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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他們企圖聯絡上鬼燕證實之前,江湖上已經掀起軒然大波。
黑衣年輕人醋勁大發的那個夜裏,連佩刀都不要,破窗逃命的那個男人,在逃回自家門派之後,就因爲體內氣勁爆發,慘死在大廳。
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門派,在白道的地位不夠高,行事也與魔門邪教沒有關系,按理來說應該不認得蘇江澄的模樣,但因爲其主事者與近幾年聲名大起的離人淚鏢局有所來往的關系,當時蘇江澄受鏢局所托,代爲押送一批刀器,因此全門派上下都與蘇江澄打過照面,也因爲如此,這件原本不會被注意到的消息,迅速的傳了出于出去。
一傳十,十傳百,江湖中人談論的,不是那個漢子的慘死,而是他臨死之前口中哀號般不停喃念的人名——
蘇江澄。
接獲消息的世家子弟飛奔而來,仔細的觀察屍身,檢視其傷處,那慘烈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法,確實是魔門的武功所造成,足以顯現蘇江澄在動手時,確實是怒氣勃發的狠勁。
衆人遍尋不著的蘇江澄終于有下落了!
衆人爭相詢問著,這漢子死前的行蹤呢?他去了哪裏?
死者門派的主事者,爲了眼前出身尊貴的大人物蒞臨自家的小門派而緊張不已,他們一方面爲了死者最後的行蹤居然是青樓而感到羞恥,另一方面卻又因爲死者是三千閣裏的名妓的入幕之賓而小小的得意。
“他去了三千閣。”
“三……”衆世家子弟瞬間傻眼。
“三千閣?”他們小心謹慎的再問了一次。
“是,三千閣。”主事者觀察著他們的表情,確實那不是鄙視,反而是格外緊張慎重之後,他挺了挺胸膛,“他說,他那晚要和十二金釵的雪凝湄共度良宵。”
“和雪姑娘?”帶頭的世家子弟繃著臉,再確認一次。
那主事者用力的一點頭,“。他每幾個月就會到三千閣見雪凝湄一次。”能入得名妓閨閣,是男人莫大的面子!
那幾個世家子弟互看了幾眼,目光裏傳遞些什麼,然後一起告辭離開了。
後來,那慘死漢子的後事辦得極其慎重,不斷有接獲消息的武林人前來觀禮,偷偷潛入靈堂裏,打開棺木察看死者傷勢。那小小的門派名號,因爲蘇江澄的原因,在短時間之內便廣爲江湖人所知。
不過這是後話了。
在直接找上“可能被蘇江澄在暗處守護”的雪凝湄之前,與鬼燕交好的夏語歡先被詢問了。
“請問,近來雪姑娘的閨閣,有沒有什麼蒙面的人進出?”
“啊?蒙面的?”夏語歡一手搖著扇,倚在窗邊回頭瞥向對方,“說到蒙面的人,那是在晴予的廂房裏吧。”
“咦?是梅姑娘的廂房嗎?”
于是那一群人奔向梅晴予的屋子,鄭重的敲著她的房門。
好一會兒,門扇無聲無息地拉開了。
門外一群武林人,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聽見腳步聲。
他們臉色一變,才要祭出殺招來防身,卻在看見開門的人之後,身體僵住了。
“你們有事嗎?”
那以黑巾蒙住臉面的男人,有著一雙非常好看的眼睛,但現在那雙好看的眼睛裏,卻透露出這個男人現在心情很壞的訊息。
不認識這個男人的武林人正不耐煩的考慮要一刀劈爛他,還是逼問他是不是蘇江澄,或者幹脆推開他,直接闖入梅晴予的廂房裏時,一旁響起一個努力壓抑住顫抖的問候聲——
“巫、巫大人,您安好……”
前來開門的男人平靜的點點頭。
“林少俠,可以解釋一下,這麼多人來找晴予的原因嗎?”
“……咦?”
後知後覺的漢子們這才醒悟,這個蒙住臉面的男人,不是他們以爲的蘇江澄,而是現在正受武林盟主款待的巫凰教祭司——巫刑天!聽說這個男人擅長蠱毒,還是厲盟主的掌上明珠的救命恩人。
漢子們露出了尷尬茫然的表情。
但想不到的是,房裏居然有人來解救他們了。
“喔,是來找蘇江澄的嗎?”
身後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漢子們聽到這個聲音,小小的抖了一下。
半是因爲那是一個不好惹的男人的聲音,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在他們眼前,那個巫凰教祭司的眼睛散發出了冰冷的殺氣。
好、好可怕!
竭力保持最高質量的沉默無聲,漢子們規矩的、乖巧的保持立正垂手的姿勢,看著房裏另一個男人肩上披著錦織外袍,悠哉哉的晃了出來,手裏還牽著一名嬌婉女子的小手。
巫刑天回頭看見他保護在房裏的戀人居然露了面,立刻丟下敲門的一群漢子不管,大步走回女子身邊,劈手就把她從男子手裏搶走,無性慎重其事的帶回房裏藏著。
莽撞的前來敲門找人的江湖漢子們,緊張的看著眼前慢悠悠晃來的男人——鷹行堡的少主子,鷹求悔。
這是個在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面子極廣的男人,是梅晦予最主要的恩客,最重要的,聽說他私底下也在找尋蘇江澄。
“鷹少主,您有蘇江澄的消息嗎?”
一名青城派的弟子在人群之後,完全擠不進來,隻好伸長了手引來鷹求悔的注意。
“青城派?”鷹求悔輕佻了眉梢。“名門正派,與投身魔道的蘇江澄有所往來,這不甚好吧?”
那青城派的弟子抿了抿嘴,態度堅定的回答:“那是我私人的交情,與我師門無關。”他看著鷹求悔的臉,誠懇的向他請求,“請告訴我蘇公子的下落,我很擔心他。”
我很擔心他。
這樣的說話,太過于坦白了。
周遭懷著各自的私心、意圖、目的而來的江湖漢子們,表情裏有了微妙的變化,那仿佛有著不屑、羞愧、羨慕、愕然等等的反應,全都落入了鷹求悔的眼中。
他笑了笑。
“再一個月。”
“咦?”
青城派弟子愣了一愣,正想再開口問清楚些,鷹求悔卻收起了笑容,打算關上門了。
“等等!鷹少主!”衆人趕忙壓著門不讓他關,“請說明白,您把他藏起來了嗎?”
“當然不是。”他迅速的否認。“再一個月蘇江澄就會自己出現了,到時候,要報仇的、要算賬的、要尋友的,都自行去吧。”
“消息從哪裏來的?”
搶在門闆完全關起來的最後一瞬,衆人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鷹家少主淡漠的聲音自門縫裏傳了出來,當場讓衆人決定做鳥獸散,乖乖回去等消息——
“蔔算師‘影魄’說的。”
“那個蔔算師影魄是誰啊?”
雪凝湄好奇萬分的問著每逢月底,就會來到三千閣,把各式各樣的武林事當成故事一樣說給她聽的老者。
老者意味深長的望了過來。
“我沒跟你講過他的故事嗎?”
“沒有。”她搖搖頭,伸手爲老者的酒杯裏添滿酒。
老者注意到,她放下酒壺之後,收回袖子裏的小手,仿佛被什麼東西握緊了,彎出一個與人十指交握的姿勢;老者笑了笑。
他已經太老了,看過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也聽過太多故事,已經不會大驚小怪了。
“這個人出現很久了,是個算命先生。看過他的人很多,不過記得他長什麼樣子的人很少,啊,正確事主,是看過他的人都對他沒有印象,是一個沒有什麼特征,也沒有什麼存在感的家夥。”
“咦?”雪凝湄呆了一下。不知道爲什麼,她的腦海裏浮現了數個月前,在東大街上叫住她的算命先生……哎,那個人生得什麼模樣,她還真沒有印象,可是她記得那個越過人群喧囂叫嚷聲,分外清亮的聲音。
“凝湄丫頭?”老者朝她揮揮手。
“啊……”她回神,茫然的望向老者,忽然沖口一句:“凝湄可能看過那個人呢!在東大街上。”
“丫頭見過啊?”老者好奇起來,傾身問著她:“怎麼樣?那位先生說了些什麼?”
“呃……”雪凝湄偏頭想想,“他說什麼‘回歸其軀’、‘紅鸞星動’之類的話,我也不明白他爲什麼說這些話。”
“喔,他沒有說蘇江澄的下落嗎?”
“老爹認得蘇江澄嗎?”她好奇問道。
老者笑看她眼神明亮亮的,“上回和丫頭說故事的時候,我沒有告訴過你他的長相嗎?”
“沒有呢。”她嘟起嘴來,“老爹隻有說他練了魔功,是女人的公敵。”
“哈哈哈哈!”老者聞言大笑,“鷹家少主說,那蘇江澄再一個月就會重現武林了,聽說消息是從蔔算師影魄那裏來的。”
“咦,他沒有沉在河裏死掉啊?”
“這個嘛,聽說影魄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會實現,所以蘇江澄應該是沒有死吧。”
“啊……那影魄有沒有說,那個蘇江澄在哪裏?”
“丫頭不知道嗎?”
“就是不知道才問的嘛。”
雪凝湄撒嬌的搖著老者袖子,把酒杯捧到他手邊。
老者失笑。
“傳聞蘇江澄總穿著一襲黑衣,至于他長得什麼模樣,那些識得他的世家子弟都閉口不談,聽說前陣子還慘死了一個漢子,那個門派立時就下了封口令;其餘見過他的人,大概都是死人了,要問也問不出來。”
“穿著黑衣嗎?”雪凝湄一手托著腮,喃喃道。
老者倒是對于她之前遇見影魄的事情,起了興趣。
“凝湄丫頭啊,那算命先生說你紅鸞星動……怎麼,你想嫁人了嗎?誰要把你贖出三千閣?”
雪凝湄聞言愣了愣。
“嫁人?”她噗地一笑,“凝湄才不嫁人呢!凝湄打小時起就在三千閣了,這裏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又有老爹疼,嫁人有什麼好呢?”
“出去千山萬水的走走,也不好嗎?你不喜歡出去玩?”
“凝湄喜歡窩被子裏睡覺。”她皺了皺鼻子,萬分可愛。
老者忍不住笑了。
天色近乎大亮的時候,雪凝湄將愛困欲睡的老者,送出了三千閣。
目送著以軟轎代步離去的恩客,她安靜的站在閣門口,纖指收在了袖裏。那沉淡的模樣,與她在黑衣年輕人面前那種胡作非爲的少根筋形象,天差地遠。
還沒有籠起晨霧的街道上,細雨蒙蒙。
她忽然回過頭,與偷偷摸摸掩上來,和她近在咫尺的漢子四目相對。
那漢子明顯的嚇了一下。他沒有想到她會回過頭來,還以爲可以就此把她打昏帶走。
雪凝湄笑了笑。“你是誰?”
“交出蘇江澄。”
那漢子以一副持刀搶劫的勢態向她命令。
“什麼‘交出來’嘛,他是我養的嗎?”雪凝湄纖細的手指點了點下巴,嬌俏的動作有一種嫵媚的韻味,那漢子的目光瞬間被吸引住。“哪,可是凝湄不認得他呢,一堆人不分日夜的窺視三千閣,等在門前盼著他出現,凝湄光是看著也覺得很煩。”
“……”
好半晌忘了回話,那漢子回過神來才發現雪凝湄說完了話,卻連她說了什麼都沒印象,隻覺得她的聲音嬌嬌嫩嫩,充滿了勾引的音韻,再見她滑落到肘彎的衣袖飄飄,那蜜色的肌膚瞧起來既是晶瑩又是滑膩,吸引得人忍不住伸手摸一把。
“不……不把他交出來的話,我就鏟平這座三千閣。”
漢子亮出了藏在身後的刀,作勢要架到她的脖子上。
雪凝湄露出了困擾的表情。
“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那個人又不是養在三千閣裏的。”
“不把他交出來也沒關系——”那漢子壓低了聲音,像是一種犬科低吼的嘶聲道:“叫他把黑風門的寶藏雙手奉上,老子可以饒你一條命!”
“爲什麼是饒我一條命?”雪凝湄不高興了,“威脅他就好了,做什麼扯到人家身上來?”
“你不是他的女人嗎?”漢子低聲嘶吼,那態度像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她揚眉,“才不是!”幹脆而且清晰的否認。
漢子愣住了。
她毫不客氣的踏前一步,自己往刀鋒上送了過去。
“第一,三千閣裏沒有一個叫作蘇江澄的人。第二,我雪凝湄不是他的女人。第三,要寶藏就自己去找,持刀威脅人還敢說自己是英雄好漢?這是哪門子的下三濫行爲?”
一字一句,咄咄逼人。
那漢子一瞬間像是被她的氣勢所逼退,刀鋒抖了起來。
“你別、別太囂張!不過是個妓——”
“放肆!”
她纖手一揚,巴掌就揮了出去。
那漢子不知道是呆了還是沒想到她敢動手,居然呆愣愣的挨了一掌。
雪凝湄將對方打得頭暈目眩還不夠,拿出懷裏扇子劈頭蓋臉的朝他頭上打去。
那漢子竟然節節敗退,那把刀像是裝飾品一樣連個反擊都沒有。
喧嚷的聲音引來三千閣的守衛,一看他們的十二金釵居然在外頭打人,登時嚇個不輕,連忙沖上來把兩人隔開,小心翼翼的護著雪凝湄進去。那被打得滿頭包的漢子氣得渾身發抖,口出穢言,負責架住他的守衛冷眼看著,劈手奪過他手裏的刀,唰唰唰幾下揮舞,把那人剃成了大光頭。
“滾!”從嘴裏迸出一個字。
那拿著一把破爛刀子就來搶劫綁架的漢子連滾帶爬的逃走了,守衛皺了皺眉,心裏想著居然連這種貨色都敢來威脅他們三千閣的姑娘。
雪凝湄氣呼呼的回了閣,一邊對著守衛抱怨幹嘛把她帶回來,她還想多打兩下哪。
守衛苦笑著把她送上樓去,然後才去向三千閣主報告這件已經超乎靜觀其變的限度消息。
雪凝湄的目光,在看見了安靜的坐在梳妝鏡前椅子上的黑衣年輕人之後,忽然像是腦袋裏某根筋斷掉了一樣。
她逼近到他面前,一手抓起了他的手指。
“你是蘇江澄嗎?”
他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她眯起眼睛,腦子裏不斷的想起那個算命先生說的話。
“那你喜歡我嗎?”
“咦?”對她的問題他措手不及,“怎麼忽然……”
“你喜歡我嗎?”
他很困擾。“我不懂喜歡是什麼,但我想一直在你身邊。”
“跟你相處的確很愉快。”她點點頭,“但是我想要知道你是不是蘇江澄。”
“爲什麼突然這麼急躁?”他奇怪的看著她。
“因爲蘇江澄的存在已經造成三千閣的困擾。”
雪凝湄回答得理所當然,甚至帶著一種敵意的表現,這在她一貫懶散嬉鬧的反應中是很奇特的。
黑衣年輕人在她身邊待了這麼久,幾乎不曾看過她這麼尖銳的態度。
他忽然有一點不安。他想要試探她的反應。
“如果我是蘇江澄呢?”
他問得很猶豫,她回答得很果斷。
“請你離開!”
他傻住了。她割舍得這麼斷然,沒有留下分毫餘地。
“爲什麼?你之前沒有這麼大的反彈情緒,爲什麼突然這樣生氣?我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她微微愣了一下,“你沒有做錯事。”
“那爲什麼——”
“因爲我不要‘蘇江澄’出現在三千閣,我討厭三千閣因爲他而被威脅。”
她說得振振有詞,他卻清晰的聽見她的恐懼。
于是他安靜下來,竭力讓自己對她強硬的驅趕態度保持視若無睹。
“你想要保護的是三千閣?”
雪凝湄爲了他平靜的聲音而遲疑了一下。她看著他波瀾不興的樣子,開始反省自己幾近于遷怒的態度。爲了表達歉意,她吞吞吐吐的解釋起自己轉變態度的理由。
“我娘曾是一間青樓的老鴇……”她避開他的眼睛,低著頭開始敘述自己的身世。“但那間青樓位在一座地處偏僻的小鎮,因爲那裏實在太偏僻了,沒有什麼人會上青樓召妓,就算來了,也拿不出多少錢,樓裏也沒有什麼比較好的姑娘,所以生意很清淡,根本賺不了幾個錢。雖然幾乎沒有生意,但那畢竟是一間青樓。”
“在那鎮上,每個孩子看到我,都會拿石頭扔我,大人則會用一種嘲笑輕蔑的眼神看我,還有些叔叔伯伯會抓著我,要剝我的衣服……他們說,我總有一天要接下娘的那間青樓,也遲早要……”她抿了抿唇,沒有把話說全。半晌,她才很輕的說了一句:“在一般人眼裏,青樓的女人是沒有尊嚴的。”
他沒有說話,隻是握著她的手。那是他們溝通的必備條件,卻也成爲一種溫暖的接觸。
她倔強的隻是抓著他的手,並沒有偎入他的懷裏。
“在我七歲那年,鎮上來了一批人,口裏嚷嚷著說什麼門派的,要趕去捉拿魔教的什麼餘孽……說的很有那麼一回事,但那群人卻闖進我娘的房裏,把她殺死了,還搶走樓裏的錢財。我那時候……那時候躲在娘的衣櫥子裏,被一堆衣服掩住了身體,才沒有被他們找到……等我爬出來,想要求救的時候,卻看到大家都死了……”
她的身體不自知的在發抖,他伸出手摟住她的腰,心裏那種幾乎直覺式的對于她的單純依戀感,慢慢的變得複雜。
雪凝湄沒有餘力去察覺他的目光。
她從來不對他人提起自己的過往,今天卻反常的爲了這個對自身來曆迷迷糊糊的男人說起,她沒有去深思爲什麼對他這麼特別,還把自己極力想要忘卻的過往對他坦白,甚至她也沒有去想,爲什麼一提起痛苦萬分的過往的現在,她竟然隻單單握緊了他的手,就可以將自己假裝遺忘的過往親手揭開,依然是鮮血淋漓的。
原來她還會痛,還會恐懼。
她一直在掩埋,假裝傷痛已經消失,然後在三千閣裏幸福的活下去。
活下去。
這麼多年來,她所想的,也隻是活下去而已。
即使她並不知道,這麼執拗的讓自己活著,究竟能得到什麼。
“那些自稱正派的武林人士,強暴了樓裏的姑娘,還殺死她們,搶走她們的首飾……我逃出來了,也逃離那個小鎮,然後在山裏流浪,啃草根,吃澀果子……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想活下去,想要活下去……然後,我來到一個很繁華的大城裏,爲了生存,我成爲了小扒手。有一次我偷了閣主腰帶上的玉,結果跑沒兩步,就被抓起來了。閣主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她看著我,然後把我帶回去,丟到澡盆裏刷洗幹淨,足足換了十次水才終于洗掉我身上的污垢……”
說到這裏,雪凝湄忽然笑起來,目光蒙蒙的望著兩人交握的手。
“我被帶進三千閣,從打掃伺候的雛兒做起。閣主讓我們讀書識字,教我們怎麼做菜刺繡,她甚至教我們怎麼做生意,可以讓我們自己選擇要開個小鋪子來營生,還是入三千閣。我本來很抗拒這裏的,我絕對不要再入青樓,再成爲人人瞧不起,卻又爭相搶奪的妓女……可是你知道嗎?閣主教我懂得什麼是自尊。”她輕輕吐出那兩個字。“三千閣絕對不讓任何人欺辱閣裏的人。這是我們的工作,我們是有尊嚴的,這個世間,女人不是隻分爲處子和非處子而已。女人的價值,不是隻建立在那塊染著處子血的布上。”
她茫然的望著他輕輕擡起的另一隻手,順著望向了他的眼睛。
沒有發覺到自己淚流滿面。
黑衣年輕人很溫柔的爲她拭去滿頰的淚水,大手滑到了她的下顎,掬起一捧的淚珠。
他聽懂了她的話意。
蘇江澄是武林人,而因爲蘇江澄的關系,她所生活的三千閣,受到了威脅;這是她唯一的生存地,她要捍衛她的生活。
並不是因爲他不好,而是因爲他可能是武林人,更糟的是,他還可能是那個引發爭端的蘇江澄。
“所以,你要我離開?”
雪凝湄愣了一下,忽然感到猶豫。
“如、如果你就是蘇江澄……”
他沉靜的望著她。心裏非常的柔軟。
黑衣年輕人很明白,自己接觸到了她重重掩埋起來的真實,而這份摻雜著血淚的心意,讓他原本懵懵懂懂的,那樣純粹的依戀,成爲了具體的憐惜。眼前的姑娘不是僅僅隻有胡鬧著的歡欣,她也有置身于此的過往,也有她幽微的心事。
他忽然清晰的明白了自己的眷戀。
那源自于他的直覺,他在初見的時候,判定這個姑娘將有動搖他心志的可能性,因此毫不猶豫的對她下殺手,卻因爲沒有辦法碰觸到她而失敗。直到他老實的,安分的待下來之後,他一方面驚訝于她的天真遲鈍,一方面卻又爲她的世故守禮而詫異,這個看似單純的姑娘,心裏掩埋了什麼秘密,他一直有些懷疑。他喜歡她的天真模樣,卻也憂慮于她的天真。
看中眼的東西,搶到手就好了。
在他的觀念裏,有著這樣一個想法;他也從不質疑這樣想法從何而來,卻一直貫徹著。
他想要這個複雜的小女人,所以他寸步不離的守著。
但是,他現在明白了,這個小女人是真實的,是具體的,有著自己獨立思想的存在,並不是他可以隨意的依憑喜好,就決定搶奪,或者殺戮的。
最重要的是,她的眼淚讓他感到疼痛。
黑衣年輕人微笑起來。
“凝湄。”他喚著她。
雪凝湄驚詫的睜大眼睛;這個人,與她相處了這麼久,卻還是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不知道爲什麼,他的聲音,讓她心裏非常的痛。
“凝湄,我知道了。”他的笑容,那樣的好看。“我喜歡你。”
喜歡你。
她怔怔的落下淚來。
“……再見,凝湄。不再見了。”
黑衣年輕人凝視著她,然後慢慢的消失了。
直到最後,他們都沒有把視線從彼此身上移開。
他說著,我喜歡你,然後消失了。
雪凝湄茫然的呆立原地,她的手,失去了一直握著她的那個人。
腰間那條閃著細細銀光的鏈子上別著的那隻香囊,忽然毫無預警的裂開了,就像破蛹而出的蝶一樣,從裏面滾出一塊黑色的石頭,散發著毒素般的罌粟香味。
雪凝湄望著那塊黑色石頭,心裏茫然的想,原來不是引魂香啊……巫公子不是說,裏面放的是引魂香嗎?沒有了引魂香,那個搞不清楚自己是誰的阿飄,會不會記得要怎麼回她身邊來?
她瞪著那塊黑色的石頭,很久很久。
淚水仿佛不會幹涸的井水一樣,源源不絕的從心裏深處被打上來,然後濡濕她的臉。
仿佛永遠不會停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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