裡去了;相對地,站在書桌邊上好奇地東瞧西看的邢天就鎮定許多了,那一紙淋漓的墨字香味讓他又是著迷又是害怕。
「邢天!」梅晴予急了,話裡不免重了點。
那梳著兩杖環髻的少女卻頭也不回,「叫月兒。」
「你……」
「我叫林月兒。」望向她的澄澈黑眸裡,那樣安靜,卻又潛伏著激烈心性。「雖然這麼扭捏的少女名字實在讓我覺得很丟臉。」
梅家大小姐笑了起來。邢天貪看她的笑容,目光那樣灼熱,他卻不自知。
她反而收斂了那弧度。「你怎麼來的?」
「去和林家的那個孩子王商量,讓他們幫我的忙。」邢天漫不經心地帶過,那樣平淡的語氣和冷靜的目光,竟與那日焦急慌亂去求人的委屈模樣截然不同。「林家長姊幫我找了關係,把我弄進來給夫人挑選,本以為沒指望了……結果你居然親自點名。」
他筆直地回望她的眼睛。他很漂亮,那樣的精緻其實充滿了銳氣,而稍不留心就會穿刺得一身血腥。
市井之中長大的邢天,沒有特別想要什麼、沒有特別執著什麼、沒有特別需要獵捕什麼;因此他的那份激烈、那份凶性,並沒有被發覺。
但他遇見了梅晴予;在理智之前,他就決定了這個女孩兒的未來裡必然有他的存在。
還沒有關係到慾望、關係到愛恨,他就敏感地發覺,這個女孩兒的存在,是他絕對不可錯失的。他掠奪的凶性,在這樣年幼的時期,就被激發了一角……
「我和家人留書說,要和林家那孩子王去長安城住個幾年,剛好林家要在長安設個分館,孩子王也去了,算是圓了我的想法。」
她怔怔地問:「所以……你真要留下來做我的侍兒?」
「你不願意看到我?」邢天為了她茫然的目光,有些傷心。
梅晴予卻惶然地搖了搖頭,又迷惘地低下頭去。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
「沒什麼不對……」她搖搖頭,停了會兒,又搖搖頭。「我只是覺得,這事兒太過荒唐。邢天,我是女孩子呢!把你這麼個男扮女裝的侍兒藏在院子裡,若是事發了,我的名節……」
邢天皺了一下眉。雖然惡補了好幾天,把幾個拗口的用字語氣都記住了,但是沒有進過學堂、沒讀過書的邢天,實在很難這麼迅速地判斷清楚,梅晴予這麼一句話裡,那幾個什麼事發、什麼侍兒的字詞,精確定義起來是什麼意思?
然而,他約莫懂了梅晴予的難處;或者說,一個女孩兒的難處。
他困擾地抓了抓臉。
「死死地瞞住就好了。」他回視的臉龐發著光,心願得償的喜悅令他的美貌加倍犀利,刻意弄花他臉蛋的水粉都蓋不住那股魔幻魅力。「教我讀書寫字吧!晴予。」
從邢天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真是一件愉悅的事——梅晴予沒有辦法抵抗的,也許正是邢天的目光。
珍惜、寶愛、幾乎以她為天的專注,這個人握著她的手,絕對不會將她捨棄。
她想要的,也就是這樣的獨一無二。
於是——她屈服了。
梅府裡,從此多了個名叫林月兒的侍婢,是專門伺候大小姐的婢女,任何人無法支使,只聽大小姐的指令;而從此,大小姐那間院子的閨房和書房裡,也不讓其它的婢女冒然進入,能悠然出入的,只有林月兒。
有個伺候人能進入大女兒的世界裡,為她遮風擋雨般地保護她,梅家的娘終於放下心來了!
初見的時候,邢天還小了梅晴予半個頭,精巧的容貌彷彿少女一般;然而男孩子的發育雖較女孩子晚,但後勢強勁,在梅晴子十五及笄之前,邢天彷彿急於證明自己已成為一個足以娶妻的男人般拔高了身子,轉眼間便超過梅晴予,讓她軟軟的嗓音老是埋怨每每要和他說話,脖子都仰得好酸。
抽高了身子不打緊,但他精緻如女子般的纖細美貌,卻日漸顯露了男子的輪廓,英氣勃發,俊美風流,而那身婢女的裝扮也已經到了每過一兩個月就必須重制,並且在胸前墊上一些什麼以「證明」他是女子。
梅晴予跟他靠得這麼近,怔怔地注視他每個幽微的轉折、跳脫的變化、那眉眼裡越發逼人的俊麗、乾淨的嗓子縱使過了變聲期也僅是低沉了些許卻不掩澄澈清晰美聲,而他跟著她學習的詩詞書畫、棋譜琴法,都飛快地成長。
越是這麼看著,便越是心驚膽戰!
長她兩歲的邢天,在市井之中只是塊埋沒的璀玉,然而進了梅府,在她憐愛的栽培之下,他的蛻化這樣猛烈而無可阻攔。
邢天的光華太耀眼,縱使是一個嚴厲禁止他人進入的院落,也總有攔不住的人。
在外圍裡伺候的婢女揚高了聲音,彷彿示警一樣地傳唱。「小小姐日安——」
梅晴予心裡一跳!
為她磨著墨汁、擺開宣紙的邢天卻面不改色按住她纖軟柔荑,摩挲她冰冷的指尖,安撫她的心緒。
不要怕。
邢天溫柔凝視的目光,讓梅晴予的指尖回了溫意,她低眉斂目,小小地回握了一下,又迅速地抽回手,邢天則不自覺地微笑。
梅家小小姐旁若無人地闖進書房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幕婉轉柔軟的和諧景象。
她不高興了!昂著嬌麗含艷的臉蛋,她嬌囔:「月兒,和我出去!」
總是靜侍在姊姊身邊,將長髮梳到旁側挽成一個落花般的環髻,用刻著青竹葉的簪子固定,一身清翠的綠,那唇色春花般嬌嫩……雖然林月兒打扮得這樣素麗,然而她的眉眼這麼精緻,那幾乎是銳利的美貌將她的英氣與風流交織成不可逼視的氣魄。
在男丁稀少的梅府裡,缺少女性扭捏姿態、小氣心眼的林月兒,無疑地成為滿園女子爭相討好、親近的存在。
她對大小姐的專注不移、忠心保護,又讓眾人對於梅家大小姐的尊敬裡夾雜了羨慕。
但是對於從小被嬌寵長大的梅家小小姐而言,就相當不是滋味了!
她也想要這樣忠心的守護,也想要被這樣獨一無二地珍惜,為此,她不僅一次、幾乎天天都和娘嚷嚷著要將林月兒轉侍到她身邊;但幾乎事事都順寵著小女兒的梅夫人,唯有在這一點上寸步不讓,堅決不讓小女兒動大女兒的侍婢。
她反過來勸告小女兒:「姊姊哪一樣東西你沒有要到?你討到了就丟到一旁去,月兒是人,又不是死物,不能這麼討要的。你真的想要一個貼身侍婢,娘再給你招一個。」
小女兒不依了,「那把月兒給我,你再給姊姊招一個侍婢來!」
梅夫人生氣了,嚴厲地拒絕小女兒的驕蠻要求。
小小姐在一貫嬌寵她的娘親身上討不到好處,便氣鼓鼓地轉向姊姊的院落裡去,直闖進書房後就喝令林月兒跟她回她的院子去,沒想到鎮定冷淡的林月兒遵守著一切應對禮節的底線,卻清晰而確實地拒絕了她的命令。
發怒的小小姐掀翻了姊姊書桌上的字畫筆墨,一片混亂裡,身為侍婢的林月兒以下犯上,使了不知道什麼手法,竟將小小姐整個人扔出了院落,雖然沒有一點傷處,卻重擊了小小姐的自尊心;憤怒地哭泣的小小姐,連夜鬧上了梅夫人那裡去,直說要對林月兒動用家法。
梅家大小姐卻淡漠地沏來熱桔叉,為夜咳不斷的梅夫人鎮定一些不舒適。
她的目光輕輕一瞥,說道:「月兒是我的侍婢,要罰,也是我來做主;你說月兒對你無禮,那麼你闖進我的書房,無故掀翻了我一桌字畫,毀了那些書卷,又要怎麼罰?」
小小姐恨恨地瞪著姊姊,驕蠻地道:「那是月兒的錯!誰讓她不到我房裡伺候!你該去罰她!」
梅家大小姐平靜地望著這個胞妹,感到陌生人般的情緒。
小小姐其實沒有辦法承受姊姊這種平靜得近乎冷酷的目光,她跺了跺腳,氣呼呼地走了。
從此,她也不嚷嚷要林月兒去她房裡伺候,但幾乎日日都要來姊姊院落裡騷擾。
她闖進來、喝令月兒陪她出去;月兒不出去,她就不走。
有她在一旁吵鬧,梅晴予和邢天幾乎沒辦法過日子;下棋她要插手、讀書她要胡鬧、彈琴她要敲桌板、背詩詞她就唱反調。
在梅晴予面前,邢天不會對小小姐動手;而有邢天在身邊,梅晴予也沒辦法無視妹妹的存在。
她心裡藏了禁忌的秘密,而這個秘密,隨著邢天的越發俊美、越發耀眼,而逼得她焦躁恐懼。
什麼時候身份會曝光呢?什麼時候會失去他呢?什麼時候他們會再也見不到?
她很害怕。
這麼幾年的朝夕相處,他們的互動親密,卻只是純粹的互相珍惜。無涉情愛的情感,還不到變調的時刻。
然而她就要十五,寄笄的女孩子,四方前來求親的媒人很快就會踏破梅家的門坎。
事實上,已經有長安裡的高官私下來打聽過了:梅家的爹也曾委婉地詢問過她的意思,顯示有意要將她嫁入官家。
但梅晴予只是端莊地挺直背脊坐著,一言不發。而隨侍她左右的月兒,即使梅家的爹詢問著這樣貼己的私事時,她也不曾被屏退。
與梅晴予不一樣,邢天很早就清楚地知道,他要娶這個女人!
梅晴予還沒有意識到的依戀、柔軟、寵溺,他都已經洞若觀火地明悉。
就要十五了阿!這個少女……這麼才貌雙生的女子,恐怕才行過成年禮,就有人迫不及待要上門迎娶。
梅府的兩位小姐,都是聲名遠播。
大小姐以才氣見長,容貌性情卻遜色於小小姐,贈了優質的字畫書卷固然能令她開心,但也就僅止於開心;難以討好、親近的大小姐,縱使才氣如此有名,娶了入門必然能增加夫家的書香地位,但這麼一尊菩薩供在家裡,委實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
反觀小小姐,則以嬌媚含艷的容貌風靡了眾位公子,還未及笄,媒婆就幾乎要踏壞梅府的門坎,全是意圖迎娶小小姐的;容貌這樣姣好,性子這樣驕蠻,卻容易討好、容易親近,看在富家公子眼裡,帶出去有臉面,在家裡也容易安撫,何況這樣的貌美,即使擺著當飾物都賞心悅目。
最重要的是,她們是梅府的兩位掌上明珠。
梅家老爺是什麼人?他教授官家子弟,從他門下出去的哪一個不是官場上的搶手貨?除了皇帝、太子不是他的學生之外,從王爺以下到將門後代,從尚書府到基層縣官,他的學生多到隱約成為一股勢力,若不是梅家老爺只對教援弟子、收集古籍孤本有興趣的話,他早已成了皇室極權的威脅。
與這樣的梅府結親,只有利處,沒有害處。
邢天低著頭,安撫著梅晴予的不安。他知道她在怕什麼,也知道自己逐漸無法掩藏身份。他尋思著離開梅府的最佳時機,而這些年下來,他存了不少錢,也出過梅府,在外頭假借他人名字開了一家小店,自己隱身在幕後操控,回收的利潤估計著應能養活兩個人。
現在他差的只是說服梅晴予在梅府裡等他,待到她十五及笄,就可以將她娶走了。
還有半個月,他的少女就可以嫁人了……
撫摸著梅晴予整齊綁束的長髮,那溫柔的手勢、憐惜的目光,令被冷落一旁的小小姐恨得想一把搶走。
「月兒你跟不跟我走?」她狠狠地瞪他,「我知道你的秘密哦!你要不跟我走,我就去跟娘告狀!」
聽得「秘密」兩字,梅晴予嬌婉的身子倏然一顫,注視著她的邢天目光則冷了下來。
他偏過頭去,望向小小姐,「什麼秘密?」
「哼!怕了吧?」小小姐得意地仰高臉蛋,「是可以把你攆出梅府的秘密哦!誰讓你不去我房裡伺候,要待在這裡!」
邢天注視她,那目光如此冰寒。「說到秘密,小小姐的院子裡,前些日子是不是有什麼不該出現的人呢?」
小小姐俏臉一白,質問道:「你胡說!我房裡乾淨得很,你一個奴婢亂嚼什麼舌根?」
「但月兒明明看到一個人影從小小姐門口竄出來,衣衫不整地從梅府後門溜出去呢!」
他聲音很輕,卻說得陰險,隨著他的話語,臉色蒼白的不僅只有小小姐了,梅晴予瞪著他俊美的側臉,又望向被人撞破了隱密而臉色煞白的胞妹,感到不可置信。
「你敢污蔑我?」小小姐揚高了聲音,「你還不是在房裡藏了人?我看到了!從你的侍女房裡走出個男人!」
話聲落了,梅晴予一慌,失手就摔了書卷。
小小姐瞪著她的失態,媚麗的眼睛瞇了起來,聲音陰惻惻的。「藏了男人的,該不會是清高的姊姊吧?」
「不要亂猜。」略略嚴厲地低喝,梅晴予端正了原本就挺直的背脊,清冷的目光彷彿冰水一樣澆灌在小小姐的怒火上,彷彿冒出了白煙,卻更是助長了小小姐的氣焰。
「有沒有亂猜,讓娘請來嬤嬤就知道了。」她恨恨地說,幾乎要活剮了姊姊,「叫嬤嬤來給你們驗身、看看你們是不是破了處!」
「那麼小小姐是不是也要一同驗身呢?」
在梅晴予因為胞妹歹毒的心思出聲喝斥之前,邢天先開口了。那目光、那嗓子,都溫柔得彷彿塗了蜜,卻裹著尖刀利鋒,要將小小姐開膛刮腹地支解。
聽了入耳,心底生寒,小小姐怒得渾身發抖,恨得十指抓撓,這個下賤的奴婢居然抓著她隱密的痛處,以下犯上地威脅她,真是不可原諒!
她氣得撲了上去,她要撕了月兒那張嘴,讓她沒辦法再用這樣冷冰球的聲音對她說話!
梅晴予在第一時間裡被邢天藏到了身後去,她驚呼,還來不及掙扎,一個陰影就落到了她面前——
邢天將她護著,用她從來沒有注意到的堅實的背心。她仰望著,看見邢天擋住了妹妹揮舞的手腳,妹妹嘶吼、踢打、嘴裡咒罵著,甚至吐了唾沫。
梅晴予感到不堪入目,心裡那樣地疼痛。
梅府裡上下都寶愛嬌寵的妹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不知世事的孩子,應該是要天真可人、純淨婉約的,為什麼會是如今的面目猙獰?這不應該的,日後要嫁了人,夫家會怎麼整治她呢?這樣的妹妹,傷了人,自己也要受傷啊!她痛惜,而忍不住心疼。
小小姐被不可思議的力量壓倒性地制住,她氣瘋了意識,胡亂地抓過書桌上的任何東西拿來就打,紙筆揮舞、墨水飛濺,甚至連硯台也被拿來當成武器,壓制她的月兒卻面不改色,劈手打落了她手裡的東西,抓緊了她的肩頭要將她丟出去。
氣昏了頭,小小姐一轉身,手裡握著了什麼就朝她臉上揮去。
邢天將頭一偏,卻沒有完全躲過,血光也就無預警地飛濺了。
梅晴予駭得尖叫一聲,又旋即壓住聲音。邢天那一下頭偏得及時,沒給劃破眼珠子,卻還是傷到了眼下,深深的裂痕湧出大量的鮮血。
小小姐手裡,抓著拆信的刀柄。見著了血,她自己也怕得回復了意識,身子癱軟下來,軟軟地倒在地上。
邢天壓住傷處,撕了自己一截衣袖來堵住血口,他放開了小小姐,冷靜地揚聲叫來外圍伺候的婢女。
婢女來了,尖叫著收拾殘局,把小小姐扶回房去,拿來傷藥略略處理,又叫喚要去請大夫。
一片混亂裡,梅晴予緊緊偎著邢天,顫抖的身子讓他憐惜萬分地擁住。
這件事,終究鬧到了梅家夫人那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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