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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常歡 -【賊窩曖昧情(歡喜賊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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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0:5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常歡 - 賊窩曖昧情(歡喜賊之二)

長在賊窩……
雖搆不上什麼斯文、爾雅,
但,骨子裡倒也不是真的那麼粗鄙、污穢,
至少,大夥是腦子純正,心地也光明;
不過就是……嘴巴曖昧了點!
可這個女人……
當她還是「男人」時,睡得可理直氣壯;
現在恢復「女人」了,倒又覺得曖昧了……
唉!真搞不懂她!
瞧!看她哭得梨花帶雨似的委屈得要死,
這模樣倒像是他真的「曖昧」了她!
偏偏他就是……愛極了她這副「曖昧」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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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1:1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那場大火火勢相當猛烈,遠遠地,在皇宮附近就可以望見紅光一片;甚至,把她的視線弄得恍惚起來。

    那不是恍惚的朦朧,是淚光……那無能為力的淚光。

    「小姐!快點啊!王公公已經領著人過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丫頭湘兒倉惶失措地衝進來,霽蓮倏然回神,心一驚,想想來紅光罩頂的那個地方,細看竟是中堂府的方向。她驚愕地退了一大步,下意識致病撫摸微隆的小腹,茫然地轉向床上只剩一絲氣息的老人。

    「爹……」她握住老人顫抖的手,淚水潸潸而下,心完全亂了。

    床上的老人勉力睜開眼睛,喘息著捏捏那美少婦的手。「蓮兒,快走,不要……不要教親家替我報仇,我……我一個……一個糟……老頭,沒……什麼好怕的,快走,千萬……別讓任何人知道你來過,會給……會給親家公添麻煩的……快走……」

    「不,爹……女兒不能在身邊伺侯您已是大不孝了,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您怎麼不安忍心把蓮兒趕走呢?要死咱們也要死在一塊!」她悲痛地掩袖大哭。

    舒老爹猛然一陣大咳,霽蓮趕緊去扶,忽覺得手肘上有層淡淡的暖濕淹過,低頭一瞧,她驚見手上雪白的長袖瀲滿暗黑的鮮血。

    「爹,您中毒了!爹……是誰下的毒手?您告訴女兒,爹……」她哀痛逾恆,拭去老人嘴角的黑血。

    「快走!難……道……你連……連爹的話也……也不聽了?記得,你是有個……丈夫……有……孩子的人,做事……別再……別再任性了。快點走……湘兒,把小姐帶走,從……後門,快……」

    他忍痛推了霽蓮一把,睜著一隻遺憾的淚眼,哀戚地看著女兒不情願地被婢女拖走。

    「蓮兒,爹不能再疼你了,今後要好自為之啊……」

    前頭傳來聲聲吵鬧,夾雜著粗野和尖銳的麼喝聲。舒老爹厲睜著一隻眼,瞪著屋上的橫住,不甘心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躲躲藏地出了東門,一陣大風夾雜熱燥燥的溫度朝霽蓮主僕倆刮來,她拉走了半篷,蓋去姣好的面目,一次次逆風吃力地挪動腳步,和湘兒沿著高牆朝中堂府走去。

    拐過茶樓,濃烈的黑焰沖天令她們眼一暗,要不是湘兒扶著,霽蓮幾乎要昏去了。

    那從四面八方、毫不留情襲捲而來的火舌待續肆虐著,中堂府邸像張脆弱的羊皮卷,燒得轟聲大作!風勢助第火焰,霽蓮呆呆地,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自身所擁有的一切逐漸消失她露出屋裡有疼愛她的公婆、珍愛她的丈夫,她駭得連眼淚都忘了該怎麼掉,直到她瞥見……那是錦衣衛的賀龍震,帶領東廠的人馬浩浩蕩蕩地接近火場,她的傷痛再也收不住。

    「小姐,別做傻事。聽湘兒一句勸,千萬要保重自個兒的身子!」湘兒淚汪汪地死命把衝向火場的霽蓮拉回。

    「不要拉我!我要去問那些人,這場火也是他們放的,不是意外,絕對不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

    「小姐,你不要管了,咱們快點走吧!你忘了老爺子交代的,千萬要保重身子啊……」

    「保重?」霽蓮停下腳步,丫鬟的話喚醒了她慘痛的回憶,她的袖口上還有爹的血、爹的淚,而她什麼都不能做;現在,她的家正被一片熊熊火海吞沒,行兇都就在她的面前,她卻連指控的權利都沒有。

    「湘兒,死了……他們都死了!我什麼都沒有了,你要我為誰保重?為誰?我爹只是不肯依附那些養閹賊,他們就下此毒手,連……公公婆婆都……」她捏住了丫鬟手臂,再也說不下去。

    「小姐,別為難湘兒。」丫鬟跪了下來,哀痛地說:「求求你,先離開這兒再說吧!別以為湘兒狠心哪,那府裡還有我親妹子瑤兒……難道我不明白失去家人的心情嗎?但……眼前咱們是鬥不過他們這些奸賊的,走吧!湘兒求你發發慈悲,要是讓東廠的人看到,就算湘兒死一千一萬次,也賠不起小姐呀!」

    霽蓮呆呆地,再也不說了。是呀,她忘了瑤兒,她竟然忘了瑤兒!今天晚上她為了去探望爹爹,假托身子不舒服,讓瑤兒換過她的衣裳早早先睡了,好瞞過府裡上上下下。

    湘兒和瑤兒打小就跟著她,今瑤兒也死了,天哪……她怎麼還得起湘兒一個妹子:

    霽蓮捂著嘴,雙腿一軟,淚痕斑斑地跪下來去扶湘兒。

    「對不起……湘兒,我不應該……我……現在只有你了,只有你了……」她抱著湘兒,斷斷續續地嗚咽著。

    「小姐,小姐,我們快走吧!」到底比霽蓮大了幾歲,湘兒收起哀傷,拭去淚水,急急拉著霽蓮朝黑暗中隱去。

    朝火場移動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少數的幾個人僅著中衣,還揉著睡意惺忪的雙眼呆愕地觀看著;有些人則來不及披上外袍便跟著遞水的人加入搶救的行列裡。

    賀龍震仍是一張冷漠的面孔,彷彿就算這場熱騰騰的大火燒至他眉間,他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他的感情就跟長年積雪的高山一樣冷,不管是誰死了都是一樣。

    冷冷地,冷冷地,在他面具一般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可以形容的表情,賀龍震翹起了嘴角,笑了起來。

    ***

    春季賞花撲蝶的日子很遙遠了,精美華麗的中堂大院變成了一堆被火焚盡的焦黑廢墟,在那裡,陸陸續續抬出七、八十具焦黑的屍體,還有認不出、辨不明身份的斷肢殘骸。

    湘兒死命扯住霽蓮,不讓她去認屍。霽蓮倚在牆角,捂著嘴不敢讓自己哭出聲,她心力交瘁,仍支撐著一口氣捱了下來。

    為著肚裡的孩子,她說什麼都要活下來;她失望,希望這胎是男孩,長大後可以替卓家報仇雪恨。

    湘兒也是一臉的淚,那堆焦屍體中有她自小相依為命的妹子,教她怎麼不痛?怎麼不恨?但是眼前行徑都抵不過保護蓮小姐要緊,她憂心忡忡地望著主人淚痕斑斑的臉。

    「小姐,我們還是離開吧!走得越遠越好,那姓賀的是個精明人,要是讓他知道咱們還活著,肯定是不會放過咱們的性命,現下您肚裡的孩子要緊,快走吧!」

    霽蓮依依不捨地望著仍是冒著細細黑煙的卓家,也罷!她咬牙忍著身體的不適,扶著湘兒,主僕倆一步頓著一步,緩緩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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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1: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福州,武陵鎮。

    披星戴月地趕了幾天的路,終於到了這霉氣十足的爛地方!陳小韜滑下馬,趕來接應的一名手下替他把汗流浹背的愛馬……「追風」給牽住。

    「二當家的,走到鎮底後,再倒數回來第三人家,由藥鋪店的小路口進去就是了。」另一名叫小安的探子恭恭敬敬地說。

    陳小韜一頷首,小安迅速地隱入街角。

    他注視著這座依山坡之勢層層疊上的紅磚建築,想到自己不遠千里來到這兒的目的,陳小韜思考著該如何繼續下去。

    打一開始,小韜就知道這個書生是個女人;雖然他不知道他的妹夫是否瞎了眼才認不清這點,唉……或者那呆子太愛曉恩了,愛得連神智都迷糊不清了。

    不過知道歸知道,陳小韜可沒舉去揭人家的隱私,當然,對「她」為什麼要扮成男人也沒興趣知道。

    他討厭不老實的人,這點全是被他妹子曉恩給氣出來了,要不是為了早日見到曉恩那笑彎彎的臉,他根本不會從中州千里迢迢地跑到福州來揪出這個叫「紀連」的人。

    說來這椿事還真不是他媽的麻煩透頂!尤其是南方多雨的天氣,每每要遇到連綿不斷的雨水,當他一個在雨中又濕又冷地騎著「追風」狂奔,不由得他就想詛咒自己是倒了什麼八輩子的鬼楣!

    事情的發生是在半年前的八月半,他們卜山的人馬分批出發到江南會合,去劫一戶姓徐的奸商,這個肥頭肥腦的徐姓奸商十多年前欠了他們卜山一筆踐踏無數人命的大爛帳,而他和乾爹……卜山的大當家卜老虎,十多年來便負責帶人去追回這些帳。

    說巧不巧,就在下山的前半年,他那頑劣成性的義妹……卜曉恩,竟女扮男裝溜下了卜山,一路跑到了江南去遛達遛達,她自由自在,他卻遍尋不獲。

    好不容易找著了,誰知曉恩竟和個姓蕭的書獃子對上了眼,拉了人家就跑,連名節、貞操都不顧,還撒了騙死人不償命的大謊來誑他,結果八月半他帶了人馬去劫財,用藥迷昏了徐府大大小小,然後,他竟然在徐府裡抓到精靈古怪的曉恩。

    她也是徐府眾多昏睡的僕人之一,同那個姓蕭的睡在一道,雖然衣衫端正,但目睹親愛的妹子和個陌生人睡得香甜,也夠他氣腦的。

    被人當成傻子耍的滋味可不好受!他當時氣得差點沒哇哇怪叫。

    他把曉恩抱走了,不偏不倚地就在走廊上撞著了這個叫……哎……管他叫什麼鬼,撞上這個假男人,當時他正在氣頭上,也不去理會,就讓這個假男人跑走了。

    等他出了城,留守在城內的探子才回報徐府不只遭了他們的竊;另外,還不明不白地死了一個唱歌跳舞的官家妓女。死無對證的,這兇手的罪名自然落到他們頭上。

    依小韜的個性,那些官家愛說什麼就讓他們去說,他是不痛不癢,反正沒殺人就是沒殺人,他才不浪費那些口水去費神解釋半天;可是偏偏跟曉恩對眼的那個書生,死認為他們是殺人兇手,為此氣得跟曉恩大吵一架,小韜再怎麼無關痛癢,也不能不管妹子的死活!

    所以,他來找這個扮書生的女人……這個不只是「男人」還是個「丈夫」的假男人。他想不透這女人是怎麼避過迷香的?姑且不論這點,小韜私下猜想,反正這人既然是徐府唯一清醒的人,那麼她也可能同時看見了那楊妓女被殺的一幕。

    偏偏這假男人又不肯說,也不知道是嚇壞了還是怎麼著,連官府都沒敢報,拎著包袱溜得大老遠,結果……就是這麼回事;唉……就算是向來不太會抱怨的陳小韜不禁也要著惱,搞什麼鬼?躲到福州這種濕答答的地方來。

    所謂的不老實,就是指這一點:看見一個明明生得不差的女人,老愛扮成男人,學男人的舉止,不由得小韜就一股無名火起。

    跟曉恩一個德性,不認女人的分,硬要亂來!陳小韜咒罵著。

    那一晚在走廊上一撞,開始他也看不出來那是個女人,後來越想越不對勁。試想,一個男人被女人身上最柔軟的部分猛力一撞,就算是再遲鈍的男人,也不會分不清楚對方是男是女;所以他動用很久之前卜山佈置在大江南北各地的探子,緊急找尋這個叫「紀連」的人。

    一得到福州方面傳來的消息,他捎書給在關外逃避官家追捕的義父和曉恩,書信中並無把事情說清楚,他可不想讓曉恩知道了壞事,只有簡略地約定某個時間,講好在黃州的一個渡口會面。

    然後,他去找「紀連」。

    根據探子飛鴿傳書給小韜的消息,說這個「紀大夫」就住在這條街底,和妻子和女兒一道過活,差不多將近有兩年的時間,平日深居簡出,不太跟人有交往。

    初聞這個消息,小韜真想爆出大笑。真有意思,一個假男人居然有妻有女的,豈不讓人捧腹?

    為此,他怒火更熾,有這種令人作嘔的女人,莫怪這世界一團糟!

    但沒多久他便笑不出來了,當他等到日頭上移,私下跟幾戶人家打聽後,他真的笑不出來了。因為他們都說這對夫婦已住了一段時日,兩人感情甚篤甚至,還有位大嫂更以羨慕、崇拜的口吻讚美這「紀大夫」是位不可多得的「好丈夫」!

    小韜聽完的反應是……頭皮一陣發麻,甚至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是不是他神經錯亂?那個渾身軟軟的,撞上他的書生真是男人?

    不!小韜不認為自己判斷有誤,他陰沉地瞪著那扇自他到了這裡後,就一直緊閉不開的大門。江湖生涯多年,他非常非常相信直覺,再加上他源自北方人特有的死拗脾氣,讓他事不至最後關頭,絕不輕言認錯。

    天色漸漸亮起,清晨的微冷溫度被初升的朝陽緩緩蒸散。小韜走著走著,依著手下給他的地址,拐到巷口,繞進另一條小街,兩旁的商家只有幾戶半掩著門,矗立的參天巨榕正不間斷地、陰冷地透露昨晚一夜宿雨的水氣;驀然,他心頭沒來由地一陣懊惱。

    煩死了!他真的很討厭這樣濕漉漉的天氣,彷彿一切事都有了牽絆。

    而他最痛恨的就是……牽絆。

    ***

    兩年前,帶著還沒有滿月的小荷,以及忠心耿耿的婢女湘兒搬到這兒,霽蓮從此挽起長髮、繫上方巾、褪去宮裝裙釵,她再也不姓卓,也不姓舒,她化名為「紀連」,當那個曾經風風光光嫁進卓家的「舒霽蓮」真死了。

    福州一待,霽蓮的生命裡再也沒有官家小姐的雍容華貴。為了生活,她把父親傳給她的本事盡數使出,行醫救人一旦成了養家活口的重擔,她就再也沒有懸壺濟世的胸懷。

    兩年來,為了讓小荷和親如姊妹的丫環過得好,她在男人堆裡打滾,學他們的言行、仿他們的舉止,她打破了過去「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禁忌,像男人一般的抬頭挺胸、昂首闊步。

    所幸她的爹當初力排眾議,從未逼她纏小腳,為此她省去了不少可能會被懷疑的麻煩。

    現在,她壓根兒就不知道有個男人已經暗暗在門外盯了她兩天,她飽受驚嚇的心還沒從三個月前親眼目睹的命案裡平復。

    她刻兇手的樣子,賀斐意把刀子插進那個叫楊倩的姑娘心口……上天呀!她嚇死了,早知道她就不蒙著臉到徐家後院煎藥了,她寧願讓那些強盜放的迷香弄倒她,也就不會還保持清醒得聽到緊臨徐家大院後方傳來的吵鬧聲。

    如果一切如她所想,她根本不會捲入這場是是非非!

    這都算什麼,她認為最糟的是,她撞上了一個虎背熊腰的巨大男人!跟那雙嚴厲的黑眼珠照了一次面,她直覺猜這男人就算不是頭頭,也是個領導級的人物。

    原以為她是真的死定了,結果,那個男人肩上扛著還穿著一身書僮打扮的曉恩,他冷冷地掃過她一眼,逕自走掉了;之後她不敢亂走,隨意藏進一間房間裡,裝著被迷昏的樣子,卻暗暗盯著那個男人離開。

    因為她不放心,畢竟她和蕭松吟有段淵源,也不好眼睜睜地看蕭先生的女人被劫走,所以她又偷偷地跟那男人出了徐府,聽到幾個人的對話,這才對曉恩的身份恍然大悟。

    唉……這一幕一幕的往事回想起來,霽蓮不禁歎息自己真的真的好倒楣!倒楣得連哭都不知道要從何哭起?

    事後,面對官府的詳查,她三緘其口,表示自己也不省人事,然後急急收拾包袱,趕下江南,回到福州的宅子裡避風頭。

    原想障著小荷和湘兒好好熬過這些惡夢般的日子,但是事又不巧,這兩天湘兒受了風寒,高燒不斷,她不敢冒險把抵抗力弱的小荷留在屋子裡。如果身著男人裝束抱著孩子出門上,才真會惹人議論紛紛,為此她決定換上許久不曾穿上的素色裙裝。

    小韜從一大早就一直靠在門邊沒動過,耐心是他性格裡的物質之一,他靜靜地看著那扇門「咿呀」一聲輕輕地開啟了。他直起身子,打算只要一見人便揪了就走;沒想到竟……他瞪著一身粗布藍衫,頂上紮著兩個沖天辮,走路搖搖晃晃,正吃力地想跨……不!是爬過門檻的小女娃兒。

    生平第一次,陳小韜呆在當場,完全失去了應變的能力。

    千萬別告訴我這小孩真是那個「紀連」的,莫非那書生真的是男人?

    小韜有北方人頑固的死脾氣,他可以不在意官家誤會他殺人,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目前是大江南北通緝要犯的身份;但他非搞清楚一件事不可。

    這小娃兒的父親究竟是誰?

    小女娃兒有一張豐潤的蘋果臉,到了外頭興奮之情洋溢於小臉上,她兩手攀著那門檻,一腳橫跨上來。

    「娘……娘……快啦!快啦!小女娃兒騎在門檻上,淌著口水笑著對門內抬抬手。

    「好啦!好啦!就來了,小荷乖呀!「一個濕潤的輕柔嗓音從裡頭響起。

    說時遲那時快,小荷沒坐好,小小的身子朝後一倒,眼看小腦袋瓜子就要撞到泥地上,一雙溫厚大手及時溫柔地扶住她。

    撇著小嘴,小荷才嚇得要放聲大哭時,看見眼前一張陌生卻溫和的男性面容,她好奇地收住淚,把食指放她嘴裡開始啃著。

    小韜很訝異這娃兒竟然一點兒都不怕生人,她不但好奇地注視著他,還朝他露出羞澀一笑。那笑容宛如仙子般純潔無邪中,竟讓小韜失神了好一陣子。

    「抱……」她忽然用嫩嫩的童聲命令著,把手指頭抽開,並朝他伸出兩雙短短肥肥的小手。

    小韜難得地露出微笑,再無遲疑,他攔腰抱起她。

    小女娃兒彷彿很得意,咯咯地尖聲笑起來;而那個叫「紀連」的真實性別,答案在小韜眼前立見分曉!

    隨著孩子的尖銳笑聲,奪門而出的是一個鵝蛋臉、五官細膩精緻的絕世美人;她身穿曳地的素麻裙裝,一條細細薄絹繫在腰間,乾淨的臉上脂粉未施。

    她有一雙細長的丹鳳眼,小卻挺直的鼻子和柔潤的朱唇,但眉宇間卻有種說不上來的憂邑。小韜不太情願地承認,這女人換上裙裝,還真不是普通的美!

    這張清靈如水的臉面對他時,那臉上充滿著不相信的驚愕表情……不,該說是嚇壞了還比較恰當,那對眼睛就跟當夜撞上他時一模一樣,抱著小女娃兒的陳小韜,心情實在太愉快了。

    不為什麼,只為他猜對了!那種感覺真是太美妙了,他咧開嘴,從微笑變成了大笑。

    在霽蓮的眼中,她認為他那股狂笑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喪心病狂。

    尤其是這男人懷中還摟著她的心肝寶貝,怎不令她幾乎要嚇去半條命?

    霽蓮相信自己真的是烏雲罩頂,這個男人居然來找她!還笑得這麼可怕。

    饒了我吧!上蒼,您讓我家破人亡,目睹命案卻無處申冤的折磨還不夠嗎?犯不著再加上這男人一筆吧?

    他的身材這麼高壯,手臂這麼結實,嫩嫩的小荷絕對受不住他輕輕一捏啊!

    「把孩子還我!」

    她咬著牙,死盯著陳小韜懷中正兀自快活地亂踢亂叫的女兒。她想伸手去奪,小韜輕輕鬆鬆地避開她的手,小荷似乎很興奮能在空中被這麼晃來晃去,她兩手一抱,環在小韜的頸子嘰嘰咕咕地又笑了起來。

    這種只有父女才有的親膩動作竟深深震撼了小韜。他望著女娃兒可人的笑顏,眼中竟無端盛滿了難解的情緒。

    「貼……」小荷哇呀哇呀地嚷一大串,口水沿著小韜的衣襟流了下來,把小韜的衣服浸濕了一大片。

    女娃兒含糊的嗓音讓他無法辨明她在說什麼,霽蓮卻變了臉,不及細想,早拔著尖細的嗓子,高聲地叫起來:

    「他不是爹,不要亂叫!」

    小韜愕然地轉向氣急敗壞的霽蓮,再轉頭看看懷裡的女娃兒;此時,小荷又重複了一次:

    「貼……」貼?爹?小韜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什麼玩意兒?這小鬼頭叫的是爹?

    霽蓮立即意識到小荷說了什麼該死的話,一張臉迅速地燒紅。

    她是小荷的娘,這不就承認他是……可惡!這人連話都還沒吭,她就無端先被他佔了便宜。

    小荷望著霽蓮,一臉笑嘻嘻的,一張小嘴搞不清楚狀況地仍在大叫:「貼……貼……」

    她對著小韜叫,也對著霽蓮叫,她對著硬梆梆的門板叫,也對著門外的老榕樹叫。

    霽蓮只希望此刻地面上能出現一個大窟窿,讓她逃過這令人羞辱的情況。喔!老天幹嘛這樣罰她?她又沒有做錯什麼事,這男人為什麼要在她女兒牙牙學語的時候出現?

    「把孩子還我!」撇開受傷的尊嚴,霽蓮再度衝了上去,想雲把孩子搶回來。

    小韜又輕輕地避開了她的手。

    「孩子還我!我求求你,別這麼殘忍,你要什麼都可以,請你……請你把小荷還給我!」她憤怒地看著陳小韜,深刻感覺到自己的無力感。「還我!」霽蓮大吼。

    「小姐……小姐……什咳……什麼事?」湘兒老遠在屋裡就聽見主子的叫聲,跌跌撞撞地從屋裡衝出來,她兩眼深陷,蒼白的臉頰全無血聲,一臉病容地到了門口,扶著柱子猛喘息。

    「小荷發生……咳……什麼事……咳……」湘兒問完後便撐不住,兩腿一彎,軟軟地跪了下來。

    小韜動作比霽蓮還快,他騰出一雙手扶住了這瘦瘦小小的丫環。

    他轉過身,銳利地瞧著霽蓮。

    所謂「夫婦」,原來是一對情深義重的主僕,他綞明白了。

    顧不得女兒還在外人手裡,霽蓮搶先去扶丫頭。「湘兒,你怎麼出來了?你還病著呢,去!回去躺著,我這就去幫你抓藥。」

    湘兒虛弱地笑了笑,抬頭看著小韜。「這位……位……咳……這位壯士,請把孩子還給我們,我……」話還沒說完,她兩眼一翻,仰面便栽了下去。

    小韜再次扶住了湘兒,開始覺得腦袋一陣脹痛。

    事情真是太美妙了,美妙到一團糟!他眼前有個不斷尖叫的假男人,和一個生病昏倒的丫環,再加上懷裡這個衝著他亂喊爹的小女娃兒,現在他也想尖叫,或者學這丫環不省人事地也倒了下去。

    女人!麻煩的代名詞,此時,他希望浣浣在這兒,至少她還能幫他處理這種情況。

    「你抱住小荷,我把她弄進去。」他冷漠地下命令,也不管霽蓮接不接受,逕自就把湘兒抱進屋子。

    霽蓮心亂如麻,她照著他的話做,完全失去了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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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安置好了湘兒,霽蓮才發覺,這陌生男子一直坐在椅子上遠遠地觀察她,讓她很不自在。

    她所居住的這間宅子雖及上過去卓家的十分之一,但對於一般市民來說,地方也不算小了,但這個男人一踏進來,她卻無端覺得侷促,真是怪異,也許……也許是他的體型太高太大了吧?

    印象中逝去的丈夫也不過比她高了半個頭,但這個男人,她估量了一下,自己竟然才至他的肩頭,而且他渾身冷硬得像石塊;尤其是那對眼睛,雖然在外人看來,它們總是懶洋洋地毫無神氣,但在他盯視她的時候,卻精光四射,讓她坐立難安。

    小韜靜靜地注視霽蓮有一會兒了,見她熟練地把脈,為床上的女孩拭汗整衣,他想起了那碗潑在他胸前的藥汁,綞恍然大悟。

    這女人當時不知道躲在徐府的哪個鬼地方煎藥,這就是了,當時她臉上還蒙著汗巾呢!他也真夠愚蠢,到了這兒才想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輕聲問道。

    連說話的聲音都好冷,霽蓮坐在床沿想著,她兩袖交疊,有些掙扎該不該據實以告。

    「舒。」她思量了好半響,這男人雖然不是官家的人,但她還是不能冒險,決定使用娘家的姓。

    「名字呢?」他又問。

    兩朵紅雲飛上她的臉頰,霽蓮垂下頭,想斥責這男人的沒規沒矩,堂堂姑娘家的閨名哪容得外人隨便得知?

    「到底叫什麼?」小韜有些反感,這些繡閣出身的大家閨秀就是這點放不開,要她說名字,又不是要她脫衣服,還要這麼又垂頭又臉紅地考慮個老半天。

    他不喜歡南方人的原因便在此,男的太文弱,女的愛臉紅;尤其是這個,問一句話,紅一次臉,真令人受不了。

    就像這兒的天氣,老這麼悶悶濕濕的。

    「霽……霽蓮。」她歎了口氣才回答,反正自己已為人婦,又在外頭闖蕩了些日子,還有什麼好忌諱的?

    「紀連?你在徐府也是這個名字,幹嘛還支唔個半天?」小韜更不解了,語氣上也緩緩地冒煙。

    隨即他對自己無端的火氣發出疑問:真奇怪?他從來沒這麼失控過,大概是南方的天氣讓他不舒服吧?小韜對自己這胡扯又牽強的理由滿意地點點頭。

    他哪管她原來叫「紀連」還是「霽蓮」!反正,他只要逮著這個書生去解釋件他根本不想關心,卻又非得插手不可的鳥事,讓那個姓蕭的呆子回心轉意,然後,讓他妹子曉恩歡歡喜喜的,就算大功告成了,這也就是他要的結果。

    至於是「紀連」還是「霽蓮」,他才沒空去玩這種文字遊戲!

    「那不……是……」霽蓮很惱這人的無禮問話,她倔強地抿緊嘴,不再多言。

    「不是什麼?唉……算了算了,你不說就拉到。我一不是官家派來的,二對你也沒興趣,不說就拉到!我只是想叫你的時候方便些,既然這樣那我還是叫你『男人』好了?」

    小韜支著下顎,語氣還是很淡漠,但卻隱含著想捉弄她的成分。

    「什麼……什麼假男人?」她愣住了,抬眼望他,心頭忽然覺得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女人扮男人,不是假男人是什麼?宮裡那些太監我管他們叫做假女人,像你這一種,就叫假男人。」

    還有比這更欺負人的話嗎?霽蓮忽一陣劇烈顫抖,這些話……這些話……這男人好惡劣!

    要不是情勢所逼,她孤伶伶地沒有謀生的能力,加上年幼的小荷和多病的湘兒,她不得已只好扮男裝來藉此行醫討生活,但這個男人卻把她說得這麼不堪,活像她有什麼變態嗜好,真是氣死人了!

    「假男人。」他又說了一次。

    此舉真把霽蓮惹火了,一大早碰上這種事,她簡直倒楣透頂。

    「你……我……我才不是假男人,我叫舒霽蓮,舒服的舒,雨過初晴的霽,蓮花的蓮,我不想對你說的原因是因為……跟你說了也是白說,因為你這種人一看……一看就知道是個沒進過學、讀過書、寫過字的粗人,哼!想必閣下的大名也沒好聽到哪裡去!」

    她從床邊跳起來叉著腰朝他怒罵了一大串,出聲之後,想緊急收口已經來不及了。天啊!她在說什麼?她從來不會罵人的,更別說這麼凶地對人說話。

    那氣紅的臉蛋更紅了,她捋袖覆住兩肋,心臟怦然大響,真是的,她的教養呢?她大家閨秀的禮數到哪裡去了?這人雖然無禮,但好歹也幫她把湘兒進來,她怎麼可以這樣呢?霽蓮歎了口氣了,整個人燥熱得再也說不出完整的話來,只能囁囁地:「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小韜卻覺得有意思極了。這女人真好玩,不凶的時候像啞子,一凶起來就吱吱喳喳;那雙原本溫柔如水的秋眸像給夜月指拂過,熠熠生輝得令人驚異,而她凶悍的樣就像她的名字,令人備感到清新舒適。

    她像是真正一朵夏日雨後綻開的紅睡蓮。

    而且她吼完竟然還不忘跟他道歉?小韜用力地咬住快自齒縫間迸出來的大笑。隨即他想起來自己在幹什麼,他在讚美這個麻煩的女人,他竟然在讚美她?小小的身子又撲過來,小荷把他的小腿抱得緊緊的。

    「抱……」小荷笑呵呵的,很期待地仰首望著他。

    小韜再怎麼不情願也無法拒絕那如天使般的笑靨,才要伸手,霽蓮卻先有了動作,她急急把小荷抱起來,攬進懷裡,然後才警戒地想起來,從一進門到現在,這個人一直沒有說明來意。

    「貼……」小荷重重的童音又發出那個含糊,卻有著重大意義的字眼。

    霽蓮這次沒吭聲,伸手輕輕把女兒的頭髮整理好,她不會讓這男人再佔她一次便宜!

    「乖!娘一會兒就帶你去玩。」她在小荷臉上輕輕吻了一下。

    「貼……娘……快!快!」小荷笑著好開心,舉手去招小韜。

    都怪湘兒,沒事畫了她丈夫生前的相貌,天天指著畫像教小荷認父親,而對孩子來說,男人的長相和裝束向來不都是同一個樣兒嗎?

    霽蓮轉向他,臉色有些尷尬,小孩子不懂事,難道她還跟著一樣沒見識?這想法讓她舒服許多,她又親了女兒一下,神色充滿憐愛。

    「閣下究竟是誰?」她轉向小韜,靜靜地問。

    「人。」他聳聳肩,神色很認真,不像在開玩笑。

    小韜確實是這麼打算,他的目的是帶人去解釋一件事,不是跟這女人打交道,沒必要報上真實姓名。

    他還是個紅遍大江南北的通緝犯呢,雖然沒人知道他生得這個樣;想到這裡他不禁為那些想抓他討賞的官家糊塗蛋歎了一聲。

    霽蓮卻不這麼認為。

    老天!她相信這人是上天派來摧毀她的,前幾分鐘她勒令自己遵從的修養被這句話激怒得蕩然無存。

    她還來不及冒火,他卻先走了出去。「出去淡,別打擾病人。」

    霽蓮怒視著他高大孤傲的背影,出去就出去,誰怕誰?她忍耐著掩上門,帶著小荷走出房,她在內院裡站定位,沒想到他仍不停下腳步。

    「這兒就可以了。」她氣悶地喊住他。

    「還不夠遠。」小韜背著她仍然繼續朝門外走去。

    什麼不夠遠?她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霽蓮無法可想,只好又跟著這個自稱是「人」的傢伙走出天井。

    「現在可以說了嗎?」她還在瞪他。

    「你保證不尖叫?」他眼底閃著有趣的光芒,這女人的反應的確很好玩,男人要是一個不小心,鐵定會掉入那溫潤柔媚的五官裡,不可自拔。

    既然決定了不做呆子,從現在起他最好當睜眼瞎子,別去注意這女人有多美、多可人。

    霽蓮瞪著他,很重很重地搖頭,那天真地毫不知自己被耍的反應,令小韜差點憋不住雙唇間濃濃的笑意,他彷彿感覺到,正有一股溫柔的和風,撩過他的心湖。

    是這女人吹來的風,好柔好美,他處自覺地揚起了嘴角。

    「我來帶你見一個人。」

    「誰?」察覺出他的笑容不似方纔那般的惡意,霽蓮也收了怒氣;而且……而且,她深吸一口氣,天哪!這男人不笑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鐘罷,笑起來簡直可以傷人,傷人的心,沒頭沒腦地,她粉腮暈紅了一片。

    「蕭松吟。」他淡淡地說出那個即將成為他妹夫的呆子名稱。

    立刻,霽蓮神經了起來,血色從臉上褪盡,抱著小荷的手無意識地收緊。

    「為什麼?」

    「我猜你那晚正在煎藥是吧?蒙著汗巾,所以才聞不到我下的迷藥,既然你看見了我,也應該知道楊倩是被誰殺的。」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她心虛地想抱著孩子就走,小韜卻不讓她得逞。

    「你會不知道!舒霽蓮,別跟我來這套,我可不是那些迷糊的官家老爺。說!楊倩是誰殺的?」他凝起眉心,那沉下的臉色雖無出聲怒吼,卻早嚇壞了霽蓮。

    「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麼?反正你已經是個賊,就算要告官出沒有立場。」她驚慌意亂地把頭埋進小荷的懷裡,不敢見他。

    他開始不喜歡這女人了。小韜抱著胸,神色回復平常,深沉的表情看不出半點惱怒。

    「你敢修書去給蕭松吟,告訴他曉恩回到卜山,為什麼沒膽跟我去見人,當解釋這件事?而且,你也沒報官,這其中有問題喔!」他露出戲謔的眼神。

    「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她倏地抬頭,狠狠地瞅了他一眼,連忙低頭去安慰忽然被他嚇到的女兒。「乖……娘不是罵你,別哭,娘疼你。」

    「哎……你們……你們找人是嗎?」

    一個聲音加入他們的行列裡,霽蓮再次把頭埋進女兒懷中,老天待她真是厚道,她認出來這聲音是對面的王大娘,這女人是這條街最出名的長舌婦。她不能抬頭,王大娘是識得她的,識得她「紀大夫」的男兒身份,要是讓王大娘看見她這一身女人,裝束,喔!她連逼州都待不下去了。

    「是呀!借問,這一戶是姓紀嗎?」小韜反應很快,忙用一張親切卻不熱烈的笑臉轉向來人。

    「呃,是呀!是呀!」

    王大娘笑瞇瞇地看著這一男一女,打從紀大夫的一家搬來,至少也有年餘了,卻從沒見過有外人來拜訪過這一家人,甚至連紀夫人都鮮少帶著小孩出門,她連那孩子是何模樣都沒仔細瞧過,這回起個大清早,讓她碰上這對……應該是夫妻吧?她心裡想著,瞧那媳婦兒還羞答答地抱著孩子不說話呢!待她一會兒到了市集,可有話好說了。

    「是有位紀大夫住在這兒,請問你們找紀大夫有事嗎?」

    「呃……我們是他的親戚,來探望他的。」小韜面不改色地回道。看見霽蓮的窘狀,他明白了一切,立刻接手了這雖然尷尬,但對他萬分有利的情況。

    要不是霽蓮避諱著王大娘那張口無遮攔的大嘴巴,她一定毫不猶豫地提腳去踢這男人。

    只為他有著和王大娘一樣的忙碌,且不知檢點的舌頭!

    「這位是……嘿……這位小娘子好害羞呀!哇……好可愛的女娃兒,真好福氣,這是你們的孩子吧!」長舌婦不虧是長舌婦,王大娘笑笑和,拎著菜籃技巧地繞到霽蓮身旁來。

    「真是好福氣,好福氣呀!」

    霽蓮卻快糗死了,她的脖子越垂越低,也越垂越疼。

    這個噪舌的女人怎麼還不快走?她今天在這男人面前鬧的笑話還不夠嗎?

    「這是我妻子,唉!連連哪,把頭抬起來,跟大娘打聲招呼。大娘!別見怪,她就是這麼害羞,都當母親的人了,還這麼想不開!」

    妻……妻子?這男人在說什麼鬼話?而且,他還叫她蓮蓮?蓮蓮,她氣急敗壞地想著這個不莊重的稱謂,活像她是個秦淮河畔賣唱的歌女。霽蓮惱恨地抬起頭,小韜趁此機會,溫暖的大手穿過她垂在腦後的長髮,擱上了她的頸後,輕緩地移動,替她揉去那僵硬難過的疼痛。

    好舒服……喔!他的手好神奇,霽蓮望著他變得柔情似水的眼睛,一時間忘了自己的身份,竟忍不住為這適時解決了她疼痛不堪的舒服,滿意地輕歎了口氣。

    「啊……」王大娘張大的嘴巴無法合攏,她真的傻眼了,那張臉……怎麼這麼眼熟?

    好像……好像……這是紀大夫嘛,她前兩天才打過招呼的!

    「我是紀大夫的小舅子。」小韜接下來的一句話讓王大娘疑竇盡消。

    這就難怪了,兄妹嘛!王大娘笑得好生得意,彷彿挖掘到什麼天大地大的秘密。

    霽蓮卻欲哭無淚,只能一再地瞪視著這個嘴巴缺德的男人,她生氣得想拔開那停在她頸背上的大手,但是好可恨!他的手指卻開始收力,把她扣得緊緊的。

    而懷裡的小荷湊巧又大聲地冒出一句:「貼……」

    老天!她真想死!

    小韜俯下頭,溫柔地,那神態彷彿真是一個極為疼愛妻子的丈夫,他在霽蓮耳邊輕輕呵氣,低沉地說著威脅的話。

    「跟我去把事情解釋清楚,我保證不再亂說話,也替你打發掉這老太婆。」他快速地說完,手伸去逗弄小荷,還不慌不忙地對王大娘擠擠眼笑了笑。

    多麼感人的天倫畫面!一個體貼的丈夫,一個害羞的妻子,還有在母親懷裡叫著爹的小女娃兒,要不是王大娘忘了把手絹帶出來,她準要掏出來拭淚。

    「不……」霽蓮幾乎要癱倒,強烈的皮革味和青草混著他熱呼呼的氣息,上天哪!她已經許久未如此親密地感受男人的氣息,就連去世的丈夫都不曾在外人面前這麼露骨地表現,霽蓮本能地要出聲拒絕,但小韜的聲音立刻響起。

    「大娘,別淨在這兒站著,進去坐坐嘛!我大哥一定很樂意招待您的。」

    他故意的,霽蓮敢發誓他是故意的。要是讓王大娘進門,她辛苦所營造出來的假象就全毀了。這死男人!臭男人!霽蓮腦子裡閃過千百句惡毒的咒語,奈何她天性純良,受過的教育全是教她如何順從和體恤。扮男人的這些日子,雖然她在坊間聽過不少男人間的粗言粗語,

    但那些話她怎麼也罵不出口;更何況,還卡了一個可怕的王大娘在身邊。

    她扯住小韜的手臂,一張臉全是恨意,然後她重重的頓首。

    小韜則在微笑之餘,反而有些擔心她這麼用力,會不會不小心把那漂亮的脖子給拗斷。

    「唉……不行,我忘了,一會兒我們就要走了,沒時間招待大娘,真不好意思,我這人就是這麼健忘,你別介意,別介意啊!」才不過瞬間,小韜的語氣又變了,那張原本冷漠的臉,掛上笑容後,竟是英俊非凡,他濃黑的劍眉襯著柔和的笑眼,無辜地朝王大娘眨著,這一笑,把王大娘的心都勾走了。「我剛才才跟大哥告辭,這會兒怎麼好意思進去呢!真是抱歉哪!讓大娘您看笑話了。」

    「沒關係!沒關係!」王大娘心跳加速,唉呀……真要命哪!這男人怎麼不早生個幾年呢?要是能嫁給這又體貼又謙各的男人,就是死也甘心了。

    想著想著,王大娘竟有些妒忌地望著仍燥紅不安的霽蓮。

    而小韜早拖著他的「蓮蓮」和「女兒」,心情大好地走掉了。

    ***

    被陳小韜拖到河邊,霽蓮的腳步再怎麼跨大,也追不上他的一半,加上懷裡還有個小荷,她忍不住出聲叫他。

    「喂……你放手好不好?我跟不上,而且……這樣……這樣很難看。」她紅著臉,小聲地嘟嚷。

    小韜停下腳步,放開她的手,再轉過頭時,那面對王大娘裝裝模作樣的笑臉和溫柔消失得無影無蹤,望著霽蓮的臉又回復了慣有的淡漠。

    「這兒沒別人,就算有人要吱吱喳喳,我也不在乎。」他兩手一攤。「我給你半天時間,回去把東西收拾,下午來帶你走。」

    「這……不行!不行!」太急了,何況湘兒還需要她照顧呢,霽蓮連聲說不,以示決心。

    他只對她看了一下。霽蓮便緊急收口,這男人不只是個山賊頭子,那藏在魁梧體魄下的深沉性格才真正讓人不寒而慄。他絕對是可怕的,比她所見過的任何男人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可以前一秒對人和顏悅色,下一秒就翻臉無情。

    而且他的決心似乎超乎常人,如果不答應的話,誰曉得他會使出什麼手段來對付她?

    搞不好……比賀龍震還可怕!霽蓮打個哆嗦,本能地朝後方退了一步。

    如果她是隻身一人,她絕對不怕他,大不了一條命拼了;但是為了小荷和湘兒,她不得不收起這份任性,乖乖地照著他的話做。

    霽蓮越想越悲痛,積壓在心頭的委屈淚水再也忍不下,再想起這男人方才在王大娘面前對她沒有一點尊重的玩笑話,並以此為要協逼她答應事情,她終於掉下了淚水。

    「娘……不哭。」懷裡的小荷軟軟地叫她,伸手去擦拭她的淚水,無辜的小臉上很困惑。

    小韜掀起一邊眉毛,把指關節捏得嘎嘎作響,可恨哪!居然來這招,他最恨女人哭起來淅瀝嘩啦掉個沒完的眼淚,就像這這幾天的壞氣一樣,他受夠了!

    小荷又喚了母親一聲,彷彿母女連心,她垮下嘴角,眼眶開始注滿水氣。

    面對這一大一小,還有頂上陰濛濛的天空,小韜幾乎要失控地咆哮起來。

    對!讓她生氣,這個舒霽蓮一氣起來就如同妖魔附身,完全變了個樣,但這小鬼頭可就難搞了。

    小韜一打定主意,他走過去,不理仍在默默垂淚的霽蓮,自行安撫小荷。

    「娘……」女娃兒一雙小手猛扯霽蓮的衣襟。

    「不哭,貼……」

    假裝沒聽到後面那個令人捉狂的字眼,小韜對女娃兒露出笑容,然後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小荷真的是你的孩子?」

    霽蓮恨恨地收住淚水,抬起頭拿冷眼覷他,覺得這人不但可惡,而且孩子也有問題。

    「她這不是叫人了嗎?」她指出這顯而易懂的事實籍以提醒他的笨拙。

    「那可不一定。」

    「什麼意思?」她肝火上揚,屈辱的眼淚迅速被怒氣蒸得一乾二淨。

    「她也叫我爹,我可沒有這麼可愛的女兒。」他還在朝小荷笑,同時在心裡也竊喜自己的計謀奏效了。

    這女人的天性有如涓涓小溪,乾淨、清新、容易捉摸,他喜歡!

    而且,他媽的有意思極了!他在心裡對自己破口大罵:幹嘛放著正經事不幹,居然在這兒像個登徒子般的猛討罵挨?

    霽蓮氣得扭頭就走,壓根就忘了一分種前她還委屈得像小媳婦似的。

    「貼……來,來……」小荷在霽蓮肩上開心地跟小韜猛招手,霽蓮無法對不懂事的孩子發火,為此更令她作嘔不已。

    什麼可怕的賊頭,這人根本就是市井無懶,不要臉!輕浮的登徒子!

    可是在玩笑時,那對眼睛卻沒有一絲邪氣,霽蓮心裡有個聲音替他辯解;而且,他不是說小荷是個可愛的孩子。霽蓮忽然停下腳步。天哪!她究竟是哪裡不對勁了?今天還沒過半,她卻已經對這個自稱為「人」的神經病發了好幾頓脾氣,這已經佔了過去兩年所加起來的一半了。

    她歎了口氣,過去的修養都到哪裡去了?

    「去把東西收拾,晌行午一過就出發!」他絲毫不受影響,在她身後輕描淡寫地吩咐。

    「你瘋了不成?湘兒還在生病,我也不能拋下小荷不管。」她霍然轉頭冷冷瞟他。「你沒念過《孟子》嗎?做人最基本的惻隱之心,你難道都沒有嗎?還是你根本大字不識一個?」雲幕漸漸低了不來,幾滴雨落在小韜的肩上。又飄雨了,這天殺的福州!這天殺的江南!打從他從中州動身後,就沒有過一天的乾燥日子,加上眼前還有個頑固迂腐的女人朝他猛拽文,他就算再沉默,也禁不起這麼摧殘逼將。

    「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你要說的是不是這一段?」他快速地把她要說的那段文字吟完,挑釁地問。

    「你……」她呆住了,這人把「告子篇」背得這反溜,她居然還侮辱人家大字不識一個。

    「少跟我嚼那些死人文章,我也沒閒工夫跟你抬槓,湘兒和小荷是你的事,要不是看在曉恩的分上,就是殺了我,我都不會來到這種又濕又霉的鬼地方。」

    「曉恩?曉恩她怎麼了?」霽蓮沒理會他的詛咒,只是皺緊眉頭,顯然比他還關心曉恩。

    「怎麼了?這丫頭和蕭松吟在卜山拜了堂,事後那呆子怪咱們一窩的賊氣辱沒了他翰林的清譽,和曉恩大吵了一架,偷偷下了山,還跑去報官。他報官還不打緊,曉恩這妮子偏偏死認扣,成天像失了魂似的猛掉淚,看得人火大。你還敢問我怎麼啦?是你闖的禍,不等現在收拾乾淨,要等什麼時候?」

    小韜越說火氣越大,他希望自己真的沸騰起來,把頭頂猛淋下來的雨水燒得乾乾淨淨,也燒還他原本一身的乾乾爽爽。

    「怎麼又是我闖禍?你不要含血噴人!」她把小荷換至另一邊的手,不滿地朝他叫囂。

    小韜深吸了一口氣,在心裡從一默念到十,才耐下性子瞪她。

    媽的!都怪自己大嘴巴,他沒事解釋這麼一大串幹什麼?

    「你該不會忘了,是誰在事發後送了一封信給蕭松吟,那呆子主這麼找上山來了。」

    「那……那後來呢?」

    「後來?哪裡還有什麼後來?那兩人吵翻了城,小丫頭就像寡婦一樣,成天不說天笑,你想還會有什麼後來?」小韜冷哼一聲。

    霽蓮沉默了,她不知道事情的發展會變成這樣,她還記得曉恩笑起來燦美如花的模樣,現在搞成這樣,唉……只怕蕭大哥也不好過。

    她應該主動去把事情解釋清楚的,一對真心相愛的戀人不該就此而分開,可是,想起了橫恆在眼前的難題,她不禁困擾得垂下頭。唉……湘兒跟小荷的事情沒有解決,她實在無法放下一切跟他走。

    「那也請你至少……給我一段時間,等湘兒的身子好一點……」

    「不行!我說過那是你的事。」

    「你這人怎麼這樣?」她咬著下唇,狠狠甩掉腦子裡一堆呼之欲出的粗話。

    「我怎麼樣?你是不是又想把話題繞回來?罵我沒有惻隱之心?舒霽蓮,請你省省吧!我就是這麼沒良心。」小韜毫不在意她的指控,末了他還不忘加上了一句:「咱們干山賊這一行的就是這樣,良心都被狗啃了!」

    面對著他這麼自我解嘲的話,霽蓮的心情卻高興不起來。她還是沒跟他爭取到她要的;而且,小荷的重量讓她的手臂抱得好吃力。

    「不!我相信你是個很好的人,你會在乎曉恩,不過千里奪願意為她跑這一趟,就表示你還有一絲感情,壯士……」

    該死!這女人並不像他所見的一般女子,只會憑姿色來誘惑男人,對她的觀察結果,小韜出現了一種無所遁形的困窘,彷彿像是被人突然揭開了面具,這幾乎讓人忍無可忍,不等她說完,小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把小荷自她懷中奪過來。

    在小韜的生命中,他並沒有太多和女人相處的經驗,生命中最初的十年,他碰上一個喪心病狂的繼母,為此,他從來就沒有享受過一絲一毫的愛。那個瘋女人只曉得要極盡所能地虐待他、折磨他,加上一個懦弱怕事的父親,小韜個性的沉默源自於童年的悲慘歲月。

    十歲那一年,瀕臨半死邊緣的他伏在傳真上乞討時,被一個滿臉鬍子的兇惡男子帶回卜山,那個男人從不說好聽的話,只是大著嗓門逼他多吃些東西,多在床上安靜地躺著。當他的傷養好後,他二話不說,拜了那個自稱卜老虎的男人為乾爹,從此他的身邊也多了一個小他七歲的調皮妹妹曉恩。

    六年前,一個姓侯的窮縣令帶著他女兒投奔卜山,他就這樣認識了浣浣,浣浣比曉恩在上一歲,一進山寨就和曉恩個性相投,兩人都是活潑甜美,在卜家寨裡的幾十來位姑娘裡,也只有這兩位一直懂他、解他。初時小韜也單純地認為,總會有那麼一天,他將會於這兩位姑娘中擇一而娶;但事實上,年歲越長,他越瞭解,曉恩和浣浣都不是他所要的。

    雖然她們都瞭解他,雖然他很早就脫離童年的陰影。

    是不是就是因為怕辜負了這分心意,他只是像個兄長般的疼她們、愛她們?

    這便是他所知、所欣賞的女人形象,但是浣浣和曉恩的個性拿到山下來,根本就屬異類,而問題也就因此而生,曉恩就是為了逃婚才私自下山的,累得他在後頭替她收拾爛攤子。唉……這種妹子,不說也罷!

    童年往事他從未對誰說起,那是深藏在他心頭的痛,任何人若膽敢試圖去挖掘這段秘密,他相信自己會打破卜家山寨十多年來「不燒、不殺、不壞閨女」的三大戒律之一。

    他討厭挖掘,小韜的個性是寧可人家瞭解而不說,而不是不知好歹地想戳破一切。浣浣就不會這麼討人厭,她知道他隱藏的溫柔,卻從不光明正大地點出這令人尷尬的事實。他,陳小韜就跟卜老虎一樣,在凶狠的臉孔下,其實都有副慈悲的菩薩心腸。

    他痛恨被一個陌生人輕易看出這點,並加以說明。老天為證!他真的非常非常痛恨,那令他無助不安!

    見鬼了,他會無助不安!他瞪著她,卻罵不出話。

    這姓舒的女人眼瞎了嗎?小韜抱著有些困盹的小荷,心裡不甘願地咕噥著;抱著這女娃兒至少可以能讓他理智一點,看在小孩討人喜歡的分上,他不會對舒霽蓮失控地吼叫。

    「你……什麼?把孩子還我。」

    「閉嘴!」小韜低低地喝了一聲。

    懷中被他吵醒的小荷迷惑地朝小韜眨了眨眼,她慵懶地揚揚嘴,然後很自然地真起身子,把頭擱在他的肩上,抿著嘴笑了。

    「貼……小……荷……睡……」她瞇著眼,用力地打一個大呵欠,緩緩合上眼睛。

    小韜狂怒的表情忽然沉澱下來,望向女孩的臉溫和又慈祥。

    霽蓮動容地望著小韜游移在女兒背上的大手,是那般溫柔而堅定,具有催眠有作用般的,小荷甜蜜地伏在他肩上沉睡了。

    「你……」她想說些什麼,卻覺得呼吸困難。老天爺,這一刻她只想哭,淚水含在眼眶裡,她完全被這一幕父女天倫樂震撼住了!

    小荷早該有個爹的,她想起那場大火,想起淌在袖口上那片黑血斑斑,心酸的淚急速滑下,霽蓮急忙轉頭拭去。

    再回頭時,霽蓮希望他把孩子交還,再怎麼說,小荷跟他沒半點關係。

    「噓……」他將食指放在唇間,示意她別說話,然後邁開步伐,朝她家走去。

    霽蓮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能在後面像個傻子跟著他走。

    ***

    把熟睡的小荷在床上安置好,小韜冷下臉,半句不吭,就像一陣風似的飛捲離開房間。霽蓮什麼話也沒說,她料得這人不會輕易死心,她煎好了藥,服侍了湘兒服藥、吃飯、更衣、沐浴的忙完之後,有好一陣子,她無端出現了悵然若失的心情。守在小荷身邊,霽蓮望著孩子天真可人的睡顏,下意識地伸手去觸摸自己的頸背,癡楞地閉上雙眼;想著今天一早有只溫暖粗厚的大手揉過這兒,還有讓她心跳怦然大作的男性氣息……這個陌生男人曾輕貼她貼得這麼近哪……她不自覺地兩頰暈紅,仿若醉酒般醺醺然。

    自己在幹什麼?她倏然睜大雙眼;那自小所受的禮教規範到哪去了?霽蓮跳了起來,有如困獸般的在屋裡來走去。她究竟發了什麼瘋?湘兒和小荷的事沒解決,她這會兒居然在想那個粗魯男子?

    不!她所看見的事實告訴她,那個「人」一隻兒都不粗魯,他抱走小荷,是為了減輕自已的負荷;他來找自己,是為了與曉恩的兄妹之情;他會凶自己,是因為自己看透了他!

    這樣的男人也會脆弱嗎?那樣雄偉高壯的體格下,難道藏的是沒有任何防備的靈魂嗎?她的心微妙地悸動起來,難解的思緒讓她抱著雙臂苦惱地歎了一聲。

    新雨初停,午後難得露面的陽光照得天井一陣溫暖,她心今一動,伸手捲上竹簾子,那個寬闊的背影就在眼前站得筆直。

    他站的姿態輕鬆,卻隱含霸氣,霽蓮推開門,垂首小心地走到他面前。

    「既然……既然你要帶我去四川,這一路上,我……我總……總不能不知道你的大名吧?」

    她勉強擠出笑容,臉上卻一陣燒紅。唉……一個女人竟主動問男人的名字,這……真是羞死人啦!

    「我還沒說,你就知道要去四川?「小韜沒回答她的問題,他冷冷地望著她,發熱的太陽輕輕灑在那慌亂卻無比溫美的臉龐,那兒還有著兩朵如棲霞山秋顏的楓醉,他轉過頭,再度勒令自己必須無邪地去面對這甜膩軟言的笑容。

    「但……是你說要帶我去見蕭大哥的。」

    「蕭大哥?」

    「呃……蕭公子。」她急忙訂正,不願被瞧出端倪。

    「你怕什麼?我對你要逃走的動機沒有興趣,只要你跟我走一趟,把誤會解釋清楚,對那呆子說徐府的命案不是咱們犯下的就可以了,至於其它……」他聳聳肩,沒有再說下去。

    「逃走……我沒有,你不要亂說!」她想到那夜在北京郊外都可瞧見的火光,心裡大動,這男人看出了什麼嗎?她慌忙地否認,沒注意自己的聲音已近尖銳。

    那是個什麼樣的秘密?竟能讓她在短短瞬間就瀕臨失控?小韜有些不忍,順著她的話題接下:「我沒別的意思,雲忙你的吧!看看是否能請個人,替你照顧一陣子。」

    「我不放心,一個是我的孩子,一個是我的好姊妹,你教我怎麼捨得下?」她心裡比他考慮的還多,這兒雖住了一段日子,但她直覺就不太相信陌生人。

    去年六月,她出門到鎮外,意外救了到福州洽商,卻遭搶匪殺傷的徐至圭並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

    如果不是貪圖那筆錢可以讓湘兒和小荷過得更舒服,霽蓮怎麼也不願意離開福州,到蘇杭,才會發生這些麻煩事!

    她又想惹火他了,小韜搖頭,這女人就像碧綠的玉石,雖美麗但也頑固不已。

    「我已經告訴過你該怎麼做了,別太過分!」他瞇眼翹首望著陽光冷言說道,然後開始盤算今晚出發後該走的路線。

    那冷硬的側面有如鍍上一層閃亮的金邊,霽蓮痛恨自己癡愣地看他的表情,這男人是隻豬玀!他的良心比螞蟻還小,她不該對這種惡霸抱有什麼仁義道德的期望。

    或者真如他所說,這人的良心早被狗啃得一點兒都剩!

    她怒氣沖沖,不顧後果地在天井裡恨恨罵出聲:「你可以在這兒站到天亮,甚至站到一獄結冰,或者等太陽打西邊出來。我告訴你,除非湘兒病好,否則我絕不跟你走!」

    罵完,她憋著氣,含著滿眶的淚水進房去了。

    三大戒律,卜家三大戒律……不放火、不殺人、不壞閨女。

    小韜從頭反覆地默念到尾,他掃過身處的這片陰冷窄濕的小天井,再度吸了一口令他胸腔漲得快爆炸的空氣。

    要不是他從不欺負女人,他非燒掉這間鬼屋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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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2:1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這一等就是三天。

    小韜相信自己不是瘋了,就是失去了知覺,因為他從不妥協的原則,竟被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打破了,真該死!即使是在很小的時候,他面對那個老持著棍子把他打得一身是傷的瘋子繼母,他也從不跑地哭泣討饒。

    在卜山上,說話算話一直是他的保證,但眼前這個舒霽蓮根本不當他是一回事,每回當他翻過牆去,她總抱著小荷,坐在湘兒的病榻前垂淚佈陣以待。每每望見那種情形,他媽的!小韜開始詛咒,舒霽蓮完全控死他了,她明知他永遠不會做出傷害弱小的事。

    所以每次想逼她出門的決心,往往淪為替她們三人送菜送飯的愚行!

    他不會讓自己輸了這盤棋,敗給一個女人?絕不!他有信心堅持到底,勝負要到最後一刻才能見分曉。

    小韜磨著牙,偌大的身軀在紅瓦屋簷下屈膝而坐,隔著一棵垂籐參天大樹,他冷峭地盯住結門那一角小小的院落。

    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震醒他的思緒,小韜轉向樹梢間,探子小字正撥開樹葉伸出頭。

    「二當家,有狀況!」說完小安身手敏捷地跳至屋簷上。

    小韜懶洋洋地望了手下一眼,回過頭,看見舒霽蓮抱著一盆衣服走到院子。

    「說下去。」他皺起眉頭,這女人今早換上了男人的長袍,令他有些惱火。

    「昨晚聽兄弟說,鎮上來了兩名面生的漢子,蘇州口音,不像商人,身上帶著傢伙。」

    「然後。」把話收進耳朵的同時,他也看見舒霽蓮抖開一件小孩的內衣,晾上竹竿。

    小荷那女娃兒八成又尿床了,那種可能讓他在心底微笑。

    「兄弟昨晚摸進客棧,將那兩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不跟咱們同路,來收拾東西的。」看見舒霽蓮衣服全晾好,拎著空木桶回房去,小韜回過神,冷漠地看著手下。

    「滅口嗎?」他摸摸鼻子,臉色越想越沉。

    「看樣子是。」

    「再查,我等你消息。」

    「屬下這就去辦。」小安跳離了屋頂,鑽進樹葉堆裡去了。

    上天保佑那兩個笨蛋,他們最刀不是來找舒霽蓮,要不然……等等!其實這有什麼關係?小韜突然心情大好,就讓他們來吧!說不定他既可以藉著打一架來好好澆息被舒霽蓮點燃的怒火;再者,也可以順便利用這兩個笨蛋搖醒那顆冥頑不靈的腦袋。

    他一陣興奮地摩拳擦掌,天知道,他這回有多麼期待黑夜的到來!

    ***

    不出小韜所料,那兩個人真的是來殺人滅口的。

    舒霽蓮不知是倒了什麼楣,大概犯上天狼星或者是白虎星吧?

    三個月前她親眼看見滅家仇人賀龍震之子賀斐意在徐至圭的府邸殺了一個妓女,她嚇跑了,以為自己躲起來就沒有事,哪裡知道,她在現場掉了一塊腰間常繫著的玉塊,上面明明刻著「紀連」兩字。

    所以,不管她告不告官,心狠手辣的賀斐意當然不會放過她。

    這件事他並不出面,只是私下交代管家派了兩名殺手,想輕而易舉地解決掉這個書生。

    入夜後,霽蓮仍如往常一般,小心翼翼地扛著笨重的掃帚,在屋內各處巡視一番,才準備要進房間。

    前院傳來一聲輕微的聲音,像是有人踢翻了她親手所植的茉莉花。霽蓮的頸後寒毛突然沒理由地根根豎直。

    是貓嗎?她卻沒聽到任何叫聲,而且那盆泥土很沉,一隻野貓絕對推不倒。

    是那個「人」嗎?不!她馬上否認這個答案,他不會趁夜摸黑進來的,那不像他的作風。

    那麼……她全身起雞皮疙瘩,想到屋裡還睡著一大一小,霽蓮咬牙忍受著正啃噬心頭,無名恐懼,她快速走出門外,將房門正門掩上。

    一隻手掌無息地覆住她,她還來不及尖叫,即被屬於男人強而有力的臂膀狠狠地拽離門口。

    一片黑暗中,她睜大雙眼,又看見兩名鬼鬼崇崇,在天井裡探頭探腦的黑影。

    不知哪飛來一隻貓頭鷹,停在牆外一棵梧桐上,咕咕地怪叫起來,把那兩個黑影嚇了一跳,搞清楚後開始詛咒出聲。

    霽蓮發覺自己被迫靠在一個男人的懷中看著這一切,她該害怕的,但在與此同時,她卻感覺到奇異而陌生的騷動,就在她的胸口,還有她的小腹,撲鼻而來的是全然乾淨清楚的男性氣息,有清新為淡淡青草香,覆住她半臉的大手佈滿了粗繭和厚皮。

    她一陣臉紅心跳,慌得無法再思考,開始猛力掙扎。

    小韜只怕他的手會因為磨擦而不小心刮傷她粉粉生嫩的臉頰。

    在他指端的女人溫度和驚喘是那樣的熾熱,他扣住另一隻不住朝後要揮打的小手,小韜幾乎讓她手臂上肌膚的滑膩給折服。

    上天為證,他從沒這麼近距離地接觸過一個活色生香的女人。

    看她這麼慌亂,小韜低下在她耳邊呵著氣,輕輕吐著:「噓……」

    一知道是誰抱住她,霽蓮馬上安靜下來。

    沒事了,真的沒事了,她安慰自己,誰知渾身竟開始軟弱無力,雖然穩住心跳,卻只能癱在他懷裡。

    不為什麼,她直覺相信這男人會保護她!霽蓮努力吸氣,卻忍不住淚汪汪。

    他放下手,小心地扣住她,除了手臂和肩膀,他避免自己接觸到某些敏感部位;可是……小韜咬著牙把自己身子移開些,卻在心裡低低咆哮著自己腰下的急速變化。

    直到那兩道黑影移近門前,步上台階,他急忙收住淫亂的念頭,把霽蓮拉到身後,然後暴躁地盯著正要拉開門的男人。

    「我如果是你,就不會去打開那扇門。」他那低沉的聲量並不比細語高上多少,擔語氣中的冷酷卻令人寒氣陡生。

    這是三天前才抱著小荷微笑以對的男人嗎?他看起來殺氣重重。霽蓮被駭得退了一步,卻立刻又被拉回他身邊。

    那兩道影子快速地退到階下,抽出刀子相向。

    「沒我的命令別出來。」他走出屋角,替霽蓮拉開門,快速地把她推進去。

    她不敢看,光聽到外頭一陣乒乒乓乓吵翻天的聲音,就夠她嚇壞了。小荷!霽蓮想到女兒,急急往房間裡奔去,布簾掀開時,她再次被眼前的景象給嚇住……

    有人多點了一根蠟燭,使房裡看來更明亮舒適。在床邊,小荷伏在一名精壯削瘦的男子懷中睡得正香;大病初癒的湘兒則臉泛桃花,猛低著頭朝床裡望去。

    「你是誰?」怕吵醒女兒,她小心輕聲移近。

    「噓!」那男子示意霽蓮噤聲,一臉興味地盯著門外跳高躍低的三道人影。

    斷斷續續地,外頭傳出一些哀號,接下來是重物墜地的落地聲沉沉響起。

    霽蓮皺皺眉,抱著小荷的男子轉過頭,映著燭光對她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結束了。」他說。

    湘兒紅著臉抬起頭,有些不明所以。「什麼結束了?」

    「想除掉了你們的壞蛋。」他很是輕鬆地笑著對湘兒說:「二當家都收拾乾淨了。喔!對了,我叫小安,姑娘可以直接叫我的名。」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湘兒,這人什麼時候進房間的?你又怎麼會在這兒?」霽蓮寒著一張臉,她越來越迷糊,也越來越生氣。「在你們眼底,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王法?哼!王法在這種糟糟亂世裡,一斤能賣得幾文錢?」小安撇下臉,還她一臉輕蔑,接著又加了一句:「王法比狗屎還賤。抱歉!我是個粗人,粗人到底不像你們閨閣出身的說話斯文秀氣,就連丫頭也像仙女似的。」他說完又緩下臉,笑吟吟地望著湘兒。

    聽到這種比阿庚還多帶點真心的「讚美」話,向來令牙俐齒的湘兒臉更紅了。

    「我不……不知道,剛才我聽到聲音……很害怕,想叫小……呃……叫相公,可是……這位小安要我別出聲,然後……然後就把我抱到這兒來和小荷一起。小……相公,你沒事吧?」

    湘兒有些結巴,顯然這個微笑著小安的男子把她的少女芳心全搞亂了。

    「你為什麼不叫她舒姑娘呢?這樣順口多了?」小安看著湘兒,一抹溫柔出現在眼中。

    湘兒嚇白了臉。「我……我……小安大爺,你不會跟別人說……說去吧?我們是不得已的。」

    「湘兒,我沒事。別跟外人說這麼多。小安大爺,外頭那個你剛叫他什麼?二當家的,他到底叫什麼名字?還有,什麼除掉我們的壞蛋?請解釋。」

    霽蓮並不介意這人識破她的女兒身,想也不用想,一定是那個叫二當家的大嘴巴說的。也現在只想弄清楚,究竟門外的兩個人是否早發覺她們主僕並未死於那場大火。

    「他……呃……他就在後頭,舒姑娘,你就讓他親自跟你解釋吧!我把湘兒姑娘送回房裡,我怕吵了小荷。」小安還是滿臉笑容,不費吹灰之力便把湘兒抱出去,霽蓮無法不在意,丫環那張臉除了羞怯,還有少女情懷的歡喜。

    只有小安在抱著湘兒經過他時,他對湘兒低語了些什麼,而湘兒垂下臉,並溫柔報以一笑。

    「謝謝你,大爺,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霽蓮末了只聽聞湘兒這麼說。

    霽蓮惱怒地衝了出去,她痛恨這樣,兩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一夜之間掌控了她的家,她卻什麼都不知道,連他天殺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叫「人」!

    而且,可恨的是她的女兒,該死的才一見面就衝著人家喊爹!呸……去他個爛好「人」!

    在門口小韜卻攔住她,將她拉到房裡,一句話堵掉她狂吼欲出的氣話。

    「是賀斐意派來的,要殺人滅口。」

    她真的罵不出來了,她只能張著一張嘴,受驚的兩隻眼睛駭駭地看著他。

    「不用我來找你,他也會天涯海角地追殺你,說不定連小荷跟湘兒一起,至死方休!」

    「不要說了!」她提袖掩住兩耳,跌跌撞撞地走到神桌前,他提及的可能性讓她膝頭不禁癱軟,身子一歪,她跑倒地上。「都死了這麼多人,為什麼還不放過我?」

    慘痛的往事歷歷重現,霽蓮捏緊拳頭,開始沒命地捶磨著桌腳,一次又一次。

    她反常地沒有哭泣,只是瘋狂地捶打破舊、褪漆的木桌,一次再一次。直到小韜再也看不下去,他狠狠拖起她,但她的拳頭仍不留情地往桌面捶去。

    他看見她的兩手已經磨得破皮,漸漸滲出血絲。

    心疼的情緒在他神經裡作怪,但她恍若未覺。

    她還是沒有哭,那發亮的眼睛狂亂而憤怒,她揪著他的衣服,開始咆哮:

    「連你也要逼我,憑什麼?我恨你們!我恨你們!」

    對那種反應,他生出一種熟悉的刺痛感,他明白舒霽蓮的心情,瞭解她不自覺地正在傷害自己,為了她被逼迫的痛苦,為了她什麼都不能做的無助,她開始絕望得想毀滅自己,他痛恨這種感覺,因為他也有過。

    因為他曾經也想這麼殺死自己,以逃開那個瘋女人的利爪。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往事,他狠狠地甩掉這些不愉快的記憶,心裡想著他絕對不能讓她崩潰。

    他制住她的拳打腳踢,制住她的張牙舞爪,他把舒霽蓮怯生生的身子往懷裡狠狠壓去。

    「哭!」他撂下一個命令,表情凶狠而專注。

    不等他命令,他的胸口早濕了一片,霽蓮哭得肝腸寸斷,哭得哀痛逾恆,淚水像潰堤一般,不可遏止。

    從三年前那場大火後,她一直把失去親人的痛苦壓抑著,離開了自小生長的京城,好逃、她躲,精神上的折磨,再加上肉體上的疲乏,她逼迫自己把心思放在出世的小孩身上,待小荷出生後,她以急忙把自己放逐到生計大事,終日奔波忙碌。

    偶然的垂淚是離親思鄉的寂寞,是被他人欺凌的不平,但她在、不在乎,只要湘兒和孩子平安,她不介意這樣的煎熬和折辱。

    但是今晚,要不是這個男人早了幾天到來,她注定會失去小荷和湘兒。

    想到那層,教她怎麼不怨?怎麼不恨?賀家欺人太甚!

    一種無助感湧上,小韜突然生出一股衝動,讓他想對舒霽蓮開口,他願意扛下在她脆弱聳動肩上那無名的恩怨重擔,他不想她這般無助憂傷。這女人把他弄得慌糟糟的!

    「我跟你去夔州,但是你要對我保證小荷和湘兒的安全。」拭去淚水再面對他時,霽蓮的表情是複雜的,但是在表面的堅強之後,小韜仍對她的哀痛耿耿於懷。

    他直覺地點頭,卻不知從此以後,他今生今世的承諾便就此許下了。

    ***

    事情一決定,小安自告奮勇地接下這個照顧湘兒和小荷的任務。

    同時小韜安排她們搬離了,住到另一個地方。

    霽蓮知道原因,她什麼也沒說,只簡言吩咐湘兒一切小心,然後負著包袱跟著那「人」走了。

    在鍥而不捨地追問下,她也知道這個「人」的名字……陳小韜。

    雖然是平凡簡單的三個字,但她終究是知道了。

    為了方便,她還是用男人的裝束去見蕭松吟,幾年以前,蕭松吟曾是她公公門下的得意弟子,既要幫蕭松吟,又不願他認出身份,霽蓮還是用「紀連」的身份跟陳小韜去。

    但在此時,陳小韜卻開始發揮他的沉默與霸氣,不准她做這做那的,每每逼得霽蓮問題猛磨牙,氣悶悶地跟在他身後走。

    那一夜的哭泣把原來簡單的事情搞雜了,小韜比誰都清楚過個事實,所以除了該說的話、該做的事,他一律拉下心防,把自己包得緊緊的。

    小韜真的很介意那一晚發生的事情,事後他非常生氣自己的失控,尤其在抱住她時,他竟在情慾上對她表現出強烈的需求,每每思及那令人尷尬的一刻,小韜幾乎要對著烏雲密佈的天空咆哮。

    霽連則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做錯了什麼?還是陳小韜真的有毛病?她越來越弄不懂身前的男子在想什麼,一路上,他的目光變得好冷漠。

    沿水路而去,一路上雖然陳小韜把她照顧得很好,隨時讓她吃得飽飽、穿得暖暖,但她就是覺得不對勁,因為他不再像初次見面時那般的逗弄她,也沒有對她笑。

    末了她也生氣,這一趟路途,直到進了夔州境內,橫亙在兩人間的還是沉默不語。

    一踏上渡口,難得迎面而來的是陽光普照,小韜的心情太好。這幾天他在船上想了許久,也對自己的想法做了一番調整。

    「從這兒開始,我們走山路。」他自船上牽出「追風」,抬頭望望燦爛耀眼的晴空,白雲悠悠,令他想起卜山頂上那片漫無邊際的穹蒼。

    「你不會要這麼做叨?」霽蓮瞪著黑黝黝的「追風」,上蒼慈悲,她最討厭馬了,偏偏陳小韜的這匹,好像是全天下最巨大的,朝他勉強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之後,她鼓起勇氣要求他租輛車子。

    「我相信這個要求並不過分,陳大爺。」

    「是不過分,但是……沒有車。」

    這人一定要回得這麼快嗎?連一點掙扎的希望都不給她,霽蓮暗地發誓,絕對不要騎在這匹「怪獸」的身上,她退了一步,定定看著他,堅決地點頭。

    「我討厭馬,他們很臭。」

    「看得出來。」他的臉深沉得看不出任何情緒,霽蓮幾乎沮喪得要大罵他沒惻婚之心。

    算了,關於惻婚之心,他們可是討論過了,答案令人痛心。

    「我不會騎馬。」她再重申,但這次聲勢軟弱許多。

    「噢……那太糟了。」他還是懶洋洋的聲調。

    「陳小韜,你故意的是不是?」

    小韜露出連日來第一個微笑,這女人很聰明,馬上就猜到他確實別有用心。

    因為他真怕她又軟弱地哭出來,所以只好選擇扮黑臉惹她。

    也不用刻意,他的表情行為就夠她火大了。

    「你笑什麼?」她叉著腰,惱怒地喊。沒有車子已經夠慘了,他還落井下石,太過分了!

    「舒霽蓮,你知道你每次一生氣就會連名帶姓地喊我陳小韜嗎?」

    「那又怎樣?你真無聊!我們現在說的是馬,我不要騎馬,你聽清楚了嗎?」

    「再清楚也不過了,既然你不想坐在馬上,那你就慢慢走吧!這條山路聽說非常崎嶇不平,而且還有老虎、野狼等出沒,萬一你走呀走的,路上忽然竄出什麼猛獸,我可不負責救你第二次。」

    她咬牙切齒地閉上眼,先行壓下胃部可能的翻攪。

    「好吧……我上馬。」再看著他時,霽蓮終於認命。

    小韜再度微笑,被她的瓜逗的。

    一騎上「追風」,他就知道自己犯下大錯了。

    這女人在一身男裝下的身體是柔軟彈性的,如果舒霽蓮以為騎馬是故意整她的刑罰;那麼,比較他陳小韜的折磨,舒霽蓮的七葷八素科就是上天的恩賜。

    陳小韜很想把對肉體的煎熬昇華成高貴的士大夫精神,雖然他向來輕視。

    尤其這山路的曲曲折折,每經過拐角和陡坡時,她的身子都會不小心地擦撞到他的腿和胸,當她紅著臉喃喃地對說著抱歉之辭,卻沒轉頭看見他被慾火煎熬,然後,他開始在心裡詛咒、咆哮自己的無能和她的存在。

    都是她不安分,就算是聖人也禁不起她這麼個撩法!

    「你身上有跳蚤嗎?女人!」他真的生氣了。

    「我現在身份是男人,不要叫我女人。」她緊抓著馬鬃,生氣地抱怨,馬下不見底的萬丈深淵讓她幾乎要嘔吐,而這個人竟然還有工夫抱怨這、抱怨那的,他就不能專心駕馭「追風」嗎?她還要活著回福州去呢!

    「那就像個男人,還是亂動。」他怒吼一聲。

    「我哪有辦法?你怎麼不叫這匹馬停止跳上跳下?」她頂回去。

    不可喻!他搖頭放棄,一接近較平坦的路段,小韜決意拋開一切,控著「追風」全速地奔馳,當到達休息的客棧,霽蓮下馬後的臉色比他還寒冷陰沉。

    她還刻意拿背對著他,以表明自己的不滿。

    因為她真的嚇壞了,也氣壞了。

    就在半路,當她全身都痛,不過提出個細微的要求,請他停馬休息一下,這臭男人竟敢嘀咕不休,還很沒禮貌地公然抱怨她重得連「追風」都覺得吃力,難怪馬兒會跑不快。

    那時她的眼淚就快掉下來了,但卻被他最後一句話給活活逼退。

    「喂!你收斂點好不好?想當男人就哭了,為了一點小事情就哼哼唉唉的,煩都煩死了。」

    她真的真的氣……死……了!

    小韜當然知道她很火,但他比她理智。

    ***

    蕭松吟還是沒有認出她,一見著他,她把事情解釋清楚,那男人的心全飛到曉恩的身上去了,就算她被陳小韜氣得又臉紅又跺腳的,蕭松吟還是沒有察覺出她的異樣。

    不過,面對陳小韜這些日子以來對她囂張跋扈的惡劣態度,她至少出了一口怨氣。

    因為她打了陳小韜。

    雖然她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動手了,狠狠地,用盡她畢生之力朝坐在窗台上大笑的他揮去。一拳之後,他看起來無大礙,然而她的手卻疼痛不堪,擠出個得意的笑容嘲弄他。

    「你也會有這麼一天,陳小韜。」她無聲地為自己的勇敢而歡呼。

    他只是摸著瘀青的下顎,對她投了深思的瞥,然後故態復萌,又開始在蕭松吟的面前揶揄她。

    「你這個腦子裡有瘋病!我診斷過了,天底下無藥可醫。」她面紅耳赤地大罵,對蕭松吟解釋小韜的無聊。

    講起來簡直是一場鬧劇,但徐府的誤會總算解釋清楚了。

    蕭松吟迫不及待跟陳小韜趕回黃州去挽回曉恩的心。

    霽蓮看著他們倆一人一騎上了馬,心裡卻無擺脫陳小韜的輕鬆之感。

    此去,她又是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我們要走了,紀大夫,謝謝你跑這一趟,請多珍重。」蕭松吟對她投以感激的眼光。

    她勉強笑了笑。「快走吧!恩恩那丫頭有時候挺回執的,你要多擔待些,我祝你好運!」

    提到心愛的女人,蕭松吟溫文儒雅的臉上俱是愛意。「我知道,謝謝你!紀大夫。」

    一抽鞭,他飛快地奔走了,而另一對亮晶晶的眸子仍定定地望著她,霽蓮看看陳小韜,張嘴想說什麼,末了卻無聲地閉上。

    唉……還能有什麼話可說的?這一路上他已經把她個性中最壞的一個都逼出來了,可是,那又不是她的錯!霽蓮委屈地想。

    「你……算了。」她紅著臉,袖子一揮,隨即皺起眉,她忘了打人的這隻手骨還在腫痛。

    小韜飛快地接過她的手,輕柔地替她推拿那隱隱泛紫的瘀青。

    他抓的力道剛好,不太緊也不太鬆,她絲毫不覺得痛,但也抽不開手。

    「為什麼算了?」他捏著她的手,想到她在木屋揍人的失控行為,幾乎為之失笑。

    「你……的……本事這麼好,我……我想……想也不會……需要什麼好運。」

    她有些結巴。「你……可……以放……放手了,不痛了,真的!一點兒都不痛了。對……不起!」

    「你錯了,我也需要好運。下回別這麼打人,你的手是用來救人,幫助人把痛苦結束,而不是拿來打人,你不像那塊料!」他手掌一開,笑容滿面地看著她急急把手縮在身後。

    她根本心亂得不知道他在喳呼些什麼,她只希望他趕快離開,省得見著自己語無倫次的窘樣。「那……祝你好運。」她慌亂地說,抱著包袱很快地走了。

    小韜靜靜地目送她消失在山坡轉角,祝你好運!他忽然微笑起來,張開曾捏住她的那隻手,又摸摸昨晚被她捶中的下巴,再度搖頭失笑,然後雙腿一夾,快速地朝蕭松吟的背後直追而去。

    好久好久之後,再也聽不到「追風」的馬蹄聲,山林中只有樹葉被風拂過,刷刷地作響,霽蓮這才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望著陳小韜方才離去的方向。

    好久好久,她只能呆呆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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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半年後,中州。

    她拚命地跑,跌跌撞撞地在胡同堆裡亂鑽,有誰會來救她?如果被那個變態的張揚抓回去,讓他認出自己是女兒身……不!她寧可死!

    汗水紛紛落下,她驚慌失措的淚水也混在汗中,分不清楚!

    幾支火炬自眼前閃過,霽蓮伏在一戶打鐵匠的店口,心臟鼓動得很厲害,逃過這一些人,四周還有其它搖拽的火光和麼喝聲仍會跟進,她兩眼茫然地注視著正前方空蕩蕩橫過去的大馬路。

    以她的腳程,別說這座城,就連眼前的馬路都過不去,到頭來張揚不是會把她搜出來。

    她好喘、好累,舒霽蓮砍自己真的會死。她不要啊!福州還有她心愛的小荷和湘兒在等著她,她不甘心就這麼死了。

    像是呼應她的求救,遠遠地,遠遠地竟有馬蹄噠噠聲,正清脆地由遠朝近而來。

    霽蓮不假思索,她飛奔出的衝力太猛,沒防給長袍下擺勾住,很不雅地滾栽到了馬前,那馬上的男子顯然被突生的狀況給駭了一跳,隨即拉控飽受驚嚇而亂蹬亂跳的黑馬。

    「救我!壯士。救救我!別讓我被那些人抓到!」還來不及抬頭,她喘息淒愴地喊著。

    「那邊有聲音,那邊!」

    幾支火把夾著大呼小叫朝兩人一馬的方向衝來。

    那男子望望追來的人,又看看垂首在地上又累又喘的霽蓮,當下再無遲疑。他伏下身子,把霽蓮撈上馬,讓她緊挨在身前,一甩韁繩,那黑馬嘶叫一聲,快速朝暗夜飛奔而去。

    奔馳了一陣,霽蓮漸漸穩定心跳,她驚覺自己似乎與這位陌生男子距離太近,霎時禮教跳進腦海。

    她躁熱不安,想移動身子,好挪離那人結實的胸膛,還有他沉健而穩定的心跳,但他卻用強壯的手臂把她鉗得死死的。

    原來漸趨平緩的心跳又開始猛力地敲起來,霽蓮有些結巴,莫不是她病了?還是被張揚嚇壞了?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中,她居然……居然生出安全感!

    霽蓮清清喉嚨,困難地吞了口口水才出聲:「請你……請你放手好嗎?壯士。」

    是她說得不夠大聲,還是她根本沒說出口?他竟然不予理會。

    身下的馬依然在走,她胸口以下的手臂也沒鬆開半寸。

    她是個寡婦!一個寡婦要懂得守節!霽蓮低頭委屈地瞪著那隻手,她無法怨怪救命恩人,也許……也許他並不知道自己是個女的,可是……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可以把男人摟得這麼緊,緊得讓她連動都不能動一下。

    這種情況下,她還有呼吸可真是奇績。

    霽蓮在腦海中嚴歷斥責自己對陌生男子輕易生出的依靠心,她實在太不檢點了,先是那個叫什麼……陳小韜的,再來是這個;她該不會是……是生性淫蕩吧?想到這兒,霽蓮不禁淚汪汪的。

    自夔州回來後,事情才隔了半年,她悄悄轉回京裡,想偷偷為死去的親人祭拜,卻在街上遇見一個喜歡男人的太監,好不容易才逃出來,這會兒又……她真是……她真是……不是普通的倒楣!

    ***

    喂!你收斂點好不好?要當男人就別哭,為了一點小事就哼哼唉唉的,煩都煩死了!

    那該死的陳小韜的話言猶在耳,霽蓮咬牙忿怒地想著,開始吸氣,又頻頻眨掉眼中的淚水,忍著沒哭。

    那男人膽敢嘲笑她?哼!她偏不稱他的心!

    抱著她的男人約莫是察覺有異,他鬆開了堅鐵般的手臂,把馬速放慢,然後停下,再快速跳下馬;一直有所依靠的霽蓮頓時重心不穩,她尖叫一聲,本以為自己會栽倒,沒想到那男人動作比她還快,竟先行穩住了她。霽蓮嚇得抱住馬脖子,發顫地呼出一口大氣!

    除了陳小韜,她沒見過這樣身手敏捷的男人。對了!她還沒見過這人的模樣呢?霽蓮想著,該謝謝人家才是,只要……只要這個人沒有張揚那種可怕的嗜好。

    話雖這樣,她卻累得撐不起身子。這一天下來,她沒沒喝的,加上追追跑跑的一頓,就是鐵打的筋骨也受不住這麼折騰哪!

    霽蓮可想不到她這個救命恩人就在前方,正一臂抱胸,一手在鼻子上摸著摸著沉思地把她困窘的一言一行會收進眼底。

    不但如此,他還露出一抹頗具興味的笑容。

    「哎……你怎麼還是這麼愛哭?真受不了女人家,拜託你把鼻涕和眼淚收斂些好不好?哭哭啼啼的,還扮什麼男人哪?」

    聽到那個聲音,霽蓮差點沒摔下馬,是幻覺嗎?好熟悉的調調,這不是方纔她在心裡閃過的話,難道……她抬起頭,透著幽幽忽忽的月光半明半暗,她不敢置信地瞪著前頭那張似笑非笑的男性臉龐。

    「你……」她張開嘴呼出一個音,便再也合不攏。她只能瞪著他,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

    陳小韜仍是半揶揄、半嘲諷地望著她,這個動不動就哭的傻女人!他跟她還真是有緣,天南地北都能撞上!

    「面對你的救命恩人,沒什麼話要說嗎?」

    說個屁!霽蓮一骨碌地直起身子,這一動,動得她全身抽痛不已。她忿怒得想像上回在蕭松吟的屋裡,她曾揮出一拳打得這男人栽倒在地,雖然那次純屬僥倖,但也夠讓她漠視快折斷的手骨,得意上半天了。

    「喔……你別說,我瞭解。你很感激我,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了,是嗎?我懂!」他認真地點點頭,氣得霽蓮猛揪掌心裡的馬鬃。

    「你……你……」她咬牙切齒,卻迸不出那句本能從心裡躍出來的粗話。

    「別說了,我瞭解就好。」他轉過頭,忽自言自語起來:「那些人追你幹嘛?該不會你摸到人家閨房去偷香吧?唔……不道德!真的很不道德!」說罷,他搖頭,又歎了口氣:「唉……世風日下,人心不怙、人心不怙,女人對女人也會有興趣?真是!」

    天殺的臭男人!那句猜測把霽蓮惹火了,這男人是個百分之百、不折不扣的王八蛋,他明知道自己是女兒家,偏偏老愛拿那些她死也不會做,也做不來的事來誣賴她!

    「我要下來。」她氣敗壞地罵著,但怎麼也不敢在馬上亂動。

    她怎麼不是被張揚抓走呢?她幹嘛發神經在大馬路上隨便攔人就上馬呢?遇見陳小韜,她自知會死得更快,被他活活氣死。

    「那就下來呀……假男人。」看著她無能為力,小韜火上加油,惡意地猛點頭。

    「你見鬼的下地獄去吧!陳小韜!」她大吼。

    小韜興味更熾,再也忍不住大笑出聲。

    ***

    他的心情太愉快了,經過了這幾個月的細細思考,他原來還打算要編個好理由去找她,沒想到冤家路窄,竟然在這兒撞上。

    要不是怕再度刺激霽蓮,小韜真的會繼續笑下去,這女人還是跟那時去夔州時一個模樣,下馬後就氣呼呼地猛拿背對他。

    莫怪這此日子以來,雖然他在關外卜家牧場和卜山之間忙得暈頭轉向,但心裡老是有些失落,原來……他望著她纖弱的肩膀,溫柔在抿住嘴。

    「你還打算氣多久?那些人很快就會追來喔!」他正經八百地朝後頭望去,故意說:「哎呀!我瞧見火光了,我要走了,你自個兒看著辦吧!」

    「喂……陳小韜,你不能就這樣丟下我!」她顧不得疼痛,嚇得從草地上急急坐起。「你不能丟下我,要不然等我回到福州,我會告訴小安,說你……」她一時間語無倫次,竟忘了該說什麼。

    「說我怎地?」他上了馬,在馬背上托著下巴,好笑地望著她。

    「說你見死不救,說你貪生怕死,說你……說你沒有惻隱……」

    一陣大笑再度揚起,像剛剛救她般的俐落,小韜再度將她抱至身前,「追風」邁開四蹄,抄過另一條小路健步奔去。

    ***

    唉……她累壞了,管他什麼男女之別,什麼禮教之嚴;全抵不過瞌睡蟲的侵擾,她的眼皮不爭氣地頻頻下掉,頓頓首,霽蓮終於合上眼,偎進陳小韜暖暖的懷中,睡沉了。

    感覺到她不再僵硬的身子,小韜控著「追風」慢下腳程,低頭好笑地看著懷中熟睡的女人。

    這舒霽蓮對男女之別,是夠敏銳了;可是在感情上,她卻比他還要想不開。小韜柔情萬千地替她拂去垂在光潔額頭上的一縷髮絲。沒多入,他就對自己的愚蠢行為感到失笑!

    小韜自承不是擁有浪漫天性的傻子,但佳人軟香在抱的感覺卻該死的好極了!過了好久,他才依依不捨地下馬,再將霽蓮抱下來,等著一夜就這麼緩緩地過去。

    原來他也想小睡一下,但立刻又睜開眼,因為「追風」正不安地來回踱步。

    小韜心知有異,站起身,聽到遠遠有細微、急碎的馬步聲傳來。

    他終於皺起眉,這丫頭到底是惹了誰?看來事情比他想像中的不要麻煩!來不及叫醒霽蓮,他張臂一帶,又摟住她翻身上馬,只低頭附在她耳邊說:「抱緊!」

    兩眼惺忪的霽蓮唔了一聲,遲鈍地猛揉眼睛,神智顯然還停在好夢裡。

    「追風」忽然發足狂奔起來,霽蓮尖叫一聲,對她如此呆滯,小韜仰天大大地歎口氣,騰出一手,把她的頭朝眼前濃密的馬鬃推去,接著他身子急急伏低,霽蓮被他遽然壓下的粗重身子給駭得完全清醒,但那純然男性體香充斥而來,先前霽蓮盈鼻的馬騷味全被蓋去,她臉頰發熱,只擔憂狂然大跳的心臟突然踹出胸腔。

    朝他們破空飛來的幾支箭皆被輕鬆躲過,失去了目標和速度,頹然地跌進草叢裡。

    小韜微微一笑,直起身子。「沒事了。」

    「什麼……什麼沒事了?」霽蓮不知所以然,撫著發疼的脖子和腰間,問得很傻氣。

    「就是沒事……」

    話還說完呢,在小韜身前的霽蓮只聽見他忽然悶哼一聲後,接著身子變得僵硬,她眼角瞥見小韜迅速地出掌狠力拍向馬身,「追風」被主子這一打,禁不住吃痛,狂聲嘶嗚,更是沒命地朝前跑去。

    「喂!陳小韜,你怎麼啦?」

    沒有回答,她感覺他龐大的身子朝她背後倒來,就這樣,霽蓮彎著身子被卡在一匹馬和一個壯漢之間。霽蓮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聲音嘶啞地大吼他的名。

    天空烏雲密佈,一記悶雷打下,大雨紛紛傾盆而下,霽蓮拉著嗓子又喊小韜幾聲,她越來越不安,而驟大的雨聲讓她叫人更倍覺吃力。

    最後她累了,只能閉上眼睛,顫抖著聲音猛念禱告詞。

    等到霽蓮能張開眼睛,才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小而簡陋的茶棚外。

    身後,「追風」的足跡被雨水浸淋得難以辨認。

    「陳小韜,你起來好不好?你很重耶……起來啦!我快被你壓死了。」見他沒反應,霽蓮再叫了一聲:「陳小韜……」

    壓在他身下,待她喉嚨都快喊破了,他才終於咕噥一聲,算是回應她的呼叫;但人還是死死地倒著,沒動一下。

    霽蓮非常急怒,可惡!就算再怎麼累,也不能趁機佔她便宜!過分,實在是太過分了!

    她決定再也不管他,只顧自己用力抬走身子,卻沒想到身後的男人不堪她一推,竟朝後倒去,滑溜溜地順著馬身跌進地面一攤泥水中,骯髒的黃泥水花飛賤而起,他緊閉著眼,一動也不動地仰躺在地。

    看清楚他的慘狀,霽蓮摀住嘴,差點沒慘叫出聲。

    在陳小韜的左側大腿上,端端正正地插著一支箭。

    「陳小韜!喂……你怎麼啦?」霽蓮急死了,她左看右看,「追岡」也跟著她身子左晃右晃,不安地猛噴氣,她瞪著他,又看看自己的情形。天殺的!她不加思索地罵出來,面對頭上一片雨水,地面一堆泥水,還有一匹她無法駕馭的巨馬,霽蓮科不知如何是好。

    「你別亂動,乖乖的,讓我下來好不好。馬鐙呢?馬鐙在哪?」

    她想彎下身子找尋馬鐙,但「追風」又開始搖頭晃腦。她緊張兮兮的,本能地急急勒緊韁索,「追風」被她這一拉動,身子東南西北轉晃了幾圈,尾巴一陣亂甩。霽蓮在大雨中迷濛地看著仰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韜,如果能,她真想打昏這匹馬,然後跳下來幫他;但她不敢輕舉妄動,萬一她不心摔下來,也跟著受傷,就真的沒有人可以幫陳小韜了。

    可是「追風」根本不瞭解,她只能任自己被困在馬背上,霽蓮沮喪得幾乎要再度尖叫。

    這時,從茶棚櫃檯後走出一位瘦小的少年,他戴著斗笠,一臉不耐煩地走出棚外,很不客氣地朝他們搖手。「喂……咱家今天不做生意,快走!快走……」

    他看見「追風」忽然嚇了一跳,連連去揉眼睛,然後叫起來:「乖乖!這不是『追風』嗎?」

    霽蓮感覺「追風」彷彿認得這少年似的,竟乖乖地靜下來。

    那少年瞪了馬背上的霽蓮一眼,才注意到地上昏死的男人。他慘白著臉,急忙去扶陳小韜。

    「這不是二當家嗎?我的老天呀!二當家的,你怎麼回事?我是小毛,快點醒醒……」

    二當家的?霽蓮眨眨眼,那麼這座山……就是卜山了。

    老天哪!她竟然進了馬賊窟!

    ***

    又濕又冷的陰雨綿綿中,霽蓮模糊地望見一座由石板屋緊緊相貼組成的村落。幾隻淋濕的黃牛無視於落下的雨水,看見有外人進入,懶洋洋地抬頭哞叫兩下,石板屋的中央傳來一陣大狗狂吠的聲音,和著不斷下落的嘩啦雨聲,像是種怪異莫名的歡迎式。

    看著小韜被幾個剽悍的男人聯合抬進屋裡,霽蓮看著肝腳邊的矮土牆,手腳並用地下了馬,跟著跌跌撞撞地跑進去。

    六個月前,卜老虎在官家仍嚴密的追捕風聲下,悄悄集合因故解散的屬下,而後開始了小規模的移居。原來的三、四百人在避官搜查的半年內,在他允諾下,選擇金盤洗手而離開的,佔了三分之一。

    卜老虎在這期間並沒有閒著,解散時躲在關外的日子,他看過許多地方,也揀定了一快面積約有卜山五倍大的草原,之後他把卜山這些年來跟貪官污吏收回的爛帳全數投入這塊地,將之開闢為牧場,當牧場規模有成,他便領著大夥兒開始實行遷移大計。

    直至日前,卜山已有半數的人都已成功地遷進了牧場,而追不到兇手的官家也漸漸鬆懈了防備,他便帶著平靜、踏實的心回到了卜山,跟著他回山的還有數十個人。

    卜家牧場是為了讓追隨他多年的屬下能重新展開一段新生活,在那裡,他們都有新的身份,不再是卜山人人喊打的馬賊,為此他再也了無遺憾。

    打從他被官家打入大牢,傾家蕩產,再含恨領著手下避進卜山,十多年的生死教訓,他從來沒這麼放鬆過,感覺真正像個依山而居的獵戶。

    十多年來,他和座山時早有了感情,雖然曾一度為了女婿的緣故離開,但他的心始終繫在這兒。跟他有相同感覺的不只他一個,雖然牧場的事全交付給義子小韜,但那孩子總會每隔個十幾就回山一趟;還有酸老頭和他的女兒侯浣浣;劉家夫妻和幾十個小伙子……

    講到這兒,卜老虎不得不感謝浣浣那美如天仙的丫頭,就是為了她,卜家山這群小伙子才會死心塌地待下來,至少對復往日熱絡的卜山而言,也多了一些生氣。

    這天一早,他接到自山下探子一箭的急訊,根本來不及說話,整個有就急急忙忙地就衝到大廳。

    「阿爹,早……」笑吟吟地把長髮一撥,浣浣立刻被隔壁屋子卜老虎的吼聲給弄得沉下臉。

    「真煩!下大雨已經夠惱人了,大清早還吵成這樣!」她咕噥一聲,瞧見父親正背著她移動身子,她眼明手快,先捏住酒瓶,叉腰就罵:「您答應過我不再喝的,阿爹!」話一說完,侯師爺垮下肩。

    「丫頭,一點點就好。唉!我渾身鬧癢兒呢!別管阿爹了,大當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你跟去看看!」

    「還能有什麼大事?」她望著外頭灰濛濛的雨景,想著曉恩在夔州不知道好不好?前兩天她才收到曉恩的信,說是懷了孩子,蕭家的後,大當家的為此還高興得喝了一整晚的酒。

    「這種天氣,還能鬧什麼?」

    「去看看哪……」侯老爹全神貫注地望著女兒懷中的酒瓶子,想著用什麼法子才能不落痕跡地搶回。

    「噢!」她應了一聲,把手上的筷子放在桌上,轉身便要出去。

    「哎……丫頭,只是去看看,幹嘛帶著酒?這個阿爹保管就好,你已經砸掉我十幾個酒瓶子,這是最後一個啦!還是小心點好,我來,我來!」

    她搖搖頭,對這個嗜酒如命的老爹投降。

    ***

    「見鬼的!大清早連吃個飯都啷啷噥噥的,吵什麼吵?這裡發生什麼事?」

    霽蓮抬頭,門口有個月眉挑眸,美得迫人的女孩,雖一身粗布衣裙,卻掩不去天生麗質。倏然,兩片紅雲飛上她的臉,老天哪……這女孩,這女孩……霽蓮差點沒被這女孩敞開的衣襟嚇暈過去。

    在女孩的身後,還有一隻通體雪白的大貓。

    浣浣氣勢洶洶撥開兩邊的粗壯漢子大步走過來,那隻貓也喵嗚地叫了幾聲,跟著主子跨進圈子裡來。

    「怎麼回事……我的老天爺!小韜怎麼變成這個樣?」浣浣也嚇住了,但沒忘記先去確定小韜的生死。按了按他頸側,她放鬆地吁了口氣,脈搏雖弱,至少還在跳動。

    他大腿上的箭傷仍汩汩地湧出滲毒的黑血,破口附近沾滿了泥沙和血水交混的污漬。

    中央那個頭頭的聲音已夠嚇人了,這會兒又新加入這個女孩的吼叫。霽蓮覺得自己彷彿身於風暴的中心點,而週遭的人卻還綏綏地發出沒意義的猜測、討論和詢問,這些聲音快把她給逼瘋了。

    「我看先準備後事吧!」有位漢子搖頭歎氣。「如果把二當家的腿砍斷,也許還可以拖一陣子。」另外一位漢子出聲。

    「我要是二當家,寧死也要留個全屍,我看先去請易老頭做副棺材吧!」又有一位漢子冒出意見。

    「唉……這年頭要找副好棺材□不容易呢。想當年,要是能有塊草蓆包著、裹著,咱們就謝天謝地啦!」又有人吐噥。

    「老王說得是!」另一個聲音歎息並附和:「要找那種不通風的,還有,我想起來了,講到棺材,唉……記著記著,別忘了到山下時,順便捉個和尚上來唸經超度一下。」

    浣浣仍在微笑,對這些人沒心沒肝的表面話她是習以為常了。卜家寨的人本來就沒受過多少教育,對生死大事,他們早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加上老爹沒事就把老莊思想那一套說得玄之又玄……妙他媽的妙,唉……簡直帶壞人!

    小韜沒死才是重點,其餘的,管他們愛怎麼說;反正,好些沒良心的話也不代表小韜的形象名聲在眾人眼裡真的已到了天怒人怨。

    在卜山,要是大夥兒真的卯起來要討厭一個人,那個人就算是只剩半口氣,他們是連個屍都懶得替他放的,還顧得了你死呀活地猜上一大堆。

    她能理解,反正小韜的傷在她看來還重不至死;不過,她沒閒工夫聽這些胡扯,先把毒血擠出來再說。

    對霽蓮而言,這些馬賊對於人命的態度簡直令她全身麻痺,陳小韜明明還活著,可是他們卻當他是死了般的議論紛紛。

    原本可以趁剛剛一陣慌亂的時候溜走的,但此際霽蓮改變心意,她看看躺在地上的小韜,想著這個臭男人雖然可惡,但好歹也救過自己一命,再怎麼樣,道義上她不能不管他,即使他是個強盜!霽蓮揮去這個想法,強盜又怎樣?朝廷那些逼死她一家的,不都是披著錦衣華服、食君俸祿的強盜!

    小韜仍昏迷不醒,蒼白的嘴唇已轉紫黑,看得霽蓮心驚膽跳。

    浣浣不聽週遭人的廢話,決定照自己的方式來。

    「去拿把刀上火烤烤!我先替二當家的防止毒發!」浣浣啃著指甲,沉思半晌才說。

    霽蓮被這個女孩的聲音嚇住了,什麼?他們當真要吹掉他的腳?也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氣,她推開那個已接下長刀的女孩。

    「不!在下求求姑娘別這麼做,陳大哥的腿沒有想像中的嚴重,在下認為還有救!」

    浣浣驚愕地注視這個膽敢推開自己的文弱秀才,臉上突然難得地泛出一片暈紅。她不自在地攏攏一頭秀髮,又低頭看著小韜的傷,完全忘了這是什麼場面。

    喔!喔!老天爺!眼前這一名書生,唉……還是侯浣浣有史以來見過最俊俏的!

    比曉恩嫁的那位還有看頭!

    「敢問這位公子怎麼稱呼?」原本粗放的嗓子好似被人掐在喉頭,浣浣方纔的粗枝大葉全不見了,扭扭捏捏地才把話說完,卻看到大夥兒都好奇地瞪著她難得出現的嬌媚。

    霽蓮沒看她,低下頭撕開自己衫子,動手處理小韜的傷。旁邊一個叫蔣格的漢子不相信她,粗魯地扣住霽蓮的手,搶走她手上的布。

    霽蓮生氣,哪裡還記得這兒是不是馬賊窟,劈口就罵:「你們不當他早死了?就讓我救他一下有什麼大礙?」她搶回被奪走的布塊,繞著小韜的腿緊緊纏了兩圈。

    那蔣格被罵得一愣,脾氣正要發作,卻便生生地被卜老虎按下。

    「就讓這秀才試試。「回頭他看見仍坐在地上,望著秀才癡癡楞笑的浣浣,他懊惱地噴氣。

    「浣丫頭,你見鬼了還是怎麼著?」卜老虎的叫聲震走了浣浣的白日夢,她晃晃腦袋,嬌嗔瞧了卜老虎一眼。「大當家的,我聽這位公子話裡意思,好像對醫術頗有研究,我想,就讓他給試試嘛!」

    「試試?浣丫頭,敢情你是看上人家了?要發騷也得看時辰,小韜都快沒氣了,他媽的你還眉來眼去的!」卜老虎破口大罵,浣浣則聳聳肩,不以為意;倒是霽蓮,俏臉脹得通紅,沾血的手指在小韜的肌肉上滑了一下,心裡忍不住嘀咕著這些馬賊大概頭腦都有問題。

    「喂!呆頭書生,你到底會不會治?」又是那陣獅吼,霽蓮被嚇得猛點頭。

    這個男人非要用這種音量講話嗎?這山寨的人大概耳朵都生繭了。

    「在下需要……」霽蓮問那位盯得自己怪不自在的姑娘要了紙筆,寫下一堆藥方,遞給卜老虎。

    紙張還沒到卜老虎的手中,就被浣浣截走了,她笑得花枝亂顫。「大當家,您看不懂啦,這個就讓我來弄,我來弄就成了。」說完,她還不忘拋個媚眼給霽蓮,然後小蠻腰一扭,那風姿撩得卜家寨男人一陣此起彼落的驚歎聲。

    卜老虎瞪著那柳腰浪擺漸搖而去的背影,再看看屬下一個個淌著口水的蠢樣,整個人是又氣又急地說不出話來。

    ***

    在那叫浣浣的美女獨排眾議下,霽蓮熟練地把傷口完全弄好了;但從此之後,霽蓮才發覺,在四周的男人竟開始對她橫眉豎眼,一副想宰了她的模樣,害得她是一頭霧水,搞不清楚自己錯在哪裡。

    倒是那鬼吼鬼叫的大鬍子男人,不吭一聲地幫著忙,不要她跟著小韜住進這艘簡單無華的小船上。

    她好驚訝陳小韜住在這麼詩意的地方,而且還睡在船上,像極了江南退隱的水上人家。

    說實在話,陳小韜這人還算不錯,除了那張嘴巴毒了點兒,其餘的,還算好相處!

    霽蓮坐在床邊,端詳著他熟睡的臉龐,她兩手交疊,心裡起了一波波奇異的感受。

    他們真的分開有半年了嗎?每回小安一來找湘兒,為什麼她心裡總是莫名地會想想他?覺得他彷彿就在身守著她和小荷。

    而賀斐意也一直沒有找到她們,這半年來,她日子過得很平靜。

    只是每天早晨當她打開大門,總不自覺地會左右張望,明知不可能,她就是下意識地猜想他會不會在外面。

    多無知的行為啊……她輕輕歎了一口氣。

    和男人相處,霽蓮不是沒有經驗,但那些人全是知書達的公子,文質彬彬,講話也是謙謙有禮;萬萬不像這個陳小韜,不出口則已,一出口便氣死人!

    怪只怪自己,誰教自己跟他這麼有緣呢?還有,要不是這人早識破她是女兒身,霽蓮相信他講話才不敢這麼隨便。

    他真的這麼討厭自己嗎?霽蓮歎了口氣,坐在床沿,支著下顎,沉思地望著他。

    ***

    打從主子卜曉恩遠嫁到夔州去之後,侯浣浣從沒這麼開心過。

    只要一想到紀連那張斯文溫柔的臉,想像著他對自己笑起來,甚至「著迷」的模樣,浣浣渾身就暈陶陶,整個人樂不可支。每當她一有好心情,就會有打獵的好興致,在確定小韜真的沒事之後,浣浣才戀戀不捨地望了仍專注地為小韜擦拭臉頰的紀連,她自顧自地甜蜜蜜一笑,想著來日方長,不禁心頭大快。

    第一次,她主動把向來敞開的衣襟拉上,紀連可是個保守人,她不想因為這點不方便而失去個好丈夫。

    拎起散在屋角已蒙上塵的箭袋,再試試久未使用的長弓,她悄悄自馬房牽出馬,左顧右盼一陣,確定身後不會有那些陰魂不散的大蒼蠅緊跟而來,才縱馬而去。

    繞過山腰,一名漢子在崗哨上瞇著眼打盹,聽到馬抽氣的聲音,急忙拔刀跳起來,見是她才鬆了口氣。

    「浣丫頭,要上哪?」

    浣浣朝他微微一笑。感謝天!這位姚兄弟不是很嘴啐的那一型。

    她揚揚手上的弓。「到後山去獵點下酒菜!」

    「一個人去?太危險了,怎麼不找小柱子他們陪你?」

    她朝天丟了個白眼,兩手一攤,很「乞憐」地垂下頭。「姚大哥,我想清靜一下,要是讓他們跟著,我寧願回房陪我的大白玩。」

    聽到她的話,那個姚大哥哈哈一笑,顯然非常明白她的心情,他揮揮手:「去吧!記住,天黑之前回來,我只能放你到那時間;還有,丫頭,要記得,遇到什麼麻煩,千萬別逞強,懂嗎?」

    「謝啦!」她歡愉地笑了笑,飛也似的朝山後那片大林子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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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3-6-3 00:02:47
第五章

    跟丟了!

    江雲奇望著那只被折斷的箭柄,他看看地上,淨是凌亂髒污的泥濘,根本看不出有馬蹄痕跡。能帶走書生的男人果然不簡單,中了他一枝毒箭還能夠溜得不見人影,若不是張揚太在乎紀連那張賽過女人的臉蛋,給他的酬勞極為優渥,他怎麼也不會犧牲自己的時間,冒著大雨,一路挨餓受凍地追到中州來。

    用毒箭暗算人向來是江湖的大忌,除非對方與你仇深似海,但江雲奇並不在乎這一點,為達成目的,他從來不介意別人對他的評價。

    跳上馬,往林子深處走了去,他楂四周,盡可能小心地注意是否有什麼可以藏身之處。一個文弱書生是不可能將一個傷重的武夫拖太遠的,江雲奇陰冷地沉下臉,低低詛咒幾聲。他不喜歡到口的肥肉就這麼無緣無故地飛走,才這麼想著,他耳邊就聽到某種邪惡的、奇異的嗅叫,座下的馬也不安地噴氣,亂踏亂叫。他轉過身,看到一頭渾身污泥的山豬正鑽出一叢短矮的樹叢,細小的眼珠子正冷血地對他貪婪凝望著。

    一聲低咆,雲奇身下的馬大受驚嚇,尖聲嘶鳴跳了起來。

    雲奇沒防到這一震,他跌下了馬,眼看那頭凶狠長牙的野獸就要他衝過來,他下意識地抓出背後塗了毒藥的箭,但卻無法有任何動作,那只山豬的邪惡眼珠子像有魔力般的把他吸住了。

    生平第一次,他只能眼睜睜地,想像著自己被撲咬、被撕裂的慘狀。

    不過,一瞬間,一枝箭穿透了陽光而來,直直插進山豬後腿最多肉的部位。

    雲奇掩住眼睛,只聽到欲撲殺他的野豬一聲病淒厲的嚎叫,他在指縫間看到那隻野獸朝後彈去;一個兩髻束在腦後的年輕女孩坐在白馬上,亮汪汪的陽光照在她晶瑩燦爛的臉上,五官發亮明耀得模糊不真。

    江雲奇聽著震耳欲聾的野獸嘶吼聲,仍是是呆愕地丫站著,馬上的女孩卻絲毫不受影響,不慌不忙地抽出另一枝箭,俐落地上弓,兩眼冰冷如雪,注視著那頭負傷怒咆的野豬。

    「過來!」她沒看他,只是忽然出聲,嗓音之清脆令雲奇又愣了一下。

    「我叫你過來沒聽到嗎?還是你喜歡看見自己被這畜牲一塊塊地咬掉?」

    雲奇終於確定她真的是在叫自己,連滾帶爬地,他奔到女孩的身邊。

    然後他不敢置信地,看見那頭豬咆哮著,搖搖晃晃地鑽進樹叢間溜跑走了。

    「你怎麼不殺了呀?」雲奇嚇得幾乎要尿濕褲子,眼睜睜地看著罪魁禍首負傷溜走,他來不及回神要去謝謝人家,先氣得抓箭一陣亂揮,對女孩破口大罵。

    浣浣放下弓,將馬拉離了男人的身邊。

    而後那對水汪汪的桃花眼開始直勾勾地打量著江雲奇。

    「你是誰?」她懶洋洋地問。

    他懊惱地看看山豬奔去的方向,終於回頭。這一照面,江雲奇不得不承認,他的救命恩人有國色天香之顏。

    豈只國色天香,她的膽識也是一等一的,沒見過有哪個女人敢這麼盯著男人瞧的。

    就在那一刻,江雲奇注視著她熠熠生輝的美眸,忽然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他見過這雙眼睛,非常像,但……怎麼可能?

    遠在富春江桐廬近郊外,他主子九王爺閒暇之餘最愛雲的一座名為「幽蘭」的驛館。那兒的女主人也有這麼一對漂亮的眼睛,他隨侍在王爺身邊,有幸見過蘭夫人幾次面。

    這真的太荒謬了……但這女孩的眼和眉,科和蘭夫人是同一個模子印出的。

    瘋了!他一定是被方纔那只畜牲給嚇得還沒回魂。

    把心思放回女孩的身上,他自忖這女子說不定跟帶走紀連的男人有所關連,想到公公的那筆賞金,他不能放過這條線索。

    她還在看他,態度像個女王,連青樓中倚門賣笑的妓女,也沒敢這麼囂張地盯著男人瞧。自己好似成了一棵愚蠢的樹,這對向來縱橫在婦人堆裡的江雲奇不啻是個天大的污辱,在那同時,他對這名美麗佳人也生出了強烈的興趣。

    「在下姓江,江雲奇,姑娘睢了在下這麼久,有沒有看到你喜歡部位?」他諷刺地揚起嘴角,朝她走近一步,擺出妓院那些女人最力捧、最風靡、雙壞、又邪的笑容。

    尤其他還刻意轉個角度,讓對方看來更是倍覺他冷峻和迷人。

    出乎意料之外,她眨眨眼,掩著嘴,竟淚汪汪地打個大哈欠。

    這種反應讓江雲奇不禁傻眼,忖意自己是否想錯了。

    「打哪來?做啥?」她困盹地問。

    他飛快地收住失望,從方纔這女孩彎弓射箭的身手中,江雲奇不敢小覷她。

    「打獵。」他無辜地笑笑。

    不經意地,浣浣掃過那箭簇上的毒藥。

    「是嗎?」她微微一笑,無精打采的表情上卻高深莫測。

    「沒錯。」他也回以一笑。

    「噢……」她笑完便催動馬身就要離開。

    如果他沒有猜錯,受傷的男人定是卜山的人,一年前轟動蘇、杭兩州的徐府懸案不沒破呢!

    被告的卜山寨在事年卻連個人影兒都沒捉到,不如他就將計就計,如果能一舉搗了這賊窩,他得到的代價說不定高過紀連的價碼!

    也許還包括這個天仙般的美女!

    「姑娘請留步!」

    「……」

    「姑娘方纔那一箭救了在下,雲奇十分感激。」

    「你要報恩?」她勒住馬,漂亮的眼睛立刻充滿精神,不再惺忪。

    「沒錯。」江雲奇砍自己的眼睛,這女孩的行為談吐也許粗野得像男人,但那首領者的氣度,卻不是普通人想裝就能裝的。

    「姑娘想要什麼?」江雲奇朝她走去,腰間那塊九王爺賞下的金牌,晶亮亮燦然跟著他的動作晃動。

    浣浣怔住了。她瞪著那塊牌子,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但很快地,她嘴角微揚,態度轉變得不似方纔那般輕慢高傲。

    「當真我說什麼,你就給什麼?」

    「是的,在下身上有的,只要姑娘一句話。」江雲奇點頭。

    「那敢情好。」掩飾性地,她忽然歡暢地笑起來。「我要你腰上系的那快金牌。」

    果然是行家,一眼就瞧見他身上最值錢的寶貝,這金牌是他主子九王爺賞下來的。

    雖然被這個要求愣了一下,江雲奇卻毫不猶豫,怕什麼?只能夠逮著紀連,毀了卜山賊窩,到時他要幾塊金牌都有。

    把東西解下的同時,他也注意到她臉上的急切,江雲奇遞出去的時候,浣浣幾乎是用搶的抓在手裡。

    那塊冰涼透心的薄薄牌子感覺很燙、很炙手,望著那雕上飛龍的圖騰,浣浣竟有片刻的失神和落寞。

    將近十年了,那個女人還留在王府嗎?她的容貌仍有受盡寵愛嗎?少了一個侯浣浣的存在,那個女人是否猶如記憶中的那般愛笑?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浣浣急把眼中悲傷一掃而盡,她提袖把牌子用力擦了又擦,再將牌子放在嘴上咬了一口。

    「純金的,我沒看錯!」她露出貪婪的笑容。

    「你是個笨蛋,姓江的。」她把牌子收進懷中。「這東西可值錢了,你一定很有錢。告訴我,你這玩兒打哪來的?」

    「有錢沒命花也沒有用,至於這個嘛……是揀到的。」

    「揀?你的運氣不錯嘛!」

    「姑娘,明人面前不說暗話,瞧姑娘的身手,我相信你是卜家寨的人,就勞你通報一聲,我是來投靠卜山的。」

    「你以為卜山你想進就進得了?」她冷哼一聲。

    「我相信我的能力。」

    她又看了他好一陣子。

    「那好,如果你有誠意,就秤秤在這兒待著,兩天之後,我親自過來給你答覆。」

    江雲奇仍望著女孩離去方向發呆,許久之後,浣浣站在他身後的一座陡坡上,居高臨下,把他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

    「盯著,別讓人溜了。」她靜靜吩咐守在崗哨上的漢子,然後頭也不回地跨上馬走了。

    傷口沒有繼續惡化,再度敷上藥後,自上山以來,霽蓮第一次放鬆下來。

    「你這個惡棍,我不會讓你死的。」她輕輕撫摸著小韜光潔古銅色的額頭,不自覺地微笑,他仍處於閉目狀態。霽蓮的纖纖細指大膽地沿著額頭輕柔而下,滑過他的挺直的鼻樑,他固執的下顎,還有那張老愛捉弄她的嘴。「雖然你有時真的蠻橫不講理,可是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好人。」

    在她心裡,有某種蠢蠢不安的情愫正在滋生。霽蓮回想起在福州見到他的日子,意識到自己的喃喃細語有多放蕩,她滿臉通紅,急急地把手縮回,坐在床沿,垂下頭發呆。

    小韜靠在床頭,不知何時醒來,他眨著一雙似笑非笑的大眼睛凝視她。

    霽蓮若有所感地抬起視線,綻出歡喜的笑容。

    「你醒了。噢,謝天謝地!我嚇死了,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傷口還會痛嗎?」

    方才被她喃喃細語一讚,加上眼前這抹日夜牽掛的笑容,小韜的心防徹底瓦解。

    他心裡下了決定,他非要她當他的女人不可。

    「你……你醒了,肚子餓嗎?」

    他還是瞅著她,然後溫柔地揚起嘴角,看得霽蓮頰生暈。

    「唉……陳小韜,你不要這麼看著我,我是個大夫,我沒佔你便宜,我有責任照……顧你。」她劈口解釋了一大串,忽然感覺心很慌亂,急急去收拾地上拆下來的布條。

    「我躺了多久?」他的眼光還是沒移開。

    「兩天了。本來那位侯姑娘要過來照顧你的,後來我不放心,就留在這兒了。你……」

    「喔……」他收住笑。「我已經忘了怎麼進山的,他們沒有為難你吧?」

    「沒有,除了……」

    「除了什麼?」

    「那些年輕男人看我的表情拫奇怪,好像我是他們的敵人一樣。後來是一個嗓門很大的老爹和那位侯姑娘,他們幫著我把你送到船上來,又叫了幾個男子守在外頭。」

    「……」

    「對不起,我不該在這時候讓你煩心的,可是我忍不住想問,為什麼他們要這樣看著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們認出了我是女人?」

    「看你樣子很奇怪……」

    他習慣性的摸摸鼻子,低頭想了想,忽然開始一陣莫名的笑,這一笑便無法停止。

    霽蓮頓時寒下一張俏臉。她最討厭的就是他這一點,早知道這樣,她一定不會問了。這個陳小韜老拿她當傻瓜一樣,不是板著臉,就是死不正經地氣她!

    看她生氣了,小韜才努力約束自己,收住笑。「告訴我,那個侯姑娘是不是老對著你瞧,還很深情款款的。」

    霽蓮迷惑地想了想,回憶上山那天,卜老虎在眾人前罵出來的話,她不滿地橫了小韜一眼,臉色再度發紅。真是荒唐!要是把迷事說給他聽,陳小韜一定又會拿這件事來笑她,她學乖了,不想再做呆子。

    「這兩天我只注意到你的傷,沒去管她。」

    「是吧?」說完小起便咬著嘴唇,忍耐著不咧開嘴。

    喔!老天!真的很難,碰到霽蓮,他就是忍不住。

    「你認為小浣長得怎麼樣?」

    小浣,好親熱的叫法,聽到那溫柔如風的語氣,霽蓮想起好久以前,曾經有個男人握著自己的頸子,柔柔在喊她一聲蓮蓮,她心裡開始無端冒起怒煙。

    那侯姑娘這麼關心他,肯定是喜歡他的。她幹嘛這麼雞婆,打擾一對情侶的相聚?在小韜心目中,她不過是個假男人,還是早早下山去好了。

    「我去請外頭的大爺送些吃的過來,如果你這麼迫不及待地想見她,我親自去收她來,此外,還有什麼吩咐嗎?」她賭氣地說。

    他無法不注意,她忽然變得忿怒的臉,還有那酸味橫溢的話,實在太有趣了。

    「喂……假男人,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小浣生得如何?」

    「不要叫我假男人!」她眼中幾乎噴出火花。「侯姑娘美如天仙,生得月眉桃眸,賽過西施貂蟬,你陳大爺真是艷福不淺。可以了嗎?」她雖面無表情,說話卻字字帶刺。

    這會兒他真的忍不下去,開始笑得劇烈咳嗽。

    霽蓮狠下心腸不去理,心裡詛咒著:咳死最好!臭男人!她氣急敗壞地推開門就要出去。

    小韜緊閉嘴,兩眼張得大大的,僵硬地拉直臉部肌肉以防止又失控扭曲,然後再度叫住了霽蓮。

    「冒昧請問一下,剛剛你在說話的時候,敝人在下我是不是聞到了一絲酸味?」

    她霍然轉身,喔……老天!她真的會被他氣死!

    「陳小韜,你是我所見過的男人中,最不要臉的一個!」等她罵出來,已是滿臉通紅。

    小韜置若罔聞,從她的臉色裡,他知道了他要的答案。

    「去叫浣浣借你幾件衣服,把身上這套換掉!」

    這傢伙真可惡!先把她當成傻子,這會兒又想命令她,霽蓮忿怒地搖頭。

    「哼!我可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待她把門摔上,小韜再也笑不出來,他不禁想詛咒這個不知變通的頑固女人。也罷!就由她固執到底好了;麻煩!她要是不換下那身長袍,接下來的事情,才真的會叫麻煩!

    ***

    「洗心革面了?」小韜望望浣浣包得緊緊的胸口,抬抬下巴,打趣地說。

    「嗯哼!」浣浣歪嘴笑了笑,毫不避諱地坐上床沿,語氣關懷地說:「傷口好多了吧?」

    「你看到啦!我是個聰明人,受重傷時還不忘帶個好大夫回山。」

    「少往臉上貼金。」她纖纖細指點點他的額頭,笑得有如春花初綻。「傷你的傢伙還在山下,我要人給盯著了。那混蛋敢一路追上山來,不知死活,唉……人留給你了。」

    小韜眉頭一揚,他微微一笑,身子忽朝前傾,弓著手肘勒住她的脖子,溺愛地揉亂她整齊的前發,柔聲說道:「謝謝你啦!浣浣。」

    「唔……」

    對他難得流露出這種純屬兄妹相親的姿態,浣浣並無尷尬之意。在卜山,也只有陳小韜才能讓她解下心防,他就像個哥般的疼她、照顧她,浣浣順勢仰靠在他肩上,舒服地閉上眼睛。

    「不過……在你動手之前,得問過我才行。」她望著艙頂,一手探向懷中那枚金牌,收頭滋味五味雜了陳。

    「可以。」不問為什麼,小韜相信浣浣的為人,她會這麼做必然有其深意。

    感謝他的體貼,浣浣仰臉對他嬌媚一笑。「謝謝!二當家的你真好。」

    霽蓮進來的時候正好撞見這幕,她連連後退,臉色迅速轉紅,心忖:這兩人實在是……

    浣沅眼睛一亮,快速地掙脫還箍住自己的手臂,一跳下床,她不解地望著忽然笑得詭異莫名的小韜。

    「對不起……對不起……」

    霽蓮慌得迭聲說完,後背已撞上門板,她急忙拉開門要走。

    「紀公子!請等一等!」

    浣浣哪容他走?天哪……她的心跳得好急、好快,這男人真是斯文有禮,她就是喜歡紀連一點。

    霽蓮發熱著臉不敢看他們,她垂頭對浣浣拱拱手:「侯姑娘。」

    「你別誤會了,我和小韜沒什麼。」浣浣看見紀連尷尬的表情,她嚇了一跳。

    這下完了,紀連一定會以為她和小韜……唉!唉!唉!亂七八糟!她可不能讓心愛的人誤會她不檢點。浣浣回頭,蠕動著嘴唇,無聲地朝小韜示意,要他幫忙解釋一下。

    霽蓮根本聽不進去,這侯姑娘也太隨便了,男人和女人樓成那樣還說沒什麼,真是……她低著頭,心裡罵的全是床上那個不流胚。

    「侯姑娘,是在下不對,在下失了禮數,應該先叩門的。」

    霽蓮急得又要拉門,浣浣先她上步,整個身子貼在窄小的艙門邊不肯離開,嘴裡還叨叨地說:

    「紀公子,你真的誤會了。我和二當家的常常這個樣子,真的沒有什麼。這山寨子裡大夥兒都知道……喂!二當家,你瘋了嗎?咱們被誤解了,你還不幫著我對紀公子澄清一下,窮坐在那兒笑個什麼勁?」

    常常這個樣子?霽蓮聽了更受不了。這真的太過分了!不管他們有多相親相愛,也沒必要這麼昭告世人吧?她又不是沒有眼睛看。死陳小韜!傷口才好一點點就這樣下流無恥;侯姑娘真笨,這檔事叫那種人解釋,哼!只怕有辱她舒霽蓮的清聽。

    「侯姑娘,請你別說了,在下瞭解。」她冷冷地說。

    「不,你不瞭解啦!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和小韜……」

    「小浣,說這麼多幹嘛!人家紀公子不是都『瞭然於心』了嗎?」

    小韜慢吞吞地說完,仍是摸著鼻子,猛瞅著兩個女人笑,一副如獲至寶的欣喜模樣,根本沒有半點傷後的蒼白虛弱,然後他看到霽蓮手中籃子裡的食物。

    「小浣,你也餓了吧?我看咱們就一道來吧!」他一臉的柔情,偏偏不看霽蓮。

    這話鑽進霽蓮耳中,簡直刺心無比,而且還語帶雙關,不知不覺她想起了方才進來時這一男一女摟靠的親密姿態,加上那堆更形曖昧的解釋。

    可惡!只怕陳小韜想吃的不是竹籃裡的食物吧!想到這兒,霽蓮不禁怒火中燒,至於情緒上為何會如此敏感憤怒,她早拋諸雲霄之外。

    這下流男人的腳最好爛死、壞死,能瘸掉最好!活該他得到這種下場!原本霽蓮打算等小韜用完餐就替他換藥的,現在這麼一搞,她抱定主意,想都別想!

    「紀公子,你真的明白嗎?」聽小韜這麼說,浣浣鬆了口氣,但還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霽蓮視而不見,鼓著腮幫子重重地點頭。

    浣浣吁口氣,柔媚地笑了。

    小韜則哈哈大笑,開始同情舒霽蓮那纖細的脖子;但在笑完後,嘴上卻也不再留情。

    「紀公子,你還愣在那兒做什麼?把飯菜拿過來呀……」

    「紀公子,你怎麼啦!看你臉色很差呢!」浣浣關心地走近她身前,才發現霽蓮正死死地瞪著小韜,像要把對方生吞活剝地那種瞪法。「紀公子……」順著霽蓮的視線,浣浣把目標投向笑得更開懷的小韜身上。她完全傻住了,只能愣愣地用眼珠子在艙內兩個男人之間投來轉去。

    「二當家的……紀公子……」浣浣吶吶地喊了一聲。

    「你們吃吧!我這個外人沒興趣打擾別人!」

    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後,霽蓮終有了動作,她快速抓住浣浣的手,把提籃從手中塞過去,一拂袖,便氣呼呼地離開。

    「紀公子……」浣浣連連喊了他幾聲,卻見紀連越走越快、越走越遠。

    小韜再也忍不住,他捧著肚子,兀自笑到兩頰發疼才停止。

    見到心愛的人氣得俏臉發白,再看看好朋友破天荒地笑成那副德性,浣浣隱約覺得事情不對勁。可惡……兩天下來,她跟紀連的談話還構不著重心呢,怎不令人沮喪郁卒?

    「我是不是錯過了什麼有趣的事?」她悶聲問道。

    「沒有。」小韜努力說完,還加上一陣搖頭兼傻笑。

    「可是你真是變得很奇怪,我好像從來沒見過你笑得這副德性,像個笨蛋似的,該不會是那一箭毒未清吧?」想到那種可能,浣浣白了臉,氣悶變成關心。

    小韜綞正經下來,柔聲說道:「沒有的事,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你別瞎操心!」

    聽到他再三保證,浣浣點點頭,卻立刻變了臉,她睹氣似的推了小韜一把。

    「沒事那你幹嘛這麼笑?我可是注意到了,你笑得越厲害,紀公子的臉色就越難看。說!是不是你欺負人家了?」話到後頭,浣浣的語氣變得非常嚴厲。

    「我……欺負一個男人?」小韜又發瘋似的大笑起來,他咧著嘴巴,笑得沒法同時說話,見浣浣臉色變得恐怖,他急忙把手一陣亂搖。「丫頭,別把罪名亂往人身上扣,我不是那種人,你扣帽子別扣得太離譜了。」

    她狐疑地橫了他一眼,把飯菜都添好遞給他,看他狼吞虎嚥地低頭吃東西,浣浣才坐上小椅,靜靜啜了一口紀連送來已泡開的茶水。她緩下臉色,笑吟吟地說:「沒有呢……最最好,紀連可是我侯浣浣未來的夫婿,只要我在卜山一天,誰都不許欺負他。」

    隨著她尾音結束,一口飯自小韜嘴裡噴出。他扔下碗筷,差點沒被口中那塊還在嚼動的肉給噎死,然後他猛然伏在床頭,沒命地一陣劇烈大咳。

    「喂……你沒事吧?真是的,都老大不小了,還這麼不小心……」

    浣浣嚇得放不茶杯,忙去拍撫他的背心,之後看清楚了陳小韜的反應,她倏然住口,開始一陣橫眉豎眼,猛瞪著小韜幾乎快把臉咧成兩半的笑容。

    「可以解釋一下你正在做的動作嗎?」她僵直牽動了一下嘴角,卻毫無笑意。

    「咳……沒……什……麼,我是認為……那……那個紀連長得俊,加上……上你又生得美,配起來……咳……正好……正好一對兒。」他努力說完這句話之後,終於按捺不下,毫無顧忌地捧著肚子爆出笑,不把床板捶得呼呼響。

    「你也這樣認為嗎?」浣浣眉頭一梭,喜孜孜地笑起來。「我就知道,當我第一眼見到紀公子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完了。」她陶醉地歎了口氣。

    「當然,浣浣,只要你不介意紀連還有個三歲的孩子。」小韜再次忍住笑,一臉「誠懇」地拍拍她的肩頭。

    「孩……子?他有孩子?他成親了?有如青天霹靂般,浣浣嬌艷的笑容瞬間垮下。

    「你還笑!陳小韜,你好沒有良心,居然搶個有婦之夫上山來,我侯浣浣雖無才無德,但也不甘心淪落當他人的妾!「她開始吸鼻子,淚汪汪地控拆。

    「她老公……呃……紀連的老婆去世很久了,你聽我講完再哭好不好!小浣!「他懊惱地說。

    原本快溢出的眼淚迅速消失無蹤,浣浣破涕而笑,放鬆地吁了口氣。

    「早說嘛!人家可是真的很在乎紀先生,我這兩天想著想著,我和他會在卜山相遇,就不是一個『緣』字嘛?當然,要謝謝你這位大媒人……」

    「是!是!是!這真是天賜的良緣!你和紀連兄弟是地上絕無僅有的一雙。」他忙不迭地吃吃笑著應和,才去拾起飯菜。

    「你認識他多久了?」

    「……」小韜聳聳肩,把心思放在食物上。

    「你知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他大啖著食物,來不及說話。

    「你想他會不會喜歡我?」

    「小浣……」小韜拉長聲音,要不是親眼看見,真令他難以相信,眼前足智多謀、嬌媚動人的卜山之花也會有這麼白癡愚蠢的時候?這舒霽蓮扮起男人果然是害人不淺!

    「說嘛……小韜,恩恩那口子是她自兒個碰上、找上的,難道我就不能幫自己揀個好老公嗎?」她嘟著嘴,很不高興。

    「丫頭,這山寨子裡等你點頭下嫁的未婚男人少說也有四、五十個,你難道都不考慮?」

    她激烈地搖頭,臉上全是壯士斷腕的決心。

    「人家不要嘛!我侯浣浣要嫁的話,早八百年前就嫁了,還用得耗上這麼久?你別逃避問題,那紀連到底喜歡什麼樣的女人?」

    對浣浣的鍥而不捨,小韜不若往常有耐心,他開始覺得麻煩。

    「她啊!唉……小浣,算了,你做不來的。」

    浣浣皺起眉頭,對小韜的否決非常不以為然。「我怎麼做不來?只要我有心,我不相信有什麼可以難得倒我的。你說,我一定做得到!」

    做什麼做!除非你下輩子投胎當個男人還有機會!小韜長吁了一口氣,攏起的眉心忽然放鬆。對呀!對付舒霽蓮這種頑固派的,就讓浣浣去搞好了嘛!他操這麼多心幹嘛?

    他把浣浣拉近身邊,開始在她耳邊嘀嘀咕咕,浣浣一邊聽,一邊笑得越發得意。

    正常情況下,要以她對小韜的瞭解,她應該立刻收住笑,質問他「詭異」的熱心;但是一想到紀連那俊俏無比的臉蛋,她的收早醉了,哪裡不記得小韜跟平常有什麼不一樣?

    耳語完後,小韜一直猛摸鼻子。天可見憐!他迫不及待想看舒霽蓮被女人「追求」的表情,那一定非常的有意思。就讓浣浣這妮子去逼一下那頑固的小女人,看她何時才會對也她女人的身份覺醒?

    難得受一次傷,就有這麼多的笑話可以看,哈……他實在心情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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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3: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這天天色清朗,劉文肩上扛著一隻鹿的屍體,慢吞吞地經過山寨後方。

    浣浣好像視若無睹,她盤腿坐在岩石上,兩手肘支在大腿上,撐著下巴,嘴裡猛嚼著一根小草,滿臉心事重重。

    一連叫了好幾聲,浣浣才回過神來,眼神哀怨地看了看劉文,反常地並不出聲喊人。

    「浣丫頭,你最近怎麼著?老是哀聲歎氣的。」

    「沒事啦!大叔。」她煩惱地唉著。

    「嘖!你那死不死、活不活的模樣能騙得了誰?」劉文雷嗚似的歎了口氣,把死鹿朝後一扔,一屁股便坐到她身邊。

    「說吧!丫頭。」他拍拍胸脯。「有什麼事老頭子能幫你的?」

    浣浣仍繼續原來的姿勢,而後被不耐煩的劉文搖了幾下,她終於嚷起來。「沒有用啦!劉大叔,您就行行好,讓人家靜一靜嘛……」

    「好……我走我走,真是的!」他嘀咕了幾句,拖著大鹿走掉了。沒有多久,卜老虎和侯師爺晃著晃著就進來了。卜老虎一見劉文,便拿刀幫著他剝去死鹿的厚毛皮。

    沒一會兒,劉文想起什麼似的劈頭就問:「侯老頭,唉……你那閨女兒是怎麼回事?這兩天老這麼蹭來蹭去的,三句話逼不出半個屁來,問她什麼也不吭聲,剛才還沒頭沒腦地凶了我一頓,真是?」

    「八成年歲到了,看到曉恩有歸宿,現在正煩不曉得要嫁這山裡的哪個好。」侯師爺坐在椅子上,懶洋洋地應回去。「不過話說回來,我這浣浣人標緻,凡事都拿捏得準兒。要以我來看,這寨子裡前前後後只有一個人才配得上她。」一放下灑杯,侯師爺忽然變得精神奕奕。

    「大當家的,小韜那孩子也老大不小了吧?也沒見過他對寨子裡的哪個姑娘中意過,我想不如就……」

    「酸老頭,你別想湊合他們倆,這招幾年前我就想過了。別說浣丫頭不同意,就連小韜那死小子,一提到婚事就躲得遠遠的,一點兒都沒把我這個乾爹放在眼裡!」卜老虎割下最後一刀,把一張漂亮完整的鹿皮乾淨俐落地撕開,才插進兩句話。

    侯老頭頓時垂頭喪氣。「你差試過啦?那……唉……」尾音在一聲長長的歎息中結束。

    「老頭,你放心!要是老傢伙猜得沒錯,浣丫頭應該有心上人了。」卜老虎搓搓鬍子,沉思地笑了。

    「不會是前些日子才進山的江雲奇吧?」侯師爺心臟彷彿漏跳了一拍,不他相信小浣,她不會這麼糊塗的。

    「那怎麼可能,那姓江的被領進山後,那連正眼兒都沒瞧過他一下,還千叮嚀萬囑咐地要咱們別放任何風聲給他知道。這丫頭真是的,雖然咱們對新進的小伙子有立規矩,可是也沒防成這種地步。」卜老虎擺擺手,很是困惑。

    侯師爺始終不發一言,像跟誰賭氣似的,又狠乾了一杯酒。

    「那還有誰?」劉文跳了起來。「敢情是我那小柱子?」說完,他一張老臉頓時笑得開懷。

    「我就說嘛……小浣有眼光,有眼光,哈……哈……」

    「我呸……就憑你們家那半天敲不響的二楞子,配得咱家浣浣嗎?」侯師爺冷哼一聲。

    「怎麼配不上?不是我劉文誇口中,咱們小柱子就貴在一個『實』安,踏實,結實……」

    「加上硬石,是塊不折不扣的笨石頭。」侯師爺低聲咕噥,替自己倒了杯酒。「我還是喜歡小韜。大當家的,你說的心上人是指誰?」

    「就是那天替小韜浚的大夫嘛!你們倆那天不在,沒見到小浣一見人家的表情,死癡似的猛笑,整個人三魂去了五魄不說,還把咱們寨子裡的好漢全氣壞了。說那書生是又矮又小,見了我們又是一副快嚇昏的樣子,不過就仗著自己生了一張比女人還好看的臉。」

    浣浣吐掉小草,走了進來,打斷了這段談話。

    「阿爹!」她叫了侯師爺一聲。

    侯師爺笑了笑,反射性地便急急把酒壺揣進懷裡,生怕女兒一惱,又要砸他的酒出氣。

    「阿爹,我有事問您。」說完,浣浣便注意到劉文鐵青的臉。「大叔,您不會是生我的氣吧?」她擔心地看看卜老虎,後者聳聳肩。

    「沒有。」劉文悶悶地應道,撇著嘴搶過卜老虎手中鹿皮。

    「什麼事情?」

    「我是不是生得不漂亮?」浣浣皺眉,看著眼前三位長輩的臉上突然變得很呆滯。

    「再……再說一遍,丫頭。」劉文緊急抓回不小心被她的話嚇得自手中鬆開的鹿皮。

    「我是不是生得很難看?」她叉著腰,歎了口氣,踢正了一張凳子坐下。

    「誰說你難看的?」卜老虎道德回神,他大吼出聲,浣浣再度攏起兩道新月眉。

    「別這麼大聲好不好?大當家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您何必這麼生氣呢?更何況是我難看,又不是您老人家難看?喂!你們三個嘀咕了半天,到底決定好答案了沒?」

    「浣浣,你為什麼會這樣想?」侯師爺連酒也不喝了,打從入了卜山,她從沒見過他女兒這麼沮喪過,他直覺一定有事。

    「是啊……你一直是卜山最美的女娃兒,連恩恩都這麼說。」卜老虎抓抓頭,百思不得其解,她為何口出此言。

    「那是不是我不夠溫柔?還是因為我沒有纏小腳?還是我應該收斂些,不該老跟阿狗他們玩在一起呢?」她悲哀地問了一堆,劉文幾乎要被她的問題逼得鹿皮砍掉一半兒;未了,他終於吼起來。

    「他媽的!浣丫頭,你是吃錯藥了是嗎?老頭子從沒見過你這麼憋扭,能不能爽快一點?說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要是不美,那卜山的女人都該去跳河啦!」

    「是呀!老劉說的有道理。小浣浣,你到底發了什麼瘋?你就是你,什麼時候變得主麼婆婆媽媽的?」卜老虎深吸了一口氣,終於走到侯師父子身旁,把酒奪過來強灌了一大口。

    「喝慢點!喝慢點!大當家的,瞧你這麼個喝法很容易嗆著的,回頭還留點兒給我老頭子咂咂舌!」侯師爺心疼地叫起來。

    「酸老頭,你閉嘴好不好?丫頭都難過成這副樣子,你還有工夫管你的酒。?」劉文厭煩地喊完,才轉過頭。「丫頭,你就說吧!」

    「有人不喜歡我!」

    她垮下嘴角,想到紀連這一個多月以來待她的溫文有禮,別就逾矩,就連瞄都很少瞄她一眼,難道是二當家的給她的情報有誤?要不然為何她早上使出了渾身解數,想誘惑紀連,但那男人就是沒有反應。

    她從來沒這麼沮喪過,浣浣為此幾乎要哭出聲,此舉又把眼前三個嚇住了。

    「別哭!別哭!丫頭,在這卜山上,誰敢不喜歡你?老頭子扁他。」劉文笨拙地猛拍她肩膀,侯師父子跳了起來,大力地把劉文拉開。

    「哪有人這麼安慰姑娘家的?你會把她的背給拍瘀青的。女兒啊!別急,告訴老爹,是哪個渾小子敢不喜歡你?我罰他抄上下萬遍八股文。」

     聽到這種無意義的恐嚇,卜老虎又猛灌了一口酒,哀歎身邊為何總是這些白癡與他相伴。

    「討厭啦!說了半天,還是沒有答案,你們真的很討厭耶,我不要理你們了啦!」浣浣抹著淚,氣嘟嘟地跺著腳走了。

    ***

    「可不可以請你安排一下,我想下山。」霽蓮氣悶悶地說。

    小韜連看都沒看她一下,逕自閉上眼睛,躺上草皮上作勢睡得舒服。

    「陳小韜,請你撥出一點時間聽我說話可以嗎?」

    怒氣擠得她喉頭嘶啞,這陳小韜還真像個老太爺。從他能睜開眼睛後,便函早早遣散了守在小舫四周的從馬,接下來的幾天,他就是這副悠悠哉哉的樣子。

    當然嘛—霽蓮酸溜溜地想,那侯浣浣三天兩頭就往這兒送吃送喝的,每次來又一副柔情似水的妖媚模樣,要是今天她和陳小韜易位,當然也可當個大老爺。

    可惡哇!他愛當他的大老爺,干她什麼事?她只要想辦法離開這個鬼地方就好了,發什麼神經去吃個女人的醋?

    吃醋?想到這層,霽蓮更憤慨了!都是這男人害的,她一點都不喜歡他,哪來的飛醋好吃?打從認識他之後,三天兩頭沒事就跟著她東拉西扯的,老講些莫名其妙,她根本聽不懂的話,還有幾個偶爾撞見的男人,見了她也不懷好意地瞪著她。

    「丫頭來了嗎?」小韜瞇著眼,打量著緩緩上移的日頭,漫不經心地問。

    「你就只記得她嗎?」她怒氣叢生,姣美的五官幾乎扭打成一團。

    小韜飛快地張開眼,把一對清明閃亮的眸子睜得又大又圓,望著她的神情有些不可思議。

    「幹嘛這樣看我?」她沒好氣地頂回去。

    「好酸喲—夠嗆!真的夠嗆!」他忽然大笑出聲。「我真的喜歡你吃醋的樣子,要是能換掉這套衣服,舒霽蓮,我打賭你絕對是天下第一美人!」

    「比侯姑娘還美?」

    打從她認識這人以來,從沒聽過他那張刻薄的嘴出言讚過她分毫,霽蓮一時間竟忘了生氣,一顆心雀躍地要爆開。

    「嗯哼—」他仍咧開嘴,壞壞地凝視著她。

    霽蓮驚覺自己說了什麼的話,她的臉頰不但迅速脹紅,怒氣也快速地發酵。

    「陳小韜,你太過分了,你不應該這麼對我說話。住口!我聽夠了你的胡言亂語,我只是個失去丈夫的可憐女人,而你老是激得我忘記這一點,你不應該這樣,我扮成男人是不得已,你就算不能禮驚,在言辭上也請尊重我……」

    他捂著耳朵,不耐煩地翻了個大白眼。

    「我不要聽你講這些。」

    「我偏要!陳小韜,你給我放明白聽好……」霽蓮罵得多麼痛快!這種快活簡直比上回夔州揮拳打人還更舒服!

    從她出了娘胎,還沒訓人訓得這麼暢快淋漓的;尤其是這個陳小韜,當她看見他兩手忽然垂下,不僅如此,連那顆向來頑固透頂的腦袋也頹然地栽下,那漸愧到無以復加的神情讓霽蓮頓了頓,她於是決定這男人至少還不是完全無可救藥的。

    「請你別再說了,紀先生。」小韜抬起頭,兩眼眨啊眨啊地頻頻對她擠眉弄眼。

    「你休想!陳小韜,你現在也知道你錯了,是不是?我告訴你……」

    「喔—我知道錯了,請你別再叨個不停的,好不好?你是人『男人』,『男人』是還會囉哩囉嗦的。」小韜哀哀地叫道。

    「你還要激我,你明明知道我舒霽蓮是個貨真價實、守禮守分的好女人……」

    這麼自吹自擂實在太過分了,要不是情況有變,他非掐著她脖子告訴她不可。唉—說什麼都來不及了,他大力呻吟,絕望地閉上眼朝後倒去,仰躺在草堆裡。

    機會太難得了,霽蓮得意地想:她不但可籍此好好表明立場,還要讓他知道她並非好惹的。

    當她再度申明自己的身份時,一聲凝聚了驚愕和不信的驚喘聲打斷了她的演說。

    小韜再度睜開眼,怪異地望著她,待霽蓮意識到那慌恐的目光焦點並不是凝聚在她臉上,而是在她身後時,她開始覺得不妙。

    待她轉頭,果不其然,卜老虎正抓著一籃子的食物,飽受打擊,呆愕地望著他倆。

    霽蓮仰天翻個白眼,這個習慣是無意間被陳小韜「教壞」的,她軟軟地跪到在地上,一臉的人欲哭無淚!

    老天!這種情況比小荷攀著陳小韜亂喊爹更混亂!

    ***

    「給個解釋來聽聽!」卜老虎把兩隻厚靴子踩得震天響,一對眼珠子淨在小韜和霽蓮之間溜過來又轉過去。

    要不是他陰差陽錯,只怕浣丫頭哭死了都還搞不懂為什麼這軟書生不愛她,搞了半天,原來這個大夫是個女人!

    混帳……小韜這小子到底有沒有把卜山放在眼底?瞞他瞞了這麼多天,還害得丫頭發癡地病相思……一堆亂七八糟,卜老虎越想越頭痛,見兩人都不吭聲,他發狠地反臉坡一陣猛搓。

    「快呀……死小子,把情況跟老子解釋一下!」她憋不過,加大音量叫出來。

    「小聲點……乾爹,您把人家姑娘家給嚇壞了。」小韜皺著眉頭,掏了掏耳朵,再看看霽蓮閉上眼,猛顫抖的慘狀,慢吞吞地說了兩句公道話。

    姑娘家?難不成這姓舒的還是個沒出閣的閨女?

    ***

    你明明知道我舒霽蓮是個貨真價實、守禮守分的好女人……

    那句話……天哪!想到那種可能,卜老虎終於按捺不下,揪著小韜的衣襟一陣亂搖。

    「嚇壞了!這樣就嚇壞嗎?你沒有看到浣丫頭難過成那樣,那才把我和你劉大叔嚇壞了。他媽的!我看你這小子平常辦事挺牢靠的,沒想到這回竟敢私自拎個女人帶上山?老子還沒嚥氣你就想造反啦?身為二當家,卜山的戒律你放到哪去了?好好的一個閨女你就隨便帶上山,你你你……你簡直要氣死老子!」

    小韜一無所懼,他搔搔頭,又歎氣又抱怨:「不是啦!乾爹,您誤會了。她是為了行為方便才假扮男裝。我早跟她說了,要她跟小浣借幾件衣服來換換,可是她就愛扮男人嘛,我說破了嘴也沒屁用。」

    霽蓮則臉色發白,這死陳小韜!脖子都給人掐成那樣,還有心情調侃她。

    「是!是!是!卜大爺,這全不干陳小韜的事,我和他一點兒關係都沒有,我的孩子都已三歲大了,怎麼可能……唉!唉!佻可千萬別誤會。」她急得忘了害怕。只是拚命地想去撬開卜老虎那隻大手。天哪……他會掐死小韜的!

    一聲新的咆哮又駭得她朝後跳去。

    「連孩子都有了,還敢說是誤會?你你你……」卜老虎的臉色更加鐵青。

    小韜頭一歪,臉上全是扭曲的痛苦,不為乾爹越收越緊的手,是為她笨拙的講話技巧。

    「舒霽蓮,我拜託你不要講話好不好?你越解釋越黑,乾爹怎麼會曉得小荷跟我的關係?小女娃兒也不過是湊巧地叫了我一聲爹……」

    「不准說了!」卜老虎軟弱地甩開小韜,一呼氣,再深吸氣,小桶般的胸腔急遽抖動。

    這死小子,動作比他想的還快!

    小韜應聲栽倒在地,霽蓮急忙去扶他,臉一滿佈著驚惶失措的淚水。

    「你沒事吧?」她哀哀地瞅他。

    小韜想大笑,因為他終於確定這女人其實是在乎他的。唉……笨女人,瓜真是遲鈍到極點,既然喜歡他,為什麼又要跟他劃清界線呢?老是要他利用每一次機會又誆又騙地逼將才肯表現出來,摸摸憋得發癢的喉頭,他直想笑,卻不敢選在這種敏感時刻。

    「沒事,別再哭了,乾爹不會對我怎麼樣的。」不經她允許,他溫柔地拭去她的淚水。

    這樣的碰觸大膽而直接,霽蓮一霎時間忘了卜老虎的存在,她呆呆、呆呆地望著那慵懶柔和的笑意,是新的感覺嗎?還是深藏許久的情愫終於破繭而出?某些事正在她無能為力的情況下急遽發生,理智提醒她應該立刻下山,也許還來得及脫逃。

    可是她卻動孫了,整個人還裹在他指間含著魔咒的輕撫裡。

    瞪著這對小兒女相互凝視的含情脈脈,卜老虎一張老臉抽筋似的痙蠻了幾下。老天!他從來沒在小韜的臉上看過這如夢似幻的白癡表情。

    喔!偏偏該死的事還不只這一椿,他要怎麼去對浣浣解釋這種烏龍事?

    他大力地扯了一下鬍子,頹喪地走掉了。

    ***

    「你說紀連是……」浣浣瞪著卜老虎,慢慢咀嚼著這個消息,整個人都被震傻了。

    「喵嗚……」大白跳上桌子,搖頭晃腦地叫了一聲。

    的確是「妙乎」,她卜山人人捧著的心肝寶貝,居然眼拙到去愛上一個「女人」?

    「丫頭!丫頭!醒醒哪……有什麼委屈可要說出來,別悶不吭聲,老頭子會給你憋死的!」

    劉文推推她,浣浣恍然大悟地轉過身,開始倒在床上,猛捶著厚被,沒命地大笑。

    「丫頭,別嚇阿爹,你清醒一點好不好?」侯師爺嚇得把酒朝卜老虎懷裡慣去,抓著女兒一陣亂搖。

    「搞什麼鬼!唉……酸老頭,你這麼搖會把她三魂七魄給搖散的。」劉文的老婆自屋外衝進來,把浣浣搶救進了懷裡。

    浣浣還在笑,無法控制地大笑,笑得汪汪淚水滴下粉腮,劉大娘也皺眉了。

    「別笑啦!浣丫頭,你正經一點好不好?都老得可以當娘了,還這麼瘋瘋顫顫!都是你們這些男人,把她寵成這樣,到現在還不嫁人,一點兒規矩都沒有;還好恩恩那丫頭聰明,懂得下山找個呆子當墊背,要不,這主僕倆一塊鬧事,像話嗎?」她轉向丈夫,又白了卜老虎和侯師爺各一眼,才停止數落罪狀。

    「大……大娘,您別罵啦,我沒事。我只是覺得……覺得好笑,我居然會看上一個女人?連我自己都不相信,這……這實在太好笑了,難怪我怎麼跟紀連比手畫腳,甚至都要押他上床了,他還楞得跟木頭似的。我還以為是我生得太醜,搞了半天,原來咱們都中了二當家的計了。」

    侯浣浣心思如風,卜山的人也只有陳小韜能追過她古靈精怪的想法,屋裡其他人根本聽不懂她的話,他們只擔心她會做出什麼不可預知的大事。

    「好啦……沒事啦!」她吸吸鼻子,很放鬆、很瀟灑地笑起來。「唉……我得去找二當家的談談,問他現在怎麼辦?總不能老扣著那紀連……大當家的,您說她叫什麼來著?」

    「叫舒霽蓮吧?那死小子跟我比了半天,說什麼這個紀不是那個紀,蓮又是哪個蓮,最後他也煩了,就說是朵下雨過後的蓮花。去!繞了半天,浪費一大堆口水。」

    「聽起來像個好名字。」她還在微笑。「我去找他了,你們忙你們的吧!」話一說完,浣浣很自信,很優雅地走了,前些日子的垂頭喪氣全不見蹤跡。

    「這丫頭,比我那恩恩還難懂,我以為她會大哭大叫呢!」卜老虎先鬆了一口氣。

    「是呀……我也以為她會氣得抽刀吹人咧!」劉文笑了笑,摟著妻子的肩,夫妻倆眼底俱是寵溺。

    只有侯師爺深沉著一張臉,仍如往常般的拎著酒,醉茫茫地走掉了。

    ***

    「找我算帳嗎?」小韜連眼睛都沒張開,繼續曬他的太陽。

    「現在才知道你多壞了嗎?記得,欠我一次。」她冷哼一聲。

    「是!侯大姐,坐下吧!」

    「舒霽蓮呢?」她左右張望。

    「八成採藥去了。那女人一閒下來就要跟我吵,煩都被她煩死了,有事情讓她做做,至少我也清閒。」

    「真是這樣嗎?」她曖昧地戳戳他,把提籃放在他身邊。「這些衣服讓她換上吧!明明就是大美人,幹什麼弄成個男人樣?」

    他沒理會她的挖苦,只問一句:「江雲奇的事進行得怎麼樣?」

    「唔……目前為止還好,反正他自己入山,沒什麼好追究的。大當家的和幾位叔叔伯伯都沒說啥,連我爹也沒說話,就是阿狗還有小四他們帶頭使壞,把十幾個鼻孔翹得比天還高,從沒擺過好臉色給他看。唉……管他的,我真的厭死他們那一套。」

    那大力地揮手,從她進了卜家,儘管跟他們指天指地地說了幾千、幾萬遍的「不」,阿狗等等這些追求都卻從不曾死過心。如果不是大當家先發現霽蓮的女兒身,只怕這會兒她早開始策畫要暗殺「紀連」,以除掉情敵。

    「你爹並不像外人眼中那樣不清。」他淡淡地說。

    她仍不變姿勢地靠著他,身上散出的少女幽香令他仿若置身於花間。

    「我知道,可是為了確保我和阿爹的未來,我必須這麼做。」

    浣浣歎了口氣,那枚金牌躺在她掌心上,眼前浮起一張姣美的容顏;她倏然捏緊金牌,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也願意連同這涼透心脾的牌子一併捏碎。

    「江雲奇比我想像中的還狡猾,要不是你在京裡布下的眼線,我差點要對他裝出來的高尚行為給騙倒。」

    她苦澀地笑笑,把話題轉開。「你呢?還有舒霽蓮,有進展嗎?」

    「一樣頑固,也一樣美麗。」他咧嘴一笑。

    「她是個好女人,雖然有些鈍,不過,耐心點,別太逼她。」

    「是她逼我吧?」小韜失笑。「那女人凶起來簡直是潑婦,不要她下山,不要她去寨子都是為她好,好居然毫不領情,還罵我有病!」

    說完,他朝後靠去,頭枕著手肘在船板上躺下來。

    「也許是她被過去困綁得太深,加上那些狗屁禮教。唉……親眼目睹家園被毀,親人被殺的滋味並不好受,看她老是憂憂悒悒的,還真是難過!」

    「不說這個了,我會想辦法讓她忘掉的,她已經變成是我的事;倒是償,只管盯著江雲奇,要寨子裡的人把我和霽蓮的行蹤封好,別讓咱們跟他照上面就成了。」

    「嗯……那傢伙,不曉得打什麼鬼主意!前兩天還瞞著咱們偷偷朝京裡放鴿子,幸好當班的姚大哥發現得早,硬把那兩隻畜牲給打下來。」她啃著指甲,沉思地說:「看來,我也要有所行動了。」

    「不會搞得天下亂吧?」他閉上眼,祈求她的答案……不。

    「那可不。」

    他抿抿嘴,沒錯,要是沒有弄得卜山一團糟,她就不是侯浣浣。

    陳小韜只期待留在寨子裡的人,能有更強健的心臟來應付這一切。

    ***

    換上女裝後的麻煩更大,至少霽蓮是這麼想。

    「你一定要讓我下山,要不然讓我睡在別的地方也行,我受不了這樣子暖暖昧昧的。」這一晚臨睡前她下定決心,就算陳小韜再頑固,她也要讓他點頭。

    換上浣浣給她的衣服也有幾天了,她不能再像過去一樣,把自己當成男人,無動於衷地跟他睡在同一間房。

    雖然他從來沒有逾矩,可是她卻無法習慣。

    「什麼暖暖昧昧?」

    她紅著臉猛跺腳:「陳小韜,你是聾子,還是瞎子?外面每個人都說我是……我是……」

    「你是什麼?」他摸摸鼻子,掩去嘴角隱隱約約的笑。

    「你明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麼,不要太過分!」她臉色鐵青。

    「喂……女人!你講不講理?我又不是神,哪裡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是誰不講理?你把我扣在這裡不放我下山,又不替我安排個地方讓我睡覺。我每回要走到遠一點的地方採藥,那些人不是攔下我,要不就衝著我賊笑個半天。我受不了!」

    「是你心裡有鬼!」

    「什麼有鬼?是你根本就無禮、無教,孤男寡婦的,本來就不應該同處一室!」

    小韜笑容鈍失,這番指控真把他惹毛了。

    「舒霽蓮,要不你就去睡外頭,要不你就閉嘴進來睡!你什麼都在意別怎麼說、怎麼做,你還有沒有自己?生命是你的,又不是別人的,日子是你在過,也不是別人過的,卜家山寨向來不收容外人,我把房間借你一半已經很委屈了,你別得寸進尺,要求這、要求那的!」

    她被他這番話氣得在岸上一陣跳腳,差點沒指著他鼻子破口大罵:「我得寸進尺?你委曲求全?陳小韜!你有沒有搞錯?這句話反了吧?」

    他深吸了一口夜晚冰冷的空氣,霍然轉頭瞪她。

    「你現在給我聽好,別把外面那一套搬到這裡來。我們懶散慣了,我們有我們自個兒的信仰,有我們所遵從的一套標準規範,你要是擔心我會對你做什麼。對不起!我陳小韜還有這麼一點兒品味,我向來對瘦巴巴、又愛說教的女人沒興趣。現在,我很累!你到底進不進來睡?不進來我要關門了,順便告訴你,這附近的水蛇一入夜,就會爬上岸來,你自個兒小心了。」說完他作勢要拉上門。

    「陳小韜!」一想到那種冷冰冰的爬蟲類,她尖叫一聲,三步並兩步地跳到船上。「你故意的!」

    「對!我就是故意的。」

    「好!舒霽蓮今天寧可在外面凍死、冷死,也不肢再進去!」好抖著顫音,大聲吼回去。

    上天為證!他從來沒見過這麼迂腐、頑固的女人。可恨!偏偏他又認定了她是他的唯一,小韜瞪著她緊搓著單薄衣衫,迎著寒風猛打顫的可憐姿態,不禁氣得一陣磨牙。

    「你到底想證明什麼?這麼做會讓你好過一點嗎?那些夜裡你和我同一間房,也沒見你耍過什麼脾氣!」他真想把理智搖進她腦袋裡,這女人簡直跟蕭松吟是同一國的,一樣的無聊和愚蠢!為卜山根本不放在眼裡的狗屎「清譽」囉嗦上半天。

    「我告訴你,我不介意的原因是因為……我把我自己當成你的大夫。大夫以救人的性命為職責,我自然沒什麼好忌諱的。」

    「很好,那就繼續保持下去,我厭煩死了你每天晚上老拿這點來做文章。舒霽蓮!也許你會怪我殘忍,罵我不近人情,但是我還是得明白告訴你,你們那些壓垮人性的屁話少拿來跟我跳腳,為什麼不丟掉那些包袱,是不能?還是不想?我猜後都居多吧?既然如此,你儘管就在這兒凍死、冷死吧!反正這兒也沒有人會立座貞節牌坊來表揚你舒霽蓮的高貴情操,他們只會笑你傻,笑你無知得不會為自己想。」

    他的語言不再隱含揶揄,那嚴厲的語氣冷漠如刀,徹底打垮了霽蓮,她蹣跚地退了幾步,心想:他真的很殘忍!

    陳小韜怎麼可以對她說這樣的話?他怎麼可以逼她去質疑她自己的做法、想法,還有她自小所受的教育?

    「你……」霽蓮尖叫一聲,她死命地深呼吸,淚水急速地湧聚在眼眶裡,好久一陣子,她只能這麼瞪著眼前的男人。「我現在就下山,我寧可被張揚抓去,也不要在這裡倍受侮辱!」

    她開始捏著袖子抹眼淚,陳小韜最好那隻腳爛死、腫死,敢說那種話罵得她尊嚴都沒有,她詛咒自己的好心,這種人讓他死了乾淨,她再也不要管他了。

    可惜她不夠堅強,話才說完,就開始抹袖子淒淒哀哀哭出聲。

    侮辱?他在開導她耶……打從盤古開天闢地以來,他陳小韜很難得浪費這麼多口水去講一堆話開導人,而且還是一個……女人不是!一個被寧可被那些壓搾人性的卑劣思想所教壞的女人;而她竟「美」其言為侮辱,一副委屈得要死,哭得好像要把所有的死人都給吵醒才甘願,這模樣倒像是他真的「曖昧」了她!

    小韜彷彿看到了有好幾道煙,正絲絲縷縷,快速地從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中,源源不斷地冒出。再跟她說下去,他可以預見,這寧靜、美好的一晚不但就快結束,說不定她不會被氣得一夜不能安眠!

    除了妹子曉恩的任性,小韜還沒有被哪個女人氣成這樣。他不在乎舒霽蓮聽到這些話會哭成什麼樣,他再也顧不得了,對付這種死腦筋,一定要下重藥來治治才行!

    「我……他媽的!誰侮辱你來著?舒霽蓮,我說的是實話,你要是真聰明,就不要不敢承認我說和話。今天你就算住到山寨裡,難道大伙就以為你檢點了嗎?裝的、做的都是假的,自己心地光明才是真的,他們曖昧是他們的嘴巴曖昧,你跟著他們曖昧做什麼?」

    老天原諒他這麼對女人吼叫,但他真的忍不下這口氣!這女人把他最引以自負的理智、冷靜全趕跑了。

    一提到「曖昧」那兩個字,霽蓮哭得更委、更大聲了。

    小韜捏緊拳頭,他瞪著悠悠流動的河水,該死的爛嘴巴!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提曖昧做什麼?被她這麼一哭,搞得他心裡頭一團曖昧,曖昧得六神無主。

    「你再掉一滴眼淚試試看!你再掉眼淚就別怪我動手治你!」他朝還在痛哭的霽蓮逼進一步,低吼出聲。

    她的眼淚真的說停就停,霽蓮垂下臉,抽抽鼻子,紅著眼眶四處搜尋心裡想要的東西。

    此舉把正處於狂怒之中的小韜弄糊塗了。

    「你在找什麼?」

    她不理他,小韜閉上眼睛,再度提醒自己,站在眼前的女人可能真的被他逼得快失控了。老實說,看她哭成那樣,他心裡也不好受,為此小韜飛快地下決定,絕不再拿話刺激她;於是小韜抱著不情願的態度,按下火氣再問了她一次。「你到底在找什麼?」

    「大刀、長劍,或者木棍都可以。」霽蓮回答時,眼睛仍未停止亂飄亂瞄。

    他先是一愣,再出聲時卻藏不住語氣中的笑意。「可以請你告訴我,這麼美麗的夜晚,你一個弱女子要這些殺風景的東西幹嘛?」

    「我想吹你幾刀、幾劍,或者一棒打昏你!」霽蓮不假思索地說出口,然後認命地等待頭上這個男人開始對她皺眉吼叫。

    不過兩句話,陳小韜的火氣被舒霽蓮的直言不諱消彌得乾乾淨淨。

    霽蓮等了又等,仍未聞那驚天動地的鬼叫自頭頂響起,她不耐煩,抬眼好奇地望他。

    迎向霽蓮的眼神忽然溫柔得令人不知所措。

    「這麼暴力?嗯……我還是你的病人耶!」他咧開嘴笑。

    有沒有搞錯!霽蓮真想提醒他的態度,他們兩個還在「吵架」中,這人怎麼這樣莫名其妙地就對她笑起來?

    「是你自己無理,怪我做什麼?」霽蓮越想剛才那些話越火,但眼前找不到可以使用的武器,她可不願意就這樣栽倒在他那些可以令當今士大夫心悸、該死的「謬論」裡伏首稱臣。她想堅定心志,不要受那張英俊笑容的影響,但人卻不由自主地朝他踏進了一步。

    他還在凝視她,霽蓮惱火地提起手指狠狠地戳了他肩頭一下。另一手叉著腰,橫眉豎眼的臉活像潑婦罵街,她紅著臉怪叫起來:

    「陳小韜,我們話還沒說清楚,你不要像個傻子一樣地猛笑!」

    不容抗拒,小韜快速又溫和地握住霽蓮指在肩膀的手腕,他騰出另一隻手,格外輕盈地去撫摸她仍有些溫冷的臉頰。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哭的,我不想跟你吵架。舒霽蓮,看在今晚夜色很美的分上,別再氣了,嗯?」他柔聲地說。

    「你……」她吸吸鼻子,想笑卻笑不出來,全都怪他,誰教他的態度變得這麼詭異。

    「舒霽蓮,你不要皺著眉頭,來,笑一笑,我打賭小荷一定不喜歡你這樣凶悍。我們走走吧!動一動不但對身體有好處,對脾氣控制也大有幫助。」他仍是溫柔地望著她,然後拉著她離開了河邊輕晃的小舫。

    「我的脾氣本來就非常好,遇見你之前,我從來不對人吼叫的。」跟著他一邊走,霽蓮一邊低聲埋怨,不忘為自己的行為做辨解。

    他腳步沒佇,低不頭,咧開嘴微微一笑。

    「我相信你的溫柔天性,舒霽蓮,走吧!」

    「你要帶我去哪?」她放棄掙開牢握著她的那隻大手,歎了口氣。

    「去了就知道。」

    ***

    她無法想像這種燦爛輝煌的奇景就在眼前無邊無際地伸展……

    她喘吁吁地跟著陳小韜走上卜山山頂,那些數不清的繁星閃爍地映入眼簾,每一顆的輝動都是那麼清澈、那冰涼。

    霽蓮忘了喘息,小韜放開她的手,慢慢地走向前去,黑黝黝的濃墨夜色塗覆在卜山下一片陰森森的濃密林子,森林是全然寂靜、淒暗的,但上頭的天空卻熱鬧明亮的;更遠的,半片獨立、朦朧不清的月亮,反而在成堆的星叢裡被冷落了。

    這種寧靜、祥和的景致,更突顯了偶爾在星群中快速滑動的流星。

    「我心煩的時候,就常常一個人坐在這裡思考,有時候一坐就是一個晚上。」小韜淡淡地說完,便席地在幾顆突出的大石塊上坐下來。

    是月色模糊了視線嗎?他的肩膀在今晚看來格外的寬闊和令人放心,霽蓮輕輕地坐在他身後,仰著頭觀望著遠方一顆墜落的流星。

    流動的月光,閃爍的星子,霽蓮忽然熱淚盈眶,長期崩緊的身子忽然鬆弛下來,為這種平靜的夜色,多年前慘痛的往事在思緒裡又源源不斷地飛進腦海裡。

    她好想念小荷,她想念湘兒。

    可是她卻得待在這裡,忍受孤身流落在異鄉寂寞。

    霽蓮喉頭輕輕逸出一聲小小的嗚咽,想掩袖覆住已來不及,那只堅定的大手輕輕蓋在她的肩上。

    「為什麼難過?」

    她搖搖頭,咳了咳,藉以消去喉間的硬塊,但成串的眼淚卻等不及先行沉落在衣衫上。

    「對……對不起……」她哽咽地擦掉淚水。

    「我不要聽這三個字,你為什麼難過?不喜歡這裡嗎?」他的聲音有些憂鬱。

    「我……不,這裡……這裡很美,真的。」她頓著頓著,靜靜地拭去眼淚。

    「半個月前她們已經動身了,笛難捱也只有幾天了。」小韜摸摸她的頭,忍著想去親吻她的衝動,他不能,再三的她太脆弱了,他不會趁人之危。

    「誰?你說誰已動身了?」

    「小荷,還有湘兒。在你上山沒多久,我就要小安接她們倆過來,你怎麼啦?」小韜綞皺起眉頭,他以為這個消息至少能讓她心情好過些,沒想到她的眼淚卻越掉越多,令他手足無措。

    她只是一個勁地猛搖頭,現在說什麼都不足以道盡她的心情,是感動的心作祟嗎?

    霽蓮漾著淚光,溫柔地朝他怯怯一笑,她好想靠靠那令人放心的肩膀,這肩膀應該會有女人一生渴求的一切。

    她怎麼會以為陳小韜不近情理呢?她所想的,小韜總比她先一步做到。

    那抹淡淡哀愁的笑容令他心臟一陣緊縮。

    「你應該常常笑的,眼淚並不適合你,霽蓮。」

    她還是望著他,覺得兩頰發紅。

    「陳小韜,你是個好人。別尷尬,我說的是真的,你沒必要否認,可是為什麼你總要拿那些話來氣我?」

    「如果我說,那些都是我的真心話,你是不是又會氣提找棍子敲我?」他握著她的手始終沒放開。

    霽蓮沒有抽回,也忘了抽回,小韜的眼睛帶著難以用筆墨形容的笑意,把她整個人都圈住了。

    「為什麼?」她沒有生氣,只是不解。

    「你今年幾歲?霽蓮。」直接叫她的名字彷彿再自然不過了,小韜老早就想這麼做了。

    霽蓮不再避諱。

    「十八。」說完,她便低頭望著他交疊的一雙大手,有些羞澀。

    「你的路還很長、很遠,不管有沒有帶著小荷,不管你是否失去了一個能依附終生的丈夫,或者是顯赫的富貴世家;在我眼中,我從來所看到就是一個簡單自然的你。看見小浣沒有,她跟你同年,要依山下世人之標準,浣浣早不知是幾個孩子的媽了,可是她沒有。別看侯老爹成天抱著酒瓶子醉得一塌糊塗,他也曾經是個飽讀詩書的文雅人,可是他從不逼浣浣該怎麼做。順其自然,樂天知命地過日子。」

    「卜山大半數的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但是我們不能抱著這種痛苦過日子,那是沒必要的包袱。有些時候,活得歡喜,比活得壯烈來得自在多了。」

    「……」她無言以對。

    「我不是個愛說教的人,只是不喜歡看到有人被自我的過去困綁得太深。」

    「你也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嗎?」她遲疑地問,驀然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那時她曾經隱隱感覺出來,有某一部分藏在他高大軀殼下的靈魂是脆弱的。

    「有,幾乎讓我致死。」好半晌,他才靜靜地回答。

    致死?她刷白的臉,心竟沒來由地被擰了一把。

    「我只是個弱女子,不能報仇,只能眼看著那些惡賊逍遙法外。一百多條人命,你教我說放就放,不……我辦不到!」她激動起來。

    「辦不到也要辦!你如果不能丟掉過去、丟掉仇恨,你永遠都不會開心。末了,有一天,小荷長大了,你難道願意她背著你的苦、你的難受,繼續活下去?試著去做做看,好嗎?」

    「不要說了!」她猛地掩住耳朵,小韜的要求太過火,一個人怎麼可能忘記這種失親的切膚之痛?「我不要聽。」她軟弱地喊了一句,眼淚紛紛灑下。

    「我不說了,請你別再掉眼淚了好嗎?霽蓮,我真的不想惹你哭。」他歎了口氣,捏緊拳頭。

    「對不起……」他的柔情讓霽蓮無言以對,只能喃喃對自己失控的眼淚抱歉。

    又是這要命的三個字!小韜朝天丟了個大白眼,他技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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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3:21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我不要哇……我不要嘛……」阿狗高聲大哭。

    「別哭了好不好?阿狗,很難看的。」霽蓮已經蹲在他身旁勸說了第十遍,可是都沒用,阿狗還是哭得如喪考妣。

    「我的快樂都沒有了,還有什麼難看、好看的?」

    他嗚嗚咽咽地收住一些淚,想到小浣下午親口宣佈的消息,又想到那該死的江雲奇腰上大刺刺別著的玉珮,他淚水又大攤地冒出,縱橫分佈在一張麻臉上。

    安九沮喪著臉走過來,往阿狗身邊一坐,然後也悲悲切切地哭起來。

    霽蓮嘴巴張了又開,她捂著耳機,苦惱地看著他們倆。

    當另一個叫小四的男孩掩著袖子走過來時,霽蓮終於忍不住,她尖聲大叫:「天哪……你們其中一個收收淚好不好?至少跟我說一下原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們,你們為什麼哭成這樣?」

    阿狗的聲音更大了,不僅如此,還抱著安九痛哭起來。

    小四看了她一眼,垮下嘴角。「小浣要嫁人了,早知道我就待在牧場裡,不跟小浣來這兒了。」他哽咽地說:「都是你啦……小浣本來是喜歡你的,可是你卻變成女人,小浣一定是為此大受刺激,才決定要嫁給江雲奇的。」小四淚眼濛濛地瞅著她。

    「是嘛……都是你害的,害我們沒有老婆。失去小浣,我的心都要碎掉了。」安九捧著胸口呻吟。

    老天!她這是誰惹誰了?這座山根本不像賊窩,倒像一群又瘋又傻的笨人窩,該呻吟地是她舒霽蓮才對吧?

    江雲奇又是誰?她在小韜的船上見過這人嗎?

    雖然這些人跟她毫不相關,可是看幾個男人為個女孩弄得鬥志全無,她心裡也不好受。

    像哄兄弟姐妹一樣,她歎了一口氣。「不要哭了!」

    「舒姑娘。」

    她回頭,認得叫她的老人,是侯師爺。在小韜養傷期間,這些人都曾過來看過他。

    「有事情嗎?侯老爹。」

    「唔……」很難得,他沒有喝酒。「有件事情請你幫忙。喂……你們這些兔崽子,有出息點好不好?小浣是嫁人,又不是死掉,哭成這副模樣。」他厭煩地踢了小四一腳。

    「她都這麼說了,我們還能怎麼辦?都是你啦!侯老頭,你幹嘛答應小浣?」

    一直忙著擦眼淚的阿狗大叫。

    侯師爺嗤之以鼻。「她說要就要,我管得動嗎?不想她嫁人就想辦法別讓她嫁,哭個什麼勁?」

    「有什麼辦法?」聽出一點希望,小四眼睛發亮。

    「還不滾過來合計合計。對了,舒姑娘,你也過來。」

    「我?」她指指自己,更迷惑了。

    ***

    舒霽蓮比他想像中還頑固,不過女人就是女人,只要動之以情,心肝軟些的,還怕她不點頭嗎?

    更何況還有阿狗那些個親衛隊幫他。

    他早盤算好了,只要舒霽蓮一弄好藥,事情便可說是水到渠成了,只要丫頭和小韜沒感覺不對,這著棋是天衣無縫!

    他幾乎要笑出來了。

    沒有人能拒絕卜山秘密地窖裡所收藏的金銀珠寶,那是卜老虎十多年收回來的帳,鑰匙一直由他保管。拿這一點沒事在江雲奇的前面晃,只要有那麼一點兒發財夢的人,很難不上當。

    他的確做到了,江雲奇已經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不會成天問東問西的。侯師爺在牆角靜靜注視著江雲奇的背影,他不會把小浣交出去的,小浣是他的,她一直是,不管江雲奇是何種目的,他都會想辦法要他滾!

    現在只要能說服大當家,相信領頭的劉文和幾個小伙子也會站在他這邊。他休想用那些砸死人榮華富貴帶走她。

    「江雲奇!」侯師爺一眨眼,又換上那副迷茫茫的眼睛,搖啊搖地朝他擺過去。

    「侯老爹!」江雲奇驚喜地轉過身子,忙去挽扶,假裝沒有注意老人一身酒味。

    「好!好!年輕人很有禮貌,我喜歡呵……呵……我喜歡!」侯師爺大著舌頭,朝著江雲奇的背部一陣猛拍。

    「喵嗚……喵嗚……」大白貓走了出來,親熱地挨在侯師爺腳邊。

    ***

    「阿爹!撐下去,我不准您死,聽到沒有?」浣浣不准您死!您聽到沒有?「浣浣捏著侯老頭不再醉言醉語的身子死命地搖著。「浣浣不准!」她淒厲地大吼,卜老虎想把她拉開,浣浣開始張牙舞爪,對任何要阻止她見父親最後一面的人開始拳打腳踢。

    「丫頭!」

    看她哭成模樣,劉文也是鼻酸。他咕噥一聲,急急上前去制住浣浣,怕她會把卜老虎打傷。

    媽的!這根本不是什麼好計劃,這丫頭要是知道真相,鐵定會用她百步穿楊的箭法給卜山大大小小都來這麼一箭。

    什麼為了卜山未婚漢子著想,什麼為了不讓浣浣對江雲奇動心,這可惡的酸老頭,裝死倒像一回事,他兩眼一合就輕鬆了,卻累得一座山裡上上下下全對丫頭又誆又騙的!

    卜老虎也不好受,他輕撫著浣浣,對她悲痛欲絕的反應,可是在心裡把侯師爺的破計劃詛咒了一千萬遍。

    他真是瞎了眼,才跟著這群白癡胡鬧!

    「不……大當家的,您不要騙我,阿爹怎麼會死?」她掙脫了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衝到侯老頭的屍體旁,開始嚎啕大哭。「阿爹!您當真不要浣浣是不是!你老人家又氣我把酒給砸了是不是!阿爹……阿爹!到底……怎麼發生的?」

    「是小釘子揀柴火的時候發現的。侯老頭就栽在後山的小斷崖後,懷裡還抱著大白,那隻貓也跟侯老頭一樣,掉下去的時候,頭骨都撞碎了。丫頭,老頭子走得很安詳……」

    安詳?他搖頭一歎,也多虧姓舒的那姑娘,有法子調出這種騙過活人的假死藥,不曉得酸老頭是怎麼說服人家的。

    不過他說的真的都是實話,大白的確是活活被江雲奇砸死的,而侯老頭的頭頂還有道嚴重擦傷,要不是阿狗那幾個動作快,還有舒霽蓮的醫術高明,恐怕這個鬧劇真會演成悲劇。

    笨蛋!居然拿命、拿卜山的家當去跟那種人渣玩?卜老虎氣得幾乎要當場翻臉動手打死江雲奇。這小伙子真夠狠,連個老頭都敢下毒手!

    「不要說了!」心酸淹沒了她,她淚濛濛地朝前爬去,撲在侯老頭身上,抓著侯老頭自被抬進來後,那始終冰冷,卻握緊的拳頭往臉頰上擱去。「起來吧!阿爹,別嚇浣浣,我是您嘴上老罵不乖,但是心裡最疼的女兒啊!您不要不理我,阿爹……」她慘慘地笑著拖了一臉的淚。

    那雙手漸漸地、漸漸地鬆開了……掌心裡是一塊蒼翠的玉偑。

    浣浣震驚地跌坐在地上,她的眼光好久好久就只能死死在瞪著侯老頭手中的石頭。

    「浣丫頭,你節哀吧!」

    「出去……都出去!」浣浣沒命地哆嗦起來:「都給我出去!」

    「我們都離開吧!讓丫頭跟她爹好好聚聚,沒我的允許,誰都不許來打擾!」

    江雲奇以含著嶼與歉疚的複雜眼神望了侯浣浣一眼,也跟著走了出去。

    「大娘,你可不可留下來陪我?」浣浣垂著頭,哽咽地問。

    劉大娘在門口停下腳步。「當然可以。」說完她看向劉文,後者點點頭,眼神示意她別洩露,又看了浣浣一眼,這才嘀嘀咕咕地走出去。

    「丫頭,我能幫上什麼忙嗎?」

    劉大娘扶著她聳動哭泣的肩膀,看看侯老爹,她不禁懷疑,自己怎麼會被他們說服來參與這樣荒唐地計劃?

    小韜那孩子還被瞞在鼓裡,萬一他知道這件事,鐵定又會氣得吼舒姑娘。

    唉……事情越來越亂了,她都不知道怎辦才好?

    而浣浣咬牙切齒,視線牢牢地盯住一個人的背影。

    一直到午夜之後,小韜才趕進靈堂,為侯老爹焚上一炷香。

    他大步跨進廳裡,看到侯老爹的屍身已被安置在臨時搭起的木架上,浣浣淒冷的臉上淨是流不斷的淚水,她一次又一次地把冥紙投進火堆裡。

    拈香上祭後,他望著侯老爹已換上一身素白的屍身,小韜跪在浣浣身旁,合掌為死者已脫離的魂魄祈願。

    「事情的經過我都知道了。」他拍拍她的肩膀,浣浣吸吸鼻子木然地點點頭,又把手上的冥紙投進飛捲的火光裡。

    「你有沒有想過?這是……」

    浣浣漠然地瞪著盆中飛舞的火焰,她放下手中的冥紙,跌坐下來。

    「兇手是他!」

    小韜倏然抬起頭,「你確定?」

    「我貼身的那塊玉珮給阿爹捏著,事情再明顯不過了……兇手就是他!玉珮是我為了取信於他的東西,我真是愚蠢,那種人渣根本不能留,我……是我害死了阿爹,是我!」她劇烈地顫抖著,直到小韜將她拉進懷裡。

    「不是你的錯,小浣,別苛責自己。」他輕柔地撫摸著她的秀髮。「現在打算怎麼辦?」

    她把眼淚拭淨,美麗的臉龐綻著復仇的火焰,而後靜靜開口:「你等著吧!」

    ***

    回到小船上,小韜被霽蓮所說的話給嚇了一大跳。

    「你說什麼?這是個……是個計謀?」小韜寒下臉,霽蓮被他突生的怒氣嚇得退後上步,咬著嘴唇不敢看他。

    完蛋了,早知道就不該聽侯老爹的,可是阿狗那堆人簡直瘋了,居然……居然激動到要拔刀威脅她,本來以為跟小韜坦白,良心上會好過些,看來……唉!她錯了。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她偷偷瞄了他一眼,見他臉色更鐵青,她開始扭絞雙手,不安地提腳去磨蹭地板。

    就算這個荒唐的計劃沒氣壞他,小韜也會被她負荊請罪的好人形象給惹火!這明明就是義父和侯老爹的爛主意,干她舒霽蓮屁事?愛充好人,也不是這麼充法的,笨蛋!

    他幾乎快被逼得失去了控制,想到浣浣哭成那個樣兒,怒氣開始擰擠著發乾的喉嚨。

    「如果還是怎麼樣?說下去,我在聽!」他咬著牙,在心裡默數著一到十,以控制怒火,以往只要數一遍就夠了,這回他真的氣壞了,整整數了五遍才壓下來。

    「你不要生氣,我們都是為了浣浣,這個……這個出發點並沒有錯。」

    看在老天的分上,這女人有心不在焉的毛病,每回問話總得熬上三、四回才能得到答案。

    「你想說的是,侯老爹度並沒有真的死掉是不是?」小韜不耐煩地大叫。

    霽蓮不自覺地又朝後退了幾步,只是一個勁兒地猛點頭。

    「你不要生他們的氣,我想……他們是真不願意看見她和江雲奇在一起,所以……所以……都是我害的……」她嚇住了口,看到小韜越逼越近,而且,他從沒這麼嚴厲地瞪過她。

    「你……不要生氣嘛……侯老爹的鑰匙被江雲奇搶走了,他頭上的傷是真的,我本來勸他不要玩了,可是他還有阿狗那些人一直逼我,我……我沒有辦法啦;而且,他們說的有道理,真的……真的是我的錯嘛,我要為浣浣的幸福負責的。」

    霽蓮自忖:我怎麼還能保持清醒地對他解釋上一大串?任何女人面對這種酷寒的眼神,應該會立刻錯倒才對。

    「請告訴我,怎麼又是你錯了?」他揉著眉心,彷彿已被她的文不對題弄得疲乏不堪。

    「如果……如果一開始,就讓浣浣知道我是……女兒身,也許……也許她不會受到刺激去跟江雲奇在一起,我……啊……」看見小韜的手伸向她,霽蓮低叫一聲,駭得緊緊閉上眼睛,等著他一掌拍昏自己。

    但在心裡,她卻有把握,篤定認為小韜絕不會對她動手。

    她竟然以為他會動手打她!小韜撥開她覆在額上的一縷不聽話的前發,對她沒有道理的畏懼無力地歎了口氣,那氣息拂動開啟了霽蓮的心房,她睜開眼,有些膽怯。

    他真的沒打她,霽蓮聞著他綠草般清新又溫暖的氣息,她失魂了……

    「我不隨便打人的,尤其是女人。霽蓮,你實在沒必要躲我。」

    「那……你不要生氣好不好?藥是我給的,你不要跟他們生氣好不好?」

    他深深地凝望著那雙水汪汪的星眸,聽著那軟言相求的溫柔口氣,小韜又歎了口氣:「霽蓮,我非常不喜歡你這一點,日子已經活得很辛苦了,你何苦還要把明明不是自己的錯誤朝身上攪呢?」

    她慌得垂下頭。「我……」

    「你們都低估浣浣了,你們當真以為她這麼膚淺?」

    「什麼意思?」

    「江雲奇就是發毒箭傷我的人,也是張揚動了關係自王府裡調來的人手。霽蓮,你真的很天真,你以為你不說,別人就什麼都不知道嗎?」

    她微微張嘴,被他的話嚇得忘了合上。

    「山……山裡的人都知道江雲奇的身份嗎?」

    他搖搖頭。「只有我和小浣,我承認小浣是對大夥兒撒了謊,她不希望任何人破壞了她的計劃;而且,要依張揚對男人的特殊嗜好,只要他認定你是男人的一天,他死都不會放手。我不讓你住進寨子裡,也是因為怕江雲奇看見你,徒惹出一些沒必要的事端。」

    「我不知道,對不起。」想到那些日子的找碴,唉……真不知道這男人會怎麼想她?「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害我還一直怪你,原來……這年事浣浣又為什麼不說清楚?我想他們應該會諒解。」

    「小浣有她的理由。」

    「喔……」想必那個理由又是侯浣浣和陳小韜兩人間的默契吧!她的心中充斥著失落感。

    「一定很重要吧!」她無精打采地問。

    「沒錯!小浣不說,是因為她航道侯老爹會反對。」

    「我……我可以知道嗎?」霽蓮知道自己不應該控詢他人的隱私,可是她就是忍不住。

    「你想聽嗎?」

    失落感消失了,她抬起頭,緊緊捏著他的手用力點頭。

    「你覺得小浣是個什麼樣的女孩?」

    「她……很美,卻艷而不俗。她的氣度和容貌應該是屬於宮裡的人;可是……可是一看她的行為和談吐,卻讓我覺得……覺得……」

    「覺得矛盾!」

    「你也這麼想?」她訝異他所接的話竟是她的心裡想的。

    「她十三歲入山的那一年我就看出來了。小浣的才貌是這座山寨裡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不過她可從不自以為是。」他微微一笑。

    「你也夢寐以求嗎?」她試著不以妒忌的口吻說。

    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反常地沒有戲謔。

    「不,我沒有,我求的是你這個頑固的女人。」

    彷彿有人打了她一拳,霽蓮差點叫出聲。

    這男人在說什麼鬼話?她退後一步,立刻被他拉回。

    她的心像方才上山時跳得那樣喘、那樣急,但這一次卻抽緊得令她幾乎要痛起來;但是,另外卻有種完全鬆懈的釋然。

    只為他不求浣浣!

    終於,她知道那深藏許久的情愫從何而來了……就在他摟著她同在飛奔的「追風」上;也在他當著卜老爹面前溫柔地為她拭去淚水的小河畔;還有那一夜星空紛紛墜落的星星下……

    霽蓮又急又羞,連忙轉過身去,一時間,竟揀不到適當的話可說。

    小韜把她的窘狀看得一清二楚,懷疑自己是否表明得太快了。

    「你在京城裡,有沒有聽過『蘭嵐』這個女人?」他若無其事地問。

    「蘭嵐?那個倍受九王爺寵溺的美人?」她仍臊熱著臉,把惱神全放在回話上。

    他點點頭。「說起蘭嵐,她當年曾被封為『江南第一美人』,不過詳知內情的人都明白,蘭嵐並不是道地的蘇州美女,她真正的出身是邊南一帶山區,苗族的公主。」

    「有關蘭嵐過去的傳言也是這麼說的,但無人有膽子去探究事情的真實性,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真如傳言所說的這麼美。」霽蓮把自己所知的全說出來,不解小韜為何把話扯到一個不相關的女人。

    「想知到蘭嵐有多美嗎?看看小浣,能生出這等美女,做母親的也不會差到哪兒去!」

    再一次,她被這個消息震撼得說不出話來……

    「很久以前,侯老爹對蘭嵐一族曾有救命之恩,為了報恩,蘭嵐獻身嫁予侯老爹;但就在小浣十歲那年,蘭嵐無意間在官道上邂逅了一名微服出遊的大官,那男人一見她便驚為天人,不由分說地強架著她走了。」

    「那個大官是……九王爺嗎?」她傻傻地問。

    「沒錯!侯老爹為此悲憤不已,但卻無能為力,他只是郢州一個小小的窮縣令,根本鬥不過高高在上的王爺;更悲哀的是,蘭嵐後來竟也愛上了綁走自己的王爺。做母親的心頭捨不下小浣,想接孩子進府,王爺也答應了,但侯老爹死也不肯。蘭嵐無計可施,又不願王爺左思右想,決定以朝廷徵選民間女子的方式,把小浣的名字排進郢州縣內所選進的采女對冊中。侯老爹心知肚明,他收拾細軟,一把火把縣令府衙燒得乾乾淨淨,然後連夜帶著小浣往北走,逃進了卜山,這就是小浣的故事。我帶你入山的那天,小浣在山下碰到江雲奇,她看見他身上那塊王爺府的金牌,那是九王爺的。」一會兒他搖搖頭。「她想要控清楚江雲奇上山的目的,所以故意這麼做,可是現在卻演變成這樣。天哪!我真不知侯老爹和乾爹在搞什麼鬼,這種拿活人當死人的玩笑也開得出來?真亂來!要是浣浣知道了,鐵定會氣死!」

    就在此時,後方的林子裡,忽然幾隻鴿子沖天飛起。

    「你在兒乖乖待著,別亂走動,我進寨子看看,也許還來得及阻止小浣做傻事。」說完,他便匆匆跑了。

    霽蓮張口欲言,卻只能心心亂如麻地望著他消失在林中。

    浣浣的事做都做了,她已無力挽回,但是小韜對她……對她的感情……天哪!她苦惱地歎息:該怎麼辦呢?家仇未報,小荷也不懂事,這一切都還處在渾沌中,但她卻先一腳踩進感情的泥沼裡,不可自拔。

    ***

    所有值錢的金銀財寶都放在這裡!雲奇興奮地幾乎快捏不住鑰匙。

    今晚之後,他就要享盡榮華富貴了,再也不必回王府看他人臉色;再也不必去追查他懷疑是否存在過的鬼「紀連」;也不必去面對這寨子裡男男女女對他的晚娘臉色!要是好運,他還能帶著美如天仙的浣浣遠走高飛。

    他迫不及待地拉開小門,卻被眼前的景象嚇到了。

    地窖裡空無一物,除了積得厚厚的塵埃,還有廢置的破落木桌,然後就是幾隻因突見光明,而嚇得吱吱亂竄的大老鼠。

    這把讓他殺死侯老酒鬼的鑰匙,居然什麼都沒有?

    雲奇急得滿頭大汗,他用力地支擦眼睛,怎麼也不敢相信呈現在眼前的還是……空無一物?他不死心,跑下地窖裡,撥開厚重的蛛絲塵埃,但什麼都沒有。

    不可能的!那死老頭不會騙他!東西明明都放在這兒,不會錯的,一定有什麼暗門。

    「你想找什麼?」浣浣冷得不能再冷的聲音由地窖上方傳來,雲奇嚇得轉過身子,本能擠出一張笑臉來哄騙她,但是一回頭,他的笑僵在當場。

    一枝閃著光芒的利箭崩在弓上,浣浣把目標對準他的心房。

    從卜老虎到陳小韜,從劉文到阿狗,還有其他一剽他認得卻叫不出名字的男男女女,統統堵在出口,個個都凶狠著一張臉,站在浣浣身邊怒視著他。

    「小……浣……」他困難地吞了口口水,朝左邊移了一步。

    從來沒有一刻,江雲奇對「後悔」兩個字感受得這麼深!

    「有……話好說,別……別……這麼……這麼不分青紅皂白地拿箭對著人,小浣!」

    「你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嗎?江雲奇。」她的話毫無溫度,殺意橫生。

    「知……知道什麼?」冷汗滾下了臉頰,他連笑都不知該怎麼笑了。

    一塊晶瑩碧綠的石頭滾至他面前,江雲奇瞪著浣浣送他的定情物。老天!他犯了一個多大的錯誤,那糟老頭比他還奸,連死了都不放過他,還擺了他一道。

    「我不是故意的,浣浣,求求你饒了我吧!」

    他臉色發白地跪下來,心裡頭卻快速地盤算著脫身之計。

    但是他卻動不分毫,侯浣浣的箭法他見識過,加上身後那些人,他就算插翅也難飛。

    「你以為我真看上了你?」她冷笑出聲。

    「……」他小心地朝外移了一步。

    「浣浣,看在我們曾經……」話還沒說完,他一聲慘嚎,那枝拉滿弓的箭,速度之快地迅速穿透他的左手掌心。

    江雲奇握著左手腕,痛得在地上打滾。

    「那是最不可原諒的部分。」她咬牙切齒地說。

    在江雲奇熱淚、冷汗交織一片,薄霧朦朧的視線中,她又緩緩自背後抽出一枝箭,正要搭上弓瞄準時,江雲奇則疼痛難當地朝後爬走。

    就在此時,小韜的手放在她肩上;這是第一次他嚴厲地對她搖頭說:「夠了!小浣,你不能這麼做。」

    「我可以,他殺了我爹!」浣浣快速地拉緊弓弦,再瞄準,然後怒吼。

    「侯老爹沒死,浣浣!記得卜家的三大戒條嗎?只要你身為卜山的人,就必須遵守……」

    小韜說了什麼,浣浣根本沒有聽進雲,她只聽得最前面的那句話……爹沒死?她不敢置信回過頭,淚水刺痛了眼睛,刺得她再次哽咽。

    「小韜,你不要騙我!你也看見了,爹明明……他就躺在那兒,動……動也不動……」

    他搖搖頭,冷冰冰地看了劉文和義父一眼。「這件事全是義父和侯老爹的主意,另上霽蓮下的藥。你放心!侯老爹還活著,他拉的目的是要你看清這傢伙的真面目。」

    她轉向卜老虎,後者心虛地點點頭。

    沉默了許久,她終於把箭丟到地上,又將那柄弓扔個老遠。

    「要不是我爹還有一口氣,你根本活不出卜山。馬上給我滾!二當家的,他現在是屬於你的了。」說完,她再也沒望江雲奇一眼,大步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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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3 00:03:3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跟一堆子扯上關係,霽蓮從來都沒想過,但如今卻成了事實。

    江雲奇一走,她再次跨進卜家院落,溫柔清新、又可人的霽蓮比嬌媚艷麗的浣浣更受歡迎,雖然在眾家漢子心中,不免歎息她已有歸屬,但只要想到從此他們真正少了情場上的勁敵……一個厲害的陳二當家,馬上每個人又變得很精神;而且,在趕走江雲奇這件事上,霽蓮的功勞也不小,為此卜山的人幾乎是立刻接納了她。

    霽蓮就這樣搬進了寨子裡,面對這莫名其妙的禮遇,唉……她科笑下出來。

    要是從前,她可能會大哭一場,然後投井算了,要不然也要找罪魁禍首陳小韜數落一頓才甘願。

    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連這點也辦不到了。

    因為,因為她也愛上了陳小韜!

    但從那次之後,小韜再也沒提過有關他們之間,她也刻意不想起,只是在面對幾位大叔大娘關心的提議,希望她盡早點頭答應快快和小韜拜堂。

    初時她還會燒紅著臉不知所云半天,到最後乾脆聽從浣浣的建議,來個相應不理。

    等孩子上山吧!她發熱著臉想學著小韜的瀟灑樣,想若無其事地哼哈兩句就走,但每每情況都是她在人前急得滿頭大汗。

    「你要大方一點嘛……霽蓮,要不然沒有的事都被你的支支吾吾給誤解成有了。寨子裡的這些傢伙沒別的本事,就是瞎攪和最會。」浣浣總是這麼說她。

    在那之中,她也發現了一件事,這些印象中應該是泯滅人性的賊寇,居然會這麼尊重一個女人的意願,霽蓮無法想像,但事實卻是如此。

    她自小被教養成的價值觀,正慢慢地被這些人扭轉,她質疑,她的迷惑,所謂世俗眼中的壞蛋,真有一定的模式和標準嗎?

    她開始能毫無顧忌地為了某件事而大笑,或者跟著浣浣沒事山前山後又胡鬧又開玩笑,做一堆她從不以為自己能做的事;雖然容易臉紅的毛病還是沒改變,但在小韜贊同的眼光裡,她知道他很高興自己的改變。

    她在丟開包袱。

    直到湘兒上山的那天……

    ***

    午後,小韜才剛進寨子裡,霽蓮面帶微笑地迎上他,前一晚小安的飛鴿傳書先到,說三人已經進入中州地界。

    小韜是來帶她去接孩子的。

    但才到寨子外,當她看見湘兒臉上的瘀和被扶著進來的小安,沒有小荷的影子時,霽蓮臉上血色盡失。

    「小姐,賀家的人把小小姐抓走了!」湘兒一下馬就痛哭著跪倒在地上。

    霽蓮站在小韜身旁,身子軟軟地朝後栽去,他強而有力的胳臂立刻托住她。

    「把話聽完才准昏倒!你是小荷的娘,不准你昏倒!」

    小韜嚴厲的聲音自她頭頂上方傳來,霽蓮呆愕地回頭瞪著他。

    「怎麼回事?」小韜目光如電,皺著眉頭,冷盯著渾身是傷的小安。「你忘了我交代過的,就任那些混蛋帶走小荷嗎?」

    「屬……屬下該死,請……二當家責罰!」小安掙扎著也在湘兒身邊跪下來。

    「不是……不是這樣。」湘兒猛搖頭,嗚嗚咽咽地想要去護著小安。

    「陳大爺,你別怪小安,他也受傷了,可是來了好多好多賀家的人,我們擋不住,他只能……抓著我先走,都是奴婢礙事,陳大爺,你怪我吧!都是奴婢該死!」

    「舒姑娘,對不起!」小安蒼白的臉頰瘀傷處處,手臂上兩道還冒著血的刀傷尤其駭人,他哽咽地搖頭拒絕醫治。

    慢慢地,霽蓮回復了神智。

    她掙開小韜的手,蹣跚地走到小安的身邊。「你別說話了,我先替你看看。小安、湘兒,你們都起來,我不怪你們。」她的聲調呆滯,卻依舊溫柔。

    「不!舒姑娘,是我失職,有負二當家重托,你這麼說要折煞我了!」

    「又不是你的錯,別再說了。來,讓我看看你的傷。」

    她放低聲音,靜靜地處理小安的刀傷。

    又在壓抑了,小韜沉鬱地望著霽蓮那深不可測的臉。

    總是這樣,她的天性如此純真坦白,但為何獨獨在面對憂傷痛苦時,她總要選擇一人孤苦地承受?

    ***

    小安的傷口一處理好,霽蓮就失蹤了。

    沒有任何語言能形容小韜的心情,他幾乎要為受不住這種焦急尋找的折磨而咆哮了。

    許久,在後山的河岸,他終於看見霽蓮……

    她再度換上男裝,站在甲板上,細長影子被舫上微弱的油燈拉得筆直。她孤伶伶地面對著河水,不知在想什麼?

    「你又要我逼你哭出來嗎?」

    停立在她身後許久,小韜才靜靜開口。

    「不!」她顫動一下,然後頭也不回,抄起長袍踏上木板,走進船艙。

    小韜跟著她走進去,看她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眼淚無濟於事,我就算哭死,小荷也不會回來。我等著,是要當面跟你告別。」

    她在方迥上打好結了,小韜的手掌卻輕輕放在那深藍色的包袱上。

    「讓我走,小荷是我的事。」

    「不,是我的責任,我答應過要照顧你們的。」

    她抬眼悲哀地凝視著他。「小韜,你不瞭解,是我的錯。我不該把她們倆丟在福州,我從來……」霽蓮覆住就要奔流出的淚水,哽咽地幾乎說不下去。「我從來就不是個好母親。她一出生,我為了討生活,把她丟給湘兒,我從不曾好好陪在她身邊。我沒辦法怪湘兒,更沒資格責備小安;因為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為什麼要這樣?」小韜忽然野蠻地咆哮出聲:「你為什麼老要歸罪於你自己?明明不是你的罪,你為什麼……我……他媽的!不說了!」他氣得轉過頭不理她。

    「你的傷已經完全復原,請你讓我走吧!我待在這兒也夠久了,這是我跟賀家的事,不該把你扯進來。」

    她又去拿包袱,小韜抓過來,拉開木窗,「噗通」一聲,他把包袱狠狠地丟……不,幾乎是用砸地投進了水裡。

    「我不會讓你走!至少在這種情況下,我絕對不會讓你走。小荷我會把她平安帶回來,你就留在這兒等消息。」

    「我欠你夠多了。真的,小韜,你越這樣,要我怎麼辦才好?」

    嫁給我!他在心裡喊著,卻沒把這句要命的話說出口。他不是落井下石的人,他也不要她因為感激而嫁給他。

    「留在卜山,這段期間小安需要一個好大夫。今晚你好好睡一覺,我現在就下山去探消息。」

    他轉身便要踏出船板,霽蓮不知從哪生來的勇氣,自背後忽然張開雙臂緊緊環住小韜。

    第一次,她允許自己大膽地把臉貼上他那寬闊的背。

    好早好早之前,她就想這麼做了,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皮革和青草香,她的心溢滿悲傷的愛意。

    那股柔情來得好強,強得讓她的鼻子一陣疼痛,淚全爬到他的身上。她所依附的這個背,是多麼讓人放心!她為什麼還要為自己是不是該嫁的問題而遲疑呢?

    去他的禮教和貞節!他是她夢寐以求的男人呵……

    小韜一震,背部那片濕熱多麼燙人,他好想回頭,好想問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不要!不要回頭!」她輕帶著淚音呢喃:「請你,我不要你看到我現在的樣子。小韜,讓我靠著你,一下子就好,等我一鬆手,你就走吧!我留在這裡,留在船上,我答應你,在這裡等你回來,我等你帶著小荷回來見我。」

    他真的沒回頭,雖隔層衣衫,那身子相貼的緊密依賴卻拉緊他的心。

    小韜大步地跨到艙門口,像想起什麼,他的腳步停下。「你也答應我一件事,不論此去結果怎麼樣,你都要好好地過日子,我要你為自己話著,還要讓他人造成的痛苦而弄得你一生憂傷終老。」

    然後他走了,未見霽蓮就在他身後猛點頭垂淚,一點頭,一滴淚;一點頭,一滴淚……

    小韜,我要小荷回來,我也要你回來,我要親口告訴你,我有多麼愛你。她擦去眼淚,癡癡地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

    ***

    「這麼大的事為什麼不說!」聽完小安的敘說,浣浣氣得跳起來。「我要去幫小韜,誰曉得那個賀家會弄出什麼歹毒的計策來害人?我可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送死!」

    「丫頭!你心裡也在乎小韜那孩子,是吧?」侯師爺提起手背抹去嘴角溢出的一口酒,笑嘻嘻地問。

    霽蓮猛然抬起頭,愕然地望著別有用心的老人。

    浣浣轉過頭,抱胸輕鬆地坐下。

    「您手上那壺,好像是最後一個完整的酒瓶了,是不是啊?阿爹……」說完她微微一笑。

    這一招很有用,侯師爺立刻抿住嘴,抱緊酒瓶咕噥了幾句,頹頹地走回房。

    「大當家的,您怎麼不叫人攔著小韜呢?」浣浣朝卜老虎笑吟吟地問。

    「呵!呵!呵!」卜老虎歪嘴笑了三聲,死瞪著侯師爺走進去的房間,不敢吼叫,也垂著頭緊跟著避開。

    打從那次為了趕走江雲奇,卜老虎幾個將計就計,設下了侯師爺詐死的計謀騙了浣浣一次;之後,他們卜山這幾個帶頭的,就沒什麼好日子過了。

    先是浣浣倔著脾氣,除了霽蓮和小韜,她誰也不吭一聲。這筆帳她是連爹的一併算進,卜老虎和劉文等老一輩的也就算了,因為他們自知理虧,但是底下那堆護花使者群可就受不了。三天兩頭就被她的沉默逼得火氣大揚,甚至其中有幾個受不住刺激,竟跑回關外牧場去。

    「浣浣!是小韜要我們別提的,你不要怪大叔……」霽蓮有些不安。

    浣浣搖搖手,神色不悅地瞪著門裡。「這不干你的事,我還在為我爹詐死那件事鬧憋扭。哼!裝死嚇人?幼稚!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來不及啦……」後頭那四個字,她不但拉長,還嚷得特別大聲。

    房間裡立刻傳來卜老虎埋怨侯老爹的嘀咕聲。

    霽蓮看了看門口,又聽到嘀咕,更加難過。「可是,他們是為你好!」

    「為我好也不能這麼搞法!打從我進了這座山後,從沒這麼哭法,他們這麼玩,不但丟盡了我的臉,他們有沒有想過,這麼掉眼淚是很傷身的。」浣浣扯扯袖子,坐上了椅子,索性盤起腿,手肘弓著椅背,不滿地叫起來:「哼!還好比較嘴啐的幾個全都到關外去了,要不然給他們加油添醋一傳,教我侯浣浣的面子往哪擺?我在卜山難道是待假的?大當家的不瞭解,做人家爹的也這麼笨嗎?當我真沒眼珠,誰不好揀,去挑個渣啊?真是!」

    「小浣……」

    「霽蓮,別替他們說情,不是我做晚輩的愛計較,但這件事真的把我惹惱了。別說三個月,就是整整氣上三年,我也不會消下去一點點!三年……聽到沒有?」她這回把手指頭都比出來了。

    「三……年。」她朝房裡大聲宣佈。

    房間裡再度傳來卜老虎氣餒的呻吟。

    ***

    然而整整過了五天,小韜還是沒消息。

    「我不等了!」浣浣跳起來,下定決心似的,看了看侯老爹,臉上一片堅決。

    侯老爹眼神閃了閃,那對醉茫茫的眸子醉意全去,他把懷中的酒瓶重重朝地上摜去。

    「大當家的……」他轉向卜老虎。「我和丫頭有話要談,請迴避!劉老鬼,你也一樣!還有,把外頭的人都撤乾淨,我不要有任何人偷聽到我和丫頭之間說什麼,或者拿咱們爺倆當賭注下。」

    劉文早聽出事態嚴重,和卜老虎一樣,他們倆雖然好奇,卻二話不說地走了出去。

    幾名老粘著浣浣不離身的漢子還傻楞楞地不明所以,卜老虎喊了幾聲沒回應。劉文早不耐煩得一個個或揪頭髮、或抓領子地扔出大廳。

    看著還有兩三個推推拉拉,想留下來看好戲的,卜老虎終於大吼出聲。

    「等老子數完三下,還有哪個知知死活的敢待下來,杵在大廳外的,想放膽偷聽、偷瞧也一樣,要是給老子瞧見了,我當場就把他屁眼剁成兩半兒!聽到沒有?一、二……」

    嗅出濃濃的不對勁,一干人馬再怎麼不情願也無法可想,待人全散得乾淨了,劉文才拉著卜老虎出了院落,在矮牆上坐了下來。

    「操!才兩個不明不白的外人,就把卜山搞成這副德性!先是小韜,再來是丫頭,要不是那姓舒的丫頭幫過咱們,我早早說把她趕走,真他媽的晦氣!」劉文一拍大腿,惱恨地咒罵起來。

    「你罵天罵地有個屁用?早在那朵雨後蓮花一變回女人模樣……去!還是個閉花羞朋的女子,我就知道那死小子要完蛋了!唉……也不能怪人家舒姑娘,她個性軟得跟水似的,難怪那小子會看上她。」卜老虎狂風似的歎了一口大氣。

    「是閉月羞花……」劉文叫起來,很不滿地。「你已經念錯至少有三百遍了,虧酸老頭還天天跟在你身邊,成天口水來口水去的,還抵不過老頭子偶爾聽那些小伙子贊丫頭的幾句。」

    「媽的!你管他屁月還是屁花,你姓劉的就有水準了?什麼口水來口水去的,我告訴你,那叫椒濡以沫,不懂也要稍微掩飾,別跟我吹鬍子瞪眼睛的。現在我最擔心的就是浣丫頭,別看酸老頭那德性,要是狠起來可不比咱們好伺侯。你瞧見了沒有,浣丫頭心底不知打了什麼鬼主意……」

    聲聲酒瓶的破裂聲脆生生砸掉了卜老虎的話,兩個男人凝重地回頭,劉文想站起來,卻被卜老虎按下。

    「我擔心小丫頭!」

    「別忙,八成是和酸老頭談不攏,又把酒給砸了。」卜老虎不再說話,專注傾聽屋內傳來的隱隱聲響。

    「你這個不肖女!枉我費盡心思把你帶出來……」侯師爺難得用這麼粗暴的聲音大吼,然後又是一陣重物沉悶墜地聲做為了結。

    劉文和卜老虎面面相覷。

    忽然卜老虎垮下臉,獨自咕噥了兩句:「格老子的,早該讓他們爺倆回去吵的,這酸老頭罵人就罵人,沒事踹老子的火盆子搞啥?」

    大廳裡,浣浣瞪著地上一團黑雜雜的火屑,真有無限委屈。

    「我是去救二當家的,又沒有說去找娘,您幹嘛不分青紅皂白地就罵人?」

    「少拐我!」侯師爺朝桌上一拍,震得酒杯子都跳了跳。「你心裡在想什麼,做爹的我還不清楚嗎?這麼多年,你就是忘不了那個女人,既然忘不了,當初幹嘛還跟我逃出來?現在卜山待膩了!看煩了!你羨慕那些有錢人是不是?你就跟那女人一樣膚淺!」

    「阿爹……」她咬著唇,真想把話頂回去,但是想到此舉不但有損父親尊嚴,弄不好她會失控說出什麼氣話。

    侯師爺當她的不語是默認了,更氣得叫起來:

    「我早知道會這樣,當我瞧見你拿著那塊金牌,心底就雪亮了。你的性子我比誰都清楚,江雲奇雖然生得俊,但就算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絕了,你這丫頭是連瞧也不會瞧上他。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何還堅持得要領他進山,你不跟阿爹說,阿爹也不好問什麼,阿爹就怕問會失去你,所以……阿爹才會串通了大當家的,打著為卜山未婚漢子著想的借口當幌子,再加上舒姑娘的藥,又利用了那小子貪婪的弱點,和大夥兒演出了一場假死記。這麼一來,果然把江雲奇整得灰頭土臉,可是阿爹萬萬沒想到,被擄上山的舒姑娘居然也是官場中人!丫頭,你難道忘了曉恩的事嗎?她那口子才一上山,就搞得卜山雞飛狗走,這還不足以當教訓嗎?連你都要趟進官家的渾水裡,阿爹就只有你這麼個寶貝女兒啊……」他越說越哀,想結女兒動之以情。「六年前你已經決定要跟著阿爹,就不該再去找她,榮華富貴都是假的啊……」

    「阿爹……我不是……唉!氣死人,您太悲觀了,我不跟你浪費這種唇舌!」

    她將袖子一甩,卻忍不下去。她侯浣浣生平沒被人這麼冤枉過,也沒被阿爹罵成這麼不值。

    天地良心!既然阿爹明白她跟江雲奇是虛情假意,怎麼看不出她真正目的?

    「小韜的事我們另想辦法,京城也有咱們的探子。女兒,聽爹的,別去好不好?」

    「不好!要有消息,早就來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合著你這丫頭就是要下山是不是?」侯老頭氣急敗壞地又踹了地上半傾的火盆一腳。

    門外傳來卜老虎的跺腳聲。

    「阿爹啊……我已經說過了,我到京裡是去探消息,又沒有要去王府找阿娘幫忙,我侯浣浣不會這麼不識好歹!」

    侯師爺冷哼一聲,對她的解釋擺明了不信任。

    浣浣深吸了一口氣,才鎮定下來。「阿爹,卜山雖然沒有所謂紀律嚴謹,但向來也公私分明,這件事單純是我和二當家對舒姑娘之間的情誼,我不想弄到後頭,搞得大夥兒全賠上了,我不想做卜山的罪人!」

    說了這麼多,全是廢話!侯師爺綞失控。「對!對!對!你不是罪人,做爹的我才是天大地大的罪人!你明說要回你娘那兒去就是,何必跟我囉嗦這麼多?」

    「根本就不是那樣子,您為什麼一定要這麼想?就算是做女兒的私心想見她一面,誰又敢說我侯浣浣做得不對?蘭嵐是我親生的娘,做女兒的想見娘親有什麼不對?」她也失控了,兩行淚水有如斷線的珍珠,開始哭哭啼啼地辯了一大串。

    侯師爺有如被雷擊中,他整個人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痙地覆住臉,瑟縮著身子蜷曲成一團。

    愛女的話將他徹底擊敗了!這丫頭說得好,就算他今日為人爹又如何?他從來不要女兒跟著世俗女子去遵什麼三從四德,他又怎能以父權身份去砍斷那母女天性呢?

    順天命吧!好壞女兒都陪了他這麼些年,一個做爹的還能求什麼?

    劉文終於擺脫了卜老虎,快速地衝進來,一見浣浣的淚水,他對侯師爺大皺其眉。

    卜老虎忙去安慰哭得委委屈屈的浣浣,不經意掃過地上的飛灰亂渣,嘴裡嘀咕了幾句。

    「吵成這個樣,像話嗎?我這個做老子的就算再凶,也從來沒把我那心肝恩恩罵哭過!酸老頭,你太過分了!浣丫頭懂事又機伶,比起我那恩恩不知有多好,你別不知足。丫頭,別哭啦!再哭下去,你這對漂亮的大眼睛都腫啦!」

    「是啊……女孩家面子就像春卷皮,又薄又嫩,哪禁得起你這麼搓呢?」劉文拍拍侯師爺。

    「聽老哥一句勸,小丫頭自有分寸,你瞎操這麼多心幹嘛?」

    在卜老虎懷裡平靜一些的浣浣,紅著眼走到侯老爹面前。

    「阿爹,浣浣不是故意要氣您的,您該瞭解,女兒有多麼敬您、愛您。江雲奇那件事,女兒嘴裡氣,但心裡早就不怪阿爹和各位大叔了。請您相信女兒,我絕不會棄爹於不顧的。二當家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就像我大哥一樣,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去送死,我做不到!」

    「別哭啦!那死小子喊我乾爹難道是白喊的?」卜老虎歎口氣:「把眼淚收收吧!你哭得老子心慌意亂,都我要怎麼幫呢?」

    「大當家的,先讓我去看看?」她心急地回頭。「救孩子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依我之見,和賀家這場仗勢必要打了,不如您先做好隨時撤到關外的準備,只要留下幾個人,在必要時,支援我和小韜就成了……」

    「當真?」卜老虎口氣擔憂。

    她堅決地點點頭,戚地朝侯師爺跪了下來,低柔,哽咽的聲音沒有平日的飛揚。「請成全女兒吧!阿爹,我答應你,絕對不進王府好不好?」她央求著。「要不,我發誓,我絕不……」

    「去吧!」侯老頭自蜷曲的身子裡發出悶悶的兩個字。

    浣浣才要舉手,聞言,她愕然地看著父親。

    「去見一面也好,別發那些無用的誓言。阿爹相信你,去吧!好歹那都是親娘,她如果知道你沒死,心裡一定很歡喜。」侯老爹語氣微弱,浣浣悲慼莫名,將近十年,這是父親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當年拋夫棄女的母親。

    「阿爹……」她無助地望望卜老虎和劉文,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對她擠出個諒解的笑。

    「快走吧!趁你爹還沒改變主意前,快下山去!我和大當家的會照顧他的。」

    劉文抬著微泛著水光的老眼。唉……好不容易才習慣曉恩嫁人的事實,他最疼的浣浣卻要離開。

    然後,她接過卜老虎擲過來的通行令。

    「大當家的……」她有些哽咽。

    「去吧!無論發生什麼事,別忘了咱們永遠站在你這邊支持你,把事情辦完後記得早點回來。」卜老虎鼻頭酸酸的,不敢看她。

    「嗯!」

    她點點頭,望著仍縮在椅子裡頭的阿爹,心裡暗暗下了決定:我會回來的,阿爹,您要相信女兒,我一定會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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