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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宰相沒出息】《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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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15 00:57:54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千尋 - 宰相沒出息

身為一個連皇帝也會怕的宰相,他理該是很有出息的,
偏偏又遇上她──當年被他抄家的罪臣之女,
這回,她還是傲氣十足,但身份已更上一級,成了刺客,
桀驁不馴的態度,更加堅定他馴服她的念頭,
女人,都是見異思遷、見錢眼開的,相信她也是如此,
于是他將她囚禁、逗玩,卻忘了寵物的力量最是強大,
能夠在無形中卸人心防,甚至掏心愛上,
這樣的劇變,要他這被薄幸女傷透心的人怎能接受?
為了說服自己沒動心,依舊是那個不將真心托予誰的狂妄相爺,
他聽從皇命迎娶公主,不料冷血的她卻因此大開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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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15 00:58: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大紅花轎自對街那頭擡來,劈哩啦的爆竹響和喧鬧的笙樂,掩蓋了花轎裏新娘的啜泣聲。

  新娘輕撫著藕白手臂上的斑斑瘀青,忍不住悲從中來。阿爹啊,她的命怎麼這樣苦

  花轎外,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不斷交頭接耳。

  「這個府台大人呀,真是爲老不修!」說話的是個三十開外,穿著藏青色長褂的男人,模樣像商人。

  「可不?年近花甲還要糟蹋小姑娘,當人家爹爹都嫌老嘍。」一旁的老叟回應。

  「您老不知,這劉老頭家的閨女是許了人的,府台大人也不知是沖撞了哪一路神明,那日見到劉家閨女,就眼睛發直、口水猛流,定下日子就要劉老頭把女兒送進府裏當十八夫人。」一名身穿粗布衣裳,做農人打扮的男子說道。

  「夫家沒說話?」中年男子奇問。

  「哪沒啊!氣啊惱的,一狀告上縣府衙門,要縣太爺替他主持公道。」

  「然後呢?」

  「還問吶,不就官官相護,告狀的反被打了幾十棍,關進地牢,出來的時候隻剩下半條命。」

  「真可憐。」

  「誰說不是?」

  「聽說這府台大人是大貪官,火耗銀子抽得比別處高,人頭稅也比別地多上兩成,還有吶,過橋要繳過橋錢、渡河行舟也要繳費,進進出出全是稅。」

  「真的假的,這稅制不是皇帝老子頒布的?」

  「是沒錯,可這當官吶,最重要的功夫是欺上瞞下,你沒聽過天高皇帝遠,地方官就是小皇帝,誰敢招惹?幸好這幾年雨水足,年年慶豐收,沒鬧出個事情來。」

  「莫怪世人都想當官,權勢名利一把抓。」

  「可不?名好、利好,權更好。府台大人的兒子前幾個月打死人,現在還不照常在外頭大搖大擺、四處惹事。」

  「兒子就罷,府台大人的舅老爺還強奸外地來的戲子,同樣隻有賠幾兩銀子了事。」

  農夫低了低嗓子,輕聲說:「聽說府台大人十幾個夫人,除大老婆生了個兒子,其他的全生女兒,兒子偏又是個不成材的,府台大人才會想再娶房夫人,生兒子。」

  「生兒子是要有福報的,像他這樣爲非作歹,哪來的福份?」

  「說的也是。」

  「唉……」

  老叟的歎氣聲未止,十幾個騎馬的官人一路踏沙飛塵而來,奔馳在街道上,街旁看熱鬧的百姓們紛紛讓開。

  隻見威武的官爺們一口氣奔到府台大人宅前,方下馬,便扯著嗓門大喊「聖旨到」。

  怎這當頭來了聖旨?不會吧,府台大人娶媳婦,還勞駕皇帝老子頒聖旨慶賀,這、這、這……這往後豈不更猖狂

  一下子,喧嚷的鑼鼓停了聲響,未進門的大紅花轎停在街上,裏裏外外幾百個人全咕咚跪在地,連看熱鬧的百姓也莫名其妙跪了一地。

  隻見一個身著紫袍的年輕公子下了馬,俊美無儔的臉上掛著譏諷。

  他的眼光掃過,花轎裏的新娘偷偷掀起紅頭巾和簾子一角,不偏不倚接觸到他的視線,手上的紅帕子抓不牢,飄啊飄地,飄到腳下。

  天底下居然有這樣好看的男子,眉如斜墨、鼻如懸膽,紅嫩的薄唇透出一絲笑意,若非身形高大、肩寬背實,幾乎要讓人猜疑是名女子。

  年輕公子刷地打開折扇,瞄了一眼身後的太監和侍衛,接著走到轎前,用扇子掀開轎簾,眯起眼,兩指一掀,掀開新娘子的紅頭巾。

  「給你選擇,你想跨進這扇朱門呢,還是立即折回家門?」

  「我……可以不進去嗎?我不嫁,阿爹會平安無事嗎?」她有疑慮,盼著男子爲她解答。

  「我不能告訴你,你想清楚了,再給我答案。五、四、三、二、一,說吧!」他的口氣裏帶點戲謔。

  新娘咬唇,鼓足勇氣說:「我不進去。」

  男子皺眉,拉直了唇。「好選擇。」眼底卻拂過不耐。

  他以爲年輕姑娘肯下嫁給老頭子,貪的就是榮華富貴,于是他希望聽到她說:「我想嫁。」之後同他進屋,宣讀聖旨,親眼看著剛成爲項家人的新娘子會有什麼精彩表情。

  可……沒料準。

  「那你還不走?」啪地,他甩了簾子,大步進入府台大人的宅第。

  滿屋子哀嚎,哭聲震天動地,爲首的府台大人項慶文才聽完聖旨,整個人像骨頭被抽走似地,癱倒在地上。

  「冤枉啊!老臣一個忠字,從未或忘,哪有這、這聖旨上說的事兒!我當差,件件都辦到皇上心裏,年初皇上還親頒匾額給老臣!」他發顫地跪爬到欽差大人腿邊,抱住他的腳嚎啕大哭。

  上官天羽冷眼看著匍匐在地的項慶文,嘴角勾起冷笑。

  還提?要不是那個「清廉爲政」的匾額,或許還惹不出這麼大的事。

  百姓攔鑾駕告禦狀,一條條列出府台大人貪贓枉法、枉顧人命的事證,皇太後火大,下旨要人徹查。

  不查還好,一查居然是皇上被蒙了,貪官成廉官,其實在地方上無惡不作。這「識人不明」四個字,牢牢被那塊匾額給套緊了,剛接朝政的年輕皇帝顔面盡失,還有不嚴辦的理?

  于是這下子,府台家産全數充公,老子、兒子、舅老爺,一群喊得出名字的頭兒全押監候斬,妻妾、女兒發配邊疆。

  他搖起折扇,「你冤,千萬百姓不冤?他們荷包裏被你掏走了的金子、銀子不冤?被奸殺的林小娘不冤,被你兒子一拳拳打死的王力不冤?」

  完了,這些事怎會傳了出去?不是都處理妥當了嗎?

  項慶文慌了,瞧見素日交好的王公公,像溺者見到木頭,連忙爬過去,趴在他身前。「王公公,救救我啊!」

  卻見王公公冷笑。「項慶文,不是我不幫你,有本事發蠻,就該狠得更徹底一點,趕盡殺絕、殺人滅口呀,好歹別讓人上京告禦狀,這會兒喊冤,冤給身後的黑白無常聽唄。」

  他!項慶文看著年年收下他大筆銀兩孝敬的王公公,不敢相信,人情冷暖。

  「大人,冤枉吶!全是本官廉政,擋了小人的發財路才遭此誣陷,望大人明查!」項慶文轉頭,老淚縱橫。

  「就是查得太明白,才查出你罪該萬死。項慶文,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方想回頭。」上官天羽冷嗤。

  「皇上,冤吶、冤吶……老臣……」他不住向東方叩首,叩得發亂心惶。

  「老爺!」大夫人哭爬到項慶文身邊,摟著相公哭天喊地。「烏雲蔽白日,奸佞小人當道呀,皇上怎不開開眼……」

  奸佞小人?上官天羽不禁莞爾。

  沒錯,「元老重臣」是這樣說他。十八歲、胡須還沒長齊的男人,哪來的擔當?不過中個狀元,怎地官運亨通,一路爬進禦書房,今日當欽差、明日成輔國,再過幾日,宰相位置難保不讓他坐了去。

  這些恩寵,看在汲汲營營的大官們眼裏,還有好受的?難聽話自然紛紛出籠。

  不過沒想到一個小小的府台夫人,竟膽敢這樣影射他,看在她的勇氣份上,就讓他們夫妻敘敘吧。

  項慶文見他的眼睛調開,忙在大夫人耳邊低語,「那本藍色冊子找人遞出去,它能救命!」

  藍色冊子……大夫人恍然大悟。對,它能救命。

  前兩年京裏大官領來一名男子,和丈夫在書房密議許久,臨走時丈夫還交給對方五百萬兩銀票,她爲此發了一頓脾氣,他這才向她說明。

  他說,那個男子是被罷黜的康親王,這幾年小皇帝整肅吏治,搞得當官的人人自危,宮裏更有一派勢力,想把小皇帝逼下台,迎回被罷的康親王,他官小,本來沒機會參與,但他錢多,才硬是讓他湊上一腳。

  項慶文是不是好官,難斷,但他絕對是個好商人,知道不該把全部的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何況康親王若成事,他就是開國功臣了,官隻會更大,不會小。于是,他加入了康親王的勢力,領了名冊、成爲其中一員。

  他暗自盤算,貪污官司審判還要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拖到秋後,且一進京,京裏同派的大官多少會幫襯著他,屆時再找到康親王,他就有救了!

  他萬萬沒想到,案子辦得雷厲風行,冊子來不及送出去,他人頭就先落地。這是後話。

  「來人!押走!」上官天羽揮揮手,官兵立即把一幹人犯押走。

  眼光掃過,正事兒解決,接下來……再測一回女人心。

  「聽說項慶文有個夫人,長得千嬌百媚、貌似洛神,對她甚是寵愛,不知是哪位?」他揚聲喊了喊。

  沒人應?他冷了眉。「不在?可惜,本官還想領她進京、免除她的罪行……」

  「大人,是我!」十三夫人搶先出聲,水汪汪的眼睛不害羞地盯著欽差大人。

  「是你?」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說千嬌百媚都嫌過份了點,還貌比洛神呢!他勾起邪魅笑容。

  「不是她,是我,我才是大人最疼愛的夫人!」十七夫人站起身,對著欽差拋媚眼。

  「是你啊,果然年輕貌美,好吧,就你隨本欽差進京。來人,把她的名字從罪犯冊裏勾除。」

  話才說完,幾個穿金戴玉的年輕夫人,同時見風轉舵,擠到上官天羽身邊,將十七夫人推開。

  「賤人!平日就你最會挑惹風波,大人躲你都來不及,哪裏最疼你」

  「就是就是!大人至少有大半年不肯進你房裏了,還說疼,我呸!」

  「欽差大人,奴家擅歌長舞,平日最得大人歡心。」

  「大人,奴家女紅遠近馳名,大人常把奴家的東西拿出門炫耀。」

  一位半老徐娘索性拉起自己的女兒,直沖到上官天羽面前,拉衣服、扯耳朵,硬是擠下幾個妖精,把兩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女兒推到前面。

  「大人,她們全是殘花敗柳,哪似奴家女兒年輕貌美、知書達禮,請大人領了去。」

  一群女人你一言、我一語,不知死活地在欽差大人面前磨蹭來磨蹭去。

  看著女人們的爭鬧,他的臉揚起一抹興味。再次,他向自己證明,天底下的女人皆無心薄幸。

  可憐呵,項慶文,黃土隴頭未埋骨,紅綃帳裏已臥新鴛鴦,想昨日三妻四妾何等風光,怎知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

  「姨娘們,不要吵了,他隻是在逗你們玩,根本沒打算帶誰上京。」

  突地,一個清脆爽亮的聲音傳來,上官天羽的眼底射出精光。

  朝聲音出處望去,他接觸到一雙漆黑靈活的大眼,分明隻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娃,偏偏眉宇間的英氣讓人別不開視線。她有張漂亮的鵝蛋臉,俊眼修眉,顧盼神飛,一見便知不是個俗物。

  「暖兒別胡說,大人仁慈,他存心放過我們的,快跪下來向大人求饒。」十三夫人一喊,又拉扯起欽差大人的衣裳。

  在上官天羽打量她的同時,項暖兒也毫不避諱的回視他。

  他用扇子笑指她。「說得好,我的確在逗她們取樂。不過,如果是你,我倒是很有興趣,怎樣?跟不跟我上京?」

  「誰要跟你,你這個大壞蛋!」挺直腰杆子,項暖兒大聲斥責。

  指著欽差罵壞蛋,天吶!服侍項暖兒的香荷嚇壞了,忙扯住她的袖子,想把小姐拉下來。

  「我是大壞蛋?」他指著自己的鼻子。

  「你就是!」她不怕,大大的眼睛瞪住他不放。

  很好,他欣賞她的不畏懼,想不到項慶文生得出這種女兒。

  「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發配邊疆?那可是迢迢千裏、無邊無際的路程,你們當中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死在半途。」

  他居然「苦口婆心」勸她跟自己回京真好笑。

  項暖兒仍不爲所動。「那不就是皇帝的目的嗎?」

  「連皇帝都敢批評?知不知光這句話,便是下三次地獄也不夠。」

  上官天羽大喝,她沒被嚇倒,香荷倒先嚇呆。

  她松開雙手、眼淚刷下。好小姐啊,留得青山在,豈怕無柴燒,在這份上逞口舌,隻會壞了自己啊!

  香荷跪擋在主子身前,不停磕頭。「欽差大人,小姐年紀小,說話沒節制,都是香荷的錯,請大人饒過小姐。」

  他挑眉。好個忠心護主的丫頭。

  他用扇柄勾起項暖兒的下巴,她還是那樣,以看臭蟲的眼神看他。「真好看的眼珠子,要是把它們挖下來,不知道會變成怎樣?」

  「你大可以嘲笑我,隻要我今日不死,有朝一日我定會走到你面前報仇!」

  他不氣,反而很有興趣。「報仇?怎麼報?」

  「你怎麼對項家,我就十倍還你。」

  「有志氣。」

  這個項暖兒太有趣了,讓他這趟公務不再那麼無聊。

  「記住我的名字,我叫上官天羽,十年、五年,我等著你上門尋仇。」他哈哈大笑,轉身回到貴妃椅上,往大紅金線蟒引枕靠去。「這項家,家大業大,抄起來可要好一番工夫,來人,抄吧!」

  他的盈盈笑臉讓人不寒而栗,剛剛纏著他的女子此時全跪回地上,再不敢多看他,隻有項暖兒依舊昂身站立,美麗的大眼睛對上他,一瞬不瞬,不說話,倔強寫在眼睛裏。

  侍衛們驅前想強壓她下跪,卻讓上官天羽揮手阻止。他倒要看看,她的驕傲可以撐到什麼時候。

  大夫人聽見項暖兒和上官天羽的對話,一咬牙。就是她了!

  她不畏上官天羽的眼光,奔到項暖兒身旁,握住她的肩膀。「暖兒,記住你說過的話,一定要替你爹爹、大哥哥和舅舅們報仇,不管是十年二十年,都要殺了皇帝和這個狗官!」

  講這種大逆不道的話還得了,幾個侍衛立時抽劍上前,將大夫人和項暖兒團團圍住。

  她冷笑,俯身在項暖兒耳邊低語,「東十三、南二七,朱門心、蓬紗影。把東西挖出來,找到康親王救你爹爹。」

  東十三、南二七,朱門心、蓬紗影……

  「記住了嗎?」大夫人嚴厲問。

  「嗯。」她用力點頭。

  「記住自己說過的話,如果報不了仇,我化做厲鬼也會來找你!」大夫人雙手緊握她的肩胛,長長的指甲紮入她細削的肩窩,項暖兒吃痛,卻不喊出聲。

  「暖兒記住了。」

  看見她痛得逼出薄汗,上官天羽下意識蹙眉,折扇一拍,落在茶幾上,扇子折成兩段,威勢一出,衆人膽寒。

  「陳氏,你教子無方,縱容兒子在外強搶民女、恃強淩弱,還不知反省。」

  「你以爲我會怕你?」陳氏無視于他的威嚇,指著上官天羽狂傲回嘴,「風水輪流轉,十年河西、十年河東,但願你的官做得夠久!」

  侍衛們還在等上官天羽下令,然未見令聲,陳氏已先一步撲向長劍。

  隻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鮮血噴濺,血腥味充滿金碧輝煌的大廳,滿屋的女眷登時嚇得噤若寒蟬。

  「大娘、大娘……」項暖兒先是一呆,接著眼眶一紅,撲在大娘身上大哭了起來。

  無聊,這臭婆娘搞壞了他的樂趣。

  上官天羽皺眉,不爽到極點,一甩袖,下令,「清查名冊,把一幹人犯押監等候發落。」

  瞥見他往外走,項暖兒恨極的回頭,靜靜看著他的背影,淚,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的報複之火。

  她會的,她一定會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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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15 00:59: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小小的身影站在高牆外,懸枝出牆的龍爪槐,乏人照顧卻依然茂盛。

  宅子被封多年了,曾經繁華、如今破落,當年車如流水馬如龍,日日迎賓送客,熱鬧非凡,今日燦爛成荒涼。

  金滿箱、銀滿箱,堆得連年建庫房的日子過去,幾百口的家就這樣敗了,教人不勝欷籲。

  夜行人提氣一縱,躍過牆頭,穿過曲折遊廊,出亭過池,在經過臨水的台子前時,駐足。

  這裏曾是歌妓舞妓們表演的地方,每逢生日節慶,便是笙歌樂音,如今衰草枯楊,徒留哀傷。

  別開頭,黑影飛身穿楊,來到當年臥居。

  推開門,湘妃竹簾上滿是厚重灰塵,蛛絲結滿雕梁。

  耳邊,仿佛還聽得見女孩的笑聲,聽得見朗朗讀書聲,夏日裏,荷塘采蓮,冬夜裏,青梅傳香,女孩無時不刻笑著,深深的酒窩、甜甜地盛滿醇香……

  拉開已朽的被榻,木刻的陀螺還在,那是爹爹帶回來的,她高興得跳到爹爹身上,又摟又親,樂得爹說:「所有的女兒都嫁,獨獨我的小暖兒不嫁,我要用千金萬金把她養在家裏。」

  「爲什麼呢?」

  「因爲暖兒在,爹爹的心才會暖和。」

  「要是暖兒有喜歡的人呢?」

  「咱們就把他給娶回來。」

  那時她咯咯笑了,頭埋在爹爹頸子,把爹爹的心給笑得暖烘烘。

  猛地甩頭,把陳年舊事甩到腦後,飛身入竹林。

  這片竹林是大娘的最愛,碎石在階下成甬道,潮濕的露水在石上結出厚厚青苔,日裏青綠色的修竹,入了夜,鬼影幢幢,多年無人整修的竹林,彌漫著陰森。

  朦朧月光,照出夜行人一雙倔強眼珠子。她四下梭巡,沒放過任何細處,一竿竹、一縷蛛絲,緩步前進。

  找到了,是它吧!

  她走到竹邊,蒼白細瘦的指節撫摸著上面淡淡的割痕,就著月光,轉頭望向大娘舊屋已褪顔色的朱門,細細推估。

  東十三、南二七,朱門心、蓬紗影……

  像腿般粗的竹子上,還找得到鑿開又填回去的洞口。她不知大娘給她留了什麼,但她相信,滿堂女兒,大娘獨留予她,必是要她遵守承諾。

  承諾,她沒有一天忘記。

  她記得爹爹、大哥哥和舅舅的下場有多麼凄慘,記得家裏的仆婦婢女、總管長工,被拉到市場上販賣的凄涼哀傷,更沒忘,服侍她的香荷姊姊被人強行帶走時的無助哭嚎。

  發配邊疆的路途遙遙無期,姊姊妹妹及姨娘們從哭泣到認命,每走一天,就對未來多一分恐懼。

  她知道繼續走下去,永遠無法完成對大娘的承諾,于是她逃跑,卻沒想到逃了狼窩卻入了虎穴,同樣是噬人不吐骨頭。

  但她不後悔,如果入虎穴才能報家仇,她義無反顧。

  抽出配身長劍,高舉、落下。

  竹子被剖開,裏面有一本用油布包裹的書冊和一袋彈丸大小的珍珠,她把珍珠攢進懷裏,打開藍色冊子,心狠狠撞了一下。

  他……就是康親王?

  繞過養心殿,兩個身穿翠牙綠宮服的秀女,捧著燕窩銀耳羹往禦書房走去。

  鵝蛋臉、身形較小的那個叫月兒,是李妃娘家哥哥那頭的人,李妃去年小産,漸漸不得皇上寵愛。

  年初,宮廷選秀女,娘家送來這麼一個侄女兒,李妃也不好意思不照看著,遂求皇太後讓她到皇帝跟前服侍。

  皇太後同情李妃處境,允了。

  圓臉的叫做沁芳,是大學士王定輔的女兒,年十八,彈得一手好琴,爲人端重賢淑,很得皇太後的喜愛。

  皇太後懿旨要她在皇帝身邊伺候,希望她在皇帝面前多露臉,有朝一日選爲妃後。

  當今皇帝年方二十六,未立後,因年稚登基,前幾年,國家大事均是皇太後和輔國大臣做決定,這些年才慢慢讓皇帝主政。

  新皇帝雄心萬丈,把國家治得有條有理,加上連年豐收、水患不發,國庫充盈,邊疆戰事時時告捷,把國運推到頂峰。

  人人都說新皇帝有福氣,殊不知,他比曆代各個皇帝更加盡力。

  當然,要說到治理國家,宰相上官天羽功不可沒。

  想當年,皇帝找了個十八歲的年輕男子當宰相,引起滿朝文武誹議,雖說上官天羽是狀元,可一當官就進了禦書房也太嚇人。

  幸而幾年下來,君臣兩人合力,著著實實辦了幾件大事,從修堤防、興水利,到除弊滅貪、重鑄錢幣、修訂賦稅……件件都讓人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贊聲好。

  民間甚至有百姓供奉起皇帝和宰相的長生牌位,祈禱他們長命百歲,讓人民的好日子過得久一點。

  月兒和沁芳並肩走在長廊,廊柱上雕了一幅幅畫,有各色蟲鳥、花卉,每幅都栩栩如生。

  「月兒。」沁芳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來。

  「是,沁芳姊姊。」

  「我肚子不舒服。」

  「要不要找太醫看看?」

  「不必,我瞧,你先把果子茶水送進去……嗯,等等……」

  才說完,她就後悔了。雖有皇太後撐腰,可月兒就是比她漂亮啊,換了她當男人,也會看上月兒的。

  月兒看得出她的左右爲難,淡淡地說:「沁芳姊姊,你快去快回,我在這裏等。」

  「這樣好嗎?」

  「無妨。」

  「好吧,你可不許先走。」她叮嚀。

  「是。」

  沁芳一走,月兒便尋了個亭子坐下,眉色一凜,擡眉四望。

  沒人?

  她飛快從袖口取出一包粉末,灑進銀耳羹裏,攪拌之後蓋上,一切妥當後,才靠在欄杆上欣賞塘裏新荷。

  從前她的家,也有這樣一座荷塘。荷花開的日子,粉的、白的、黃的,五彩繽紛,爹爹會讓家裏的歌舞妓們在臨水台子上表演,她不像姊姊妹妹們那樣安份,總是駕著一艘扁舟,一邊采荷花、一邊聽歌。

  是,她是項暖兒,藍色冊子太遲了,救不回爹爹,但大娘的珍珠讓她買到新身份入宮,報仇有望。

  「快走、快走,我回來了。」沁芳人未到、聲先至,老遠就對月兒招呼。

  「沁芳姊,別急,慢慢來,沒人搶的。」她沖著沁芳一笑。

  沁芳看傻了。這麼美的笑臉呵……平日冷冷淡淡的一個人,怎突然開心起來?不過她的笑真美,原來她有酒窩,深深的、烙鐵似地烙在頰旁,這樣的笑臉讓皇上看見,她還能指望什麼?

  「月兒妹子,你知道我是疼你的,今兒個我有話得說,你仔細想想。」她拉住月兒的手說話。

  「是,沁芳姊姊吩咐。」項暖兒低頭。

  「皇太後不愛皇上被女色所惑,她老說那些狐媚子成日擾得皇上無心國事,前幾月才逐了一批秀女出宮,你瞧,眼下封的幾個妃子,李妃、楊妃……哪個不是以賢德著稱,我剛才瞧見你笑,實在是美啊,可是這笑擡到皇上跟前,難保沒人說嘴。」

  唉,她還是露了神色,不行,得更沉穩些才成。「沁芳姊,我懂,以後我會注意。」

  「這才是。」沁芳靜看她,想著該怎麼做才能釜底抽薪,讓她再無法出現在皇上跟前。

  「沁芳姊,要走了嗎?」

  「好,咱們走。」說著,沁芳不著痕跡地推開她,端起銀耳羹。

  項暖兒揚眉,正中下懷。

  進到禦書房,就見裏頭除了皇上,還有當朝宰相上官天羽,兩個人很不成體統地歪在軟榻上,一子一子閑聊兼下棋。

  他們的交情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也許是少年君臣,情誼自然比旁人深厚;也許兩人並肩對抗滿朝文武「老」臣,同仇敵愾;也或許是多年前,刺客入宮,上官天羽替皇帝挨了一劍,從此兩人變成莫逆。

  總之,他們的君臣關系,古往今來,無人能比。

  項暖兒發現上官天羽,下意識退開兩步,站在門口垂首而立,心思跟著翻騰。

  是他,那個等她上門報仇的欽差大人。

  多年不見,他還是一樣豐神俊逸,還是一個眼神便能勾入人心,與這樣的男人爲敵非常危險,但危險不是她自找的,而是她無從選擇。

  「皇上,這是皇太後特地交代的銀耳羹。」沁芳掛起溫柔恬雅的笑,把銀耳羹放在桌邊。

  「天羽,你也來嘗嘗,母後最近迷上這味,聽說是養肺聖品。」

  沁芳聽見皇上開口,不經吩咐就添了兩碗銀耳羹,一左一右擺弄好。

  意外收獲!項暖兒得極力控制自己才能不表現出快樂。

  「怎麼,不愛甜食?」他知道這宰相挑嘴得很。

  「既是皇上賞賜,微臣豈有不吃之理?」上官天羽懶懶的童起青花瓷碗,湊近鼻子。

  吃吧,快吃,讓她一次完成任務與承諾……項暖兒的心,格登格登跳不停,幾乎要跳出胸口了,她帶著期盼,偷瞄上官天羽手上的湯瓢。

  「不能吃。」

  說時遲那時快,上官天羽動手拍掉皇上于裏的銀耳羹,銀耳羹落在地毯上,嘶嘶作響,冒出陣陣白煙。

  上宮天羽的動作不比他的聲音慢,這廂才見他打掉皇上的瓷碗,下一刻他已經點住沁芳的穴道。

  失敗了……

  眼下,項暖兒隻能選擇逃逸或最後一搏。

  這裏是皇宮內院,守衛森嚴,逃出去的機會太小,于是她索性欺身向前,抽出鞋間短刀,刷刷刷,刀刀刺向皇帝要害。

  隻見上官天羽如流星橫空,她未轉睛,耳旁風動,他己來到她身前。

  白影微晃,她向後竄出五六丈外,身法奇快,可他的輕功仍略勝一籌,幾個短刃相接,上官天羽看見短刃上有著紫色閃光。

  夠狠,連兵刃都喂毒,是非置人于死不可。

  短刀扶帶勁風,徑撲他前胸而來,他上半身後仰避開,不等她出招,身隨意轉,轉到她身後。

  他捷若飛禽,項暖兒未看清他的招式,他已行至她身後,兩指點過,她和沁芳一樣,定身。

  照理,他應該說:「皇上受驚了。」然後跪地,自請處分。

  但上官天羽沒說,隻是涼涼地坐回軟榻上,語帶埋怨,「皇上就這麼相信我制伏得了她,連幫個手也不肯?」

  「才出手,兩個人的功夫就見高下,我出招,豈不是壞了上官相爺的興緻。」

  「多謝皇上替臣下著想。」

  還是癱在軟榻上的皇上,用腳攪了攪地上的銀耳羹。「這是什麼毒?這般厲害。」

  「歸魂散,算不上什麼厲害毒物,厲害的毒無色無味,吃了也不知道自己中了毒,隻見一天天衰弱、慢慢死去。而吞下歸魂散,不到一個時辰,人就會立刻暴斃而亡。」

  「真的假的?倘若不是愛卿在此,陪膚嘗嘗這碗銀耳羹,這會兒皇帝可得換人了。」

  「那更好,臣就可以馬上告老還鄉。」要不是同情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對抗惡勢力,他對這個位置可沒這麼大興趣。

  才幾歲的人,學人家告老還鄉,會不會過份了?皇上瞪他一眼。

  「說真格的,愛卿怎麼發現湯裏有毒?」

  「皇上靠近聞聞,它有股蘭花香,如果被加在桂花釀裏,或許花香味兒相掩還察覺不出,但加在這銀耳羹裏嘛……看來,你們不太會使毒。」

  上官天羽輕輕松松搖著折扇,半點看不出才剛面臨生死關頭。

  幾句對話,讓項暖兒懊悔不堪。是她太輕敵,竟沒查出皇上身懷武藝,而上宮天羽的武功更是深不可測。

  「皇上,想不想玩玩?」

  「好啊,愛卿想怎麼玩?」

  上官天羽一彈指,沁芳的穴道被解。

  「說!是誰派你來行刺皇帝?」他出聲大喝,嚇得沁芳雙腳一軟,趴在地上,裙擺處流出一道蜿蜓黃湯。

  「冤枉啊!奴婢是大學士王定輔的女兒,能被挑選入宮,是王家的榮耀,奴婢一心一意服侍皇上,怎敢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都是月兒,她一定是趁我……」

  她越說哭得越大聲,說到最後,都聽不清她在說些什麼了。

  皇上朝上官天羽使個眼色,他亦是一彈指,項暖兒的穴道也解開了。

  沒趁機逃走,她很清楚在這兩人眼下,自己決計逃不了,所以挺身,走到皇帝面前,不帶半分怯意。

  「是你,項暖兒?」

  一眼,他便認出她,那抹倔強、那股子驕傲,一如往昔。真是好樣兒的!上官天羽眼底的興味更濃。

  「你認識?」皇帝奇問。

  「項慶文的女兒。」

  他驚訝。「當年指著你的鼻子,說要十倍還于你的小女娃兒?」

  當年聽上官天羽口述,他。碗惜自己不在場,不能見識見識這不畏老虎的初生之犢,沒想到她真找上門來,且一出場就鬧得驚天動地,了不起。

  「你怎麼辦到的?想選秀女可得身家清白才可以。」他很好奇,完全沒有才死裏逃生的自覺。

  項暖兒擡高下巴,白了他一眼。

  上官天羽心念一轉,答案立現。「有人連女兒的身份都肯賣,想來不是每個名媛閨秀都想成爲皇帝的女人。」

  好玩,太好玩了!

  「這一路追下去,會不會追出皇帝強搶民女?」皇上笑看指指自己。

  「說不定。」上官天羽挑眉,湊近皇上。「把這名罪犯賜給臣下,如何?」

  「爲什麼?」

  「她看起來……很有意思。」

  「既然有意思,我爲什麼不把她留下來自己玩?」皇帝也對他挑眉,沒個正經。

  「皇宮內容得下一個刺容?皇上膽子大,皇太後可不會讓兒子冒險,她留在這裏,玩不到三天就沒了,還不如賞給微臣。」

  聽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完全不把她放在眼底,項暖兒火氣也上來了。

  她的武功就這般不堪一擊?

  多年來,她拚命學習武藝,主人說她天賦異稟,這些年,她不知手刃過多少人,哪個不是十招之內見血,沒想到在他們眼裏……項家上下幾百口的仇啊,她該怎麼報。

  「最好你們玩得起。」她咬牙切齒,話出口,己運氣于掌間,身法奇快,足尖點地,未近皇帝,先推出雙掌。

  瞬地,啪啪啪,上官天羽斜身飛過,拆了她二十幾招,不正面打,隻是閃避。

  「你一味閃躲,算什麼好漢。」

  項暖兒怒目相迎,眼底那股倔強讓他看傻。真是有趣的玩具,決定了,非留下她不可。

  「我從來就不是什麼好漢啊。」他笑著,又接下十招。「這是哪一家的招式……」皇上閑閑趴在桌上問。

  皇帝的武功不弱,可情長年關在皇宮,身爲帝王,對江湖事自是了解不多。上官天羽笑而不答。

  他誘之以利,「你說,我便把她賞給你。」

  「皇上會不會說話不算話?」他一面和人對打,一面與皇上對答。「你說呢?」

  「謝皇上。她的師父是宋民君。」

  一邊和她交鋒,還有餘力和皇帝對談,他的自若讓項暖兒更形急切,兩軍交戰最怕的是自亂陣腳,她越急便越見破綻。

  皇帝一愕。「宋民君?你是說……」

  「沒錯,看來當年皇上的仁慈用錯對象了。」

  「是膚德政不彰,應該多表揚忠孝節義,以儒治國,以佛教教化民心,教會百姓懂得分辨事非對錯,別有事沒事上門來搞刺殺。

  哼,說得好像百姓皆錯,唯帝王對,怎不說他是以殺人爲樂、以操弄人命來證明自己位高權重!項暖兒憤憤地想。

  談笑間,上官天羽又見彈指,她穴道又被點,再次成爲偶人。

  「剩下的,就請皇上處理了。」指指嚇癱在地上的沁芳,上官天羽一把玩起他看上的新玩具,飛檐掠壁,離開宮廷。

  至于宋民君……下次再說。

  皇上歎氣。

  項暖兒睜開雙目,入眼的是一頂青紗碧帳,低眉,身上蓋著一條金線蟒絲被。她推開被子紗帳,鼻間傳來細細清香。

  這是男人的屋子。

  放眼處,一對洋漆小幾,左邊擺看描金花瓶,裏頭插著幾枝初綻新梅,香氣便是從那裏飄散出來,臨窗處,有一紫檀雕璃桌,案上放著文房四寶,案旁的架子上整整齊齊地擺滿書冊。

  她怎麼會在這裏?

  腦袋飛快運轉,皇帝、上官天羽……刺殺事件回籠。

  項暖兒懊悔地垂下雙肩。失敗了,躁進讓自己失去大好機會,她再不能靠近皇帝,更慘的是她就算再練十年武功,都殺不了上官天羽。

  報仇化成夢一場,夢醒,她什麼都不是。

  躍身而下,不及著履,她必須盡快離開,找到主人,重擬計劃。

  馳奔幾步,「嘶一一」她的足躁吃痛,倒抽氣,低頭,發現一條銀白色的鏈子將她的腳掛在床邊,銀鏈夠長,可以讓她在房裏四處走,卻到不了大門口。

  他把她當成貓狗掛起來?可惡!她不會讓他如願的!

  就地坐下,用力拉扯,平時她有本事將普通刀鐵折斷的,但這回試了老半天,這銀色腳鏈不知以何物打造,任憑她怎麼使力都扯不斷。

  氣急敗壞,她翻箱倒櫃,把櫃子裏的東西全翻出來,想找把刀剪武器對付腳上的累贅。

  但是……沒有?所有櫃子全翻過了,都找不到她要的東西。

  項暖兒不死心,把幾上的花瓶砸個粉碎,撿起一塊大碎片,戳著、刺著,企圖把鏈子刺穿。

  可任她弄得香汗淋漓,腳上的鏈子始終不見損傷。

  「你對這房間有很大的意見。」不知何時,上官天羽斜倚在門邊,看猴子耍戲似地,盯住她的一舉一動。

  她擡眉,怨忍眼神向他射去。

  他不爲所動,右腳進屋、左腳進屋,每個腳步都慢得像瑞在項暖兒心上似地,讓她喘不過氣。

  她不懂,一個斯文秀氣、笑容可親的男人,怎會眼神一轉,就威嚇得嚇人,讓她連呼吸都覺困難。

  蹲到她身邊,上官天羽勾起她的下巴,注視她臉上表情,似笑非笑。「看來你睡得很好,精神充足,體力飽滿,要是再讓你吃上兩餐,我的宅子不知會不會讓你拆了當柴燒?」

  她別開臉,被拒的男人微慍,轉動手腕,把她的臉扳回來,兩人就這麼暗中較勁,她用力、他更用力,雖然表面看不出來。

  「真是隻不服輸的小野獸。」

  突地,他輕笑,低下頭,封住她的唇,輾轉細吻。

  沒想到這一吻,唇就移不開了,原本單純捉弄,想讓她羞憤敗陣的心眼,也全教兩唇貼合的美妙給驅逐得半點不剩。

  他在做什麼?項暖兒的腦子糊了,心在胸口失速跳著,幾要沖撞出來。

  她先是一愣,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心卻莫名失速狂跳起來,最後隻能模模糊糊想著他的唇好軟,帶著一股讓人著迷的醉香。

  他吻得她黑眸氫氫、紅唇水嫩,嬌喘溢出喉間,陌生的火焰燃上身子,使她全身發軟,不自主地想要靠向他……

  天,她在做什麼!他是她的殺父仇人,他和他的皇帝都該去死,她怎能任他這般羞辱?!

  猛地一驚,理智回籠,項暖兒用力推開他,掌風淩厲的向他招呼上去。

  上官天羽笑得邪魅,眼神一勾,居然勾得她一個恍神,手上的狠招慢了半步。而他就要這半步。搭上她的肩、滑過她的手臂,一扯、一對,他把她的兩手鎖在後背。

  「放開我」她怒化。

  「放開你,讓我皮肉受苦?不,這種事,我不做。」

  她擡高下巴,不示弱。「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以爲呢?」

  他笑得眉邪眼邪,食指在她的唇間緩緩流連。

  她恨恨別開臉,這樣不莊重的人居然位居一國之相,難怪主人說,國之將亡,跳梁小醜當道!

  「你可以殺我,不能折辱我。」

  「很好,夠驕傲,不曉得驕傲可以支撐你多久?」他勾起她一縷青絲,下意識地放在鼻間輕嗅。

  「那是我的事門

  「不,從現在起,你是我的事了。」

  把刺客帶走,可是天大地大的罪呢,若風聲洩漏出去,宰相位置不保啊,可他非當宰相不可,這是他家老爹的願望,百善孝爲先,說什麼他都得盡孝道,是唄。

  「殺我。」

  她怒極,喘息著,胸口一上一下,讓近身的男人完全感受得到她的女性柔美。

  他情不自禁地又向她近靠兩分。「舉例說服我,殺你,我有什麼好處?」

  「拿我一條命,換你升官發財。」她恨恨道。反正他設項家人,還殺得少了?「你在鼓吹我試君奪位嗎?不然我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大人升官是要升到哪裏去?」他咯咯輕笑。

  他老是笑,笑得她神志不清,老是用他的劍眉星目瞅著她看,看得她心慌意亂。

  這男人,不知道她是無惡不作、日日刀下舔血的殺手嗎?

  笑容一收,上官天羽的聲調一冷,添上兩分威脅,「你最好乖一點,別試探我的容忍極限,這麼好玩的女人,我是舍不得讓你死,但玩膩一個人,是很容易的事。」

  語畢,他低頭,又是一個教人措手不及的吻,他承認這次的吻是多餘的,純粹是他想再品嘗她一次,所以吻得緩慢熱情,盡情在她口裏汲取難得的溫柔,盡情在她身上燃起點點火苗。

  當他終于放開她時,項暖兒全身癱軟,再也無力氣撐起自己,而他僅是眉頭一揚,沒出聲嘲笑,反而抱起她,將她帶回床上。

  他溫柔地拉起她的腳躁,在被扯出紅痕的肌膚上反複地撫摸著。「這鏈子是扯不斷的,即使用最鋒利的刀刃也砍不來,別花精神擺脫它了,你該學著和它和平相處。」

  說完,戲謔地捏了捏她的臉,又撫過她的唇,才轉身離去。項暖兒心情激蕩,十指緊揪床上被褥。

  她不會輕易妥協的,他是上官天羽,她的殺父仇人,她立過誓,有朝一日要手刃兇手,那些心跳加速,必定隻是喘不過氣的産物。

  就在她重新鎮定下來,準備尋找可以脫離險境的方法時,視線對上站在門口的婢女。

  是她?怎麼可能?

  恍若隔世呵,兩兩相望,婢女臉上流下清淚,她顫抖著奔向床邊,雙臂一展,抱住床上的項暖兒,放聲大哭。「我的小姐啊,你不記得香荷了?是我,是你的香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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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15 00:59: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菱花鏡裏映出一張據傲小臉,小臉的主人靜靜坐著,聽著婢女嘮叨。香荷一邊收擡著床被,一邊說話。

  「那日我們被拉上台,我握著春秀姊姊哭哭啼啼,從前聽總管大人說,很多富貴人家待下人是極苛薄的,打的打、罵的罵,做錯事還用鐵烙,弄死人了,草席一卷丟進亂葬崗便可,這種事兒,官府是不管的。」

  這種八卦項暖兒也聽過,哪家哪門的千金平日婉順溫和,可關起門,打奴婢比打狗兇。

  「我站到台上,看著下面萬頭攢動,耳朵聽著鄉親們的對話,都傻了。他們說老爺草菅人命,不奉朝廷的命令給百姓胡亂加稅,稅金全收進了口袋裏,還強征良田、逼死貧窮百姓,他們說,老爺少爺上梁不正下梁歪,強搶民女,逼良爲娼,我本想唾他們一口,可他們越說越氣,到後來、到後來……」

  香荷語調越來越輕,到最後噤了聲。

  項暖兒不信。爹爹對家人極好,這樣厚道的人哪會貪,更何況草菅人命根本胡扯!

  「說下去。」

  「我半句都不信吶,可百姓言之鑿鑿,把老爺說成大壞蛋,還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是不報,是時辰末到。咱爹氣不過,對著台下百姓吼叫,說老爺是大大的好人,可話才說完,一顆大石頭就砸上咱爹的頭。

  「有人跳上台,指著咱爹怒吼道:『粗鄙下人,你懂什麼!你在大屋裏吃穿用度,全是我們這些人被剝下幾層皮換來的」他一說,台下衆人紛紛附和,然後泥團、石頭、菜梗及雞蛋全招呼到咱爹身上。

  「緊接著,又有人跳上台,說他的未婚妻被搶進府裏,老爺逼奸不成,便殺了人。我想,他指的是不是十姨娘?可十姨娘是水土不服死的呀!他們還說,真心感激欽差大人,爲民主持,把惡霸繩之以法……」

  項暖兒絞緊十指。爹爹是極好的人,才不是他們說的那樣!謠言、謠言,一群落井下石的惡人!

  「後來我被論價賣了,一名京城富商在外地娶妾,打算帶回家裏,便把我買下服侍。剛開始還好,但入京後,富商的老婆看見丈夫迎回小妾,火氣無處發洩,而小妾正得寵又懷了身孕,她動不得,隻好日日尋我的不是,又打又鞭,關柴房、不給吃,香荷是家生子,哪受過這些罪,好幾次頂不過了,都想上吊自盡。」說看,她嗚嗚咽咽哭了起來。

  她脖子上的淡淡疤痕,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嗎?心微疼,項暖兒伸手輕輕觸上。

  香荷立即回握住她。「不是我說相爺好話,若不是相爺救下香荷,香荷哪還見得著小姐?那回我發狠,什麼都不收就逃出富商家裏,心想橫豎是一死,死在雪地總比被淩虐至死來得舒服,我凍昏在路旁,是相爺騎馬經過,把香荷救回來……」

  聽到這裏,項暖見低頭。他就這麼好,好到她的貼身侍女一心一意向著他?

  「香荷知道小姐受苦了,也知道小姐心底放不下仇恨,可那些被老爺欺淩的百姓怎麼辦?對小姐來說,皇上、相爺是惡人,可他們卻是百姓的再造父母,人世恩怨,怎麼算才算得清?」

  香荷跪到她面前,仰頭,注視她的表情。

  「小姐不信香荷?要不,你上街聽聽,滿街百姓提起皇上和相爺,誰不豎起大拇指。」

  這話,項暖兒聽不進去。仇恨早種下了,偏執已形成,豈是三言兩語便能被說服。

  「小姐……」

  「別再說了,你打動不了人家的鐵石心腸。」上官夭羽進屋,直接走到梳妝台前,勾起項一暖兒的下巴,認真看個仔細。

  她又瘦了?決心和他抗爭到底?也行,他就不信自己會收服不了一個項暖兒。

  「相爺。」香荷站起身,向他行禮。

  「你說得多了,她會以爲你拿了我不少好處,與我串通共謀。」

  任冷著臉的小母獅揮掉他的手指,他無所謂的雙手橫胸,半倚在牆邊,對香荷說:「去吧,皇上給了些人參,你去熬了送過來。」

  「可是小姐……」小姐倔著,什麼都不肯吃,連茶水都要勸上老半天才肯入口。

  「別管她,她不吃,你自個兒補補身子,相爺府裏可不興虐待下人。」才伺候項暖兒幾日,香荷也瘦一圈,這女人難搞,卻好玩得緊。

  「是,相爺。」

  香荷走出去,臨行回眸,滿目憂慮,隻盼小姐別和相爺對上才好。

  上官天羽拉了把椅子到項暖兒身邊坐下,肆無忌憚地凝視她的臉、她的唇,越來越懷念那日的香吻。

  那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吻,深刻到他時時想起,下意識發笑、下意識撫上自己的唇,他喜歡她的味道,喜歡她的香甜柔軟,更喜歡她的無助。

  那麼要強的女人啊,居然在他的吻裏,變得柔弱。

  如果廢去她的武功,寵著、養看,若幹時日後,不知她會不會和後園裏養的那些女人一樣,以男人爲天?

  不過這樣子就不好玩了,他很享受馴服她的過程,野獅變爲家貓……光是想象,都能讓他開心好半天。

  他的臉上浮起一抹戲謔,拇指在她的頰邊緩緩勾畫圈圈,看她深吸氣、忍耐、蒼白的臉頰轉爲緋紅……

  哈,他開心,因爲她的反應。

  「放開你的手!」終于,她忍受不住的大吼。

  可他存了心,她哪裏擺脫得了,捧起她的臉,他笑盈盈的說:「我不隻不放開,還想要……」

  說著,唇又貼上她。

  可這回項暖兒有了準備,未起身,先出招,但他更爲迅捷,輕松化解她淩空而來的掌風,幾次交手,一個鉗制,將她收在懷裏。

  滿足的輕笑,他輕啄她的紅唇,細細品味她的香甜,在她唇舌間點燃起熱烈。

  漸漸地,他感受她的僵硬在他的攻勢下漸漸化成繞指柔,朝思暮想的感覺回籠,征服她,很有成就。

  他不停止這個吻,反而得寸進尺,吻從她唇間往下滑,一個接看一個,輕輕巧巧、綿綿密密,落在她小小的耳垂上、脖子上、頸窩間。

  他在她身上激起洶湧澎濟,讓她不自覺地靠他更近,雙手攀上他的頸項,仿佛在向他索取更多的吻。

  他自信地笑,拉開她的手,欣賞她的迷蒙雙眸,無端戀上她臉龐的潮紅,愛上她的迷惘與羞澀,她真美。

  待項暖兒回神,他已正襟危坐,似笑非笑地望住她。轟地,腦袋像被砸中,她的臉頓時乍紅乍白。

  「小人。」她咬牙切齒。

  「『小人』有個好消息想告訴你。」他揚眉,等她追問。

  還能有什麼好消息?皇上下令特赦?算了吧,決意進宮行刺,她就沒想過要活命。

  見她不語,他自說自話,「我找到多年前項慶文的十五姨太程氏,聽說她未出嫁時的閨名叫做霜華。」

  是娘!她驀地一驚。

  感興趣了?求他啊。

  「她在哪裏?」

  總算輪到上官天羽驕傲了,他不說話,看她坐立不安,讓他很得意。擺弄女人很有趣,而最有趣的是一一擺弄驕傲的女人。

  「說,她在哪裏?」她激動地扯住他的衣袖。

  他聳聳肩,還是不說話。

  項暖兒恨恨地瞪著他,驀地拉開譏消的笑。「你並不知道,隻是想要吊我胃口。」請將不如激將。

  可是沒效果,他還是一臉要笑不笑、愛說不說的模樣。

  不問了!項暖見怒極的轉身走到桌邊,拿起讀了一半的冊子。

  「太平盛世啊,若是別犯罪,大部份百姓都可以安居樂業,但如果犯了罪,比方縱容女兒行刺皇上之類的,日子恐怕就不好過了。」

  上官天羽好整以暇的昔自己倒一杯茶水,仰頭,喝掉。

  幾句話又刺中了她的痛楚,項暖兒像被公雞惹火的蚱蜢飛身撲來,沖到他身邊,可一個不仔細,她讓腳上的鏈子絆倒,就要跌倒,所幸他及時伸出援手,在她落地前英雄救美,將她擁入懷中。

  太瘦了,抱起來沒有豐富。

  「你不可以牽連無辜,沒有人縱容我,我的行爲自己負責則她加大音量說。「官大嘛,權力也就大了那麼一點點,我愛牽連誰,自然就牽連誰。」

  他痞痞地笑著,笑彎兩道眉毛,圈住她身子的長于臂並沒有放開的意思。沒辦法,誰教她的身體那麼軟,味道那麼香,讓人不由自主啊。

  「你到底要怎樣?」

  想談判?很好,他的籌碼多得很。

  「不想牽連無辜的話,也許你可以試著合作,該吃的吃,該睡時睡,把自己養得正常一點。」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威脅任何人。」她咬唇,堅決回答。

  不過是死,何足懼?在這之前,她早就死過好幾回。

  但上官天羽怎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額頭倏地抵上她的,眯緊眼,撂狠話。

  「信不信你今天身上多一道疤,明夭你娘身上也會多上那麼一條,你瘦了一兩肉,我也有本事讓她身上的肉消失,至于命嘛,白發人送黑發人,很殘忍的,不如讓她陪你同赴黃泉,感受覺如何?」

  「你。」

  可惡至極,香荷說他是好人,好在哪裏?

  「不信?要不要賭賭?」

  他靠到她面前,唇與唇的距離不到半寸。

  「你你在說謊,那麼多年了,你不可能找到她」推推他的胸膛,讓兩人間的距離大了些,她放聲怒叱。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你怎能小看宰相的權力?」別說找一個人,就是找十個百個,他也能一一挖出來,擺在她面前。

  項暖兒氣到說不出話,隻能勉強壓制怒氣,一過自己冷靜思索。

  他留她下來,圖的是什麼,消磨她的心智?折損她的驕傲?還是要她親口承認,她的仇恨不過是場笑話?

  深吸氣,她暫時低頭。「我想見她。」

  「可以。」

  「什麼時候?」

  「在你取得我的信任,拿掉腳鏈之後。」

  「即使隻是演戲?」

  「我相信,很多時候,假戲往往真做。」

  「別忘記,我是個殺手。」她在恐嚇他,殺手天生噬血,她可以先取得他的信任,然後下一刻,手刀親仇。

  「我知道。」

  這幾天他忙得不見人影,就是存查這些事,果然,宰相的權力很大,才幾天,他就得到想要的消息。

  這個消息有點駭人,若非這小東西失手,他們還不知道宋民君有這麼大的野心,且他的殺手組織已漸成氣候,與他勾結的官方人士也不在少數。

  不過晚知總比不知的好,在他尚無防備之前,先破了他吧。

  「我不是唯一一個被派到你們身邊的人,失敗了,自然有人接手。」看不慣他的自信,她還是祭出恐嚇。

  「了解。」

  「隻要有機會,我一定會殺了你」

  「爲什麼對他那麼忠心,他對你並沒有那麼好,不是嗎?當年,同一批被拐騙的孩童有一百八十三個,死了一百三十個,活下來的都成了一流殺手,最近在武林裏迅速竄起。」

  他連這個都知道?未免神通廣大。

  見她驚疑不定,他笑著說下去,「我甯可相信,你混進宮刺殺我和皇上,是爲了你不成材的兄長父親,而不是真心樂意當宋民君的傀儡。」

  啪地,他收起折扇,用扇柄挑起她的下巴,輕笑。「好生養著吧,如果你有任何願望想達成,我是你唯一可以依賴的對象。」說完他就走了,留下怔仲的她。

  黑暗潮濕的地牢裏,三、四十個衣衫檻樓的孩子分散在不同角落,三四個已然奄奄一息,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大膽的老鼠揍近他們,東嗅嗅、西嗅嗅,半晌見沒有動靜,使張口一咬。

  被咬的孩子餓得沒力氣反抗,不多久,一群噬血老鼠就從四面八方聚來,巨大的吱吱聲響起,不一會兒工夫,淹沒了地上的孩子。

  看著這幕,周圍沒被攻擊的孩子不見表情,他們隻是挪了挪身子,不讓老鼠侵犯自己。

  他們是弱者。

  在這裏,弱者的下場就是死亡,不必同情,毋需哀傷,死亡是每天都會上演的戲碼,今日死了三個,明白會再添入幾名生力軍,地牢裏,被鎖困的靈魂,多不可數。

  項暖兒不記得自己在這裏待了多久,隻是一天一天明白,冷血、殘暴是活下去最重要的條件,仁慈是小必要的東西。

  她的個子小,想搶得配額不多的糧食,除了力敵更需智取,倘若不夠聰明,連日饑餓,就會和那些餓到沒力氣反抗的孩子一樣,遭老鼠吞噬,在這裏,不是吃人,就是被吃。

  虛弱的呻吟陣陣,多數孩子不是把頭埋在膝間就是別開臉,可她例外,她冷冷的雙目盯著將死的孩子,一次次確定,自己絕對不要變成那樣子。

  血腥味充斥著地牢,新來的孩子看到這幕,嘔吐聲連連。

  被啃出白骨的小腿,項暖兒的恨浮上眼簾。

  她靠近死去的孩子,褪下鞋,沾染鮮血,引誘鼠輩上門,不多久,一隻肥老氟靠近,她右手抓起破瓷片,嗤地,迅速刺過老鼠的背,把老鼠釘在地上,它吱吱掙紮幾下,死了。

  冷酷的笑慢上嘴角,她絕不讓自己死在它們嘴裏,猖狂?可以,但對象不能是她。

  拔出瓷片,把老鼠丟回鼠堆中,一眨眼工夫,它也成了同伴嘴裏的佳肴。

  接著第二隻老鼠來了、第三隻老鼠、第四隻,這裏多得是武器,每回事奪食物之後,總會留下殘破食具。

  其他小孩看著她的動作,玩心起,也學她淩虐張牙舞爪的鼠輩,不多久,笑聲響徹地牢,明明是清脆悅耳的童稚嗓音,但襯上此景,卻讓人打起寒顫。

  秋過冬至,項暖兒一身黑衣褲,灼灼的雙眼望著對面的男子,他比她高上半個身子,威猛碩大的身形,光站著就讓人膽寒。

  他戲耍似地把鞭子舞弄得虎虎生風,刷刷刷,招招打向她。她緊盯他每個出手,在鞭子甩來的時候迅速跳開。

  幾次不小心鞭子招呼到身子,灼熱疼痛迅速慢開,但是她沒時間停下來查看傷口,唯恐再次疏忽會添上新痛。

  她的力氣尚小,手上的劍挑不開鞭子的力道,每回出手總是慢了拍,除了躲,沒有更好的選擇。

  但她也明白,饑餓的自己躲不了太久,很可能在下次的攻擊中就會站不起來,被丟回地牢,然後日複一日,弱肉強食。

  她不想這樣,除了殺老鼠她可以做更多的事。

  她退,再退,退開每個鞭子耍弄出來的漩渦,眼尖的她看見男人背後有一棵大樹,點子成形,她閃開鞭子,飛快奔到樹後。

  有了樹幹做屏障,男人的速度變得緩慢。

  他咧開血盆大口,怒問:「你以爲,這樣子我就拿你沒辦法?」你當然有辦法。項暖兒在心底回應。

  果然,他換招,鞭子不再在頭頂上盤旋,而是左一鞭、右一鞭,鞭鞭往樹後招呼。

  頓時,樹皮飛踐,紮上她的臉,細小的木屑掠過,在她的身上劃出紅痕。看看她殘破的衣服,男人忍不住得意的咧開大嘴。

  真舍不得一次打死她啊,他像逗弄寵物似地將鞭子落在樹幹上,制造更多木屑,看她臉上淌出更多的血珠子。

  項暖兒咬牙、不服輸,在上上下下跳躍間,趁著對方不注意,手裏抓了滿把泥土。

  下一刻,她跳出樹後。

  男子大吼,「這是你自己找死,看,我·~一」

  話未說完,泥沙灑上他的眼,他慌地伸出兩手撥開灰塵,但更快地,她兩手抓起長劍往前推,直直沒入他腹部。

  瞬地,鮮血飛嘴,噴得項暖兒滿頭滿臉,她沒閉上眼睛,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在自己面前,一寸寸失去力氣。

  男人睦大雙眼,手指著她,一臉不敢置信。

  一個十多歲,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娃兒啊,他怎麼會輸呢?

  砰地,他往後摔跌,血自身上不停外流,他的手腳抽搐,全身發抖,大口大口喘氣,死不螟目。

  被殺死的人長這副模樣?她歪看頭,與男人對看。

  !驚懼。有,但是鎖著,她早學會不洩漏心情。

  這時,另一個男人悄然出現,緩步走到她面前,勾起她的臉,冷冷笑看。

  那是張讓人驚恐的臉,橫橫豎豎的疤痕在臉上糾結,右眼讓黑布蓋看,斜斜的黑,黑了半張臉。

  「你不怕我?」

  「怕,但是更怕在地牢裏面等死。」她實話實說,垂眉,不敢看他的臉。

  「殺人的感覺怎樣,暢快嗎?」

  暢快?殺人怎會暢快?她搖頭。

  「既然如此,爲什麼要動手。」

  「我要活著。」她言簡意骸。

  男人眼底閃過一抹欣賞。「很好,記住今天的經驗,不是你活就是敵人活,你隻能有一個選擇。」

  這點她早學會了,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一群人吃人的世界。

  「想回家嗎?」

  家?沒有了,那道聖旨把她的家毀滅。她搖頭。

  「願意跟著我?」

  「你可以讓我變強嗎?」

  「多強?」

  「比那個男人更強。」她用劍指向地上的男人,劍尖還滴看血。

  他笑開,「當然。」臉上的疤痕更形嚇人。

  「我跟。」她回答得毫不遲疑。

  「很好,記住,你的名字叫做月。」他轉身,小女孩追在他身後。

  她看不見身旁的紅花、看不見滿地綠草,一心盯著男人衣角上繡的昂藏老鷹,她喘息不己,卻不肯緩下腳步。

  她,要變強。

  項暖兒猛然驚醒,夢裏的大樹、地牢不見了,惡心的血腥味、老鼠猖狂的吱叫聲消失了,眼前隻有錦織綢緞,富麗堂皇。

  她額頭布滿冷汗,胸口急喘難平。

  很久沒作夢了,自從她變強,殺人對她易如反掌之後,她再沒作過這個讓人恐俱的惡夢。

  那爲什麼?因爲她又開始身不由己?又開始覺得無能爲力?

  該逃的,逃開上官天羽,逃開他精制的牢籠。

  可心底卻有那麼一絲絲想望,她不要逃了,除了娘和香荷之外……

  是,她開始貪圖安逸了,在這裏,她不必時時刻刻想著殺人,不必恐俱鮮血噴上身子時的灼熱感覺,不必面對死人眼底的惶惑,更不必不必面對主人。

  是矛盾,但在這裏,她很安全。

  不對、不對,亂了,上官天羽是她的敵人,怎能讓她覺得安全?是她混淆了感覺,還是他炫惑了她的心思。

  猛地搖頭,她企圖把紛亂搖開。

  不經意地,她撞進一雙深遠的瞳孔裏,防衛心倏起,她全身肌肉緊繃,拳頭在被子下面收攏。

  他看著她,不眨眼,沒移動身子,沒改變動作,隻像在研判什麼似的注視她。

  項暖兒沒害怕過誰的眼光,但他的眼神讓她退縮,天生的威勢讓人不敢逼視,他是那種該稱王稱帝的人物。

  撐著,她不退,即使明白對上這樣的眼光太冒險,但她不示弱。

  「你在怕什麼?」上宮天羽終于走近,在床沿坐下,手勾起她的下巴,盯著她的據傲。

  「我不怕什麼。」她柔驚不馴。

  他輕歎氣,驀地戳破她的虛張聲勢。

  「放心,宋民君再也欺負不了你。」

  他知道?項暖兒不敢置信。什麼事都逃不過他的眼嗎?和他這種人對峙,她永遠沒勝算嗎?

  如果他用譏誚的口吻諷刺她,她可以用偏激言詞反駁回去,但他那聲歎息,帶著些許憐憫、些許同情,這……讓她慌了心。

  兩顆不在預計裏的淚水淌下,他伸手,接過,心和掌心一樣,燙得發熱。

  「不怕,你永遠都不必再面對他。」

  上官天羽不明白自己的聲音爲何刻意放低,力道爲何刻意放輕,隻是很自然的承諾保證,輕哄撫慰,把她擁進懷裏,親親她的額頭,手輕輕順起她的烏絲,順下她的驚惶。

  「他比你想象的更可怕,如果可以,永遠不要跟他交手。」項暖兒不經思考,喃喃低語。

  她在擔心他嗎?他成功馴服了她嗎?

  今晚,他沒有心思計較這些了隻想揮開她的恐慌,讓她安心入寢。項暖兒是個驕傲女人,若不是太害怕,不會讓自己熱淚盈眶。

  「爲了你,我一定會與他正面交手。」

  他沒想過,這句話徹底違背了自己的信念。

  在他心底,女人是物件、是暖床工具、是不該爲之動心的東西。

  他不爲女人做任何事,不爲女人的感覺掛心,更不讓女人影響自己,因爲他已不隻一次證明,女人是貪婪無知的動物。

  不過他出口的話,讓項暖兒尋到些許脈絡,終于理解自己爲什麼會因爲他而感到心安,即使她心知肚明,他們之間有仇。

  他,用自己的方法在對她好。

  放開她,上官天羽除去鞋襪,躺上床,兩手枕在後腦,輕聲道:「睡吧,夜深了。」

  他……她頓時睦大眼睛。

  「你在這裏,我怎麼睡。」

  她瞪他,羞惱之色第一次在他眼前出現,可他依舊氣定神閑,仿佛隨意跳上女人的床浦,很理所當然。

  「這裏本來就是我的寢房。」他隻是好心借讓,可不代表他沒權利睡回自己床上。

  「你」

  她居然相信身爲一國之相,應該有起碼的道德標準,沒想到,是她高估他了。氣極,她想翻身下床。

  「如果害怕,你可以考慮睡到椅子上,畢竟我武功高出你太多,萬一我有邪念,你阻止不了我。」他涼涼激她。

  怕?哼,死都不怕,還怕他侵犯?

  憤憤地,她又躺回床上,爲了不輸,甚至連翻身背過他都不肯。上宮天羽沒側眼看她,但嘴角滑過一抹不易察覺的笑。

  項暖兒不知道這個晚上,自己又讓惡夢連續侵擾好幾回,直到她在他懷裏找到溫暖,才安心熟睡。

  從這天起,他們夜夜同床,他頂多偷她幾個吻,再無逾越,但有他在的夜裏,惡夢自動驅離,她睡得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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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15 00:59:3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一塊重絹攤在桌上,大染中染小染、頭號二號三號排筆、大南蟹爪、小蟹爪、須眉,各色畫具鋪排,輯石、青金、廣花、困脂、藤黃在碟子裏張揚色彩。

  多久沒碰畫筆了?

  好久了吧,好久一段時間,她拿刀、拿劍、拿鞭子,拿的全是殺人武器。

  這些大小姐的東西,她還使得動嗎?

  那年,她初學畫,爹爹也是這樣子備下畫器,請來城裏最有名的畫師,來府做西席。

  爹爹總說,咱家暖兒是個才女,可得好好栽培,將來給你爹爹爭光。

  爹眉頭黯淡,細細的柳眉堆出哀愁。她再露臉,爹爹也看不見了。

  住在相爺府裏近個把月,按照上官天羽的說法是「安份」,依她的說詞是「沉潛」,總之他們相安無事了好一段時間。

  她揀著性子等待,等除去腳鏈那天,見見她日思夜想的娘,她要聽娘親口評論爹爹。

  「小姐,你喜歡相爺特地準備的畫器嗎?相爺盼咐了,缺啥,再說去。」

  香荷摸摸東、摸摸西,這些東西她以前是摸。質的,可驕傲呢,哪一房的小姐,都沒有她的暖兒小姐有才情。

  項暖兒心咚了一下,沒來由的想問出個答案。「爲什麼給?」

  「相爺怕小姐無聊吧,不管怎樣,想討好小姐的心思,任誰都看得出來。」

  聞言,她冷臉,嘴硬,心加倍跳動。「討好?不如說是轉移注意力,讓我沒時間計劃怎麼取下他的首級。」

  香荷笑笑,不理小姐的狠話。

  「以前小姐很喜歡寫字畫畫,那時人人都贊小姐比街上的畫師還行,逢過年春節,各一房姨娘還會派人來求春聯呢。」

  項暖兒嘴邊勾起笑意。那年頭的熱鬧啊,好似才昨兒個的事情。

  「小姐,您試試。」

  香荷把筆拿到她面前,猶豫了半啊,項暖兒還是接過手,擰眉、下筆,海棠逐漸在她筆下成形。

  那麼久沒畫,居然還不差,難不成師傅口口聲聲的天份,不謳人?

  也或許是那些年的勤練,讓畫畫在骨髓裏落了根,雖說有了幾年陌生,筆再度上手,仍是重新發芽成蔭。

  就像主人說的,一旦她習慣血的味道,那麼在骨髓裏紮下根的武藝,便會時常跳出來,催促著她,送下一個敵人走入幽冥。

  想起主人,她燮眉。

  放下筆,離開桌前,看著床上的籃子,那些上好絲綢、繡線啊,滿滿的擺了整籃。上官天羽以爲他可以把她改造成大家閨秀?

  太難了,她是殺手,噬血性格已成。

  「相爺很喜歡小姐呢,老送東西來討小姐歡心,老在這裏打轉,還時常盼咐廚子給小姐進補,後園的夫人們可沒這等待遇。」

  他喜歡她?項暖兒迅速忽略這個可能,連同莫名湧上的歡喜一同抹去。

  香荷弄錯了,他不過是在逗她,他想贏得她的意志、想折拗她的驕傲,他是個不認輸的男人。

  「後園有很多夫人嗎?」他也像爹爹一樣,妻妾兒女成群?

  「可不,許多官大爺都想把女兒嫁給咱們相爺呢,目前,相爺有三位夫人,每個都和仙子一樣高貴,不過她們都當不了正夫人。」

  「爲什麼?」

  隻是無聊閑搭,她對他沒半分興趣。

  「因爲相爺早被皇太後給相中,想把七公主許給相爺,不過就算是娶進七公主,相爺還是最喜歡小姐,相爺啊,從來沒對哪個女人這般用心。

  才說人、人就到,香荷瞥見門口的身影,忍不住抿唇偷笑。瞧,一回家就往這裏跑,莫怪夫人們妒忌呢。

  「野雞患仔湯呢?」上官天羽一踏進一房就問。

  聽說那東西對女人身子特好,昨見個與皇上出宮遊獵,他才特地留下來的。

  「在火爐上喂著,剛喝過一盅,小姐嫌膩,晚上再喝。」

  「嗯。」他點頭。

  香荷泡來雨前茶後便退下。

  「什麼時候,我可以除去腳鏈?」項暖兒靜下心,冷問。

  「你不想殺我了嗎?」他微笑,反問。

  怪了,她不特別美豔,更別談什麼女人的溫柔婉約,偏偏他就是想她,時不時她的影兒就溜進他心底轉轉。

  「不殺你,何以報父仇。」

  她討厭他的笑,那種因他而笑而不受控的心跳,教人慌。

  「我不是爲自己殺你父兄,而是爲天下百姓『報仇』,如果你一心報仇的話,好,我騰個空帶你去找他們,屆時,要殺要削,我保證兩不相幫。」

  報仇在他嘴裏變成笑話,項暖兒不平。

  「話由你說,是非曲直全捏在你手裏。」

  「要證人嗎?沒問題,走一趟故居,真真假假,還怕分辨不出?」

  上官天羽的篤定讓她退卻。如果他說的是真的呢?如果香荷的話沒有半分誇張呢?如果她慈愛的爹爹真是世人眼中十惡不赦的大壞人,這仇她能怎麼報?

  這些年,她是靠報仇兩字撐過來的呀。

  「不想談了。真可惜,我還想替自己辯白幾句。」他歎氣,手搭上她的肩膀。

  不樂意他的靠近,不樂意說不出口的悸動在心上盤旋,項暖兒借故拿起詩集,背過他,閱讀。

  他隨她走到床邊,在她背後坐下,瞧著她發紅的耳根,莞爾。

  「在想什麼呢?想得臉紅通通。」上官天羽的眼底閃著挑釁。

  項暖兒拉長臉。能想什麼,想怎麼摔下他的頭當球踢啦!不理他,她低頭翻開冊子。

  「王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鑫枕寒。」

  上官天羽完全不受她的冷淡影響,頭和她相依靠,溫溫潤潤的嗓音念著她手中的詞句,念得暖暖昧昧、意有所指

  轟地,她臉紅、耳朵紅,從頭紅到腳指頭。天,她怎麼偏偏翻出這首更漏子?

  啪地,她用力合上書。

  「夜長襲枕寒啊……」他笑得她的心悴咚悴咚,跳不停。「無妨,今夜我來伴卿共眠。」

  撩撥她,他撩撥得傾心順意。

  「不必。」

  「可我不舍得佳人寂寞啊。」

  轉身,上官天羽走出屋子,雙手負在身後,一句句,續下另外半闕詞。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項暖兒又羞又氣。她與他哪來的離情?她幾時徹夜無眠,又幾時數著梧桐樹上的雨聲,靜候天明?!

  恨恨地,她把書往門闆上砸去。這一砸,砸裂了她刻意的冷淡。

  這日,項暖兒終于見著後園裏的夫人們,果然如香荷說的,高貴動人。三個女子各有風華。

  蕊夫人纖細溫柔、楚楚動人,看似溫柔和順,出自名門,鳳夫人面若英蓉、豔如桃李、丹唇未歡笑先聞,身材修長、體態風騷,是三人中最美的一個,而桂夫人一雙單鳳眼、兩彎細柳眉,腮凝新荔,望之可親。

  瞧著濃妝豔抹的三個女人,她淡淡地不作聲。

  她的據慢引來鳳夫人的不滿,不等招呼,徑自讓丫鬢拉了椅子坐下,雙手支在桌上,冷傲地笑了笑。

  「也不過如此嘛,我還以爲是什麼天仙絕色,值得相爺藏在屋裏。」她哼一聲,推開項暖兒的書冊。

  挑釁嗎?項暖兒搖頭,爲她的無知。

  可她越是不說話,越惹得來人心生不滿。

  就見鳳夫人桌子一拍,嬌喇的嗓子輕斥。

  「蕊夫人是吳尚書的女兒,桂夫人是潘將軍的女兒,我是堂堂大學士江竣的掌上明珠,請問你,你是何方神聖?」

  比背景嗎?她是罪臣之女,行刺皇上的嬌客,怎樣,怕是不怕?不過話留在心底,項暖兒仍然保持緘默。

  「你到底有沒有家教?姊姊們在問你話,你會不會回答叫?門鳳夫人忍不住了,破口大罵。

  姊姊妹妹?她和上官天羽還沒有那層關系呢,她們何必來攀親帶故。

  「鳳姊姊,別生氣,暖兒妹妹還不懂府裏的規短,往後住久了,自然會慢慢懂的。」桂夫人走上前,笑看調停。

  她的聲音引起項暖兒的注意,擡眉,微燮。這聲音在哪裏聽過?好熟悉。

  「暖兒妹子,在這裏我們以蕊夫人爲首,她是最早嫁進相爺府裏的,我們都稱她一聲大姊,鳳夫人年紀雖然最輕,但論輩不論歲,我們都得喊她一聲二姊,你可以不喊我三姊,直接叫我桂兒,但我會把你當親妹子疼惜。」桂夫人的手壓上她的肩。

  分明沒異狀,可項暖兒就是機伶伶地打了一身寒顫。

  說不出爲什麼,桂夫人的聲音、態度,所有表現明明都是親切溫和的呀,是她被訓練得對人無法産生信任嗎?

  香荷在一旁看了,隻覺憂心。

  怎麼辦?未來小姐跟了相爺,勢必要學會和夫人們好好相處啊,可小姐的高傲態度……

  她連忙拉起笑臉,替每位夫人送茶。

  「鳳夫人、桂夫人、蕊夫人請用茶。」

  許是太心急,茶送到蕊夫人身前時,她竟偏手,滾燙的茶水全一擺在蕊夫人的裙子上頭。

  蕊夫人登時尖叫,慌得香荷下跪磕頭。「對不起、對不起,蕊夫人,香荷不是故意的。」

  「好痛!我受傷了」

  蕊夫人的婢女連忙圍過來,大家忙成一團。

  項暖兒沒上前探看,視線反而落在一旁的鳳夫人和桂夫人,她們在微笑,眼見蕊夫人落難,反而開心地揚起眉頭。

  這樣的「姊妹」呵,真是世間少有。混亂中,蕊夫人讓婢女扶回房。

  桂夫人似笑非笑,柔聲道:「鳳姊姊,我早就說別來了,這裏的主人不歡迎咱們,說不定還會借機生事,您不信,這會兒,蕊姊姊不就著了道?」

  幾句撩撥,更加拉高了鳳夫人的不滿。她踢踢跪在地上的香荷說:「你給我站起來。」

  香荷乖乖依了,沒想到身子未直,便先迎上一個力道。

  啪!猝不及防間,輕脆響亮的巴掌落在她臉上,她撫著臉,嚇得說不出話。

  「鳳姊姊,壓壓火氣啊,打狗看主人,惹惱了暖兒妹子,枕邊幾句話,相爺從此不到你房裏,吃虧的還是鳳姊姊啊。」不輕不重的幾句話,挑上了鳳夫人的痛處。

  桂兒沒說錯,相爺這段日子鮮少到她那兒去了,往常,她是最受寵的,蕊夫人、桂夫人都不是她的對手,可這個長得不怎樣的女人出現,就奪了相爺的所有注意,可恨!

  項暖兒則暗自忖度,倘若這三個人是她的對手,那麼最具威脅的,不是咄咄逼人的鳳夫人,而是體貼親切的桂夫人。

  「我還怕吃虧不夠?」

  鳳夫人發了狠,抓起桌上的熱茶直就往項暖兒身上砸去,她輕巧閃過了,對付幾個女人,還不需要亮出武功。

  見茶盅沒打到她,鳳夫人不甘心,一個、兩個、三個……桌上可以砸的東西全砸光了,可項暖兒連半點濕氣都沒沾上。

  見狀,鳳夫人簡直氣瘋了,打不到主子打奴才行吧,她一把抓起繡籃裏的剪子,就往香荷臉上戳去。

  掠身、揚手,項暖兒的動作快得沒人看清楚,下一刻,鳳夫人的手就被牢牢制住。

  她奪下剪子往後拋,不過是一個輕輕的後拋動作,誰也沒注意,卻倏地傳來桂夫人的尖叫。

  衆人同時回頭,驚了。

  怎麼可能!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那把剛被奪下來的剪子,竟不偏不倚插進桂夫人肩窩,觸目驚心的鮮血,一下子染紅了錦襖。

  霎時,驚叫聲、哭喊聲,把靜溢的屋子弄得烏煙瘴氣。

  項暖兒皺眉,與桂夫人四目相對,對方眼底一閃而過的詭話讓她驚心。

  她……絕對不是簡單人物。

  她不動作,腦子飛快運轉,組織起所有的狀況。

  是意外嗎?桂夫人的肉不是豆腐,那一拋,她連半分力氣都沒使,就算準頭夠,也不會插進她肩窩,造成那麼嚴重的傷口。

  所以是刻意的?她抓住剪子往自己身上紮?

  這種說法更沒有道理,她不必做那麼大的犧牲來鏟除異己,若她真想,早在她進府之前,就動手解決頭腦簡單的鳳夫人和蕊夫人了,她們不會是她的對手。

  那麼,爲什麼?

  有什麼道理,讓桂夫人把她當成頭號敵人,真的是香荷說的,因爲上官天羽對她處處不同?

  尚未摸索出頭緒,上官天羽就先進了門。

  一進門,鳳夫人就投進他懷裏哭訴。

  「相爺作主,我們不知道哪裏得罪暖兒姑娘,讓她使了手段,先是蕊姊姊燙傷,然後桂妹妹受傷……」

  鳳夫人話沒說完,上官天羽便拋下她,直接奔往桂夫人身邊,動手封住她周身穴道,一把將她抱起來。

  「來人,請太醫」

  臨行,他反身看項暖兒一眼,那一眼有著不解、懷疑和不信任。他認爲是她的傑作。隨便,她才不爲不是自己做的事情做解釋。

  「怎麼辦?我闖禍了」香荷驚甫未定。「怎麼辦?我害了小姐,小姐會被趕出去……小姐……」她奔到項暖兒身邊,撲通跪下。「小姐……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趕出去就趕出去,她還怕沒地方待?

  最壞,不過是回到主人身邊,隻要她持續殺人,完成每件任務,她就會長命百歲。

  冷冷地,項暖兒嘲起一抹笑意,嘲諷自己。

  地上的血清洗幹淨了,整整齊齊的屋子再看不見紛亂。

  香荷捺不住性子,四處打聽,每帶回來一點消息,都要說上老半天。

  她說,桂夫人的傷無大礙,隻是皮肉傷,養個幾日就會痊愈。但這樣,相爺恐怕會留在後園陪伴桂夫人了,她想替小姐解釋也解釋不來。

  她說,蕊夫人的腳傷也不嚴重,紅了一片但沒起水飽,蕊夫人沒多說話,隻是默默淌著眼淚,看得下人們義憤填膺,把她們當成仇人。

  她說鳳夫人的手腕被小姐抓傷,鬧著要回娘家這就麻煩了,要是江大人興師問罪,相爺肯定不好過。

  這些話,項暖兒隻是聽著,沒有多餘反應。

  她不介意誰的傷,誰要垂淚,誰要回娘家,真讓她掛在心上的,是桂夫人難解的眼神和上官夭羽的……那是失望嗎?

  他憑什麼失望,他沒問、沒審就定了她的罪?真要說失望,她才失望。

  荷花一枝枝躍于紙上,她畫得並不好,畫圖隻是因爲心情差,而心情差是因爲他不該用那樣的眼神看她。

  她討厭他的眼光。

  「給我一個理由。」

  沒想到香荷猜錯了,上官天羽並沒有留在蕊夫人、鳳夫人或桂夫人房裏,而是站在她面前,用一臉冷肅對上她。

  「你想要什麼理由?」

  項暖兒沒停筆,雖然早已無心作畫。

  「你學武功的目的,就是爲了要爲難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他雙手橫胸,矜淡的臉上看不出表情。

  所以他認定錯在她?

  好啊,是她錯,她武功高強、欺負弱女子,她本質惡劣,心腸兇狠,他最好像香荷說的,把她逐出家門,一拍兩散,反正他從來就不在她心間。

  她說盡違心論,隻想維護所剩不多的自尊。

  「你就不能順服一點、合群一點,就不能讓別人多喜歡你一點?」

  呵,笑話,她幹麼要誰來喜歡,她連他的喜歡都不在意了。

  「你非要弄得舉家上下、雞犬不甯?」

  「喜歡雞犬不甯的人不是我,搞清楚,不是我走到她們後園,是她們侵門入戶來招惹我。」

  荷葉畫壞了,她索性拋開筆。

  「那也不必弄到見血吧。」

  他拿起一枝筆,劃過上面的狐毛。

  要怎麼梳,才能把她的毛梳順?

  她冷笑,不想感覺不被信任的痛。「怕受傷?相爺或許該立個家規,不準各門姨娘挑釁客人。」

  「也許是該控制客人的素質,比如再加條手煉,你說,如何?」

  所以,他真的就這樣認定她是傷人者。

  很好,如果這樣想,那她就順其所願吧。

  「相爺的待客之道末免特殊。」

  「誰讓我的客人太特殊。」他拖住她的下巴,逼她看自己。

  她執意不看他,把眼光調往他處,心堵看、臉發紅。她不道歉,錯的人不是她。

  上官天羽的手加上力道,強迫她的眼光定在自己身上。「你這種態度,對自己沒有半分幫助。」

  「吃好穿好用好,這種日子太愜意,我哪還需要幫助。」她被強迫了,卻還是一股高高在上的氣勢。

  他喜歡她的驕傲,但不是在這種時候。

  鳳夫人是會鬧的,他不想家務事惹得滿朝盡知,尤其是鬧到皇太後那裏,她肯定會爲了七公主「整肅門風」

  「說得好,也許你的日子真是過得太愜意了,才不懂得該如何放下身段,與人和平相處。」

  「想教訓我嗎?請便。」

  她皮粗肉厚,疼痛爲難不了她。

  「很好的提議,你是該受點教訓。來人,把香荷帶進來」

  一聲叫他喝,香荷被兩個家丁押進來,她滿面淚痕,頻頻向上官天羽磕頭,碰得額頭紅腫,狼狽。

  「相爺,求求您饒了香荷,香荷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沒想要燙了蕊夫人,我是不小心失手……」

  「犯事的是我,何必去爲難不相幹的下人?」項暖兒波瀾不起的臉龐頓時閃過一絲憤怒。

  「怎麼不相幹?她服侍你,遇事不知往上報,還助封爲虐、爲虎作悵,你說,這樣的下人該不該罰?」

  「助封爲虐?你高估我了吧,我要是有這等本事,還能受困在這方寸鬥室之中嗎?」項暖兒隻覺心寒,也很冷笑。

  「你沒本事,就能弄得她們傷的傷、哭的哭、鬧的鬧,真讓你有本事,我這個相爺不讓你當了去?來人,把香荷拖下去,打五十大闆」上官天羽冷聲下令。

  五十大闆?

  對付一個沒有武功的女子,居然用到這等苛刑,哼,好一個爲國爲民、替天行道的偉大相爺!

  項暖兒搶到前面,向家丁疾攻,左掌劈過,一杆畫筆左點右點,迫得他們連連倒退,她趁機拉起香荷,護在身後。

  上官天羽的動作不比她慢,剎那間,他已經接下六七招。她的武功遠不及他,項暖兒心知肚明。

  但無論如何,她不允許香荷替自己擔下不該承擔的罪過。她以筆作刀向他後心搗去,明知會輸,仍不松手。

  隻見他身形瀟灑,在她的強力猛攻中進推驅避,白衣飄飄,煞是好看,就在此時,他忽然躍起,右手攀了橫梁,翻身而上。

  項暖兒突然不見敵人,怔仲之後,猛地轉身已然不及,隻覺頭頂生風,上官天羽翻身落下,手指點在她的穴道上。

  她立時跌倒在地,再不能動彈。

  繞到她身前,他蹲下,嚴肅的五官帶著寒冽,「身爲客人,似乎該懂一些爲客之道。」

  她緊咬牙關,不服氣。

  「輸得不服?」

  不理他,她閉上眼。

  不理他,沒關系,他多得是方法讓她理人。「來人,把香荷拖下去,打五十大闆。」

  「你敢門她倏地睜眼,大喝。

  「爲什麼不敢?她是我的下人,做錯事本就該罰。」他緩聲對她說。「不準你動她」

  「不動她,可以,說,你欠我一句什麼?」他的要求不多,好整以暇地坐在地闆上,態度輕松,不像和人談判,比較像中秋賞月。

  聞言,項暖兒杏眼圓睦,怒火在胸口熾烈,她恨自己資質愚鈍,不然絕對會一刀結束他可惡的笑臉。

  「不想說?沒問題,我從不勉強別人,來人」

  「我道歉。」急切間,她開口。

  「很好,我等著,最好有誠意一點。」

  說著,他揮揮手,讓下人和香荷離開房間。

  門關上,房間裏剩下兩個人,她的不滿溢于言表,可他不介意,湊近她的臉,暖暖的氣息噴在她頸子上面。

  該死的男人、該死的上宮天羽,有本事就殺了她!

  深吸氣,她憋住怒意,字句從齒縫間道出來,誠意稀少,「我道歉,我保證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情。」

  她的道歉太陽剛,沒有半點女人昧。

  但無妨,她全身上下有女人昧的地方很多,不差一個小小的道歉,何況他要的就是她低頭,而且也明白,這聲道歉于她已屬困難。

  「很好,最好不要再有下次。」

  當然他也不容許再有下次,他已經下令,不準後園的人到前院來,別說那三個女人,就是奴仆婢女都不行。

  彎腰,他將人從地上抱起,緩步將她放到床上,解除穴道。

  他看看她的臉,以令人眩暈的目光,從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子到她的嘴,一寸寸掃過。

  當年的小女孩長大了,但眼神裏的倔強卻半點沒改變,雖然她已經學會隱藏心思,但不說謊的眼睛仍然澄澈清明。

  她是個特殊的女人,特殊到就算他真的會被人參上幾本,他還是想把她留在身邊。

  勾起她的臉,他著魔似的以大拇指磨蹭她的紅唇。

  一個小漩、兩個小漩,他畫在她唇上的圈圈一個個落入項暖兒的心底,勾動的,是她說不清、解不明的心悸。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隻知道,她並不想他停。

  他是敵人,理智上記住了,情感上卻遲遲烙不了痕;他是殺父仇人,理智上刻了好幾筆,情感上卻怎麼也找不見痕跡。

  他們之間無解,可兩人都在尋找可解途徑。

  最後,吻落下,驚天動地的親密瞬間席卷了她每分知覺。

  他的唇有如燃了火把,一分分燒灼著她,不知不覺間,她閉上眼,汲取著他的唇、他的氣味,等待他剛硬的身軀填滿她的空虛。

  他的溫柔、他的蠻橫、他的霸氣都讓她不由自主,盡管知道不應該沉溺的,但仍舊沉淪了。

  上官天羽拉開她的衣服,細碎的吻從頸間滑下,在她身子備處烙下記號。她是他的,他要她記住,她不是他的「客人」,而是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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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15 00:59:5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上官夭羽坐在書案前,一本本的奏童在眼前攤開,他卻視而不見。他和項暖兒之間不一樣了。

  敵對的感覺減少,朋友的氛圍還不到,但他們分享同一張床、同一份溫暖,他貪戀她的身子、貪戀她的驕傲,也貪戀她眼底眉梢的任性。

  他要她,永遠不夠。

  他從不在女人房裏過夜,就是自認爲最受寵的鳳兒也一樣,可是他在她的床上入睡、醒來,與她共同迎接每個黑夜清晨,並且覺得這樣子很好。

  但這是不對的,他讓她入侵太多,讓自己受影響太過,繼續下去,他將重蹈覆轍。

  他不蠢,知道該記取前車之鑒,他不呆,他看過太多女子的貪婪嘴臉,他提醒自己,不該讓她改變自己,即使和她在一起很快樂,即使她的昔日總是引起他的興趣。

  該想個辦法,讓自己對她的渴望降低才行。

  「想什麼?」皇上敲敲他的桌前,笑問。

  回神,他挫敗的凝聚注意力,繼續老半天都看不完的奏章。「沒什麼。」

  「是嗎?」擺明不信。

  「是,戶部呈報」

  「不要童公事搪塞,我想聽聽那位刺客姑娘的近況。」皇帝闔上奏章,現在,他比較想和臣子「閑話家常」。

  上官天羽眉一挑。「皇上已經把人給我,難不成想反悔?」

  「不是反悔,我隻是聽到某些傳言。」

  「什麼傳言?」

  「諸如刺客姑娘發大火,同時傷了相府的三個夫人。」

  唉,那些個夫人可是大有來頭啊,人家爹娘都是經常進出後宮的人物,惹火了皇太後,別說區區宰相,就是他這個皇帝一樣擺不平。

  「皇上那麼關心臣下的家務事。」

  「不是我關心,是皇太後老人家關心,她想把七公主嫁進相府,萬一相府裏養了頭河東獅,她怎能不提早預防?」

  「皇太後打算怎麼關心?」

  討人厭的老太婆,把女人一個個塞進他府裏還不夠,還想管理他的家務事。

  之前,他沒反對是因他不把任何女人看在眼底,三個或十個,對他而言沒什麼區別,隻要她們彼此相安無事,不要麻煩到他,養幾個女人他還辦得到,但事情若扯到項暖兒身上……

  以前不說話,不代表以後沒意見,皇太後實在應該學學適可而止。

  「還不簡單,拔拔獅牙、挫挫銳氣,女人嘛,很好擺弄的。隻不過……」

  「不過什麼?」

  「要是讓皇太後老人家知道,除了你家夫人,她連皇帝、宰相都想謀殺,恐怕拔獅牙不夠,還得做幾道紅燒獅子頭,才完得了事。

  上官天羽撇過眼,很「客氣」的看著他。皇帝這是在恐嚇他?

  「別氣、別氣,這秘密聯一定會好好替你守住。瞧,爲了找絡王沁芳,不讓她多舌多嘴,我還賞了她一個妃子當。」否則,他對那種矯情女人,早就失卻胃口。

  「她最好守口如瓶,不然坑害幾個妃子,臣似乎也不是做不到。」上官天羽一雙內斂深沉的拗黑眸子閃看兩簇火苗,目不轉睛,望得皇上背脊發涼寒毛直豎。

  反啦反啦,臣子恐嚇皇帝,這是千百年來沒發生過的事情。

  可是唉,有什麼辦法呢,他就是離不開他聰明偉大的宰相大人啊,回頭,他還是去找找芳妃,提點提點自己好了。

  「知道了,不要用這種眼光看我,把力氣留著去對付那些老不死的開國功臣吧,他們越來越坐大,讓我頭痛得很……

  他暗示過他們,人老了就該告老還鄉、享享清福,偏不知是人老腦鈍還是裝死,一個個都當沒這回事,這也就罷了,還得勞駕他費工夫,去猜測誰是宋民君的內線。

  上官天羽轉閉眼,一臉不屑那些見風轉舵的老人。不足爲患,隻要他鏟除宋民君,還怕他們不倒回來。

  「不過……愛卿啊,你會不會太在乎那個刺客姑娘了。」這是第一次,他表現出對一個女人的在乎。

  聞言,上官天羽收起冷酷,換上一張笑臉,但這張笑臉不隻讓人寒毛豎立,還讓人寒意從四肢往中心竄。

  「皇上,您知不知道,其實,我還滿想告老還鄉的。」惹到他了,皇上很清楚。

  「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隻是想幫忙。」他攤攤手,表明沒惡意。

  幫忙?他和項暖兒之間還用不著誰來幫。上官天羽哼一聲。

  「我想,如果能找點事兒讓皇太後忙忙,或許她會忘記鳳夫人告的狀,反正迎嬰七公主的事兒,你心底早有譜。」

  沒錯,是他親口答應皇太後的,但他不想在府裏再安插個女人,尤其上次的事件之後。

  見他緊燮眉,皇上驚詫地嚷叫起來,「天,不會吧,刺客姑娘影響你這麼大?讓你連公主也不想要了?」這話戳到他了。

  影響?錯,他上官天羽不會讓任何女人影響,他的人生中,女人是永遠的次要,多了誰、少了誰,他都無所謂。

  項暖兒頂多特殊,絕不是例外。

  「怎樣?」皇帝催問。

  「你去讓皇太後忙吧,醜話說在前頭,公主嫁到上官家,就是上官家的人,往後別想拿皇家的威權壓人。」

  「拿皇家的威權壓人?你沒說錯吧,親愛的宰相大人,我這個皇帝都拿你沒辦法了,區區一個小公主,你會擺不平?」

  是,他當然擺得平,擺不平的話,寫一封休書,花不了多少時間。

  至于項暖兒……沒錯,他需要一個公主來向她、也向自己證明,不管是哪個女人,都無法讓他陷入太深。

  回到府裏已經很晚了,上官天羽沒進後園,看看三位夫人的傷勢,反而直接走回自己房裏。

  項暖兒末歇下,她拿了書冊靠在貴妃椅上,看得專注。

  他走近,靜靜站在她面前,盯著她的五官,他的嚴肅用不到她身上,面對她,總會有很多的狀況外。

  爲什麼?她並不特別美,至少不及鳳兒,她的溫柔更與蕊兒相差甚遠,親切熱情自然也比不上桂兒,但她就是像磁石般,牢牢吸引他的目光。

  項暖兒擡眼,看著他的面容。今日的他,有幾分痕憊。

  「你心底有事?」她問。

  上官天羽難掩訝異,他一直以爲自己有看透人的能耐,沒想到她也能一眼猜出他的心。

  「對。」他沒否認。

  「朝廷大事?」

  「也算。」

  公主下嫁,誰敢說不是大事,何況這個七公主是皇太後的心頭肉,這次的婚禮,說要多風光就有多風光。

  「我幫得上忙嗎?」

  她唯一幫得上忙的就是和公主相安無事,但她肯嗎?他輕笑,有些苦惱。

  「我托大了。」她誤解他的輕笑,有種被輕視的難堪。

  可現在的她,也已不敢想自己的身份定位了,因爲答案,很可能隻會讓她更難堪痛苦而己。

  「你幫不上忙的。」

  「也是,朝廷『大事」呢。」她拉高音調,把大事兩字說得又酸又苛,藉以掩飾自己的自卑。

  上宮天羽放聲大笑。好一個驕傲女子!他勾起她的下巴,不解這張臉到底哪裏吸引人,偏是教他想要一看再看,思思念念。

  「幸好我不是皇帝,不然後宮幹政,可是殺頭大罪。」

  項暖兒的臉倏地湧上熱潮。他在說什麼鬼話?她哪是他的「後宮」,她不當夫人、不搶男人,他與她什麼關系都沒有。

  「用詞小心。」她推開他的手。

  「我哪裏不小心?」他偏不依,環住她的腹,把她整個人環進他胸懷裏。

  「我隻是你的客人。」

  她仍然不承認他們之間?呵,虧他還在擔心自己受她影響太深,誰知她對他,半點不在意。

  不舒服,爲了她嘴裏的「客人」。

  「需要一頂大紅花轎,把你擡入後園嗎?」普她驗明正身,他辦得到。

  然後成爲他的四夫人?免了,她項暖兒皮粗肉厚、動作粗魯,一不小心碰壞了他的三尊天仙,成天道歉的日子,太辛苦。

  「不必,我習慣騎馬。」她貼著他的胸說話,氣勢不免弱下幾分,可半點也不松口。

  「身爲女人,有許多女人該學的東西。」

  「比如?」她擡頭看他。

  「琴棋書畫、女紅……」

  她悶聲道:「我還是比較喜歡學習殺人。」

  他又大笑。這個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該怎麼讓男人對自己心疼心愛?

  不過,她什麼都不必做,已經讓他感到危機重重了,再做下去,他的理智還能在?

  「笑什麼?我不是在說假話。」她不滿,又仰頭瞪他。

  「那麼,容我指導你,說『殺人』的時候,口氣要更狠一點,至少要目露兇光,才會具備說服力。」

  「我不必說服你,隻要說出事實便成。」

  「事實嗎?事實是你已經慢慢收起棘刺,慢慢把心思轉到我身上,你對我的眼光,已經不是對敵人。」

  「是嗎?越是胸有成竹的男人,死得越凄慘。」

  他的話踩中了她的痛腳,所以項暖兒斜眼瞪他,拚命裝出不爲他動搖的冷淡模樣。

  可上官天羽壓根不在意,抽掉書,打橫抱起她,他在她耳邊輕說:「夜深,該安寢了。」

  緊接著,熱烘烘的身體相依,嘴巴從來不說的情意,在動作裏表露無遺。

  項暖兒以爲他們會坐馬車,沒想到他會牽起她的手,信步走往熱鬧大街。

  早上,上官天羽親手替她除去腳鏈,什麼話都沒多說,隻淡淡落了一句,「不要辜負我的信任。」

  她值得他信任了嗎?連她自己都沒把握。

  在她遲疑閃神間,他卻又搖頭。「我不賭。」緊接著,動手拂過她周身穴道,封住她的內力。

  她沒反對,隻是再次震驚于他的敏銳。

  上官天羽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扣,無視于街上人來人往,步伐悠開。

  可項暖兒就沒辦法像他那般閑適了。他不知道自己有張比女人更漂亮的臉?他不知道自己頂了相爺身份?他不知道這樣大刺刺牽看她,一步行過一步會害她變成目光焦點。

  這還不是最怪的,最怪的是,堂堂相爺半點官架子都沒有,一面走還一面同百姓打招呼。

  官,不是該人人敬畏的嗎?她坐過一回爹爹的轎子,掀開簾子望出去,百姓莫不是紛紛走避,誰像他這般。

  「相爺,聽說江南豐收,谷子價格較往年低廉,是真的嗎?」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子走過來。

  「是,你可以從京裏運大量絲綢和瓷器去交換谷子,囤糧到冬。」同百姓說話的上官天羽,眼底沒有平日的戲謔,隻見莊重。

  商人喜孜孜地拱手相拜。「多謝相爺指點。」

  「別謝我,有錢大家賺,把消息公布下去,讓商家們聘船隻下江南。」

  商人離去後,項暖兒才問:「這算不算官商勾結?」

  他大笑。「不算,江南連年豐收,谷子堆久了會長蟲,而京城的糧米不足,每到冬季朝廷就必須開倉販糧。朝廷的錢從哪裏來,不就是從百姓的稅收而來?銀子花光了,照樣得向百姓伸手。

  「再者,如果京城商家肯買下大批絲綢、瓷器南下換米糧,首先爲應付大宗出貨量,京裏的織作坊、染坊、繡廠、養絲戶就先富了,再來,船工有了工作、賺飽了囊袋,商人運有送無、累積財富,一舉解決了江南存糧過剩和京城糧食不足的問題,何樂不爲?這件事,造福的是百姓不是大官小官,勾結,這話下得太重。」

  她細細思量他的話。這般說來,他的確是好官,難怪人人愛戴,至少比起她爹爹……他的確好得多。

  「相爺。」

  驀地,又一個老人家牽看小娃兒,遠遠看見上官天羽,便排開人群直往他身邊跑。

  「慢點、慢點,別閃了腰。」上官天羽立即迎上前,見老人家躬了身就要下跪,他連忙阻止。

  「相爺,您放手,老兒要給您磕頭吶」

  「別,怎麼回事,站著說清楚就是。」

  「相爺廣開學堂,讓咱們窮人家的孩子有書念,今年春考,小丸子的大哥哥中了探花,蒙皇上恩賜,就要攜家帶眷、走馬上任了。老兒說什麼也要來跟相爺辭行,要不是相爺,窮人家哪來的出頭日?」

  他拍拍老人。「老人家,別這麼說,是您老做好事,澤被後世,往後您可以好好享清福了。」

  「全承蒙相爺,老兒會在家裏給您供上長生牌位的。」

  上官天羽笑著搖頭,從荷包裏掏出一塊金子遞予老人。「臨時匆促,這給老人家當賀禮。」

  「這、這怎敢當,該是我給相爺備禮才是。」

  「老人家,您讓孫子好好當官,清廉、不貪,不辜負皇上一片栽培之意,就是給我最好的禮。」

  「是、是。謝相爺」老人家再三拜謝之後才離去。一旁的項暖兒咬唇,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憋在肚裏會生病的。」他笑著在她額上彈了下。

  她撫著痛處瞪了他一眼。「你對皇上說話,還不如對老人家說話恭謹。」

  「這是天經地義的,有沒有聽過,百姓爲重,社櫻次之,君爲輕?皇上本該擺在最後一位,對他那麼客氣幹什麼?」他挑挑眉,笑答。

  「你的話,恐怕當官的都不會同意。」

  「我幹麼要別人的同意?我舒服、皇上沒意見,誰敢多話?」

  「皇上也能認同你的百姓爲重、社櫻次之、君爲輕?」

  「如果不認同,就不會有我這個宰相,是他縱容出一個和他唱反調的宰相。」所以這個皇帝竟是好的,她的認知才是錯的?

  「好了不起的爲官之道。」她話變多了,也許是這些日子被他激出來的,也許是今天就要見到娘親,心情大好。

  不過項暖兒發覺,自己很愛向他說話,因爲他聰明得不同于一般人。

  「想認識爲官之道?我來教你。爲官就是替百姓做事,當然,商人、工人、教書匠都在爲百姓做事,隻不過當官的,常常是一個命令就影響到最多的百姓,所以想造福最多的人,就該站出來當官。」

  「你很愛當官。」

  應該是吧,他當得那麼好,朝裏大權一把抓,朝外百姓擁護愛戴,他當得成就非凡。

  「不,我痛恨當官。」他搖頭,抓起她的手,納入自己掌中。「那你又當大官?」

  「當官的原因有千百個,報答朝廷、造福百姓、親人期盼,而不當官的原因隻有一個。」

  她奇問:「哪一個?」

  他挑眉。「我不喜歡。」

  「哪天你厭了、膩了,你會辭官,當個安穩的平民百姓?」

  「對,等我厭了膩了那天。知道嗎?剛剛那個老人家讓我想起我的父親。」這是頭一回,他對旁人提及自己的家庭,那是他不想說、不能說的秘密。

  「你的父親?他不住在相爺府對不?我從沒見過他。」她對上他的眼。

  他回視她,黑亮的眸子閃爍著幽光。「想聽故事嗎?」如果對象是她,他應該可以坦然的說出心裏話。

  「想聽。」她點頭。

  「我爹爹是名農夫,他守著祖宗留下的幾畝薄田,生活清貧,但他聽信算命先生的話,認定我長大一定會當上宰相,幹是想盡辦法湊錢送我上學堂念書。

  念書的錢是怎麼來的,我心知肚明,光爲了父親這份辛苦,我自然要念得比別人用心。

  「但這一來,家裏更辛苦了,爹娘常常有一頓沒一頓,衣服更是補了再補,不比路邊乞丐好幾分。

  「有天,爹爹到學堂找我,交給我一個包袱,要我好好念書、光耀門媚,就離開了。我打開包袱,看到那麼多銀子,整個人嚇傻,想著爹爹發財了嗎?

  哪來這樣多的銀子?但是隔沒幾天,鄰居便又到學堂來找我,我才知道爹爹投河自盡了。」

  項暖兒忍不住驚愕,「爲什麼?你爹爹覺得辛苦了嗎?可再苦,他都該守著,親眼看你飛黃騰達啊。」

  他笑著搖頭,眼神卻很迷離。「新縣令強娶我的母親,官逼民、民卻不能反,這氣恨你懂嗎?爹爹愛娘,他老說要替娘做上記號,下輩子認了娘,再與她結爲夫妻,可娘走了,他覺得人生無望,賣掉田,把銀子捎來給我,完成心事,便投河自盡。」

  項暖兒不禁想起香荷的話。這就是百姓痛恨爹爹的原因嗎?

  「你娘還好嗎?」

  「喪事過後,我灰心喪志,書是爲爹爹念的,爹不在了,我幹麼還汲汲營營,後來,我想盡辦法找到了娘親,可你相不相信?穿金戴銀的親娘居然不肯認親生兒子……強娶,真不知是誰強了誰。」他自嘲。

  「後來呢?」她握緊了他的手,給他溫暖。

  上官天羽下意識的回握。「後來我帶著爹爹留下來的銀子,離開家鄉,和一群準備進京赴考的學子同路。進京後,初試啼聲,一嗚驚人,我做的詩詞傳遍京城各處,多少名門閨秀上門攀交,我東挑西揀,挑到一位清麗佳人,數月相處,愛上她的善良單純,但她爹娘知道我無心仕途之後,居然勿勿將她配予他人。

  「那時,我身上的盤纏也用得差不多了,我一怒,報考科試,皇帝賞識,聖旨下,不過是個小小的狀元郎,居然直登禦書房,爲了報複,我還親自上門拜訪,看著佳人爹娘後悔的表情,暗地得意。」

  從此,他便看不起女人、痛恨女人,女人在他眼裏可有可無,他不讓任何一個掛上心。

  可她……他偏頭,注視她的眼睛。唉,偏偏讓他遇上項暖兒,她挑戰起他的專獨,該再放任自己一次嗎……不,他仍然相信自己的認知。

  「你說,那個算命的是不是很靈?」他轉移話題,噢悔起自己竟告訴她這些。「也許在他嘴裏,每個去算命的男人都會變成宰相。

  「那女人呢?」

  「皇後娘娘吧,誰知道。」

  「有道理,但不是每個女人到皇帝身邊,都想當皇後娘娘。」他意有所指的掃了她一眼。

  她不答。

  他停下腳步,手臂環過她的肩膀,指著前面染坊說:「到了。」

  倍大的院子裏,長竹竿上曬滿各色絲線,一束束在風裏飛揚。

  幾個女人裏裏外外忙著,頭發包裹著藍色帕子,幾聲交談,笑聲、論說聲,譜出了熱鬧景象。

  那是娘嗎?

  項暖兒看偏了頭。從沒見過這麼快樂的娘,記憶中,娘總是愁眉深鎖,抑郁不樂。

  她穿著一身粗布衣,月要前系著一條深藍圍裙,手上的木棒看起來沉甸甸的,一面同人說話、一面攪動著桶裏的染料,陽光照在臉上,看起來相當開朗。

  站在門口好半晌,項暖兒卻一直沒勇氣往前走。

  「去啊,她在等你。」上宮天羽推推她。「她知道我要來?」

  幾分心怯,她握住他的手,緊了。

  「她知道,她已經等過好幾天。」他拉起她,把她帶進庭中。

  正在說話的程氏發覺有人走近,轉頭,手指立時失卻力氣,木棒自掌間松開,張嘴、啞口。

  發覺項暖兒的手心在出汗,上官天羽拍拍她的肩膀,安撫。

  「暖兒,你是我的……暖兒……」程氏躊躇走來,抱住女兒,淚水滴滴答答落個不停。「我可憐的暖兒,這些年你受苦了。」

  誰不苦?從抄家那日起,人人苦。

  「你還好嗎?有沒有吃太多苦頭?」程氏急問。

  「我還好。」她紅看眼回答。

  「都長這麼大了……大到我快不認得。哎呀,我件在這裏做什麼!進來、快進來!相爺請進,暖兒,進來認認幾位長輩。」程氏快樂得語無倫次。

  拉女兒進屋,她一邊走、一邊盼咐丫頭去請幾位姨娘過來,而上官天羽安步當車,緩緩跟在她們後頭。

  屋子不算簡陋,方桌、太師椅、廚櫃一應俱全,兩個粗瓷上插滿鮮花,牆上掛著一幅仿造的海棠春睡圖。

  程氏爲他們倒茶,項暖見卻掛在上官天羽身邊,拉住他的手,片刻不放。

  「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這句話憋得程氏心緊,終于讓她見著女兒、出了口。

  「還好,娘呢?」

  「我很好,當年皇帝下詔,赦免一大群罪臣家眷,我們選擇回到京城,開間小染坊,這幾年生意益發好了,存些錢準備擴大店面,對,你好幾個姊姊都出閣了,有空,娘領你上門去探探好不?」

  「姊姊?她們都回來了?」她吃驚的看了一眼上官天羽。

  「你父親罪有應得,但家人無辜,可當年皇帝剛掌權,所有律例宗法都是上一代傳下來的,他雖不滿株連九族這種酩法,卻也無可奈何,前年我們和一票老臣杠上,雖然人少力孤,但到了最後我們還是取得贏面,才大力修改律法。」上官天羽解釋。

  「新律法讓我的姨娘、姊姊們通通回來?」她怔怔的問。

  「沒有通通回來,你八姨娘、十三姨娘和幾位姨娘再嫁了,幾個姊姊妹妹在關外定居,隻有我和六姨娘、九姨娘領著你幾位姊姊回來,多虧相爺幫忙,我們靠著自己的力量工作、養活自己,日子雖不寬裕,卻過得平安順心。」程氏接話。

  「我以爲,你最近才找到我娘?」項暖兒問上宮天羽。

  「我是啊。」

  「可娘說……」

  程氏直接解釋,「相爺幫助所有回京的犯婦,他張貼告示說,發配充軍的人,如有意經營生意,都可以上相爺府借銀子,我們的染坊就是這樣開始的。」

  又是一樁好人事跡,他這個人,想當菩薩不成?

  「娘,我有話問您。」

  「好啊,你說。」

  項暖兒看了上官天羽一眼,他立即識趣地起身。「我到後面逛逛,待會兒再回來。」

  待他一離開,便抓住母親的手急問:「是真的嗎?爹爹是貪官,全史刮民脂民膏,弄得天怒人怨?他強搶民女,百姓敢怒不敢言?」

  「全是真的。我本來有了親事,但被你爹看上,他丟下銀子當聘禮,隔天一頂大紅花轎就硬把我擡進府裏,我沒哭沒鬧,知道那是命,隻願不牽連到阿爹和親娘。」程氏臉色黯下,點了點頭。

  「我不是第一個這樣進府的,也不是最後一個,所以我從不理會你爹爹在外面的作爲,有了你之後,我便專心養孩子,什麼事兒都不看不聽,但府裏多少會傳出些閑話,我聽看聽看,知道早晚要出事,隻是沒想到會報應得這麼快。」

  項暖兒像是被雷劈中,盡管已經證實爹爹的罪,但她仍怔怔試圖辯白,「娘,爹爹待我們極好一一」

  「關起門來,他是個好丈夫、好爹爹,但他不是個好官,百姓對他深惡痛絕,恨不得剝他的皮、啃他的骨,人人都說當今皇上聖明,替百姓除害。暖兒,這話我不想說,但不能不承認,你爹爹是個大害蟲。」

  「可是一一」

  「我知道你記掛著你大娘的托付,但是暖兒,你有沒有想過,大娘恨,是因爲她的兒子、哥哥、丈夫都在那道聖旨中獲罪,而他們……通通是罪孽深重的人啊,難不成要好人遭惡報、惡人長命嗎?

  「別恨相爺,你爹的下場是他應得的,若真要說報仇,還不知道多少人要找上咱們家報呢。」

  娘說的,就像是和大夥套好招似地,如出一轍,百姓說的、香荷說的,每個人嘴裏的皇帝和上官夭羽都是好人,獨獨她的爹爹壞,壞進骨子裏。

  所以她是錯的、報仇很蠢?

  母親的話像最後一根稻草,壓倒了她多年來的自以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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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怎不說話。氣我不讓你留在那裏?」上官天羽問。

  出染坊後,她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項暖兒迎上他的眼,一些促狹、幾分戲謔,他在百姓面前的端重沉穩不見,隻剩下自得輕松。

  他有幾張臉、幾副心性?她之于他,又是什麼?玩具寵物?

  原本她認定他是壞人、自己是受害者,現下立場相易,拭君屠相的自己成了壞蛋,他反而搖身一變,變成救命菩薩。

  這仇,萬萬不能報了。

  「刺客有權利選擇自由嗎?」她淡問。

  「真感動,你終于有自知之明。」他的手負在身後,搶快幾步,走在她身前。

  他在測試什麼?測測背後的她,會不會趁機逃走?

  不,不逃,她乏了,回到主人身邊,又是一場接著一場永無止境的殺戮,當報仇失去意義,她何必再當殺人工具?

  悶悶地,她說:「我是壞人。」

  聽見她的聲音,上官天羽腳步停頓。

  她趕上他,又說一次,「我是壞人。」

  他握住她的手,鄭重搖頭。「你不是。」

  她不知道爲什麼挑他來說這個,是因爲他說了他的家庭,基于公平起見,她必須回饋?

  不知,她就是想對他實話實說。

  「我是,我親手載了十七個人,他們是好人還是壞人,我全然不知。」

  他殺人,因爲對方有罪,她殺人,隻爲了活久一點,立場不同、心態不同,她憑什麼把報仇說得振振有詞。

  「死在我手下的人更多。」

  那年肅貪,項慶文是第一個,卻不是最後一個。

  「你殺人,是爲了救更多的人,我殺人,是爲了救自己。」救自己?上官天羽眸光一閃,悚地心驚。

  反手,他抓住她的手腕,搭上脈搏,她的脈象不尋常。「在執行命令之前,宋民君給你們服毒?」

  「奇怪嗎?不奇怪啊,他必須提防我們有異心。」她很平靜的點頭。若非這些毒物,誰肯心甘情願當工具?

  她始終覺得公平,主人教她武藝,她爲他殺人,因爲她必須夠強、夠狠,才能面對上官天羽和高高在上的皇帝。

  「你中什麼毒?」

  上官天羽眼底閃過銳利,好看的眉形猙獰,額間的青筋暴露。該死的宋民君,沒將他抓起來千刀萬剮,難消他心頭恨!

  她沒回答,反而問:「主人和皇帝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

  「什麼主人叫他不是你的主人,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後也不會是」他粗魯地抓住她的肩膀,恨恨低斥。

  他幹麼那麼生氣?中毒的是她,她反應都不如他那麼大。

  「說!他給你下了什麼毒?」

  上官天羽加了力道,項暖兒頸窩間一陣劇痛,她皺眉,反握住他的手。

  他發覺了,慌得松開手。他在搞什麼?

  她平和道:「摧心丹,放心,不會那麼快發作。」

  重要的是,這種毒,毒發立即身亡,不會教中毒者承受太多痛苦,對他們而言,這是最輕松的毒物,或許主人認定刺殺皇帝太困難,所以懲罰也給得輕了。

  是摧心丹?

  上官天羽這才松口氣。幸好,不是難解的毒,頂多藥引難求,許多藥材不是尋常藥鋪易得的。

  不過,身在朝廷,皇宮內沒什麼難得的藥。

  「我明天下朝後,就去找王禦醫配藥,不會讓你毒發。」

  「你懂毒?」

  是啊,她想起那日,他不過聞了聞銀耳羹就知道她下了歸魂散,說不得,他還是使毒專家。

  「我是鐵木老人的關門徒弟。」

  鐵木老人?鐵木老人擅毒與醫術,他沒有武功,但武林人士哪個不拿崇?

  不單因爲冒犯了他,會死得不明不白,更因爲,你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需要他的醫術來幫忙。

  「你也懂醫?」項暖兒追問。

  「醫術差一點,我的師姊學得比我好。」

  「你有什麼是不懂的?」

  他輕笑,嘴裏不說,但眉梢的得意替他作了答。「摧心丹的解藥最難得的藥材是預銅草和甘天露兩昧,皇宮裏有。」

  「當宰相真好,什麼東西都能拿得到手,我得慎重考慮,要不要弄個狀元來當當。」她覷他。

  「我保證,沒有你想的那麼容易。」除了能力,運氣也很重要,史上,有幾個人能十八歲拜相?

  她不服氣。「你都能做到,爲什麼我不行?」

  「我佩服你的篤定自信,了尚若你要去參加科考,我收你當門生,向皇上極力推薦。」

  她沒好氣的冷哼,「謝啦。」

  「不客氣。」他的嘴角上揚。

  在他身邊走著,項暖兒先是嘟嘴低頭,最後也笑。

  「項暖兒。」他拉上她的手,不多久,十指交合。

  「什麼事?」

  「相信我,你不是壞人。」

  她搖頭,堅持,「我是壞人,有例可證。」

  「什麼例子?」

  「我被抓後,和幾十個孩子關在地牢,卻隻有不到二十份糧,每天都得動腦子搶食物,我從來不管那些比我小、力氣智力不及我的孩子,到最後,他們餓得動彈不得了,隻能任老鼠啃噶至死,我不但沒救他們,還嘲笑他們的無能。」

  聞言,上官天羽燮眉。他終于知道那些孩子是怎麼死的了,慘絕人寰呵,宋民君的該死再添一筆。

  「後來,我被放出來,試我身手的是一個魁梧的男人,他的鞭子使得極好,一旦被鞭子揮上就會皮開肉綻,我親眼看著在我前面上場的孩子被活活打死,于是我告訴自己,隻有兩條路走,殺死他或被他殺死,最後,我殺了他,那年,十二歲。

  我第一次知道,劍刺入人肉是什麼感覺。

  「在地牢裏,我學會自私自利,殺死他,讓我學會兩人敵對,隻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

  他不說話,把她攬進懷裏,心疼、心憐,恨自己當年不專制一些,如果那時就把她帶回京城,她不必遭受這些。

  項暖兒深吸氣,再度強調,「所以我是壞人。」

  「任何人被那樣對待,都會努力讓自己變成壞人的,隻有當壞人才可以活下來。」

  她很久沒哭了,老早忘記何謂心痛,可他的話,卻讓她的淚水淌下,即使她緊抿雙唇,卻怎麼也瞧不回去。

  她哭,上官天羽卻笑了,笑得莫名其妙,不過是一個女人、一種教人看不起的動物,他卻因爲她的感動,心,暖暖。

  「包子、熱騰騰的包子,一個兩文錢」

  「糖一一葫蘆,好吃的糖一一葫蘆。」小販拉長了「糖」字,甜甜的混昧隨著那個字,沁入心底。

  項暖兒遲了腳步,轉頭看著迎面而來的糖葫蘆小販,石中串鮮紅色的果子插在竹竿上面,讓人垂誕三尺。

  上官天羽發現她沒跟上,回頭,見到她孩子似的期盼,忍不住微笑。

  這時,一名男子騎在馬上飛快奔馳,他臉色發白,嘴裏大聲嚷嚷著,「快點讓開則警覺的百姓紛紛走避,隻見路上一個不滿五歲的小娃兒被嚇呆了,呆呆地看著迎面而來的馬匹。

  眼見他就要慘死在馬蹄之下,項暖兒想也不想的撲身上前搭救,忘記自己穴道被封,沒有內力、沒有輕功,當她抱住小娃兒同時,發狂的馬匹已經來到跟前,躲不及了。

  驚心動魄的一幕映入上官天羽眼底,他驚得心髒幾乎停止跳動。

  項暖兒閉眼,用自己的身子護住胸前孩子。也好,死于救人總比死于殺人來得好。

  好半晌,她聽見馬兒的嘶嗚聲,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發生。

  睜開眼,她看到上官天羽制伏了發狂的馬匹,死命抓住僵繩,瞪住她,驚魂未定。

  旁邊的百姓紛紛圍上。「好啊」一聲贊,鼓掌聲不斷。

  「相爺,好樣的」

  「相爺,多虧您了。」

  「相爺……」

  他來不及拉她起來,就讓一群人圍住,東一句、西一句,她想插也插不上話。隔著人牆望著他,項暖兒縱使才死裏逃生,也忍不住發笑。這個相爺實在太親民了。

  「小寶!娘的心肝寶貝啊一一」一聲尖銳哭嚎,倏地轉移大家的注意力。

  在衆人的扶持下,項暖兒站起身,將嚇呆的娃兒還給嚎陶大哭的母親,退到一邊,靜靜等待那位被簇擁的相爺。

  她並沒有等太久,他就拱手從人群當中走出來,朝百姓們點頭,一手將她壓入胸口。

  「別怕,沒事了。」他不顧旁人眼光,在她耳邊低言哄慰。

  這個親昵動作自是引來更多的哄鬧聲。

  「咱們相爺可從來沒對哪個女人特別過。」

  「可不?相爺不喜女色,家裏幾個夫人除了安份,沒啥特權可言。」

  「不知是哪家千金的姑娘,讓咱們相爺失了沉穩。」

  聽著人群裏傳揚著相府的八卦,上官天羽也不見慍色。百姓嘛,閑著也是閑著,愛說就說去,反正,也沒說錯。

  他沒制止百姓的笑鬧,隻是捧起項暖兒的臉,鄭重聲明。

  「你是好人。」驀地,她紅了臉。

  屋裏燃起暖香,掌了燈,暈暈黃黃的光線照在項暖兒蒼白的臉上,染出淡淡金色光芒。

  香荷坐在床前,拿著針線,縫沒幾針,又起身探探小姐額頭。

  吃過太醫配的解藥,項暖兒燒燒退退鬧騰大半天,香荷乏了,卻不敢休息,隻因白天相爺進宮,才千叮嚀萬囑咐她,說一有狀況就得回報。

  現在相爺尚未回府,已差人回來問過三回,害她每次隻能回答,「小姐醒醒睡睡,吃不下,略喝了點水。」

  她又摸了摸小姐的額頭。額頭還溫溫的,不像白天燒得那樣厲害,但臉色慘白得嚇人,病過這場,往後不知道得花多少精神調養。

  唉!小姐絕口不提這些年孤身在外發生過哪些事,她隻隱約感覺小姐和以前不一樣了,她變得冷漠孤傲、不愛說話也不愛笑,有時候,自己甚至不太敢跟她說心事。

  幸而那日見過姨太太回來後,小姐略有改變,偶爾她還會撞見小姐偷偷笑,發紅的臉頰尚帶著一絲羞怯,這些該歸功于相爺的偏寵吧。

  是啊,相爺偏寵,府裏上上下下全感覺到了。

  連後園裏的夫人都開始恐慌,好幾次邀小姐到後花園吟詩賞花,態度與之前有了大轉變。

  門打開,香荷放下繡帕。是相爺!

  小廝不是說過,說相爺今兒個得留在宮中,怎地又趕回來?她起身,忙替相爺沏茶。

  上官天羽擡手止住她的動作。「不用。小姐今天怎樣?」

  「晚膳的時候清醒一下子,田各喝些湯,精神比白天好些了」

  「小姐醒時,有沒有說什麼?」

  「沒有。」不過夢吃間,小姐不斷喊爹喊娘,喊得滿面淚水。她看得心酸酸,隻能頻頻爲她拭淚。

  「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

  「不行啊,相爺,小姐身邊要有人守著。」

  「我在,你不必擔心。」

  相爺要親自照顧小姐?香荷喜出望外。

  桂夫人、蕊夫人大傷,相爺不過探望一回而己,這表示相爺對小姐……她臉上一紅,低頭,把繡籃拿起,福了一福身,放輕腳步,離開房間。

  等門關起,上官天羽也明白自己說了什麼蠢話,他清楚自己己受影響太多,但仍舊老是縱容自己,縱容自己想多看看她、碰碰她的心情。

  這種放縱並不好!

  他想改的,所以前幾日他撐著不來看她,但見不著她冷冷的臉龐,竟連睡也睡不好了,沒有項暖兒的日子,變得乏昧,不聽她說話,不見她的人,他就心神不甯。

  他企圖改變自己。

  于是他縱欲在蕊兒、鳳兒、桂見身上發洩過多的精力,卻仍然徹夜難眠,他用多到嚇人的奏章把皇上和自己折磨個半死,她的影子卻依舊時刻在腦海裏。

  這樣不好,非常不好。

  但再多的不好,都阻止不了他知道她吞下解藥後的心情。

  她發燒,燒得厲害,明知道這是自然反應,他還是忍不住憂心;她沒辦法吞下食物,他便令廚子變出各種花樣,但再多花樣,都進不了她的肚皮。

  他又急又氣又慌,滿肚子火找不到人發洩,到最後,索性放皇帝鴿子,一路奔回家門。

  再放任自己一個晚上吧,過了明天、呃,不,等她完全解了毒,他再慢慢調整態度。

  輕撫她的臉頰,他臉上有看說不出的心疼。

  如果她每執行一次任務就要被下毒、解毒,不知道她纖細的身子可以撐過幾次?宋民君是蠢蛋嗎?這般折損替他賣命的手下,于他有什麼好處。

  他不會饒過宋民君的,他發誓!

  「娘……救我……娘、娘……」倏地,項暖兒發出吃語。

  又發燒了?上官天羽的額頭貼上她的,她的臉是冰的、手腳是冰的、全身上下都是冰的。

  冷嗎?他立即除下鞋襪上床,拉開被子,在棉被底下抱緊她。

  她迅速偎近他,在他懷裏找到最舒服的姿勢,他親親她的額,手順著她的背,撫著她的黑發,一下下,直到她安穩熟睡。

  見她的眉頭舒展開來,緊眠的唇放松,上官天羽的心才跟著放松。

  暖兒……他淺淺笑開。

  上次,他嘲笑她,「你是個名不副實的女人。」

  「我?」她冷眼望他。

  「你明明就是冰兒,爲什麼要叫暖兒?」

  她沒回話,一旁的香荷卻開口,「小姐本來就是暖兒,她的個性開朗大方,就連愛挑人的姨太太碰到暖兒小姐,有再大的氣也沒啦,我們小姐不管走到哪裏都讓人覺得暖和,肯定是這幾年吃苦太多,才會性情改變,隻要多過點好日子,小姐很快又會變回以前的暖暖。」

  她說得無心,項暖兒卻留了意,她的眉頭緊繃,細咬下唇的貝齒使了力。

  他知道,香荷說得對,她的確吃苦太多。

  宋民君不是人,他虐待手下、不把他們當人看待,最近收網,抓到幾個宋民君的殺手,沒想到才入網,他們就咬破齒縫裏的毒藥自盡。

  隻是臨死前,他們眼底流露出來的不是恐俱,而是釋然的笑意。

  那時,他瞧著暖兒問,「你想過好日子嗎?」然後意有所指地望了望她足邊的鏈子。

  她依舊是冷冰冰的口氣,「你在,我有好日子過?」

  「我以爲,你的好日子隻能靠我。」

  「我以爲,我的好日子是被你毀掉的。」她反諷。

  那個時候,她認定他是殺父仇人,恨他用母親的命牽制她。那個時候,他對她,是仇人,她對他,是調劑品。

  低頭審視懷裏的女人,她睡得毫無防備,他滿意的將她摟得更緊。她不當他是仇人了嗎?那麼她還是他的玩具嗎?

  也許不知不覺間,他們都改變了吧。

  林子裏,清風徐徐,秋日的午後,靜悄悄的,隻有幾聲明鳥鳴,幾片金黃枯葉落地。

  突聞嬌喝,方知林子裏有人。

  隻見黃衣女子與一名青衣男子互鬥,黃衣女子手裏一根枯枝疾射,男子不躲,反踏進一步,左腿起,飛腳將枯枝踢開。

  失去武器,女子行動甚是迅速,翻身上掠,金黃影子宛如飛燕,在林間穿梭,腕底翻處,射出幾十片葉子,瞬間,煞是美麗。

  男子怔仲了一會兒,女子已飛身而至,不料男子武功了得,雙手如風,施展擒拿手法,抓住女子手腕,同時右手並起二指,搶向她的胸口,遲發先至,立時逼開女子。

  眼見他在一招之內便反守爲玫,女子暗暗喝采。

  「不打了。」上官天羽笑問。

  「和一個病人對打,贏了有什麼光彩。」項暖兒嚼嘴耍賴。

  「我以爲你病體已愈,需要運動運動,原來還沒有啊,好吧,回房。」

  生病的人應該待在床上,不是像她這樣到處亂跑。他搶前一步,就要抱她回房,嗯……在床上運動,也不失爲一個好方法。

  她輕笑,閃身避開。

  「我想多待一會兒。」

  她提氣,飛到樹上,揀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下。他沒堅持,也飛身到她旁邊。

  兩個人都不說話,清風在耳邊掠過,才流了汗,風吹過來特別舒爽。

  上官天羽偏頭看她,無奈搖頭。她真不會照顧自己,掏出帕子替她拭去汗水,就見她一雙清靈的眼睛對著他笑,笑得他又心猿意馬起來。

  項暖兒不知他心思,隻顧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他是什麼樣的男人,時而嚴肅冷漠、時而幽默輕松、時而……熱情奔放,想到熱情奔放,她的臉迅速翻紅。

  「在想什麼,想得那麼開心?」

  開心?有嗎?是羞怯好不好!他找不出更合適的形容詞嗎?

  「我在想,你的武功是誰傳授的。」她胡亂回答。

  果然,她想的事情與衆不同,他的夫人們對這種事壓根不感興趣,她們比較成興趣的是一一皇帝賞賜了他什麼。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老人。他住在我們村子裏,平時不太和人打交道,因爲他臉色難看、態度奇差,村人總是避得他遠遠的,有一回他失足落水,沒人看見,我剛好打河邊經過,順手把他救起來。」

  「他感恩,于是傳你一身武功?」

  「沒有,他是爲了我的魚,才傳我武功。」

  她聽不懂。「魚?」

  「我把他救起來、背回家,可他一直昏迷不醒,我又不敢跑回家。晌午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我隻好到河邊抓魚,那日運氣特好,連抓了十數條大肥魚,我把它們拿來煮湯、火烤,吃不完的就曬起來當魚幹。」

  「你那麼厲害?」

  他笑得自豪,「鄉下孩子,這點本事誰沒有?」

  「然後呢?」

  「老人醒來,跟我要魚吃,他吃一口,不敢置信的說不知道魚可以這麼好吃,當下我同意教他怎麼烤魚,然後,他說他不欠人恩情,問我我想學什麼,他可以教我。」

  「你怎麼說?」

  「我說想學賺錢,他說他不會,我說想學好文章,將來考狀元,他說他不會寫,我連講好幾樣,他沒半樣會,到最後我煩了,就說:『隨便你啦,你想教什麼就教什麼。」

  「所以他開始教你武功?」她等不及了。

  「沒有,他要教我呼吸,我輕嗤一聲,掉頭就走,他卻拉住我的袖子說,學會吐納呼吸可以延年益壽。

  「這鬼話,誰信?我打娘胎出來就會呼吸,還用花時間學?我沒理他,他又苦苦哀求,我轉念想,一個獨居老人,胡子白、頭發白,牙齒也沒剩幾顆了,也許腦袋同樣不清楚,就同情他吧,才開始跟他學呼吸。」

  項暖兒點頭。「內功就是從這裏修習而來的。」

  「我現在了解了,他逼我躺在冷冰冰的石頭上睡覺,不是爲了整我,知道我很會遊水,就逼我飄浮在水上過夜,也不是爲了報複我白天煮的菜太難吃。」

  她輕笑。這位師父教人的方法,太奇特。

  「然後呢?」

  「然後他學走我一身好廚藝,我隻學會埋在雪堆裏睡覺不生病。

  「你可以做到?那你的內功修爲一定高深。」她驚訝的望向他。

  「我還覺得自己虧大了則

  她大笑,笑得他心暖暖、身暖暖,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暖和。香荷說對了,隻要過足好日子,她就會變回暖暖,而不是冰冰或涼涼。

  「到最後,他隻好挖出他的壓箱寶,刀、劍、拳譜,要我自己挑著讀。」

  「光是那些拳譜、劍譜,便造就你一身好武藝?」她很懷疑。

  他很具屁的聳肩。「沒辦法,我是天才。」

  「呵。」她別開頭。

  「我不騙你。」

  「好吧,隨你高興。鐵木老人呢?你救下他,也烤了魚引誘他交出經書?」她對他精彩的人生很感興趣。

  「鐵木老人是我進京那年碰上的,考完科舉,身上盤纏不夠花用了,我隻好四處找銀子,賣字畫、石欠柴火、當二廚、街頭賣藝,能攢得了銀子的事,我全做過。」

  「喂,我想聽的是鐵木老人,不是上官相爺艱苦史。」她笑瞪他。

  上官夭羽寵溺的捏了下她的鼻子。「沒耐心,就快說到了。鐵木老人有個女徒弟,除了行醫,最擅長的就是索財,偏鐵木老人除了使毒、行醫,最擅長的就是散財。

  「當時,鐵木老人和女徒弟走散,隻身來到京城,身上的錢全用光了,沒人聽過他的名號,況且京裏走三步就一間回春堂、夏康堂,誰願意讓一個沒沒無名的糟老頭子看病,走投無路之下,他隻好跟在我背後,等我施舍。」

  「施舍?有這麼嚴重,他爲什麼挑上你?」

  「他說我個兒大,老遠就可以看到我,在京裏流浪的幾天,走到哪裏都見到我在賺錢,他猜想,我賺錢的本事肯定和他的女徒弟一樣強。」

  項暖兒覺得很有趣。「他吃你一餐,就傳你一項毒藥?」

  「我沒這麼現實,一個老先生能吃我多少?跟了就跟了咱們。後來殿試上,我被點了狀元,官位一路升,他就跟著我吃香喝辣,可不擔心銀子花用的愜意日子過多了,他開始喊無聊,嚷著要收我當關門弟子,硬要教我使毒,老人比小孩任性,他吵起來很瘋狂,下人被他鬧得受不了,我隻好犧牲小我,換取大家的安甯。」

  她朝他擠擠鼻子。「真是犧牲啊,但……誰不想做這種犧牲?」

  「我也沒想到這種犧牲,到最後會派得上用場。」

  他愛憐地摸摸她頭發。怎麼辦,越來越離不開她了,萬一哪天,她背叛自己,他會不會同爹爹一樣?

  正色,他收起笑。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知道嗎?主……」在她的注視下,她硬生生把主人兩個字香回肚子裏。「宋民君隻偷了鐵木老人一本側錄冊子,就橫行天下。」

  上官夭羽冷哼,「他要是知道我家的鐵箱裏鎖了鐵木老人的畢生絕學,恐怕死也要來搶。」

  「宋民君爲什麼這麼恨當今皇帝?」

  接下刺殺皇帝的命令時,她著實嚇了一大跳,也曾猜想過主人是否同自己一樣,也是被皇帝弄得家破人亡的受害人。

  「想知道?」

  「想。」她用力點頭。

  「好,等我說完,你也得說說自己的事。」

  「爲了公平?」

  「對,爲了公平。」

  「嗯。」

  他這才滿意的開口,「宋民君是當今皇帝的親堂哥,他的父親爲了黨奪皇位,暗殺太上皇,太上皇駕崩後,幸而有一群忠心臣子護航,才救下當今皇上,並且迅速平亂,抓拿叛亂的禮親王一家數百口。」

  「有那麼多人想當皇帝?」

  「權勢、利祿,是許多人一輩子的夢想。皇帝不忍誅殺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兄,隻下令殺了禮親王,將被封爲康親王的宋民君貶爲平民,並自宗人府裏除名。

  「但宋民君離開京城後仍然野心勃勃,沒放棄他的皇帝夢,前幾年他回宮刺殺皇上,我檔了他一劍,交上手。這些年他銷聲匿跡,原來是在暗地裏勾結朝廷命官造反,並養一批死士,準備時機成熟毅皇帝,取而代之。」

  她歎氣他弄錯了,暗地裏勾結朝廷命官這件事,他從很多年前就開始進行。

  「爲什麼你和我交手,便知道我的武功來自于他?」

  「我說過,我曾經和他交手,他的武功陰毒古怪,不像來自中原,交手之後,我四處訪查這路武功,最近才有些眉目,你就闖了進來。如果可以,你不要練了,想學武,我傳你。」

  「我可不會作菜。」她笑。

  他也同她玩笑。「我也沒我師父那麼愛吃。」

  玩笑開過,她正色問:「接下來,你們打算怎麼做?」

  「找到他的秘密巢穴、一舉攻破,尋線逮捕他在朝廷裏的內應。」她頓了頓。「你抓到的殺手沒有人肯告訴你秘密巢穴在哪裏吧?」

  背叛主人是何等大罪,沒有人肯冒這個險,相形之下,死亡,是比較輕松的抉擇。

  「對,他們甯願服毒自盡。」他實說。

  「我想」她的手指微微發抖。

  上官天羽握住她的手,對她微笑。「你害怕的話可以不講,反正,我早晚會找到。」

  項暖兒搖頭,如果這是贖罪的唯一方式,她沒道理不說。

  「我有一本冊子,是大娘藏在竹林裏的,裏面記載了一些人、事,我想,你會感興趣。」

  「關于什麼?」

  「宋民君、我爹,以及朝裏一些大臣的名字。」她猜想,大娘留下這本冊子,是希望她能找到他們,一舉推翻皇帝、救回爹爹,沒想到她太遲,沒有完成大娘的囑咐。

  「至于我們的秘密」她一五一十的全說了。

  「換你談談自己。」

  上官天羽並沒有心急看快點拿到她口裏的冊子,也沒有放下她直接進宮,去向皇帝邀功,對他而言,和她談天,才是要事。

  「我爹在你們眼裏,或許是個貪官,但在我眼裏,他是個很好的爹爹……」這天下午,他們聊了很多。

  于是項暖兒知道,若不是父親遺願,若不是對天下有責任,他甯願隱姓埋名,當個鄉野鄙夫,不必心機用盡,與人勾心鬥角。

  于是上官天羽知道,若不是那場滅族災禍,她想當才女、當畫師,想一輩子不嫁,證明女人可以自己活得很好。

  他說夢想,她也說出了自己的夢,夢想或許永遠不會實現,但他們了解彼此,心,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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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徹夜糾纏,一室浪慢,歡愛過後,兩人仍然交纏。

  薄薄的汗水、氫氫的暖昧,他們在彼此的身體裏面,享受愛情滋味。

  上宮天羽擡起一東青絲,放在鼻翼邊,他喜歡她的味道,從頭到腳。「現在,你是我的後宮了嗎?」

  「怎麼不說你是我的後宮?」項暖兒反問。

  他輕笑,扯了她的頭發一下。「不吃虧的家夥。」

  「我在你身上吃的虧還少了?」她把自己的頭發址回來。

  「哈,爲什麼沒有女人敢像你這樣對我說話?」

  尊貴驕恐的七公主見到他,也一樣期期艾艾說不出完整句子,而三個夫人更不必說,除了百般奉承,滿足他的生理需求,從不跟他對談。

  「她們把你看得太重要。」她輕言。

  「把我看得太重要?」他不懂。

  側躺,用手支起自己的頭,他的手指劃過她的眉眼、她眼底薄薄的哀愁。

  好日子過得還不夠嗎?什麼事情困擾了她,他該怎麼做,才能徹底鏟除她眼底的憂郁?

  「她們生怕惹惱你,于是字字斟酌,與其說錯話,不如不說。」這樣的生活太苦悶,才會閑來無事,勾心鬥角增進生活情趣。

  「我不是個亂發脾氣的丈夫。」

  「你以爲不亂發脾氣就是好丈夫?哦所以,你一點都不知道,身爲你的『夫人』很可憐?」項暖兒抿唇微笑。

  隻是個小小的笑容,上官天羽的心便被勾動,摟緊她,他讓她躺在自己胸口。

  「可憐?我不認爲,她們養尊處優,不必餐風露宿,這種生活是許多女人想得到,卻沒辦法得到的。」若不是他大力阻止,他的後園不會「隻有」三個夫人。

  「美其名她們是你的夫人,事實上她們隻是你豢養的動物,她們的世界很小,隻有你提供的小小鬥室,也許雕梁畫棟、豪華無雙,但再美麗,你的後園仍脫不了是座牢籠的事實。」

  「我從不阻止她們回娘家。」

  他抓起她的手,貼在自己唇邊,眉頭微燮。

  她的不快樂是因爲這樣嗎?她想要的天地,他供不起,她要自由、不住牢籠,她壓根兒不屑他的後宮。

  「娘家?那又是另一個牢籠了,一個她們從小到大住慣的籠子。這個世界,用重重枷鎖圈住女人,輿論、道德、名節,這些東西也許無形,卻比有形的枷鎖更駭人。」

  她在他胸口輕搖頭。

  「怎麼說?」

  「手銬腳館隻能圍住人的身體,但名節道德及典論,卻連女人的心都綁架了,爲了守節,女人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女人不應讀書、不應見世面,女人該以男子爲天,不管他們說的、想的對不對。

  長時間下來,她們無知貧膺、言語乏味,不敢冒險,因爲害怕失去美麗的牢獄,她們待在你要她們待的地方,連思考都覺得罪惡」她語未竟。

  「然後?」

  「然後你卻對一個不願意被豢養的女人說一一哈,爲什麼沒有女人敢像你這樣對我說話?」

  她學他的聲音,學了十成像。

  上官天羽又是哈哈大笑,捧起她的臉,忍不住一親再親。

  「說到底,還是我的不對了。」

  「這是你自己下的結論,可不是我膽子大,竟敢評論偉大的相爺。」她的嘲諷讓他笑不停,真有本事呵,讓被嘲笑的人發不了脾氣。

  「是誰教給你的想法?你的親娘也曾經過過被豢養的日子啊。」

  「就是,我本以爲那樣的生活是對的。那些年,爹爹時常拿了弱翠珍珠往娘房裏堆,這樣的疼愛,看在姨娘眼底有多麼羨慕呀,可她不快樂,沒有人知道爲什麼她總是抑郁悲傷,直到這回我和娘見了面。」

  說到這個,他就好奇。「你們聊什麼?」

  「很多,從她怎會嫁給爹爹開始,她以爲這是命,再無轉圓餘地,沒想到皇帝抄家,抄壞了她原本的世界,卻讓她找到另一種生活方式。

  現在,她沒穿金戴銀,但是親手掙得的銀子,花起來特別順心。娘說,女人可以掌握自己的生命,是幸福的。」她停頓,擡頭看他,輕笑。「不是所有女人都想讓男人掌控。」

  「你的話讓人很傷心。」他壓壓自己的胸口,皺眉頭。

  「你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呢,控制了半個國家,還不滿足?」

  「如果我更想控制你呢?」

  「那得要我心甘情願才行。」

  「好啊,怎樣你才會心甘情願?」

  這次,項暖兒不答了,隻在心底偷偷回話:等到你也心甘情願受我控制那天。

  她背過身,他自身後抱住她,環住她的腰,臉貼看她的頰,身體緊密貼合。

  「最近,你很忙?」她岔開話題。

  除了上朝下朝,他時常被召入宮。

  「嗯,我們破了宋民君的巢穴,你給的冊子幫我們抓到幾條線,知道朝廷裏面誰和他裏應外合。

  「都在朝廷裏當官了,爲什麼還要和叛徒合作?」她不解。

  他歎氣。「官不夠大、錢不夠多吧。早幾年,皇上和我在整肅貪污,得罪很多大臣,當時情節嚴重的丟命,情節輕的降宮,你爹是第一個丟掉性命的。還有幾個老臣,因爲兵權在握,或者與皇太後的關系太緊密,讓我們不敢輕舉妄動,隻能私下另謀。」

  「他們知道嗎?」

  「怎麼可能不知道,所以才會動作頻頻。」攏攏她的頭發,他愛上她柔順的發絲。

  她擔憂的囑咐,「你要小心,別太自信,他身邊高手如雲」他擠眉弄眼,不以爲然。「你對宋民君,比對我有信心?」

  提到宋民君,她凜然。「他的武功深不可測。」

  「他真有這麼厲害?」

  他笑笑,不在意。

  「你以爲我在長他人志氣?」

  「我以爲你受控他太久,習慣滅自己威風。」

  他勾住她的下巴,給了她一記溫柔綿長的吻,封住她的憂心仲仲。

  「不對,他沒有你想象的那麼簡單。」她急急推開他,要他正視這個問題。

  「你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說不定你身邊有他潛伏的人。」

  「我?不可能。」他身邊每個人都跟他多年,要動手早動手了,不會遲遲不動作。

  「誰說不可能,我不是冒充秀女,走到皇帝身邊了嗎?」他提醒,「你並沒有成功。」

  「那是我太心急,如果我不急著報仇、耐心等候,慢慢在後宮布局,在皇太後身上下工夫,等到我受封成了妃子,就會有機會在床第間刺殺皇上,屆時,我一定會成功。」

  床第之間?上官天羽臉色一沉,凝肅起臉。她還真是爲了報仇,什麼犧牲都不手軟。

  「你在生氣?」他的表現那麼明顯,不察覺都難。

  他寒著臉問:「你還要報仇嗎?」

  「如果我還要報仇,你早就死了好幾遍。」她別開臉,不滿意他的表情。

  意思是,她在他的「床第間」有太多下手機會,意思是,她老早就丟去報仇念頭,意思是,她和他在一起,每個夜晚,都是「心甘情願」。

  硬硬的臉再度出現柔軟線條,大手一拉,他把她帶回懷裏,雙眼微眯,熱切的吻重啓……

  他們之間算什麼?夫妻?不是,大紅花轎末上門,她更沒有住進他的後園。朋發?更不是了,沒有朋發會夜夜同踢而眠、共享彼此的體溫。

  她是他看管中的罪犯?那麼他對刺客太優握,吃好穿好用好,這種罪犯日子太好過。

  認真計較,她頂多就是一個……妾身未明。

  該算計的,沒有女人願意自己處在模糊地帶裏,但她真想搬進後園,當一個「暖兒夫人」?不,她不要。

  那她想要什麼?一個專心的丈夫、一個同心合力建立的家庭?

  如果答案是正確的話,她的男人就不會是上官天羽,因爲他老早就有了許多位夫人。

  既然不是他,她還在這耗些什麼?報仇嗎?甭談了。

  項暖兒走到外頭,仰首,遠處有幾隻高飛的紙鶯,高高地攀上了天。

  說它自由自在?還是有那麼一根線,牽看、絆看,非要奮力掙脫了線頭,才能掙到真正的自由。

  她歎氣,遠遠地看見一群人走來,她不想同人打照面,便偏了身子,躲到樹後。

  幾個仆人搬來花瓶、椅子往秋爽齋的方向走去,熱熱鬧鬧的,一面走、一面聊天。

  秋爽齋是年初新蓋好的樓,聽說是皇帝欽點的。

  項暖兒不明白東蓋一個樓、西蓋一座閣做什麼用,上官天羽不過一個人,能住得了幾處。

  「喂,你們在磨蹭什麼,手腳俐落此一了忙完這個,還有事兒得忙。」說話的是府裏的總管,項暖兒見過他幾回。

  「總管大人,七公主真要嫁進咱們相爺府嗎?」一個家丁問。

  啪!總管大人一巴掌就往他頭上拍去。「哪有真的假的,聖旨都下來了,你當皇上閑著沒事搞笑話嗎?」

  「哇,等公主嫁進門,咱們相爺可要發達了。」管家又瞪他。「相爺幾時不發達?」

  「是、是,小的糊塗。」

  「動作快一點,時間快來不及了,新房布置好,還得整理園子,隻剩下半個月工夫,皇帝嫁公主吶,可怠慢不得。」

  「是。」說著,家丁加快腳步把東西給扛走。

  樹後,項暖兒手上的詩集,啪答落地。

  他要娶公主啊……一個恍惚回頭,她竟像看見滿地碎心,冷冷的風拂過,淚水結霜。

  早上才合了糖的,怎麼口齒裏全是苦澀?昨夜的溫存還留在身上,怎地今日秋風掃,掃得滿身涼?

  她在發抖,止不住地抖著,運了氣、練上功,還是抖個不停,天翻地覆的苦楚一下子道開,攪得她分不清天地。

  他要嬰公主,他要嬰公主了呀……

  管家不回頭還好,一轉身,竟發現最受寵的暖兒姑娘就站在樹後面。

  這可怎麼辦才好,相爺說要瞞著暖兒姑娘的。

  他抓抓頭皮,這下子,走向前不對,不走向前也不對。

  項暖兒也明白自己應該笑笑緩和一下氣氛的,可她笑不出來,于是她和總管大人就這樣僵在原地,誰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

  到最後,還是總管硬著頭皮靠近。

  「暖兒姑娘好。」他尷尬笑著。

  她點頭,扯了嘴角,笑不成形。

  「剛剛下人們議論的事,您不要放在心上。」

  放心上?胡扯什麼,她有什麼資格放上心,該擔心的是後園的三位夫人,幹她底事。她不過是個妾身未明啊。

  「相爺擔心您」

  「我沒事。」才落下話,她轉身就走。

  沒事,她的確沒事呀!相爺娶公主,三百年前就聽過的事,有什麼好傷心的。

  嬰回公主,更上一層,從此皇親國戚,一路飛黃騰達,好得很,怎不大聲嚷嚷,嚷得人盡皆知,讓她也來爲他恭賀、沾沾喜氣?

  她會說很多好聽的詞,琴瑟和嗚怎樣?百年好合怎樣?還是念念詩詞呀,她也挺在行的……

  終于,項暖兒成功了,嘴角成功地往上揚。

  真好,她笑出來了呢!這才對嘛,人逢喜事精神爽,主人家要辦喜事,她這個客人自然該同歡同慶。

  可她隻注意到自己的嘴角往上揚,卻沒注意到淚水往下瓤,一點一滴一串……

  那些數不清楚的傷心呵,串成珠簾脫瘤而出。

  她沒注意到自己迷了路,沒注意到自己跨進後園,隻是走啊走,以爲走得夠遠,那扭著、扯著的胸口,就不會疼得那樣厲害。

  算什麼呢……那些夜夜貪歡的夜晚?算什麼呢……那些甜言蜜語的清晨?算什麼呢……她無聊的心情轉折?

  她不是清楚得很嗎?女人之于他,不過是受豢養的寵物,喜歡的時候多疼兩下,不愛的時候,連看也懶。

  蠢,後園裏那三位嬌貴無比的夫人還不足以當她的借鏡嗎?

  蠢,他早說過,她不過是個玩具,了不起是個特殊一點、有趣幾分的玩具,她居然笨到去在乎他的心。

  全是她的錯。

  她太自負,以爲自己很行,以爲堅持不當寵物,他就不會視她爲寵物,問題是,不管她怎樣,他都當她是寵物。

  人人都說他對她偏寵,可那又如何,總有膩了的時候。大家都說相爺對她特殊,那又如何,今朝新人明日淚啊!

  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顔辭鏡花辭樹。辭了吧,這顆心,辭了吧,他不承接的風情……

  「瞧,是誰呢,原來是暖兒姑娘。」鳳夫人的聲音傳來,她偏頭,看見三個夫人聚在涼亭裏面品茗賞花。

  「暖兒姑娘怎會到後園來?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蕊夫人怯憐憐的說。

  相爺下令了呀,她們不行到前面打擾暖兒姑娘。

  桂夫人咯咯輕笑。「難不成,暖兒姑娘也和我們一樣被打入冷宮了?」

  「就算現在沒被打入冷宮,也快了吧?七公主再不久就要嫁進門,聽說人家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呢。」

  鳳夫人開心極了,好不容易一場痛快自己送上門,她不樂和樂和,怎對得起自己?

  「不如,暖兒姑娘和我們一起,討論如何討七公主歡心吧?」桂夫人笑說。

  項暖兒隻是靜靜看著她們。如果她也被豢養了,早晚有一天,她會變得和她們一樣可悲。

  搖頭苦笑,她緩緩前行。

  走多久?不知道,這相爺府太大,大得她迷路,也迷心。

  不知怎麼走的,最後她走進一片竹林,竹林裏有幢老舊竹屋,風飄飄吹過,竹門咖咖呀呀開開關關,幾葉枯黃竹葉落在腳邊。

  那日,他帶她往哪裏去?不記得了,隻記得那裏也有一大片竹林。那時他隨手童起幾葉竹片,編編折折,擺弄出一艘小船。

  她托著船,笑說:「隻恐雙溪炸艦舟,載不動,許多愁。」

  他回她,「哪來這麼多愁,看見小船,你該聯想到一一『船動湖光豔濫秋,貪看年少信船流,無端隔水拋蓮子,遙被人知半日羞。』」

  這是他們最大的不同,同樣的小船,她想到物是人非事事休,而他則聯想到少男少女的甜蜜愛情。

  男人,向來是這樣的,隻貪求愛情裏面的甜蜜,不嘗苦楚,當愛情澀了、淡了、失味了,便折下新枝,擷取另一季芬芳。

  難怪都說不如歸去,隻是呵,一縷芳魂,何處是他鄉?走進竹屋,滿是蛛網灰塵,她也不覺得髒,坐了下來。

  這裏,多久沒人來過了。綠色的竹子染了霜華,枯搞的土黃色道盡凄涼。靜靜地,項暖兒待在屋裏,回想前塵往事。

  她發現自己的人生一塌糊塗,以爲自己不同于人,以爲自己掌握了人生,到頭來才猛然發覺,終究是命運掌握了她。

  她憑什麼高傲,憑什麼批評別人被豢養?她哪裏不同啊,不也是提供男人快樂的物品?

  倏地大笑,她笑得淚水撲教落地。裝什麼清高,演什麼驕傲,她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押妓,哪來的資格嘲笑天下女子無知貧乏?

  拋了道德、名節,她終是掙不脫枷鎖啊!

  走了吧,留下來又如何?難道還能等待一場注定成空的夢?他終究不會對她專心。

  斷了吧,牽牽扯扯又如何,難不成還盼著生爲同室親,死爲同穴塵?終究是東風惡,歡情薄,錯錯錯……全盤皆錯呀!

  她項暖兒不當蠟燭,不願心成灰、淚水竭,也不當春蠶,吐盡情絲才曉得,愛情,即便付出生命也留不住。

  是啊,該走的,從此不寫情詩不填詞,不理寂寞不相思。

  「小姐,你去了哪裏?相爺四處找你呢」香荷匆匆向前,滿目憂愁,心底忐忑不安。

  知道管家洩密,相爺發了好大一頓脾氣,命人四處尋找小姐,裏裏外外都翻遍了,就是找不看。

  項暖兒一臉木然的想。何必費工夫尋她?他不是要迎親了嗎?娶公主可是大事,府裏上下都要忙壞的,幹麼把時間浪費在無關緊要的女人身上。

  冷笑,她嘲笑自己。

  「香荷,你想一輩子待在這裏嗎?」她平靜的問。

  「除了這裏,還能去哪裏?」離開這裏,她還能做什麼,都是爲奴爲脾,跟著相爺至少安穩。

  項暖兒點頭。她不勉強香荷,不勉強自己,更不會勉強那位新附馬,人心,最難的就是勉強。

  「好,我要走了,你好好過日子吧。」解下腰間環佩贈予香荷,主仆一場,她沒什麼東西好給。

  「你要走去哪裏?」

  一聲嚴厲的怒斤破空而來,項暖兒轉頭,對上上官天羽灼熱的視線。

  她聳肩。天涯海角,總有她項暖兒去得了的地方。

  「說,你想去哪裏」

  他施展輕功,飛掠到她面前,捏住她的手臂。

  他心急如焚,忘記控制力道,沒注意自己在她臂上留下青涼,而她,也不喊痛,不示弱。

  他氣,氣她的失蹤讓他跟著失了心,他恨,恨她影響了自己,太甚。

  明明提醒又提醒,不該讓女人改變自己的,也說過千百次女人如衣服,今日新、明日舊,新新舊舊不戀棧。

  他知道女人的話不可信,她們要錢、要名,至于恩情,假的,歡愛,假的,不會在誰身上落心。

  他舉得出千百個例子,證明鶯鶯燕燕皆黃土,歡歡愛愛全是虛言幻語,她們轉眼就會拋下你,走得毫不猶豫。

  可他還是縱容了自己,縱容自己相信她與衆不同,相信她不是那番俗物,縱容自己的心隨她轉折,縱容自己沉溺……

  以爲她離開,他急得無法定心,像熱鍋螞蟻,片刻都靜不下來,想著她的一顰一笑,想著他們走過的每個地方、說過的每句話,才發覺離開她,他居然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所以當年父親也是因爲失去母親,覺得再也無法獨活,才選擇投河自盡?

  天!

  他千防萬防,還是走入前人的錯誤裏?

  他憤慨、怨懟,氣項暖兒,更氣自己。

  「我有義務向你交代去向?」她是他的誰?什麼都不是呀。

  「你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嗎?好,我再提醒你一遍,你是刺殺皇帝的刺客!通常這種罪是要株連九族的,雖然你已經被抄過家,剩下的親人不多,不過,如果你膽敢逃跑的話,我還是找得到你的母親、姨娘、姊妹絨丫頭。」他的淩厲眼神掃過香荷,嚇得她泛起寒栗。

  所以他要她動彈不得,要她成爲禁臠,不得善終?項暖見苦笑。終是魔高一丈呵,她縱有一身本領和卓絕輕功,又有何用?

  她輸了嗎?

  對,輸,輸人、輸心、輸掉可憐的愛情……可憐她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留一縷香魂在此……

  「你就這麼恨我?」

  是恨吧,沒有恨,怎能這樣對待一個女人,她做過什麼事讓他這般痛恨。

  刺殺皇帝?她畢竟沒有成功啊……她蒙了、糊了、混沌了,什麼事,她都不能確定了。

  不,他不恨她,他隻是不能沒有她。但這些話,上官天羽半句都不承認,他要篤定再篤定,自己絕不讓任何女人太重要。

  「香荷,把小姐的東西送到後園」此話一出,項一暖兒便幽幽笑了。

  果然,她再特殊都成不了例外,仍舊變成他豢養的寵物,她再看不起那些女人,也成爲她們的一份子了。

  可笑,對不?

  「是。」香荷低聲應和。

  看著倔強的小姐,她偷偷拭淚,往後……高傲的小姐呵,日子要怎麼過?

  項暖兒跟看香荷走,臨行回眸,他與她視線對上。

  上官天羽看見她的心碎,看見她的無助與茫然,他贏了,徹徹底底打敗她的驕傲,折損她的自信,可是,卻半點都快樂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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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15 01:00:5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聽不見鑼鼓笙樂,但項暖兒知道,前頭肯定熱鬧非凡,是皇帝嫁妹妹呢,那排場,可以想象。

  羨慕嗎?並不,隻是凄涼。

  在後園裏,她選了無意間撞見的破爛竹屋入住,才擦擦洗洗,和香荷整整忙了三日才能住人。這次,香荷半句話不問,明明後園有那麼多的好屋子,爲什麼挑了個最冷僻荒蕪的住處。

  說她清高吧,是啊,她不屑和那些夫人一樣,活著已是件辛苦的事,再沒自尊,豈不行屍走肉?

  舍棄珠翠金銀,素素雅雅的一身白農,她把日子過得淡薄,隻希望親人平安順手。

  香荷被叫到前頭幫忙了,聽說今日大宴文武百官,人人都想沾點兒喜氣,可想也知道哪是沾什麼喜氣,不過是想沾親帶故,盼往後宮場上平步青雲。

  人,就是貪。

  不甘布農,寒窗十載,當了官,一嫌紗帽小,二嫌金玉不滿床,以緻日後枷鎖身上扛,昨日憐己破襖寒,今且又怨身上紫蟒長,說到底,皆是心不滿足。

  說貪,她不也是貪?貪情貪愛、貪求男人的專心,貪得她作繭自縛,到頭來方知情啊愛的,皆是滿紙茉唐。

  該看開的,隻不過太難。

  這時辰,他和公主也該拜過堂了吧。

  今宵洞房,他是否也會系上兩人衣角,用盡溫柔口吻對公主說:「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

  嗯,他對她說過,幾句話就掛了她,害她誤以爲他們真的能天長地遠、歲歲年年。

  是她誤會了,所以一杯交杯酒,表出真心。

  那時的她說:「山無棱,江水爲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是她先出口愛情,所以才敗得一塌糊塗。

  她的愛在他眼底,是笑話吧,又或許太多女子爲他迷醉,讓他覺得真心不過爾爾。

  心酸、心絞,她的心沒人要,是她作踐了自己,怨不得他人。

  門打開,她以爲香荷回來了,沒想到進門的是蕊夫人、鳳夫人和桂夫人。低頭,她假裝看書。都已經這樣了,何必再惹事端?

  「文風不動叩愛兒妹妹真不簡單呵。難道,你半點都不吃昧。」桂夫人走到桌前,示意丫蓑把酒菜放到桌上。

  「不要這樣說,間是天涯淪落人,桂妹妹,得饒人處且饒人。」蕊夫人輕聲細氣。

  「蕊姊姊,你當她是自己人,人家才不屑跟我們一樣呢。」鳳夫人拉開椅子坐下,笑盈盈說。

  桂夫人盼咐,「你們都下去吧,守在外面,沒人叫,都不許進來。」

  「是。」應聲後,三個丫蓑走到門外。

  「暖兒妹妹,今夜大家都不好受,同是女人,你的苦,我們知道。」蕊夫人眉頭浮上隱憂。

  「但願七公主是個好相與的人,不然往後,大家都有苦日子過了。」

  「怕什麼,她隻有一個人,咱們有四個人。」鳳夫人替大家斟滿酒杯。

  桂夫人笑著搖頭。「可七公主有皇太後在背後撐腰,恐怕連相爺都要敬她幾分呢。」

  不知爲何,項暖兒總覺得她的笑不真誠。

  「到時,我們有暖兒妹妹撐腹啊,相爺疼愛暖兒妹子,枕邊幾句好聽話,公主再悍也得乖乖順從。」

  「說得好,來,我們敬暖兒妹子一杯,以後全仗暖兒妹妹幫忙了。」項暖兒看看她們,淡淡心憐湧上。

  是誰造就她們的無知?是這個剝奪女人獨立的社會,還是深植她們腦袋裏的教條?

  也罷,蕊夫人說得好,間是天涯淪落人,她們是該好好大醉一場。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松了戒心,她舉杯,曾經敵人、今爲戰友,是誰讓女人同女人打仗,是誰逼得女人心機算盡害女人。

  酒方入喉,她就覺得不對勁,立即摔掉杯子,警戒地看著眼前三個人。

  是誰?

  是誰下毒?!

  「暖兒妹妹,你怎麼了。」蕊夫人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壞,雙手搞著胸口。

  「酒有毒。」

  她一說,鳳夫人、蕊夫人便驚得同時把杯子扔開。

  「怎麼會?我、我沒有感覺啊……鳳妹妹、桂妹妹,你們覺得不對嗎?」蕊夫人急問。

  「當然沒感覺,你們又沒武功,這酒裏面下的是化功散,對你們無礙的。」

  桂夫人笑咪咪地站起身,走到項暖兒身邊,壓住她的肩膀說:「可惜,暖兒妹妹多年的心血要付之一炬。」

  「桂妹妹,你爲什麼要這樣對待暖兒妹妹,我們不是說好,以後要互相幫忙的?決把解藥拿出來。」蕊夫人催促。

  暗暗地,項暖兒試著運氣,但她試了又試,都沒辦法讓自己的內功運行。

  完了她太大意!

  「那是因爲暖見妹妹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呀。」她嬌笑看,在項暖兒耳邊輕聲說:「別運功哦,越運功你會越沒力氣耶。」

  「她做什麼事?」鳳夫人雖然不解桂夫人的作法,但能讓情敵難堪,她還是滿開心的。

  「她背叛主人,這是非常非常糟糕的事哦。」露出一個詭魅笑臉,桂夫人軟聲說:「知不知道主人被上官天羽害得多慘?他實在很該死耶。」

  主人?天!她是宋民君的人?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是潘將軍的女兒,好好的大家閨秀怎會……」

  「哦,你說那個桂兒啊,她上花轎不到半個時辰就死啦。」抓起發辮,桂夫人笑得惹人憐。

  「可惜,上官天羽太厲害,行完房後也清醒得很,讓我總是找不到機會下手,不過沒關系,今天是個大好機會,讓他親手除掉心愛的女人,哇,光想就好興奮哦」

  鳳夫人總算聽出不對勁,迅速起身,往外挪步。

  「桂、桂妹妹……你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你們太笨,死到臨頭還那麼開心」

  話未畢,桂夫人手上的匕首沒入鳳夫人的心口之際,也同時點住她的啞穴,讓她發不出半點聲音。

  「你、你……」鳳夫人頓時啞口,震驚地看看眼前人。平日,她們不是最投緣的嗎?

  「我?我很好啊。」說著,她抽出匕首,鮮血飛濺。

  接著,霍地轉身,對上蕊夫人,臉上的笑容仍然一貫溫柔甜美。

  「蕊姊姊,輪到你了,不要怕,就像你看到的,隻要一下子就結束了。」

  蕊夫人嚇得發不出聲音,想擠出聲叫喚屋外的丫鬢,就見桂夫人一步步走近,刀子迅諫講出血,在她胸前染出刺眼鮮紅。

  「瞧,我沒騙你吧,不很痛的。」桂夫人踢開屍身,口各咯笑了起來。

  當她轉身面對項暖兒時,臉上的笑變得異常猙獰,她在她身邊蹲下,細細畝視她的臉。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月」啊,主人很看好你呢,沒想到,到頭來,居然是你背叛主人。」

  一柄匕首在她身上淩空劃來劃去,項暖兒終于知道,爲什麼始終覺得桂夫人可怕了,因爲她身上有著主人的陰森。

  她強自鎮定的問:「你是誰?」

  「我?我是『銀」啊,你聽過我吧,如果不是你,說不定我會是主人最看重的女人呢。」

  真可惜,都是月害的,害她當不成第一?

  「爲什麼你願意把身子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爲什麼肯爲宋民君做這種事?因爲你服下劇毒?」

  她就是不甘願,才會導緻任務失敗,沒想到,她們之中會有人甘願。

  「不,因爲我愛主人,我心甘情願爲他做任何事。」

  「你愛他,他愛你嗎?」

  「他當然愛我,非常非常愛我。」銀說得如癡如醉,仿佛她正躺在主人的懷抱當中。

  項暖兒緩緩搖頭。「既愛你,怎舍得你被別的男人欺淩?不,他不愛你。」

  「閉嘴!你不懂我們之間崇高的愛情,他愛我、我愛他,再沒有人比我們更相愛。」銀眼底兇光乍現,不過才一會兒,她又拉開笑臉,隱去兇狠。

  「他如果愛你,就會爲你放棄權位空想,如果愛你,就不會容許你受到半分委屈。」

  「你想挑撥離間、惹我生氣嗎?放心,我不會中計,記不記得主人是怎麼教我們的?面對敵人最重要的事就是冷靜,千萬千萬不能動怒,一生氣,就輸定了。」她咯咯輕笑,把項暖兒拉到地上,背靠在牆邊,她知道,她已經沒有半分力氣。

  「你真是個好徒弟。」

  銀點頭,「你卻不是個好徒弟,你把主人逼到窮途末路,讓他翻不了身,怎麼可以不受點苦?」

  宋民君窮途末路了。

  再不會有和她一樣的殺手威脅皇上和天羽?項暖兒隻覺松了口氣。

  銀陰森的目光駭人,她靠近項暖兒,抓起她的兩隻手,握住殺了鳳夫人和蕊夫人的匕首。

  「看仔細哦,接下來,最好玩的來咯。」

  突地,銀放聲尖叫,引來屋外的丫鬃,她們一沖進門,她抓起項暖兒的手,將匕首往自己胸口插進去。

  天,殺人了!暖見姑娘殺人啦!丫鬢們不敢靠近,隻是放聲尖叫,奪門而出。

  「救命啊!殺人啦……」

  銀躺在項暖兒旁邊,血濺滿全身,卻笑得好幸福,笑容裏帶著勝利得意。

  「就不怕我再補你一刀?」背靠在牆邊,看著握在手上的「兇器」,項暖兒笑得很無奈。

  「不必浪費力氣,我就快死了,多一刀或少一刀,于我無差。」項暖兒冷靜的說:「上官天羽會看出你的詭計。」

  「他不會,他隻會急著四處滅火,他愛你,不會讓皇太後有機會殺掉你。」

  他那麼維護月,滿屋子夫人傷的傷、哭的哭,他卻隻記著恐嚇她們不準跨進前院,再笨的女人也看得出,月在他心底占了多少位置。

  「錯,他不愛我,不愛任何女人。」她搖頭,堅持著。

  銀還在笑,出氣己比入氣多。「也許他不愛任何女人,但他愛你,他對你不一樣……就像主人對我不一樣」

  「你是世界上最笨的女人。」項暖兒凄涼一笑。

  「對……我……笨得……好甘願……」終于,她咽下最後一口氣。

  銀是笑著死去的,她沒有半絲遺憾,完成了想完成的事,圓了自己對愛情的承諾,是啊,就是甘願……

  項暖兒輕歎。她因恨成爲主人的傀儡,所以不甘受困;銀因愛當主人的傀儡,所以她義無反顧。

  隻有愛,才能讓女人心甘情願,隻有愛隻有愛呵。

  輕輕閉上眼,她不反抗了,因爲知道,當她再度睜開眼睛,迎接她的,將是地獄。

  這廂,上官天羽目皆盡裂,憤怒的十指成拳,握在手中的酒杯瞬地化成碎片。

  該死的!暖兒居然在他迎娶公主的夜晚,殺了三個夫人!

  他不懂她在想什麼。

  抗議他把公主娶進門?她以爲她殺掉三個人,他就會把公主打包送回宮裏?她的腦袋裏究竟裝了什麼,怎就不懂得順從?難不成宋民君真的徹底教育了她,隻要不合意,就可以拿人命來讓自己開心?

  她還有沒有人性?

  冷硬的眼神閃過,青筋浮上手臂,他臉上不見半分表情。

  他不會妥協的,她越是這樣,隻會把人推得更遠,她憑什麼以爲般人無罪,憑什麼認定他就是拿她沒轍?

  該死的、該死的女人!

  偏偏……沒人性的項暖兒,他也丟不開手,沒辦法將她送進府衙裏究辦,沒辦法眼睜睜讓律法判她刑責。

  他怒不可遏,恨不得馬上沖到她面前,抓住她大聲問她爲什麼?但他不能丟下滿門賓客,不能讓消息外傳,隻能繼續應付上門的客人,讓身邊親信處理三個夫人的後事和……該死的項暖兒。

  他的心在翻覆,恨她不安份、氣她鬧騰,真想親手捏死她,把她腦袋裏面那堆莫名其妙的念頭挖出來,他想……

  他想的事……半件都做不到。

  地牢裏陰暗潮濕,污濁腥臭的空氣裏傳來滴水聲,橫行鼠輩在地上鑽來爬去,發出吱吱低嗚。

  一支懸在牆邊的火把、一副沉重的撩銬、蜂縮成團的項暖兒微弱的呼吸聲。

  她害怕,沒有武功內力,沒有屏障依恃,她活生生被拉回無助的十二歲。

  恍惚間,她看見地上發臭的屍體,那人的腳被啃得隻剩下白骨了,還不死,張嘴咖咖呀呀說不出話,半睜的眼睛控訴著她從他手上搶下食糧,是她害死他的,因爲她不要仁慈、不要善良,隻要活下去。

  從前那些人來索命了嗎?

  也好,這種死法不會牽連任何人。也好,死了就不會害怕。她的一生呵,過得亂七八糟,也許抹除了痕跡會更好。

  是啊,殺了那麼多人,她雙手沾滿血腥,好人的、壞人的血都有,早該死過幾百遍了。

  都是他說:「你是好人。」都是他給了寵愛心疼,才讓她覺得,活下來也許不錯。

  因爲開始相信活著不錯,相信有個人愛她、有個人讓她愛是真的不錯,可她不懂啊,爲什麼時效這麼短暫?才轉眼,他便把疼愛全數回收。

  是情愛壽命太短,還是她不值得被疼愛?

  老鼠靠近,試著啃她的手,她隻要一動,它們就會四散,她知道卻不肯移動,疼就疼吧,連死都不怕的人,怎麼會害怕區區一點痛。

  不怕……是的,她不害怕。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依稀還記得,有日她把蠟燭斜擺,任一顆顆蠟淚落在掌心,結成顆顆淚滴。

  燙了手,她也不在意,但有人在意,粗魯的拿走蠟燭,不準她玩無聊遊戲。

  「胡扯!照明是蠟燭的本份,它盡了本份,燃燒到最後一寸,不懂得風花雪月,不想惜別,更沒意思垂淚,全是詩人穿鑿附會。」

  說著,上官天羽把她掌心的蠟淚搶走,一顆顆丟回燭台裏,一下子又融掉了。

  「是你不解風情,還怪詩人穿鑿附會」她嗔道。

  「就是不事生産的詩人太多,才會搞得月有相思、江水悵然、梧桐樹苦。」

  「你又不是千裏明月,怎知它不相思?你不是滾滾江水,怎知江水不悵然?」

  她振振有詞。

  他挑眉回答,「你也不是千裏明月,怎知它相思?」

  「我就是知道」

  「怎麼知道?」

  她冷哼,「你是我的爹娘嗎?憑什麼我要把所有的秘密通通告訴你」

  「我是啊。」他居然點頭。

  「你是?」她眼光上上下下掃過。

  他笑得張揚。「我是你的衣食父母。」

  這個人呵,怎麼可以連礙人眼的驕傲,都好看成這樣?

  「謝啦,我可以自食其力。」如果他肯放人的話。

  「可我當你的衣食父母,當得還算稱職愉快。」

  「那就別把它說得好像是對我的恩賜。」

  「好吧,感激你願意讓我養你。」

  她挑眉。「也別把話說得那麼謅媚。」

  他大笑,一把將她拉進膝間,塞進懷裏。「你是個很難討好的小家夥。」

  「所以你還需要多方學習。」她也笑,在他懷裏笑。

  「知道了。」

  他的吻和話語同時落下,她收到他的熱情也收到他的承諾。

  有個人願意爲了討好自己而多方學習,還能懷疑他對自己的真心嗎?所以,她是從那個時候,一點一點誤會他的意思嗎?

  項暖兒的腦袋混沌,再無法思考。

  賓客前腳剛走,上官天羽後腳就趕到地牢,他有滿肚子的話要問,等著她一個合理解釋。

  可殺人哪來的合理解釋?他根本是在自欺欺人。不過,隻要她說得出原由,就算不合理、就算過份,他都要親手把她的罪狀推開,將她保住。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可怕,他娶公主就是爲了斬斷這種心態,他不讓女人在心中重要,不準女人左右生活,可是怎麼辦呢?她就是這麼要強,她打死不妥協,他還能怎麼辦?

  跨進地牢,一眼看見老鼠啃著她的手腳,她動都不動,他的怒氣便猛地往上飛竄。

  這算什麼,她在自殘,要他心痛嗎?

  天……完了,他居然心痛了!本以爲自己還有機會贏的,誰知道,不知不覺中,她已經過份重要。

  用力閉上眼,他額間冒出青筋,下一刻,他拉起她,她沒反抗,他倒發現她的手已是血跡斑斑。該死的!是誰給她上手銬腳撩?難道這個地牢、十幾個大漢,還鎖不住她?

  他把她拉出地牢,她沉默,從頭到尾都不說話,隻是張著雙眼望他,曾經澄澈的眼睛,如今變得茫然,瘦削的臉頰在昏黃火把照耀下慘淡不已。

  這些日子她過得並不好?上官天羽的心拉扯著,酸的、苦的、痛的,所有感覺一古腦兒全都冒上來。

  「說,爲什麼要這麼做?」他一過自己硬起心腸,寒聲問。

  「我做了什麼?」

  她被栽贓,栽得連反駁的餘地都沒有,這個銀啊,果然是主人手下最狠毒的角色。

  「說話」他斤喝。

  說什麼?說她什麼都沒做?

  不對,她做了,她將相思托付雙飛雁,寄予千旦明月,她打散了雙棲寒鴉,她抽刀斷水、舉杯澆愁,她拋明珠、垂雙淚,他忙著娶公主,她也沒閑著。

  「爲什麼殺蕊兒、鳳兒、桂兒?她們招惹你什麼?」他的手勁加大,在她腕間留下新傷。

  她看著他的眼,試圖在裏面找到信任。

  「你認定是我?」

  「不是你,難道是她們自盡,把罪賴到你頭上?」

  「很不錯的想法,有可能啊。」

  項暖兒咯咯輕笑。果然被銀料到,他看不出這是一個計謀,隻是銀仍舊猜錯,他不愛她,他並未急著滅火,甚至啊……親手燃上這把火。

  害怕嗎?不怕,死就死,殺手的最終下場除了被殺,沒有別的更好選擇。

  「殺了人,你還這麼得意?」

  他真想把她的頭扭下來,她不知道情勢多緊急嗎?事情一外傳,潘將軍、吳尚書、江大學士一狀告到皇帝跟前,到時,沒有人保得了她。

  「嗯……挺得意的。」

  銀說她害主人窮途末路了,主人武功高強,她練十輩子武功都敗不了他,現在居然有本事逼主人窮途末路,真是不簡單。

  「你……項暖兒……」

  上官天羽恨恨地撰住她雙肩,指力深入骨頭。很痛、痛極了,可她咬牙忍住,最後一刻了,贏,她要贏全面。

  「人命在你眼裏是什麼?就算她們是我豢養的動物,也是生命,她們有父母兄弟,有活著的權利」他對她咆哮暴吼。

  他淩厲的眼神刺穿了她。

  他認定她看不起被豢養的動物,便屠殺她們,以爲不過是宰殺幾隻動物。哈!

  知道了,原來在他心底,她始終是沒人性的對狼虎豹。

  「給我一個理由,爲什麼非殺她們不可?」理由啊?好,讓她認真想想。

  嗯……她們危害到她的利益,是,主人說,在這種時候就該殺無赦,再不然,她們活著礙了她的眼,這也是個好理由,哦,對了,她們除了暖床沒別的功用,這種女人不殺,太浪費食糧……

  「我叫你說話,」他厲聲大吼。

  咦?她不是說了很多嗎,他怎麼沒聽到?難道她沒說,哦……想起來了,說話得要張開口。

  吞吞口水,項暖兒努力張開雙目唇,聲音嘶啞,「是你說,我是好人的。」

  他氣得用力搖晃她。「我錯了!你不是好人,你的心腸壞、你的血冷,你根本不是人」

  這樣啊,對啊,她早說過她是壞人,是他自己不相信,還找事情來證明。是他搞錯了,現在怎麼可以把錯賴到她身上?不公平。

  點頭,項暖兒心如止水的說:「我都忘記我不是人了,謝謝你的提醒,殺人的確讓我心情愉悅。」

  「這種話,你真說得出口」他對她,失望透頂。

  「是你要我說出真心話的呀,或許你可以考慮殺了我,不然你的寶貝公主很危險,哪天我心情不好,一舉手又把她弄死,怎麼辦?」

  她笑容燦爛,越是傷心越要大笑,這是主人教的,面對敵人,千萬不可以讓對方看出驚懼,越是莫測高深,對方越是膽顫心寒。

  敵人?他又是她的敵人了,有趣吧,人終究逃離不了宿命。

  一旁的香荷忍不住了,撲身過來,抱住自家小姐的腿,放聲大哭。

  「不要啊,小姐,不是你做的事,不要招認,那把刀子不是你的,那些酒菜不是你盼咐的,如果你計劃殺人,你不會告訴我,等相爺大婚之後,我們就悄悄離開,不要同那些女人爭。你說女人可以爲自己作主,我們賣畫、賣刺繡,要活得開開心心,我們計劃了那麼多事,就是沒有計劃殺人啊小姐,求求你,不要生氣、不要口不擇言,說實話好不好?」

  實話?項暖兒嘲諷地看向上官天羽。

  「小姐,求求你說實話吧,說完實話我們就走,這個相爺府太可怕了,我們不住了」

  不住了?不當寵物了嗎?她還可以賣畫、賣刺繡,開開心心過日子?香荷的話說動了她。

  「人是桂夫人殺的,與我無關。」終于,她說了實話。

  荒謬!她有武功、她在場,她會阻止不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桂兒?何況,外面還有三個丫鬟看看。

  她的謊話不高明。搖頭,他看著她的眼底充滿失望。

  他不相信她?她說了實話,他仍不信。哈,怨誰呢?她是殺手、是刺客啊,誰能真心信任,連信任都談不上,憑什麼她相信他愛她?

  下意識地,她抓住他的手,仰頭問:「告訴我,你愛我嗎?或者……你愛過我嗎?」

  愛嗎?他不想愛、不肯愛,可是……第一次,他承認自己阻止不了愛情,心淪陷了,重蹈覆轍已是必然。

  他做錯了,他不該娶七公主,去證明不存在的事實,他不該給她機會任性,把錯誤擴大,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收尾了。

  「你還要鬧到什麼時候?」他唱歎。

  鬧?說得真好,她是鬧啊。擡頭,她對上他的眼。

  「沒辦法,我愛上你了,可惜你不愛我,我隻好不斷鬧,鬧一次、鬧兩次、鬧十次,鬧到愛轉淡、情爲薄,鬧到我累了、膩了,心就會跟著死了。

  回身,她拖起沉重的枷鎖,緩緩走回地牢。

  十二歲那年她就該死的,是她不計手段求得生存,誰知,求來的不過是場磨難,現在,她不求生了,她隻求死。

  看著她頹喪的背影,上官天羽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

  這時一個侍衛走近,在他耳邊低語,倏地,他臉色大變,匆匆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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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5-15 01:01: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沐浴、更衣,香荷一面替自家小姐梳理發絲,一邊垂淚。

  要把她送交官府了嗎?仁慈呵,他果真是好人,未審不先判,明明認定人是她殺的,卻還是要樁樁件件照律法來。項暖兒贊許的露出飄忽的笑。

  「小姐……」香荷末語聲先哽。

  她轉身,握住香荷的手,歎氣。「好好過日子,上官天羽是好人,能在相爺府安身立命,也算福氣。」

  「小姐,你不能好好跟相爺說嗎?蕊夫人她們不是你殺的啊則真好,還有一個香荷肯信任她。

  「我沒事,人各有命,我在很多年前就該死了,不必替我哀傷,至于我娘那裏瞞著吧,別讓她擔心。」就當她從來沒出現過吧。

  香荷聲淚俱下的搖頭。「小姐,我去求相爺,讓他把你救回來門

  救?怎麼救,三條人命呢,況且都是大官家的千金,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不是他一向的主張嗎?這回,他維護不了她的。

  門被敲兩下,總管在外面輕喚,「暖兒小姐,相爺等你許久了。」她應了聲,抉看香荷緩步走出,出了房門,兩個大男人已等在外頭。怕她逃跑?放心,她逃不了了。

  兩名大漢一左一右攬起她往書房走,他們走得飛快,雖然腳鑽已經除去,可武功盡失的她要跟上他們的腳步,仍舊吃力。

  踉蹌間,她被拖著走。

  半住香工夫不到,她就坐在上官天羽面前。

  還以爲自己會馬上被送出府的,沒想到能再見他一面,他還有什麼話對她說?

  再罵她一回沒人性?

  無所謂了,她都認。

  看見瘦骨嶙峋的她,隱隱地,上官天羽雙瞳冒火。該死,他隻盼咐關她,可沒要他們虐待她!

  「坐下。」壓住怒濤,他的聲音冷冽。

  她沒反對,乖乖配合,他說她鬧,可不是?現在已經鬧夠、鬧累,該適可而止了。

  他凝視她,她神情頹靡,眉字間的英氣盡失,再驕傲不起,心抽著、痛著,卻隻能克制擁她入懷的沖動。

  好吧,輸就輸,她不想被豢養,他就不養,她想平等對待,他就給她平等,他會把她要的、想的,通通捧到她面前,隻是,最後一回,她得幫。

  「幫我一次。」他開門見山的說。

  她一呆。「幫什麼?」

  「幫我救你自己。」

  心微動,終是讓銀說對了嗎?他很忙,忙著滅火、忙著不讓皇太後殺她?

  項暖兒,房愣地盯住他。

  猜不出來了,他對她,到底有心或無意?

  「怎麼幫?」

  「昨夜,宋民君趁府裏混亂搶走了公主。」

  所以昨天銀的行動不是偶發事件,而是連環計策。真高明呵,窮途末路的人,還能一計接一計,讓人疲于奔命。

  「然後呢?」她輕聲問。

  「我要拿你去交換公主。」

  交換公主?心像被狠狠鞭撻了幾下。

  答案揭曉,他對她無心,他的話不過應酬,目的是要哄她走入死門。

  「你要我去換回公主?」她問得遲疑、問得心碎。他居然……要拿她去抵命。

  「事到如此,別無他法。」

  如果成功救回公主,她可以將功贖罪,他能把三條人命算在宋民君身上,那麼她就會安全。

  「你知道嗎?宋民君對待叛徒,手段很殘忍。」

  她說得平靜,但全身發顫,她可以做到表面文風不動,但阻止不來內心的驚恐。

  她曾經告訴過他,有叛徒被宋民君抓回去,他不殺他,隻是一天一淩遲,今天刨他雙目,明日割他雙耳、後日拔他指甲,接著一寸一寸,撕扯下他的皮。

  組織裏的所有殺手都被逼著看,看叛徒全身沒了皮膚卻不能立即死去,在地上哀嚎擰扭數個時辰,才慢慢閉上眼睛。

  「我知道。」

  她看他,用眼神追問他的心。

  「這樣你還是要我去嗎?」

  「是。」他咬牙。

  「那……我大概忘記告訴你另外一個叛徒的事。她被抓回來,讓十幾個男人日以繼夜淩辱,直到她失了神魄,不停流血,直到她對那些淩辱失去感覺,然後他把她的手掌釘在桌上,一根根截去她的手指頭、腳掌、腿、手臂,他不讓她死,替她止血,把她封在陶塞裏面」

  項暖兒一面說,唇齒發抖,那些駭人的場景,不斷在夢裏重現,不斷提醒她必須對主人盡忠。

  「夠了,你不會死」他吼掉她的話。

  他當然知道這一步棋有多危險,可救不回公主,她一樣沒命,這個險,她非冒不可。

  「是我任務失敗,讓你們知道他的陰謀,是我告訴你,我們的巢穴在哪捏,也是我交給你冊子,把他在朝中的羽翼一一剪除我做的事,他定會十倍奉還于我。」

  她連想都不敢想象主人會怎麼對她,不,她甯可立即死了,也不要回去面對那個人。

  「我知道,但你必須相信我,我們這次一定可以一舉把他拿下的,他沒有後路了。」他抓住她的手,想給她勇氣。

  可她完全感受不到暖意,隻有很多很多的寒冷,不斷鑽進身體裏。

  「你都知道,還是要拿我去交換公主?」

  「對,這是我們必須做的。你去,好嗎?」

  可以說不要嗎?他低聲下氣了啊,再危險、再可怕,他都說了「這是必須做的」

  可爲什麼必須做?因爲對方是公主嗎?因爲她是他未來的妻子,犧牲一個連寵物都稱不上的女人,有什麼好取舍的,對不?

  她死命咬唇,發現惡夢在她睜著眼睛前一幕幕上演。

  「你有沒有聽過皮從肉上撕下來的聲音?那種痛,會讓人哭喊到嗓子破掉。你一定不知道,用斧頭砍去手掌需要多大的力氣對不?力道沒抓準,一次砍不斷,就要一次一次,砍得血肉模糊,肉屑噴到臉上,溫溫熱熱的。」她下意識握住自己的手腕

  「你知道被十幾個男人撲在身上……」

  「夠了,你不會,我不會讓你碰到這些事」

  他忍不住了,她臉上的惶恐摔了他的心,上官天羽一把抱住她!把她緊緊、緊緊鎖在懷裏。

  「不要送我去好不好?你殺了我吧,把我送進刑部大牢吧,你用所有想得到的法子來懲罰我,就是不要把我送回去,他不是人,是魔鬼。」她哀哀懇求。

  他想答應她,但他不能,宋民君活著,會制造更多的她,一旦他羽翼豐沛,將會禍害天下百姓。

  暖兒說的對,他是個魔鬼,但剩下最後一步了,他隻要再走一步,就可以親手毀了這個魔鬼,他不想放棄。

  不管是爲她、爲百姓、爲公主,他都不準自己在這時候退卻。

  「對不起,暖兒,勇敢一點,你必須去。」他握住她的肩膀,推開她。

  又是一個「必須」。她低眉,從不表現出膽怯的她,絞著雙手,坦承感覺,「我很害怕啊。」

  「我知道。」

  「我一點都不想去。」

  「我知道。」

  問題是,他知道,他仍然要她去。

  「所以你很愛她?」

  蠢呵,這當頭了,她還計較他的心在誰身上。很明顯了不是,他要拿她去「交換公主」啊。

  上官天羽沒回答。

  「我和她,你愛誰?」的確是蠢到不行,可她還是想追出一個答案。

  他還是不說話。

  項暖兒心涼了一半,苦澀的笑開。瞧,她又鬧了,真是的,鬧不厭、鬧不膩嗎?要怎麼鬧,她才學得會死心。

  他不是說過了一遍又一遍的「必須」,不是明明白白要用她去換公主?他早做出選擇,她怎就是聽不懂。

  他選擇了項暖兒死,選擇公主活啊!

  她顫抖著開口,「你告訴我,你愛她,我……我就爲你做這件事。」

  「你非要這樣?」沒時間了,宋民君訂下的時辰快到。

  「是,我非要這樣。」

  用性命換一個明白,劃算。

  「好,聽清楚了,我愛她,我要公主平安回來。」

  心像被千萬根刺紮上,針針見血,紮得再找不出完整,很疼,疼得項暖兒想抱頭痛哭,可她卻笑了,笑逐頗開。

  他愛公主呢,他愛公主不愛她。

  原來這個男人也是可以把愛說出來的,原來他從不說愛她,不是因爲觀念、因爲自尊,而是因爲無愛啊。

  蠢極、鈍極,她是天字第一號大傻瓜!

  他對她的好,隻是爲了破宋民君的巢穴,隻是爲了抓到叛臣,隻是爲了要公主平安回來,她居然傻傻信了,毫無條件。

  可不是,他說過,她是個玩具,玩過,也該丟了。

  「可以嗎?」他回握住她的手問。

  這麼心急?刺骨的痛,痛上五肺六髒,心啊脾啊全移了位,她那麼痛,他還是不放棄逼迫她。

  輕點頭,項暖兒笑得凄絕。「好,我去。」

  上官天羽大喜,迅速從袖裏拿出瓷瓶交給她。

  「仔細聽,等你把公主換回來後,就把這裏面的粉末灑向他,然後施展輕功回到我身邊。」

  她聽著、笑著,不做回應。

  「懂了嗎?不必擔心自己中毒,回來,我會替你解毒。」

  她還是笑,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的唇,想起那些夜裏的纏綿。怎麼她那麼努力了,他還是對她無心?想不透。

  「我已經布下許多高手,保證你會完好無缺的回來,隻要注意,一得手馬上回來,別讓他有機會傷你。」

  她笑,笑得連她都不認識自己了。

  快死的人了,怎麼還能這麼關心?是她太樂觀還是她太笨?都不是,她隻是被謊言欺了,像她這種人呵……宋民君未淩遲她,她先淩遲了自己。

  「有沒有什麼不懂的,講出來我聽聽。」他討厭她的凄慘笑容,更討厭她言不由衷的快樂。

  輪到她說話了嗎?好,她說:「蕊夫人、鳳夫人、桂夫人都不是我殺的。我曾經是壞人,但我努力當好人。」

  「這個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接下來的行動」

  是「不重要」還是「不相信」?心落入谷底,她別開眼,起身。「走吧,我們去換回你的公主。」

  不相信的話,那麼就什麼都不必說了。

  陰風慘慘,斷崖邊,宋民君迎風佇立,寒風吹鼓了他的衣袖,那張橫橫豎豎的疤痕臉閃過陰毒。

  就這樣結束了嗎?

  不,就算結束,他也不讓上官天羽好過!他破了他多年心血,斬了他的雙翼,將他東山再起的本錢全數毀滅。

  要他下地獄,行!他要拖個人陪。

  拖誰呢?就拖上官天羽摯愛的女人吧。

  月,最得他賞識的殺手,竟出賣他最深,不殺她,他死不螟目。最後一擊,他圖的是上官天羽後悔終生。

  公主在一邊哀哀啼哭,哭得梨花帶淚,美麗的臉頰上沾滿淚水。

  冷冷看她一眼,他無心理會,背過身。千丈崖壁千丈哀,他竟無緣坐上最高位,縱橫天下。他走到末路了,可悲,一輩子心血,無數條人命,到頭來仍是一場空。

  遠遠地,幾匹馬馳騁而來,公主一看見上官天羽,立即大聲呼救,「相公,救我」

  木然的下馬,走在前面的項暖兒回望上官天羽,就見他眼神陰郁,表情嚴肅。

  是看見公主在崖邊,心疼不舍嗎?

  放心吧,公主會沒事的。她在心底輕道。

  待一行人走近,宋民君揮揮的笑便對上她。「月,你竟爲了這樣一個男人背叛我,值得嗎?到頭來,他居然要用你的命交換公主!

  她很清楚,又能如何?她還是爲了他答應赴死,就像桂兒對他,義無反顧。

  「人,我帶來了,把公主交出來。」上官天羽冷聲說。「月,你過來。」

  宋民君一把將公主扯起,手捏緊,繩索應聲繃斷,公主重獲自由,立即頭也不田地往上官天羽的方向奔去。

  項暖兒拚命克制恐懼,緩緩走向宋民君,她顫票,嚇得牙齒相互碰撞,仍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命,是最後一次艱辛。

  直至他身前,她緊咬牙,一過自己擡頭。

  「你變勇敢了,以前,你不敢直視我。」宋民君勾住她的下巴,陰郁一笑。

  咬唇,她咬出的牙印子滲出鮮血。

  「沒用的,這裏布署了很多人,你逃不掉。」她輕語。

  「你怎麼會認爲我想逃?也許,我隻是想要玉石俱焚。」他粗嘎的聲音像砂石磨過,尖銳得想讓人掩耳。

  「死了一個殺手、一個叛臣,那叫一箭雙雕,不是玉石俱焚。」

  「那個男人愛你,很愛。」宋民君望向上官天羽,他是男人,認得那種眼神,那是要吞噬人的兇狼。

  「你忘了,他用我來交換公主?」

  愛,假的,情,假的,也許他有真情真心,但那些……不在她身上。唉,又一個弄錯的,他不愛她,她又當了一回替死鬼。

  「也許他愛你,隻是更愛地位權力。」

  項暖兒隻是搖頭,沒力氣和他爭辯無聊話題。

  「要不要我幫你試他一試。」拉起她一束青絲,宋民君竟在裏面發現白發。可憐呵,年紀輕輕卻多年奔波。

  「試什麼?」

  「試他的心,我把公主抓回來,讓他再選一回。」

  來不及回答,隻見他躍身而起,如飛雁掠波,耳邊風動,倏地奔至上官天羽身邊,接著陡然駐足,回身,長袖射出,一陣黃色飛煙慢過。

  「閉氣」上官天羽大喊,宋民君這時己奔至轎前,將方入轎的公主抓回來。所有的事盡在轉瞬間,上官天羽來不及出手,公主己教他回制。

  他終于懂了,爲什麼暖兒說他功夫深不可測,是他太輕敵了。

  嘯聲起,四周林子中立即竄出十幾道黑色身影,團團將宋民君三人圍住。可是他隻是仰天長笑,絲毫不將他們放在眼底。

  「如果我將她們同時拋下斷崖,你想救哪一個?」宋民君挑釁地對上官天羽問道。

  他不答。這人已經瘋狂了,一個喪失心智的瘋子,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不冒險。

  項暖兒搖頭淺笑。「你弄錯了,他不會救我的。」

  「是嗎?那麼篤定?」宋民君瘋狂的神色中盡是想試一試的期待。「篤定啊,怎不篤定?」

  再擡眉時,她揚手,把上官天羽給的毒物灑向他的臉,這一手捧不及防,宋民君結實的著了道。

  可他也因此兇性大發,上官天羽趁勢施展輕功搶上前,救回公主。

  同時,宋民君大掌一擊,石破驚天的掌力打入項暖兒的胸口,她連退幾步,直到一棵大樹阻止了她的退勢。

  見情況巫變,上官天羽和十幾個武功高強的黑衣人火速一擁而上,二十幾招過去,竟還無法將宋民君擒下。

  鏘鏘鏘,兩人都把劍招使足了,發狂的宋民君狂亂地把劍刺向上官夭羽,兩劍交鋒,來勢奇勁,劍雙雙折斷。

  上官天羽棄劍,左足橫掃,右掌迎面向他劈去,瞬息間,宋民君雙指向上微擡,徑點向上官天羽的曲池穴,但他怎肯讓對方得逞,馬上收右掌掌橫削敵肩。

  宋民君見對方拳勢威猛,不禁凜然,一個遲疑,上官天羽便又變招。他的掌風來得太奇太快,隻一瞥,他又變了四五招。

  這是哪一路的掌法?太高明、太奇特、太……匪夷所思,宋民君看得心馳神蕩,沒注意到背後黑衣人一劍突襲成功,劍入肉三分,他猛地回神,上官天羽趁隙旋身飛踢,右足往他腳後回鈎,左足瑞在他膝蓋上。

  啪!腳骨斷了,宋民君總算委頓在地,十幾把利劍立即包圍住他。

  制伏他後,上官天羽迅速跑向項暖兒,看著受傷的她,他不解爲什麼她不逃、不救自己?

  「暖兒……」

  她隻是怔怔望著他。

  不該啊,不該用這種表情看她,那會讓她又生誤解的,她已錯過一回,不想一錯再錯。

  「我沒事。」

  輕輕推開他坐直身,她用袖子拭去嘴角鮮血,背靠大樹。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剛剛那一掌打裂了她的心肺,之所以撐著不死,隻是想親眼看見宋民君的下場。

  「哈!你不可能沒事,銀已經下藥化去你的武功,你受不了我那一掌的,你快死了,所有的叛徒都會死在我的手下,無一例外。」宋民君指著她大喊,快意全寫在臉上。

  「誰是銀?誰化去你的武功?則上宮天羽心倏地狂跳起來,轉頭看血色迅速流失的女人,眉頭緊壁,呼之欲出的答案讓他幾乎要崩潰。

  「你不知道銀?我的銀當了你一年桂夫人,我最好的兩個殺手都成了你的春寓嬌客,你實在很有福氣啊。哈哈哈……」

  落敗的宋民君失了心魂,尖叫怪笑。

  他的話像利刃劃過。所以人的確是「桂兒」殺的?

  暖兒沒騙他,他錯怪她了!她不是壞人,她不是沒人性,她隻是百口莫辯!

  「你!該死的」

  上官天羽緊抓住刀刃沖上前,狠狠抵住宋民君的脖子。要不是皇帝下令要生擒他,他會當場殺了他!

  他的震驚與失控讓宋民君更加暢快得意。

  「月沒告訴你銀嫁禍給她?還是她說了,你壓根不相信?哈哈哈!太好了,你害死我的銀,也殺了我的月,真狠啊,與你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你都不放過?」高亢的笑聲在崖谷間回蕩。

  上官天羽向項暖兒望去,四目相交,濃濃的罪惡感籠置著他。

  他不信任她、逼迫她,甚至要求她拿自己的性命換人,她早就知道這趟路有死無生,她早就知道今日要魂飛魄散,卻還是來了,而他,竟連承認愛她都不敢!

  是他的錯,他不知道她失去武功,他該正視她的恐慌,他不能在她苦苦哀求之後,仍然逼她上戰場。

  在驚呼間,上宮天羽陡然回神,發現宋民君向前挺身,把脖子送到他的刀刃上,血狂噴,噴了衆人滿身,揮揮的五官扶帶著最後一抹殘暴,死了。

  宋民君終于死了,很好。項暖兒扶看樹幹,慢慢站起來,一步步走往崖邊。

  「你要做什麼?」上官天羽發現她的意圖,奔馳到她身前。

  她回頭,淡淡說:「公主安全了。」又擦了一次嘴邊不斷逸出的血水。

  上官天羽紅了眼眶,害怕的感覺迅速蔓延。

  「我知道。」他伸手,她卻往後退兩步,迫得他不敢再往前半分。

  「宋民君死了。」她再沒什麼可以被利用的。

  「我知道。」

  「我馬上要死了。」她要死得有拿嚴,不要死在他面前。

  這回,上官天羽沒本事把「我知道」接下去說。

  「請善待香荷,不要追究我娘,欠你的,這回通通償清了。」她靜望他,淚水漫過臉頰。

  宋民君兇性大發,第二次選擇,他仍舊選從他掌下救出公主,而不是項暖兒。

  所以,還懷疑他的心嗎?不必了,是她無緣識得他的愛情。

  輕輕閉上眼,她向懸崖處後仰,風在耳邊呼嘯,身子下墜、心也墜,過往場景在她腦袋裏一一閃過,顛覆了她的世界。

  「夜深了,爲什麼不回房?」那時,他褪下披風爲她蓋上,手劃過桌前古箏,萬般憐愛盡在眼底。

  「銀箏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她說。

  他大笑,打橫抱起她,重複她念的詩。「心怯空房不忍歸。」紅暈飄上,原來啊,她從不吝奮對他示愛。

  誰知,隻是一場誤會,誤會了他的心,失了她的命,從此無心愛涼夜,任他明月下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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