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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單煒晴 -【水家無雙(艷色無邊正傳之六)】《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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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9 00:05:1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單煒晴 - 水家無雙(艷色無邊正傳之六)

他說:只要花開了,就是我來接妳的時候……
她固執的相信,那是他因在乎她所許下的承諾
他又說:妳就是我心上的一抹無瑕……
她深深的相信,她是他心靈唯一的避風港──
那時候,她真的認為,他就是一切
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生命裡擁有的一切
怎知他將誓言的意義看得簡單,卻連信守都做不到
一樁隱瞞多年的秘密,輕易將他們之間的緣分打散
在她和親人之間,他選擇了親人,棄她於不顧……
當初他為了報恩,把她狠狠拒於心門之外
如今他同樣為了報恩,執意重新回到她的生命裡
可令她失望的是,他的心依然不在她身上
他總是自以為是的承諾著永遠,卻又一再食言
這回她不奢求再從他那裡得到絲毫的眷戀與在乎
只要他離開,從此不再出現在她面前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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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9 00:05:5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那夜,驟雨。

  啪噠、啪噠,是她赤足踩過積水的青石板所濺起的聲音。

  雨水糾結了她的發,鳳簪花鈿在盞茶工夫前已經隨著她急促的步伐掉落,找不回來。

  對了,她是跑出來的。

  因為太倉卒,太心慌,她甚至忘了穿鞋。

  豆大的雨滴打在她臉上、身上,很疼……應該很疼,此刻的她卻一點知覺也沒有。

  懷中的花苞沒有一絲綻開的裂痕,柔軟的花瓣堅定地緊閉著。

  只要花開了,就是我來接妳的時候……

  他曾經如此告訴她,用著所能給的溫柔。

  她固執的相信,相信那是他因在乎她所許下的承諾。

  只是那時候的她還不知道,原來他不在乎後,是如此的悲哀、孤寂,彷彿一切快樂都離她遠去,眼前一片黑暗,找不到一絲光芒。

  妳就是我心上的一抹無瑕。

  他曾經這麼告訴她,傾盡所有的寵溺。

  她深深的相信,相信自己能成為他心靈唯一休憩的避風港。

  但是那時候的她還不曉得,原來在他收回愛情後,是如此寒冷、疲憊,全部的希望都成了絕望,失去了他的胸膛,沒有絲毫溫暖。

  一想到這裡,濃烈哀怨擄獲了理智,她高高舉起珍愛的花兒,眼看就要重重地砸在被水淹沒的青石板上。

  脂兒,等我……

  他說過的話猛地迴盪在耳邊,因雨水而變得冰冷的柔荑在半空中顫抖著。

  不知過了多久,她將原想用力摔在地上的花兒又重新揣回懷中,緊緊的抱著不放。

  從今而後,這株「無瑕」,就是她僅擁有的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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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9 00:06: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風殘,燭方歇。

  案前,佇立著兩名男子,一個溫文儒雅,一個豪邁不拘。兩個人懷中皆揣著一封重要的信件,等待主子召喚。

  案後,一名衣冠整齊,嚴肅得一絲不苟的男人端坐著,剛換上的新燭照亮了那張沉穩內斂的深刻面容。

  高挺飽滿的額頭,剛毅的眉如大鷹展翅般揚起,淺褐色蘊含著睿智的眼眸,高挺的鼻線,緊抿的薄唇。嚴格說起來,佟胤玄給人的感覺並不親切,儘管他生得雄壯威武,相貌堂堂,但與生俱來的剽悍霸氣,總是令人退避三舍。

  不露鋒芒,嚴以律己,行事作風正直,必要的時候又如猛虎出柙,不擇手段以達成任何目標,這就是佟家現在的主宰者。

  但此刻,他卻面臨了前所未有的二者擇一難題。

  「少當家,這是長安京來的有關『艷府水家』邊關合作商家招標的消息,請您過目。」華襄拿出揣在懷裡的信函欲呈上。

  「少當家,還是先看和二少爺有關的消息才是。」耀武搶先他一步擋在佟胤玄面前道。

  華襄和耀武的視線相接,不和的火光在空中?啪作響。

  「照你這麼說,難道艷府水家不重要了?」華襄不疾不徐地問,低下頭拒絕再看同僚一眼。

  「你不也是不把二少爺當一回事?」耀武挑眉頂了回去。

  要怪只能怪他們是同時出現在書房門口,又是同時踏進書房的,沒有誰先誰後,才更令兩個不對盤的人非爭個先後不可。

  「說過多少次了,別用少當家稱呼我。」佟胤玄低沉的嗓音響起。

  這次華襄和耀武互看了一眼,隨即有默契的回答:「是,少當家。」

  在佟胤玄證實自己並非是佟邦雪的親生兒子後,便卸下當家的職務,並要所有人不得再把他當成佟家的少爺看待;而整個佟家上下,也只有華襄和耀武有勇氣忽視佟胤玄的話,繼續喚他一聲少當家。

  「不過,還是請少當家先過目屬下帶回來的消息。」

  「不,先看有關二少爺的!」

  頃刻,書房內又是一陣火藥味。

  佟胤玄揉了揉眉心,感到頭大。

  早已習慣兩個互看不順眼的屬下唇槍舌劍互砍,令他心煩的不是他們,而是兩人帶回來的消息。

  一邊是失去交集已久的艷府水家,一邊是佟家失蹤已久的獨子佟胤徽的消息,兩邊他都急著想知道。

  兩名屬下都曉得,如果他先選了哪個消息,便代表哪一方在他心中的份量多一些。

  那麼,他會先選哪邊?

  是派人尋找多年始終下落不明的佟胤徽?還是被拒絕往來已十年之久的艷府水家?

  華襄和耀武不再開口,等著主子做決定。

  燭火隨著細微流竄的風輕撫,火光顫巍巍地搖晃著。

  陡降的沉默如燭火般晃動且緊張。

  「都下去吧。」末了,佟胤玄終於開口。

  兩人又交換了一眼,才把信件放在案上,躬身退下。

  兩封都燙著徽印的信函一左一右的擱在案上,靜靜躺在他眼前。

  佟胤玄瞪著外表看來並無不同的信函,只是瞪著。

  許久許久後,他才伸手取出其中一封,拆開。

  燭火仍舊搖曳著。

  脂兒,等我……

  早晨,水胭脂在濛濛的淚光中清醒。

  輕巧的坐起身,眼角的淚滴隨即承受不了重量,滑落白皙的粉頰。

  白玉般的小手撫上了頰邊,接觸到冰涼的淚水。

  是夢……是十年前的夢。

  事隔多年,可夢境卻是那般明朗,清晰得好似昨日才發生,就連她的淚,都未曾停過般。

  都已經十年了……每當憶及那夜的滂沱大雨,仍會令她片刻的失神,在夢裡更是不能自已地哭成了淚人兒。

  她的淚,總在連自己都看不見的時候才落。

  驀地,一陣輕巧的腳步聲由遠至近,最後停在她的房前。

  「大姊,妳醒了嗎?」

  水青絲的聲音湧進房內,逗留在頰畔的手快速而堅決的抹去夢中遺留的痕跡,水胭脂姿態端莊地由床榻上下來。

  「進來。」

  門無聲地推開,水青絲領著一名俏生生的姑娘走了進來。

  「大姊,妳該好好休息才是。」見到水胭脂坐在鏡前審視滿臉倦容的自己,水青絲忍不住念了她一句。

  沉靜的容顏沒有變化,水胭脂沒有答腔。

  「大當家若是肯聽話,找我來才有用。」身為艷府水家專用的大夫,我聞甫進房便卸下背在身上的藥箱和各種用具,開始替水胭脂看診,亦不忘附和水青絲的話。

  「我沒病。」水胭脂簡潔地回了句。

  我聞涼笑了幾聲,「這已經不是我第一次聽見大當家說笑了。」

  哪次找她來看診,這個儀態萬千的女人不是這麼告訴她的?

  「大姊,妳回床上躺好,讓我聞把上一脈,倘若沒事,過午再到艷城巡視一趟即可。」來到水胭脂身後,水青絲替她整理一頭如緞綢般潤順的長髮,一邊柔柔地說。

  工作起來沒日沒夜,將所有吃飯的嘴都擔在自己肩上的大姊,最固執不肯聽話的時候就是生病之時。

  明明高燒不退,仍靠著堅強的意志力撐著繼續工作,無論他們好說歹說,說破了嘴也沒用,是以每次染病總得花上比常人多一倍的時間才能痊癒。

  更因為怕讓人察覺她病了會逼著她休息,水胭脂即使病了也維持和日常無兩樣的作息,令人看不出她病了多久,病得多重。

  昨晚也是,水胭脂過了亥時才回艷府,一直到進了房後才昏倒,把貼身丫鬟豫緋嚇了一跳,正欲喚人去找大夫,卻被強撐起身的水胭脂給制止,要她不准告訴任何人。

  懼於主子氣勢的豫緋,只好徹夜守著她,直到天方亮,水胭脂始終像監視著她的眼終於不敵疲憊地合上,豫緋才敢去找水青絲。

  唉,都已經年紀不小了,還要他們這些弟弟妹妹擔心。

  「妳以為如今的艷城有多少名當家?」和妹妹的視線在鏡中交會,水胭脂一針見血地反問。

  「妹妹們向來是以輔佐大姊為職,如今就算少了幾個,對大姊來說亦不成問題。」水青絲馬屁拍得恰到好處,就怕水胭脂不領情。

  「就是因為少了幾個,才要補起那些漏洞。」水胭脂一板一眼的說。

  「就趁這個機會交給銅鏡去習慣處理艷城的大小事。」水青絲建議,反正早晚有一天艷城的一切都要交由小弟水銅鏡去打理。

  「如果他真能習慣,早在兩年前就讓他以幫忙為由跟在我身邊學習了。」自己的弟弟有多麼「不成材」,水胭脂早已看透。

  「畢竟銅鏡還年少,算一算還得三年才屆弱冠。」水青絲說出事實,倒非替弟弟說話。

  「搖兒不也是十七?」水步搖能做得到,和她同胞的水銅鏡為何不成?

  「這……」這下水青絲也無話可說了。

  我聞坐在一旁,興味盎然的聽著她們的對話。

  「要不,讓三當家暫代大當家之職不就得了?」她中肯的提議。

  水青絲握著玉梳的手微微一頓,隨即漾起明媚的笑容,緩聲道:「絲兒駑鈍,恐無法勝任。」

  現在的生活已經夠令她埋怨和武香相處的時間不夠多了,她才不想一肩挑起整個艷城,累死自己。

  我聞挑起一道秀麗的眉。

  哈!這個傳奇的家庭,硬是和尋常百姓不同。

  人人搶著坐的當家之位,在這個家裡卻好像燙手山芋,姓水的個個唯恐避之不及,豈不怪哉。

  不過,這也是她掛著醫術精湛的招牌卻從不替任何人看診,獨獨成為艷府水家專用大夫的原因──這家子好玩得緊!

  「總之,今日我會依往常的時間上艷城。」

  身為長女,水胭脂的責任心比其它弟妹來得重,加上弟妹們一個個視龐大的家業為洪水猛獸,這便是她長久以來都不能卸下重擔的原因。

  「大當家。」我聞喚了聲,水胭脂立刻回頭,我聞不顧她反對地一把抓住皓腕,逕自把起脈來。

  「如何?」待我聞收回手,水青絲忙不迭地問。

  「大當家今日最好、務必、一定要躺在床上休息。」我聞邊說邊動手在藥箱裡抓藥,「這藥按早晚膳吃,先抓六帖兩日的份量,兩日後再到我那兒抓。」

  「要休息幾天?」水青絲連忙跟上我聞身邊。

  「快的話也要上七日。」

  「嗯。」水青絲點頭表示瞭解。

  水胭脂冷眼看著她們兩人私自決定一切,也沒理會,逕自喚來豫緋準備梳洗。

  「大姊,妳也聽到了,我聞說至少要七日……」接過我聞寫好的藥帖,水青絲回首正要水胭脂乖乖躺回床上,就見她已穿好衣裳,鳳簪花鈿一樣沒少,除了臉上脂粉未施外,她幾乎已經做好上工的準備。

  「大姊,不都說了今日妳得好好休息……」水青絲肩負說服她的責任,自然不能輕易放任她不管。

  「不成。」水胭脂態度強硬的打斷妹妹的話。

  她起身,推開房門離開。

  「難道大姊是擔心招標會的事?」水青絲的聲音追了出來。

  水胭脂沉穩的邁著步伐,打直的腰桿,微微內縮的下顎,直視前方的堅定眼神,她一踏出自己的房間就必須維持「水胭脂」這三個字所代表的形象。

  她,就是撐起這個艷城傳說的當家。

  所以今日邊關合作商家的招標會,她非得親自坐鎮才行。

  艷城今日掛上休業,不對外營業的牌子。

  「大當家,日安。」

  水胭脂甫踏進艷城大門,總管葛城立刻迎上前。

  頂著一身熱燙的高溫,水胭脂未上妝的雙頰已染上兩抹紅暈,卻仍站得直挺挺,一點也不會令人懷疑她正病著。

  「標商都到了?」她連聲音也聽不出破綻。

  「已經請到上房好生招待著。」葛城亦不疑有他,如同往常般跟在她身邊回答,並處理主子交代的任何一件事。

  哪怕只是小事,他也不能忽略看輕,這就是身為艷城總管的工作。

  「嗯,招標房準備好了?」

  艷城的上房向來只有在接待達官顯貴才開,今日為了遠從邊關前來招標的商賈們,特別開了上房,但招標會並不是在上房舉行,而是艷城裡特有的招標房。

  為了不讓商賈們因招標的過程而交惡,在招標房裡,每個商賈都有一間獨自的小房,小房只開了一扇小得不能再小的窗供觀看競標商品和出價,且各小房由不同的入口進出,是以來參加招標的商賈們並不知道和自己競爭的對象究竟是哪一門、哪一家。

  總共有八間小房中間圍著一間八角形的房間,尋常用以招標珍貴的寶物,今日則是招標艷府水家在邊關的合作對象,也等於是將艷府水家的名氣借給對方使用。

  因此,即便被邀來參加競標的商賈們全是赫赫有名、有頭有臉的人物,仍圖著好還要更好的意圖,不遠千里趕赴長安京競標。

  而艷府水家為了不怠慢這些未來可能成為合作對象的商家,艷城今日只招待他們,不對外營業。

  「是,都準備好了。」葛城恭敬的回答,「另外還有一件事……」話尚未說便被打斷。

  「水大當家,您總算出現了。」一名剛踏進艷城,同樣是來參加競標的商賈一見水胭脂立刻熱情的打招呼。

  「萬老闆,日安。」水胭脂不著痕跡的朝葛城使眼色,要他退下。

  葛城猶豫了片刻,這才依言欠身告退。

  他有預感,若等主子自己發現這件事後,艷城上下所有人都等著被剝下一層皮來祭主子的怒氣。

  嗯,他還是寫張紙條,等等找機會交給主子好了。葛城在心裡拿了主意。

  這廂,水胭脂終於能聚集渙散的精神應付萬老闆。

  「見到您才有身臨艷城的感覺呀!」年歲比水胭脂大上許多的萬老闆對上她,也只有猛拍馬屁的份。

  「萬老闆過獎了。」水胭脂微微福了個身,隨即道:「招標會未幾便要開始,脂兒讓丫鬟先送萬老闆進招標房,有什麼話要談,等招標會過後,艷城將會擺上酒席,設宴慰勞各位老闆不辭辛勞前來。」

  「自是、自是。」萬老闆笑呵呵的跟著丫鬟離開。

  送走萬老闆,水胭脂一直咬緊的牙關鬆了些,不著痕跡地吐了口氣。

  「大當家。」一旁的丫鬟等了好一陣,見水胭脂閒下,才敢靠上去。

  「嗯?」只要身在艷城她便是全神貫注,聚精會神,隨時提高警覺處理任何一件事。

  「這是方才葛總管交代奴婢交給大當家的。」丫鬟將一張折迭得方正的小紙條呈上。

  水胭脂接過後,揚手斥退了丫鬟,並沒有立刻打開字條,而是邁步踏上前往艷一別院的迴廊。

  在招標會開始之前還有兩刻鐘,她應該有時間去看看「無瑕」,不會花太多時間,只要看一眼就好,看看它開花了沒……

  粉額滲出一層薄薄細汗,眼前羅列兩旁的廊柱似乎比平常看到的多上許多,頭重腳輕,彷彿踩在雲端的不切實感,令她不確定是用自己的雙腿在走路。

  但她仍執意走向艷一別院。

  這是她每日必須做的一件事──確定「無瑕」開花了沒。

  「快到了……」她忍不住低語,像在給自己打氣。

  明知艷城有多大,為了把「無瑕」藏在避人耳目的地方,她特地挑了最偏僻,距離艷城本樓遙遠的院落當自己的別院。

  她有種隨時可能暈眩的感覺。

  以前也不是沒有拖著病體工作過,只是這麼難過似乎是第一次,她有點理解為何以往總是不阻止她的我聞,今日會態度強硬地要她休息了。

  水胭脂撐著身子,腰桿直挺挺的,直到一個轉彎處,才踉蹌了幾步。

  翦翦水瞳立刻抬起,她戒備的望向四周──幸好一個人也沒有。

  她絕對不願意讓任何人看見自己脆弱的模樣。在外人面前永遠驕傲地仰首,永遠維持屬於艷府大當家的神情。

  確定四週一人也無,水胭脂才扶著廊柱稍作休息,可也沒有停留太久。

  當她再度站起身準備往前走時,眼前一暗,一聲帶著明顯怒氣的巨咆陡地響起──

  「妳在幹嘛?」

  水胭脂試圖睜開眼,長長的羽睫搧了搧,纖腰陡然一緊,一股溫熱的暖流由腰間散開。

  是誰?

  話還來不及問出口,黑暗迅速吞噬了她所能見到的一切,在昏厥之前,她看到了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

  佟胤玄。

  她暈倒了。

  眼前一片昏黑,使上全身的勁兒也睜不開眼,但水胭脂仍覺得自己的意識清楚,腦子還不停運轉。

  她知道自己昏倒了,知道該快點醒過來,招標會還等著她主持,若是被發現她倒下,只會引起整個艷城的不安。

  但是,她就是清醒不了。

  身體像是有自己的意識,躺上了溫暖的床榻便不願起身,許久未曾好眠的疲憊得到休息更醒不過來,現在她只能聽著耳邊不斷傳來對話聲。

  「還沒醒?」沉穩卻隱隱透著擔憂的男嗓響起。

  「大當家這次較以往病得重。」伴隨著搗藥磨碎的沙沙聲,另一個女聲話語中帶著些許興味。

  「病重為何會在艷城?」男人並非不解,而是不悅地問。

  「大姊總是不聽勸,即使病重也放不下艷城的一切,況且今日……」房內出現第三個聲音,同樣是個女人。

  「招標會。」男人將她未說的部分說了出來。

  水胭脂認得這三道聲音的主人,尤其是那個低沉的嗓音……

  好不容易終於掙扎著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不是別人,正是佟胤玄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果然是他……

  彷彿過去那段時光重現,無論身在何方,每當她睜開眼,第一個見到的總是他──帶著溫和的微笑。

  但,他終究不是以前那個她熟悉的他。

  歲月在他的臉上刻劃下成熟洗練的痕跡,和以前那個英姿颯爽的年輕人比起來,現在的他多了另一番不同的味道,卻更加器宇軒昂,儀表非凡。

  原本清楚的腦子在遇上他後糊成一團,渾沌得分不清,擱在身側的小手,差點忍不住去碰他。

  佟胤玄的眼裡也映著她。

  曾經,他以為她的身影會一輩子停留在他眼底,成為心中無可取代的一抹永恆無瑕。

  曾經,只是抱著她,他便感覺擁有了全世界,最美好的事物已經存在於他的懷中,再無何好奢求的。

  曾經……都只是曾經。

  所以他縮回想觸碰她的手。

  「是佟大哥把大姊抱回房裡的,沒人看見。」水青絲漾著甜甜的笑,知道水胭脂擔心的是什麼,明著告訴她,暗著則是褒了佟胤玄一陣。

  「也是佟爺派人回艷府通知的。」我聞跟著又誇一句。

  聽著她們左褒一句,右誇一句,好似非把他捧上天不可,水胭脂的理智終於回籠,她克制伸手觸碰他的慾望,把手緊緊的收在身側,同時別開目光,欲坐起身。

  見狀,他伸手想要扶她一把,水胭脂卻毫不領情地拍開了他,眼睛沒看他,打從心底當他不存在。

  佟胤玄垂首看了眼被她拒絕的手,想幫她,卻又怕被拒絕,只得默默地放下雙手。

  「誰讓妳們碎嘴的?」水胭脂撐起孱弱的嬌軀,冷意十足的話語讓空氣瞬間凍結。

  她完全不看他一眼,話也不是對著他說,彷彿這房間裡只有三個人,而他並不存在。

  水青絲和我聞立刻看向不同方向,沒敢開口。

  「招標會呢?」濃重的藥味沒能令她蹙眉,反倒是招標會的事情令她憂心。

  「剛結束。」水青絲簡潔地回答。

  「結束了?」看來她昏迷了至少有兩個時辰。

  「嗯。」水青絲邊應邊不著痕跡地朝門口移動。

  「誰得標了?」水胭脂琢磨著最有得標希望的得標人選。

  偷偷望了佟胤玄一眼,水青絲聰明的沒有答腔,福了個身,便帶著我聞快速退出去。

  若是給大姊知道她擅自做主讓斷絕往來多年的佟家參與招標,而且還「不幸」的被佟胤玄給得標,她有十層皮都不夠大姊剝!

  她還有「家累」要顧,當然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了!

  等了許久都沒得到回答,水胭脂抬首望著原先水青絲和我聞所站的地方,那裡哪還有人?

  「該死!」可惡!誰讓她走了?

  佟胤玄挑起眉,沒料到這個自律甚嚴的小女人也會爆粗口。

  「如果妳很想知道,我可以告訴妳。」

  其實話一出口,水胭脂自己也吃了一驚,平時再生氣也不會如此失態,難道就因為和他處在同一個房間內?

  「是我。」不等水胭脂開口問──雖然他也認為她不可能會問──佟胤玄逕自回答。

  這下水胭脂更愕然得說不出話來。

  她又沒請他來,為何他能參加招標會?

  不對!他為何會出現在艷城?早在十年前,佟水兩家便已斷絕關係,相互交惡,不再往來,是誰讓他進艷城大門的?

  「是誰開門讓你進來的?」盈滿憤怒的水眸狠狠地對上他。

  不管是誰,她一定嚴厲處置!

  熱紅的臉蛋,盛怒的神情,她全身散發出的熱燙高溫,連他都感受得到。

  「妳先躺下來。」佟胤玄伸出手要把她按回床榻上。

  「不要碰我!」水胭脂失聲尖叫,害怕他的觸碰。

  為什麼要重新出現在她面前?他早已拋棄了她,為什麼還要來?為什麼不像他決定拋下她時所說的話做?

  「脂兒,先躺下……」觸摸她才知道她病得有多重,要承受那樣的高溫和病痛,她何來的力氣和他對峙?

  「不要叫我的名字!」她伸手捂上耳朵,拒絕聽他用那總能撩動她心湖的嗓音喚她。

  不要用那熟悉得令人心痛的稱呼喚她,他早已割捨下她,把她狠狠地拒於他的心門外,為何還要來招惹她?

  「脂兒……」佟胤玄深幽的褐眸滿是擔憂,害怕她太過激動的情緒會令身體無法負荷。

  「出去出去出去!」水胭脂一手掩耳,一手用力地推開他,想把他推得遠遠地,推離她的心房。

  「妳先好好躺著,我保證立刻離開。」佟胤玄試圖安撫她的情緒,不敢貿然的伸手去碰她。

  她的拒絕像是一把銳利的劍,狠狠地刺在他的心上。

  這是正常的,是他傷了她的心在先……佟胤玄在心裡不斷這麼告訴自己,卻明白感受到她的舉動對他而言是多麼大的傷害。

  就像那個下著驟雨的夜,他加諸於她的痛一般。

  「出、去!」水胭脂像個瘋子失控大喊。

  佟胤玄咬了咬牙,知道她現在聽不進自己說的任何一句話,縱使還有許多話想說,也只得先忍下。

  末了,他恢復平淡冷然的語調,留下一句話──

  「我還會再來。」

  沒錯,他會再來,為了見她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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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際層層的雲彩迸開,金黃色的光芒灑落。

  一輛馬車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奔馳著,駕車的是一名眉清目秀的青年,瞧上去幹乾淨淨的,一點兒也不像是駕車的僕役。

  苗司空睿智深沉的眼眸直視遠方,白皙修長的手穩操韁繩,迎面拂過的風吹亂了他的發,卻吹不亂他面容上平靜的神情。

  忽然,他的眼角微微一抽,韁繩收緊了些,馬蹄立刻慢了下來。

  「怎麼了?」坐在馬車內的人察覺了,嬌軟的嗓音飄了出來。

  「大小姐,是羊。」苗司空邊說邊緩下馬兒前進的速度,直到最後完全停止不動。

  「繞過去。」水胭脂細細的黛眉擰起,不解從小跟在自己身邊,辦事效率極高的苗司空怎會連遇到羊該怎麼做都不清楚。

  「繞不過去。」苗司空的語氣平平淡淡的,「是羊群。」

  「羊群?」還是可以繞過去,不是嗎?

  聽出主子話裡的質疑,為了證實自己不是辦事不力,他拿出踏腳凳,拉開車門,請主子一探究竟。

  車門方開,水胭脂立刻嗅到一股羊騷味。

  「免了。」抽出繡帕摀住口鼻,她拒絕下馬車。

  苗司空沒有勉強,僅是將車門打開讓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

  確實是羊群。

  大批的羊聚集圍繞在馬車四周吃草,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偏偏就是沒看到牧羊人。

  「怎麼會讓馬車陷入羊群中?」

  「本來牠們並沒有成群結隊,而是馬車靠近之後才漸漸聚在一起的。」苗司空簡單的解釋。

  其實他也說不出到底是怎麼陷入羊群中的,反正當他回過神來時已經動彈不得了。

  「牧羊人呢?」務實的水胭脂沒興趣追究造成如此窘境的原因,只想著該怎麼解決問題。

  「沒瞧見。」苗司空四處搜尋片刻才回來稟報。

  「麻煩了。」水胭脂輕喃。

  不快點,她定會錯過和佟當家赴約的時辰。

  佟家是北方巨商,握有邊關大半以上的經濟命脈,前任當家佟邦雪致力於「貨通天下」的遠景,卻壯志未酬;而新任當家──也就是佟家長子──佟胤玄,接管佟家才一年便實現了父親做不到的事,將佟家的祖業發展得更勝以往。

  至此「佟胤玄」這個名字,在商場上成為一段傳奇佳話。

  艷府水家和佟家自前任當家掌權起便有密切的往來,說來還可以算是世交,所以她小時候曾見到佟邦雪和他引以為傲的長子,但自從三年前佟胤玄接管佟家事業後,便甚少在艷府水家出入,即便有,也都是匆促來去,她幾乎忘記他生得是何長相。

  「趕不走嗎?」水胭脂的話不是問句,而是要苗司空去做。

  「大小姐,我並不是牧羊人,趕羊不是我的專長。」苗司空淡然斂禮,口氣恭敬,說的話卻是拒絕。

  苗司空的自傲是她慣出來的。畢竟身為艷城的師傅,苗司空有本事也有資格驕傲,但是不把她這個主子放在眼裡,就另當別論了。

  「究竟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柳眉輕佻,她唇畔帶著似笑非笑的痕跡。

  「當然大小姐是主子。」

  「那就給我趕羊去。」

  「化妝師傅的手是性命,如果不小心傷著了,艷城的工作該由誰來做?」苗司空一番話戳中水胭脂的罩門,令她無法反駁。

  是的,如果拿工作來當擋箭牌的話,她絕對買帳。

  雖說她是艷城的下任當家,但她對上妝這事向來沒法子,總要由苗司空來畫,甚至時常被苗司空教訓沒有身為艷府大當家的自覺,所以在工作上她絕對不敢與他為敵。

  「得了。」水胭脂放棄與這年紀比自己大、氣焰也不小的下人爭辯,如今也只能等牧羊人來解救他們主僕倆了。

  初秋的草原上,陣陣冷風吹拂過,形成一道道青草波浪。

  九月的北方已經冷得令人拉緊衣領,拿出棉襖裹身。

  草原上除了成群的羊兒外,還有三三兩兩的牧羊人跟在周圍趕羊,和幾名騎著馬的高大男人。

  男人們身著長袍,衣領袖口縫上狼毛,頭戴羊毛風帽,圍繞著其中一名年輕男子,亦步亦趨的跟著,主從關係明顯劃分出來。

  男子昂藏挺拔的身軀在男人們之間甚為顯眼。

  男人們對他恭敬,女人們毫不掩飾對他的愛慕,附近帳包的牧民們無一不認得他。

  他就是邊關首富佟家的少當家──佟胤玄。

  他擁有一副比他人更寬闊的肩彷彿能撐起天,結實得能容納一切的胸膛,修長得好似能踏開大地的雙腿。端正的五官過於嚴肅,只有那雙淺褐色的眼眸泛著柔和的光芒,才沒讓人被他嚴峻冷漠的外表給嚇跑。

  今日是例行性的牲口巡視,向來親力親為的佟胤玄,不畏辛勞的跟著下屬來到草原上。

  「怪了,羊群裡有輛馬車。」對這種例行巡視向來沒興趣,只是為了保護佟胤玄的安全而跟出來的耀武,瞇著眼看向與他們有一段距離的羊群。

  「咦,真的耶!」其它人定睛一瞧,立刻附和。

  「在這裡誰會乘坐馬車?就連女人都騎馬!」身為佟胤玄得力的左右手,華襄一邊記錄著主子說過的話,一邊反斥。

  「可那真的是馬車啊。」一名屬下吶吶地開口。

  「那應該不是咱們的羊吧?」耀武沒搭理死對頭的話,逕自問。

  「是的,那不是佟家的羊。」牧羊人看了一眼,很確定。身為專職的牧羊人,他不可能會錯認照顧的羊群。

  屬下們的爭論傳進了正忙於巡視牲口情況的佟胤玄耳中,他暫且停下手邊工作,銳利的黑眸抬起,望向屬下指指點點討論的方向。

  確實是羊群,且羊群中停著一輛馬車。

  「大概不是本地人。」耀武下了結論。在草原上都是騎馬,不可能會有人乘馬車的。

  「華襄,這裡交給你。」話落,佟胤玄掉轉馬首,策馬向被困在羊群中的馬車前進。

  「欸?咦?」來不及反應的華襄一愣。

  「少當家!」倒是耀武反應過來,立刻策馬追了上去。

  真是的!

  就是要應付這個不按牌理出牌的當家,才會需要他的存在!

  「有人來了。」在安撫馬兒情緒的苗司空突道。

  「是牧羊人嗎?」水胭脂的疑問由馬車內傳了出來。

  「好像不是。」苗司空回到馬車邊,目光緊盯著遠處而來的黑點不放。

  車內的水胭脂聞訊,眉也不皺一下,態度仍是泰然自若,「別擔心,不會有事的。」

  她可是要成為艷府大當家的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是。」苗司空靜靜的退到一邊。

  或許他會認為這個主子懂得不比自己多,年紀又比自己小,但不得不承認,水胭脂有種安定人心的沉穩氣度,饒是在兵荒馬亂的情況中,只要瞧見她穩穩地端坐著,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絕色嬌容,便會令人有種擔憂是多餘的安心。

  馬兒的嘶鳴聲顯示人已到。

  苗司空朝來人抱拳,並沒有開口。

  男子高大的身形,一雙不若漢人的淺褐色瞳仁,使他瞧上去似乎有邊關部族的血統,因此苗司空不確定對方會不會說中原語。

  「你們遇到麻煩。」佟胤玄說出明眼的人都看得出來的事實。

  「我們正在等牧羊人前來把羊群給趕走。」苗司空這才回答。

  「等牧羊人?」晚一步趕到的耀武聞言,臉上出現訕笑,「這兒的牧羊人同時必須監管好幾批羊群,多半是四處跑,你們可有得等了。」

  苗司空對耀武的訕笑顯然不以為然,淡淡地開口:「是嗎?無妨,我們不趕時間。」

  「苗師傅,我要下馬車。」水胭脂嬌軟的嗓音傳了出來。

  「是。」苗司空恭敬的打開車門,放好踏腳凳。

  「搞什麼,下車還要人幫忙?」耀武嘖嘖稱奇。

  佟胤玄覷了屬下一眼,又把目光重新調回馬車,同樣等著看即將由馬車出來的是怎生的嬌貴人兒,需要下人無微不至的服侍。

  白玉般的柔荑探了出來,苗司空立即伸手扶著,小巧的繡鞋跟著踏出馬車,看上去風一吹便倒的小女人由馬車內緩緩的步出,立刻擄獲了眾人的目光。

  墨黑水潤的媚眸彷彿囊探了天際星辰的光芒,如潑墨畫點綴出的兩道柳眉,細緻的眉心向下勾勒出挺直的小巧鼻翼,兩頰因刺骨的寒風泛著凍紅,略顯豐厚的唇瓣是這張絕色容顏的最大特色。

  剎那間,佟胤玄的腦中浮現「驚為天人」這四個字,而且毫不猶豫的用來形容她。

  一個小女人,一個驚為天人的小女人。

  水胭脂甫下馬車便對上擁有一雙淺褐色眼眸的主人。

  那是一個高大健碩的男人,用著專注得彷彿天地間只有他們兩人的眼神,緊盯著她不放。

  迎著金風颯颯,她感到一陣寒冷,可他熾熱難解的眸光,卻引起她心湖一陣騷動。

  「大小姐。」苗司空注意到主子望著那個儀表出眾的男人出了神,不疾不徐地出聲提醒。

  水胭脂發愣的情況可說是前所未見。

  頓了頓,水胭脂掩飾自己的失態,微微福了個身。

  「不知公子可否替我們驅趕羊群,好讓我們的馬車過去?」

  佟胤玄沒有立刻回答,反而上下打量起她。

  一身繡著深藍花朵的紫羅面衣,搭配上白色的襯裡,一頭烏黑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披在腦後,作工精緻的頭飾和身上所佩帶的簡單飾品,無一不顯示出她的出身嬌貴。

  這樣粉雕玉琢的人兒怎麼會到接近塞外的邊關地帶?她就像株養在深閨的珍貴花兒,嬌軟無力,禁不起風雨的摧殘,到邊關恐怕也撐不了多久。

  「你們有手有腳的,幹嘛要別人幫忙?」耀武直率地問。

  「實不相瞞,我們主僕倆是從長安京來的,對這羊群著實苦惱。」趕羊?她一個女人做不到也罷,偏偏那個高傲的苗師傅同樣不肯乖乖聽話,她還能怎樣?

  「跟在羊群屁股後催促就好啦!」至少他看牧羊人都是這麼做的。耀武再次搶答。

  「不方便嗎?」水胭脂直接略過耀武,望著佟胤玄,軟聲請求。

  「有何不可?」佟胤玄揚眉,不置可否的看著她。

  「少……爺。」在佟胤玄的眼神遏止下,耀武乖乖改掉稱呼,不忘發發牢騷,「您如果亂來,可真是難為屬下了。」

  要趕羊的話,還是去找牧羊人來幫忙比較好,畢竟佟胤玄可是佟家的新任當家,不能出任何差池。

  雖然他也不認為趕個羊會出什麼差錯,但就是不希望這個凡事太過自信,也太過自由的好主子有任何意外,畢竟負責佟胤玄的安危是他的責任。

  「趕個羊而已。」佟胤玄話落,策馬開始趕羊。

  沒多久功夫,羊群紛紛朝著別處移動,漸漸離開馬車所在的道路上。

  「多謝公子搭救。」盈盈地又福了個身,水胭脂站在原地,沒有立刻回到馬車上。

  穩穩坐在馬背上的佟胤玄亦然,居高臨下的望著她,沒有離開的意思。

  「那個……」她吶吶地開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微笑。

  她甚至不懂自己為何還不離開,明明和佟當家約定的時辰已經快來不及,但不知怎麼著,她就是不想這麼快走。

  聽見水胭脂的話,苗司空訝然驚愕。

  他從不曾由主子的口中聽見類似「那個」這種不確定的詞彙,通常都是聽見她堅定不移的口吻,發落任何事情。

  佟胤玄同樣不知道自己留下是為了什麼。

  此刻他滿腦子只想著多看她一眼,多停留一些時間,明明該是第一次見到她,偏偏有種熟悉的感覺。

  春日,櫻瓣,暖風,和那抹突然躍上心頭的笑容……難以抹滅,彷彿在很久以前已識得她。

  「少當家!」遠遠地,等不及的華襄策馬追了過來。

  佟胤玄遠遊的思緒隨著華襄的叫喚拉回了神智,不待屬下靠近,便掉轉馬頭,用著高深莫測的褐眸睞了她一眼。

  「就此別過。」

  他們誰也沒料到,會這麼快再次相見。

  他,是佟家新任的少當家,佟邦雪引以為傲的長子。

  她,是艷府水家的下一任當家,是水明月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

  他們在過多期望的讚譽話語中被相互介紹。

  這些都是他們早已習慣加諸於自己的過重壓力,都是用來鞭策他們不斷前進的嚴厲鞭子,聽在耳裡總像是提醒他們做得還不夠好,未臻完美,還有努力前進的空間。

  但此刻,僅他們心裡才明白,那些名號和讚賞皆被拋到腦後,眼裡心底注意到的只有對方的存在。

  打從未懂世事之前便已被扣在肩上的擔子,雖然稱不上厭惡,倒也壓得他們喘不過氣,可在這一刻,他們由衷的感謝自己的身份,才能再度與對方相見。

  原來是他,原來他就是佟胤玄。

  原來是她,原來她便是水胭脂。

  兩顆同樣悸動的心發出喟歎,被不知名的暖流給煨燙。

  主位上,佟邦雪銳利精明的目光在兒子和老友的女兒身上來回,似乎從中看出了些連當事人都還不瞭解的端倪。

  「胤玄,怎麼不請胭脂入座,要讓遠道而來的客人罰站嗎?」大鬍子底下抿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弧度,朗聲道。

  「水姑娘請坐。」佟胤玄一聽,這才收回放肆的視線,俊顏波瀾未興,好似剛才的無禮凝視是錯覺,風度翩翩地請她入座。

  難怪對著她,他會有股熟悉的感覺,因為他們以前見過。

  水胭脂亦察覺自己的失態,忍不住在心裡暗罵自己幾句。

  她不該看到男人就像掉了三魂七魄死盯著人家,先不說女人家的矜持盡失,就是她該堅持的儀態也沒能把持住。

  「佟爺,少當家,客氣了。」水胭脂微微一笑。

  丫鬟們這才端上新茶奉客。

  那雙柔和的褐眸又繞回她身上,目不轉睛的望著。

  未免再次失態,水胭脂忙不迭地拿起杯子,細細啜飲了一口,迴避佟胤玄的目光。

  「這茶不知合不合妳的口味?」想起水胭脂的母親余美人是南方的一代茶商,佟邦雪開口問。

  「名聲響亮的佟府所喝之茶絕非泛泛之輩。」水胭脂客氣的說,對於杯中的茶水稱不上頂滿意,倒也可入喉。

  「哈哈!」瞭解她的意思,佟邦雪一陣朗笑,「妳和妳母親簡直是如出一轍,和水當家更是像極了!」

  擁有餘美人的體貼細心和水明月的八面玲瓏,這娃兒將來的作為不容小覷。

  「脂兒謝過佟爺的誇獎。」水胭脂也不過分謙虛,自在的收下讚美,態度竟也不令人討厭。

  「我想水當家為何要妳前來,妳還不瞭解吧?」佟邦雪轉了話題。

  「脂兒駑鈍,父親只說要脂兒前來拜訪,並未說明所為何事。」水胭脂順從的回答。

  其實對於父親水明月所撥的算盤,簡直像是他肚裡蛔蟲的她怎麼會不曉得?

  佟邦雪也知道雖然水胭脂看起來年紀尚輕,但那雙慧黠的水眸眼波流轉間,已經可以看出不輸給真正商人的算計,自然不會真如她自己所說的不明就裡。

  「總之,在明年年終前妳便好生住下,把這兒當自己家,有任何問題儘管說,別客氣。」

  「是,謝謝佟爺。」水胭脂俏靈靈地回答。

  父親是要她來學習的。

  無論再多的巨商傳奇,都是紙上談兵,全都比不上親眼所見,親身體會學習來得直接。

  這「佟邊關」可不只是說說而已,在艷府水家眾多有往來的商賈中,最令父親讚譽有加的便是北方大商佟邦雪,是以才會要她不辭千里的來到邊關,仔細觀察別人成功且立於不敗的秘訣,以回去截長補短,讓艷府水家好還要更好!

  佟邦雪看出水胭脂的心思,不但不在意,甚至大方的說:「來者是客,妳想怎麼看都可以,我會讓胤玄陪著妳。」

  聞言,纖細的身軀一震。

  讓佟胤玄陪著她?

  水胭脂悄悄地瞄了眼褐眸裡閃著令人費解光芒的佟胤玄。

  他抿薄的唇在迎上她的視線後,隱隱地勾起一抹淺笑,望著她。

  霎時小女兒家的嬌羞令她赧紅了粉臉。

  她確定由他來作陪自己定是心不在焉,無法專心。

  「那怎麼好意思,少當家還得處理商行鋪子裡的事,脂兒有苗師傅陪著便已足夠。」她客氣地推辭。

  佟邦雪挑起眉,「水當家沒同妳說苗師傅只是護送妳到佟家來的?」

  水胭脂一愣,隨即望向總是少跟自己稟報幾句的屬下。

  苗司空一臉平淡,微微頷首附和佟邦雪的話。

  這個不聽話的屬下!

  水胭脂一臉微嗔的瞪了他一眼,不知該如何是好。

  「水姑娘在佟家的一切就交給在下安排,有何需要或是想去哪兒都可以告訴在下。」佟胤玄替她找了台階下。

  「嗯,這樣我也安心許多。」佟邦雪的話代表結論,只見高大得像座小山的他站起身,準備離開。「胤玄,脂兒便交給你了。」

  「是。」佟胤玄亦起身恭送父親。

  水胭脂連忙站起身,「佟爺慢走。」

  佟邦雪回過頭,別具深意的看了看兩個小輩,才緩步離開。

  看來水明月打的主意可不止讓水胭脂來學習那麼簡單呀!不過事情會如同水明月所計算的那麼順利嗎?他可等著瞧了!佟邦雪暗忖,臉上笑意更加明顯,只是仍被那一大把的鬍鬚給遮住。

  送走了佟邦雪,苗司空立刻拜別。

  接連送走兩個人,佟胤玄又撤下一屋子伺候的丫鬟小廝,瞬間偌大的正廳只有他們二人。

  就剩她和他。

  意識到這一點,水胭脂顯得有些侷促不安。

  彷彿看穿她的不安,他垂下眼眸,不再緊瞅著她不放,唇畔卻勾起一抹和適才意味不同的笑,只不過她沒發現。

  「想不到是少當家前來搭救,脂兒真是感激不盡。」水胭脂按下異常跳動的心,認真的盯著桌上放涼的茶水,好似裡頭有什麼大秘密。

  「在草原上無分男女老幼皆騎乘馬匹,只有外地來的人才會選擇搭乘馬車。」

  「所以少當家一開始便發現脂兒非本地人了。」她輕聲道。

  「嗯。」佟胤玄簡單應了聲。

  沉默,來得突然。

  向來享受沉默的水胭脂,竟無端地手足無措了起來。

  他在想什麼?是不是覺得和她扯在一起很麻煩?是不是覺得她是個很無趣的女人?

  水胭脂急著想找話題,偏越是心急,越想不出該說什麼。

  「水姑娘……」他想起了什麼開口。

  「是!」她宛如驚弓之鳥地打斷他,正襟危坐,一副深怕惹他不悅的模樣。

  佟胤玄先是一頓,繼而露出體貼的淡笑,「要不要到草原去看看?」

  啊,讓他看笑話了……

  不過因為那抹笑,他嚴肅的五官瞬間柔和了起來,她的心頭一片暖烘烘的,比任何輕裘披氅都還要溫暖。

  「也好。」

  佟胤玄站起身,朝她走來。

  「雖然才九月,但北方冷得早,等會兒我讓人替妳準備幾件冬衣。」注意到她凍紅的鼻頭,他如是道。

  「謝謝。」仍不習慣盯著他的眼看,水胭脂一個勁的「偏焦」,視線始終聚焦在他的唇上。

  「水姑娘討厭我?」佟胤玄微俯下身,不願放棄直視那雙勾人媚眼的機會。

  驀地,淺褐色的眼眸再次對上她的,放大的俊顏在眼底擴散開來,嚇得她連退了幾步。

  「不、不,怎麼會……」水胭脂嫌搖首還不夠,連手也跟著直揮,就怕他誤會她。

  「那為何不敢看我?」他緊鎖著她的目光,這次不再輕易放過她。

  妝點得精緻的鵝蛋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神情他都沒有錯過,一雙如鷹般銳利的眼眸閃動著趣味的光芒,像是故意逗著她,又像在認真的詢問。

  「沒有……」她話說得心虛,眼神又開始四處亂瞟,不敢看他。

  「那麼看著我。」低沉的嗓音如溫醇的美酒,湧進她耳中,醉人不已。

  她無法自拔地依言照做。

  「我不可怕吧。」瞧她像只可憐的小兔子,怯生生的水眸閃動著擔憂,讓他懷疑自己是食肉的大野狼,不小心露出利牙嚇著了她。

  他明明沒打算對她怎樣,但那雙盈盈潤黑的眼眸實在勾引人對她伸出魔掌。

  魅人的小女人。

  「……嗯。」她的聲音有些許不確定。

  「妳不用怕我。」應該說,他不希望她怕他。

  「嗯……」這次她的猶豫少了一點。

  這似乎大大取悅了他,佟胤玄的好心情不言而喻。

  「那麼,我們走吧。」

  他很開心?

  水胭脂小心翼翼地觀察他臉上神情,卻發現要知道他是否開心,對她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彷彿在很久以前便已瞭解他的喜怒。

  遇上他,總有一股熟悉的感覺,是因為他們兒時曾見過的關係嗎?

  「嗯。」他的好心情傳染給她,水胭脂綻開甜美的笑。

  淺褐的眸心轉深,佟胤玄細細地凝視著這個一眼便令他著迷的小女人。

  「走吧。」他朝她伸出了手。

  瞪著那只黝黑粗厚的手掌,水胭脂遲疑了片刻,才緩緩地將小手擱進他的掌心中。

  「喚我脂兒就行了。」螓首低垂,她輕輕地說。

  他知道自己不會忘記此刻艷紅了雙頰的她,會一輩子放在心底珍藏。

  「脂兒。」

  由他口中吐出的名字鮮明得被賦予了生命。

  如果人生總是尋尋覓覓地在找尋著連自己都不確定的東西,那麼辛苦的尋找在這一刻有了結果,彷彿就是為了等著他來喚,她的名字終於有了意義。

  水胭脂無比甜美的笑了。

  似乎連冷冽的寒風都幻化為暖洋洋的春風,輕撫過他的面容。

  現在想起來,那一瞬間對他來說即是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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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9 00:07: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她曾經是他擁有的無瑕。

  在詭譎多變的商場打滾,為了達到目的,即使他想維持雙手的乾淨、自身的潔白都不可能。可是只要見到她,他便可找回自己,找回最真實柔軟的自己。

  所以,他總愛說她是他心上的一抹無瑕。

  潔白無塵,唯一僅有的無瑕。

  她就代表著他的良知和一切美好。

  當他狠下心來逼走她時,同時也失去了快樂、希望和此生摯愛。

  永遠失去。

  「少當家已經標下了艷府水家的契約,接下來也該去見二少爺了吧?」華襄一邊替主子倒了杯熱茶,一邊問。

  佟胤玄由以前的記憶中被喚回,眼神逐漸冷靜下來。

  「你們早計劃好這一切。」

  拿著兩封同樣重要的信要他做出選擇,但其實兩封信的目的地皆相同──艷府水家。

  藉由招標會重新和艷府水家來往,和找到佟胤徽這兩件事都讓他必須來到長安京,還得到她的地盤上。

  真讓他想問:到底佟胤徽是怎麼和水綺羅搭上的?

  華襄和耀武交換了一記眼神。

  「屬下不解少當家的意思。」華襄決定裝傻。

  「屬下只是把二少爺的消息帶回去給少當家。」耀武同樣撇清。

  「況且屬下才不願意與這等只有四肢發達,腦子裡淨裝些稻草的愚民討論計劃,那絕對是失敗的下場。」華襄不屑地瞥了耀武一眼,滿臉嫌惡。

  「你以為我就願意和你談了?」耀武橫眉豎目地瞪著華襄。

  「夠了!」眼見兩個屬下又要開始僵持不下的對峙,佟胤玄沉聲一喝。

  兩個死對頭才不甘不願退到兩旁。

  也許真的是他多疑了,依他們互看對方不順眼的程度,要共同策畫這件事根本是不可能。

  「少當家,什麼時候上艷府水家討人?」耀武突問。

  他可是四處打聽尋訪,從千里坡一路追蹤到長安京近郊,才見到好久不見的二少爺佟胤徽,並且發現他和艷府四當家水綺羅早已悄悄成親。

  明知二少爺就在艷府水家,為何主子是去參加招標會,卻不去找二少爺?

  「愚蠢!要是咱們直接上門討人,你想水大當家有可能會乾脆的將人交給我們嗎?」華襄立刻反駁。

  「要不然該怎麼辦?」耀武雙臂抱胸,好整以暇地睞著他。

  「主子自有打算。」華襄也不急著強出頭,把問題仍回給佟胤玄。

  佟胤玄俊顏緊繃,瞪著兩個屬下不吭一聲。

  他不確定水胭脂是否認得出佟胤徽,畢竟在她停留邊關一年多的時間裡,見過佟胤徽的次數五根手指就數得出來,又經過了十年的時間,倘若認不出來也是合理的。

  問題是,佟胤徽人目前是在水胭脂的庇護之下,她肯不肯放人確實很難說。

  「都下去。」他心煩地屏退兩名屬下。

  待房門重新掩上,佟胤玄拿出隨身攜帶的一隻錦盒,打開盒蓋,裡頭是一卷畫軸。

  攤開畫軸,是一幅仕女圖,背景是一朵不知名的花,女子就坐於花朵之上,宛如生於花心,嬌若春花,媚如秋月,眼波流轉著溫存嫵媚,靈氣動人……畫中的女子就是他魂牽夢縈的小女人。

  水胭脂。

  她的名字曾經是他每日醒來開口的第一句話,曾經是他心心唸唸牽掛的唯一,而今他卻只能靠著畫來緬懷。

  你在畫什麼花?

  誰說我是在畫花?

  不然呢?

  等畫完妳就知道……

  閉上眼,他想起當時在畫這幅畫時,他們的對話。

  她來不及看到這幅畫完成,他們便已分離。

  那時她遍尋天下找來他畫裡的那朵花兒開了沒有?他還記得那朵花和這幅畫有著同樣的名字──

  無瑕。

  那時候,她真的認為,他就是一切。

  纖細手指輕撫著緊閉的花苞,容顏蒼白,一雙媚眼緊盯著花苞不放。

  小爐上正煎著我聞替她抓好的藥帖,整個艷一別院內滿是濃濃的藥味。

  水胭脂像失了魂般瞅著閉合的花苞,紅唇偶爾逸出幾陣輕咳,心思全繞著遙遠的記憶打轉,那些褪了色的美好過往糾纏在心頭,如一張網抓住她不放。

  雖然,她以為自己早忘了。

  「大當家。」門外響起了苗司空恭敬的聲音。

  經過歲月的洗禮,水胭脂在各方面都已經有所成長,現在連苗司空也不能不買她的帳,被她收服的服服帖帖,以她的命令為行事的最高準則。

  「有事?」她略顯漫不經心地問。

  「老當家在府裡設了酒宴,派人捎口信要大當家早些回去。」

  「何故?」父親已經許久未曾插手要她回府用膳,更別說擺酒宴這種事。

  「老當家並沒有說,屬下想大概是因為今日是中秋的關係。」

  「中秋……」她已經很久沒有在中秋和家人團聚,甚至連這麼重要的日子都忘了。「爹娘回來了,為何沒人告訴我?」

  爹娘時不時外出遠行,行蹤更是難以捉摸,每次都是等他們寫信回來報平安,如果他們要寫信可不知該送往何處。

  「是三當家做的主。」苗司空對於她的每個問題皆有問必答。

  「絲兒人在哪兒?」三妹在她生病的期間倒是擅自替她決定了很多事。

  「酒宴的廚子是三爺,三當家很早就回去替三爺張羅。」

  流連忘返的指腹撫著柔軟的花兒,水胭脂病容染上一層冶艷的緋紅,驀地,墨眸緊斂,揚聲囑咐:「備馬車。」

  既然父親要她回去,豈可抗命?

  如同十年前一樣,她總來不及預料再次相見的時間。

  別緻的酒宴,豐盛的膳食,熟悉的家人和……他──佟胤玄。

  繡鞋停在花廳外,久久未曾前進。

  望著不遠處和樂融融的景象,水胭脂沒把握自己的出現不會弄僵整個氣氛,畢竟她不知道該用哪種表情去面對他。

  尤其她一點也不能肯定自己不會先瘋狂的賞他一記耳光,再像個潑婦罵街一般對著他大罵。

  這就是她為何遲遲不敢向前的原因。

  她打算在那裡站多久?

  一如從前,佟胤玄總是第一個發現她的人。

  如炬的目光直直射向她,整張臉唯一稱得上柔和的眸子此刻顯得高深莫測,緊鎖著她。

  震撼心底的動盪再次浮現。

  這一眼,就像他們初次見面時那樣深邃的震懾她的靈魂,甚至更強烈。

  她,總是無法逃避他的眼神。

  也許是順著他的視線,水明月也察覺了女兒的存在,隨即朝她招招手,要她入座。

  既然被發現了,她也不好繼續縮在角落,鎮靜地深呼吸了口氣,抿緊紅唇,雙眼掠過佟胤玄當作沒這個人的存在,直直朝花廳走去。

  「爹,娘。」先朝雙親福了個身,水胭脂才款款落坐在母親身畔,對面正好是佟胤玄。

  席間,除了她的父母親和多餘的「閒雜人等」之外,其他的就是水青絲夫婦和弟弟水銅鏡了。

  「脂兒,佟當家遠道而來,為何沒有好好招待人家?」水明月責備的話說得雲淡風輕,帶笑的臉龐看上去似乎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跡。

  水胭脂垂下螓首,不敢看向水明月。

  這是她第一次面對父親的問題卻選擇逃避。

  「老當家,中秋夜理該是一家人團聚,佟某畢竟是外人,水當家沒有邀請佟某是應該的。」見她為難的神情,佟胤玄不忍,替她找台階下。

  他也沒料到水明月會請他來吃飯。

  當年他狠心拋棄水胭脂,反悔兩人早已訂下的婚約,這件事或許外人不清楚,但在艷府水家卻是個公開的秘密,雖然不是所有人都清楚內幕,但絕對被下了不得提起邊關佟家的事這道命令。

  照理來說「佟胤玄」這三個字應該不可能再在這個家裡出現,更別說是他大剌剌的出現在艷府水家。可請他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艷府的前任當家水明月,亦是她的父親。

  難怪她不吭一聲,再不願和他處於同一個屋簷下,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話不能這麼說。」水明月接過妻子倒好的茶擺在佟胤玄面前。「當年讓脂兒到府上打擾那麼長一段時間,佟爺和佟當家盡心盡力的款待,如今佟當家來到長安京,還標下明年和艷城合作的合同,若沒有好好招待,豈不怠慢了佟當家。」

  水明月邊說,銳利的目光瞥向水胭脂。

  小腦袋更是垂下,她一句話也不敢接。

  她不會問甫踏進家門的父親是怎麼知道今日才發生在艷城的招標會,那就好像妹妹們總說她在艷城裡布下天羅地網的眼線一般,父親總有辦法知道。

  但,她也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因為她並沒有真的打算要和佟家簽約。

  一開始確實是誰標得便是艷城明年合作的商號,可如今就是賠上她和艷府水家的信譽,也決計不會簽下那紙合同的。

  因為得標者是佟家,是他!

  「老當家真是客氣了。」即使水明月看起來一點都不老,但那聲「老當家」中代表他人對他的能力和所創造的艷城傳奇的敬重,和外表一點關係也沒有。

  水明月原本還想說什麼,但身旁的妻子余美人在桌下握了握他的手,對他搖搖頭,才讓他把話嚥下,只是睨了女兒一眼。

  「來,喝喝這秋茶。」余美人開口緩緩氣氛,轉移眾人的注意力。

  「佟某能喝到水夫人泡的茶,真是榮幸。」佟胤玄心不在焉的應著,褐色的眸心始終沒有離開水胭脂的身上。

  她臉上的紅潮是病熱的象徵,怎麼沒人發現?

  即使他熾熱的眸光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自己身上,水胭脂仍是視若無睹,壓下心中熟悉的躁動,忽視因他而起的心跳。

  如果可以,她真想挖掉那雙惹得她心煩意亂的眼珠子。

  抬起頭,水胭脂轉了話題,「怎麼沒見綺羅?」

  「四當家留了封信說要和四爺外出一陣子。」艷府的老總管葛京將水綺羅留下的信交給水胭脂。

  接過那封只簡單交代「有事到邊關一趟,切莫尋找」的信,漾著異樣紅暈的嬌顏表情未變,只除了紅暈加深了許多。

  「外出?我怎麼不知道?」誰准了?

  現在可是季節交替之際,是秋裝初出的日子,負責掌管綾羅錦緞的水綺羅居然敢跑出去玩?

  媚眼睞向有一次擅自作主前科的三妹,懷疑之意不言而喻。

  「絲兒可不清楚。」水青絲飛快撇清。

  設酒宴這件事可以不稟報大姐,那是因為有爹撐腰,但四妹的事她可沒那個膽子。

  「他們有說上哪兒嗎?」佟胤玄突然插嘴問。

  霎時,空氣凝結。

  所有人屏氣凝神等著看將他視於無物的水胭脂要如何回答他的問題,或者乾脆裝做沒聽見。

  「綺羅都嫁做人婦了,怎麼還拖著夫婿到處亂跑?原本今日是想看看綺羅的夫婿是個怎樣的人……」沒有人要先開口,水胭脂也不說話,余美人再次扮演緩場的角色。

  「現在讓風師傅去追還追得上。」水青絲輕聲提議。

  「恐怕來不及了。」水胭脂收起家書,淡淡道。

  幾道詫異的目光投向她。

  「葛叔,你說最後一次見到綺羅回府是哪時候的事了?」

  「約莫五天前。聽說朝師傅傷了手無法工作,四當家和四爺這陣子趕著秋裝的製作,都待在艷城的別院過夜。」葛京一五一十的稟報。

  「朝師傅何時傷了手,我怎麼會不知道?」水嫩的唇輕啟,水胭脂的語調極其平淡。

  她這個善於脫逃的四妹,行事總是低調小心,計劃了要逃就絕對不可能留下被找到的線索,可這回她卻寫下前往的地方,那麼就是不怕被追了,大概老早就已經腳底抹油跑了。

  難怪四妹最近的工作效率極佳,每日都有新制的衣裳呈上來給她過目,只不過送來的都是朝師傅,這麼看來朝師傅約莫也是幫兇,也難怪她會沒有察覺。

  「爹,脂兒還有要緊事要辦,改日再向您請罪,先失陪了。」眼色一斂,水胭脂福了身,如來時般匆促的離開。

  「老當家、水夫人,佟某也先告辭了。」幾乎是等不及水明月夫婦回話,佟胤玄拔腿便追了出去。

  聽見花廳裡傳來的話,水胭脂腳下的步伐加快,想甩掉他,快點離開這裡。

  遠遠地瞧著那一高一矮的身影的追逐戰,再看看廳裡都是自家人,水明月也省得繞圈子說話。

  「綺羅那孩子一定早知道了。」

  「四姐知道什麼?」水銅鏡呆愣愣地問。

  水明月只是一臉知曉所有事卻故意不說的神情,悠閒地喝著妻子泡的茶。

  「那也難怪,誰教那孩子的夫婿誰不好挑,偏偏挑中萬中選一的人選。」余美人也像在打著啞謎,明明知道卻不點明。「唉,希望他們能好好談,脂兒病重,我真怕……」

  哪個做父母的不會擔心自己的女兒給人家欺負?

  「胤玄不會亂來的。」水明月安慰著妻子。

  水銅鏡對自己父母所說的話有聽沒有懂,當年還小的他也不瞭解水胭脂和佟胤玄之間發生了什麼事,自從他懂事以後,就被教導不能在水胭脂面前提起佟家,而今父親卻又邀請佟胤玄來吃飯……他都被搞糊塗了!

  「三姐,你知道嗎?」

  知道?就算她號稱握有整個長安京的秘密,也不可能知道大姐的!誰要大姐太會隱藏秘密了。

  而且她對大姐的秘密也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嗯……可以上菜了嗎?」水青絲小小聲問。

  她從頭到尾關心的只有那擺在膳房都快涼了的珍饈美食呀!

  看看這場暗潮洶湧的酒宴,武香捏捏妻子可憐兮兮的小臉,愛莫能助地對她搖搖頭。

  現在絕對不是上菜的時候。

  「你應該回房休息。」

  佟胤玄低沉的嗓音由她背後冒出。

  轉眼間,他已經追上她。

  停下腳步,水胭脂緩緩轉過身,面對這個跟著自己離開花廳的男人。

  「爹對你和顏悅色不表示我就得買你的帳。」她的口氣很冷。明明尚溫暖的中秋,她的話一出口,周圍溫度陡降宛如臘月。

  「水老當家的邀請我也很詫異。」佟胤玄沒有因她明顯的排斥而退縮,昂藏的身軀直挺挺地停立在原地,用著同樣的冷靜自持面對她。

  很詫異?

  水胭脂在心裡嗤嘲。

  「但你終究是來了。」如果真的感到詫異,就不應該來,艷府水家早已不是他能自由進出的地方。

  她,不歡迎他!

  嚴肅的面容閃過一絲狼狽,只是夜色替他掩去了許多。

  他來是有私心的。

  如果他說是來見她的,她會相信嗎?

  即使知道是自己背棄她在先,一有能夠見到她的機會,他又不能克制自己前來見她一面。

  但是……

  「水老當家的邀請,普天之下應該沒幾個人會拒絕。」末了,他只得如此搪塞過去。

  現在說那些都為時已晚,當他做了傷害她的決定之時,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被他親手捏碎,無可挽救。

  淺褐色的眸子在火光照耀下閃著金光,瞬也不瞬地瞅著她。

  那太過熟悉的眼神,令水胭脂垂下眼避開他專注的視線。

  迴廊上點亮的琉璃夜光燈,明亮地照著彼此熟悉卻又陌生的臉龐。

  沉默的籠罩像是可預期,即使相對無言,卻沒有人先行離開。

  琉璃夜光燈的光亮彷彿映照出兩個同樣傷痕纍纍的心,他們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說話。

  「你要上艷城。」良久,佟胤玄終於開口,這不是問句,他肯定她會回艷城處理公事。

  依這女人固執負責的個性,就算拖著病體,也會把工作完成。

  「干卿底事?」她就是要提刀砍人都與他無關!

  她的語氣漸漸失去冷靜,說的話充滿挑釁。一遇上他,她便無法克制自己不經大腦脫口而出的話。

  但水胭脂不願承認這是因為他對自己的影響力仍不容小覷的原因。

  揚手屏退貼身丫環豫緋,她不希望任何人見到她即將失態的一面。

  「你該回房休息。」佟胤玄的話裡有不容置喙的堅持。

  她正病著,泛紅的兩頰反映出熱燙的體溫,老實說,她還能穩穩地站著沒有絲毫腳步踉蹌,實在令他訝異。

  「我說了與你無關!若是佟當家沒事,恕我不送了。」她病了或是死了都跟他無關,所以他最好不要再繼續以為自己還有資格可以過問她的事。

  佟胤玄一雙劍眉緊蹙,身影一閃,人已經來到她面前,一掌拖著纖細的腰肢,一手抓住她反抗掄起的粉拳,忘記自己身在她的地盤上,臉黑了一半,發出震天巨吼——

  「這樣下去,你只是在傷害自己!」她為何不肯聽他的話好好休息?

  為什麼?她以前不是這樣的,雖然他們同樣都把工作看得很重,但生病了就該休息,這是他們約定好的,為了不讓彼此擔心所訂下的約定。

  就算她恨他,難道為了工作她連命都可以不要?

  燦亮的眼兒瞅著他,她臉上浮現痛苦和不敢置信的神情。

  「再怎樣的傷害都比不上你給我的痛!」水胭脂吼了回去,喉嚨乾啞搔癢,她忍不住一陣猛咳。

  他懂什麼?

  當年他的狠心絕情,饒是她哭啞了嗓子都不曾喚回他一記溫柔的目光,那扇門關上後,她是那麼用力的敲,拼了命的敲,敲得皮都磨破了,他也未曾打開門……那是個雨夜,他甚至不願給她一把傘。

  她有多痛豈是他能理解的?

  除了寄情於工作,她還能靠什麼來忘記傷痛?

  佟胤玄沉默了。

  她的控訴是鐵一般的事實,他無話可說。

  可她現在的身體情況不容許她繼續任性下去,他是為她好,才想勸她回房。

  「脂兒……」他還想說什麼,但水胭脂咳得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半句話,一雙白嫩的小手在半空中揮呀揮,想趕走他,就是不想聽他說話。

  她的狀況不對勁!

  佟胤玄知道她病著,所以不敢刺激她,但見她咳得好似連心肺都要嘔出口,他心頭緊糾,幾乎不忍見她如此咳下去。

  「回房了好不好?我帶你回去。」他心急地攙扶著她,往熟悉的方向走去。

  艷府還是和他以前時常進出的日子沒兩樣,他記得她的閨房在哪兒。

  「放開我!」即使咳得直不起身,水胭脂仍使盡力氣怒喊,同時推開他溫暖的懷抱。

  他怔忡地看著自己被推開的雙手,跟著迎上她淚流滿面的淒楚神情。

  她……哭了?

  眸光一閃,他定睛細看才發現是錯覺,可是她的神情比哭了還要悲愴。

  「咳、咳……不要……」她頻頻搖頭,唇間還逸出虛軟無力的咳嗽聲。

  她就站在觸手可及之處,他卻只能瞪著雙眼,看她拒絕他的支撐。

  「不要再給我任何一絲溫柔……」她沒有哭,因為她早忘了怎麼哭泣。

  他想靠近,又怕她會後退;想伸手扶她,又怕她拒絕。

  相似的情況在他腦中浮現——

  站不起來嗎?

  可以。

  上來。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當時的他因為瞭解她的驕傲,所以沒有在第一時間給予扭傷了腳且受驚的她幫助,但那時候的忍耐就像現在一般,要他看著她難受卻不能出手幫她,實在是難以忍受!

  想著,他忍不住又向前一步。

  向來端莊美麗的面容浮現抗拒的神情,同時往後退了又退。

  「脂兒……」聲聲喚,但他心裡明白自己再也喚不回她。

  水胭脂像沒聽見他的話,自顧自的低喃:「我什麼都不要了……」

  不要了,她不奢求再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只要他離開,從此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就好。

  下顎一抽,佟胤玄忍不住別開眼不去看她痛心疾首的模樣。

  如果說這是報應,那麼他無話可說。

  她憶起了和他相同的記憶——

  我保護了你,這就是我的驕傲,不要因為你的自責,而抹殺了我的驕傲……

  那時候的他讓她好感動,但現在她卻必須這麼說——

  「如果你決定要捨棄我,哪怕只是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溫柔,對我來說都是深切的傷害。」

  不要再給她任何希望,他的溫柔是造成她已經死了的心重新跳動的原因,倘若他已無情,就不要再留情給她。

  無論往日他們的情感多麼濃厚,愛得多深,那都是過往。

  他已經不要她了,這就是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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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9 00:08:1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背景相同是他們情感加深的原因。

  同為家中長子,背負著同樣的責任感和重擔,當他們開始相處在一起,越瞭解對方的家族和生活方式,漸漸靠近彼此的內心,相同的使命感讓他們培養出一種相知相惜的情感。

  然後,兩顆年輕的心不能自己地互相吸引著。

  不只在佟家、草原、市集,整個邊關都可以見到那兩抹形影不離的身影。就像一雙比翼鳥,不爽不飛。

  佟家夫婦樂開懷,沒有人反對,所有的人皆由衷祝福這對小愛侶,甚至默默地守護著他們,只要一逮到機會便會悄悄清場,讓他們小兩口甜甜蜜蜜單獨相處,或是不斷向水胭脂訴說佟胤玄有多好,不僅誠信,還替邊關帶來許多工作機會,弄得他們倆哭笑不得,卻也打從心底感謝這些可愛的人們。

  三個月過去,邊關飄著鵝毛般的細雪,看上去非但不寒冷還有些溫暖。

  「雖然這兒同樣會下雪,卻似乎比長安京還要溫暖。」換上散發著邊關風情的衣裳,戴著羊毛風帽,擋掉鵝毛雪,水胭脂仰起染上兩抹凍紅的粉頰去承接細小的雪花。

  正忙著處理商行裡的事務,佟胤玄聽見她的低喃,在做完最後一筆賬目的眉批後,轉過身發現了她的可笑舉動。

  難道她不知道如此一來戴風帽便一點意義也沒有了?

  「這兒是邊關,比長安京還要更北方。」佟胤玄走向她,心裡考慮下次讓她撐傘而不是戴頂羊毛風帽。

  那張總是嚴肅的俊顏帶笑地闖入她的視線之中。

  「那麼應該會更冷才是。」他替她遮去了雪花,水胭脂泛起淺淺的笑。

  他的體貼總是隨處可見,無論對任何人,但她敢驕傲地說,對自己,他總是溫柔許多。

  從第一眼看是,她對他動了心,在他身邊,她總感覺到幸福。

  「長安京下雪是真的冷,但在這兒天氣會更冷,所以飄雪不見得就是最冷的時候。」佟胤玄解釋著,鼻稍竄進屬於她的香氣。「你好香。」

  聞言,她的笑容更甜美。

  「我們是在說這個嗎?」雖然她並不在意他突然變換話題稱讚她。

  「有差?」褐眸微微瞇起,他絲毫沒注意自己此刻的模樣說有多像個登徒子就有多像,完全沉醉在她的美好之中。

  「是沒差。」水胭脂輕笑著退出他碰得到的範圍,示意他看著自己所處的市集,「我只是有些擔心佟少當家威嚴掃地。」

  當她推開,那股清新的香味漸淡,這才令佟胤玄清醒了些,看向四周,原本瞪大了眼瞧著兩人你儂我儂的人群全迅速地別過頭,悄悄離開。

  「我看他們倒是不怎麼介意。」劍眉揚起,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從柱子或門後探出的臉,早習慣在「重要時刻」這些人會識相離開,最近他甚至已經懶得在外人面前和她保持應有的距離,對她的寵溺和親近總是時時刻刻地表現出來。

  說來,也是他們養成他這些「壞習慣」。

  水胭脂唇間逸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主動走近他,輕拍著他的臉,附和道:「是啊。」

  又是要偷看又是要清場的,還真是辛苦他們了。

  佟胤玄對她像是對待小孩的舉動有些不悅,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用不傷害她的力道。

  「無聊?」

  「不會。」她搖搖了螓首。

  在長安京時,她也是跟著父親四處巡視商行,下午還得抽出時間陪母親喝茶,晚上睡前更得替幾個弟妹檢查夫子出的功課,上床前得幫他們蓋棉被說故事,說起來在邊關的日子算是很輕鬆的,至少任何事情都不需她操煩,只需要跟著佟胤玄到處走走看看。

  「如果讓你無聊了,回去可是一堆人等著告我一狀。」

  在佟家,幾乎人人把她當成未來的少奶奶好生伺候著,不管是主子還是下人,每個人的心都偏向這個小女人,如果他做了什麼事,無論對錯只要惹她不開心,就都是他的錯,有時候可是會被狠狠教訓一頓的。

  就曾發生水胭脂因為在雪地裡打滑跌跤,不願打擾他處理公事而獨自回佟府清理的事,正巧被佟夫人遇見,待他晚上回府便被父母數落了一番,責備他怎麼能讓水胭脂這麼一個纖弱纖細的女孩兒孤身一人走在路上。

  「呵呵。」水胭脂輕笑幾聲,「這次會怎麼說?看了太多羊兒所以無聊?」

  她還記得那次她獨自回佟府後,佟婦人大驚小怪地說要被野地裡的狼給拖走就糟了。

  「別輕忽狼群了。」知道她在想什麼,佟胤玄端整了面色提醒。

  「真的有狼?在市集裡?」

  邊關的市集和長安京的比起來規模小了許多,賣的東西也少了許多,就連建築物都顯得缺乏變化,大名鼎鼎的佟府也不過就是比其他房舍大上許多,整體來看是一樣的樸素,不說的話,她絕對不會猜到那是富甲一方的商賈所住的房子。

  但是不管怎樣,有人居住的地方居然會有狼?她怎麼也無法想像狼群出現在巷道中的景象。

  「有羊的地方就會有狼。」他再認真不過的回答。

  「在長安京,大概只有狗會出現在市集裡。」水胭脂自言自語,跟著問:「那麼這兒被狼吃掉的羊數目多嗎?」

  「今年不少。」提到狼害,佟胤玄的臉色沉重了些。

  靠羊群做生意的商人對狼害總是頭疼不已,要捕捉狼殺掉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往年在損害數目得以控制的情況下,商人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但是今年一直到入冬以來,狼群仍不斷突襲羊群,牧羊人估計是狼群生了小狼,為了尋找食物,所以才會到了現在還頻繁的在山林和草原往來。

  「有解決的辦法了?」瞭解他眉間的皺痕是有多操煩才會出現,水胭脂忍不住問,腦子已經轉了好幾種圍捕狼群的方法,想幫他的忙。

  佟胤玄不語,牽起她的手便埋首往前走。

  她猜想他應該是在思索有無法子可行,所以她靜靜地跟在他身側,沒有出聲打斷他的思考。

  也許是其他人故意躲著他們,也許是他們逐漸遠離人群,等她注意到時,四周已經看不見任何房舍,只有白茫茫的雪景。

  如果是往常,她一定是以工作為優先要他折返回去,可如今她被學弟的寂靜給吸引,身旁還有他,於是她忘了一切——或者可說是忘情一切——只想跟著這有著寬闊背影的主人一直揣手走下去。

  沙沙……

  不遠處的樹林裡傳來某種動物的腳步聲。

  原本還沉浸在思緒中的佟胤玄立刻停下腳步,凝神豎耳仔細聽著。

  「怎麼了?」水胭脂跟著停下步伐,語帶疑惑的問。

  「噓。」佟胤玄要她噤聲。

  水胭脂依言照做,卻仍是滿頭霧水。

  終究不是打小生活在邊關,對這裡的風俗民情和生活習慣才剛適應沒多久,水胭脂還不清楚生活在這裡所要面對的恐懼除了人心險惡外,還有更多。

  沙沙……

  同樣的腳步聲再次響起。

  瞬間,佟胤玄確定了一件事——

  「快跑!」

  「什麼——」水胭脂還來不及問,便被他奔跑的拉力給拖著往來時的路跑。

  「別回頭!」佟胤玄的話晚了一步。

  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麼,她下意識的回頭去看——

  一張血盆大口朝她迎面撲來。

  「啊!」水胭脂尖叫了聲,差點蹲下來躲避。

  是狼!

  方纔還在兩人談論話題裡的狼,彷彿從話裡跳脫出來,活生生地張著長滿了尖牙利齒的狼口對著他們,衝了過來。

  「是、是……」頭一次親眼見到狼,還是這麼近的距離,水胭脂嚇得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不要回頭,快跑就是了!」佟胤玄頭也不回,拉著她急急地往回衝。

  有人的地方,狼群不到夜晚是不敢靠近的,所以他們只是能跑回城鎮裡就可以了。

  在雪地裡奔跑時一件很吃力的事,別說他從小生長在這裡都不可能健步如飛了,更別提水胭脂這個走路總是儀態萬千,從不需要跑步的千金大小姐了。

  該死!他怎麼會帶她走到離城鎮這麼遠、距離樹林如此近的地方?再走下去他們很可能成為狼群的一頓飽餐。

  生死關頭,饒是嬌貴如她也只能卯起來跑給兇猛的狼追。

  水胭脂支撐了好一會兒,知道自己絕不能跌跤或是拖累他,不然兩個人都會遭殃,偏偏她的體力很快就負荷不了,而狼群則逐漸逼近。

  終於,她還是跌倒了。

  佟胤玄奮力的試了幾次欲從雪地中爬起,但除了雪太深難以爬起外,她似乎……扭傷了腳!

  難道是天要絕她?

  狼咆近得就在她身後。

  怎麼辦?就算她跑不動也不能連累他,但如果要他走,依他的個性是絕對不可能扔下她獨自離開的。

  於是她做出一個重大的決定——用力甩開她緊握的手。

  佟胤玄錯愕的盯著她,她則用那雙向來堅定不移的眼神凝視他。

  快走。

  不用言語,這就是她所要傳達的意思。

  犧牲一個人總比犧牲兩個人好!

  看到她的眼神時,他便知道她的意思——要他逃走,拋下她逃走。

  怎麼可能!

  別說他不願意,要是他敢再這裡將她拋下,回去定會被整個邊關的人唾棄!

  佟胤玄閃身擋在她身前。

  他要幹什麼?

  「我叫你走呀!」這下水胭脂也慌了,比自己跌倒的時候還要更慌。

  他為何不走?那些狼一隻比一隻還要兇猛,再這樣下去,他們兩個都會玩蛋的!

  「來了。」佟胤玄的聲音沉穩聽不出半死恐懼,甚至有些興奮。

  她回頭看見了穩若泰山的背影和張大了口朝他撲上去的狼。

  她忘了遮住眼睛,忘了驚叫,甚至忘了呼吸,只能瞠大一雙眼,直愣愣地瞪著那高大的身影,看著他先是敏捷地退了一步避開狼的襲擊,然後握緊的右拳朝它狠狠一擊。

  狼被重拳硬生生打倒在地,痙攣抽搐了一陣,試了好久才從地上爬起。

  水胭脂忘了要說話,整個人只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

  呃……難道他有習武?那麼耀武老跟在他身邊像個母親保護他是為了什麼?

  佟胤玄回過頭看了她一眼,似乎要她放心。

  沒有多餘的時間讓她發問,狼群很快包圍了兩人。

  狼群圍繞著他們,呲牙咧嘴淌著口水,目露詭異的綠光。

  牠們的目光簡直把他們當成果腹的大餐,隨時都有可能衝上來用那一口利牙撕裂他們兩個。

  狼群發出狺狺怒咆,像在示威,告訴他們誰才是這片地盤的老大。

  不行!她得站起來才行,至少不能拖累他!

  水胭脂再度掙扎著要從雪地裡爬起。

  「你坐著別動。」察覺她的動作,佟胤玄沉穩地開口,「一會兒就好。」

  一會兒就好?她懷疑自己聽見了什麼。

  能打倒一隻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不快點起逃,他還想跟這群狼拚個你死我活嗎?

  孰料佟胤玄接下來的動作才真的是叫她嚇傻了眼——俐落的出拳,他巧妙的避開尖銳的狼牙,並給於重擊,而且始終護在她身邊,沒有離開,行雲流水的動作彷彿不是踏在難行的雪地裡。

  沒錯,她不是被狼群給嚇到,而是被他流暢的動作給嚇到,同時也瞭解若不是帶著她,依他的身手早已脫困。

  她明明不想拖累他的……

  才想著,一雙獸性十足,也飢餓十足的利眼就在她眼前,潮濕噴吐著白眼的獸鼻離她好近,正嗅著她。

  「佟胤玄!」她忍不住失聲尖叫。

  正忙著解決四周不斷圍攻上來的狼群,佟胤玄因她的呼喊眼角餘光瞥見那雙漏網之「狼」,手臂一揮擊斃了一隻狼,立刻回身,長腿一掃,將那只張著大口想要吞了她的狼給踹得遠遠的。

  「啊!」才剛解決了一隻,又有另一隻朝手無縛雞之力的她撲過去。

  佟胤玄又是一記踢腿,踹飛差點咬上她的餓狼,不過這次就沒那麼好運,剛被他打到一旁的狼重新爬了起來,躺著唾沫的尖牙狠狠咬上他的左臂。

  她連喊小心的時間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為了救她而遭狼吻。

  高大的身影佇立在她面前,一動也不動地凝神細看,他在確定她有無受到任何傷害。

  幸好,她一點傷也沒有。

  「你、你……」水胭脂驚恐的瞪著他。

  霎時,天地間彷彿只剩眸心冰冷的他,結結巴巴說不出完整句子的她,和那只掛在他手臂上的狼,其餘的一切皆被大雪給凍結。

  溫熱腥紅的血液滴落在純白的雪地裡,跟著她的淚也落了下來。

  「沒事。」他伸出手拭去她的淚,輕聲道。

  被咬的明明是他,可是他還要安慰著她。

  水胭脂看著那雙死不肯放開到手的獵物的狼,哪能放心,豆大的淚不停落下。

  要她如何相信他沒事?她親眼見到他流血了啊!

  他僅是朝她淺淺一笑。

  「乖,乖。」佟胤玄拍拍餓狼的頭,大掌緩慢而溫柔的拍撫著,耐心得像在哄剛出生的娃兒一般,「沒錯,慢慢放開……」

  餓狼好似被馴服的乖狗兒,當真聽話的慢慢鬆開口,乖乖蜷伏在他腳邊。

  佟胤玄轉過身背對著她,全身上下瞬間迸射出凍人的冷意,氣勢猶如萬鈞之姿狂暴,就連她也感覺得出來。

  他淡淡地吐出一個字:「滾。」

  原本還氣勢凶狠的狼直覺遇上了煞星,哀嚎了幾聲便夾著尾巴逃回了樹林。

  淚珠還殘留在頰邊,水胭脂愣愣地看著這一切,而後慢半拍地發現那是最後一隻,其餘的狼全被他給揍飛出去,倒的倒,逃的逃。

  適才的緊張感驟失,好像做夢一樣不真實。

  將手湊向眼前,她失神的望著,同時在腦海裡回想事情發生的經過。

  一直埋在雪堆中的雙手早已凍得發紫,沒有知覺。

  「站不起來嗎?」遇上狼群也絲毫不慌亂的他,在看見她凍紅的兩手立刻蹙起眉心。

  聽見他的聲音,水胭脂這才慢慢回神。

  「可以。」她點點頭,努力想撐起自己。

  已經給他添太多麻煩了,如果不能靠自己的雙腿站起來,她的自尊絕不允許。

  最後,她真的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雖然雙腳抖得像隨時會再跌回雪地裡般顫巍。

  「上來。」他背對著她,做出要背她的動作。

  「不、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回去……」凍僵了身子,她連話也說得顫抖。

  眼神一斂,佟胤玄不顧她的拒絕將她背起。

  「嗄!」她輕呼了聲,連忙靠向寬闊的背,纖細的手臂圈上他的頸間。

  冰冷的小手就貼在他的頸項,宛如白雪般的溫度令他眉心蹙得緊緊的。

  佟胤玄默默地背著她朝城鎮的方向走去。

  一靠上他,溫暖的體溫立刻侵襲她的心。

  鼻尖一陣酸澀,她終於有死裡逃生的真實感,但是一想到他手臂上的傷,她又忍不住哭了起來。

  耳邊傳來她低聲的啜泣,輕易糾結了他的心。

  「別哭了。」

  啜泣聲小了些,卻沒有停下。

  細小的哭泣聲像是怕他聽見心煩,想到她如此小心翼翼,佟胤玄更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你受傷了……」末了,水胭脂吸了吸鼻子道。

  聽見她的話,佟胤玄在心裡責怪自己不留神造成的後果。

  她差點就喪生在狼口之下!都是因為他不夠謹慎小心,才造成剛剛那種驚險的場面。

  「不礙事。」他略微粗氣地回答。

  「我自己可以走的……」以為他生氣了,她聲如蚊蚋地說。

  她要自己走?

  佟胤玄的眉峰高高挑起。

  「讓你站起來就夠了。」為了不傷害她高傲的自尊,他可是看著她如初生的小羊那般靠自己站起來,她可知道那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

  看她不但受驚又扭傷了腿還凍傷雙手,想幫又不能幫的無力感,如果立場對調,她會瞭解那有多不好受!所以現在她最好不要吵著要下來自己走。

  感覺出他的怒火,水胭脂安靜下來,不再說同樣的話。

  在某些方面,他霸道得連她都難以抗衡。

  兩個人默不吭聲的前進了好一段路。

  「我不是在怪你」良久,佟胤玄出聲道。

  是怪他自己。

  「我知道。」他不會怪她,所以她才感到難受。

  如果她能夠強悍一點就好,也不會拖累他,害得他因為救她而受傷。

  「所以我也不希望你怪罪自己。」佟胤玄頓了頓,又開口道:「不用怪罪自己無法幫上或救我,對一個男人來說,被同情或憐憫是最傷害自尊的。我保護了你,這就是我的驕傲,不要因為你的自責,而抹殺了我的驕傲。」

  水胭脂心中一震。

  不敢相信他是這麼的瞭解她所想的每一件事,這才明白他站著不動卻帶著擔憂的眼神看著她努力從地上爬起的心情。

  因為他是那麼的瞭解她,瞭解她不會希望他出手幫忙,怕傷了她的自尊,所以才那麼忍耐。

  螓首依靠在他的肩上,她已經停止淚流,靜靜地倚靠著他。

  「謝謝你救了我。」許久許久後,她才輕輕開口。

  「他笑了。」

  「我的榮幸。」

  她怎麼老被困在羊群裡?

  當佟胤玄發現那抹立在羊群裡纖細修長的身影時,心中只浮現了這句話。

  有些侷促不安的小女人抓住了他的目光,並投以無言的求救,當然那雙水眸還帶著一點點的無可奈何和好笑。

  嗯,連水胭脂也覺得好笑。

  她不過是走在草原上,甚至還刻意避開了羊群,哪知還是被團團包圍住,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你怎麼會在這裡?」騎在馬上的他三兩下就趕走了羊群。

  「我來找你。」

  「怎麼沒要人帶你來?」如果找人帶著她就不會被困在羊群中了。

  「我來找你。」

  「怎麼沒要人帶你來?」如果找人帶著她就不會被困在羊群中了。

  「我本來以為這段路已經習慣,自己可以走到。」不過由此看來,要她隻身一人在草原上還是妄想呀!

  「下次你可以選擇騎馬或是找人帶你來。」

  「騎馬就能避開這些羊群嗎?」水胭脂半是輕嘲地反問。

  想想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她可是連人帶馬車再加上馬被困在羊群裡,騎馬又有何用?

  佟胤玄故意打量了她一會兒,才道:「別人可以,你的話我就不敢保證……」

  水胭脂媚眼一睞,紅唇掀了掀,「我不信你沒被羊群包圍過。」

  「我可是打小生活在這兒。」

  「我也是這兒生活了好一陣子。」

  佟胤玄摸摸她的粉頰,揉揉她的頭髮,雖然他們在拌嘴,還是能從一些小動作中感覺到兩人之間的濃情蜜意。

  這些,邊關的人幾乎都見怪不怪了。

  「兩位若想繼續打情罵俏,是否可以先等我離開呢?」另一道略帶笑意的嗓音打斷了他們的話。

  水胭脂這才注意到除了他們還有第三個人。

  那是個溫文儒雅,看上去年紀和佟胤玄差不了多少的年輕男子。

  她略帶困惑的望著佟胤玄,等著他提自己介紹男子的身份。

  「既然看到我們在忙,你怎麼不知趣些自己離開?」佟胤玄嗤了聲。

  男子聳聳肩,「我以為少當家是為了接我才來的。」

  接他?

  水胭脂回想起昨天飯後他同她說過今日要去接一個遠道而來的舊識,難道就是他?

  「他是你的朋友?」

  「這位是『錦繡商行』的孟少陵。」佟胤玄這才撇撇嘴,替她介紹。

  「孟湘南……原來你就是孟少陵。」身為艷府水家的長女,她當然不可能沒聽過吃下整個湘江以南地區的錦繡商行。

  「我是孟少陵。」男子露出如沐春風的微笑。

  「我是……」

  「水胭脂,大名鼎鼎艷府水家的下一任當家。」孟少陵早一步接話,「甭說些客套話了,我也沒打算客氣。」

  聞言,水胭脂也笑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傾城之笑。

  這是邊關人私底下給水胭脂那醉人的笑的讚賞,更有人說能見到她的笑是天賜的福氣。

  孟少陵有片刻閃神,怔愣地望著她。

  他知道艷府水家出產美人,也見過不少美人,但是能讓他失神的,水胭脂還是第一個。

  「你們在談論什麼嗎?」打完招呼,水胭脂提起他們早先的工作。

  其實她老遠便看見佟胤玄的身影,只是見他似乎在和一群人討論什麼,所以才沒靠近打擾。

  軟聲細語喚回了兩個男人的神智。

  「狼害。」談起這件事,佟胤玄的眉心蹙起幾座小山。

  「沒有解決的辦法嗎?」她問。

  「辦法很簡單,只是肯不肯做而已。」孟少陵邊說便看了佟胤玄一眼。

  「什麼意思?」她大感不解。

  「商人和牧羊人決定派出獵戶去獵殺狼群。」佟胤玄開口替她解惑。

  孟少陵隨後補了一句:「但是他不肯。」而且是唯一持反對票的人。

  「獵殺狼群……」水胭脂的聲音有著沉思的意味。

  孟少陵發現了。

  稍早時佟胤玄也是這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不像是問題解決,反而像是增加了新的問題要處理。

  孟少陵看不出這個已經有了解決方案的問題還有什麼好令他們煩惱的,只要佟胤玄點頭答應,事情便可順利推動,只以為他一人的反對,礙於佟家在邊關的勢力龐大,所有商賈也不敢說什麼,全眼巴巴地盼著他答應呢!

  遠處,躁動的馬鳴和人聲逐漸大了起來,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力。

  佟胤玄知道自己該回去了。

  「少陵,麻煩你替我送她回去。」

  「好傢伙,也只有你敢拋下朋友還要求我做事。」孟少陵只是失笑,倒也沒有反對。

  佟胤玄找來另一匹馬給她。

  「你先回家裡。」他簡短的交代,並將她托給孟少陵,便要策馬掉頭回到人群之中。

  「等等。」她喚住他。

  佟胤玄坐在馬背上,回頭揚著眉峰望向她。

  「我支持你的決定。」她說著只有彼此才能瞭解的話。

  褐色的眼底流動著也只有她才懂的光芒,瞅著眼前他珍愛的小女人。

  她懂他反對的理由,而且也同樣反對,即便他們曾有過差點進了狼的肚子的經驗,她還是反對,就跟他的理由一樣。

  他就知道自己的眼光沒錯,當時順手幫了她是他此生做過最正確的一件事。

  馬蹄飛揚,他的漸行漸遠,徒留道別——

  「我走了。」

  水胭脂一直盯著他的背影。

  她忘了自己一開始來時想對他說什麼。

  只知道當她回過神,那道頂天立地的身影就在正前方,彷彿引領著她,朝向某個早已決定好的方向。

  她的眼神有些迷濛困惑,可當他回過頭用著無可撼動的堅定眼神看著她時,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就是她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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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9 00:08:2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他曾是她對未來交付的答案。

  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生命力擁有的一切。

  這樣的答案再簡單不過,但,他拋下了她。

  破鏡難再圓。

  她懂,所以告訴自己不能哭,只有堅強才是她以後擁有的一切。

  沒錯,再痛,她已經不流淚了。

  扇子般的羽睫眨了眨,水胭脂從夢境中清醒。

  「大當家,您醒了。」站在一旁處理她批閱過的賬冊,苗司空頭也不抬地說,完全不提她眼角的那滴淚。

  近來,他時常見到主子的淚,但都是在睡夢中,而依主子好面子嘴硬的程度,他也不會蠢到去提及她在夢中哭泣的事。

  畢竟,一個人只能在夢裡哭是件可悲的事。

  水胭脂先是愣瞪著苗司空,腦袋裡一片空白。

  溫暖的房間,令她安心的墨香飄逸,即使推開窗也沒有漫天的鵝毛細雪,沒有駭人的狼群和總是包圍她去路的羊群,更不會有那個關心擔憂她的男人。

  看看週遭,一不小心睡迷糊的水胭脂這才憶起自己仍在艷一別院內。

  「我沒睡。」低下頭悄悄抹去淚痕,她嘴硬不肯承認。

  曾經美好的記憶在他出現後越來越常出現在她夢中,擾亂她的心神。

  苗司空也不同她辯,直接跳入正題,「剩下的賬冊大當家是打算今日看完,還是明日再看?」

  美眸睞向那堆得老高的幾疊賬冊,打從她接管艷城的這十年來,她頭一次感到疲倦。

  水胭脂揉揉眉心,難得露出心煩的神情。

  最近他的主子越來越常出現尋常人臉上會有的表情,不再是那般千年不化的冰顏,反倒有十年前的她的味道。苗司空暗忖。

  「查出蘇城和湘繡城出紕漏的原因了?」

  自那夜她獨自回到艷城後已經過了十來日,她也躲了佟胤玄是來日,鎮日窩在艷一別院裡認真的看著近兩年來的所有帳冊,尋找關於艷府水家近來頻頻出狀況的原因。

  「尚未有確切的證據可供證明,但跟大當家料得八九不離十。」

  「派出去的罈子是這麼回報的?」跟她料得八九不離十?那還要他們去探什麼?憑她的猜測就行了。

  「不,是就探子的回報來看,就是這樣。」

  探子回報的和她臆測差不多,那只代表一件事——再不解決接下來的情況會更糟。

  「那麼那些賬冊甭看了,拿去收好。」她闔上手中的賬冊,先是交代苗司空,繼而轉向貼身丫鬟,「豫緋,替我把絲兒喚過來。」

  「是。」豫緋欠身,立刻去辦。

  「大當家,重陽快到了。」苗司空整理著手邊的賬冊,突道。

  聞言,水胭脂的眉心悄悄攏起。

  「前陣子五當家歸寧時,五爺提及的事,倘若依照大當家所料,那麼重陽之日,必定會是決定一切的日子。」

  「沒什麼簡單。」一雙水眸透著銳利的鋒芒。

  「大當家的意思是?」

  「重陽是樊家的船隻運送布匹銷往各地的時候,倘若沒料錯……不,照例來說『那個人』應該會有所行動。」她的話裡只有肯定。

  蘇城的事由負責的水青絲跑了一趟,總算是稍稍平息起漲的聲浪,水青絲也探聽些消息,至少讓她確定了一件事——幕後主使者的身份。

  至於湘繡城,她和樊皇雅討論的結果是,依照「那個人」謹慎小心的個性,絕對會在蘇城的事情解決和愚弄的事情爆發後低調行事一陣子,且愚農這個漏洞他們決定暫時只做出亡羊補牢的救急假象,並不打算真正調度任何一區的農絲來解決供應短缺的問題,這是為了引出「那個人」所設下的反制陷阱。

  至於艷城這方面,她已經想出辦法來解決今年布匹不夠的窘境,接下來就等重陽了。

  「大姐,你找我?」軟綿綿的嗓音如春風般飄了進來。

  睞了三妹一眼,水胭脂的視線停在她的嘴邊,徐徐開口:「現在才辰時,用午膳不嫌早?」

  一大早的,工作沒做完這丫頭已經開始吃東西不說,食物的碎屑還沾在嘴角,也不怕給人知道偷懶。

  水青絲不慌不忙地抹去唇邊的碎屑,從容道:「這是點心。」

  水胭脂也懶得多說,話鋒一轉,「最近宮裡可能有任何動靜?」

  「說到這個,大姐沒進宮向皇上提及關於二姐遠嫁偽城之事?」

  嫁給盜匪又不是多高尚的事,需要到處去說嘴嗎?

  「但是宮裡近來盛傳皇上要派兵前往偽城招降之事。」若非這類大事向來是大姐進宮報備的,她早就「透露」給皇上了。

  「你探過皇上的口風?」

  「口風是探不出半點,倒是棋下了不少。」為了能從皇上的口中問出些什麼,她可是有好一陣子皇宮艷城兩頭跑,忙翻了她。

  「那就繼續陪皇上下棋吧。」水胭脂要她非問出個下文不可。

  「大姐仍是不打算同皇上說?」只要說了二姐嫁到偽城去,說不定皇上就會放棄出兵招降偽城的海盜。

  「不過是招降而已,珍珠不是傻子,她知道該怎麼處理。」況且招降定是先送勸降書,這兩方一來一往會拖下不少時間,不急於一時處理。

  水青絲靜靜地瞅著她,心裡充滿疑惑。

  往常大姐一再強調做事要防範未然,如今既然她說不用急,若非有問題,就是她老早便已料到,且做出適當的處理。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艷城就要拜託你了。」

  聞言,苗司空和水青絲同時望向她。

  「銅鏡年紀尚輕,個性未定,好在他腦子清楚挺機靈的,有什麼事情都可以吩咐他去辦,但要他拿主意就有待商榷,所以我會將艷城的印信交給你。」

  「大姐的意思是?」水青絲有些困惑。

  水胭脂示意苗司空將放在貴重錦盒裡刻有家徽的印信交到水青絲手中。

  「接下來我要說的話你必須切記在心。」

  捧著代表艷城掌權的象徵,水青絲仍是泰山崩以前而面不改色的沉穩,只有自己才知道內心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是多麼驚濤駭浪。

  「首先,無論如何都不能去找搖兒幫忙,即使發生了多重大的事都一樣。」水胭脂的神情有著一絲不易見的沉重。

  水青絲沒有問為什麼,輕輕地頷首。

  只要是大姐決定的事就不會出錯,他們一直是這麼相信的,如果質疑了她的決定,那就等於毀去他們的方向,所以她不會多問。

  「皇上沒有派兵招降偽城當然是最好,但就算皇上派兵也無妨,不要亂了陣腳,派人到偽城去幫忙。」水胭脂接著說。

  這次水青絲停頓好了一會兒,才有點頭。

  「最後,千萬不要相信一個自稱是錦繡商行當家,名喚孟少陵的男人。」

  「他是個騙子?」水青絲終於提問。

  「不。」水胭脂只顧回答這麼多。

  水青絲再度點點頭,聰明的選擇不過問。

  「好了,我該說的都說完了。」水胭脂下了逐客令。

  「大姐要遠行?」在離開前,水青絲這麼問。

  早已低下頭繼續處理事情的水胭脂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要到邊關一趟。」

  「佟爺,咱們大當家不在。」

  「能否告訴我她上哪去了?」

  「小的若是知道,就不會只是各掃地的了。」小廝晃晃手中的掃帚,打趣道。

  佟胤玄聽了,繞過小廝準備進入艷城。

  「慢、慢。」小廝趕忙拋下手中的掃帚,擋在佟胤玄面前,客客氣氣地說:「佟爺請慢,若佟爺想進艷城,請待小的進去通報一聲。」

  「甭麻煩。」佟胤玄再度繞過小廝,不給他拒絕的機會。

  「佟爺,日安。」

  佟胤玄前腳才剛踏進艷城,總管葛城立刻迎了上前。

  「葛總管,日安。」即使急著想見她,他還是清楚艷城不是能撒野的地方,是先開口打招呼。

  「去準備間上房招待佟爺。」葛城吩咐一旁的小廝。

  「葛總管不用故此麻煩。」佟胤玄阻止了他。

  葛城點點頭讓小廝離開,然後才問:「不知佟爺此番前來艷城有何指教?」

  即使面對的是天天上門來的「貴客」,葛城還是盡責的和對方打交道,並沒有因為每日都會見上一面,而省略任何一句話,並且堅持送上一杯剛沏好的熱茶。

  自從前任當家夫人開始,為每個上艷城的客人奉上一杯熱茶便是艷城的待客之道。

  佟胤玄接過熱茶,不疾不徐地啜飲了一口,一如往常的開口:「我找她。」

  不消說葛城也知道「她」指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們艷城的主事者。

  「大當家今日並不在艷城。」葛城說出每日用來對付他的話,但只有今日說得最不愧對良心,因為主子是真的不在。

  「她在哪?」佟胤玄也如同平日接受葛城的說詞,繼續問。

  「小的並不清楚。」

  「一點概念也沒有?」劍眉聳起,僅是這麼一個表情的變動,他一身不凡的氣勢便散發出來。

  他已經來了將近半個月,雖然早有吃閉門羹的心理準備,但她至少該給他個機會談談兩家接下來的合作。

  「佟爺應該知道,咱們做下人的不能過問主子的事,當大當家決定外出,咱們只能做好準備恭送主子外出。」葛城不卑不亢的回道,態度大方沒有被嚇退。

  佟胤玄無法反駁,因為事實卻是如此。

  「大姐到邊關去了。」軟綿綿的嗓音飄著甜膩的味道……就像麥芽糖一樣。

  粉舌抿去唇角的麥芽糖,今日正式代替水胭脂成為艷城代理大當家的水青絲,毫不在乎洩漏大姐的去向。

  「三當家!」葛城臉色大變,不敢相信水青絲如此輕易就說出大當家遠行的目的地。

  「嗯?」水青絲朝葛城睞去。

  「……日安。」身為下人,葛城收回差點吐出的錯愕,先問了安。

  誰人不知佟水兩家的現任當家交惡?葛城確定主子絕對不會希望在多了佟胤玄這麼多天後,卻因為自己親妹妹的背叛而被找到。

  不過水青絲可不當一回事。

  「邊關?」佟胤玄又確認了一次。

  「嗯。」水青絲頷首。

  「謝了。」他立刻轉身離去。

  看著佟胤玄快步離開的背影,葛城走近水青絲。

  「三當家,這樣好嗎?」葛城問得客氣,但臉上的焦急可不是這麼寫的。

  「有什麼不好的?」

  當然是大大的不好!葛城一窒,在心裡大喊。

  「別忘了現在可是我當家。」水青絲聳聳肩,回過身,不知從哪兒摸出尚未吃完的麥芽糖,皆同貼身丫鬟妝日準備會自己的別院。

  這只是那日她沒能吃到親愛夫君所做的珍饈美饌的小小報復而已。

  反正佟胤玄早晚都查得出來,何必隱瞞呢?

  況且大姐和佟大哥的事也該好好解決了,她這麼做是在推他們一把,至於之後的發展……

  那可不在她蓋印信的範圍內。

  他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在邊關見到她。

  當他得知水胭脂往邊關去,也立刻動身返回邊關。

  他們是在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碰面的。

  差不多的季節,相同的草原,麥金色的光芒染遍了整個天際,陣陣的風吹拂在他們之間。

  她獨自一個人,而他則拋下了兩個盡心盡力的屬下,他們注視著彼此,誰也沒有說話。

  時間彷彿倒回到從前,她還是那個聰慧卻有些生澀的小女人,而他亦是當年那個剛當上佟少當家的年輕小伙子。

  沒錯,「彷彿」是。

  他們在彼此眼裡都看見了過去。

  風勢漸漸變強,吹散了他們眼底映著的夢,一淺一深的眸子重新覆上理智和冷靜。

  「你到邊關來有何貴事?」他問。

  「你怎麼會知道我到邊關?」她不答反問。

  「這不重要。」他沒蠢到出賣水青絲。

  不重要?對她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水胭脂暗忖。

  「我以為我話已經說得夠清楚。」從她那日的失態,難道他還看不出她有多不願再見到他?為何他就是不肯放過她?當初明明是他棄她於不顧的!

  「我們必須好好談談。」

  其實他連自己現在在說什麼都不知道,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留下,或是停留在她的眼底久一點,片刻也好。

  「談?」清妍的笑臉上出現訕然的笑容,「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

  她的話一針見血地道出他們之間的現況。

  他們已經不再是當年能夠無話不談的兩小無猜,現在橫在他們面前的,是比山還高,比海還要深的誤解和傷害;而他們,即使經過歲月的洗禮,仍然無法解決同樣經過歲月加深的傷害。

  這些他都知道。

  即便當年的錯是在他,即便他告訴自己不能再惦著她,即便他告訴自己不能再去見她,但是心底那股衝動怎麼也壓抑不下,尤其是在見到她之後,所有的心理建設,全付諸東流。

  他就是想見她,不能克制的想她。

  「合同。那張合同沒有你蓋印,不算成立。」話雖說出口,可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借口。

  他追著她回到遙遠的家鄉只為了要她簽下那紙合同?

  但若說這個嚴守紀律和道德的謹慎男人,在拋棄她之後,還能捨棄自尊回來找她?她怎麼想都不覺有可能。

  水胭脂冷眼瞪著他。

  「帶著你的合同長安京去找絲兒,印信在她身上。」不管他是為了什麼都無所謂了,他要合同,她便給他合同,如果這能讓他們彼此不再見面,他要多少合同她都給。

  她的話將他所能想到的借口給打回票。

  「我有事情要跟你談。」他不死心,大老遠追到這兒,可不是真想拿到那紙合同。

  他只是想……只是想同她好好說說話。

  雖然他也知道這是個妄想。

  「我以為合同就是你要談的事。」水胭脂很是冷漠,媚眼一轉,話聲甫落,便策馬馳向和他相反的方向。

  「你隻身一人?」他立刻追了上去。

  沒看到周圍有其他護衛鏢師跟著,她一個弱女子孤身一人,難道不怕在路上遭遇任何不測?

  一想到這裡,佟胤玄全身閃過一陣惡寒,慶幸自己找到了她。

  「不然你有看到這還有其他人嗎?」她的視線始終直視前方,不理會他,卻又有回應。

  他頓了頓,尷尬得不知道該回答什麼。

  若說有人能令他這個掌管北方商業命脈的傳奇商賈有說不出話的時候,那麼就只有她水胭脂辦得到了。

  「我們不能好好的談談嗎?」他緩下口氣,像在請求。

  「到底要談什麼?」水胭脂終於肯看著他,鵝蛋臉上的訕諷在擴大,「生意嗎?哈!我甚至不懂你為何有臉敢踏進艷城爭取那紙合同!」

  「合同是……」到了嘴邊的話,在最後一刻嚥下,他面有難色,差點把不該說的話給吐了出來。

  「是什麼?」她怒氣張揚地瞪著他。

  如果要談,他最好懂得釋出自己的誠意,話既出口就一鼓作氣的說完,否則他們沒什麼好談的。

  佟胤玄沒有立刻回答,說不出口的遲疑和猶豫,讓她在他眼裡看見了答案——一切都是為了佟胤徵。

  對了,他一定是來艷城尋找失蹤已久的佟家獨生子。

  千方百計的想辦法要見她,即使知道會被拒於門外還是想進艷城,為的都是那佟家唯一親血緣的兒子——佟胤徵。

  沒錯,她都知道。

  因為她無法接受不明就裡被推掉婚約,所以她私底下曾派人暗地探聽,在得知他非佟家的孩子之後,她親自拜見過佟邦雪夫婦,也確認了這件事。

  紀律、道德認知、報恩……她可以想見,他因為種種理由而推掉婚約的決定。

  說是婚約,在她看來卻是承諾,而他把兩人同樣看重的承諾如此輕易退掉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在一瞬間被打回普通人身份的自卑感作祟。

  「你是為了他。」她感到一陣錐心。

  「誰……?」疑惑寫滿了他的眼。

  定定的瞅著他,水胭脂吐出三個字:「佟胤徵。」

  她知道了?!

  佟胤徵壓抑不住啞然,瞠目結舌地瞪著她。

  她是何時知道的?這件事應該不會有人知道!

  「你以為瞞得了我?」水胭脂嗤道。

  他們曾經是多麼的親密,多麼貼近彼此的心,這世界上最瞭解彼此的也只有他們兩人而已。

  她要查出他非佟邦雪親生子的事實需要花多少時間?恐怕比她瞭解他的心思花的時間還多上許多。

  「那你……能告訴我他們上哪去了?」他再次提起這個問題。

  沒想到他才剛踏進艷府,便得知水綺羅和佟胤徵離開長安京的事,是他始料未及的。這也是他追上她的原因之一,畢竟他的責任是要把佟胤徵給帶回佟家。

  「我不知道。」她仍拒絕回答他。

  「那封信借我看。」他策馬靠向她,要求道。

  「做夢!」她像被踩著尾巴的貓,豎起全身的毛恫喝對方,「別過來!不准你靠近我!」

  感覺到她的緊繃,佟胤玄緩下馬步,退了一些,不敢再輕易靠近她,連說話的音量也輕柔許多。

  「我需要知道胤徵的下落。」見她仍戒備著他,佟胤玄忍不住輕喚:「脂兒,求你。」

  他不曾求過任何人,若是有,那個人也只會是她。

  「哈!你在求我!」她早已失去冷靜,語氣既激昂又憤慨。

  見他如此低聲下氣的懇求她,水胭脂的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他在求她,為了那個失蹤多年的弟弟求她,那麼他可曾想過當年她苦苦哀求他留下,不要丟下她一人孤獨的辛酸苦楚?

  她從不在乎他的身份,只要他是他就好了!

  可他總是將家人擺在第一位。

  為了佟胤徵,他甘願退居於輔佐之位;為了佟胤徵,他甘願放棄早已屬於自己的一切;為了佟胤徵,他甚至甘願放棄她!

  她心裡有多怨,他永遠不會知道。

  所以她假裝不知道死沒找回來的夫婿是佟胤徵,故意接受「向晚」這個假名,讓他留在艷城這個避風港。

  她不怕佟胤玄來找人,就怕他不來,她拒絕放人,讓他體會怎麼也找不回摯愛的人有多痛!

  「沒錯,我是在求你,只要你告訴我胤徵在哪兒,我什麼都答應你!」像是怕她拒絕,佟胤徵急切地說。

  說到底,他需要的還是佟胤徵而不是她水胭脂。

  「你可知道最令我失望的是什麼?」她心冷了。

  你就是我的無暇。

  記憶又回到那些繽紛璀璨的回憶中,以往能從中汲取的溫暖美好,如今只剩下空洞。

  就像假象一般,碎成一片一片。

  為什麼他承諾的和他給的不同?

  他的紀律,他的認知,他的報恩,任何一樣都遠遠超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卻還要說她才是最重要的……

  佟胤玄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神情。

  「脂兒,你還好嗎?」她蒼白的面容令他想起她之前的病可能尚未痊癒。

  「最令我失望的是……」水胭脂目光迷離而不安,像是看著他又像穿透過他,語氣如夢似幻的啟唇,「那就是,你的心永遠不在我身上。」

  她忘不了那日在艷城裡昏厥前,他那張滿是擔憂的臉,那神情就像……十年前他看著她的表情。

  他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對她的溫柔,那會讓她更加地懷念他,捨不得離開。

  剛毅的身軀一震,佟胤玄面色鐵青得難看。

  、

  看著那雙如今在他面前只有哀戚而沒有喜樂的墨眸,他甚至說不出否認的話。

  可他的無言看在她眼裡,僅是徒增哀傷。

  「所以,你走吧。」別過眼,水胭脂掉轉馬首背向他,語氣是濃濃的淒楚。

  佟胤玄瞅著她纖細的背影,好久好久。

  當馬蹄聲再度響起,她沒有勇氣回過頭去看他離開的背影。

  這是最後一次了吧!最有一次讓他從眼前離去。

  無論在心中築起多高多厚的牆,總是輕易的被他給推翻入侵,她的堅強和固執碰上了他,便會化成一灘爛泥,所以在他面前她總是無法狠下心腸拒絕他。

  但,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

  閉上眼之前,她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放縱,她要深深的將那日停住在他眼底的那抹憂心緊緊鎖進內心深處。

  最後一次回眸。

  噠噠的馬蹄經過她身後時,她聽見了他的懺悔——

  「……對不起。」

  登時,水胭脂崩潰了。

  她在炫目的光芒中迷失了方向。

  對不起……

  慌亂中隨著低沉的嗓音抬首,被淚水模糊的視線望著那越來越遙遠的昂藏背影。

  這不是她第一次目送他的背影,卻是第一次聽他這麼說。

  遠方的山頭看起來是那麼的熟悉,襯著那抹走遠了的背影,彷彿是十年前的景象。

  當年她用盡了力氣去喚也喚不回他,而今他再次出現卻不是為了她。

  所以趕走他是正確的吧!

  她記得,有人指著一座山這麼問——

  「山,高嗎?」

  「很高。」她是如此回答的。

  「有多高?」

  她沉默了。

  在記憶中,再高的山都比那道寬闊的背影還矮一點。

  可如今,背影的主人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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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9 00:08: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佟邊關,水京幾,孟湘南。

  並列當今世上三大商號的新任和下一任當家同時聚在一起,氣勢說有多驚人就有多驚人。

  城鎮裡開始有許多商賈走訪佟家,僅為了能見上支撐著經濟命脈的三大傳奇家族一面。

  一整個冬天都可以見到他們三人在市集裡穿梭,在茶坊談天說地,三大傳奇家族的第二代交好,沒有人不樂見的。

  不知不覺又一個冬季即將過去,邊關仍是冷得不像樣,也替分離帶來些許寂寥。

  水胭脂前來學習的時間已屆滿一年,正是當初約定的時間,而孟少陵一叨攏就是一段不短的時間,隨著水胭脂準備離開,孟少陵也決定一起離開,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離別的前一天,所有人都很貼心的不去打擾小倆口話別。

  他們也沒心思去應付其他人,所以鎮日留在佟府,可能在花廳,在庭院,在迴廊,在佟府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看見他們。

  現在他們窩在他的書房,一個絕對不會有人經過的地方。

  佟胤玄坐在案前,水胭脂坐在窗邊,他們的距離不是很近,卻是抬頭就能見到對方的位置。

  那是他們的默契,走進室內,他們總會選在對方能夠第一眼看見彼此的所在。

  她捧著一本繡本,一雙媚眼在上頭打轉,他則手執狼毫筆在純白的紙張上揮灑。

  起先她不知道他是在寫信或是寫什麼重要的事情,最後才發現他原來是在畫畫。

  「少陵說要和你同路。」佟胤玄突然道。

  她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隨後道:「我知道。」

  說實話,她不是很喜歡孟少陵。

  大概是一種身為女人的直覺,她總覺得孟少陵看自己的眼神有點……神似佟胤玄,只是更深沉,被仔細隱藏起來卻又不小心露了餡。

  比起來佟胤玄就比較溫柔,雖然有時候他看她的眼神具有強烈的侵略性,她卻不感到害怕,而是一股異常興奮的戰慄。

  「他是個男人。」他接著道。

  「他是你朋友。」

  「是啊……」他的口吻有些若有所思,像在應和她,她像是有感而發。

  「怎麼了?」水胭脂注意到他蹙起的眉心。

  「不,該怎麼說……」他的神情突然變得迷惘。

  靜靜地合起書本,她專注的望著他,不急著催他開口描述現在的感覺。

  停留在半空中的狼毫筆墨汁已盡,漸漸乾涸,但他似乎還沒整理出一個所以然。

  「你在畫什麼花?」

  不知何時,她來到他身畔,垂眸注視著案上不知完成多少的畫。

  那是一朵幾乎佔滿整張畫紙的花。

  明明畫上尚未著色,她就是有種這是朵白花的感覺。

  純潔而高貴的白花。

  「誰說我是在畫花?」回過神,他好笑的問道。

  「不然呢?」這張紙幾乎被這朵白花給佔據啦!

  「等畫完你就知道了。」他並不打算一開始就告訴她。

  「今天畫得完嗎?」她有些心急地問。

  「嗯……」他輕應一聲,故意不立刻告訴她。

  「我明早天未亮便要起程了,如果今日看不到,不知要等到何時……」她的心急不是沒有道理。

  停留的時間越來越短暫,雖然已經停留了一年,但……待在他身邊的時間怎麼也不嫌多。

  「不會很久的。」不忍見她難過,他出聲安慰。

  如果可以,他當然希望能夠讓她看到。

  「意思是你今日畫得完?」她忙問。

  真是個心急的小女人。

  「今日是不可能了。」他朗笑出聲,放下狼毫筆,轉頭正對著她,「不過,過一陣子我會到長安京,到時候……」

  到時候他會正式帶媒人去提親,他想盡早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之下,雖然對老丈人感到抱歉,但他真的不能等。

  他要她快點成為他的。

  「到時候你要帶著這幅畫來找我!」她急切地說,打斷了他的話。

  佟胤玄笑著摸摸她的頭,眼神儘是寵溺,「我答應你,到時候會帶著這幅畫去見你。」

  看來她似乎還沒意識到他想做的事,滿腦子都是這幅畫而已。

  也罷,這幅畫原本就是要畫給她看的。

  「嗯,一定要給我看看,我想知道這朵花是什麼顏色。」她出神地盯著畫紙,好似已經看見了畫好的模樣。

  「你覺得是什麼顏色?」他順著他的話問。

  「我覺得……」原本打算脫口而出的,水胭脂陡然停止,搖搖頭,「還是等看到畫以後再告訴你吧。」

  佟胤玄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如果你堅持的話。」他也不勉強她。

  不可否認的,她是個聰明的女人,所以她的決定總是有她自己的想法。

  但,他想這應該是她想看看他們有沒有默契的作法而已。

  「對,這是什麼花?」

  「如果告訴你了,不就知道是什麼顏色了。」

  「雖然月季大多是紅色,但也有其他的顏色,怎麼能說知道是哪種花就確定顏色呢?」慧黠如她,立刻辯駁。

  「這倒也是。」他贊成。

  所以囉!告訴我。她話沒有說出口,但看著他的眼神就是這麼訴說的。

  他重新拾起筆,繼續在畫紙上作畫,沉默不語。

  「告訴我。」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催促。

  筆尖落在硯台,吸飽了墨汁才又回到畫紙上。

  「無瑕。」他斂下眼眸,手上的動作輕快,其實筆尖根本沒落在畫紙上。

  他正感到害臊。

  水胭脂由他黝黑的臉上那抹可疑的紅潮看出端倪。

  「無瑕……?」

  「嗯,這朵花的名稱是『無瑕』。」他仍是低垂著頭,沒有看她。

  「有這種花嗎?」她沒聽過。

  「有。」他淡淡地回答。

  「喔,我還真沒有看過……」柔軟的指腹凌空撫過花朵的邊緣,水胭脂喃喃低語。

  是她見識太狹隘了。

  「沒見過是正常的。」

  這下她挑起細緻柳眉,眼角帶著疑問。

  「因為……你就是這朵無瑕。」他用著最真摯的目光,輕輕舉起她的手,俊臉上的紅潮越來越清晰可見。

  他不太會做些討女孩子開心的事,不太會說些好聽的話,就連現在所說的話都令他感到難為情,但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想法。

  她知道他是一個嚴肅拘謹的人,所以更是感動得無以復加。

  但是愛情正是如此使人意亂情迷地癡傻,能夠讓人做出一些平常不會做的事,才顯得珍貴。

  她,在他眼中看見了真心,看見了對她承諾不變的愛。

  心裡是喜悅的,可是眼淚仍是不能自己的掉了下來。

  他用最深最深,但不會傷害她的力道,將她緊緊擁進懷中;用最輕最輕,卻傾盡了所有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低喃——

  「你,就是我心上的一抹無瑕。」


  長安京的正月十五,是點妝宴舉行的日子。

  今年被挑選出來站台的不是別人,正是年初才剛接下艷城大當家之位的新任當家,水明月的長女——水胭脂。

  華麗的長安京,精緻的點妝宴,動人的美人。

  當點妝宴結束後,又是另一個艷城留給百姓的傳說……而如今那個傳說,正撩著裙擺,春光滿面,不計形象地朝艷府大廳走去。

  一路上嚇著了許多奴僕。他們從未見過知書達禮,才五歲便通曉整本艷城規的水胭脂用如此快的速度在府裡奔走。

  砰地一聲,大廳的門被她重重推開,第一個映入眼簾的是那道闊別多時的挺拔身影。

  「胤玄!」當視線一觸及他,水胭脂一反平日優雅的姿態,提起羅裙,邁開繡鞋朝他奔去。

  坐在水明月隔壁的佟胤玄像是早料到她會有此一著,從容不迫地起身,用溫暖的胸膛迎接如粉蝶般飛進自己懷中的她。

  「脂兒。」

  「你怎麼來了?何時到的?」仰起紅撲撲的兩頰,她急切地問,眼裡只看見他,壓根沒注意到還有其他人。

  「我說過要來,你忘了?」佟胤玄扶著她因亢奮而隱隱顫抖的身子,相對於她的激動,他語氣輕緩。

  「我沒忘!」就是因為沒忘才等著、盼著,每天望穿秋水地祈禱他出現在她門口。

  而今,他終於來了!

  她用了一年的時間等待,殷殷企盼,才等到了他。

  輕撫著闊別一年未見的嬌顏,他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會忘……」

  他等這一刻等了好久。

  等著重新觸碰她,撫摸她,擁抱她,聽她用那不是最柔軟卻是他最愛的嗓音說話,每當靠近長安京一點,他才知道等待是多麼地難熬,而可預期的等待更是令人煎熬。

  直到他終於摸得到她,將她抱個滿懷,心,才終於踏實。

  兩人相視一笑。

  瞅著她的褐眸溢滿寵溺的溫柔,他知道自己不會忘記眼前這抹笑靨。

  「啊!對了,我有東西要給你看。」她下意識地抓緊他的衣袖,怕他會從眼前消失。

  驀地,一陣輕咳引起了兩人注意。

  順著咳嗽聲望去,水胭脂這才察覺除了佟胤玄之外,大廳裡滿滿都是人——他的父母和她的父母,還有面帶竊笑的弟妹們。

  未曾在這麼多人面前失態的水胭脂,粉妝精緻的兩頰染上兩朵暈紅,不過卻沒有放開兩人交握的手。

  「咳、咳。」收回視線,水明月再度清了清嗓,「我想,你該先向佟老爺夫婦請安。」

  原本還以為父親是要責備她,還好只是要她請安。

  她悄悄吐了口氣,鬆開握著的手,斂起裙擺,款款福了個身。

  「佟爺,佟夫人,夜安。遠道而來真是辛苦了。」

  早已將水胭脂當成自家人,眉開眼笑的看著互動良好的小倆口,佟邦雪笑問水明月:「如果水老當家不介意,佟某看就讓他們兩個退下吧。」

  水明月當然懂得佟邦雪的意思,因為促成他們姻緣其實就是他送女兒到邊關的主要目的。

  再說這小倆口都已經一年未見,給他們的考驗,這樣也該夠了。

  「既然佟老爺這麼說,就由他們去吧。」水明月頷首。

  「那麼老當家,爹,容我們先告退了。」這會兒換成佟胤玄欠身告退,才帶著她離開大廳。

  一直到大廳外的轉角之前,水胭脂都還維持著從容不迫的步伐,等到一通過轉角,立刻拉著他狂奔在迴廊上。

  「脂兒慢點、慢點!」他不怕追不上她,卻怕她跌跤。

  「不能等!」她沒有回頭,僅是拋下這麼一句話。

  佟胤玄只好由著她,但掌心牢牢地握著她的,隨時在她跌倒時能拉她一把,或是當她的墊背。

  這時的他,始終把她擺在心裡的第一個位置。

  水胭脂一直跑到自己的房門前才停下來。

  沒來得及喘息,她推開了房門。丫環算準她回房的時辰,房內早已點上燭火,暖爐煨火,一室溫暖。

  她牽著他入內。

  「這樣好嗎?」佟胤玄停在門外。

  「哪裡不好?」她回頭問。

  「這是你的閨房。」而她還未出嫁,即便他打定主意非她不娶,現在進去仍不合禮教。

  凝視著他固執的眸子,水胭脂知道他這個頑固腦袋認定的事,不是能輕易被人動搖的,饒是她也不行。

  「你到前面涼亭等我。」她交代了一句,轉身進入房內。

  佟胤玄聳聳肩,信步來到在銀月下顯得空寂的涼亭。

  長安京的春夜,今年仍飄著羽絨般的細雪。

  這裡就算是最冷的下雪夜,也沒有邊關來得寒冷,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的。

  如此一個嬌柔似雪,輕輕一碰便會融化的小女人。

  細碎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一抬頭,那個深藏在他心底的小女人和眼底的倒影重疊。

  她一如往常潔白無瑕。

  嫣紅的唇兒開合著,似乎在說什麼,他沒聽仔細,只知道當自己回過神時,眼前擺著一株含苞待放的花兒。

  如同她一般的潔白無瑕。

  「這是?」

  「我找到了,你說的『無瑕』!」水胭脂整個人滿是興奮之情,眸光在花苞和他之間來回。

  無瑕?

  淺褐色的瞳仁染上好奇的光芒,佟胤玄的視線如同她往來於她和花苞之間。

  「你看看。」她將花兒推到他的面前,像小孩子獻寶一般,璀璨的水眸映著花朵和他。「如何?和你畫的那朵一樣吧!」

  她費盡心力去尋找,從沒想過會找不到,只有藉由不停追求某件事物和寄情於工作,她才能定下惦記著他的思緒。

  聞言,佟胤玄始定眼細看。

  確實是他虛構於畫紙上的花朵,而她竟然真得找著了!

  「你去找了?」那不過是他隨著腦中所想畫出來的,就連他都不確定是不是真有這種花,她是怎麼找到的?

  「因為你說有,所以我相信你。」她從不懷疑他所說的任何一句話。

  她給的信任是那麼全然,不含任何陰影,令他無法不動容。

  喉頭一陣熱燙哽咽,他斂眸,好久好久未曾抬起,僅是瞅著那朵尚未開啟的花苞。

  「而你找到了……」他啞著嗓音低喃。

  「嗯。」她輕輕應話。

  要如何去尋找一個可能不存在的東西?他不確定自己有這種堅毅的耐性和執著。雖然他是手握邊關經濟命脈的商賈,但他總覺得那些是別人給他扣上的大帽子,事實上,當他由父親那兒接手整個佟家的商號時,佟家早已穩坐「佟邊關」的美稱,他只是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而已。

  此刻他更深深地感覺到自己和她之間的差別,他比不上她。

  劍眉蹙緊,感動漸漸被自我反省給取代。

  「脂兒。」

  「嗯?」

  她回過頭,他眸光沉重的覷著她。

  「等我,我會來接你。」他現在還不能娶她。

  水胭脂眨眨眼,嘴角抿著笑痕,沒有多問原因,水汪汪的大眼兒好像在說「無論多久我都等」一樣。

  「只要花開了,就是我來接你的時候。」佟胤玄重新把她納入懷中,許下承諾。

  她眉開眼笑地將頭埋進熟悉的胸膛,因而沒發現他凝重的神情。

  這裡的她,對他只有全心全意的信任。

  他說了會來接她,就一定會來。


  疾如風的矯健步伐掠過覆蓋著薄雪的庭院,沙沙作響的聲音才剛響起,立刻不見步伐主人的蹤影。

  佟胤玄鐵青著一張俊臉,即使在雪地裡也毫不在意地踏著敏捷的步子。

  可惜……

  他不知道這些話是不是他該聽,可是他就是聽到了。

  那孩子不是咱們的親骨肉……

  他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他該知道的,可是他就是知道了。

  若不是胤徽身體太差,至少能讓他們兩個同時繼承……

  疾行的步伐,紛亂的思緒,他滿腦子都是剛才不小心聽見的話。

  什麼也別說了!這件事絕不能讓胤玄知道,否則以他那個死腦筋……

  依他這個死腦筋會怎麼做?

  第一個浮現腦海裡的念頭中隱瞞這件事。

  但,理智和道德感很快制止了他這不知感恩的想法。

  佟家夫婦養育他可說是用盡心力,孜孜不倦的教導,供他不愁吃穿的環境,而他竟然只想要隱瞞這件事!

  停立在自己的房門口,耳邊交錯響起的全是那能帶給他溫暖的小女人的軟嗓,和……父母親怕被人聽見而刻意壓低的對話。

  這是最後一次提起……

  他母親……或者該說是他一直以來認定是生母的那個慈藹婦人,焦躁地制止那個他以為是他父親的人。

  胤玄……

  白皙的瓜子臉上是他最喜愛的笑,她總帶著那樣的笑容喚他。

  胤玄是那麼的有才能,為何他不是我的親骨肉呢?

  她媚眼帶笑,用眼神告訴他,無論多久她都會等的那一幕,漸漸被他視為父親的那個男人所說的話給取代。

  為了他的自尊,她硬是多等了他兩年。

  如今他早已能獨當一面,比三年前剛當上佟家的當家時,他已經成長了,現在的他絕對能配得上她。

  他已經靠得那麼近了,閉上眼就能看到她欣喜的笑容,掌心也留著她的體溫,但是……

  除去佟家長子的這個身份,他只不過是個寄宿在佟家之下的平凡人,沒有身份,沒有地位,無論外面怎麼說他是佟邦雪最佳的傳人,都是因為他們認為他是佟家親生子!

  而今他已經知道事實,身份立刻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還有什麼資格去爭取她?根本無法斗門當戶對!

  如今,他只是個不知來歷的養子而已!

  為何他不是我的親骨肉……

  為何要剝奪他所擁有的一切?他明天就要動身前往長安京了,就要去把她帶回來,永遠不分離的。

  如果不是胤徽身體太差……

  不……他現在所擁有的,都該是佟胤徽的,奪走了一切的人都是他!

  我會來接你……

  他的承諾,對她無瑕的愛,突然變得好遙遠。

  一輩子的痛和一輩子的恩情,他要選擇哪一邊?

  這事不能讓胤玄知道……

  他們甚至打算隱瞞他到永遠,這樣的恩情他要如何回報?

  關上房門的這一頭,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示弱。

  現在的他脆弱得連剛出生的小嬰兒都能推倒他。

  不是肉體上,而是心靈上的脆弱,他該如何面對自己所做出的選擇?無論哪邊,都會心痛。

  如果他不知道這些就好了。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

  「對不起……」顫抖的雙手摀住即使無人也不願洩漏出的憔悴神情,他不知該對誰說抱歉,卻忍不住脫口而出。

  最終,他做出了選擇——

  他選擇佟家。


  那夜,驟雨。

  完美精緻的妝顏,如彼岸花般鮮紅的唇脂染覆的雙唇,神采飛揚的柳眉,因欣喜而泛紅的雙頰,這一切全被這場雨給打散了。

  她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不記得一開始興奮期待的心情,只記得他低沉宛如醇酒的溫厚嗓音,這麼說——

  在下是來退回這門親事。

  沒有明確的理由,沒有任何解釋,他說完,便離開了艷府水家。

  她今天一早便起來梳妝打扮,因為知道他今日會到。

  艷府上下碰上她的人,每個都說她是他們艷府的寶,是長安京的驕傲,他們全不捨她要遠嫁,但每個人還是興高采烈地祝福她。

  今日,他本來是要來提親的。

  為什麼……?他說了什麼?

  她滿腦子困惑,怎麼也理不清發生何事。

  當她回過神的時候,已經來到他在長安京的落腳處,站在大門深鎖的外頭,她感覺腳底冰涼成一片。

  啊啊,她是從房裡跑出來的。

  因為太匆忙,所以無暇穿鞋,就這麼赤足跑出來。

  砰!砰……

  木製的門板發出擂門聲,她又慢半拍地發現是自己在捶打著。

  「開門、開門!」這個聲音是她的嗎?為何聽起來是那麼的破碎?

  緊閉的大門冷絕地閉合著,於是她敲得更大力,喊得更椎心。

  當門板上有幾許暗紅順著雨水流下,她以為自己會受不了等待而崩潰、放棄,就在那當兒——

  門,無聲無息地開了。

  是他。

  那個曾經對她許下海誓山盟的男人,如今一臉高深莫測的冷漠神情,好似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視著她。

  「你說過『無瑕』開花就會來接我……」捧著從未開花的「無瑕」,她仰起被雨水打濕了的臉龐,上頭有著對他的全然信任。

  是的,他這麼說過,他的每一句話她都小心翼翼收在心底珍藏。

  「不會了。」他無情的眼神比雨水還要冰冷。

  「『無瑕』還沒開……」她像沒聽見他的話,低頭凝視著懷裡花苞緊閉的「無瑕」。

  「它永遠都不會開了。」他用更加殘酷的言語打擊她,想把她逼走,想讓她別再提起那些承諾的話。

  「你會來接我……」她好似活在自己夢中的世界,喃喃自語,只有眼底不斷蓄滿的淚,不堪一擊,隨時可能落下。

  「不會。」他冷酷的拒絕。

  「然後這次我們再也不用分開……」她仍是沒抬頭,不願讓他瞧見自己的脆弱,語氣卻漸漸失去一開始的熱切。

  「沒有下次,我們不會再相見。」他不是不知道她的淚,只是裝做眼不見,心不煩。

  他在說什麼?她一個字也聽不懂。

  「你……真的不要我了?」終於,她顫抖著嗓音問。

  這次,佟胤玄直直地看進她眼底,用著她曾經很熟悉如今聽來卻陌生的聲音,開口說——

  「再見。」

  再見?

  她的心中浮現疑問……就像謊言一樣,眼前沉重的門關上,即代表了他再也不見她的決心。

  那麼,他為何還說再見?

  「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嗎?」她喃喃自語。

  懷中的花苞一絲綻開的裂痕也沒有,柔軟的花瓣堅定地緊閉著。

  「是因為時間還沒到,對吧?因為『無瑕』還沒開……只要『無瑕』開了……」

  她彷彿一縷幽魂,顫巍巍地走下門前的石階,朝來時路走去。

  沒錯,今日的一切都是夢,都是她在做夢。

  她只須回到家裡,好好睡上一覺,醒來後繼續守著「無瑕」,只要「無瑕」開花,真正的他就會出現在她眼前。

  她將原本想一把摔碎的花兒緊緊地摟在懷中不放,心裡卻有另一道聲音小小聲地問——

  真的嗎?就算「無瑕」開花了,他真的會來接她嗎?

  她忘了自己究竟走了多久,是不是繞了遠路,當她再次回神,艷府水家燈火通明,倒映在滿地的雨水上,隨著雨滴拍打而搖曳著。

  似乎總等在門口不會錯過任何主子的葛京,遠遠瞧見水胭脂踉蹌的身影,立刻打著傘迎出來。

  「大小姐,您怎麼……」葛京憂心的責備差點脫口而出,在接觸到水胭脂那張毫無血色的嬌容後,全數嚥下,回頭朝宅裡跟出來的小廝喊:「快叫大夫!」

  「慢著!」水胭脂歷聲喝止。

  所有人都停了,怔忡地望著她。

  頃刻間,天地之大,所有人在她眼前漸漸失去清晰的輪廓,視線朦朧成一片。

  雨在落,淚有沒有?

  原來他的不在意,對她是那麼的傷。

  他們為何都用著同情的眼神在看她?她現在的樣子很可笑嗎?被拋棄的她,看起來很落魄嗎?

  不過是短短一個時辰的時間,她看起來必定和一個時辰之前的她截然不同。

  眼底映滿了每一張為她擔心的面容,卻又很快地模糊掉。

  「大小姐,您……」葛京何曾看過這個一手拉拔長大的主子哭成這副哀戚悲愴的模樣?

  更甭提她的幾個弟妹,只見他們一個一個愣在原地,不知該開口說些什麼。

  唉,如果大當家和夫人在就好了。葛京暗暗一歎。

  「葛叔,先送大姐回房休息,讓人燒水給她祛寒,再找大夫來。」末了,是水珍珠揚起清脆的嗓音道。

  「是……」葛京正準備依言去辦時,水胭脂緩緩抬起頭,直起腰桿,淚水已經停了。

  「不用請大夫。」

  水胭脂的面容像結了一層冰霜,凝固成一張堅不可摧的面具——冷淡寡情的面具。

  「今日的事誰也不許多嘴說出去。」她交代完,揮手斥退任何一個人的幫助,邁開穩定的步履,離開眾人的視線。

  即使外表狼狽不堪,她的威儀仍是優雅,氣勢萬千,像沒事的人一般。

  那是她最後一次的失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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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艷三別院入夜後一反常態的燈火通明。

  尋常總是申時回府的三當家水青絲,今日派人捎口信回府告訴丈夫武香會晚點回府,這會兒她和弟弟水銅鏡以及一對男女聚在別院的角落談論事情。

  「如果紫陽說的都是真的,那麼……也為晚已晚。」水銅鏡蹙眉做出結論。

  「為什麼?」一男一女合奏出驚呼。

  男的是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弟弟,人稱逍遙王爺的齊壬符,女人則是水銅鏡開設的鏡花樓裡的紅牌色妓之一,色妓名為紫陽的花雁行。

  藍釉彩杯輕輕放下,在玉石的桌面激起清脆的聲響,吸引了其他三人的目光,看向拿起帕子擦拭嘴角的水青絲。

  「不,小七說這話就是小看大姐了。」面對的都是自己人,水青絲不避諱地以私底下的暱稱來稱呼自己的麼弟水銅鏡。

  「怎麼說?」這下換水銅鏡感到困惑。

  大姐都已經離開艷城前往邊關處理事情去了,就算他們知道這一切都是孟少陵所為又有何用?事情都發生了,該解決的看起來也解決了,即將要發生的花雁行知道的又不夠多,如果要大範圍的防範,也是件無從下手的麻煩事……「總之,要是大姐在就好了。」

  「說你不成材還真是恭維你了。」水青絲抿唇微笑,同時屈指敲了敲水銅鏡的腦袋,「大姐一不在,沒人告訴你該做什麼,你就傻了?呆了?」

  難怪大姐總說銅鏡雖然聰明,卻懶得對不感興趣的事動腦,這話果真沒錯。

  「不是啊,這種事只有大姐會處理,我怎麼知道該怎麼做。」水銅鏡反駁得理所當然。

  「真是。爹怎麼會生出你這麼沒擔當的兒子?」這下連好脾氣的水青絲都忍不住念他幾句。

  「三姐教訓得是。」水銅鏡不痛不癢,嘻皮笑臉地說:「天塌下來有姐姐們頂著嘛。哪用得著我操心。」

  「等大姐回來,我會把這件事好好跟她說。」

  「切莫切莫。」水銅鏡趕緊收起玩樂的態度,一雙比女人還美的星眸,此刻說有多誠懇就有多誠懇,「這等小事若拿去煩大姐,就怕三姐會先吃大姐一頓排頭,何必做如此吃力不討好的事呢,是吧?」

  「為了自己的小弟,吃頓排頭是應該的。」說到底也是因為她們這些姐姐寵著他,什麼事都處理得好好的,讓他沒機會學習擔起家業,始終醉心於自己的興趣之中。

  「三姐。」水銅鏡沒轍地輕呼,趕緊將話題由自己身上轉移,「總之,眼下最要緊的是處理好紫陽所說的孟少陵設下的陰謀,難道三姐沒有什麼好方法可行?」

  哼,這個不成材的弟弟。

  水青絲暗忖,這才將話題導回正題。

  「大姐是怎樣的個性難道你還不瞭解?」水青絲「速手先先」準確地朝丫頭剛端上的芋酥餅下手。

  「大姐早就已經料到了?」這下換水銅鏡驚呼。

  「我想應變措施以及辦法,大姐應該早有對策。」否則不可能要她碰上任何事都別插手。

  「原來大姐早有防範啦……」聞言,水銅鏡又恢復吊兒郎當的模樣,也開始朝甜糕下手。

  「所以你們甭太擔心了。」水青絲朝花雁行露出安慰的笑容。一邊吃東西,說話的聲音仍是清楚,手嘴間更是配合得天衣無縫,速度絲毫沒有慢下來。

  「你們相信我?」聽她這麼說,花雁行愣愣地問。

  「為何不信?說來我們還得感謝你有勇氣前來告訴我們這件事。」這下他們便能確定幕後主使者是孟少陵。

  嗯,她得盡快寫封信讓風厲送去給大姐。

  「看吧,我就說他們會相信你。」齊壬符拍拍她的臉頰,讓始終提心吊膽的花雁行漸漸放鬆下來。

  「真是不好意思讓你替艷城擔心了。」

  「不,能幫上當家們的忙,雁行甚感榮幸。」花雁行露出幸好沒事的淺笑。

  太好了,艷城並不會因為孟少陵的計謀而被打敗,水大當家是頭腦聰明之人,早已有準備來應付。

  「客套話就別多說了。」水青絲輕快地揮揮手,眼前的甜品已經少了一半,「快吃吧,這些都是特別請師傅做的,很好吃喔。」

  水銅鏡忙不迭地幫腔,「跟著三姐是絕對少不了口福的。」

  「三當家的好意,雁行心領了,今日實在是晚了,不能再繼續叨擾下去,就此告辭。」花雁行進退得宜地道。

  「咦?要走了嗎?可是我也想嘗嘗……」齊壬符看著滿桌精緻的甜品,還未品嚐任何一樣就要他走,這豈不是入寶山空手歸嘛。

  「王爺,時間不早了。」花雁行端整清麗面容直直對上齊壬符,出口的話也等於反對他繼續留下。

  花雁行都這麼說了,怕惹得她不高興,齊壬符也不敢說什麼,只得乖乖跟著她離開。

  「那就不留你們了,葛總管,送客。」水青絲揚手,隨侍在旁的葛城立刻領著花雁行和齊壬符離開。

  姐弟倆邊吃著滿桌的甜品,邊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水銅鏡突然天外飛來一筆--

  「三姐,不知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

  「什麼感覺?」幾乎掃光面前盤子裡的點心,水青絲才收手,拿起帕子抹了抹嘴角。

  嗯,不能吃太飽,吃個墊胃的程度就好,回去還有夫君的晚膳,那可是她一日裡最期待的時刻。

  「那個花雁行……生得和大姐有些相似。」水銅鏡還沒罷手,狼吞虎嚥的模樣和水青絲有得拼。

  「說生得相似倒也不盡然,她看起來就和我不像。她們幾個姐妹雖然各有各的特色,但長得都有幾分相似,只是個人特質太過明顯,才會無法讓人第一眼看出來。」

  「所以三姐覺得不像?」

  「不,我覺得至少有七分神似。」水青絲站起身,理了理衣裳準備返回府裡。

  聞言,水銅鏡也忍不住猛點頭表示有同感。

  細軟的步子帶著主人離開燈火漸熄的別院,嬌嬌軟軟的嗓音已經在別院之外。

  「大概是氣質神似,才會讓她們兩個看起來那麼像吧。」

 
  水胭脂萬萬沒想到自己會有再次進入佟家的機會,還是為了抓回逃家亡在外的妹妹。

  推開門準備清掃門口的小廝,見到水胭脂,大吃一驚。

  水胭脂沉著一張臉,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門外站了多久。

  「我要見你們當家的。」清了清嗓,她從容不迫的開口。

  「當,當家的……」小廝不甚確定地瞄著眼前儀態優雅的女人。

  任誰也不會錯認艷府水家的大當家,她的存在猶如女神一般,光芒四射,更別說他還在佟府當了多年差,自然沒道理認不出水胭脂。

  媚眸微凜,顯示出水胭脂耐性有限。

  「小的這就是去稟報。」沒敢多浪費她一點時間,小廝抓著掃把飛快奔去找尋主子的蹤跡。

  無論現在外頭是怎麼傳他們佟水兩家交惡的事,但聲名遠播的艷府水大當家可不是能夠怠慢的對象。

  水胭脂可沒站在門口當門神的意思,小廝前腳剛走,她後腳也跟著踏進去。

  迎面而來的丫環奴僕一見到她,各個驚恐得像見鬼一樣。

  他們已經有十幾年沒見過水胭脂出現在佟家,莫怪他們會有此反應。

  水胭脂不慌不亂,踏著有條不紊的步伐,泰然自若地宛如踏入無人之地。

  現在,她只想快點找到水綺羅把她帶回去。

 
  佟胤玄早料到她會出現在佟家,並且指明要找他。

  因為佟胤徵和水綺羅在佟家是他放出去的消息,只是沒料到她來得這麼快。

  「大,大少爺,外頭,外頭是……」

  聽著小廝結結巴巴說不出個所以然,佟胤玄蹙起眉心,雖然早知道來者何人,仍莫名地緊張起來。

  「來了。」一名女子輕撫掌,隨即嬌聲道:「還不快去把人請進來。」

  小廝看了看佟胤玄再看看女人,最後選擇聽從女人的話,「是。」

  佟胤玄掃過一眼,看向那名太過放鬆,把別人家當自己家的女人。

  大廳裡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對男女。

  「佟大哥,等會兒就交給你了。」水綺羅朝他甜甜一笑,笑意卻沒有到達眼底。

  雖然她和丈夫千里迢迢來到邊關,是為了重新促成大姐和佟大哥的姻緣沒錯,但可不表示她已經原諒這個傷了大姐心的男人。

  「這酒不夠香。」佟胤徵蹙起眉,首度開口,為了卻是別遭。

  佟胤玄眉間的皺痕多了幾條。

  他也是回到家後,才發現這兩尊。

  想不到他花費多年的時間和心血尋找佟胤徵,如今他倒是自己乖乖踏進家門,還會嫌酒不夠香。

  當年在他宣佈不繼承佟家,改而從旁協助「正統繼承人」佟胤徵之時,那個應該被他協助的人,當晚便腳底抹油溜了,直到事隔多年的現在,他才又見到佟胤徵,印象裡那副藥罐子的模樣似乎變了不少,佟胤徵的臉色好了許多。

  見水綺羅嘴上會不客氣地數落佟胤徵幾句,仍然無微不至的照顧著佟胤徵,大概就是他有了好氣色的原因--佟胤徵找到了能夠一生相伴的伴侶。

  這是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事。

  如果當年他不曾聽見那段對話的話,也許今日他和水胭脂也會像他們這樣,她會在他累的時候遞上一杯熱茶,會在他眼眶下出現陰影的時候拍拍他的肩,或者抱抱他,那些無言的安慰和體貼,現在看起來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如夢似幻般毫不真實。

  「你們……」定下心思,佟胤玄正打算開口,水胭脂已經不等人帶路逕自闖入大廳。

  佟胤玄在第一時間抬首,對上她靈媚的眼兒,兩人眼神交會。

  同樣理智的眼底一冷一熱,他是拚命壓抑的冷漠,她是近乎發狠的火爆。

  如同以前,只要進到有對方在的空間,他們便會不自覺地尋找對方的身影,也總是先注意到對方。

  水胭脂在心理暗斥自己改不掉的「壞習慣。」

  她先別開眼,看向自己的妹妹。

  「回去。」紅唇微啟,吐氣如蘭,水胭脂高貴更勝以往,但水綺羅可以感覺得出在那和平的表相下,她有多生氣。

  「可是我已經嫁到這裡來了。」水綺羅笑得好抱歉。

  天知道她多害怕大姐像頭猛獅撲過來抓花她的臉。

  她小心翼翼地做好逃命的準備,隨時提防大姐失控,好在水胭脂似乎尚能維持理性,除了水眸越來越深幽,瞳心竄起烈火之外。

  水胭脂媚眼一瞠。

  嫁到這裡?是逃到這裡吧。

  說什麼有事要到邊關一趟,可別忘了當初佟胤徵是以艷城師傅的身份進到艷府水家的,雖然美其名是四妹嫁給他,但養他的可是艷府,不是佟家。

  「那就休夫,跟我回去。」絕情的話從她口中吐了出來。

  雙眼大瞠,水綺羅怎麼也沒料到水胭脂會這麼說。

  「大姐……你說什麼?」她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了什麼。

  佟胤玄眼色一黯,也無法想像這個小女人會這麼說。

  「要不,你也可以選擇留在這裡。」水胭脂接下來更是把話說死,「一輩子。」

  「大姐的意思是……我只能選擇一邊?」水綺羅掐著下顎,狀似沉思。

  佟胤徵睞著妻子,看出她逐漸升起的怒火,連坐在她身側都能感覺得出她氣得全身發抖。

  「脂兒,別這麼不近人情。」似乎連佟胤玄也看出來了,跳出來緩頰。

  銳利的視線射向他,水胭脂的眼裡毫不掩飾對他的憎惡,紅唇挑起嘲諷的弧度,吐出惡意的話語--

  「誰准你這麼叫我了?」她的視線直接且無禮,口氣亦然。

  佟胤玄同樣直視著她,沒有被她明顯的厭惡給逼退,也沒有閃躲。

  「水大當家,我想你不必如此不近人情。」停頓了半晌,他退了一步,決定順從她的意思,改變稱呼。

  可他的話聽在她耳中,卻成了一種挖苦。

  「你這是在諷刺我嗎?」他改變了稱呼卻無法令她放鬆,反而感到煩躁,想狠狠賞他一巴掌,用力敲他的頭問他為何如此聽話。

  雖然他執意用那親密的稱呼喚他同樣令她生氣,但是跟兩頁她的怒氣是截然不同的。

  不只生氣,更多了一絲煩悶,好似有層迷霧蒙上心頭,看不清的感覺是如此的令人暴躁,不舒坦。

  「……」佟胤玄臉上出現困惑又有些無所適從。

  他不知道自己又哪裡做錯了。

  是她說要他改變稱呼的方式,他照做了,可她卻說那是挖苦……他真不曉得該怎麼做才好。

  因為她說不想見到他,他離開,因為知道她不願再見到他,所以他才特別讓人告訴她佟胤徵和水綺羅在佟家的事,好讓她能快點離開,他不斷的以自己的方式在為她著想了,會不會等一下她又說這些都是他故意為了惹怒她而做的。

  「你是嗎?」見他不語,水胭脂更生氣。

  「不……」他只吐出一個字,卻想不出該說什麼。

  還記得那時的他,始終把她擺在心裡的第一個位置……也自以為是如此。

  沒有風風雨雨的紛擾,他們的生長背景是如此相似,他們的愛曾經是如此堅貞,沒想到,只是因為一件事情,就將他們之間的緣分給打散,而且還是他親手打散的。

  所以對於她的怒氣和不講理,他都能接受。

  「說啊,你是故意想惹火我的?所以才這麼順從,是吧?」

  佟胤玄低下頭,默默承受她加諸的猜忌和無理取鬧。

  「大姐,你……」水綺羅實在看不下去了。

  即使錯的是佟大哥,但大姐這麼情緒化不理智的一面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確定自己不想習慣也不喜歡。

  按下她的躁動,佟胤徵朝她搖搖頭。

  這不是他們能介入的事,能如願把水胭脂引到佟家,已經是他們所能盡的最大幫忙,接下來就看大哥的造化了。

  「你有意見?」水胭脂斜睞自己的妹妹。

  這個時候四妹最好不要反咬她一口。

  牽起水綺羅的手,佟胤徵拉著她起身,準備迴避接下來的戰火。「不,她沒事,我們要先告退了。」

  佟胤徵離開前瞥了佟胤玄一眼,要他接下來自己處理。

  佟胤玄沒有阻止他們,倒是水胭脂一聽他們要離開,意識到大廳將剩下她和佟胤玄兩個人,立刻繃緊神經。

  「你們要去哪兒?」她忍不住問。

  佟胤徵捂著嘴,假咳了一陣,「身體不適,休息。」

  「把綺羅留下。」她命令道。

  「妻子照顧丈夫是天經地義的事。」佟胤徵不卑不亢的回答,同時朝佟胤玄使了一記眼色。

  雖然多年不見,但終究是從小到大生活在一起的兄弟,佟胤玄看出他的意思。

  「你們可以走了。」他揮揮手。

  從進到大廳到現在還沒有坐下的水胭脂,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佟胤玄剃銳的濃眉深深蹙起。

  如果是針對他而來的惡意,他不會有任何怨言,但如果是牽累到他人身上,便不在他能容忍的範圍內。

  「你……」她正要開口數落他的不是,他搶先打斷了她的話。

  淺褐色的眸子一凜,佟胤玄口吻嚴厲地說:「這裡是佟家,做主的人是我。」

  水胭脂怔忡,片刻發不出半點聲音。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端整顏色,用如此嚴峻的神情同她說話。

  而她竟感到害怕。

 
  因為水綺羅堅持留下和佟胤徵在一起,又住在佟家,等於得到了佟胤玄的庇護,水胭脂無法在他的眼皮底下強行將水綺羅給帶走。

  於是,她只好在邊關待下來。

  但……仍堅持非必要絕不踏進佟家半步。

  是以稍早她派人到佟家,表示要水綺羅到水家在邊關的別業來找她,而現在,她近乎瞪視地望著坐在面前的來人。

  茶煙漸消,過了盞茶功夫,她終於瞭解不管怎麼瞪,眼前的人也不會像茶煙一般消失的事實,才慢條斯理地倒了杯茶,動作徐緩地遞到來人面前。

  「為何是你來?」她以一種放棄計較的語氣問。

  「胤徵今日狀況不太好,綺羅在家裡照顧他。」佟胤玄拿起眼前的表釉杯,緩緩說道。

  雖然說是別業,但裡頭的陳設和所使用的日用品幾乎和長安京的艷府水家無兩樣,同樣都是高級品。

  「是嗎?」水胭脂輕笑,沒有多大的情緒起伏,像是早知道他會這麼說。

  雖然猜不透四妹在打什麼主意,不過不想跟她一起回去倒是真的,否則便不會讓佟胤玄來這裡應付她。

  是的,她不進佟家,不代表他不能來找她。

  兩人同時將杯就口,心裡都盤算著下一句話該說什麼。

  「聽說艷城最近似乎……有點不妙。」佟胤玄放下杯子,斟酌著用詞。

  「聽說?」怕自己放下杯子的力道會洩漏情緒,所以仍握著杯子,水胭脂冷笑了聲,「哼,是綺羅告訴你的吧?」

  那丫頭是想把自己家的底都掀給外人看嗎?

  佟胤玄沒有否認也沒承認,繼續說:「從年初發生在艷城裡的缺口,一開始因為太小沒能被察覺,雖然察覺出來的時間不算晚,但之後卻以飛快的速度出現更多的漏洞。」

  水胭脂柳眉高高挑起,懷疑他知道的比說出來的多。

  是的,他說的都沒錯。

  即便她清楚造成這一切混亂的主使者是孟少陵,也不會改變艷城有個不能忽略的漏洞要補的事實。

  更何況,她不知道他瞭解多少內幕,至少,她沒打算告訴他這一切的主使者是孟少陵。

  「你知道了又如何?」她垂下黑潤的水眸,下意識閃躲。

  「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調度不過來,佟家能幫忙。」他在她還來不及答腔之前,搶白道:「但是我知道你不可能答應佟家的資助。」

  「既然知道我不可能求你,還問做什麼?」她揚手斥退一旁服侍的下人,如是說。

  佟胤玄緩緩地勾起一抹自信的笑痕,「你會答應的。」

  聞言,她擰起眉心。

  她沒有立刻回絕,想聽聽他葫蘆裡賣什麼藥。

  「用公開招標來招買合同?也是因為急需補那個漏洞不是嗎?」他道。

  「所以你才想拿到那紙合同?」為了賣她人情?

  「不,我並不是想賣你人情。」他輕易的看穿了她的想法,就像以前一樣。

  「不然呢?」水胭脂沒發現這是他們相隔十年後,第一次平靜的對談。

  這次佟胤玄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胤徵已經回到佟家了,簽下這紙合同將會是他,而不是我。」

  「什麼意思?」聽他這麼說,就好像……他要離開佟家似的。

  「你要離開嗎?」她驚問。

  「就算不離開,佟家也都是胤徵……不,應該說是少當家的。」

  「如果我沒記錯,華襄他們稱呼你為少當家。」而佟胤徵在他們心中只是個病弱的二少爺。水胭脂暗忖。

  「很快他們便會改口。」只要他不在的話。

  沒錯,該是他功成身退的時候了,如果不離開,只怕胤徵無法在他所建立的功績下好好統整佟家,他不希望自己的存在無法幫助胤徵,反而造成他的阻礙或壓力。

  如此一來,她更不會因為他一人,而拒絕與佟家有生意上的往來。

  「所以你真的要離開?去哪裡?」她果然沒猜錯他的意思,他決意離開,從他的眼神裡,她清楚的讀出他的決定。

  「這很重要?」或者該說……她在乎嗎?

  水胭脂一窒,確實不懂自己怎麼會問出口……就好像,她很在意一樣。

  「我……」她想否認,又無法忽視心底冒出的誠實聲音--是的,一想到可能從此再也不知他的去向,那種不踏實的感覺,令她無法不在乎他將離開的事。

  也許這次他是真的會離開她的生命,再也見不到他。

  明明這是她期盼的,可是當事情可能成真時,她的心頭又是一股悶窒不悅,那種不悅的怒火,就像上次他順從她改變稱呼的感覺一樣。

  ……原來,她還是那麼在乎他。

  所以才會對他用了生疏的稱呼感到生氣,對要他離開的事感到生氣。

  她還是愛著他……嗎?

  水胭脂起身,走至窗邊,推開窗扉,望著那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景象。

  邊關的一切她曾經很熟悉,也以為這裡是今後的第二個家。

  「如果那時候,你在乎我有在乎他的一半多,或許今日不會是這樣……」水胭脂歎了口氣,恢復肅靜的面容,眉宇間浮現淡淡的苦笑。

  那是比大聲指責或是指著他的鼻子大發雷霆還要更令人心慟的神情。

  ……不會是怎樣?

  佟胤玄想問,卻發現自己問不出口。

  當疑問由心底竄出時,答案亦呼之欲出。

  其實他懂。

 
  他在惡夢中驚醒。

  夢裡,是她梨花帶雨的控訴神情。

  你說過「無瑕」開花就會來接我……

  是的,他這麼說。

  然後這次,我們再也不用分開……

  是的,他這麼承諾。

  可是卻沒有做到。

  那雙深似草原上麥金色雲彩的眼的主人,曾經苦苦懇求他,在他的門前聲聲喚,但他鐵了心腸,避而不見,狠心絕情地趕走她。

  在她和親人之間,他選擇了後者,拋棄了她,他從不奢望知道事實後的她會原諒自己。

  由床榻一躍而起,披上大氅,佟胤玄在清晨第一道陽光升起時,策馬來到以前兩人常一同前往的草原。

  雲海層層,從鐵銹色到灰白轉變為橘黃,堆疊出不同深淺的變化。

  他記得,有人望著同一片雲海這麼問--

  「雲,深嗎?」

  「很深。」他是如此回答的。

  「有多深?」

  他無言了。

  在印象裡,再深的雲都比那雙智慧的媚眼還淺一點。

  但如今,媚眼的主人已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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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6-19 00:09:16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一直以來,她都能掌握佟胤玄的消息,即便他們互不來往。

  可是如今他卻說要離開佟家,離開她唯一知道去哪可以打探到他的地方……她竟然慌了,慌得不知所措,六神無主,連著好幾天坐立不安,食不知味。

  最後她主動前往佟家找水綺羅,想找妹妹好好談談……當然是趁佟胤玄外出的時候。

  「大姐今日主動來找我,難道又是要勸我休夫同你回去?」對前幾日的事情耿耿於懷,水綺羅剛開口便沒好話。

  又酸又刺的話聽在水胭脂耳裡,難得她沒同四妹一般見識,只因為她的心神不在那些沒意義的對話上。

  「我不是來這裡跟你吵架的。」

  「那麼大姐是來喝茶,還是探望我夫君的?」不是沒瞧見她臉上心慌的神情。但水綺羅沒打算這麼輕易原諒她。

  「水綺羅!」水胭脂終於光火低吼。

  聽見床榻上逸出幾聲輕咳,水綺羅這才吐了吐粉舌,不再那麼咄咄逼人,聳肩問:「是,大姐有何吩咐?」

  水胭脂知道房內有第三個人在,可佟胤徽一直不出聲躺在那裡,她還以為他睡了,現在確定他醒著,要她如何開口?

  「我們換個地方說話。」

  「如果大姐相信我,就該相信他。」一句話,水綺羅對自己丈夫的信任表露無疑。

  水胭脂一愣,知道自己說什麼都動搖不了四妹。

  這樣不求回報的無私信任,就像她曾給過佟胤玄的,因為瞭解,所以才知道多說也是白說。

  抿起唇,水胭脂猶豫了片刻,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地開口:「我不知道該怎麼做。」

  「什麼?」水綺羅歪過螓首,一臉困惑不解的表情。

  實在是大姐話裡肯定的意味不像是不知道該怎麼做的樣子。

  「哎……你不懂我的意思嗎……就是……」她的話說的斷斷續續的,有手足無措的慌亂感。

  「就是?」水綺羅於是催促地重複她的話。

  「大當家察覺自己真正的心思了嗎?」佟胤徽由床上坐起身,水綺羅趕忙上前攙扶他。

  水胭脂立刻察覺佟胤徽的臉色慘白如雪,似乎隨時可能昏厥。

  「在長安京的時候,我記得你臉色沒這麼差。」不習慣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水胭脂立刻掛上一張漠然的面具。

  佟胤徽勉強撐起笑容,一陣輕咳。

  「讓、讓……大當……咳、咳……」

  「好了,先別說話。」水綺羅邊拍他的背替他順氣,一邊制止他說話。

  雖然才剛進入九月,但邊關的天氣冷得早,如果不披上一件厚厚的羊毛外褂,佟胤徽可頂不過這嚴酷的氣候。

  見他從輕咳逐漸轉為猛咳,水綺羅先是替他在腰間上墊上幾塊軟枕,才忙著倒茶給他。

  「其實這一路上我好幾次勸他會長安京,可是他說什麼都想把大姐帶到這裡。」倒了杯熱茶給丈夫,水綺羅繼續道:「說這裡有許多大姐和佟大哥的回憶,只要來到這裡,大姐一定會想起以前和佟大哥之間的美好。」

  水胭脂偽裝起的冷漠正漸漸崩塌。

  「為什麼……我到邊關的那一年與你並沒有太頻繁的接觸。」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著。

  當年佟胤徽因為身子虛弱,就連用膳都是在自己的房裡,一年四季走出房的次數五隻手指頭便能數得出來,他們見過面的次數大概更少,他為何要為了他們做這麼多?

  佟胤徽孱弱得說不出來,水綺羅幫忙拿出我聞替他開的藥貼,生起小爐的火替他煎藥。

  霎時間,房內只有小爐噗嚕噗嚕的煎藥聲,佟胤徽濃重的鼻息和嘶鳴般的呼吸聲,水綺羅拿出瓷碗準備盛藥的聲音和水胭脂屏息以待的心跳聲。

  良久,終於有人打破了沉默--

  「因為向晚……胤、胤徽認為都是他的錯。」水綺羅皺了皺小鼻子。仍是不習慣以他真正的名字相稱。

  「什麼?」水胭脂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件事說跟他無關,卻又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佟胤徽,但若說全是他的錯,似乎又太言過其實。

  「胤、胤胤徽……」水綺羅結巴了老半天,就像喉頭鯁了塊魚骨說不出話,「啊!總之,向晚認為佟大哥會拋棄大姐都是因為他的錯。」

  她喊不出「胤徽」這兩個字啦!水綺羅再心中暗叫,終究還是喚他習慣的稱呼。

  水胭脂在意的哪是喊不喊得出「佟胤徽」這個名字?她在意的是原來佟胤徽一直是這麼想的。

  「你……」

  瞧出水胭脂滿臉驚愕,佟胤徽強撐起嘴角,露出苦笑。

  「咳、咳……如果不是因為有我在,就算大哥是繼子也無所謂,佟家照樣可以由他來繼承,大哥也不回因為介意門當戶對的身份問題,而拒絕佟水兩家早已訂下的婚約,咳咳……」先是咳了一陣,佟胤徽強忍著喉嚨不舒服的瘙癢感,一口氣把話說完。

  他知道這件事本來就沒有任何人有錯。

  讓大哥繼承佟家這一點沒錯,大哥是養子這樣一點沒錯,父母親處於善意隱瞞收養大哥這一點沒錯,不甘心被大哥知道事情真相這一點沒錯……若真要說有什麼不對,就是多了他這個病弱體虛、對商事一竅不通,卻硬要跳出來「爭家產」的親生子最礙眼。

  「所以他才在佟大哥宣佈放棄繼承佟家那晚離家出走,過著四處流浪的生活。」說道這裡,水綺羅看著佟胤徽的眼神,溫柔得好似一攤春水,除了驕傲也游心疼。

  水胭脂瞧著兩人眼底的深情,打從心底湧現一股羨慕之情。

  如果他們還在一起……是不是會像綺羅和佟胤徽一樣?

  隨時蕩漾在眼底的愛意,對彼此的熟悉和信任從每個有默契的小動作中表露無疑,任何人都能輕易的察覺出他們的感情有多深厚。

  「所以他……」水綺羅還想再說什麼,卻被佟胤徽揚手打斷。

  「大姐,對不起。」佟胤徽第一次這麼喚她,眼神滿是歉然,「如果沒有我就好了……」

  一股怪異的感覺將水胭脂從怔愣中喚醒。

  「不是的……」不過那股感覺很快消失,她搖搖頭,垂下螓首,整個人不復以往的氣勢凜然,頹喪不已。

  在她認為自己是最悲慘的那一個時,佟胤徽確實如此地為他們倆的事情擔心。楚楚替他們著想。

  她一開始還拿佟胤徽當成報復佟胤玄的工具,甚至卑鄙地以為水綺羅是拿他身體弱的事當借口,打發她。

  沒想到……他們究竟讓多少人替他們擔心了?

  「只可惜大哥頑固得不肯接受當家這個位置,繼承佟家。」佟胤徽繼續歎道,「連爹娘也認為由他來繼承是最適合的,可大哥就是執迷不悟,非要我來繼承不可……」

  本來他就一百萬個不願意繼承佟家的家業,先不說他對從商沒興趣,他的身子骨虛夜不可能呀!真不知道大哥在想什麼。

  想到這裡,佟胤徽的眼底閃過一抹厭煩。

  水胭脂正好低下頭沉思沒發現,倒是水綺羅瞥見了。

  「咳、咳。」清了清嗓子,水綺羅端起剛煎好的藥走至窗邊,遮去了水胭脂的視線,同時對丈夫使了一記眼色。

  佟胤徽聳聳肩,眼裡閃爍著「又不是故意」的光芒。

  見狀,水綺羅眉一挑,揚聲道:「該吃藥了。」

  聞言,佟胤徽蹙緊眉心,表情說有多苦就有多苦。

  「可以給我一杯酒嗎?」他小小聲要求,不敢讓水胭脂聽見。

  水綺羅的回應是給了他一記白眼。

  真是的!他們這場戲可是特地演給大姐看的,若是不謹慎一些,一個不小心被精明的大姐給看穿的話,絕對是弄巧成拙,他還敢要酒喝!

  想到這裡,水綺羅更是用力的瞪了他一眼。

  好在平時冷靜的水胭脂因為心煩並沒有聽見。

  「其實不是這樣的……」她忍不住想替佟胤玄辯白,聲音聽起來卻比佟胤徽還要虛弱。

  「不,事實就是如此。」相較於她,佟胤徽的語氣堅定。

  不是的,佟胤玄並不是這麼想的,她都知道,卻無法輕易的解釋給他聽。

  那些佟胤玄拒絕她的理由,曾經使她痛不欲生,可是直到現在才發現傷心的不只有她,佟胤徽同樣承受了不小的壓力,甚至為了讓佟胤玄能夠順理成章地繼承當家之位,而流浪在外不肯回家。

  其實,佟胤玄只是單純的認為自己已經接受太多來自佟氏夫婦的恩惠,如果再從他們那裡得到更多,他會承受不起,因為他是那麼耿直的一個人,受人點滴,絕對是泉湧以報。

  他是怕自己一輩子都還不起啊!

  是啊,她一直都很清楚,所以想怨他卻又不知該如何去怨,如果情況換成是她,也許她也會做出和佟胤玄一樣的決定。

  所以……她到底在憤恨不平什麼?明明瞭解佟胤玄心底所想的,又對他決定割捨她而感到痛苦怨懟,這大概是她即使能體諒他的想法,卻仍舊無法原諒他的原因吧。

  水綺羅和佟胤徽瞧著她心亂如麻的複雜神情,知道她動搖了,兩個人交換了記眼神,確定對方和自己想的相同。

  只要再推她一把,或許能造成這難搞的一對之間一點漣漪起伏。

  「我並不是要幫大哥說話,而是把事實說出來,希望你們能好好聊聊。」佟胤徽想了想,又補了一句:「和平的聊。」

  不要再有那些火爆的場面和傷人的語言。

  「你希望我原諒他?」水胭脂問。

  「如果、如果……咳、咳……大姐能不計前嫌的話……我死而無憾……」佟胤徽陡然猛咳的模樣好似要把心肝給嘔出來,最後露出虛弱的淺笑。

  聞言,水綺羅別過臉偷偷拭淚。

  看到這一幕,水胭脂微蹙眉心,突然冷靜下來。

  清明的思緒重新回到腦海中,冷卻下過多令人頭昏腦脹的情感,慧黠的眼在他們之間來回了一趟,某種始終不協調的感覺終於被她摸出了頭緒。

  「好了。」冷然的軟嗓響起。

  兩人同時一震,心裡閃過相同的吶喊--

  糟糕!該不會被看穿了吧?

  「還要演到什麼時候?」水胭脂漸漸冷靜的嗓音,聽起來比臘月的風雪還要凍人。

  「呃……」夫妻倆說不出話來,下一瞬,咳嗽的咳嗽,把藥吹涼的把藥吹涼,場面好不熱鬧。

  「嗯哼。」水胭脂輕哼了聲,故作忙碌的夫婦二人立刻停止動作,僵在原地。

  「你們是不是該給我一個解釋?」媚眼掃過像是做錯事的小孩般的兩人。

  「嗯……大姐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水綺羅小心翼翼地問。

  她自認沒有任何地方出紕漏啊!

  「當他叫我大姐的時候。」剛開始聽還沒發現,但是看見綺羅在聽見佟胤徽提起「死」這個字卻只是轉過頭去擦眼淚,這個舉動就令她感到不對勁。

  在她的印象中,只要佟胤徽提起那個字,綺羅可是大發雷霆,怒氣沖沖地臭罵他。總讓佟胤徽銜著討好的笑,又是哄又是逗的,還得獻上一壇又一壇的美酒,才能讓綺羅稍稍消氣。

  「這樣嗎……」佟胤徽掐著下顎,反省自己演過頭了。

  原本是想在特別感性的地方用親切一點的稱呼,來加強語氣,沒想到竟是個敗筆。

  「所以大姐本來是想找我談什麼?」既然已經被識破,水綺羅也懶得再唱大戲下去,話題一轉就想當作前面的事都沒發生。

  倘若在平常,水胭脂絕對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偏偏她今日並不是來和他們耗時間閒扯淡的。

  「我……」正欲脫口而出目的時,水胭脂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雖然和這兩個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大堆,但怎麼卻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嗯?」水綺羅和佟胤徽同時望著她。

  柔荑無意識地摸上倒好卻一口也沒喝,如今早已涼掉的茶,指腹順著杯緣滑動著,水胭脂似乎還沒整理出個頭緒。

  情緒在起伏中還沒穩定下來,一會兒要面對他們給的「衝擊」,一會兒還要拆穿他們的計謀,這一日,她整個人處於一種不平靜的狀態。

  這大概是她過了十年循規蹈矩,日復一日不變的生活以來,第一次如此「刺激」。

  「大當家現在是怎麼想的?」佟胤徽問。

  水胭脂的注意力似乎被那只瓷杯給吸引,好半響才緩緩開口:「我在想,那個人……是如此的頑固,腦袋裡大概裝了糞坑的石頭,又臭又硬,無論別人怎麼說,只要是他認定的事,便很難動搖。」她唇畔揚起了拿他沒轍的笑容。

  如今的她看上去不再是那麼的憤怨、憎惡,反而有絲釋懷後的輕鬆,他們這才鬆了口氣。

  呼,終於可以預見他們兩個人好好談話的景象了。

  「大姐這麼說佟大哥,其實你不也一樣?」水綺羅忍不住說了一句。

  「我跟他……一樣?」水胭脂完全愣住了。

  「可不是?老實說,我覺得佟大哥和大姐,你們兩個人說穿了就是想太多,擔心太多,才會裹足不前。」她這個「外人」看來就是這樣,「喔,對了,還有向晚也是。」

  「跟我又有關了?」佟胤徽跳出來為自己喊冤。

  「你們都是為了對方,為了大局,為了別人在思考,從來不會為了自己思考,所以才會弄到今天這步田地呀!要說固執,你們每個人都很固執。」水綺羅戳著他的額頭,語氣是心疼的責難。

  聞言,佟胤徽否認不了,嘴裡嘟囔著,翻過身不願繼續參與這段談話。

  「或許真是如此……」她喃喃道。

  「什麼或許?本來就是!你們這樣頑固不累,我們這些外人看了可是很辛苦,很累,很為你們難過,你們知道嗎?」水綺羅第一次在水胭脂面前暢所欲言,所有想講不能講的話,她全一股腦說了出來。

  對啊!他們的個性就如此。生為長子長女,他們背負的責任太大,總是想太多,總是為了顧全大局而犧牲自己,總是在錯過彼此!

  這樣,他們還能說對對方的感情比任何事情都還要來得看重嗎?

  如果當初她能前進一步,在得知他的心結後好好告訴他,她並不在意,不管要說多少次,都努力去嘗試的話,或許不會有那些空白耽誤了彼此的歲月。

  因為她確實是個墨守成規,無法向前踏破藩籬的人吧!

  雖然被水綺羅一語戳中,可不表示她能接受那種如訓話般的語氣。

  「什麼時候開始,你可以這麼對我說話了?」水胭脂板起臉,又是那個凜然正氣的當家樣。

  她可是憋了十年,語氣當然不會太好。

  「是大姐讓我講的,我當然要把握機會。」想試那樣想,水綺羅還是替自己解釋了一番。

  她以後還想回艷府,如果現在開罪了大姐,下場絕對不會太好。

  或許是十年的心結,被兩個小輩如此簡單地解決,心裡瀰漫著一股不踏實的感覺,她還有許多事情想確定。

  頭一件事就是……他還愛不愛她?

  「如果大當家仍覺得不能輕易原諒大概的話,今夜可以到別院去。」佟胤徽像是早料到她會這麼說,神秘地道。

  「佟府的別院?」

  「不然還會是咱們艷府在邊關的別院嗎?」水綺羅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水胭脂隨即橫了她一眼。

  水綺羅立刻別過頭噘起唇吹口哨,不承認是自己說的。

  敢做不敢當。水胭脂暗忖,同事心裡繞著佟胤徽的話打轉。

  別院嗎……她會去看看的。

  月色,在樹影間搖晃。

  涼亭裡,孤坐著一抹挺拔的身軀,顯得蕭瑟不已。

  「聽說你找我。」俊朗的嗓音由暗處傳出。

  舉杯對月,佟胤玄低笑了一陣,「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來無影去無蹤,難以捉摸。」

  孟少陵由陰影處走出來,步伐輕巧地走向石桌的對坐,拿起早已擺上的酒杯,一口飲盡。

  「聽說錦繡商行開出的借據和票子都已經不能兌換了。」佟胤玄欲替他斟酒,孟少陵卻揚手拒絕了。

  「我以為咱們約定好喝酒使用大碗,而非這種盛不了一口的小杯子。」把玩著精巧酒杯,孟少陵如是道,忽略他提起的問題。

  「今日我是找你來談事情,不是喝酒,誠然你有千杯不醉的稱號,我還是希望今夜你能保持清醒。」佟胤玄神態自若,維持淺淺的笑意。

  「這樣嗎……」孟少陵的眼底閃過若有所思的光芒。

  佟胤玄不語,再次表示要為他斟酒,這次孟少陵沒有拒絕,乖乖地交出酒杯。

  兩個人不言不語,默默地喝了好一陣子酒,孟少陵抬頭望著天邊的明月,突然有感而發--

  「好久不曾喝過佟家的酒了。」

  邊關天氣嚴寒,酒的味道比南方要烈一些,很適合在這種微寒的夜裡拿來暖身。

  「你確實很久沒來找我,就連商行出事也沒有寫信告訴我或是要我幫忙。」佟胤玄的語氣沒有責難的意味,只是陳述事實。

  「誰會願意讓摯友看見自己遜色的一面呢?」尤其是在這個功成名就,出色許多的朋友面前。

  「你在意?」佟胤玄劍眉微挑。

  「也學我對你一直懷有瑜亮情結,只是你不知道。」孟少陵輕笑,語氣輕快得令人分辨不出話裡有幾分真實度。

  「嗯……」佟胤玄發出沉思的聲音,又是一杯黃湯下肚。

  「所以你找我就是為了我太久沒找你喝酒這事?」孟少陵突問。

  「不。」

  「喔?」他疑問的挑高眉,等著佟胤玄說明。

  「我想知道重傷艷府水家的人真的是你嗎?」佟胤玄也不拐彎抹角,直接挑明了問。

  孟少陵逸出一陣輕笑。

  「絲毫不修飾下用詞啊。」直接又不拐彎、掩飾、極端正派的不讓人懷疑他會使小手段,如此的佟胤玄,他認識了一輩子。

  佟胤玄沒有答腔,沉默不語,也不急著催促他,只是替兩人都空了杯子不斷注入溫酒。

  「你知道嗎?重陽快到了。」孟少陵天外飛來一筆地問。

  「再過三天。」他答。

  「是啊,再過三天。」孟少陵喃喃低語。

  「重陽你有安排什麼重要的大事嗎?」佟胤玄順著他的話提起。

  大事?

  孟少陵的目光橫向他,有一瞬間看起來銳利難測,不過很快又恢復成暖如春風的柔和。

  「我想你已經察覺了,何必跟我裝傻。」

  聞言,佟胤玄徐徐擱下酒杯。

  「樊家在重陽會運送秋季要用的布匹到各處的分號。」

  「嗯,是這樣沒錯。」這會兒換孟少陵順著他的話答。

  「我記得以前錦繡商行都是在重陽之後才運送,那時候好像是讓王曹漕運負責運送。」這等商場上的事,可都是他們這些商家子弟必須知曉的。

  「在我曾祖父那一代是由樊家負責運送的。」孟少陵甩開涼扇,掩唇輕笑。「說來,孟樊兩家曾經使世交,只是後來樊家涉及了孟家的祖業,孟家老太爺卻不退樊家老太爺,最後才反目的。」

  孟少陵的語氣彷彿說書人,訴說的故事和他一點也不相干。

  「就因為這樣,所以你才設計樊家?」

  商場上的變動他們必須悉數掌握,但這些在背後使用的骯髒手段,若不是因為他一直注意這艷府水家的動向,也不回被他查到。

  只不過就算查到,也為時已晚,況且以孟少陵縝密的心思和安排,除非能比他推算到更遠的下一步,否則要防範是很難的一件事。

  「你要這麼說也可以,不過樊家對我來說只是順便。」談到樊家,孟少陵臉不興波,一點在意也沒有。

  「所以主要是為了打擊艷府水家。」佟胤玄是用肯定的語氣。

  無論是樊家或艷府水家,現在可都是霸據一方的商賈,孟少陵用計哪一家都不是什麼怪事,但他想確定的是孟少陵真正想對付的是哪一家和動機。

  「是誰說你耿直的?那個人肯定是瞎了。」這麼會套別人話的人,能耿直到哪去?

  「為何這麼做?」佟胤玄的臉色沉了下來。

  「嗯……為什麼呢?」孟少陵的眼神迷濛,故弄玄虛般不願回答他。

  「離重陽還有三天,快點抽手吧。」佟胤玄同心苦勸。

  他怎麼也想不到一生的摯友竟會對他最愛的女人下手,況且孟少陵和水胭脂也是朋友呀!

  「你以為水胭脂是笨蛋嗎?她一定早就發現事情是我做的。」孟少陵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不要我不說,你不說,掩飾這點事對我來說並不難,一切還是可以像以前一樣……」佟胤玄急急忙忙地說。

  「像以前一樣看著你們兩個在一起?」孟少陵強硬地打斷了他的話。

  佟胤玄震住了。

  「你大概不記得了,那年我們都在邊關的時候,狼群的那件事。」孟少陵又岔開話題。

  「我記得。」那次決定派獵人去嚇退狼群的行動,他也有參與。

  「那次行動的共識是以不殺生為主,但我動了點手腳,派了一名部下混在獵戶裡頭,准許他獵殺狼群。」

  佟胤玄越聽,臉色越黑。

  那時候被獵殺的是頭母狼,且如同他們猜測的,森林裡還有一窩小狼,失去母狼的小狼自然是凶多吉少。

  因為預料到這種情況,所以他們才決定不獵殺狼群,只是將他們趕回森裡裡,卻沒想到被孟少陵擺了一道。

  「而後我們各自回到自己家鄉後,有一次水老當家雖然公開招標,其實只是為了服眾口而做做樣子,那紙合同早就屬意交給你,可最後硬被我標了下來,事後胭脂還來質問我為何這麼做,說我背叛了你,這些事你知道嗎?」

  佟胤玄鐵青著一張臉,默不吭聲。

  這些事他並不知道,水胭脂從來沒說過。

  孟少陵緩緩一頓,隔了好半響,才繼續說:「從那兩件事情後,胭脂似乎比你更早瞭解我這個人的行事作風,從她接管艷城之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和錦繡商行劃清界限;比起你,我可是更早被她列為拒絕往來戶。」

  說來,水胭脂大概是怕傷了佟胤玄的心,所以將這些醜陋的事情全往肚裡吞,一個字也沒向他提過。

  他們倆的情感和羈絆,互相體貼的深情,這些都一再戳著他的痛處,逼得他嫉妒得快發狂了。

  雖然最後他們分開,但他清楚他們之間深切的牽絆不是他能輕易介入。

  「那麼,你該知道我拒絕了和她的親事,你隨時可以提親。」俊臉僵硬,佟胤玄還是這麼說。

  或許他無法獻上祝福,但如果是孟少陵的話……天殺的!光想他便滿肚子怒火翻騰。

  原來,饒是他拒絕了和她的婚事,但對她的感情從沒有一刻放下過。

  「你不懂。」孟少陵輕輕搖首。「布恩那個否認的,當你拒絕和胭脂的婚事這消息傳到我耳中,我確實感到高興,能讓我在最不會違背道義和兄弟情誼的情況下,又能得到胭脂。」

  「不懂什麼?」佟胤玄不解於他的第一句話。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孟少陵吐出這麼一句話。

  他們的關係就好像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般。

  佟胤玄在乎著道德,水胭脂在乎著佟胤玄,而他則在乎著水胭脂,這樣的糾纏早已在他們之間根深柢固。

  「什麼意思?」佟胤玄仍是一知半解。

  「你想過什麼是胭脂最想要的嗎?」

  在佟胤玄心裡,家族、榮耀和道德感永遠勝過她。

  水胭脂最在意的只是在他的心中,之間重不重要而已。但佟胤玄似乎看不清楚,而他這個旁觀人,卻一清二楚,是為什麼呢?

  啊,對了,因為他一直、一直看著水胭脂。

  打從第一眼撿到那個女人的笑容去,他便和佟胤玄一樣,一直都把水胭脂擺在心底最重要的位置。

  ……雖然她那抹笑容並不是給他孟少陵的。

  佟胤玄被他的問題擾亂了思緒,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但他沒說話不表示孟少陵無話可說。

  「你知道嗎?其實我在一直--」

  「我知道!」佟胤玄打斷了他的話,口氣有些強硬的急促。

  孟少陵一直愛戀著水胭脂,他從好友的眼神裡能看出和自己相同的情感,只是看著好友極力隱瞞,他也只能跟著裝聾作啞。

  其實他一直都知道!

  孟少陵一頓,繼而逸出輕笑,「你不讓我說的原因是怕我說了,咱們倆便不能像從前一樣?」

  「我只是不想失去你這個朋友。」佟胤玄的神情沉痛。

  笑痕還掛在嘴角,孟少陵眼色一黯,不說話了。

  「在我決定那麼做的時候,我就已經失去你這個朋友了。」良久,他低聲細語,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想說給他聽,偏又怕他聽得太清楚。

  不,或許更早,在他愛上水胭脂的時候,無論如何壓抑自己也無法不拿佟胤玄當敵人看的時候起,他們就已經不再是朋友了。

  「你知道為何我不讓你說出口嗎?」驀地,佟胤玄手一歪,酒罈口流出清澈如水的醇酒,灑落在涼亭的地上,沿著石階淌溢了滿地。

  「你說了,不想失去我這個朋友。」孟少陵淡去了笑容。

  月光的陰影下,佟胤玄的側臉看起來高深莫測。

  他搖了一下頭,臉上面無表情,語氣毫無起伏,甚至連平淡也稱不上,令人懷疑截下來的話是出自他口--

  「因為我知道,如果說出口了,代表你真的打算不要我這個朋友。」

  這是他最不樂見的事,也是他剛才決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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