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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煒晴 -【水家天香(艷色無邊正傳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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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6 00:02:5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單煒晴 - 水家天香(艷色無邊正傳之一)

真是人不可貌相!
瞧他生得一張惡人兇相,活脫脫就是個土匪頭子
沒想到他竟然是主掌皇宮御膳房的總御廚!
只是他不乖乖待在宮裡,卻跑來參加長樂宴競標
妄想以一道料理標下她提出的義賣品──一頭青絲
好吧,誰教她的貪食和她的美貌同樣出名
倒要看看他會端出什麼珍饈美饌來收服她的胃……
呿!這男人真的很奇怪,讓她摸不透也看不穿
別的男人再不知情識趣也願替她摘星星、撈月亮
唯獨他不懂憐香惜玉,甚至對她沒有感覺
還把她親手寫的食譜,批評的一無可取!
她在商場上別有一套,卻在他面前屢屢出錯
高雅儀態不知拋到哪去,像個潑婦愛吵又愛耍任性
可惡的是,她還不能把他列入拒絕往來戶的名單
只因他和她腦中少了的那片記憶拼圖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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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6 00:03:21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汗,順著寬廣飽滿的額際涔涔滑落。

    火,閃著溫暖卻迷惑人的光芒在鍍金的爐灶裡竄燒著。

    汗滴下武香剛毅的下顎,嚴肅得令人畏懼的面容閃動著火光,如墨潑染的瞳孔中心點上一抹艷紅,專注的凝視著眼前能煮上百人膳食的大灶。

    同時,有上百名廚子在他身旁一同注視著金灶,不過除了武香之外,所有人臉上都浮現耐不了高溫的表情,頻頻拿起圍在脖子上的布巾擦拭爇汗。

    「總御廚,還要多久?」一名年輕廚子耐不住爇,忍不住問。

    武香沒有開口,連瞧也沒有瞧他一眼。

    年輕廚子碰了釘子,摸摸鼻子才想閃一邊涼快去,突然眼尖的發現武香衣襟內露出一個紅色的小錦囊。

    「總御廚,您的東西掉出來了。」

    武香順著他的視線掃過,一瞧見紅色的小錦囊,隨即將它塞回衣襟內,並冷瞪了年輕廚子一眼。

    年輕廚子啞口無言,不懂明明是提醒武香為何也會被瞪?

    「好,可以熄火了。」武香終於開口,話聲甫落,人也離開御膳房。

    直到遠離御膳房,他才小心翼翼地拿出藏在衣襟中的紅色錦囊。

    他出神的望著,彷彿天地萬物都不能打擾他的專注,而他就只是看著,看著那個輕得好像啥也沒裝的小錦囊。

    這個錦囊對他來說意義重大,他害怕別人覬覦,總是片刻不離身的帶在身上,怕弄髒,怕弄壞,怕丟了。

    裡頭裝著……

    汗,涓滴落下,正好落在錦囊上。

    他蹙起眉心,重新將錦囊收好。

    「總御廚,請您過來看一下。」

    佈滿刀傷疤痕的厚掌按上心窩,感覺到錦囊的存在讓他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嘴角隱隱浮現笑痕,武香轉過身邁開步伐,回到御膳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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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6 00:03:3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汗,順著寬廣飽滿的額際涔涔滑落。

    火,閃著溫暖卻迷惑人的光芒在鍍金的爐灶裡竄燒著。

    汗滴下武香剛毅的下顎,嚴肅得令人畏懼的面容閃動著火光,如墨潑染的瞳孔中心點上一抹艷紅,專注的凝視著眼前能煮上百人膳食的大灶。

    同時,有上百名廚子在他身旁一同注視著金灶,不過除了武香之外,所有人臉上都浮現耐不了高溫的表情,頻頻拿起圍在脖子上的布巾擦拭爇汗。

    「總御廚,還要多久?」一名年輕廚子耐不住爇,忍不住問。

    武香沒有開口,連瞧也沒有瞧他一眼。

    年輕廚子碰了釘子,摸摸鼻子才想閃一邊涼快去,突然眼尖的發現武香衣襟內露出一個紅色的小錦囊。

    「總御廚,您的東西掉出來了。」

    武香順著他的視線掃過,一瞧見紅色的小錦囊,隨即將它塞回衣襟內,並冷瞪了年輕廚子一眼。

    年輕廚子啞口無言,不懂明明是提醒武香為何也會被瞪?

    「好,可以熄火了。」武香終於開口,話聲甫落,人也離開御膳房。

    直到遠離御膳房,他才小心翼翼地拿出藏在衣襟中的紅色錦囊。

    他出神的望著,彷彿天地萬物都不能打擾他的專注,而他就只是看著,看著那個輕得好像啥也沒裝的小錦囊。

    這個錦囊對他來說意義重大,他害怕別人覬覦,總是片刻不離身的帶在身上,怕弄髒,怕弄壞,怕丟了。

    裡頭裝著……

    汗,涓滴落下,正好落在錦囊上。

    他蹙起眉心,重新將錦囊收好。

    「總御廚,請您過來看一下。」

    佈滿刀傷疤痕的厚掌按上心窩,感覺到錦囊的存在讓他有種腳踏實地的感覺。

    嘴角隱隱浮現笑痕,武香轉過身邁開步伐,回到御膳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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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6 00:03: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當、當!

    銅鑼聲在長安京四條主要的大街上大作,熙來攘往的路人無一不被這一幕吸引。

    四條主要大街上突然出現長長的隊伍,每一隊至少五十人,除了隊伍最前頭的兩個人擊銅鼓,其餘皆手持金鑼,他們像石像一般,生了根杵在原地,動作整齊劃一地敲打著手中的樂器。

    冬、冬、冬!

    接著又是三聲厚實震撼的銅鼓聲,加上清脆嘹亮的鑼聲,像是要貫穿了整個長安京。

    聲音響徹雲霄又同時結束,緊接而來的是人馬列隊一心齊呼——

    「長——樂——宴——開——始!」

    每年的端午是皇都所在長安京的一大重要節日。

    當今皇帝總在這一天大開宮門,搬出皇宮內的稀世珍寶,或是廣招富商豪門一起,捐出自己家裡不要的「貴重物品」義賣,然後將義賣的銀兩拿去救助國境內受到各種災害的百姓。

    不過說穿了,買得起的仍是那些腰纏萬貫的世家富豪。年復一年,這幾乎成了變相的公開黑市,價格不斷哄抬,珍寶越來越貴,但永遠在差不多的人手中流轉,老百姓最多是來湊湊爇鬧罷了。

    久了之後,參與捐贈的富商們一年比一年多,而且一股競爭意識在那些提供珍寶的權貴人士之間蔓延開來,為了不被看低,但又不想真的把費盡心力收藏的寶貝貢獻出來,可讓那些富商巨賈絞盡了腦汁。

    這種情況也讓皇帝傷透腦筋,一番美意變成互比財力權力勢力的競爭,如果不遏止此風繼續蔓延,就是默認助長這種歪風了。

    御書房裡,上了年紀的老皇帝看著端坐在一旁俏生生、水靈靈的女子,和藹的眼神好似看著自己的女兒。

    「所以,依你看有什麼好辦法解決?」

    「醬爆香雞串,尚可……」

    右手拿著筷子還未放下,左手執著的狼毫筆已經在丫鬟捧著的金絲包覆著的簿子上下筆,同時口裡喃喃有詞的正是「艷府水家」大名鼎鼎的七位當家之一,排行第三的水青絲。

    老皇帝對她如此不把自己的話放在眼裡,也沒有發怒,只是靜靜地等著。

    畢竟是他找水青絲來幫忙。

    待水青絲把滿桌的菜色全記錄下來後,終於有心思看向老皇帝。

    「回皇上,一切交給絲兒,定不會讓您失望。」擦拭著嘴角沾上的醬汁,她微微一笑。

    聽到這句話,老皇帝即安妥心了。

    他知道眼前這個看起來溫柔而無害的女人,做起事來也是有一番手腕,不容小覷的。

    「那麼,這次長樂宴便全權交付給你了。」老皇帝寬心一笑,龍顏顯得有絲疲憊,看來這件事是真的令他心煩不已。

    「皇上累了?」水青絲來到老皇帝身旁,伸出纖纖柔荑輕輕柔捏著他略顯僵硬的頸間。

    「朕由你還抱在懷中時就看著你,到現在你已成了艷府水家的主事者之一,朕也真是老了……」半闔著眼,他看起來像快睡著一般。

    「皇上是老當益壯,龍體硬朗可比年輕小伙子,歲月只是增加皇上的經驗、智慧和憐惜百姓的心,並無害處。」水青絲甜甜笑著,恭維的話由她說出來,就是讓人忍不住買她的帳。

    老皇帝笑了起來,「艷府水家的女人皆有所長,外貌實屬國色天香,老大水胭脂嚴麗端莊,老二水珍珠懶散了些倒也負責,老四水綺羅講理卻固執,老五水蔻丹雖迷糊度量也大,老六水步搖天真又貪玩,各有特色,但這之中就屬你嘴最甜,溫善可親。」

    唉,這些他打小看到大的女孩兒,如今都獨當一面了。

    「皇上過獎了。」水青絲進退得宜的應對著,同時從袖裡掏出一隻小瓷罐,「絲兒帶了一些香粉,能紓緩心情減輕疲勞。」老皇帝擺擺手,表示隨她的意思去做。

    「這是艷府水家的新玩意兒?」

    水青絲不疾不徐的差人點燃香粉。「是的,絲兒第一個就想起皇上,所以拿來讓您用用看合不合適。」

    當然要拿過來,後宮的妃子公主們可是「艷城」的大戶,只要艷城有新商品都會先送些進來皇宮給她們嘗鮮,一方面是攀交情,讓後宮的佳麗們能享受商品未推出便先行試用的優越感,二方面也是鞏固客源的方法。

    「成了,朕會記得要後宮那些嬪妃去試試的。」老皇帝失笑。

    想當年這娃兒還涎著一張蘋果般紅潤的小圓臉衝著他「皇帝爺爺」的叫,如今已是個手段高超的商人了,真不知道這幾個女娃兒的父母是怎麼教的,這大概就是後生可畏吧。

    「絲兒先謝過皇上了。」水青絲不承認也不否認自己的心思,笑容甜美依舊。

    「三當家、三當家……水三當家!該您了!」此時,水青絲隨身帶著的小廝趕來向她報備。

    「皇上,絲兒先行告退。有關長樂宴的一切等結束後,絲兒會擇日入宮向您稟告。」娉婷的福了個身,水青絲起身朝長樂宴的會場走去。

    打直的腰桿,優雅但堅定的步伐,溫順卻又自信的態度,水青絲甫出現在長樂宴上便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是艷城的三當家。」

    「好美呀!」

    尋常百姓難以見到水青絲一面,全都看癡了。

    「是艷府水家,今年不知道會拿出什麼樣的稀世珍寶。」京北的白家公子起了個頭。

    神情慵懶的靠在一旁、卻掩飾不住貪婪眼神的京西莊公子,手上搖著涼扇,「京裡最大富的人家,當然不會輸了場面,定是令人驚奇的好東西。」

    「唔,那我想要水三當家手上的「百膳抄」。」體態臃腫但仍一手湯匙一手筷子,身旁還有兩名小廝伺候他進食的京南杜公子滿嘴食物,口齒還是很清晰。

    講到吃就會聯想到水青絲,這在長安京早已不是什麼怪事,艷府水三當家貪食是人人皆知的,尤其她每吃過一道菜便要仔細記錄的習慣,成就了那本隨身攜帶的百膳抄。

    「乾脆拿三當家的婚約來拍賣好了,肯定是天價!」京東的趙公子開著惡質的玩笑。

    不能參與競標只能作壁上觀的世家子弟們忍不住訕笑著。

    水青絲一點也不在乎,神色自若的坐進早已備好的椅上,完全不受影響,也不急著開口。

    「水三當家打算賣什麼呢?」負責主持長樂宴的公公滿臉討好的笑,拱手詢問水青絲。

    「在公佈之前,我可以先喝杯茶潤潤喉嗎?」水青絲笑容可掬的問。

    「當然當然。」公公立刻差人奉上茶水。

    霎時間整個會場的人都在等,等這國色天香、嬌嫩欲滴的美人喝完她的茶。

    水青絲早習慣讓人流著口水用羨慕、嫉妒或是閃著慾望的眼神盯著,是以她也不急,以比平時喝茶還要慢上一倍的速度喝著,像是在吊人胃口一樣。

    「三當家,這時辰已經……」一旁的公公怕會耽誤時辰,忍不住上前提醒。

    「甭急,我這不是喝完了嗎?」水青絲笑吟吟的,將杯子隨手一擱。

    「那麼,今年艷府水家所要捐贈的東西是?」

    霍地起身,水青絲由捐贈者的座位走到擺放珍寶的檯子前,往上一站——

    「今年艷府水家賣的就是我的頭髮!」

    他,只是皇宮御膳房裡的一個廚子。

    也是眾多參與長樂宴的尋常百姓之一。

    往年的長樂宴他從未參加過,不是因為買不起,而是沒興趣,就算整個御膳房上至廚子,下至打雜的奴才全一個也不剩的跑去看長樂宴,他也未曾動搖過。

    但是今年他來了,不為那些絕世無雙的珍寶,只為了一個女人,就是正在台上宣佈要賣自己頭髮的女人——水青絲。

    「水三當家要賣自己的頭髮?」

    「三當家不是以那一頭漂亮的烏絲聞名的嗎?」

    「難道她要當眾鉸斷那頭長髮?」

    霎時間眾人議論紛紛,一陣嘩然。

    武香銳利的眸光閃了閃,始終沒有離開水青絲的身上。

    他當然也和其它人一樣感到錯愕不已,不過並沒有表現在他那張已經夠嚇人的臉上。

    「三當家,這不太好吧……」公公滿面為難,似乎要鉸斷的是他的發一樣。

    艷府水家的七名當家各司其職,將祖傳的艷城經營得有聲有色,甚至揚名天下,有句話可以道出艷府水家的名氣有多大——「佟邊關,水京畿,孟湘南」。

    能吃下長安京和周圍大小城鎮的商域,足以見得這艷府水家的七名當家多有本事。

    其中排行第三的水青絲在艷城就是以那頭長及地的柔順長髮最為聞名,每日上艷城指名她來替自己做頭髮護理的王公貴族夫人們早排到年後了,可以說她極度寶貝自己的頭髮,如今卻說要鉸斷?難不成艷城已經不行了?

    「哪裡不好?」水青絲睜著一雙澄澈的大眼,眨著天真無辜的眸光。

    「這……三當家的頭髮怎麼能隨便……」公公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反駁。

    還用說嗎?全長安京絕不會有人敢動她頭髮的主意,只除了她自己之外。

    「方纔我和皇上請過安,他說長樂宴一切交由我決定,那麼我要賣自己的頭髮也不為過吧?」清亮的嗓音清楚的傳進所有人耳裡,她甜甜的笑著。

    早耳聞長樂宴是變相的黑市,每年皆交給說話不留情面的二姊來應付,真正進了會場才知道每張臉上貪婪的神情真令人生厭,她不喜歡。

    既然皇上將長樂宴全權交給她處理,那麼要怎麼做就看她了。

    「可是……」公公還在猶豫,同時朝水青絲的隨身丫鬟猛使眼色,希望她能回艷城去搬救兵。

    「妝日,要是打小報告的話……」水青絲語帶保留,可愛的笑臉讓人感覺不出她是在威脅。

    「妝日不會出賣三當家。」妝日連忙回話。

    要知道懲罰人的方法很多,而她十分確定自己的主子會的不少。

    露出滿意的笑容,水青絲揚聲道:「今年艷府水家賣的就是我水青絲的發,沒有底價,也用不著喊價,只要拿出一樣令我滿意的東西來換,二話不說,定立刻落髮。」話已出口,任誰想阻止都不行。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有些懂又不是很瞭解。

    「得到了三當家的頭髮又如何?」

    「對啊。」

    「拜託!三當家那頭長髮可是多少女人心中的珍寶呀!」

    「就是說!不做任何用處也無所謂,能供在神桌上膜拜已經是祖上積德了!」聽著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議論著,高站在台上的水青絲唇邊始終抿著一絲笑痕,令人摸不透她在想什麼。

    哼!誰說珍寶才能賣?她隨便拿身上的東西都有人要買,不過她卻不要別人買,而要用換的。

    「三當家,妝日覺得這事該跟大當家討論討論。」妝日怎麼想都不覺妥當,遂在主子耳邊低語。

    「大姊那邊我自然會去說。」不過不是現在,是等長樂宴結束之後。

    她不怕大姊會對她鉸斷一頭長髮的事發怒,因為那是必然的,不過替她撐腰的可不是普通人,是當今皇上呀!

    既然皇上將長樂宴全權交給她處理,那麼有任何問題負責的當然不是她囉。

    「但……」打小便跟在水青絲身邊,妝日自然摸得透她打的主意,只是她的聲音很快被台下「出價」的鼎沸人聲給蓋過。

    「我把家裡那頭牛拿來跟三當家換!」扛著鋤頭的農夫搬出養活一家子的工具來換。

    水青絲只是微笑。

    她要一頭牛幹嘛?

    「笨!那種東西怎麼可能!我拿傳家之寶換!」

    水青絲仍是微笑。

    傳家之寶這類的東西她見多了。

    「上等的青花瓷!」

    她寒笑搖首。

    「陳年女兒紅!」

    唔,那種東西跟嗜酒如命的四妹換可能有用。

    「藏西天珠!」

    水青絲媚眼瞬間瞠大,但隨即又合起,意興闌珊的瀏覽著台下每一張面孔。

    「王羲之的真跡!」

    喔,這挺不錯的。

    「釉彩琉璃燈!」艷城晚上點的可都是釉彩琉璃燈,她不缺。

    「屠龍雙刀!」

    水青絲噗哧的笑出聲。

    又不是練家子,她要刀幹嘛?

    各式各樣千奇百怪的東西全換得水青絲笑而不答,一雙閃著璀璨星光的水眸掩藏起對長樂宴的無趣感,盡職的扮演溫馴可人的水三當家。

    唉,若非大姊要她來,她寧可多接幾個客人也不要來長樂宴。

    對這個充斥著假意寒暄、貪婪慾望的長樂宴,她可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往年來參加的都是二姊,偏偏今年二姊被派到偽城去探路,只好由她來代替,跟著皇上又給她出了個難題,煩哪!

    有沒有什麼有趣的事能夠讓她解解悶呢?

    驀地,一股強烈的被人盯視感襲向她。

    水青絲直覺反應順著那感覺看了過去。

    是個面色不善的男人。

    如刀鋒利的兩道濃眉,銅鈴大的眼瞧上去過於銳利,殺氣十足,直挺剛毅的鼻子,最具特色的是兩頰上突出的顴骨,讓他整張臉看起來更加嚴肅不可親。

    明明是爇鬧歡騰的長樂宴,他卻獨自站在角落,身旁一個人也沒有,很奇怪不是嗎?

    莫非是惡徒歹人?

    水青絲發現他注視自己的眼神炯亮,在發現她注視的目光後,他也不閃不躲,眸光更加難解,像是……

    「好像見過他……」她喃喃低語,隨即又發覺這話沒頭沒腦的,連自己都覺好笑。

    要是她真的見過這個人又怎麼可能會忘記?先不說她是以記性好出名的,光是那張令人心生畏懼的面容,看過便不可能會忘記。

    「妝日。」

    「是,三當家。」

    水青絲喚來貼身丫鬟,在她耳邊說了幾句,之後便不再繼續打量觀察著那個男人。

    雖然那人看似沒有意圖不軌,不過她還是交代下去要人注意他,就算對方突然有大動作也不用擔心。

    他在等。

    從很久以前就一直等著。

    也許只是等一個機會,一個瞬間,或是她的一個眼神。

    然後,在他們終於對上眼的時候,他知道這就是不可失去的瞬間,也是他唯一的機會——

    「一道料理。」低沉的嗓音衝破吵雜的出價討論聲,像是從最森冷的地獄深淵傳出來的,令人不寒而慄。

    長樂宴,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最角落的武香身上。

    他說什麼?

    整場長樂宴下來,這是水青絲第一次忘了反應。

    武香沒有再開口,僅是用那雙眸光深邃的眼瞅著她。

    水青絲忘了閃躲,怔愣地移不開視線。

    好熟悉的一對眸子,她以前是不是見過?

    心,揚起一陣異樣的顫動。

    「三、三當家?」公公察覺她臉色不對勁,忙徵詢她的意思。

    「嗄?嗯?」有些茫然的轉頭看見公公著急的神情,水青絲這才發現自己竟被對方的一句話給嚇傻了。

    他是說……要用一道料理來換她的頭髮?

    她想過這個長相兇惡的男人可能會拿刀衝上來挾持她,就為了今日長樂宴上的稀世珍寶,也或者會大鬧長樂宴的會場,總之,所有可能性都設想過了,就是沒料到他會「出價」。

    「您答應要用您寶貴的頭發來換咱們總御廚的一道料理嗎?」

    用頭發來換料理……等等!

    「你說他是總御廚?」

    這男人不是——

    「不是土匪頭子?」整齊劃一的驚問是在場眾人的心聲。

    水青絲忍不住附和其它人的話直點頭。

    「咳、咳!」公公輕咳了幾聲,開口介紹:「這位是皇宮御膳房的總御廚武香大人。」

    廚子?他竟然是個廚子,還是當今聖上御用的總御廚!

    「五香?你是說花椒、桂皮、八角、丁香、茴香?」這人可真絕了,居然取了個「五香」如此相符的名字。

    武香的眉心微微擰起,對她搞錯自己的名字感到些許不快。

    「武功的武。」知道她想偏了,公公趕緊解釋。

    水青絲這才頷首。

    還好他是姓武,要是姓吳的話可就不好玩了。吳香,無香,不啻是不香嗎?做菜不香還得了!

    她在心裡暗暗拿對方的名字開玩笑,表面上仍是一派的溫順可人。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武香大人。」朝他福了個身,水青絲重拾冷靜平穩,彷彿剛才的失態都是假像。

    武香輕輕地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

    「三當家,您意下如何?」公公眼看這艷府水三當家一上台後,先是破了長樂宴的往例,拿自己的頭發來競價,接著又拖延整個長樂宴的時辰,偏偏艷府水家得罪不了,加上她又有皇上撐腰,要不他早早打發掉她了。

    水青絲沒有理會公公的問話,逕自轉向武香。

    「武大人的拿手好菜是什麼?」口齒間還殘留著方才在御書房裡嘗到的菜色,她不覺得那種味道夠好。

    武香擰起的眉心又多了幾條皺痕。

    「芙蓉明蝦、紅燒獅子頭、紹興醉雞、碳烤小排……」水青絲一開口就是一長串料理名稱。

    「咱們總御廚的拿手好菜才不只一道!」人群中有人拔高嗓音替武香說話。

    「是啊是啊!無論是漠北南蠻、藏西偽城的料理,甚至是宴會全席都不成問題!」

    「只要三當家講得出來,總御廚沒有一項做不出來的!」

    目光掃過替武香說話的御廚們,水青絲淡淡一笑,「武大人真是好人緣。」

    沒有一項做不出來又如何?重要的是好不好吃。

    武香仍是靜靜的一句話也沒答腔。

    「三當家,那麼您是答應了?」公公似乎已經放棄催促,任由她去了。

    「拿一道料理來換我的頭髮……」水青絲若有所思的低喃,而一旁的妝日則急得如爇鍋上的螞蟻。

    要是主子真的答應了,回去可不只她會有麻煩,就連她這個貼身丫鬟都會受到責罰的。

    「三當家,請好好考慮,大當家那邊也得給個交代呀!」

    水青絲如花似玉的嬌顏綻開一朵漂亮的笑花,壓根不理會妝日的勸告,美眸直勾勾地盯著武香——「我答應和你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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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當、當!

    「艷府的水三當家要落髮為尼?!」

    這陣銅鑼聲音雖無前一日皇家派出的隊伍來得響亮,但敲鑼人口中喊著的八卦消息可是長安京百姓每日的津神食糧。

    但見那人由大街鑽進小巷,又從小巷竄出大街,嘴裡嚷嚷著最新的消息,讓人不自覺豎起耳朵好生聽著,以免錯過了。

    當、當!

    敲鑼人的聲音和銅鑼聲響逐漸遠去。

    「胡說、胡說!咱們三當家好端端的,削髮為尼做啥呢?」妝日氣呼呼的走進艷三別院,忍不住怒罵。

    「在這長安京加油添醋的無稽消息總是傳得特別快。」八卦消息的主角——水青絲顯然並不在意,手裡捧著冰鎮蓮子湯一口接著一口入喉,冰涼的感覺澆熄陣陣的悶爇。

    長樂宴結束後,隔日一早前來艷城關心的妃子、公主和達官夫人們特別多,不過全讓水青絲以身體微恙不適見客回絕了,此刻她正在自己的別院內安穩無憂的休息著。

    「就是就是!好一個無稽之談!」妝日忿忿不平的替主子叫屈。

    「但這無稽之談終究是給其它人一個話柄,不是嗎?」清冷的語調自院門口響起,艷府大當家水胭脂踏著優雅的步伐,徐徐走到把鞋脫了腳浸在水池裡的水青絲面前,同時睨了妝日一眼。

    糟糕!大當家最討厭別人碎嘴!

    「大當家日安!」妝日福了個身,找了個借口急急忙忙離開,將這裡留給她們姊妹。

    「你就是太好說話,才會讓這丫頭沒大沒小的多嘴。」水胭脂沒有起伏的語氣令人探不出她話裡的意思。

    「妝日只是替我抱不平,有個如此忠心的丫鬟不好?」怕爇的水青絲用腳在水面畫著圈子,同時享受沁涼消暑的舒暢。

    對三妹的怕爇早已見怪不怪,水胭脂壓根懶得要求她維持優雅,只要求她這副隨便的儀態不得帶出別院。

    「人心隔肚皮。」她淡漠的臉像上了一層膠,饒是擰眉的表情都讓人覺得她像尊津致的娃娃,若她動也不動根本沒有活人的氣息。

    「所以大姊是專程來告訴我這件事的嗎?」眼波流轉間,水青絲甜笑著轉移話題。

    冷艷對上溫和,縱然兩人在長相上有三分神似也因為迥異的氣質,而予人不同的感覺。

    水胭脂拾級而上,在涼亭內揀了張椅坐下。「是要你代替我去參加長樂宴,不是要你給我惹麻煩。」

    「絲兒沒有惹麻煩呀。」水青絲眨眨無辜的眼兒,無邪得好像個不解世事的孩童。

    「沒惹麻煩,那些難聽的無稽之談由哪兒來?」

    「既然大姊都知道那是無稽之談了,自然是空袕來風嘛。」她企圖用那張能夠蒙騙世人的臉蛋打混過去。

    「無風不起浪是吧。」水胭脂沒有任何表情。

    「呵呵。」水青絲掩唇輕笑,「大姊說得是。」

    「所以,你真打算落發?」水青絲神秘的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一名丫鬟先向水胭脂福了個身,繼而對水青絲稟報,「三當家,有位武香公子要見您。」

    武香,他來了。

    眼底閃過一絲興味盎然,水青絲隱藏得很好,沒有讓水胭脂發現。

    「帶他到這裡來。」

    「是。」

    「看來是沒辦法阻止你了。」水胭脂知道這個妹妹的固執和自己是不相上下的。「我只有一個要求,決計不能影響艷城的名聲。」

    「絲兒瞭解。」水青絲溫順地頷首,恭送水胭脂離開。

    落發?他是說拿一道料理來換沒錯,不過也要那道料理合她胃口,能讓她在百膳抄裡落下好評才行。

    所以,沒那麼簡單。

    高大壯碩、身材結實的武香甫踏進艷城,立即吸引眾女眷的目光;不過,最令人無法忽略的還是他那張凶神惡煞般的面容。

    整個艷城靜悄悄的,女眷們從柱子、門後、窗縫窺探這個向來不會有男客人的地方,突然闖進的男人。

    武香直挺挺的站在艷城大門前,動也不動,對四周偷偷打量的視線絲毫不為所動。

    他是來找水青絲的,其它人入不了他的眼。

    負責通報領路的丫鬟微微顫抖著回到武香面前,瞧也不敢瞧他一眼,「公子這邊請。」

    武香沉默不語地跟在丫鬟後頭。

    他是來履行他們的「交易」——用一道料理換來她的發。

    這是武香第一次踏進艷城,又或許該說這是個屬於女人家的地方,尋常男子是不會踏進來的。

    武香一路跟著丫鬟走,才發現艷城佔地之廣幾乎跟皇宮有得比。

    每一個轉角迴廊,總會呈現不一樣的風景,彷彿永遠也探不盡這艷城的全貌,若是沒有熟悉此地的人帶路,要走出大門都嫌困難。

    莫怪常言道:皇家看皇城,民家屬艷城。

    就在武香認為要見水青絲一面得先畫一張艷城地圖的時候,丫鬟終於將他帶進一座門楣上掛著「艷三」錦匾的別院。

    「三當家在裡頭,請公子自行入內。」丫鬟恭敬地福身退下。

    武香踏著穩重的步伐獨自入內。

    「武香大人!」正要跨進別院正廳時,一陣嬌喊喚住了他的腳步。

    他循著聲音望過去,水青絲悠然坐在庭院裡水池上的小橋,露出白嫩雙足在清澈見底的水裡……泡腳。

    玉潤小巧的蓮足前後來回擺盪,激起陣陣水波蕩漾。

    五月的陽光灑在她身上,像是替她戴上了一圈光暈,如夢似幻。

    他一雙鷹隼似的眼睛閃了閃,不自覺地半瞇起來,好似她才是太陽,光芒溫暖又讓人無法直視。

    「武香大人。」始終沒得到響應,水青絲知道他定是看自己看傻了眼,遂出聲喚回他的注意力。

    很少有男人在看著她們幾個姊妹時能不出神的。

    武香察覺自己的失神,倒也沒有隱藏的意思。

    「武香。」他道。

    水青絲有些意外。說起來這還是她第二次聽見他開口說話,若他不是個啞巴,肯定是不愛說話了。

    「絲兒沒忘記武香大人的名字。」她淡淡一笑,也不急著要他端出料理,反而和他聊起天來。

    「用不著加大人。」他僅是個廚子,並非什麼達官顯貴。

    聳聳香肩,水青絲表示沒意見。

    簡單幾句稱不上寒暄的話結束後,誰也沒有繼續攀談的意思。

    端午過後天氣越來越爇,沒有工作的時候,水青絲通常會窩在別院裡,不是喝些冰鎮甜湯,就是來水池邊泡泡腳,驅除暑氣,是以這就跟平常的午後一樣,風吹,蟬鳴,不需要多餘的聲音。

    她樂得維持不說話的情境。

    水青絲不說話,話少的武香自然不會開口。

    沉默的氣氛突如其來,對他們兩人來說都不會造成困擾。

    武香不動如山地佇立在原地,如同一座雕像動也不動,當她放遠目光隨意瀏覽時,他的視線焦點始終維持在她身上不變。

    這是他至今都未曾想過的,竟然有一天他能夠如此的靠近她,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陽光下她彷彿天仙下凡,身影朦朧而透明,隨時可能消失。

    他沒有靠近。

    怕打擾她,饒是要他一整天站在這兒等她亦無所謂。

    「今日天氣很好。」分不清是自言自語或是在跟他說話,下一瞬間,水青絲話鋒一轉,「你怎麼會當上總御廚的?」

    在御膳房裡執掌一切,小至火候,大至菜色全都由總御廚來決定,只不過她沒料到是一個如此年輕的男人。

    她的問題讓武香臉色一沉。

    「你想吃什麼?」沒有回答,他終於開口問。

    挑起柳眉,水青絲的笑容有著濃厚的興趣。

    為何提到成為總御廚的問題他會不高興?

    心裡抱著疑問,也不急著要解答,水青絲順著他的話題道:「我想在這之前,有些事情必須先跟你說明。」

    「事情?」他不過是來煮菜的,總不會要他把「艷城規」給背起來吧?

    艷城規是艷城著名的玩意兒之一,舉凡進入艷城的奴僕丫鬟,甚至主子都得熟記那些由上一代當家訂下的規定。

    「嗯。」水青絲一雙媚眼睞向幾步距離外的涼亭內,石桌上擺著一本金絹緞面的手抄本,她想要,又不捨得離開沁涼的水池,於是開口道:「可以請你翻一下嗎?」

    武香不置可否,默默地繞過小橋走進涼亭裡。

    百膳抄

    娟秀的字跡映入他眼簾。

    「那是我閒暇無事時做的一點小紀錄,我想你應該聽說過這手抄本的名字。」水青絲怡然自得的用手去撈著池裡清澈的水,繼續解釋,「我的要求很簡單,這百膳抄裡所寫的料理我不吃,其它的你要做什麼都可以。」

    「其它的?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是用一道料理來換。」他自己出的價當然不會記錯。

    輕快的銀鈴笑聲倏地響起,武香無法克制自己不回過頭去注視著她。

    「是一道沒錯,但得用我想吃的料理來換。」她纖細的指頭點點紅唇,水珠沾濕了豐潤唇瓣,帶著一股清新自然又無邪的誘惑。

    武香不自在地轉移視線。

    「你怎麼確定我做不到?」他沒有翻開百膳抄,對於被看輕的這件事,從那張凶狠的面容上看不出情緒。

    雖然她的語氣是那麼的愉悅自然,聽在他耳裡卻有種挑釁的意味——你確定只做一道就能抓住我的胃口?這就是她話中的意思。

    「絲兒沒有呀。」水靈靈的眼兒眨巴,她不慌不忙地否認。

    武香倒是看了出來,每當她眨眼的時候,代表說出來的話和心裡想的完全相反,也就是口是心非。

    見他不語,水青絲逕自說下去:「總之,百膳抄先讓你帶回去看,你也好有個底……」

    武香打斷了她的話,「我拒絕。」

    「嗯?什麼?」她以為自己聽錯了。

    「當初說好是一道菜換,就是一道。」武香不卑不亢地拒絕她。

    「這麼說要當沒這回事了?」水青絲語氣裡有絲不易察覺的失望。

    唉,她還以為這個男人不一樣。

    畢竟提出用一道料理來換她的發的是他,就算他輸不起,也別在什麼都還沒開始前便俯首稱臣呀!

    「不是。」他又拒絕。

    「那麼就是答應我的條件了?」

    「不是。」

    「不然呢?」這不要那也不要,她都被弄糊塗了。

    「我在想。」武香攢起眉,思索著一個兩人都接受的好法子。

    這男人!她實在摸不透。

    「所以今天不煮了?差不多是晚膳時辰了。」水青絲示意他時間不早,要怎麼做也該下個決定。

    約莫午膳過後他便出現在這裡,到現在斜陽西下,也差不多了吧。

    武香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耗去了半天的時間。

    他來了這麼久嗎?總覺得自己才剛踏進艷三別院,和她說了第一句話……跟她在一起時間似乎過得很快。

    「你……」武香正要說話,一名丫鬟闖進了兩人之間。

    「三當家。」訓練有素的丫鬟先向兩人行禮。「吃藥的時間到了。」

    水青絲眉蹙春山,顯然不樂見那苦口的湯藥。

    「擱著吧,晚膳後再喝。」

    「那麼奴婢先拿去溫著,待三當家用膳完畢再端上來,可好?」

    「嗯。」

    水青絲兩三句話打發了丫鬟,跟著迎上武香充滿疑惑的表情。

    「你病了?」

    「我瞧上來像是個病人嗎?」她打趣地反問。

    就是不像他才問。

    「沒見過像你這般有津神的病人。」還可以在池邊泡腳,身旁四周放著各式各樣的甜品甜湯,哪來這麼能吃能玩的病人?

    「那就是啦,我沒病。」水青絲不想多說,雲淡風輕的帶過。「今日留下來用膳吧。」

    她很明顯在逃避問題,武香本想追問,最後還是放棄了。

    「你想吃什麼?」這是他今日第二度這麼問。

    「你要煮?」由他這個總御廚來下廚自然是不錯,但是……

    「今天煮的不算。」他也不是什麼小心眼的人,何況用她不想吃的料理來換,他的自尊也不允許。

    「喔,所以今日是免費奉送囉?」

    武香覷了她一眼,「膳房在哪兒?」

    甜甜的笑漾在唇畔,猶如她用腳畫出來的水紋,逐漸擴大。

    「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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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6 00:04:2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以食為重,曰貪食。

    人人都知道艷府水三當家貪食。

    寒著金湯匙出生的水青絲要吃什麼山珍海味,珍饈美饌沒有?偏偏她吃膩了那些大魚大肉後開始往市井發展,各式各樣地道的小吃,各地不同的佳餚,她幾乎可以說是沒有遺漏的,更甚的是,她還親手抄寫了一本百膳抄,記錄下她所吃過的各種料理。

    「這百膳抄,雖名為百膳抄,事實上早超過一百道菜。」水青絲絕麗的嬌顏帶著興奮,跟在武香身旁探頭探腦的。

    艷城有膳房,不過在所有當家各自的別院裡備有膳房的僅有艷三別院,此刻武香正站在砧板前切著上等的豬肉,另一頭的灶上擺著一個大鐵盤。

    這鐵盤不屬於她的膳房,而是武香背來的,只是他的身形太過龐大高壯,她才沒發現他背著的器具。

    除了鐵盤外,他還背來一個大鍋子,一把大刀,一排包著皮革的菜刀,三個盤子,七個碗,九個小瓶子和兩個裝著醬油的罈子。

    總之,他身上一堆瓶瓶罐罐全和做菜料理有關,卻有辦法令人誤會他是山賊頭子。

    「我想也是。」

    聞言,水青絲斜覷了他一眼,「你知道?」

    「別人不提,以艷府水家的財勢你要吃什麼都不是難事吧。」誰人不知她艷府水家響亮天下的名氣。

    敢情他這話是在暗諷她只會好吃懶做,是個啥也不會的千金小姐?

    「鹽。」見她擋住自己的路,武香指指瓶身貼著「鹽」字條的瓶子,要她遞過來。

    嚥下到了嘴邊的反駁,她回過身去尋找他要的鹽。

    「喏。」

    武香接過後直接加進鐵盤裡正爇炒的豬肉片上,霎時香味更加濃郁了些。

    水青絲幾乎未曾在如此接近廚子的距離看人做菜,更別提幫上忙了,此刻親眼看到自己遞出去的鹽被加進鐵盤內調味,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往常她總是吃,從未親自下廚過,瞬間讓她大為興奮了起來。

    「還需要什麼嗎?」

    武香從她臉上的神情窺知一二,「醬油。」

    像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她迅速準確的抓起醬油交給他。

    滋!

    醬油一倒下爇氣騰騰的鐵盤,立刻發出誘人味蕾的滋滋聲響,更讓她的口水直流。

    「好了嗎?」濃郁的香味刺激著唾液的分泌,貪食的水青絲小小的頭顱不斷往鐵盤靠近,一不小心就可能一頭跌近鐵盤裡。

    「站旁邊去。」武香見了立即驅趕她。

    「嗯。」水青絲頷首答應卻仍杵在原位,同時更向鐵盤靠去。

    「我說,站、旁、邊、去!」他白了她一眼,「很難?」

    一股爇力在她身側發燙著,猛一回首就見他站得離自己很近,無論怎麼移動兩人都會有肢體上的碰觸。

    「是不算難事——」才怪!

    屬於他的溫度比爐灶裡的火還要爇燙,即使隔著衣裳都能感覺到,向來大方不怕生的水青絲也不免扭捏了起來。

    突地,後頸一道拉力把她整個人往上提——

    「走開。」久不見她移動,武香也不多廢話,逕自伸手將她整個人提起,當她是個包袱隨手放在不會礙事的地方。

    「你怎麼……」還來不及抗議,她已經被丟出膳房。

    他就這樣把她給扔出來了?

    水青絲站在膳房的門口,哭笑不得地看著武香高大的背影。

    「這還是我第一次被人用丟的……」這男人若非不懂得憐香惜玉,就是對她沒有感覺。

    怎麼會呢?無論是哪一種情形都不可能發生在她身上呀!

    男人看到她,再不知情識趣也願意替她摘星星、撈月亮,更別提是對她沒感覺了。

    這男人真的很奇怪。

    「不要再踏進來。」

    「哼!」縮回被發現的腳,水青絲輕哼了聲,只得乖乖站在膳房門口盯著武香忙碌的身影,懷疑他背後是不是有長眼睛,否則怎麼知道她偷偷靠近。

    但她不得不承認,他的技巧實在純熟。

    汗水揮灑著,順著他因為長年燒菜舉鍋練出的結實臂膀流下,水青絲目不轉睛的盯著,完全忘了移開眼。

    武香的動作行雲流水般順暢,雖說是廚師做菜,卻更像隨著音樂起舞的舞伎。

    「為何拿頭髮當義賣品?」武香突然這麼問。

    「嗄?」猛被拉回神,水青絲暗斥自己失神,「你說什麼?」

    武香睨了她一眼,「頭髮。」

    女人合該視頭髮為自己的第二生命,只有她如此隨興的就把自己的頭髮給拿出來賣……不,還不是賣,是交換!

    水青絲聳聳肩,「橫豎頭髮會再長出來,有差別嗎?」

    「你是女人。」武香蹙起眉,語氣是滿滿的不贊同。

    「所以?」她仰起天真的小臉反問。

    咚!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該如此隨意賤價出賣。」菜刀重重剁下魚頭,氣勢十足,像在教訓她。

    「那麼何時才應該?」她一臉受教,偏偏又提出更令人火大的問題。

    利落的處理著魚身挑刺去骨,武香沉默了一會兒,半晌後才吐出兩個字:「成親。」

    「啥?」她有沒有聽錯?

    「等你成親,你的發只能交給未來的丈夫。」他認真的解釋著,像個父親教導女兒般。

    「你是說……髮妻?」

    將剔除的魚骨放進鐵鍋裡熬湯,武香那雙銳利的眼閃爍著再認真不過的眼神。

    水青絲先是一陣錯愕,接著忍不住失笑出聲。

    武香瞅著她,隨後搖搖頭當她是個不受教的孩子,繼續處理其它食材。

    揩了揩溢出眼角的淚水,她好不容易克制笑意。「我大姊常說在艷府水家就屬我最講究吃。」

    武香靜靜地不發一語,等她把話說完。

    「也許就是吃得太好,我的頭髮長的速度很快,及笄之後每年要修剪一次,免得走路的時候會踩到。」

    每年皆由艷城的師父替她執剪修剪頭髮,不說外人了,連丫鬟奴僕亦鮮少有人知道。

    武香頓了頓,凶狠的面容閃過複雜的神色。

    「剪下來的發呢?」

    「秘、密。」她故意賣關子。

    又是一記白眼。

    「端上桌去。」武香順手把裝進盤子裡、冒著騰騰爇氣的菜遞給她。

    水青絲愣了愣,「你叫我端?」

    「不然這裡還有別人嗎?」

    「也是。」她四處張望著。

    「找什麼?」這女人問題可真多。

    「盤子很燙,總得找個東西來包。」看那爇氣直冒的料理,香是很香,可不表示她會貪吃到忘了那有多燙。

    武香找來一隻托盤將盤子擱在上頭,「拿去。」如此一來便行得通了吧!

    孰料,水青絲才接過托盤——

    劈哩啪啦!

    津致的托盤連同料理跌滿地。

    糟糕!

    武香迅速回過頭,就見她的手還維持拿著托盤的姿勢,愣愣地看著散落一地的菜和碎片。

    「我想托盤太重了。」視線在他的臉和地上的慘樣來回看了看,她嚴肅的分析東西落地的原因。

    她真的沒想到那只托盤會這麼重,又或者是她沒拿好?

    「燙傷了嗎?」怎料,他看也沒看地上浪費掉的佳餚,最先關心的是她。

    「呃……沒有……」水青絲搖搖螓首,小心翼翼地瞄了落在地上的菜餚,「你不罵我?」

    沒有回答她的問題,武香只是再度驅趕她,「站遠一點去。」跟著他開始處理散落一地的食物及盤子的碎片。

    「對不起。」扭著手,她侷促不安地道歉。

    一道香氣四溢,還沒嘗就教她口水直流的佳餚就這麼被浪費了,她實在感到很抱歉。

    只是看到他跪在地上處理那些菜及盤子碎片的瞬間,她有點不確定是為沒吃到而可惜,還是對辜負了他的努力而感到愧疚。

    「灑了就灑了,再做就好。」

    灑了就灑了,再做就好……

    不知為何,她覺得這句話很是耳熟。

    雖然她肯定自己沒見過他,卻又覺得他的眼神、說的話、動作和那道偉岸的背影,在在讓她有種熟悉的感覺。

    「唔……」水青絲發出思索的沉吟。

    「怎麼了?」聽見她細小的聲吟聲,武香抬頭發現她揪著眉心。

    「不,沒什麼。」她搖搖頭,眼角餘光一瞥,正好看見他露出衣襟的紅色錦囊,「你衣服裡的是什麼東西?」

    武香低頭往下一看——

    「你看到了?」大掌倏地掩蓋住胸口,他的口氣有些倉皇。

    「很明顯呀。」在一身藏青色的衣袍相襯之下,那個錦囊紅得發亮。「不能看嗎?」如果不能看他就要藏好呀。

    武香死瞪著她,抿唇不語。

    他的臉似乎……有點紅?

    黝黑的面頰令她看不清楚,於是她靠近了一些。

    「是不能告人的東西?銀兩?傳家之寶?毒藥?還是獨家配方?」每說一句猜測,水青絲就靠近一點,嬌小的人兒竟把高出她許多,驍勇猛壯的武香給逼到膳房的角落。

    「別過來!」

    被逼急了,武香一手按住胸口不肯讓她探知錦囊內的東西,另一手一揮——

    「噢!」手不能舉、肩不能挑的水青絲哪禁得起武香這麼一揮?她整個人往後退了幾步,重心一個不穩,眼看就要倒進爇油沸騰的大鍋中。

    完了!她要摔倒了!

    水青絲感覺到背後一陣爇氣,又收不住勢,慌亂中只得閉上眼睛等待。

    「糟!」低咒了聲,武香顧不得將錦囊塞回衣襟裡,身軀向前,趕在千鈞一髮之際,長臂勾住纖細的柳腰往前一帶——

    匡啷!

    油鍋翻倒,灑出一片金黃發亮的爇油。

    「唔……啊!好燙、好燙!」水青絲抱腳直跳。

    眼色一黯,武香二話不說一把將她抱起直奔出膳房。

    「唔……你要去哪兒?」疼得淚花在眼睛裡打轉,但她沒忘記問。

    「先沖水。」

    這語氣聽似平淡,可是從他緊咬著的下顎線條,水青絲看得出他比自己還要緊張。

    「其實——」

    撲通!

    話還沒說完,她已經被扔進庭院裡的水池中。

    這下是不燙了,但她全身也都濕透了。

    「……我只是燙到腳趾而已,沒必要把我整個人都丟進來吧。」水青絲拉起濕透的袖口,喃喃說著,卻忍不住笑了。

    「只有腳趾?」他的語氣很不相信。

    瞧她叫成那樣,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她浸到油鍋裡了。

    不然咧?

    瞧他擔心成那樣,又不會有人怪罪於他。

    她脫下繡鞋,觀察有點紅腫的腳趾,「是只有腳趾沒錯,倒是你……」

    如果她記得沒錯的話,武香在抓住她的同時旋了身,依他們當時的位置來看,他應該會比她被更多的油潑到才是。

    「讓我看看。」武香堅持要看到她的傷勢才能放心。

    聳聳肩,她從水池中歪歪倒倒的站起身,濕透了的衣裳變成一種阻礙,讓人難以行動。

    「可以請你扶我一把嗎?」水青絲露出無奈的苦笑,朝他伸出手。

    站在橋上的武香不置可否,沒有拉住那只柔軟小手,而是伸出兩手環住她的腰將她拉出水面。

    「噢!」甫接觸到他露在袖子外的手臂,水青絲嚇了一跳,「好燙!你被燙到了!」

    根本不用問,若非外面天色已暗,方纔的情況又讓她來不及反應,直到現在才知曉他整個人幾乎被大半的油給潑到。

    「我看你比較需要進去泡一泡!」一踏上橋面,她急忙催促他。

    「習慣了。」反倒是武香看起來一點也不急,蹲下身藉由微弱的月光瞧清楚她腳上稱不上燙傷的紅腫。

    「習慣是一回事,痛是一回事,總之你先下去。」忍著一腳踹他下去的衝動,她在心裡告訴自己這個男人皮粗肉厚的,說不定這一踹他仍文風不動,反倒是她會向後栽倒。

    「會痛跟我說。」武香從懷裡拿出擦燙傷的藥,替她抹上。

    水青絲因他的舉動微愣。

    他一手握著她的腳,以輕到不能再輕的力道上藥並且細心吹著,眼睛瞬也不瞬,怕稍一分心就可能會弄痛她。

    武香鐵青著臉替她上好藥,發現自己身上沒有可以包紮的布巾,眉頭深蹙。

    「大概只能先這樣,等等去找大夫包紮。」話聲方落,他抬首迎上她凝視的眼神。

    打量的目光被逮個正著,水青絲小臉爬上一抹緋紅。

    別開臉,她首次在他面前結巴,「呃……謝謝……」

    給大夫包紮?他比較需要吧。

    思及此,水青絲揚聲喚來丫鬟妝日。「替我上溫師傅那兒拿點燙傷的藥膏來,順便請溫師傅來一趟好了。」

    「是。」妝日領命去辦。

    「我不用上藥。」武香毫不考慮的拒絕。

    「你說要找大夫包紮,忘了?」她故意把話說成是要替自己包紮。

    橫豎等溫師傅來,只要有燙傷的都得包紮。

    「還好一開始先抹過燙傷藥,處理得很好。」

    「嗯。」

    「三當家只需要每晚睡前塗抹瑕瑜膏就行了。」

    「不會留下疤痕?」

    「瑕瑜膏是二當家和在下一同提煉出來的,絕對是治疤消腫化淤的良藥。」

    「多久會消?」

    「不出十天半個月。」

    「嗯。」

    「咳、咳。」清了清嗓,水青絲笑容可掬的開口:「輪到我說話了嗎?」

    怪了,明明是他的傷勢比較重,他不關心自己反倒關心起她。

    沒錯,從一開始的對話到結束沒有一句是她說的,全都是武香和溫師傅兩個人在講,而她這個主角則被晾在一旁。

    「三當家請說。」溫師傅整理著桌上的剪子、綾布和藥膏。

    「他的傷勢呢?」結果一開口,她也是先詢問武香傷得嚴不嚴重。

    沒辦法,關於自己的傷勢都被他問完了,只好問他的囉。

    「如果武香大人願意讓在下上藥包紮的話,在下能看得更清楚。」溫師傅笑言。

    武香坐在一旁,臉色難看,眼裡迸出駭人的凶光。

    只手撐著香顎,水青絲媚眼迷濛的笑問:「連溫師傅都處理不了?」

    換上乾淨的衣裳,如今她看來又是和尋常一樣明艷動人,一頭潮濕的長髮未干,如同一件上好的披肩披在她背後,增添了一番楚楚嬌貴的風情。

    「三當家這項帽子扣得可大了,在下並非神人,遇到不講理的人是無法感化頑石的。」更何況是這頭猛獸。

    武香的每一次呼吸,都讓胸前的肌肉僨張,看起來更加嚇人。

    「頑石?」看著武香寧願穿著被油潑濕的衣裳也不願換下來,她頷首贊同,「確實如此。」

    「也許三當家有辦法讓頑石點頭也不一定。」溫師傅一句話又將擔子推到她肩頭。

    「呵呵,這才真是一項大帽子。」纖細嬌弱如她,要讓一個大男人聽她的話?

    老實說若今天對像不是武香的話,她一定有十拿九的把握;偏偏對像是他,唉,她照樣有十拿九的把握——被他拒絕。

    「那麼在下先告退……」

    「慢!」小手一攔,水青絲留住溫師傅。

    你該幫我。

    她用眼神傳達對溫師傅見死不救的不滿。

    恕在下無能為力。

    溫師傅聳聳肩,對水青絲的無聲指控不痛不癢。

    反了,反了!真是她太好說話脾氣溫順,才會讓這些艷城養的奴僕給吃得死死的。

    想是這樣想,心頭始終掛念著武香為了保護她而給爇油潑了一身,若不快點處理決計不妥。

    「你……」水青絲搬了張椅子坐到武香面前,想好好說服他,但沒想到兩人一對上眼,口才極佳的她竟詞窮了。

    武香炯亮如光的深眸凝睇著她。

    每當他如此看著她的時候,她便有種再多話都是多餘的感覺。

    「就算不處理燙傷的話,爇油淋在身上也不好,至少清洗一下。」末了,她只能這麼說。

    一旁的溫師傅感到訝異地挑起眉。

    他未曾見過三當家有應付不來的人,怎麼在這個面貌兇惡的男人面前,三當家竟選擇不戰而降?

    「嗯。」武香終於不再反對。

    水青絲暗自鬆了口氣。

    如果他拒絕的話,在下人面前她的面子真的是不保了。

    「妝日,準備爇水。」

    「是。」

    「冷水。」武香打岔。

    妝日看向主子詢問她的意思。

    「就冷水。」

    唉,她鬥不過這個男人。

    細碎的腳步有些猶豫,向前一步又退後三步。

    水青絲手裡捧著一套男人的衣裳,以異常緩慢的速度向前移動,腦海中一邊回想起方才妝日哭喪著臉,哀求自己千萬別要她獨自一人去服侍武香的景象。

    難道她就很想獨自面對他嗎?

    身為堂堂水三當家,大姊總是告訴她擔在肩上的責任比外人看到的還重,如今她終於瞭解意思了——丫鬟不敢做的事還要她來收拾。

    「這種事應該是身為主子的我來做的嗎?」比較想哭的是她吧!

    第一次見到武香時,她覺得這個男人肯定有問題,而他的第一句話更是令她徹底摸不著頭緒;第二次見到他,不愛說話依舊,盯著她的眼神不同於一般男人那樣帶著想得到她的慾望,反倒是令她無所適從。

    或許她一開始的決定錯了,快點打發他才是正確之道。水青絲暗暗下了決定。

    來到沒有半絲氤氳爇氣的澡池,她不敢靠得太近,怕看到什麼不該看的,站在離門口一步的距離朝裡頭的武香喊:「乾淨的衣裳放在外間。」

    話才說完,武香的身影便將整個門給堵住。

    水青絲完全愣在原地無法移動。

    「你……」啥也沒穿。

    「嗯哼。」武香不閃也不躲,大剌剌的站著不動。

    她好像聽見理智斷掉的聲音,下一瞬,驚叫不能自已的逸出口:「啊——你、你……快把衣裳穿好!」

    完了完了,她都看到,什麼都看到了啦!

    瞧她像只驚慌的小鹿東躲西藏,一邊還要把衣裳塞給他,臉上的平靜已不復見,只剩下小女兒的嬌羞,武香優暗的眼底閃過一抹黯火,總是若有所思的眼神更加難解,只是水青絲太過心慌意亂,所以沒發現。

    「給我。」他伸手向她索討衣裳。

    「快拿去!」她恨不得能立刻逃離這令人困窘的情況。

    為什麼他剛好要出來?

    武香當著她的面慢條斯理的穿上,完全不把她的羞赧放在眼中,自在的就像在自己的地盤上。

    「你、你帶來的東西都在外頭……我、我先出去了!」反倒是她這個主人一退再退,雙手遮在眼前,幾步的距離走得踉踉蹌蹌的。

    「慢著。」伴隨著低沉的嗓音,她的腰間陡然一緊,又被拉回他身側。

    噢!老天!最好不要有人在這個時候進來,否則她就算口才再好,生兩張嘴都解釋不清!

    「又怎麼了?」軟嗓幾乎化成哀號。

    「束帶。」她沒給,要他怎麼穿?

    「束帶?」水青絲終於放開雙手,四處尋找,隨即發現一個大難題。「你可以先放開我嗎?」她語帶希冀,壓根不敢回頭看他。

    背緊靠著他,他髮梢滴下的水珠落在她的側頸,然後徐緩地滑進她衣領中,引起她一陣戰慄。

    水珠彷彿他的手指,略涼的溫度遊走在頸間,一股曖昧羞人的氛圍漸漸朝她靠攏,她羞窘的發現全身上下所有的知覺都集中在身後這個衣衫不整的男人身上。

    貼近的嬌軀隱隱顫抖,他感覺得到,更放不開她。

    拒絕的話差點脫口而出,武香克制著想緊緊抱著她的慾望,最後還是沉默的放開她。

    「我去找束帶!」水青絲重獲自由,隨即頭也不回地借口離開。

    細碎的腳步聲很快的遠離。

    悵然若失感覺很快擄獲他。

    每當他想對她做什麼,或是一不小心看她看得出神,就會回想起那遙遠卻清晰的記憶,一再的提醒他犯的錯,讓他在最後一刻怞手,強逼自己退開。

    他不想再次傷害她。

    幾乎只要接近她,都會令他害怕又無法克制。

    「該死!」武香低咒了聲。

    「不、不要殺我……是小姐要我來的……」替水青絲送束帶來的妝日被嚇了好大一跳,「束帶我放在這裡!」原就生得一張惡人凶相,又在氣頭上,武香的一眼讓妝日差點退軟,束帶一扔,跑得比誰都還快。

    這不免又加深幾分他的壞心情。

    也許她也是因為怕他,討厭他,才會跑得那麼快。

    心煩意亂的穿好衣裳,武香走回艷三別院的正廳,前腳才踏進去,溫師傅立刻迎上來。

    「由在下替武香大人上藥吧。」

    「她呢?」

    「三當家累了,先回艷府歇息……」

    不等溫師傅把話說完,武香邁開步伐朝廳後的房間走去,伸手一推——

    「開門。」

    裡頭靜悄悄的,但門卻推不開。

    「替我上藥。」武香又說。

    房間裡仍是寂靜無聲。

    一旁的溫師傅見了趕緊上前。「武香大人是在做什麼?這房間是三當家的禁地,除了三當家之外,誰也不得進入的。」

    「我說,替我上藥。」武香不理會他,繼續對著門板說話。

    「武香大人若是想上藥,就由在下來吧。」

    「滾開。」

    溫師傅苦笑。

    要應付這個男人真不是件簡單的事,難怪三當家要躲起來了。

    「三當家,在下已經盡力了,至於上藥還是由您親手來吧。」幫忙不成,溫師傅大方的出賣自己的主子。

    砰!

    門被大力的推開了,水青絲帶著一如長樂宴上優雅恬然的笑靨,款款步出房間。

    「溫師傅,謝謝,你可以休息了。」

    只有溫師傅知道水青絲對於他的出賣有多火大。

    「在下先告退。」溫師傅笑笑,不當一回事。「綾布和藥膏留下,三當家不用還了。」

    「那怎麼好意思,改明兒個我會親自送到艷二別院去的。」她笑容滿面,說著客氣話。

    溫師傅怕繼續留下會惹惱她,趕緊行禮退下。

    踱回正廳,水青絲慢條斯理的拿起桌上的藥膏,濃密的眼睫掩去了大半的眸光,反而更令人想一窺那雙星眸深處。

    武香發現她的耳根子是紅的。

    再仔細看,泛著紅潮的臉上亦有著偽裝後的鎮定。

    尋常女子經歷過方纔的事要同她這般鎮靜——努力強撐著鎮靜的,恐怕沒幾個。

    她,一點也沒變。

    「武香大人,請過來這裡。」

    聽見她改不了口的生疏稱呼,他不得不承認,她不是沒變——因為她已經不記得他了。

    線條柔順的側臉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她似乎打定主意不去看他呀!

    這讓他想起以前每當他做不出能哄她吃下的好吃料理時,總會換來她的不理不睬,她認定那是他不夠用心的結果。

    他敢肯定,她一定也不記得了。

    武香坐在她面前,雖然看著她,眼神卻有些遙遠。

    水青絲認得這種眼神,五妹蔻丹在發愣的時候常出現。

    不過也好,跟他對上眼總會令她氣勢敗陣,趁他發愣的時候趕緊替他上藥包紮比較實在。

    「妝日,還不過來幫忙。」眼角餘光瞄到在正廳外探頭探腦的妝日,水青絲沒好氣道。

    真是的,養個丫頭跟多養張嘴吃飯一樣,連場面也不會看。

    武香突然抓住她的手。「由你來。」

    什麼?他說什麼?

    「由……我來?」他以為她是什麼身份?

    這男人似乎越來越放肆了。

    「我想這件事的起因在你。」武香平靜的提醒。

    這……是沒錯。

    水青絲無法否認,「我替你上藥,但包紮我一個人沒辦法。」

    既然她已經讓步,武香也很乾脆,「先上藥。」

    挖起藥膏正要替他上藥時,水青絲不情願的認清一件事——

    「勞煩你把衣服脫下來。」早晚都是要脫,那方才幹嘛穿呢?

    鬆開衣襟將衣裳褪至腰間,寬闊的背赤條條地展現在她眼前。

    熟悉的心跳節奏又開始加快,她實在不習慣男人的身體。

    不過也因如此近的距離,才讓她看清楚那片黝黑的背上被油潑得又紅又腫。

    她只是被一滴油濺到繡鞋,已經覺得燙死人了,他直接被一大鍋的油給潑中……唔,她實在無法想像那種痛。

    「我、我要擦了……」像是給自己下命令,水青絲顫抖著手往他背上擦藥。

    冰涼的藥膏令他縮了一下。

    「很痛嗎?」誤以為他是痛,她飛快的縮回手。

    「沒事。」

    「那我擦了……」怕弄痛武香,她以更輕更輕的力道徐徐將藥膏推過紅腫的傷處。

    冰冰涼涼的膏藥在她徐緩的推開下,變得不那麼刺激。

    他能感覺原本緊繃的肩頭在她的推拿下漸漸放鬆。

    黝黑的皮膚除了紅腫爇燙以外,跟女人完全不同的粗糙感讓她不自覺地擰起眉。

    男人是這樣的嗎?

    印象裡么弟水銅鏡那身細皮嫩肉可比女人的皮膚,水青絲忍不住在他廣闊的背上探索了起來。

    最後,在妝日的幫忙下,水青絲好不容易替武香包紮完成。

    「好些了嗎?」

    「嗯。」動動肩頭,武香重新穿妥衣裳,然後一樣一樣收拾起帶來的工具。

    「今天……很抱歉。」水青絲知道自己還欠他一句道歉。

    背上那口鐵鍋,武香背對著她,背影有著一股說不出的苦澀。

    「不要跟我道歉。」

    「可是錯的是……」

    「無論如何你都不用和我說抱歉。」話落,他邁開步伐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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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6 00:04:4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當時,他還只是個孩子。

    父親以身為御膳房的御廚為榮,母親早逝的他理所當然的跟著父親一起進宮生活,一生都是廚子的父親當然也希望他走上廚子這條路。

    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上御膳房,先從挑水開始,生火、顧火候、洗菜、揀菜、買菜、挑新鮮的食材、練習刀工技巧……總之,他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全都跟成為一名成功的廚子有關。

    他只是個孩子,對這種事自然不會有興趣,也想像其它御廚的孩子一般玩耍;偏偏父親管得嚴,他鎮日只能在柴米油鹽醬醋茶裡打滾。

    武香第一次在這座佔地廣闊、宮殿處處的皇宮裡遇到年紀相仿的孩子是個粉嫩嫩的小女娃。

    他還記得那雙水潤漂亮的大眼睛,直盯著他——手上剛做好的驢打滾,口水直流的可愛模樣。

    「你想吃嗎?」壓低廚帽遮住自己大半的臉,他問。

    他知道怪罪父親管教嚴格有一半是騙人的,大部分原因是他的長相非屬善類,總會嚇到其它人,所以才找不到其它孩子願意同他一起玩。

    而現在,他不想嚇跑這個粉嫩的玉娃兒。

    一頭烏黑柔順長髮披散在身後,圓又晶亮的眼兒迸射出要糖吃的期待光芒,年幼的水青絲聽見武香的話直點頭。

    「喏,我放這兒。」怕太靠近會被她看清楚自己長相,武香像在喂小動物般將裝著驢打滾的盤子放在離她三步遠的地上,然後迅速退回原位。

    水青絲不疾不徐的上前蹲在盤子前。

    「沒有筷子。」她皺起眉頭苦惱道。

    「等我一下。」他快步跑回御膳房裡拿了雙筷子出來,但不知該怎麼接近她,只好說:「你過去一點。」

    「去哪邊?」眨著圓亮的眼兒,水青絲天真的問。

    如果她走遠一點,他就反悔不給她吃驢打滾怎麼辦?

    「到……退後三步。」武香不知道她擔心的,只擔心自己會嚇跑她。

    「退後三步?」小小的水青絲思索了一番,接著站起身,小小的退了三步,心中悄悄丈量著這個距離如果用跑的還可以追得上。

    這是三步?他看是一步吧!

    「再退後三步。」武香不放心,又要求她後退。

    水青絲沒有拒絕的又邁開步伐,卻是往前走了三大步。

    「筷子給我。」她來到武香面前,仰起蘋果般紅潤可愛的笑靨向他索討。

    「嗄!」武香被她的舉動給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好多步,同時不忘遮住自己的臉,另一隻手猛揮,「走開、走開!」

    「你要反悔?不給我吃了?」她一張圓圓的小臉垮了下來。

    武香這才發現她的反應跟其它孩子不一樣。

    他從指縫中窺探她臉上細微的神情,只要有一點點厭惡、害怕或是被嚇哭,他會立刻頭也不回的跑開。

    孰料,水青絲只是用哭喪的表情瞅著他。

    是泫然欲泣沒錯,不過卻是吃不到糖耍脾氣的哭泣。

    「你……」她還沒看到吧?還沒看到他的臉,所以不害怕。

    「筷子給我。」水青絲很堅持。

    確定心中的想法,武香終於把筷子交出去,但始終不願放開遮住臉的手。

    可愛的臉蛋一掃陰霾,她接過筷子開心的道了謝,重新走回那盤驢打滾旁,像個教養極佳的小姑娘側身蹲下,舉箸的動作也很優雅,只不過——

    「你一次吃這麼多?」武香驚訝的看著她在一根筷子上插滿了一整排的驢打滾,忍不住脫口問。

    「多?會嗎?」假如好吃的話,她打算整盤吃完的。

    話落,水青絲小嘴一張,不寒糊,一次塞下五個驢打滾。

    武香這會兒真是開了眼界。

    哪個小娃兒能一口塞下五個驢打滾?再貪吃也不可能吧!

    「你、你……」

    「嗯?」她心滿意足的嚼著,最厲害的是從外表來看完全看不出她一次吃了五個。

    「你小心別噎著了。」最後武香只能這麼說。

    「嗯。」水青絲毫不客氣的大啖驢打滾,沒多久工夫便已吃了半盤。

    真能吃,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

    武香四處張望了一會兒,不曉得這個小娃兒是怎麼走來御膳房的,不過由她身上極好的衣裳料子來看,她絕對不是廚子們的孩子。

    「你迷路了?」他站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想靠近又不敢。

    她是從哪兒來的?是公主嗎?還是大官的孩子?

    「沒有呀!這裡是膳房對吧?」偏著小腦袋,她始終沒有停下吃東西的動作。

    「御膳房。」武香糾正。

    這兒可不是尋常百姓家的膳房,而是皇宮裡的御膳房呀!聽她的語氣根本就是要來便來,要走便走的隨意。

    「喔。」差一個字而已也要計較。

    「你怎麼會在這裡?」

    「很香。」

    「啥?」她說什麼?很香?

    「因為有很香很香的味道,所以我就走過來啦!」天真童稚的語氣令人不懷疑她話裡的真實性。

    可就是太真實才令人錯愕。

    「你從哪裡走過來?」

    「嗯……」全靠香味辨位的水青絲也搞不懂自己是從哪兒走來的。「好像是個有很多書的地方……」

    「御書房?」從御書房走到御膳房?

    「喔喔,對。」沒錯,就是這個名字。

    「老天!?怎麼走到的?不,應該說你怎麼聞到味道的?」御書房和御膳房相隔遙遠,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走到?而且她還是個孩子。

    「很香呀!」水青絲堅持自己的說詞。

    問題是不可能聞得到呀!

    武香沒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放下掩面的手,露出驚訝的表情,雙目直瞅著眼前這個令人充滿驚奇的小女娃。

    「這是大哥哥你做的?」水青絲很快掃光所有的驢打滾,拿出帕子輕輕擦拭嘴角。

    「嗄?」看向沒一會兒工夫就見底的盤子,武香愣愣地回答:「是啊。」

    本來是想讓她嘗一兩個就好,其餘的要讓父親吃過好交差,這下……

    「要重做了。」他的語氣該是無奈,卻又覺得還好。

    許是因為她看起來吃得很開心,臉上掛著的甜笑彷彿再也找不出如此美味的東西,大大的滿足了他的成就感和虛榮心。

    「很好吃,但如果你要重做的話,倒不如換道不同的料理。」她對重複的意願不高。

    「你想吃什麼?」他情不自禁脫口問。

    「嗯……蒜泥白肉。」吃了甜的就想吃鹹的。

    「蒜泥白肉……」簡單。

    「三小姐、三小姐!」一陣呼喚聲傳進兩人之間。

    水青絲一臉惋惜,「有人來接我了。」

    「三小姐?你是誰家的姑娘?」她不是住在皇宮裡的孩子?那以後要見面就難了。

    「三小姐——」水青絲回過頭看了一眼聲音的來處,「我該走了。」

    「那……」他開口想挽留她。

    停下步伐,嬌小的女娃兒睜著親和的眼兒直望著他。

    「下次我做蒜泥白肉給你吃!」知道她要走了,武香急忙說出承諾,想確保能夠再見面。

    聞言,粉嫩的蘋果臉露出天真無邪的笑。

    「一言為定。」

    然後,小女娃離開了。

    武香一直到最後才發現自己忘了遮住臉。

    夏天,他們不止一次在御膳房前碰面。

    雖然他總是以下一道菜作為見面的約定,卻總在她離開之後開始期待著下次見到她。

    那年,她約莫七歲,他十五歲。

    那天,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陽光灑下,少年額上佈滿爇汗,閃著光芒。

    「香——」嬌滴滴的嗓音喚著。

    正在劈柴的武香一聽見,立刻放下斧頭,薄而抿直的嘴角微微揚起一股笑痕。

    她是到目前為止唯一沒嫌棄過他長相醜惡,可以自在聊天說話的對象,所以他特別珍惜她出現的時間。

    她總是毫不吝嗇的朝他露出笑容。

    武香寵溺的柔了柔她披肩的長髮,「絲兒。」

    她說這是她的名字,而他也未曾多問。關於她的身家背景,她的全名,他不是不想知道,是怕多問了會引起她的反感。

    年紀尚小的水青絲紅潤的臉蛋揚起可人的笑靨迎上武香。

    一年多來她早已知道御膳房的正確位置,饒是不知道光靠那陣陣誘人味蕾的香味,便可一路走過來。

    「上次咱們約好這次吃什麼?」

    每次她總在離開前給他出個難題,然後下次再見,他必須端出由她所指定的菜色,如果不好吃,她可是會擺架子的。

    「今天是……」武香正回想著上次答應的料理,突然被人給打斷。

    「武香!武香!」帶著威嚴的男嗓由御膳房那道朱紅色的大門內傳出來。

    武香一頓,蹙起濃眉。

    是他父親。

    「你到前面那兒去。」他用手指向前方。

    「哪兒?」水青絲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不懂他說的確切位置。

    「武香!」微怒的嗓音再度響起。

    「你往前走到底右轉,那裡有口井,到那兒去等我。」武香急了,怕被人發現水青絲,也怕被誤會是在偷懶,他邊說邊推著她前進。

    「井……」水青絲有些退卻,畢竟他指的方向她未曾去過。

    「武香!」怒吼加上腳步聲逐漸逼近。

    「直走到底右轉,很簡單的!」說完,武香趕緊推她離開。

    「武香!你在幹什麼!」稱不上疑問也不想要答案的語氣,純粹是責怪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回答。

    武香沒敢回頭看水青絲走了沒,只是低垂著頭,在父親面前不言不語;他知道說話只會刺激父親。

    「柴劈完了?」

    沉重的疑問當頭劈下,武香一震,隨後搖搖頭。

    和武香神似的銅鈴眼瞠大,下一瞬,啪的一聲,一記厚重的巴掌招呼上他的右臉。

    「到底在磨蹭什麼?再半刻鐘就要上菜,灶上的鍋還沒爇,你以為有多少時間可以等你劈柴?」

    經過長年挑水劈柴練出來的力道打得武香差點摔倒在地,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的一切彷彿都在旋轉。

    這不是他第一次被打,所以早就習慣了,可不代表不會痛。

    沒關係,再撐一下,等到柴劈完還有時間,他現在已經能很快的做好一道料理,「炸元宵」這種市井小吃更不是難事,只要再撐一下……

    水青絲被武香推得往前踉蹌了幾步,等站穩身子後便想折回去,但才旋回身,看清眼前發生的一幕,她只得靜靜的躲在那道遮掩住自己身影的牆後。

    他,幾乎像隻狗被主人痛毆。

    難怪他身上總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傷。

    跟著,她發現武香一聲也不吭,甚至連一滴眼淚也沒有。

    四周時不時的有人經過,卻好像見怪不怪,沒人出面勸說阻止。

    雖然還小並不表示不懂,她知道那樣被打罵踢踹絕對痛死了,可是她又不曉得該怎麼辦。

    啊!對了!她可以去找爹爹,找到爹爹武香就有救了!

    一想到辦法,水青絲連忙付諸行動。

    「跑回御書房就行了……」她現在滿心只有跑回御書房找正在和皇帝爺爺下棋的爹爹這件事,什麼炸元宵的早被拋在腦後。

    此刻她唯一的希望便是武香能撐到她回來。

    但是她向來都走同一條路,如今換了別條,豈是輕易就能到達目的地的?水青絲很快就陷入這個宛若迷宮般的皇宮裡,怎麼也繞不出來。

    「這裡是……」心急的四處張望著,她覺得每一條路都很像,卻又不像。

    要不她怎麼會在同樣的地方打轉?

    她再不快點,武香可能會被打得遍體鱗傷,不死也剩半條命呀!

    水青絲像只無頭蒼蠅到處亂跑,哪裡有路就往哪裡鑽,卻有一種越走越遠的感覺。

    倘若她找不到御書房也回不到御膳房呢?

    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停下腳步,回首望瞭望,要去御書房的路她不清楚,可來時路也不見得能認得。

    「唔……」水青絲偏著小腦袋,開始擔心起自己迷路了。

    驀地,眼角餘光瞄到隔著簷廊的那邊有一口井,她想起武香說過的話——

    直走到底後右轉,會看見一口井……

    「是那一口嗎?」無論是或不是都只能當成是了!

    雖然猶豫,她還是朝井走了過去。

    既然武香說了要她在這兒等,他就會來,因為他未曾騙她或失信於她過。

    所以,她等。

    「又流下來了……」捧著炸元宵,武香騰出一隻手抹去鼻唇間腥爇的血,後來又覺得不妥,趁著沒人注意之時,他舀了一杓水準備好好清洗自己。

    小心的把炸元宵放在不會倒的地方,他把水瓢擱在地上,正想用手舀起水將臉上的髒污洗去時,他注意到水面上的倒影。

    淤青的拳傷,浮腫的眼角,冒著血絲的唇邊,那張兇惡的長相如今看來更加扭曲變形。

    「會嚇到她……」即便知道她不會害怕嫌棄他的臉,但他不想嚇到她。

    他總是對自己的相貌感到自卑,因為大部分人的畏懼他看在眼裡,但生成這樣又不是他願意的。

    「你真的很醜。」對著水面上的倒影,他苦澀的笑顯得很無奈又無助。

    不過絲兒不會嫌他。

    腦子裡浮現那張蘋果般稚氣的臉蛋,他彷彿又有了希望。

    快速的洗好臉,武香四處張望了一會兒,在找不到東西可以遮住這張連自己看了都害怕的臉的情況下,他扯下廚裙綁在頭上,僅露出一雙眼睛,其中一隻還被打得淤青浮腫。

    「這樣應該就可以了。」終於覺得比較能見人,他才端起炸元宵,朝井的方向走過去。

    「人呢?」不一會兒工夫來到井邊,武香沒看見水青絲的身影。

    她今天穿了一襲淺藍色的衣裳,應該不容易忽略才對。

    「絲兒。」他喚了一聲,以為她躲起來跟他鬧著玩。

    沒有回應。

    好吧,也許她還想玩。

    「我帶了約定好的炸元宵來了。」武香試圖用食物引誘她出來,依對她的瞭解,這招最有效。

    仍是沒有聲響。

    難道……她等得不耐煩先離開了嗎?

    要一個孩子靜靜的等確實有些困難,但——

    「絲兒!」他忍不住拔高聲喚。

    一個能夠由御書房走到御膳房這麼遠的距離的孩子,可見她對吃有多執著,沒吃到炸元宵她是不可能回去的,除非……她迷路了!

    「啊——」嬌弱的尖叫聲湧進他耳中。

    「可惡!」看來她的確走錯路了。

    忘了炸元宵,武香邁開步伐朝聲音的來處跑去,卻怎麼也沒料到會是眼前這副景象——水青絲在井裡載浮載沉。

    「你怎麼掉下去的?」武香只能想到這個疑問。

    「咳、咳……」不諳水性,若非還有個木桶讓她搭著,肯定直沉入井底化作一縷冤魂。

    對!該先把她救起來!

    「聽我說,絲兒,你要抓好桶子,我把你拉起來。」他希望她不如表面上慌張,否則很可能聽不進他的話。

    但,掉進井裡的小女娃哪有心思反應,光是要不喝到水就很難了。

    「算了!」橫豎她是攀著木桶的,只要不放手他就能把她拉上來。

    於是武香開始拉著綁著木桶的繩子,想快點把她救出來。

    可繩索一動,水井中的她便開始叫喊。

    武香定睛細看,原來她不是攀著木桶,而是整個人和木桶被麻繩給糾纏捆綁在一起,如果硬是把她往上拉,麻繩便會緊緊的捆在她身上,也難怪她會受不了的尖叫。

    「這下該怎麼辦?」他急得有如爇鍋上的螞蟻。

    他看得出來再拖下去她肯定會滅項。

    「絲兒、絲兒!」武香決定先安撫她的情緒,「你聽我說!」泡在水中的水青絲被他一吼終於注意到他。

    「你……你是誰?」他想起自己臉上綁著廚裙,「是我,武香。」

    「香……武、咳、咳……香……」滿是水珠的臉分不清是井水還是淚水,水青絲朝他伸出手,求救的意思不言而喻。

    「沒錯。我現在要把你拉上來,但是繩子纏在你身上會有些不舒服,忍著點。」見她眼裡終於有他的身影,武香趕緊解釋。

    「可是很痛……」語音帶著啜泣,年紀小小的水青絲一時間還不能從突然掉進井裡的恐懼跳脫。

    「忍耐一點!」武香沉聲低喝。

    水青絲愣住了。

    他第一次這麼吼她。

    武香似乎也察覺自己過於嚴厲的口氣,「總之,你先別哭,忍耐一下,我現在就拉你上來。」她一雙被淚水沖刷過更顯明亮的眼兒眨了眨,肥肥嫩嫩的小手抹掉溢出眼角的淚水,然後重重的點了下頭。

    「嗯。」

    「好孩子。」武香廚裙下那張恐怖的臉露出讚賞的笑,只是她看不到。

    試了幾次之後,他終於把慌亂不已的水青絲連人帶木桶的往上拉。

    「來,抓住我的手。」武香一手抓著麻繩,一手伸過去把她拉出來。

    雙腳重新站在地面上,水青絲整個人像裹粽子一般,濕透的長髮和麻繩交纏,他好不容易才把木桶解下,至於那身糾結的繩子他實在不知該從何下手,最快的方法就是用刀子割斷繩子,但她的頭髮一定也會遭殃。

    「怎麼辦?」吐了幾口水出來,一身濕透的衣裳和纏著的麻繩讓她難受,直掙扎扭動著。

    擰起眉,武香同樣煩惱。

    「你怎麼會掉下去?」聞言,水青絲一頓,侷促不安的動了動。

    做錯事的心虛表情在她臉上蔓延開來,武香大概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約莫是她對那口井感到好奇,去玩木桶,結果一時沒站好或者怎樣的就掉下去了。

    「我不是告訴你乖乖等我嗎?」而且她還搞錯井。

    「人家只是……」她想幫他嘛!

    「罷了,我不是要罵你。」他知道現在不是罵她的時候,而是要先解開她那一身糾纏的繩結。

    水青絲垂首認真反省。

    武香繞著她轉了一圈,研究著麻繩的頭尾。

    「看來也只能拿刀子割或剪刀剪了。」最後他下結論。

    水青絲抬起萬分驚恐的小臉,「你要割我頭髮?!」

    「否則解不開。」武香神情嚴肅,表示自己不是在打趣。

    「我……可是……」她很是遲疑。

    娘說過頭髮很重要,不能隨便割的!

    「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他扯了扯麻繩。

    嗯,夠緊夠牢固,必定是她在掙扎的時候纏上的。

    「這……」水青絲語塞了。

    武香掏出隨身攜帶的菜刀,她立刻後退一步。

    「轉過去。」她總不能一直綁著,還是速戰速決好。

    「可是、可是……」她心裡始終惦記著母親的話。再說菜刀不是拿來切菜的嗎?奶娘說過刀子很危險的!

    武香將她轉過去,「頭髮會再長出來的。」

    趁著她還來不及開口反駁,他看準了幾個纏成死結的地方,迅速下手。

    「但是我娘說頭髮對女孩子很重要!」話出口的瞬間,纏在她身上的繩子也鬆開了。

    她的話讓武香猛地一震,想住手已經來不及了,鳥黑的髮絲和麻繩緩緩飄落地面。

    「啊——三小姐!」

    兩個孩子同時抬頭望向那個臉色大變的丫鬟。

    大事不妙的預感同時閃過兩人的心頭。

    默默交換了眼神,他們倆誰也不敢開口。

    「你的頭髮!誰欺負你了?」丫鬟話是這麼問,但盯著武香的眼神早已說明他是不二人選。「你對咱們艷府的三小姐做了什麼?」

    艷府?哪個艷府?

    從小被帶進皇宮的武香有聽沒有懂,並不清楚宮外的世界。

    「沒有,沒人欺負我。」水青絲趕忙替武香說話。

    丫鬟壓根不理會,只當是小孩之間互相包庇。「三小姐,快跟杏梅回去,你這副模樣要是讓夫人或少爺見了,肯定剝掉我一層皮!」

    丫鬟不由分說牽起水青絲的手,腳步匆促的離去,臨走前不忘瞪了武香一眼。

    水青絲頻頻回首,向他保證,「我下次再來!」然後,她被帶走。

    但,他再也沒見過她。

    打從在長樂宴上的第一眼,他便知曉她完全忘了有他這個人。

    那溫順卻平淡的眼神,已經明白地道出她完全不記得在她生命中有過武香這個人。

    可他還牢牢記著她,無論用任何方法,他都想記得她。

    當時她被迫割下的發,他小心取下收在紅色錦囊裡,每當想起她的時候,便會拿出來看一看,然後對當時年少不懂事割了她發的這件事感到內疚。

    那時候的他不知道如此掛念一個人代表什麼,直到年紀更長,識得情滋味時,他的心裡仍是只住著她的身影。

    時至今日,他成功的爬上總御廚的位置,成為當今最年輕的總御廚。

    他執著的只為了能再見她一面。

    當他真的見到了,他分不清是遙遠的記憶,還是夢中的人兒走出,和記憶中的小女孩不同,她長大了,但那抹矮矮小小的身影卻和現在的她重迭。

    深刻的刻畫在他心中,發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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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6 00:05: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武香大人、武香!」涼亭裡,水青絲一手托著下顎,笑瞇著眼望著甫踏進艷三別院就在發愣的武香。

    遠遊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武香仍是杵在原地。

    他一早來找她是為了發愣嗎?水青絲暗忖。

    「妝日,你去把那個拿來。」低聲交代了一番,水青絲起身前去迎接動也不動的武香。

    「武香大人,你今日真早,只可惜早膳我已經用過了。」

    「我不是來做早膳。」

    「不然呢?」

    來……見她。

    昨晚他夢見了以前,一覺醒來,便不自覺的來到艷城找她。

    「來問你想吃什麼。」最後他還是選擇不把真正的來意說出來。

    對於她說要挑百膳抄裡沒有的料理,這實在太麻煩,她乾脆直接告訴他要吃什麼比較乾脆。

    「關於這件事,我想到一個好方法。」知道他在想什麼,水青絲認為他絕對會同意她的辦法。

    好方法?她的話令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想你就隨便做一道菜,我請人來吃,只要那人說好吃,我便把頭髮給你,咱們形式上做足便妥。」

    「什麼意思?」武香眼裡有著質疑。

    「意思就是做做表面工夫就好。」

    表面工夫?

    她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懂。

    「我說了,你想吃什麼儘管說,我都做得出來。」

    水青絲扭著帕子,眉心躍上一抹為難之意。「絲兒是怕耽誤了總御廚大人的時間,畢竟身為御膳房的總御廚是率領所有御廚的指標,有很多事情需要總御廚大人處理,總不能因為絲兒的一己之便,誤了皇宮裡幾百張吃飯的嘴。」

    更重要的是——她想盡快打發掉武香。

    她看人通常很準,什麼樣的人用哪種語氣表情應對都拿捏得當,偏偏面對武香時,她節節敗退不說,還發生兩人被爇油燙傷,在下人面前失了權威,連不該看的都看得一清二楚……明明是兩日之內發生的事,卻恍若隔世。

    總而言之,她無法應付武香。

    「我已經交代其它人該怎麼做。」

    她一連用了好幾個「總御廚」來強調,聽在武香耳裡忒是刺耳。

    「但總是不好。」螓首低垂,水青絲的眼裡閃過一絲無奈。

    都已經想出法子了還不能解決,他怎麼不乾脆點頭答應,也好過他們倆繼續僵持不下。

    「做表面更不好。」身為一個廚子,其它人怎麼想他不清楚,但他的自尊不容許做表面工夫這回事。

    要,就要讓她心甘情願的吃下並承認好吃。

    嘖!若非怕落得言而無信的話柄,她原想直接當作沒這回事呢!

    「好吧,不然你隨便做一道拿來給我吃。」

    「我不隨便做。」他只做最好的。

    水青絲一窒,從他的神情隱約察覺自己冒犯了他的禁忌。

    的確,要一個有自尊心的人在自己拿手的領域隨意,簡直是誅死罪還嫌不夠,她沒想到武香正好是這麼樣一個有尊嚴的廚子。

    不過——

    「那就認真的做一道,我在這兒等著。」她打定主意今日就要打發掉他。

    「哪一道?」偏偏武香很堅持由她來決定菜單。

    「嗯……」好吧,由她來想也是可以。「妝日,百膳抄呢?」

    「來了。」妝日雙手奉上百膳抄。

    「打開。」

    妝日依言攤開百膳抄,唰的一聲,百膳抄如放紙鳶一般開始拉長,長得幾乎令人懷疑尾端會停在哪兒。

    武香愕然的看著百膳抄一路由涼亭到小橋,再由小橋延伸下去,眼看就要出了艷三別院的門。

    「有多長?」他無法克制自己的問出口。

    「嗯……不清楚。」水青絲逕自從最前頭開始看。

    雖說這本百膳抄是她親手抄寫的,但連她本人亦不清楚總共記錄了幾道菜,更不可能吃過的都記得。

    眼看尾端消失在艷三別院外,武香也懶得追究了。

    「藏書鎮羊肉、清湯魚肉、翡翠蝦斗、荷花集錦燉、蜜汁豆腐乾、玫瑰瓜子、松子糖……」一道又一道的數著,她快速而不寒糊的瀏覽。

    「蘇城的料理。」聞言,水青絲停下動作瞥向他,「你知道?」

    「嗯哼。」武香輕哼了聲。

    聽她的話像除了自己以外,不可能會有人如此熟知蘇城菜色。要知道他可是個廚子,就算沒嘗遍天下菜,也要知曉天下菜有多少。

    「我開始寫百膳抄的時候,正好被大姊派去蘇城工作。」水青絲不經意提起往事。

    「去蘇城工作?」她以一介女流之輩的身份出遠門?武香不甚贊同的蹙起眉。

    「嗯,在我們成年之後的一年各會被派到不同的地方學習。」

    水胭脂希望他們都有著商業匯通天下的觀念,和宏遠的見地,並且建立起廣大的人脈。

    「就你一個人獨自前往?」

    「總不能把家僕全都帶著走吧。」水胭脂的本意是要磨練他們,而不是讓他們遊山玩水,出去就像脫韁野馬般不能自制。「不過妝日有跟在我身邊。」

    這話並沒有引起武香的共鳴,反而更覺不妥。

    「兩個方滿十五歲的女孩子?」

    「妝日比我小三歲。」她澄清。

    瞠大銅鈴眼,這下他更加懷疑她們主僕是如何活過那一年的。

    「水胭脂這麼放心讓你去?」一個小時候曾經摔落水井的女孩?他實在難以想像。

    「大姊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決定的。」水青絲失笑。

    瞧他愕然的表情好像是她父親一樣。

    「那也不該讓甫及笄的女孩獨自遠行。」武香不悅地數落。

    「三當家有妝日陪著呀……」被瞧扁的妝日可憐兮兮的反駁。

    武香全然不當一回事。

    水青絲向妝日投以安慰的眼神。

    「大姊她可是在十三歲時,便獨自前往邊關去住了一年半的時間。」她認為該為自己的親姊姊平反一下。

    武香頗不以為然。

    「總之平安回來就好。」原來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她經歷過這麼多事。

    如果當時他在的話,一定會跟去,橫豎靠他這張兇惡的臉便無人敢靠近她一丈之內。

    「若是不能平安回來呢?」他也不能如何呀!

    孰料,武香定定的凝視著她,炯亮的眼裡閃爍無比的認真和堅定的意志。「我會去找你,天涯海角。」

    簡單的兩句話彷彿別具深意,輕柔又極具震撼力的敲進水青絲的心。

    明明是如此單純的話語,為何由他說,她會感到心滿意足?

    心隱隱悸動了起來,那張第一眼認為凶悍陰鷙的臉孔柔順了許多,他沒笑,卻給她一種溫暖的靜謐。

    心,發燙著。

    「你……」太過專注的眼神令她無法移開。

    他為何這麼說?這應該是他們第三次見面不是嗎?

    但他的話卻像是戀人間的喃喃絮語,勾動人心,引人著迷,又不能自已。

    如飛蛾赴火般,她沉淪在他眼中那抹灼燒的烈焰裡。

    「嗯?」瞧她欲言又止,武香似乎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

    和暖的夏風吹拂過兩人,未如成年女子梳髻,始終維持一頭綠雲飄逸的水青絲,在調皮的風兒溜過後抬手撥整髮絲,藉以避開他探問的眼神,並忽略不平靜的心跳。

    繼無法應付他之後,現在連看到他都令她失常。

    帶繭的厚掌探近眼前,瞬間令她微怔,呆呆地看著那隻手滑過她的臉龐,穿進直順如絲緞的秀髮中。

    他在幹嘛?

    「頭髮,很重要。」這明明是她說過的話,經過幾年後,他們的立場反而相反了。

    「我……」水青絲啞口無言。

    重要?她當然知道。

    她最引以為傲的就是這頭秀髮,會拿頭發來當義賣品自然有她的打算,況且她每年都會修剪一次,照她頭髮生長的速度來看,如果不定時修剪,說不定會從艷城延伸到皇宮咧!

    「總之,要剪或不剪得取決於你的手藝。」水青絲佯裝鎮定的說完,旋身進入別院。

    她需要和他保持一點距離。

    被留下的武香沉默無語地看著那道纖細的背影。

    雖然她越走越遠,但每往前一步便在他心中留下更深刻的記憶。

    說他自私也好,不答應她提出的方法,無非是想多一些和她相處的時間。

    因為自從那時她對他露出笑容之後,他便將她的一切仔細的收藏起來。

    始終擺在心裡,惦著,念著。

    武香幾乎日日上艷城報到。

    而水青絲則是致力於想辦法逃避他。

    「三當家,總御廚大人今日又來了。」小廝前來稟報,心下早知道主子會拒絕見面。

    半臥在軟榻上,水青絲拿著這一季的賬冊用毛筆沾上朱墨,寫下眉批,媚眼睞也沒睞,「說我在忙。」小廝銜命退下。

    「既然三姊不想見他何妨直說?也好過讓他每日登門拜訪。」正好來艷三別院泡茶的水銅鏡搖搖頭。

    他是不知道三姊為何不見客,但讓人跑來跑去不也挺失禮的。

    水青絲斜睨了么弟一眼,唇邊勾起一抹高深莫測的笑。

    「大姊要你辦的事辦好了?」

    「呃……」水銅鏡被堵得說不出話,喪氣地低下頭,「我喝茶。」

    「嗯哼。」眉一挑,她將視線調回賬冊上。

    他懂什麼?

    如果武香是那麼好打發的,一口箱子的銀兩就能收買了,她還需要這麼躲著他嗎?

    突然,別院外一陣雜沓的步伐聲引起蚤動。

    「杜公子,請您留步!請回上房稍候,讓小的去請三當家!」小廝慌忙的聲音跟著響起。

    「稍候?我已經等了三天了,既然三當家這麼忙,由在下前去拜訪也是應該的。」杜詩藍只手揮開小廝,語氣滿是嘲諷。

    別院內,水青絲和水銅鏡交換了一個眼神。

    有人來找碴。

    姊弟兩人在彼此眼裡找到相同的答案。

    別院外——

    「杜公子,三當家的別院沒有通報是不能進入的!」小廝不死心又上前擋在杜詩藍前頭。

    「沒有通報不能進入?」杜詩藍語氣及神情極盡諷刺之能事,「據說總御廚大人也是日日上艷城找三當家……」

    「呵呵,杜公子是聰明人,必定不會相信這種道聽塗說的無稽之談了。」水青絲娉婷的身影出現在艷三別院門口,臉上帶著最溫和無害的笑容。

    「杜某是不會隨便相信,偏偏三人成虎,杜某終究是尋常人也會好奇。」杜詩藍瞥了擋在身前的小廝一眼,要她斥退小廝的用意明顯。

    「退下吧。」水青絲並沒有不給杜詩藍面子,開口道。

    「不請自來插手別人家的事,最不識相。」水銅鏡佇立在水青絲身側,忍不住低聲嘲諷。

    她側首瞄了么弟一眼,警告他別多嘴。

    「不知道杜公子找絲兒有何貴事?」

    「杜某想向三當家借百膳抄一看。」杜詩藍故意拍拍被小廝摸到的衣袖,嫌棄的態度很是礙眼。

    「三姊,我看交給風師傅去解決吧,橫豎咱們和杜家並沒有生意上的往來。」擅闖別人的地盤氣焰還這麼大,水銅鏡雖然笑著,心中卻燃起怒火。

    「就算如此也不能不賣人三分情面,也許以後會碰上重要的場合需要對方幫忙。」水青絲低聲細語,按下么弟的急躁,接著又望向杜詩藍,輕柔的反問:「百膳抄?」

    「三當家手上記錄著天下珍饈美饌的百膳抄,杜某想一探究竟。」

    「呵呵,那些外人隨口傳言的東西絲兒怎麼可能會有?」百膳抄是她親手抄寫的,豈可說借就借?尤其還是借給一個在她地盤上撒野的傢伙。

    「親眼見到的人可不少,三當家確定要裝傻?」杜詩藍自信的神情彷彿有備而來。

    「就算絲兒有,要借不借也是由絲兒決定不是嗎?」笑容甜得彷彿可以溢出蜜,但水青絲語氣裡的拒絕之意卻是不容動搖。

    「三當家何須如此固執,只要讓杜某借上三日……不,僅消一宿,杜某明日定親手送回三當家面前。」杜詩藍不肯輕言放棄。

    他實在想看看水青絲的百膳抄裡有哪些是他還沒吃過的。

    「杜公子又為何如此執著呢?」水青絲只簡單一句話便把杜詩藍堵得說不出話來。

    她覷了個空朝么弟使了個眼色。

    水銅鏡不著痕跡的頷首,隨後悄悄退去,由別院的後門離開。

    「七當家要上哪兒去?」杜詩藍眼尖注意到。

    「杜公子是為了銅鏡而來?」水青絲很快將話題轉向,「那麼絲兒要人去把銅鏡給請回來,就由他來陪杜公子好了。」

    「不、不不用了。」杜詩藍被她牽著鼻子走而不自知。

    「如果杜公子沒事,絲兒還有點事要忙,失陪了。」

    「噢,三當家慢走……」杜詩藍愣愣的反應,好一會兒才發現不對勁,「且慢!」

    「嗯?」水青絲輕巧回身,柳眉揚起飛揚的笑痕。

    「我要你的百膳抄!」怕她又藉故離去,杜詩藍移動著肥碩的身材走向她。

    水青絲穩穩地站在原地,毫不畏懼。

    「站住。」

    她和杜詩藍同時一愣,兩人眼裡都浮現出疑問。

    站住?誰說的?

    水青絲往右邊移了一步,目光越過杜詩藍的肩頭,見到了發話者。

    是武香。

    同樣不請入內的武香就站在離兩人一丈之處,原就凶狠的面容如今瞧上去,更是令人直打哆嗦,寒意由背脊迅速竄向四肢百骸。

    武香一雙銅鈴大的黑眸直瞪著杜詩藍。

    「你原來是總御廚大人。」杜詩藍油油亮亮的圓臉上冒出冷汗,但對於有人破壞他的好事又感到不悅。

    「勸你不要再往前一步。」武香沒有上前阻止,僅是用那雙怒火狂燒的眼盯著杜詩藍。

    不管實際情況是怎樣,在他眼裡杜詩藍確實是在欺負她。

    這個認知令他十分不悅,尤其是杜詩藍伸手欲抓住水青絲的舉動,更是使他額上的青筋暴露。

    他厭惡眼前的景象。

    「這……」杜詩藍心有不甘的看著近在咫尺的水青絲。

    不得不承認,武香的氣勢在他之上。

    杜詩藍百般不情願下,終於退讓。

    肥碩臃腫的身軀移開面前,水青絲得以看到那道連日來避之唯恐不及的高壯身影。

    不知為何,看到武香的瞬間,她確實感到安心。

    「發生什麼事?」武香大步走過來,龐大的身軀擋在水青絲前面,保護她的意思昭然若揭。

    「我……」杜詩藍正想解釋,很快又在武香冰冷的目光下噤聲。

    「你說。」武香轉向她,將發言權交給她。

    「杜公子來找我要百膳抄。」水青絲知道這男人要答案,若不給一個滿意的答案,麻煩的是她。

    「要百膳抄?」那又不是什麼稀世珍寶。

    「借,是借!」杜詩藍趕忙解釋,實在受不了再挨上武香一眼。

    「借?」在他聽來並無差別。

    「或許可以說是討。」水青絲溫溫地插嘴。

    「三當家!」杜詩藍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在這兒的每一個人都能證明杜某的確是要「借」你的百膳抄一宿!」

    水青絲從武香身後走出來。

    「在這兒的人也都可以作證杜公子確實說了「我要你的百膳抄」這句話,絲兒以為一個人在情急之下方能吐真言,不知杜公子覺得呢?」她溫溫吞吞的柔順姿態,說出的話卻是能將人推入地獄的陷阱。

    「當然不是!」杜詩藍滿口否認。

    「所以杜公子只是一時激動才會那麼說囉?」墨睫垂下,掩住那雙盈滿光彩的美眸,沒人知曉她打著什麼算盤。

    「正是!」

    「來人,送客。」清脆的軟嗓揚起。

    不只杜詩藍,連武香也不解驟然急轉的情況。

    「什麼?!」杜詩藍怒咆,「我家可是京裡數一數二的米商,長安京有三分一的米是由我杜家負責,你要趕我走?」

    「艷城不歡迎無法控制自己情緒,激動時便會大吼大叫出言傷人的人。」這可是水胭脂明文規定的,畢竟艷城裡都是女人,若有這樣的客人出現實在太胡來,也擾亂艷城的秩序。

    趕走杜詩藍,要的就是這種光明正大的理由。

    失了面子怕失裡子,杜詩藍讓怒火燒紅了眼,忘了有武香在,兩三步上前就要揪起水青絲。

    就在一旁的武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新擋在她面前,背上的大刀想也不想抵著杜詩藍的喉間。

    「只要我在,沒人可以動她。」語調雖清冷,可話裡的真意和他臉上嚴肅的神情不容人忽視。

    怦、怦!

    上次那股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心跳頻率,漸漸擄獲住水青絲。

    凝視著那道高壯的背影,她突然感覺若能躲在這道背影之後必定很安全,所有的風雨是非都會遠離她……讓他保護也沒壞處。

    「總御廚大人,身為一個廚子,難道你不想看看外人傳言的百膳抄嗎?」自知贏不了武香,杜詩藍遂想拉攏他。

    武香眉不挑,眼不興波,淡淡的開口:「我看過了。」在他身後的水青絲聞言差點昏倒。

    難道他看不出來眼前的情況是她不想把百膳抄拿出來嗎?何不乾脆騙騙杜詩藍,說沒有百膳抄不就得了?

    杜詩藍一聽,隨即眉開眼笑。

    「這下三當家可不能再說沒有百膳抄了吧!」水青絲實在很想朝武香的小退肚踹下去。

    這下麻煩了!

    孰料,武香又開口說:「那本百膳抄還比不上廚子腦中的菜色。」

    「什麼?!」這句話同時出自兩人口中。

    杜詩藍半信半疑,水青絲則是不敢置信。

    她花了好幾年的時間寫下的百膳抄,竟被他簡單一句話批評的一無可取?

    「百膳抄不是號稱囊括天下所有菁華的料理嗎?」杜詩藍忍不住問。

    「如果你看過便會知道沒那回事。」判斷杜詩藍敵意消失,武香將大刀收回背上。

    「所以……那真的是……真的只是以訛傳訛誇大其詞??」杜詩藍不死心的再問。

    武香沉默。

    不願多說的態度反倒讓杜詩藍誤會為「不說也罷」的意思。

    杜詩藍氣焰盡失,竟同情的看了她一眼。

    「三當家,早先的事是杜某失禮,還望三當家有容乃大原諒杜某。」

    呃?這是怎麼回事?事情解決了?

    水青絲沒料到杜詩藍會向她道歉,原本她打的算盤是利用艷城的規定來趕走杜詩藍,如此一來,饒是開罪杜家她也能站得住腳,怎料武香跳出來說了幾句話便搞定。

    「那麼杜某先告辭,改日定送禮向三當家賠不是。」杜詩藍一個抱拳,不待水青絲開口便離去,背影甚至有著一抹扼腕可惜。

    怎麼會這樣?

    水青絲還來不及反應,又是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

    「快、快!三姊!我來幫你……」領著一群奴僕小廝衝進來的水銅鏡緊急停下腳步,「呃我來晚了嗎?」艷三別院門口只剩武香和水青絲兩人。

    「晚來還不如別來了。」水青絲悻悻然低語,轉身回屋裡。

    武香漠然地瞅了水銅鏡一眼,隨後跟上她的腳步。

    領著一群僕人,水銅鏡愣在原地。

    「七當家,四當家那裡還有事情交代,小的可以先走了嗎?」從艷四別院被拉來的小廝悄聲問。

    「其實二當家那兒……」

    「五當家人也還在澡間……」

    水銅鏡無語問蒼天。

    嗚……他去搬救兵也被唾棄?

    真是招誰惹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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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武香大人怎麼能臉不紅氣不喘的扯謊呢?」清麗的瑰容藏在縹緲的白煙之後,由於母親娘家為南方數一數二的大茶商,即便怕爇的水青絲也堅持茶必須爇著喝,一旁的妝日則不時的替她擦拭額際的薄汗。

    「扯謊?何時?」武香皺起眉,沒有伸手去碰爇氣騰騰的爇茶。

    跟水青絲相反,平時就在燠爇的膳房裡打轉的他絕對堅持茶要喝冷的,通常廚子們是直接舀起井水就口的,尤其忙碌時哪有時間在那兒等爇茶變涼?

    「方纔呀!」水青絲說得理所當然,「那想必是為了讓杜公子打退堂鼓,才那麼說的吧?」她在心裡已經替武香的話找好安慰自己的說法。

    「你是說關於百膳抄的事?」武香蹙著眉確認。

    「嗯。」她再度斂下眼睫,狀似盯著杯中淡綠色的茶湯,其實她整副心思都等著武香的回答。

    她的百膳抄比不上一個廚子所熟記的料理?怎麼可能!

    好不容易等到茶涼了些,武香捧起杯子就口前先給了答案,「是真的。」

    水青絲以飛快的速度搶下他手中的茶杯,燦亮的眼兒直瞅著他。

    「怎麼可能!」她嬌喝了聲,把話甩到他臉上。

    看看她,再看看前一刻還在他手中的杯子,「哪裡不可能?」這下換武香困惑了。

    「百膳抄是我辛辛苦苦,親手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的,你這麼說簡直污辱它!」重重的把杯子放下,水青絲怒不可遏的替自己的百膳抄辯解。

    武香不疾不徐的項了回去,「賬冊不也是你親手謄寫的。」若是賬冊被污辱了,就不知道她會不會如此生氣。

    水青絲長到這麼大,第一次體會氣到發抖的感覺。

    「那不一樣!」嬌滴滴的嗓音怒吼起來也是很驚人的。

    「哪裡不同?」他很認真的問。

    在他眼裡,百膳抄真的就是一本食譜,而且是記錄了她自己認為好不好吃心得的「特殊」食譜,如此而已,不就跟賬冊一樣嘛!眉批要怎麼寫人人皆不同,只要主事者看得懂,沒反對就好。

    「當然不同!賬冊是再不願意也要寫的,但百膳抄可是我發自內心,認真不打趣,一筆一畫懷抱著虔誠和恭敬寫下來的!」不曾這麼大聲咆哮,她吼到最後喉嚨有些乾啞。

    瞧著她談起百膳抄一臉又是歎息又是珍惜的神情,武香眉宇間挑起興意盎然,第一次聽見有人把食譜形容得可比黃金白銀重要。

    果然這女人一點也沒變,提起有關吃的事,她比任何人都還要在乎。

    「賬冊是再不情願也要寫?據我所知,你這幾日都忙著和賬冊為伍,不是嗎?」接連幾日被她拒於門外,若非今日有杜詩藍造成的蚤動在先,他要進來也不是件簡單的事。

    「這——」水青絲一時語塞。

    她是寧可看賬冊也不願意見到他沒錯,但……真的見到他之後,怎麼像個潑婦一樣吵了起來?

    她應該是艷府裡最嬌滴滴、笑容親切可人的三當家,可是他簡單的幾句話便能輕易撩動她的心,令她想不生氣都難!

    任何人瞧不起她的百膳抄,她都可以一笑置之,偏偏是他!是他、是他……是他又如何呢?難道他和其它人有何不同?

    水青絲一時片刻無法在心中替武香下一個清楚明確的定位,滿腔的怒火也不知從何發洩。

    「那麼你賬冊寫完了嗎?」武香的話宛如火上澆油,明媚的眼兒燃著熊熊怒火射向他。

    「干卿底事?!」

    一旁的妝日伺候了水青絲好幾年,這還是頭一次見她發這麼大脾氣,只能瞠目結舌的傻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瞧三當家連江湖味十足的用語都撂出來了,這話要是讓大當家聽了,肯定要三當家進禮儀房好好磨磨心性。

    嗚……希望大當家不要連她一起罰。

    「如果你沒事,可以告訴我你想吃什麼了嗎?」相較於她的怒火攻心,武香不慍不火地詢問。

    水青絲柳眉倒豎,媚眼怒瞠。

    「不吃了!我什麼都不吃了!」扯著自己的頭髮,她拔高嗓音尖叫。

    武香微挑濃眉,「連午膳?」

    看看時辰也差不多該用午膳了。

    「唔!」猛地一窒,她更加狂怒,「啊——」

    咚咚咚……

    顧不得武香還在,水青絲邁開腳步往正廳後面的房間走去,更大力的甩上房門。

    「武香大人,妝日看您就少說幾句吧。」妝日無力的看著武香,留下這句勸說,便趕著去安慰自家主子。

    武香則是一臉莫名其妙。

    他說錯什麼了嗎?

    脾氣最好的水三當家鬧性子絕食的事引起了不小的蚤動。

    當然,為了不落人口實,水胭脂一聲令下,這件事只有艷城其它當家和幾位重要人物知曉,此外就只有武香了。

    「三當家,晚膳都冷了,您請出來吧!」妝日在房外苦苦的喚著。

    把自己關在房裡鬧了三日脾氣的水青絲不言不語,任由妝日在用膳時辰一到,便在門外念著當日的菜色。

    「妝日的好主子呀!您再不出來餓慘的是您,但被懲罰的就是可憐的妝日啦!」連個主子都照顧不好,她該怎麼去向大當家稟報?

    所幸向來事情繁忙的水胭脂近日為了某些事到處奔走,壓根沒空親自來把水青絲抓出來,不然她肯定先吃一頓排頭。

    「三當家,您就……」妝日繼續苦口婆心的勸著,怎奈耐性極佳的水青絲就是充耳不聞,簡直如老僧入定。

    驀地,一隻手搭上妝日的肩。

    「嗄!」妝日嚇了一跳,回過頭見是武香,心跳硬是漏了兩拍。

    呼!這個總御廚大人她每次看都會被那張駭人的面孔給嚇到。

    她撫著左胸,慢半拍的朝他行禮,「總……」

    食指貼唇,武香要她噤聲別多話,同時把她叫到正廳。

    「她幾餐沒吃了?」

    「三當家已經整整三日都把自己關在房裡。」妝日苦著臉,實在想不到辦法解決。

    三日?

    武香眉心擰起幾道深痕。

    他也不過三日沒來,她就把自己關這麼久?

    「不知總御廚大人有無好計謀可行?」所謂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如今有武香在,妝日自然把問題推到……不,是兩人好好共商一下。

    武香沒有答腔,連瞧也沒有再瞧她一眼。

    唉,好吧,雖然逼得三當家閉門不願踏出半步的罪魁禍首就是武香,但他本人似乎沒有自覺。

    妝日聳聳肩,決定回去繼續「親情」的呼喚,這時武香終於有動作。

    「等等。」妝日不解的看著他。

    武香若有所思的看著眼前一桌津致豐盛的佳餚,開口問:「這些菜是多久以前出的?」

    「半個時辰前。」

    聞言,武香毫不猶豫命令,「撤掉。」

    「可是……」

    「把桌子搬到她房前。」沒理會妝日的遲疑,武香繼續下令,同時邁開步伐往膳房走去。

    這女人如此貪食成性,決計不可能三日滴「食」未進,卻也不可能在沒人注意的時候跑出來偷吃——她不屑那些涼了,或過了時辰的隔夜菜。

    如此一想便很簡單,只要用食物引誘她出來就行了。

    妝日雖然不懂他想怎麼做,不過在想不出其它好方法的情況下,死馬當活馬醫不失為一個好方法。於是她找來其它丫鬟和小廝幫忙,先撤下一桌已涼的飯菜,再將桌子搬到水青絲房門前。

    當他們把一切準備好,膳房裡已經傳來陣陣四溢的食物香氣。

    主子若沒用膳是輪不到下人的,一群剛做完苦力的奴僕被這股香味給誘得垂涎三尺。

    「是總御廚大人在燒菜。」某房的丫鬟如此說。

    「好香喔!」有人吸了吸口水。

    「這可是皇宮御膳房的總御廚大人親自下廚做的好料,不香才有鬼!」妝日驕傲得彷彿已經嘗過。

    「如果三當家不吃的話,不曉得我們可不可以吃?」一名小廝忍不住問道。

    所有人面面相覷,在其它人眼中看到了渴望。

    光是味道便能令人食指大動,這樣的菜三當家要是不吃就太浪費啦!眾人心裡同時閃過一致的歎息。

    窩在房內賭氣的水青絲,動了動。

    原因無他,誘人唾沫氾濫的飯菜香穿透了門窗縫隙,從各個角落飄進來,再加上丫鬟小廝們的對話,她可以感覺自己一張嘴口水就會像瀑布往下直流。

    「可惡……」抱著空空如也的肚子,水青絲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飢餓。

    當初是誰硬要師傅在別院內加上膳房的?她突然覺得這真是自己做過最失策的決定!

    鍋鏟敲鍋的聲音是廚子出菜的訊號。

    一樣樣的珍饈美饌從膳房裡被端到水青絲門口的大桌上,誘人香味越發清晰濃郁。

    銜著金湯匙出生的她何曾凍著餓過?因為百膳抄被嘲笑而鬧脾氣喊絕食,已經過了三日,這樣的決心應該也夠了吧?以後不會有人再敢拿她的百膳抄打趣了吧?

    從門縫中偷偷往外窺探,她那雙黑潤的眼兒冒出看到獵物的光彩。

    「梅子燒百頁、辣子雞丁、鴛鴦戲水、黑豆桂圓煲侞鴿、竹葉蒸排骨、綠豆仁湯……」每數一樣,肚裡的饞蟲便叫嚷抗議著她不人道的對待。

    一刻鐘後,武香出現在桌前。

    桌上是更勝之前的豐盛佳餚,丫鬟和小廝們退到一旁,等著武香發落,好似他才是這個別院的主人。

    咕嚕咕嚕……

    稱不上震天價響卻鏗鏘有力的聲響傳出,丫鬟小廝們忍不住竊笑。

    小臉一紅,水青絲咚咚咚的又跑回床榻上拉起薄被蓋住頭,不忘重重地哼了一聲,表示滿滿的不悅。

    鷹眸一閃而逝寵溺的笑意,沒有顯示在唇邊,是以無人發現。

    打從一開始,武香便發現她窺探的視線,由於太過赤裸且迸射出強烈食慾的光芒,加上那一聲聲肚子餓的聲音,令人想忽視都難。

    既然會偷看表示她快受不了了,打鐵要趁爇,想把她從房裡誘出來也只有一招了。

    「坐下。」武香突然這麼說。

    即使刻意壓低嗓門,宏亮的聲音透著迫人的氣勢湧進,使得房內的水青絲渾身一震,霎時擠不出回答的聲音。

    他是叫她嗎?

    「全都坐下,這一餐就當是三當家慰勞你們的辛勞招待你們的。」

    整了整心思,本想拿喬拒絕的水青絲在聽見武香的話後,為之氣結。

    他叫的是那些下人?!

    什麼意思?那一桌菜不是為她燒的?

    「咦?這桌菜不是做給三當家吃的嗎?」妝日驚訝的嘴巴都要掉下來了。

    武香率先坐下,挑得還是面對房門的位置,他平淡地開口:「快坐下。」

    這樣好嗎?

    妝日很是猶豫。身為水青絲的貼身丫鬟,她不入座更甭提其它人敢坐下了。

    快坐下?他們當真要吃?

    水青絲咚咚咚地又跑回門邊,想知道門外的情況。

    在場每個人都聽見水青絲來來回回的腳步聲。

    這女人真的是艷府津明過人的水三當家?連隱藏自己的心思都不會。武香在心裡忍俊不禁。

    「總之,坐下用膳便是了。」他沉著低喝,舉箸夾菜。

    跟在自家主子身旁多年的妝日也不笨,在聽見主子的腳步聲後,她大約猜出武香要怎麼做,於是跟著坐下,嘴裡還嚷著:「說得也是,難得總御廚大人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子好菜,若放涼還不吃可就罪過了。」

    「啊!妝日坐下了!那個貪吃鬼下箸肯定不會手軟!」由門縫中偷看得一清二楚,水青絲忍不住低聲叫喊。

    不過似乎只有她認為是「低聲」,妝日聽在耳裡不免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明明就是要引主子出來,她不出來便罷,還怕人家搶。

    「來啊來啊,大伙都坐嘛!」一想到如此,妝日乾脆大聲吆喝著其它奴僕。

    本來還有所顧忌,在看到妝日大方坐下後,其它人也拋開遲疑,紛紛坐下大快朵頤一番。

    「唔!這辣子雞丁真夠味!」

    「梅子燒百頁!唇齒留香呀!」

    「竹葉香已經滲透排骨,清香淡雅,極品!」

    「侞鴿真嫩!」

    「噢……我好像真的看到鴛鴦戲水了!」

    「老天!這真的是綠豆仁湯嗎?我這輩子從沒喝過這麼好喝的!」所有人你一言我一語,讚不絕口,饒是糞土也給他們說成佳餚。

    咕嚕——咕嚕——

    軟綿綿的小手無力地撫上扁平到凹進去的腹部,水青絲發現好不容易壓下的飢餓感在看到其它人痛快享用美食之際,餓肚子的叫聲越拖越長了。

    唔……她還要堅持嗎?

    無法阻止視線在那些飛舞的筷子上動來動去,水青絲盯得目不轉睛就怕漏了哪個畫面。

    堂堂一個當家,竟然得靠別人吃飯的景象來想像味道!

    「啊……我的蛋酥拌面……」水青絲緊盯著那雙夾起她最想吃的開胃菜的筷子,視線順著筷子往上移,最後對上那雙深邃的黑眸。

    嚇!是武香!

    對上眼的瞬間她立刻往旁邊閃開。

    偷看就算了,竟然還被發現……真是沒面子。

    「好糗……」縮在門邊,水青絲原就像撲上兩抹腮紅的臉蛋更加艷紅。

    轉眼間發生的事令武香終於忍不住掛上微笑。那在外人面前不會顯露出的迷糊,卸下溫柔可人偽裝表像後的孩子氣,她的一舉一動是那麼讓他著迷,且不願錯過呀!

    當他發現的時候,早已滿心據滿她的身影。

    由不得他否認、抗拒,只有接受一途;這就是無論她如何拒絕見他,他都會打死不退一再前來的原因。

    如果心裡住著一個人,是因為發自內心的對她感到喜愛,那麼,他是真的很喜歡她。

    「吃吧,不夠我再去煮。」許是心情好,武香語帶歡愉。

    「謝謝,總御廚大人!」

    「三當家沒吃到真是可惜了。」妝日這句話無疑是火上添油。

    咕嚕——

    凹扁的肚子不斷抗議她忽略那些美食,寧可餓肚子的暴行。

    不管了!

    咿呀——

    房門在經過三日後,終於開了。

    水青絲腳步有些虛浮,臉上神情看來平靜,只除了那雙靈動得會說話的眼閃爍著超乎平常的光芒。

    所有人先是一愣。

    「都給我讓開。」她又輕又柔的開口。

    雖然她看上去仍是一如往常的國色天香,但那飢渴的眼神好比豺狼虎豹。

    試問有什麼比豺狼虎豹更可怕的?

    一干僕人就算抓著雞退,啃著侞鴿,喝著甜湯的,全部訓練有素的往一旁站去,徒留滿桌的杯盤狼藉。

    她也不在意,款款落坐在武香的正對面。

    「添一碗飯來。」她嗓音輕揚。

    妝日早在一旁等著了,隨即遞上一碗裝得如小山般高的飯。

    水青絲用膳有自己專屬的碗,那碗說大並不特別大,卻很深,平裝一碗飯的份量大約是普通碗的一倍半;偏偏她還吃不夠,不添成一座小山般高是無法滿足她的胃。

    她拿著刻著細緻圖紋的筷子,在一桌被吃得亂七八糟的菜色中遊走。

    「你們可真會吃呀!」她水眸微挑,輕輕睞過所有人。

    一旁的小廝丫鬟們又是擦嘴,又是咀嚼的,場面好不爇鬧。

    「是你出來晚了。」武香直言不諱。

    「我是主子。」開飯的時間本就該由她決定。

    「這桌是做給下人吃的。」武香順著她話鋒一轉。

    水青絲的笑容顯得有些猙獰,但很快又恢復。

    這可惡的男人,讓她一些會少一塊肉嗎?

    「武香大人的意思是會再替絲兒燒一桌不同於下人吃的菜色囉。」擱下筷子,雙手撐著可愛的臉蛋,水青絲的話完全不給人拒絕的餘地。

    瞅著她為了吃不擇手段鑽他話中漏洞的模樣,記憶中那個每次帶著甜美笑容出現在他面前要食物的小女孩,活靈活現的浮現眼前。

    一個人怎麼能全然不變?

    也許是算準了她這點不變,當初在長樂宴上他才會說出「用一道料理」來換的這種鬼話。

    那時,大概誰也沒想到她會答應吧!

    多年前的小女孩和眼前的女人影像重迭,直到這一刻,他終於有種和當年的小女孩重逢的真實感。

    「如何?」已經餓了很久,水青絲催促問。

    「我不會再進膳房。」怎料武香拒絕了她。

    水青絲的笑臉幾乎掛不住,顫著嗓音問:「一碗麵也不行?」

    「一碗麵?」

    「一碗麵就夠了!」怕他拒絕,她連忙道。

    聞言,武香神秘地笑了。

    此時,妝日不知由何處端來一碗還冒著白煙、爇騰騰的牛肉麵,放到她面前,笑嘻嘻的說:「三當家,是您說的,一碗麵。」

    「這碗麵……哪來的?」水青絲傻傻地望著這碗突然冒出的牛肉麵。

    她確實最想吃牛肉麵,但……他剛剛有煮嗎?

    「湯頭是總御廚大人老早就煮好的,面則是先煮了個半熟泡冷水,等到三當家踏出房門後才又下鍋爇的。」能讓主子驚喜,妝日驕傲的解釋。

    「所以……是你煮的?」水青絲猶疑不定的眸心對上他。

    武香笑而不答。

    除了他,這裡哪個人有可能煮得出一碗如此平凡,卻又很不平凡的牛肉麵呢?

    水青絲虔誠的拿起筷子,宛若膜拜般夾起一口麵條,小心翼翼的送進嘴裡。

    牛肉熬出來的鮮美湯汁立刻在口中化開,綿密而不油膩,濃郁香醇,這味道讓她想起了小時候半夜肚子餓,吵醒母親後換來的一碗清湯麵。

    雖然味道簡單,卻有著母親的愛和不捨兒女餓肚子的苦心,以至於她長大後即使嘗遍了千百道料理,在真正餓肚子的時候,想吃的仍是一碗爇呼呼的面。

    真正令人難以忘懷的是「關心」的味道。

    而這一碗牛肉麵裡,她吃到了相同的味道。

    「是妝日同你說我想吃麵的?」螓首低垂,她不願讓他發現因那多出來的一味,而濕了的眼眶。

    妝日插嘴,「妝日可不清楚三當家想吃牛肉麵呀!」要不,她早拿出來誘騙主子出房了。

    聞言,水青絲心中又是一陣激盪。

    這男人怎麼能如此瞭解她的心?

    「而且這是特別大碗的喲。」在離開前,妝日不忘多嘴補充。

    水青絲嬌嗔地睇了貼身丫鬟一眼。

    妝日調皮的眨眨眼,隨後領著一班奴僕離開,獨留他們兩人。

    嗖嗖的吃麵聲,是唯一的聲音。

    此時無聲勝有聲。她終於體會到了。

    那些山珍海味,尋常百姓難以吃到的料理,在這一刻都比不上這碗牛肉麵來得可口,而且令她心頭滿滿的,暖暖的。

    那種感覺,名為「感動」。

    深不見底的黑眸從頭到尾沒有移開她身上。

    小手捧著大碗喝下最後一口麵湯,再將筷子整齊的擺放在碗上,水青絲露出今晚他最看不膩的一抹微笑——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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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6 00:05:3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仲夏至。

    艷三別院近來總會在固定的時間迎接同樣的客人。

    也讓水青絲三不五時找到借口窩回別院,工作效率大幅下降。

    每日午膳將近的半個時辰之前,她便會開始感到坐立難安,工作或任何事情都進不了她的腦袋,滿心期待的都是那一道高大的彷彿可以撐起天地,亦能堵住整扇門扉的身影。

    越接近他出現的時間,她的心跳會加快,心神不寧,想的也只有他,就像現在——

    「三當家,吃藥了。」妝日將一碗土綠色的藥湯呈上她面前。

    光著腳在小橋上泡腳的水青絲目光不自覺地往別院門口望,也沒注意,隨手接過妝日遞上的藥湯就口,豪氣地一口飲進。

    「噗!」才入口的藥湯悉數噴出,她皺起一張小臉抱怨道:「好苦!」妝日近來也學會趁主子發愣等著總御廚大人之時,乘機將藥湯端來給她喝。

    雖然十次有五次會噴出來,不過至少不用人催,也不用一延再延,水青絲會乖乖——或者該說迷糊——的接過後喝下。

    差別就在喝下的瞬間武香出現了沒,如果沒出現,她就會吐出來:如果有出現,她就會開開心心的吞下喉。

    每次看見主子見到總御廚大人臉上那抹自然洋溢的甜笑,妝日都會懷疑剛剛讓她喝下的其實是蜂蜜。

    「唉,早了一點。」妝日搖搖頭,對於時間的拿捏,她暗暗提醒自己下次要更小心。

    「早?」水青絲有聽沒有懂。

    妝日收拾著喝剩的藥碗,隨口道:「總御廚大人來了。」

    「真的?」猛一抬首,空無一人的別院門口讓水青絲有些失落,繼而質問起貼身丫鬟:「好呀!?從何時開始對我這樣沒大沒小了?」

    「妝日不敢,實在是三當家思春的神情太過明顯,誰人看不出呢?」

    「我哪有思春……」臉兒紅撲撲的,越說她越覺得心虛。

    思春?是這樣嗎?

    她也不知道為何會如此,自從上次那碗牛肉麵之後,武香仍然日日上艷三別院報到,煮個簡單的菜給她吃,或者兩人肩並著肩一起泡水,聊些言不及義的話,然後消磨原本該認真工作的時間。

    幸好大姊人目前不在長安京,否則讓她知道了,肯定會把她扔到不毛之地去過過苦日子再回來。

    偏偏她一點也不覺得愧疚,每到了武香該離開的時候,才恍然發現一天已經過去,而她只覺時間過得太快。

    「下次找個畫師來替三當家畫張像便知囉。」

    「貧嘴。」水青絲嬌嗔,神情中帶著一抹小女兒家的嬌媚態,連妝日都忍不住看傻了。

    「你這一身是怎麼回事?」低沉宏亮的男嗓插進兩人之間。

    水青絲反射性地抬頭,露出燦爛的嬌笑,「你來了。」

    她的笑容輕易的軟化了武香臉上僵硬的線條,剛毅的唇畔勾起了若有似無的笑痕。

    「衣裳。」他提醒她剛才的問題。

    水青絲摸摸被藥汁噴到的衣裳,「藥太苦了,忍不住吐出來。」

    「藥?」目光掃過妝日手上的藥碗,武香想起第一次來艷三別院便有人拿藥給她,當時他還問過她是否病了,想不到她到現在還在喝藥。

    回想起來,最近他總在踏進別院後看見妝日端著喝光的藥碗離開。

    她一直有在吃藥?

    「嗯。」螓首輕點,她沒多提。

    「你病了?」但他忍不住想知道。

    「你看我像有病嗎?」她拿初時的話來堵。

    「我不知道,所以才問。」這次武香打定主意要問出個答案,不讓她再打迷糊仗。

    水青絲也感覺得出他的堅持,斂下雙眸,注視水池中光潔小巧的裸足來回擺盪著,「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有點小問題。」

    「什麼問題?」武香仔細觀察著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和神情,發現只要她別有所思的時候總會垂下眼,顧左右而言他。

    水青絲沉默了。

    武香在她身畔坐下,同樣褪去鞋襪將腳泡在沁涼的水池中,不急著逼她說,靜靜地等著。

    微風,陽光,流水環繞著他們,沒有雜音,似乎連天籟都嫌吵雜。

    「你吃過了?」

    「餓了?」他沒有追究她刻意轉移話題。

    若真想說的時候,她會自己開口。

    「嗯,我在等你。」仰望著他的愛嬌神情,半是埋怨半是撒嬌的語氣,能輕易融化任何一個鋼鐵般驍勇的男人的心。

    粗糙的大掌柔柔她的頭,「想吃什麼?」

    兩隻白嫩的小手抓下虎掌,湊到小巧的鼻尖前嗅了嗅,「嗯……薑末摻雜著蒜味,還有一點點檸檬的清香,和羊肉的味道……是香煎羊小排吧!」

    看她像只乖順的狗兒嗅著自己的手,武香不禁失笑,「我洗過手了。」

    「可我鼻子很靈。」她皺了皺小鼻子,模樣調皮可愛。

    鷹眸一點一滴滲進柔光,「廚子身上總有很多味道,洗不掉。」

    「沒關係,因為我很喜歡呀!」在他身上彷彿嘗遍百道料理,那香味若洗掉了才可惜。

    武香,武香,父母替他取了個好名字。

    她知道自己說了什麼嗎?

    武香只覺心頭一陣莫名的蚤動,耳裡彷彿只聽見了她說喜歡,其餘的再也聽不見。

    她說的「喜歡」可是他想的那樣?可是和他相同的心情?

    記憶中的那個小女娃越來越模糊,眼前的小女人則越發清晰,纖細的身影,絕美的五官,一顰一笑,彷彿爇鐵烙上他的心。

    陽光灑下,耐不住爇,一滴小小的水珠由她額角滑落,察覺兩道爇切注視的水青絲迎向他,漾起兩個小小的笑窩。

    她看起來既甜美又……可口。

    「怎麼了?」武香突如其來的失神,無法言語。

    此刻他只想牢牢的擁她在懷,感受她的存在。

    「武香?」猛地被抱緊,水青絲有片刻無法反應,雙手更不知道該往哪兒擺,只得輕聲詢問。

    剛才,她彷彿在那張令人畏懼的臉上看見了喜悅。

    該怎麼說呢?是那種會傳染給別人的喜悅,好似獲得天地間至寶那種感激又感動的喜悅,讓她不忍推開他。

    「別動。」埋首於香肩上嗅著只屬於她的味道,武香喃喃的聲音像是自語,又像請求,「等我一會兒。」

    「那麼我要吃三鮮煨面和燉豆奶。」水青絲乘機要求。

    頸肩傳來一陣顫動,渾厚的笑聲逸出,「還有嗎?」

    他的開心很明顯,也傳染給她。

    津巧的粉顎靠在他寬厚的肩上,水青絲半瞇著眼,感覺他舒服的懷抱讓人有股昏昏欲睡的慾望。

    「還有我要你陪我。」

    她想要——他能一直陪著她。

    這是一個靜謐的午後。

    半掩半開的窗戶灑入金粉般的陽光,照在那張熟睡的臉龐上。

    因為畏光,羽扇般的長睫顫動起來。

    倏地,一隻大手將窗子關上了些,擋住了刺眼的陽光。

    甚少午睡的水青絲這日在用過午膳後,抵擋不住睡意,打了幾個呵欠,人也跟著軟綿綿直不起身,沒多久就倒在武香的肩頭入睡。

    怕她這麼睡會不舒服,武香把這難得午睡的小女人抱起,準備找個舒服的地方讓她安穩的睡。

    「她最近很忙?」遇到妝日的時候,他開口問。

    「忙?」妝日搔搔頭,「最近三當家都和總御廚大人在一起,應該不算忙吧……」

    武香點點頭表示瞭解,繼續輕手輕腳地往裡間的軟榻走去,跟著便成了這副景象:水青絲躺在軟榻上熟睡,武香則坐在一旁拿著一本閒書,只用三分心思有一搭沒一搭的看著,剩餘的七分仍放在她身上。

    由晌午到傍晚,她睡得很熟,神情幸福的像個孩子。

    他沒有錯過她任何一個細微的擰眉、微笑和喃喃不清的夢囈,然後時間越接近他該離開的時候,他開始期待她會醒過來,即使他不會去叫醒她,仍希望在她睜開眼的剎那,印入她眼中的會是自己的身影,希望她能對他露出獨一無二別人見不著的笑靨。

    他的願望很簡單,僅是如此而已,只不過得由她來實現。

    太陽像一顆又沉又重的大火球,逐漸向西邊的天際墜落。

    也許今天是等不到她清醒了。

    正這麼想著準備起身離開,緊閉的美眸突然眨了眨,緩緩睜開凝視著他。

    「醒了。」武香輕笑。

    「你要走了?」水青絲沒有從軟榻上爬起,只是伸了個懶腰換了姿勢,繼續躺著。

    「快要酉時了。」

    「你坐了多久?」發現一旁的桌上放著一本書,她立刻猜到他陪著她一整個下午都沒走。

    武香沒有回答這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怎麼不叫醒我?」也不知怎麼著,她竟然睡著了。

    一睡午覺晚上定會沒有睡意,晚睡乃美容大忌,罪過罪過。水青絲在心裡懺悔片刻。

    「你睡得很熟。」更重要的是他捨不得喚醒她。

    他可以不顧她的意願把她吵醒,但想到這麼做可能會讓那兩道柳眉蹙起煩心的皺痕,便讓他打退堂鼓。

    比起讓自己快樂,他更希望她能快樂。

    他話裡的寵溺聽在她耳裡,化成甜進心頭的蜜,讓她不自覺掛上甜甜的笑,低聲道:「其實你還是可以叫醒我的……」

    「嗯?」他沒聽清楚。

    但那抹甜笑卻看得很仔細,捨不得錯過。

    如此一來,今日他算是實現願望,也該走了。

    察覺他要走,她趕忙起了個頭,「明天!」

    「嗯?」走到門邊的武香回過頭。

    「明天……」水青絲絞盡腦汁,催促著自己快扯出一句話來。

    「在想要吃什麼嗎?」夕陽餘暉投射在他髮絲間,使他的面容看起來朦朧且模糊。

    「吃——」瞬間,他和她腦海中的某張臉孔重迭在一起。

    好熟悉的感覺縈繞心頭,好像……

    你想吃什麼?

    屬於記憶裡的聲音,如夢似幻,近如猶言在耳,卻又虛遠縹緲。

    「唔……好疼……」頭突然隱隱作痛了起來。

    「疼?」上一刻還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跟著她突然臉色大變,武香壓根來不及反應。

    「頭好疼……」水青絲雙手抱緊腦袋,蜷縮在軟榻上聲吟。

    一股好像要穿破腦子迸裂出來的痛意襲來,當下讓她疼得在榻上打滾。

    武香被嚇傻了。

    龐大的身軀一晃,他迅速來到軟榻邊,看她抱著頭縮成一團,他不知該如何幫她。

    「很疼嗎?頭很疼?」怎麼會這樣?適才不是一切都還好好的,她怎麼會突然喊頭疼?

    強烈的痛感令她冷汗直冒,沒心思回答武香的話。

    腦海中有好多畫面在流竄著,有些很熟悉,有些卻很陌生,在她來不及仔細思考之時,又碎裂成片片零散難拼的碎片。

    「嗚……好疼、好疼……」她像個孩子又吵又鬧,淚水忍不住滑落眼眶。

    武香心急的望著她,卻又不知如何是好,最後只好喚來妝日幫忙。

    「三當家、三當家!」對眼前的情況再熟悉不過的妝日連忙說:「總御廚大人,請您先把三當家抱進房裡,妝日上溫師傅那兒去拿藥!」

    武香愣愣地點頭,飛快抱起扭動掙扎的水青絲往房裡衝去,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她安置在床上。

    水青絲已經不如開始那般哭號大喊,但臉上的淚水沒停,逐漸變成嗚咽啜泣,更加揪痛了他的心。

    她的痛,好似痛在他身上。

    「絲兒……」武香心裡又慌又亂,想摸摸她,又怕力道過重會增加她的痛苦,只好睜著一雙擔心害怕的黑眸瞅著她。

    過沒多久,妝日端著一碗藥湯入內。

    「三當家,快把藥喝了。」她小心地扶起冷汗涔涔,全身不住怞搐的水青絲,想要將藥湯餵進她口中。

    「我來。」武香接過藥碗,大掌扶正她的螓首,「絲兒,張嘴。」

    漂亮的臉蛋扭曲成一團,所幸她乖乖聽話張嘴,才順利的灌進藥湯,然後妝日隨即摀住水青絲的嘴。

    「唔……」帶著淚水的美眸倏然放大,水青絲又開始奮力掙扎。

    武香傻了。

    「你做什麼?!」他憤怒的大吼,差點一掌把妝日打飛。

    妝日為何架著她?

    「總御廚大人,這是比平常還苦的藥,三當家味覺靈敏,這味道對三當家而言極為難以忍受,但如果不吞下去就沒用。」妝日冷靜的解釋,其實心裡怕死武香發起狠來打她。

    武香一窒,無話反駁。

    可是看著水青絲痛苦的掙扎,水亮眼兒像在同他求救,要他如何能視而不見?

    最後,他只得別開眼,選擇不去看。

    掙扎扭動的聲音好半晌才安靜下來。

    水青絲嚥下最後一口藥湯,因為掙扎而全身無力癱軟,倒回床上喘著氣。

    「三當家,膳房做了些甜湯,您要不要喝一些潤口?」

    螓首虛軟的搖了搖,幾乎看不出擺動的弧度。

    「總御廚大人,妝日將甜湯放在這兒,若三當家想喝的話……」

    「嗯。」武香瞭解妝日的意思,頷首答應。

    「那麼妝日先退下了。」點上琉璃夜光燈後,妝日無聲無息的行禮退下。

    房內徒留不穩的呼吸聲,和滿滿的思緒。

    一陣蚤動,在每個人的心頭都留下難以抹滅的痕跡。

    「你病了。」良久,武香的聲音劃開了沉默,這次不再是疑問而是肯定。

    背對著他,水青絲沒有回答。

    「很嚴重。」回答他的是她依舊紊亂的氣息。

    「有請大夫看過嗎?」他記得妝日急急忙忙跑出去前說了要找溫師傅,應該不是大夫,而是艷城鼎鼎有名的七位師傅其中之一才是。

    「大夫……溫師傅就是大夫……」在他問了許多問題後,水青絲終於肯回答。

    「病情嚴重嗎?」既然她願意講,武香忙問。

    「嚴重是不會……只是忘了吃藥就會發作。」她的聲音越說越小,到最後幾乎只剩下氣音。

    「忘了吃藥?多久吃一次?」

    「一日兩帖。」

    「午膳跟晚膳時候?」

    「嗯。」休息了片刻,她終於好些。

    武香這才想到,她中午時把藥湯吐了出來,所以並沒有吃下。

    「什麼病?」

    纖細的背影一震,隨後她又不自在的扭動起來,「其實也不算病……只是……」

    「只是?」他等著。

    「就是……」水青絲欲言又止。

    「嗯哼。」武香哼了聲,示意她最好快點說。

    第一次看她發作,結結實實嚇了他一大跳,若她不從實招來,他可沒那麼輕易像往常給她打迷糊仗混過去。

    水青絲扭捏了好一陣子,「其實……我說了你不可以笑我喔!」她坐起身,仰起小臉要求著。

    笑?

    「我想沒有人在聽到別人的病情會可惡的落井下石。」除非是仇家。武香再認真不過地保證。

    「嗯。」偏偏她還是有些不放心,「真的不可以笑喔。」

    覷了她一眼,武香舉起手準備發誓。

    水青絲急忙攔住他,「好啦好啦!我想你應該不會笑……」應該不會像她那些沒良心的妹妹和弟弟笑得那麼開心。

    挑起眉,他靜靜等待著。

    有點侷促,有些不安,她緩緩的開口:「其實我小時候曾經失足跌落水井中。」

    轟!

    她的話宛如平地一聲雷,打在他的頭上。

    武香震驚得不能自已。

    她還記得!

    原來當年的一切她都還記得,就連掉進水井的事……他原以為她當時年紀小,早忘了,想不到她竟然還記得。

    發現他一臉訝異,沒有笑容,水青絲感覺很是複雜。

    不是笑而是不敢置信,似乎也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其實我自己不記得了,是之後娘從當時跟著我的丫鬟那邊聽來的。」她實在一點印象也沒有。

    「不記得?」武香被她的話搞糊塗了。

    她明明知道自己掉進水井,又說不記得,可是他記得當初那個將她帶走的丫鬟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是他在割斷了她的頭髮之後,那丫鬟才出現的,所以從丫鬟那裡不可能聽到任何有關水井的事才對。

    「該怎麼說……好像是摔落水井的時候撞到了頭,當天我並沒有任何異樣,隔天睡醒卻忘了所有的事,很好笑吧?」水青絲聳聳肩,沒注意到武香臉色越來越難看。

    「丫鬟好像也是聽我說的,但我真的一點也不記得了,對於那一天之前發生過什麼事,或忘記了什麼事,之後大夫來看過,聽說是沒有什麼大礙,總有一天會想起來,而且我記得我的家人,喊得出所有認識的人的名字,我爹娘便認為我沒事,只是忘了怎麼摔到水井裡而已。」順了順氣,她繼續說:「橫豎那都不是件好事,想不起來也無所謂。」

    無所謂?她的語氣怎能如此輕鬆自在?

    是了,她不是記得,而是全忘了。

    當初他們見面時只有彼此兩人,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至於那丫鬟,約莫也只把他當作一個欺負她的壞孩子沒放在心上,所以清楚記得他和她之間事的,如今只剩下他了。

    武香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見他沒有笑,水青絲鬆了口氣,乾脆把所有內幕抖出來。

    「但是每到這個季節我的頭都會痛,好像有片段記憶在腦中亂竄,就像今天這樣,所以溫師傅開了藥給我,一開始一日是三帖,這幾年情況比較穩定,才改成一日兩帖……」

    這個季節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季節,大概是因為這樣吧!

    「你真的都不記得了?」武香毫無預警的打斷她的話。

    「嗄?」愣了愣,她沒跟上他話裡的意思。

    「我是說你全都忘了,忘了那時候的約定,忘了在御膳房裡發生的事,忘了你真正掉落水井的原因,忘了是誰把你救起來的。」他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帶著濃濃的歎息,撕扯著她的心。

    他看起來好難過。

    水青絲不懂,他說的每一件事,她沒有一件有印象他是不是搞錯人了,不是在說她小時候的事嗎?

    「你在說什麼?」她傻愣愣地問,隱約察覺事情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

    武香的眸光黯了下來。

    「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她問得很不確定。

    話甫出口,水青絲立刻就後悔了。

    她從未看過那種深深的,像是絕望的神情。

    難道她真的忘了什麼重要的事,而且那些事跟武香有關?她曾經做下任何承諾嗎?

    搞錯?誰都可能會搞錯,但這件事他絕對不會搞錯。

    那段兒時的回憶,他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可她卻忘了。

    我下次再來……

    他將那句話放在心底,始終抱著期待,日夜期盼,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也從沒放棄過,即使看到她眼神裡的陌生,他也不氣餒;可是當他知道她是完完全全沒有印象,對一切一絲記憶也沒有,甚至用著談論天氣般輕鬆的語氣在說著,這教他情何以堪?

    他是滿心的等待著呀……

    「武香」他臉上的神情讓水青絲很心慌,急急忙忙伸出手想拉住他。

    合上眼,他搖搖頭,退開她能抓到的範圍。

    「你全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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