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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頭一次在海中過夜,身下所躺並非竹蓆木板,而是長蚌形的床;身上所披蓋的,是人間織造不出的細膩蛟捎,柔軟無比。
本以為自己該會一夜無眠,沒想到酸硬的身子一攤平,睡意立刻襲來。
算算她已有兩天一夜沒合眼,倦,是理所當然。
今日的折騰,超過她的負荷,淘盡渾身力氣,她埋入峭枕,意識漸揚。
海底很靜,沒有風聲颯颯,沒有蟲鳴卿卿,她睡得很沉,無夢干擾。
也許,並非無夢,而是,她仍在夢裡。
這一切,全是做夢?
醒來後,才會發現,沒有河蛟、沒有嬰親、沒有龍骸城、沒有蒲牢……
沒有……
一陣巨響,青天霹靂般傳來,像暗夜突雷驚醒了她。
「打、打雷了?」她惺忪茫然,眼皮沉沉,勉強半開。
眼前是海,顫顫巍巍一片,她還陷進蚌床間,簌皇削寧在雙手裡。
不是做夢,是真實的。
雷聲沒有止歇,規律起伏,時而響,時而消,靜冥海夜間,分外清晰。
想睡,也睡不著了。
她下床,循聲而去,要看看這海中雷聲,從哪兒來?
冰夷的住居不大,螺屋內區隔出上下空間,客居在上,主居在下,環形的石階引領她下樓。
迴盪在小小廳裡,雷聲更顯巨大。毫不費勁,找到了源頭。
沒有門扉的房,幾串水沫成為屏障,隔出廳與房的分野。
她探頭進去,裡頭正轟隆隆作響,暢快淋漓。
睡在蚌床上,是蒲牢。
他渾身赤裸,絲絲藍光透窗灑下,落在髮膚間,突顯結實肌理,一塊一塊,債張起伏,月要卷薄峭,一抹陰影,勉勉強強掩蔽住腿間雄偉。
粗壯右臂橫在額上,髮絲撩亂,光與暗,交錯臉龐,高挺的鼻樑最是突出。
鼾聲雷動,來自於他。
她沒聽過有誰的鼾聲同他一樣,這麼的……爽刺。
好吧,她見識淺薄,只與爹和爺爺這兩名男性同住過。
對爹的記憶,太淺太淺,忘了爹是否也會打鼾,她爺爺則在小酌幾杯之後,睡得深酣,偶爾會發出幾記重鼾,絕不至於如蒲牢這般驚天動地。
她走近了些。
發現他身上有紅光閃爍,一點、一點,像忽明忽滅的星火,定睛細看,才知是鱗。
非常漂亮的色澤,艷紅炫麗,輝映著光,在他手臂上仿似燃燒。
眼前景緻雖吸睛,但一聲聲巨鼾足以催壞所有綺麗。
紅棗雙手捂耳,沉沉雷鼾,仍是穿透指掌而來。
「太可怕了……這鼾聲……」連她的呢喃都輕易被蓋過去。
醫家子孫的本能,四診之法,望、聞、問、切,基本所學立刻用上。
是脾胃虛弱所致?
抑屬肺氣不足引起的打呼?
若為後者,又得細分是「外來病邪」或「內傷」——她需要替他診脈,才能確定。
微暗的房,突地,亮起兩顆火紅的光。她來不及反應那是什麼,喉頭已遭童力捏住。
可怕的狠勁、銳利的刺痛,陷入頸膚。
她喊不出聲,被擰扯、被擒捕、被反制在沉重、巨大的壓迫之下。
活命氣息瞬間遭人陰斷,入氣出氣無一可獲。
「是你?!」
喉上的鉗制,驀然抽開,熟悉的悴嘖聲,介入她逐漸朦朧的聽覺內。
那兩顆火紅的光,原來並非光。是他的雙眼,恫恫如炬,血紅色的瞳。
蒲牢手一揮,室內通明,她呆呆躺在貝床上,脖間五條爪痕猙獰,淚出了鮮血,融入海水。
「你大半夜不睡,跑到我床邊做什麼?!」他睡熟歸睡熟,獸的警戒本性,絲毫不鬆懈,身體比意識更敏銳。
他差一點…只差一點點,就捏碎她的頸子,像捏碎一塊豆腐!
猛然想起,他匆忙幫她抹去脖上傷口,嘴裡碎碎直念。
「我睡看時,身體的戒備會更加敏銳,也更不懂手下留情,這種時候,偷偷摸摸靠過來,小命不想要了?!」他罵看她。
「你在打呼。」
「嘎?!」
「像雷聲那麼大。我是被吵醒的。」她神情淡然,只有他撫過傷處時,感到疼痛,不由自主嘶息,但也僅是細微的輕顫,半顆淚水都沒流。
「瞎說!我我、我才不會打呼哩!」他嚴厲否認,臉上不自在的神情,以及顯而易聞的結巴,已徹底出賣他。
他知道!她不是唯一一個說這番話的人——他的表情,誠實坦白。
「我替你診脈,找出原因,只要對症下藥,情況可以獲得改善。」
她朝他伸手,他毫不領情。
「打呼就打呼,有什麼好囉唆?!」小題大作!
她認真以待,祖訓有云:小症大視,方可察覺細微末節。
「打呼並非大症,但它極可能是徵兆,也許,是腸胃功能虛弱;也許,是肺氣耗傷、病久邪熱、鬱積異致;更或許,氣循不暢,血循不良,鼻癟肉增生……諸多情況,都是警訊。」
而他,打呼聲驚人,癥狀……恐怕比別人嚴重。
「停!」他阻止她說下去。那些長篇大論,他沒半字聽得懂,也不想懂。
被吵醒很不爽快,睡眠不足,更不爽快,還要聽她嘮叨,他哪有耐心?!
他能按捺住「起床病」,好聲好氣聽她多吠兩句,已經很夠意思了。
「我身體好得很,胃強腸壯,中氣十足——」
「別像個怕看大夫的毛孩子,耍什麼脾氣?」她的口吻仿似他多頑劣,欠人訓斤。
毛、毛孩子?
耍脾氣?!
蒲牢瞪眼。這女人,是在罵他嗎?!
這一回,趁他睦目結舌,她順利按上他的腕脈,虛心清靜,全神貫注,指腹觸按脈搏。
一對細細的眉,淺蹙,掀高濃睫,與他相覷,她不信自己所診得的異況,認真閉起眼,不讓外在事物干擾她。
蒲牢由無前的怒瞪,慢慢轉為打量,到最後變成觀察凝視。
靜靜聆聽脈動的她,臉兒小巧,她漂亮的鵝蛋狀,眉峰淺淡,一副沒牌沒氣,很好欺負的長相,鼻樑很直挺,挺出一絲傲氣——正因如此,她才有膽說他是毛孩子,對吧?!
我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
瞅著她閉目凝神的模樣,他腦中突地閃過,她這般提及。
天底下,哪有不愛哭的女人?
她看起來又不比誰堅強,明明一副愛哭鬼的標準長相,雙眼水燦得……像一泓清池,裡頭沒裝淚水吧?
「奇怪…忽快忽慢……一會兒『數脈』,一會兒又是『遲脈』……還有『結脈』,完全相反的脈象,怎可能同時診到?」她困惑低喃。
指腹所觸,各式脈形皆有,浮、濡、散、弦、緊、沉、細……以及更多不曾習過的搏動情況。
「你以為龍子的身體和人類一樣嗎?以診治人類的方式,想來套用在龍子身上?」他笑她蠢。
另一方面,被她那對波粼燦燦的眼神一瞧,嘴就鎖不住話,明明很想關心,離了唇,卻變成酸損。
「有閒工夫管我斷聲,怎麼不治治你自己?看看你哪裡有病?眼睛乾澀無淚,又是哪類大病徵兆?腸胃弱?肺氣差?內傷?」瞧她一派正經,有模有樣替他把脈,或許真有幾兩本事。
「我沒能力治。」她淡淡說,由他腕脈上撤了纖指。
「真誠實。」對於她自己的醫術差勁,毫不狡辯。「自己都治不好,還想治我?」
她對他的嘲弄仿似未聞,又道:「我可以試試你的穴位嗎?」不知是否與常人……也不相同?
她問的同時,雙手早搶先一步,往他鼻唇溝上,左右備一的「迎香穴」去探。
迎香穴,開竅於鼻,掌控呼吸,專治一切肺部疾病。
她接連又按了「曲池」、「合谷」、「足三里」、「上星」、「印常」,每處穴位皆有司享,分別助益氣血通暢、或治山鼻塞、或瀉肺熱、或強腸胃。
她一邊施勁,一邊問他的感覺,是否有所不適?
蒲牢沒感到任何不適,當然更不覺有啥改善,他只知道,她的指腹又軟又輕,按得他——好、想、睡!每處她觸及的穴,傳來教他哆嗦的軟,眼皮變沉重,氣息變均勻,意識變合糊,很舒服、很舒服……
紅棗手邊無針,只能憑借手勁,探穴力道須按得適中,感到酸麻才有效用,過與不足都是徒然。
不知是他皮粗肉厚,還是她疏於練習,無論揉按哪個穴位,他都沒有反應——
不,他不是毫無反應!
他的反應,是身子越發的軟,越往蚌床上靠,越陷入柔軟鞘被上,越往她腿上躺,像塊尚來凝結的糖貽。
然後,鼾聲大作!
他竟然……又睡著了!
***
一大早,海空晴朗。
冰夷的眼前,卻是一片刺眼。
一進房,迎接著他的,是男人光裸的臀瓣。
結實、線條鍛煉有成,弧形充滿力與美……但,並不養眼。
他寧可看見雌氏人美麗的魚尾,婀娜玲瓏的腰線,才有「一日之計在於晨」的燦爛幹勁,男人的屁股,就算了吧……
那具大刺刺供人欣賞的壯碩身軀,直接無視,視線本能跳過,往旁邊挪睨——
被粗臂鉗制在膀內,那團白白「小東西」,他印象中,應該……安置於另一間房才對。
大蚌床上,赤身裸體,自是蒲牢,慘遭鉗制,連睡著也是眉頭皺皺,當然便是紅棗。
她腰部以下,懸掛大蚌床緣,小腿騰空於外,身下鞘峭凌亂生波,看得出奮力掙扎的跡象,而上半身,被鎖進蒲牢雙臂內,肩頸變成蒲牢的枕,則是掙脫失敗的鐵證。
兩人揪成麻花卷,一個,一臉爽快滿足,一個,一臉苦愁滿佈。
冰夷一頭霧水,嘴邊咕吒:「這兒……昨夜上演了『霸王硬上弓』的畜生戲碼嗎?」
腦中演繹了不少假想——蒲牢臉孔色獰,朝嬌嫩美人兒逼近,嘿嘿直笑,嘴角流涎,美人兒叫破喉嚨,泣求看「你不要過你不要過來」……
嘖嘖嘖,禽獸!
「我把房讓給四龍子,睡到外頭海草群裡,怕四龍子的「龍鼾」吵到鄰居,才施了術,隔絕聲音,難道……這貼心舉止,倒害紅棗姑娘昨夜求救無援,被辣手催花了?」
可憐的小東西……
正當冰夷自責之際,床上有了動靜。
紅棗不舒坦地蠕動,僵硬且扭曲的睡姿,害她筋骨俱酸,渾身像被火團包圍,熱得她想逃開,才挪移半寸,蒲牢手臂一緊,又把距離消除,逼她粉嫩嫩的腮幫子,乖乖貼回他的光裸胸口。
「放開……」她夢囈著,試圖扳開橫亙胸前的粗臂,但徒勞無功。
「枕頭好軟好舒服……」他磨蹭臂膀內的她,一派膺足。
「放開我……」
兩個人,扭扭纏纏,又各自睡著了。
冰夷忍不住笑了出聲,這一笑,驚擾夢醒。
蒲牢一睜眼,起床氣發作,皇不客氣賞來兩記掌風。
「睡得正好,吵啥吵?!」
冰夷跳著避開,連忙提醒:「丟什麼都行!別把紅棗姑娘當枕頭丟過來呀!」怕有人睡糊塗了,隨手取物,發動攻擊。
「她怎麼會出現在我房裡還被我當枕頭丟?!」「喝?!」
一低頭,還真的在!
蒲牢瞪大眼。他身旁不是紅棗又能是誰?!
紅棗也醒了,渾身酸痛,一夜緊繃戒備的睡姿,正狠狠的折騰她,肩頸背脊無一倖免。
此刻,她仍被蒲牢「夾」在懷裡,像是孩子捍衛最心愛的布偶,那般的獨佔姿勢。
「你怎麼在我床上?」
「……」紅棗無言,眸光投向提問的蒲牢,淡淡怨念,默然指控——
因為,你開始打鼾之後,我想離開,卻遲了,已經睡熟的你,突然一臂抓來,將我逮進你懷裡,我敵不過你的氣力,只能淪為你跨腳的人肉枕……
而且,你還一、絲、不、掛!
扣除鮫峭軟被之後,渾身上下光溜溜,每一寸的肌理,熱燙、債張、壯實,像火炭、像鋼鐵,把人抱緊緊的,不留半點空隙。
被橫亙而來的長腿一扣,壯臂兩條一鎖,她還能逃嗎?!
他現在竟有臉問:你怎麼在我床上?
「四龍子,你先穿上衣褲吧。」冰夷笑勸,一開始婉轉,蒲牢還一副無關緊要的姿態,只好再明示些:「不該露出來見人的地方,全都露了。」
聞言,蒲牢垂首,看見腿間小兄弟正雄糾氣昂,在三人六目下,活力十足地傲然聳立,一大清早,元氣滿滿——
「你看得也太認真了吧?!」蒲牢搶過軟被,檔住男性春光。
姑娘家看到種玩竟兒……不都該捂臉尖叫,活似見鬼了一樣?!
誰會像她?眸子眨巴眨巴地,盯著細瞧,一點矜持也沒有!
淺淡的紅赦,這時才在她臉腮間湧現。
她轉開眼神。
打兒時開始,皇甫家的子孫,第一件玩具便是一尊「針炙銅人」,銅人身上經絡穴位,詳細標注,讓孩子們自小開始接觸,熟記穴道位置和名稱。
那尊銅人,腿間也有一處凸起,雖然有條紅巾圈圍腹際,但孩子總是調皮又好奇,長輩越是叮囑、越是交代,孩子越是忍不住,要去偷掀那條小小紅巾,看看底下有何神秘……
銅人的凸起,和他的……完全不一樣。
她才會感到新奇、不可思議,近而認真多瞧幾眼。
「昨兒個不是替你們兩人分好了房,怎麼今早醒來,睡在同一張床上?」
蒲牢勿匆著裝完畢,紅棗稍稍梳洗,三人轉往廳桌用膳,冰夷臉上堆滿戲謔,瞧著兩人,笑問。
「他的打呼聲吵醒我。」紅棗對著石桌上,滿滿未曾見過的菜餚,不知從何下手。
「哪個男人不打呼?!」蒲牢捉起藻團,沾沾墨醬,往嘴裡送。
「呼聲像雷,可不是人人都會。」紅棗倣傚著他,小口嘗起藻團滋味,雖不習慣,勉強還能接受。
「我中氣太足。」當然不是人人學得來,哼哼。
「打鼾非病,但有人癥狀嚴重,導致呼中止,奪走性命。」這類案例,她聽爺爺提過不下三四回。
「怯,打鼾打到死?!騙誰呀?」蒲牢對她說法嗤之以鼻,不屑。
「所以你下樓查看情況?」冰夷對後續比較感興趣。
「嗯。本想替他診脈,偏偏他脈象太詭異,便改採穴道治療,哪知道才按了幾處,他就睡著了……」睡死之前,還拉她當墊背,用他強壯的身軀壓迫而來。
提及脈象和穴道,同為習醫之人的冰夷,雙眼一亮。
「你懂醫術?」
「一些些皮毛而已。」
「人類女子習醫,倒很少見。」冰夷印象中,人類女子大抵就是養兒育女,為丈夫為孩子付出所有,難有閑暇去學習其他技能。
「我的家族,自數代以來便以醫為業,子孫無論具天賦與否,無論男孩女孩,皆需學習醫藥基礎。」
有天分者,以醫者為志向,繼承祖先「神醫」之名,行醫濟世,自知弩鈍之輩,例如她,成不了名醫大夫,也難離種植藥草,與「醫」相關之業。
「我一直很好奇人類所學,與我們龍骸城習得的,有何差異。」冰夷為她夾片魚生,置於小石碟,擺上辣藻泥、細蒜青和魚卵,捲起,正好一口大刁、。
她在冰夷眼神鼓舞下,嘗了一塊。
這口比藻團好上許多,藻團腥味較重。
冰夷又為她效勞,再卷一份,遞上。
「你說,你替四龍子按穴之後,他立刻睡沉了,你應該是按到他的睡穴吧?」
「睡穴?我按的穴位應該是迎香、曲池……」
「沒聽過這些穴名,能否請你指出位置?」冰夷很有求知慾。
被晾在一旁的蒲牢,老大不爽。
看她和冰夷一來一往,活似他鄉遇故知。
她的笑顏,嬌美盛綻——對著冰夷展露。
她的眼神,明亮有光——衝著冰夷凝覷。
蒲牢越看越刺眼。
「喂喂喂——」指節在石桌上敲敲,力道已有控制,否則薄薄一張石桌,早給敲居粉末。「聊起來啦你們?!」
怎樣?!兩人相談甚歡,到達忘我境界了吧?
他們歡,他可不。
把他蒲牢當燈柱,擺看好看?!
「我們聊的話題枯燥無趣,四龍子不會有興致。」重點是,也聽不懂吧。冰夷很不給面子,臉雖帶笑,話,可一點都不甜。
蒲牢冷冷貌他,「你,最好還有閒工夫在這裡瞎聊,魟醫交代的煉丹工作,可以因為聊得太盡興,就擺一邊放給它爛?」口氣風涼。
一經提醒,冰夷才注意時辰。
確實快遲了,魟醫盼咐的「凜華丹」,數個時辰得掀開爐鼎,將爐內熱氣驅散。
眼見下一次掀爐時間將至,再閒話家常下去,他就要惹麻煩了。
「我先趕去藥居,『凜華丹』出差錯,魟醫會片了我去測魚鍋。」冰夷神情依然從容,收拾自己碗盤的動作,明顯加快。「你們繼續吃……或者,紅棗姑良要隨我一起去藥居,我們兩人一路上,邊走邊聊——」
冰夷提出激請。
「她不去!」獨斷的拒絕,來自蒲牢。
「好好好,別瞪我,不拐她去就不拐她去。」冰夷雙手做出投降狀,心裡暗笑,表情裝無辜,「我本想,掀完爐鼎,再帶她去海市逛逛,買些衣裳……」
紅棗身上所穿,是冰夷翻找出來的舊衣,尺寸過大,月要帶纏繞數圈才勉強固定,不過套在她身上仍顯鬆垮,頗有娃兒穿大衣的逗趣樣。
「你快滾吧。」蒲牢皇不客氣,用藻團「送」他出門。
迎面丟來的食物,冰夷攤掌接住,打算帶看路上吃。「謝啦。」
這一次不走可不成了,丹爐在等著他呢。冰夷擺擺手道別,拂動魚尾,游出螺屋,趕忙去辦正事,留下蒲牢和紅棗,兩人四目相對。
「快吃呀。」蒲牢不像冰夷細心,會為她布菜卷魚片,他直接整盤推到她面前,催促她吃下肚。
悴,冰夷一走,她的笑容收斂,眸光淺淡了,面對他,就是另一副模樣!這女人真是……
有了冰夷先前的示範,她大抵知道如何搭配材料,自行動手,填飽肚子。
她胃口不算太好,加上昨夜睡得不舒坦,手臂和肩頸隱隱作痛,連帶咀嚼時,多少帶動肌肉牽扯。
那微微的酸軟,教她難以忽視,確定吃了五分飽後,便不再進食。
「吃飯了?吃飽就走吧。」蒲牢抹抹手,起身。
走?去哪?
她的迷惑眼神,正這麼問著。
蒲牢下顎仰高高,垂斂的眸,像貌視人一般,她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他口吻凶凶的,彷彿嗤哼:「帶你去海市,買衣裳。」
***
海市,海底市集。
原來……海之深處,也有這樣的地方。
眸兒捨不得眨,在眼前綺麗光景上,不斷來回。
忙碌的魚群,游滿海空,仿似過境飛鳥,銀亮魚身正一閃一閃,爍著七彩鱗光。
魚群底下,更是精采熱鬧。
五顏六色的珊瑚為棚架,海草是幌子,崎嶇多洞的巖塊便是一處舖子,販售之物更是琳琅滿目——
陸路時常可見的蛆叫或小魚族繁不及備載。
當然,一般的吃食和衣著、號稱喝下一罐,便能在較鱉眼前隱形的神水、勤勞認真,最適合買回家當魚奴的清潔小魚、代步專用的巨大馱蝦這兒也有,更有人往返海陸,帶回人界出產的維羅綢緞、各式小吃、姑娘首飾,售價令人咋舌,顯得乏人乏魚問津
倒是出自海底城民之手,精心織造的捎,生意興隆。
其中,以鼓人所織之峭,色澤渾然天成,似晚霞,仿湛洋,若翠葉,不靠繁瑣繡功取勝,而是致柔質地,最是上品。
「給她挑幾塊布,裁些衣裳。」
蒲牢打斷正鞠躬哈腰,恭迎他大駕光臨的裁峭店店主滔滔不絕的謅言辭。
他領紅棗入內,將人交給店主,逞自落坐石椅,喝著魚僕遞上的茶沫。
裁峭店的店主,是只雌青蟹。
此刻,以精明俏艷的徐娘模樣招呼客人,只是雙手持剪的姿態,仍不改蟹鰲本色,隨她說話之時,手剪喀喀作響,不時夾夾合合。
「是是是,馬上辦!馬上辦!」青蟹店主婀娜步來,月要膚招搖生姿,在紅棗面前站定,手一翻,木匣內,各色的峭裁成掌心大小,方便客人翻覽、挑色。
「姑娘喜歡哪種頗色的捎」?我這店雖小,色系齊全,織峭的鼓女手巧心細,每匹峭皆是,!」血結晶,海市裡,我自謙第二,可沒魚敢說是第一。」
「……都好」紅棗沒有特別偏好的顏色。
「綠色。」蒲牢插上嘴。
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一身的綠,嫩得像新牙。
他對那時的她,記憶太深刻。
「綠峭好,四龍子好眼光!果然是龍雕城英勇威武、睿智無雙的龍主之子,龍雕城有了您,才有今日富足安康,我們敬愛您、我們崇拜您——」開口五句不離阿諛,是城民的習慣。
奉承話完畢,才會進入正題。
「瞧瞧這匹,軟絲如雲,雖是綠,由深而淺、光影層疊,有數十種變化,一層峭料是嫩青,兩層峭料則變碧綠,三層又是全然不同,襯著姑娘膚白肉嫩……嗯,好看,真是好看。」店主取來
一匹綠銷,在紅棗身上比畫,自個兒一逞額首,自吹自擂。
「就這塊,量吧。」蒲牢也覺得合適。
店主得令,俐落為紅棗量身。
「何時能拿?」蒲牢問,隨手翻翻峭料木匣。晤,紅峭也不錯,她先前穿著大紅喜服,絲毫不遜於綠裳,鵝黃?沒見她穿過,值得挑戰……
「四龍子帶姑娘去海市逛一圈,再回來農裳便完成了。」她的裁峭店,可是出了名的交貨快又好,屋後一整排八爪鰻女,隨時備戰,等看開工。
「好,我晚點來取。」順手把木匣遞給青蟹店長,長指刷地滑過:「上頭兩匹的捎料,也全按她的身形,各來一套。」說完,大方付清貨款。
「謝謝四龍子!」店主眉開眼笑,恭送貴客出門,連串的餡詞,麻利得像順口溜,蒲牢他們走後良久,還能聽出店主歌頌著「龍骸城不能沒有您…
「謝謝四龍子!」店主眉開眼笑,恭送貴客出門,連串的謅詞,麻利得像順口溜,蒲牢他們走後良久,還能聽出店主歌頌看「龍骸城不能沒有您…?」,餘音繚繞。
紅棗覺得新奇有趣,輕輕笑出聲。
蒲牢莫名其妙,盯看那張淡淡輕笑,因而明耀起來的巴掌小臉。
「笑什麼?」
她眉眼輕舒,神色輕鬆,跟在他右手邊,緩緩走著,並且好奇張望,對於所見一切感到新鮮。
「你們這裡的人……嗯魚蝦,表達敬意的方式,好直率。」狗腿得那麼理所當然,巧妙地融入日常生活的對話之中,在外人耳裡聽來,有些突兀,有些好笑,但他們似乎頗習慣,而且,熟練。
「這有什麼好笑?聽久了只覺得煩。」蒲牢撇撇唇。
誰喜歡逛起街時,想嘗些路邊小吃,還得先接受一長串歌功頌德?
聽完,連胃口也沒了。
「乍聽之下,雖覺他們太過誇張,可又不讓人感到虛情假意,看來,是真心誠意的。」
瞧,才說完,馬上有位馱殼的龜爺爺,手捧一盤串物,健步如飛,送至蒲牢面前。
「四龍子,這是我家孫媳婦新創的菜,請您嘗嘗……」龜爺爺笑容謅甜,臉上皺紋越發地深,雙鰭互搓。
蒲牢接過,龜爺爺又殷勤地道:「若有榮幸能獲龍子青睞,這新菜將成為我們龜家的傳世之寶,幾十代幾百代,源源不絕流傳下去……要是龍子喜歡,不知能否商借龍子威風雄壯、響亮好聽、如雷貫耳的好名兒,用來幫新菜取名,給它響噹噹的美名——」
「後頭的廢話,省掉!」蒲牢光看龜爺爺嘴一張,就知道後頭還有更多的餡媚話,等著冒出來。他面目冷獰,惡聲阻止。
這號神情沒嚇跑龜爺爺,龜爺爺乖乖閉嘴,依舊眸亮笑甜,希冀地看著蒲牢,靜候龍子品評。
她輕易能看得出,他們喜歡他。
即便他長相狠厲,眉不慈目不善,但也只是外在嚇人,他們認識的他,並不可懼,才會一個一個,被他吼了,斥了,仍舊積極靠過來。
他就是那種嗓門很大,卻嚇不退熟知他本性的人們……
三字形容,紙老虎。
蒲牢拿了一串給她,其餘兩三口便吃個精光。
「不錯,是鰻串。」他說給紅棗聽,讓她知道手裡串物的食材為何。
「對對,魚刺全給挑掉了,蘸上甜醬,烤到焦香,我們想叫它『蒲燒鰻』,全名是『蒲牢龍子親嘗,品質保證,燒燙燙熱呼呼之美昧烤鰻串』……
取龍子威名一字,以茲紀念……」龜爺爺一臉祈求,嘴裡有好多奉承的句子,想忍,又忍不住,痛苦地唇角微顫。
「准了准了。」蒲牢大刺刺的,沒禁沒忌,不介意名字變成商品。
龜爺爺歡呼一聲,連連道謝,趕忙去掛名販售,奔回巨大沫泡裡,沫泡阻隔了海水,裡頭架起幾座烤爐,正烤著數十串的鰻。
「你……很受愛戴嘛。」她做出結論。
「嗯?」他回過頭。
「初見外表,以為你應該是凶狠高傲的人,城民見著你,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動輒得咎,觸怒了你,實際上,你在他們眼中,是極好相處的主子嗎?」她小口咬下鰻串,唇上濡著褐色醬汁,她伸舌,吮去醬汁。
「我哪知道他們眼中,我是怎樣的主子?!」這種芝麻小事,他不會浪費精神去思索。
他現在思索的是……她手裡那串鰻,比他方才吞的,還要好吃是不是?!
他聽見自己咽唾的咕嚕聲,隨她探舌吮醬,隨她張口咬鰻肉,他喉結起伏,目光恫恫,看她。
「……你要吃?」她以為他的炙燙眼神,是針對手中那串……蒲燒鰻。
沾有甜醬的小嘴,微微啟合,甜甜的嗓,問著:你要吃?
吃什麼?吃蒲燒鰻?還是,吃她?
後者竟然比前者……更教他期待?
蒲燒鰻的滋味,他已經嘗過,所以誘惑力不及她來得大?
他正要用力點頭,並準備傾身上前,去擒獲抹滿甜醬的紅唇,吃她……
驀地,她手中的鰻串塞到他掌心,紅棗攏提寬鬆的衣擺,從他身旁跑開,他反應不及,回過神時,她已經跑得您遠。
「你要去哪裡?!」蒲牢吼吠響亮,在海市裡迴盪。
想逃?!
他轉身追去。
在茫茫大海裡,她以為她能逃往哪去?!
憑她一隻小小人類,沒靠他的法術,別說是潛水,想在如此深沉的海中毫髮無傷,根本不可能!
一個不小心,興許就被藏匿暗溝的大魚怪,一口吃掉了!
他急於追趕,她腳步卻在前方停下。
原來是要逃,而是看見海市一偶,正進行的一項買賣——
「快住手!別這樣!」
紅棗斥著浦子內的店主,要他停止手邊行徑。
店主是只海姑,魚首人身,口部一對長鬚,不住地抖動,此時魚眼睦圓,朝她望來的眼神,很是凶惡——不過,差蒲牢一大截,她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害怕。
「小姑娘,老子在做生意,要嘛,拿貝幣來買,不要就閃邊去,別在這裡瞎嚷。」
海魷男人口音奇特,每說一字,語尾附上吐泡聲,啾哆嗽哆地。
「你明明是在欺負她!」她控訴著。
紅棗所見,是海站男人囚禁一名女子,女子年紀輕輕,面容妓麗,水汪汪的眼眸,秋水敬艷,蘊合千言萬語,唇不點朱紅,粉嫩依舊。
她身姿騁婷,胸盈腹細,存弱得好美,下身不是勻稱纖腿一對,卻是魚尾。
若在陸路,當屬傾國傾城之姿,莫不教人細細憐著、愛著,哪捨得如此待她?!
「胡說!我哪時欺負她了?!」
海站男人濃眉扭曲,幾乎要皺成一團凌亂。
「你方才暗擰她的膀子,很使勁,故意擰哭她!」她瞧得一清二楚!
是的,美麗女子正幽幽落淚,眼眶一片迷濛,水霧凝聚,在眼角蓄積成淚,睫兒輕顫,珠兒隨之重墜。
本是無色無形的淚珠,離了眼眶,一抹晶瑩的白逐漸浮現,越來越濃郁,滑到臉頰時,透時已經乳白,墜下臉龐後,水珠化為真珠,一顆一顆,落入她面前的石盤。
裡頭,早堆了數十顆。
「她不哭,我哪來真珠賣?!」海魷男人凶巴巴吼回扶持,再將紅棗從頭到腳瞄過一遍,嘖嘖有聲:「難怪?…不是龍骸城的氏人嘛,才會大驚小對,在我攤位前哆咬——去去去!走開!別檔我做生意!」
說完,海站男人直接趕人,大手一揮,就要落在紅棗身上。
粗魯的推勁,被蒲牢攔下。
蒲牢一記眼神,冷冷瞧去,海魷男人氣勢瞬崩,整個人突然渺小起來,站在高大的蒲牢身旁,懦縮膽怯。
「四、四龍子……」海魷男人吶吶喊道,蒲牢並不理睬,眼中只有她。
「你跑這麼急,就趕著來看淚鯨生珠?」蒲牢雙臂環胸,晚她的眼神,像取笑她的見識淺薄,大驚小怪。
「淚鼓?」原來美麗的人魚姑娘,名喚淚鱗?
「落淚成珠的一支氏人族系。」在龍骸城裡,算是有名的種類。
淚蛟族的珍稀,在於淚水值錢,與蚌類養珠不同,蚌珠曠日費時,數年育一顆,淚蛟真珠顯得便利易獲,只消淚蛟一哭,洋珠便可成形。
泣珠材質雖不及蚌珠紮實,珠體大小、色澤,卻較為統一,適合大量磨製粉末,或是綴飾於衣物上頭。
有些商人腦筋動得快,捕獲淚蛟一族,直接在市集販售泣珠,現場觀賞淚蛟落淚表演,噓頭大,賣真珠的生意更好。
「為了獲取真珠,便逼她一直哭泣?」紅棗難以置信。
「這是淚蛟族的天賦呀,也是他們最大用途吧。」幹嘛一臉氣呼呼?又不是他蒲牢購給淚鯨族這種本領,害他們遭受商人覬覦。
雖然,他一點都不覺得凝淚成珠有何驚喜,不過是硬化的淚水。
動不動就掉淚的傢伙,他覺得煩。而淚鯨一族,無論公的母的,總是在哭。
「這不叫天賦,更不是用途,能讓淚水變成真珠,不代表必須淪為禁裔,失去自由,逼著哭出一顆顆真珠。」紅棗反駁。
嗓音雖不聞強勢,字字既輕且柔,小臉上,一派認真。
她又說道:「哭泣,應該是為喜悅、為悲傷、為難過、為心裡那一絲的真情流露而哭,不能變成買與賣……」
「哭不出來的你,跟人家懂什麼哭泣的大道理?」蒲牢話中不存惡意,只是口直心快,沒經過腦子思索,便率性而說。
一副老前輩的口吻,讓他想笑,分明就是個嫩娃兒,老成啥呀?
紅棗靜靜閉上嘴,望向他。方才,還為淚蛟而忿忿不平的臉蛋,退去所有神色,淡然若水。
這是什麼眼神呀?!他又沒說錯話,她本來就哭不出來,沒有眼淚,是她自個兒說的呀——蒲牢被她瞧得渾身不對勁,如果她眼神凶惡些,瞪他貌他鄙視他,他還不會這麼……室悶。
「我沒有淚水,但我會喜悅、會悲傷、會難過……我只是想哭,卻無法哭。」
她的反應平靜無波,說起話來不見起伏頓挫,訴著她與生俱來的缺憾,彷彿那是別人的事兒一般。
「失去最愛的親人、面臨死亡的無助恐俱……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訴苦,雙眼卻是乾涸……哭泣,對我是種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看見眼淚被如此賤待,我覺得很生氣。」
生氣?哪裡有呀?表情一點都不像。
蒲牢只看見她張著大眼,眸中淡定,臉蛋寧靜恬美,沒有怒不可抑的跡象。
偏偏她越是不噎不鬧,口氣越發清淺,他越是看了皺眉。
兩道濃眉劍眉,朝眉心收攏,堆成一個蹙結。
悴,心口那股火,從何而來?
莫名地,燒了起來。
聽她說出那些話,像是有誰揪住他的心,往一大壇的酸醋泡進去,嗆到渾身哆嗦,酸得發軟,幾乎衝上腦門。
「把那只雌淚蛟放出來!」蒲牢轟然回首,怒目相向,心裡的悶氣,完全遷怒在海站男人身上。
「唉?~~??!放她出來?!」海站男人聽了大驚。
這只淚蛟,花費他好大的功夫才捕獲,賺了幾天的泣珠收入,哪夠本呀,起碼得再賣個半年!
龍雕城與人間陸路不同,不能以相同律法規之,並非龍雕城毫無法治,而是海中種族太多太多,弱肉強食,他們可不興那套「扶傾濟弱」、「相親相愛」的仁義道德。
況且,他對這只淚蛟娃兒還不錯呀!喂最好、最鮮甜的食物,只要她乖乖哭、乖乖生珠,他可是將她當成祖奶奶供奉伺侯哪!
賣鯨豚乳的人,不也這樣對待鯨豚?同理可證,他靠泣珠賺錢,天經地義。
「四龍子,您別聽那只小女娃亂說!淚蛟幫我賺貝幣,我也有付她工資……雖然只有一枚貝幣啦……但、但我跟她是魚幫水、水幫魚,我沒有賤待她,您要我放了她……我一家幾十口魚娃魚孫,可怎麼生活?!」
海魷男人急忙辯解,要蒲牢收回命令。
全海市裡,壓搾弱小魚種維生的,不單單他一隻,怎麼只找他麻煩?
左手邊那攤,在賣錢卵,正對面那攤,簍子裡全是海蟹,等著下鍋。
還有還有,龍子也正在欺負「弱水」呀……
「叫你放你就放,你不動手,我來!」區區幾根細細石柵,蒲牢不看在眼裡,指頭一彈,便能輕易震斷。命令他,是看得起他!
「我放……我放……」海魷男人不敢勞龍子動手,誰知道這一動,轟垮的會只有石柵,而不是連他的店舖、他的腦袋,也給打成粉?!
不想因小失大,只得合淚乖乖聽話,打開柵門,放出美麗淚蛟。
淚鱗一獲自由,立即縮往蒲牢身後,視他為依靠,躲看不敢出來,一顆顆泣珠仍不停歇,由她眸間墜下,滾落海間,海站男人心裡抽痛,撿抬泣珠當做補貼。
蒲牢偷瞄紅棗。
她臉上沒有流露出喜悅或讚賞,依舊淡看一切。
這女娃真難討好,不都照著她的希冀,把淚鼓給救出來了嗎?幹嘛連笑一個也沒有?!
咦?他剛剛在想什麼?
討好?
他,討好她?
對呀,她又沒開口要他多事,沒求他救淚蛟出來。
是他自己猜想,這麼做,她應該會開心、應該會恢復光彩笑容……
看見她斂起輕笑,連他都跟著笑不出來了。
自己在發啥怪病呀?
「謝謝龍子……謝謝四龍子救命之恩……」
淚蛟姑娘的頻頻致謝,喚回蒲牢的注意,在那之前,他一雙眼睛全盯住紅棗,壓根沒去瞧淚蛟姑娘半眼,連海站男人啥時收攤走魚,他也沒理睬。
美人嘻淚,這回落下的珠淚,滑過含羞帶笑的唇角,紅霞飛布,雙腮艷麗。
「倩兒無以為報,願終身伺候龍子,為奴為婢……」標準的以身相許,管你要或不要。
「不必!」蒲牢毫不客氣,想拒絕就拒絕,不彎彎拐拐,不做委屈自己的蠢事,管他會不會擊碎少女芳心。
他不需要奴媲在身邊礙眼!也討厭耳畔有人嘮叨!尤其,還是動不動就哭的淚鼓一族!他敬謝不敏,滾得越遠越好。
「求龍子不要拒絕倩兒心意……倩兒想報答龍子的大恩大德……」美人盈盈跪下,仍是落淚,泣珠紛紛。
「我又不是為了你——」海市裡,司空見慣的買與賣,他從不插手,此次會反常,是因為——
蒲牢的眼,又瞧向害他「反常」的元凶,而「元凶」那雙黑燦分時的眸,帶有旁觀的趣然,看著他與淚蛟美人的互動和對話。
她一定誤會他多樂意、多希望,接受淚鱗報恩!
該死,他不想……被她誤解。
「你的恩人不是我,是她!要賣身報恩,也是報答她
蒲牢指向紅棗,迅速撇清,不想和淚蛟扯上恩情。
紅棗搖看蟒首,「單憑我之力,那位魚老闆決計不可能放人,是你一句話,加上龍子身分,讓才淚鯨姑娘獲得自由,這個恩情,歸你不歸我。」她很有自知之明,不去爭功。
她沒有救人的力量,海站男人亦不會聽她之言,沒有蒲牢,淚鯨美人現在仍受囚於石柵內。
她吃驚之處,在蒲牢會如此乾脆,拯救弱質少女於水深火熱,令她反應不及。
她本以為,自己必須花費更多功夫,才能勸說蒲牢出力。
畢竟,他原先的態度,絲毫不覺得海站男人何錯之有,臉上不見同情弱小的神色。
一轉眼,他卻喝令海站男人放人,態度王變,連她也訝然,暗暗猜想,他被啥怪東西附身了?
是突然發現,石柵內的淚蛟姑娘美若天仙、楚楚可憐,觸及男人內心的柔情面,忍不住想噹噹英雄,營救美人?
「是呀是呀……若非龍子大人,倩兒不可能得救,倩兒感激姑娘仗義直言,但靠姑娘是不夠的……」很明顯,比起紅棗,淚絞美人更想對蒲牢報恩
「要不是她開口,我才不會逼海站放你出來!」蒲牢雖對淚蛟說,眼睛卻直盯著紅棗。
「我?我好像還沒開口提出要求……」紅棗不記得自己說出「請你救她」或「做做好事吧」,諸如此類的請托。
「-一我就是知道你一定會要求,先做起來放。」蒲牢兩條粗臂往胸前一環,獷臉高仰,一副「大爺我未卜先知,怎樣,不行嗎?!」的高傲。
最好這種事,能先做起來放。
「四龍子……無論您是無心插柳,抑或是施恩不望回報,您救了倩兒,是不爭的事實,倩兒一定要報恩——」淚鱗美人芳言來歇,蒲牢兩指拈來,揩走滾落的泣珠一顆。
炙燙指腹,碰得美人兒粉腮鮮紅,又羞又喜,以為他捨不得她哭。
「這顆泣珠算是報恩,我收下了。」所以,可以滾了,不送。
東西馬上轉手,長指輕彈,泣珠落到了紅棗掌心。
「四……」淚蛟美人錯愕不已。
「再囉唆,叫那只海魚把你關回去!」蒲牢惡聲恫嚇,臉上佈滿認真。
憐香惜玉,這四字,他不知道怎麼寫!
淚蛟美人閉上粉唇,不敢再說。凶神惡煞的蒲牢,連男人都會怕,況且是嫩生生的小女娃。
「你嚇到她了。」同屬「嫩生生小女娃」的紅棗,卻毫無受驚害怕的跡象。
「嚇跑了最好,少來煩我。」蒲牢頭也不回,拉看紅棗就走,遠遠拋下淚鯨美人。
「那麼美的姑娘,怎麼捨得對她凶?」
「哪裡美?!」他看不出來,光看那些泣淚,渾身難皮疙瘩全立了起來。
「我在陸地上,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
這是實話,由同為女性說來,更具說服力。
淚鱗哭泣時,梨花帶雨,纖弱嬌柔,誰瞧了,都想憐愛珍惜。
蒲牢應話應得很順暢,直線思考,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哪會沒有?我看來,你比她美多了——」腦子與嘴巴,瞬間,停頓住。
你比她美多了了了了了……
那張正仰覷看他的臉蛋,小小的,粉粉的,好像泛起一層薄光,在海潮中,染上晶瑩的藍,吹彈可破一般,柔嫩。
她眉清目秀,是順眼的美,與海裡雌氏人全然不同氏人的美,很直接,第一眼便覺璀璨炫目,絕艷亮麗,近乎毫無瑕疵。
相較之下,咋見她,評價給個「不差」就很了不起,離驚艷遠得很。
然而,越是細瞧,越逐步發現,她的「不差」,實際上非常多。
她的眉眼生得極好,黑瞳炯炯,白仁雪潔,晶亮分明,鼻樑小,卻直挺,臉龐線條柔軟如蛋形,圓潤且優美的弧線……要一一數出她的部分,不難。
他真的認為,她比任何一隻雌淚蛟r都要精緻、更耐看。
嗯……他的南美觀向來異於眾人,只管女人強不強悍,不用麻煩男人保護,在他眼中,強,即是美。
偏偏,她也不高,也不壯,嬌小玲瓏,僅僅那麼一丁點大……他仍是覺得她美。
她淺淺笑著,安慰內疚的鎮民們,那樣溫柔,很美。
她寧靜端坐,任由大姐大嬸為她盤發撲粉,那樣沉穩,很美。
她躍下怒海,往他的方向墜來時,長睫輕閉,笑頗和緩安詳,不見一絲怨或恨,神情平恬,很美。
他竟然把每一面的她,全記得這麼牢……
每一面的她,皆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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