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4084|回覆: 1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決明 -【紅棗(神獸錄龍子之卷)】《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23-8-12 00:18:2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決明 - 紅棗(神獸錄龍子之卷)

說起龍骸城的四龍子,上至龍主下至蝦兵蟹將都知道
他雖長腦卻不用腦,一根腸子通到底,不知變通

這回為了龍主的病,他踏上人界尋找一味藥材
兄弟們都說他好狗運,抽中煮湯常用的紅棗
這麼容易的任務,他再遲鈍也不會出錯──
哪裡容易了?那小小圓圓紅紅的玩意兒到底是啥鬼?

幸好他「不恥下問」,在六歲小娃的「指點迷津」下
很快就找到他要找的藥材──一個名喚紅棗的雌人類……
這個紅棗真莫名其妙,他哪裡得罪她了?
不過是要求笑起來很甜、抱起來很軟的特極品紅棗
她就翻臉如翻書,前一刻笑臉盈盈,下一刻張牙舞爪
把他扣上禽獸罪名,掄起掃帚死命暴打一頓……
想他這副凶神惡煞樣,連男人看見都會自動退避三舍
只有這笑起來甜甜、抱起來軟軟的小紅棗不怕他

還有膽下戰書,說什麼只要河神放棄娶她,她就歸他!
為了讓她心甘情願跟他回去下鍋熬湯,他可是拚了
等他收拾掉那個冒牌河神,就是她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23-8-12 00:19:1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沇川鎮,坐落南城以西十六里處,是一座人口稠密的水鄉之鎮。

  鎮名,源起於貫穿全鎮之河,沇川。

  沇川河形似蛟,三曲六彎,水面倒映藍天白雲。

  隨朝夕天色,沇川面貌永遠多變,時而燦陽碎金,像揉了金絲線的紗,耀眼高貴;時而暮霞灑紅,似染出花艷的緞,嬌羞可人。

  沇川縱貫全鎮,分流七道,枝椏般散佈,鎮中瓦屋多沿河而立,鎮內大小座石橋數目早已破百。

  沇川有神。每位鎮民心中如此堅信。

  祂賜予他們豐富漁獲、甘美水源,他們則回以虔誠和敬畏,全心全意,敬沇川的灌溉、畏沇川的怒泛。

  川神慈悲,川水風平浪靜,讓鎮民得以穿梭河上,捕魚、游景,勤奮工作著。

  川水洶湧淹戶,則是川神發怒,是鎮民無意之中激怒神祇,那時,全鎮百姓集合,齊跪沇川河畔,磕頭求饒,直到川神息怒為止。

  奇景呀。

  當蒲牢看見沿著川水下跪,個個雙手合十的鎮民,或匍匐叩首,或放聲哭泣,求取川神原諒的景象,除那三字讚歎外,找不到其他詞彙足以表達觀感。

  生意放著不做,三餐擱著不吃,孩子哭了不奶,雞飛了狗跳了牛跑了,也沒人有空搭理……

  「奇景呀……」又是一次重複的噓歎,這回加上了連連搖頭。

  人類,信奉神佛的死忠,真是居六道之冠呀,望塵莫及哪。

  「這種小河能有多大尊的神?……真正大只的都在上頭,懶得下來呀。」微瞇的眸,帶些慵懶不敬,瞟向頭頂上空。

  雷,悶悶地響,像回吼著他:態度放尊重點。

  目光重新回到川河兩邊,全鎮大伙這麼忙,他找誰提問去?

  沒人有閒理他。

  「挑錯鎮了……應該找個不忙的小城上岸。小九提過,哪個鎮都沒差……」

  蒲牢抬手,揉撓著頭髮,嘀咕著。

  發如其人,不羈的及肩黑髮,微微上挺、微微凌亂,隨興的弧線,不束、不盤,僅僅耙向腦後,任其自在飛揚。

  襯在率性發下的面容,不算精緻英俊。

  眉太濃,眼太利,鼻太挺,臉龐稜線分明,刀削般粗獷,那是一張輕易能嚇哭孩童的臉,此時卻因懊惱顯得茫然迷失。

  偏偏茫然迷失,也柔化不了容貌間與生俱來的獷悍。

  高人一等的壯碩體格,突兀醒目,站在大街道上,鶴立雞群。

  若不是鎮裡百姓忙於跪拜沇川,忽略了他的存在,否則他這樣的男人,很難不吸引眾人目光。

  「兄弟都說我好狗運,抽到容易的藥材,嘖,哪裡容易呀?!」一手足無措,就凌虐頂上黑髮,抓抓撓撓,耙弄著發,弄得頭頂亂翹,有股江湖人士的率真味兒。

  他非江湖人,江與湖,對他都太渺小。

  他來自於更寬闊之處。

  海。

  他身上的傲氣和獸息,人類永遠倣傚不來。

  堂堂龍骸城四龍子,豈是尋常人類得以比擬?

  他是龍子,神獸龍子。

  踏上人界,為尋一味藥物而來。

  「小小紅紅圓圓的玩意兒,名叫紅棗……到底是啥鬼?小九說,隨便找個人問,六歲娃兒也知道。」四龍子蒲牢持續碎碎喃念。

  龍骸城不產紅棗,不能怪他孤陋寡聞,對這種東西一頭霧水。

  最好隨便問個路人都能問到,他就不信這麼簡單,好,他試!若試不成,回去再找小九幹架!

  「哪裡找得到紅棗?!」

  他聲朗氣足,大嗓門問。

  「求河老爺息怒……」

  「咱們哪兒沒做好、沒做對,檷現現神跡,讓咱們知道,咱們好改……」

  「河老爺息怒……別淹沒我們家園子……」

  放眼望去,兩邊河岸加一加,幾百個人哪,誰也沒空抬頭瞟他半眼,全對著渾濁的怒川磕首哀求。

  川水暴漲,聲勢磅礡,轟轟作響,湮沒掉他的提問。

  「呿。」蒲牢翻翻白眼,準備掉頭走人。

  一道奶音,含混不清,由他身後的小牆狗洞響起。

  接著,一顆小腦袋鑽出來。

  五六歲左右的奶娃娃,鼻涕糊在鼻下,缺了數顆牙的嘴,咧咧笑開。

  「七街,左拐,第二個轉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你……在同我說話?」蒲牢指指自個兒鼻頭,小娃用力點頭,他蹲下,與小娃面對面。

  真可悲,偌大的鎮,只剩小奶娃理睬他。

  孩子不懂大人跪拜沇川之意,感受不到大人的慌亂焦急,還悠哉無愁,吮著嫩短手指,笑容天真可愛。

  「你不是要找紅棗?」奶音反問,憨中帶甜。

  「對。」蒲牢連連點頭。

  「七街,左拐,第二個轉角……直直走再直直走……」小娃又說了一遍,這回配上手勢,遙遙指著方向,也不知是真是假。

  咦?!

  真的連六歲小娃都知道?!

  小娃仍咭咭笑著,比畫道:「上了半山腰,瞧見一間竹屋,新鮮的、曬乾的、熏烤的,或是笑起來甜甜、抱起來軟軟的,都有。」

  新鮮的?曬乾的?熏烤的?

  笑起來甜甜?抱起來軟軟的……

  蒲牢腦子裡閃過許多奇奇怪怪的想像──圓的、扁的、皺的、焦的,像坨糖飴、像團棉絮……小娃字面上的含糊,指點不了迷津,反倒更將他推進困惑的五里霧中。

  「紅棗」到底是啥鬼?!越來越高深莫測了……

  罷了,親自走一趟,滿肚子的迷團不就明白了?

  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蒲牢伸手揉亂小娃短髮,咧嘴道謝,起身往他所指方向去。

  七街左拐,拐出了巿集,第二個轉角,跨上貫穿城鎮的大河彎橋,橋下川水洶湧,幾乎要濺上橋面。

  直直走,走出城鎮喧擾,再直直走,不見岔徑,只有一條石磚路,往一個方向延伸。

  路徑蜿蜒,上了山腰,不陡峭,兩旁足球場碧樹,蟲鳴聲唧唧。

  沇川的奔騰聲逐漸遙遠,不再清晰可聞。

  明明離城鎮不近不遠,卻寧謐得……彷似兩方世界。

  一絲絲陽光,由葉隙中碎碎落下,小徑舖了一層薄亮。

  屋舍就在不遠處,由竹與茅草搭建。

  數株結實纍纍的繁木,將它包圍。

  他在綠蔭間,看見她。

  一個,身穿嫩芽輕綠的年輕女子。

  滿園綠葉,片片青翠。

  青叢中,成串的果子橢圓小巧,有綠有茶紅,好比珠簾垂飾懸掛梢頭,一串串、一條條,渾然天成。

  趕不及結果的花,生於新梢,黃中帶青,小小迭綻。

  清風徐徐拂面,她一頭長髮微動,日芒灑落,在嫩綠衣裳間鑲上薄薄碎燦,金煌。

  她手持竹簍,聽見身後腳步聲,停下採擷果實的動作,側轉身子,小臉輕揚,額際帶汗,一點一點,紛紛晶瑩,映著亮光,見他到來,眸裡閃過訝異。

  她這兒鮮少有生面孔來訪,況且還是他這種……不似尋常百姓的陌生人。

  尋常百姓,書生慣以束冠戴帽,長襦素袍;販夫喜好幅巾裹頭,衣著便於搬重馱物,就連瀟灑不羈的武林大俠,也難脫勁裝束履。

  他既不像書生,也非販夫走卒,勉強像是……練武練到走火入魔的大俠。

  不合時宜的發,彷似怒極沖天,它不是黑到發亮的顏色,在日光照射下,隱約帶有些些紅澤。

  紅裳繡金龍,衣料柔滑,瞧得出質料極好,更勝絲綢,襟口處卻大大敞開,線條剛硬的鎖骨,以及胸口的麥色肌理全裸露出來。

  頸上,只有一條牙煉,點綴。

  某種生物……被打斷牙後,遺留下來的紀念品。

  蠻戾的紀念。

  真是符合他的五官長相。

  眉不慈,目不善,臉龐微仰,眼神斂瞇,彷彿高傲俯睨著人,那般無禮。

  他一臉「大爺來臨,何不下跪」的姿態,最是詭異。

  「紅棗?」

  不知該稱「公子」或是「大俠」的男人,盯著她,雙眸直勾勾,將她從頭看到腳,全然不懂避嫌,開口就問。

  出乎意料的沉穩嗓音,很是好聽。

  「紅棗」二字,咀嚼在他嘴裡,不疾,不徐,不輕,不重,帶點隨興、帶點探問,唇角勾起來的弧線,彎彎的,像月。

  「是……」本能頷首應聲,源自於她的閨名恰巧正叫紅棗。

  以為他在喊她,但她不識得他,未曾謀面,不該如此親暱,想必他口中「紅棗」,應該並非指她。

  雙手在圍裙上匆匆抹拭草汁,抹出裙布一片狼藉,她迎上前來。

  「公子呃……大俠呃……您,要買紅棗是嗎?」決定跳過稱呼。

  「怎麼賣?」原來花錢就能買到呀?他還以為要廝殺一輪,才能得手。

  「新鮮的一斤二兩,曬乾的一斤二兩二文,熏烤的一斤二兩五文。」她淺笑回答。

  少說了兩種。

  笑起來甜甜的,抱起來軟軟的。

  好酒沉甕底,越故意不提,才是好貨。

  「笑起來甜甜的呢?多少錢能買?還有,抱起來軟軟的……一併開個價。」要買,當然是買甜的,熬起湯來滋味更好吧?

  瞧他多孝順,盡給老爹挑最好的。

  她一怔,這番話入了耳,變成下流調戲。

  樹梢結的棗,新鮮現采;簍子裡的棗,曬乾後,色澤艷紅;熏坑烘製的棗,烏亮有光,肉質細緻──這些棗,沒有半顆會笑,更遑論笑起來甜甜的……

  此刻,站在他眼前,會笑的「紅棗」,只有她。

  原來,他來意不良。

  醉翁之意,不在酒。

  買紅棗是假,戲「紅棗」才是真。

  薄透的粉頰,因為嗔怒,微微發紅,杏眸內,文火中燒,瞠瞪著高壯男人。

  「說呀,多少錢都沒關係,我要最甜、最軟的那種。」大爺什麼沒有,錢最多,要多少變多少。

  沇川這小城鎮,民風純樸,沒有地頭蛇橫行、沒有紈褲子弟逞凶,像他這般明目張膽,雙眼定定看她,一點都不客氣,嘴裡還掛滿銅臭,無恥得……教她難以置信。

  她惱火,板起臉,笑容全失。

  「出去。」

  「呀?」他一臉狐疑。

  「你出去!」她隨手捉過竹帚,捍衛在胸前,把他趕出竹籬。

  翻臉如翻書,前一刻,盈盈帶笑的女人,下一刻,張牙舞爪。

  偏偏牙不尖、爪不利、芙容不見凶狠,一點恫嚇人的恐怖氣勢都沒有。

  「幹嘛趕我?」蒲牢狀況外。

  「來意不善之輩,誰都能趕!」她努力維持對峙的氣魄。

  「來意不善?!我只是要買紅棗,妳賣我就好,我又不是要白吃白搶,我會付妳錢!」扣啥罪名呀?!

  「住口!禽獸──」越說越不堪入耳!以為有錢便能……她雙腮辣紅,氣惱加倍。

  「什麼禽獸?!我堂堂一隻──」神獸龍子,被指為禽……呀,也對,他算是禽獸的一種,她沒說錯。

  這麼一來,反而沒有反駁的理由。蒲牢又去抓頭髮,翹揚中,更加添亂。

  他口中喃喃,音量倒不壓抑:「新鮮的能賣,曬乾的能賣,熏烤的也能賣,獨獨笑起來甜甜的不行哦?擺明藥效有差,越不賣的,越珍貴。」

  越珍貴,越稀罕,越能讓兄弟們刮目相看,他越非拿到不可。

  「這樣夠不夠?」蒲牢探手朝襟口內一握,無中生有,掌心變出一大團銀子,掏出,日光照射下,亮得刺目、炫得扎眼。「再多給妳一塊也不成問題,賣我啦,甜甜的紅棗。」

  他打起商量,硬擠出和善的笑,不擅長的笑法,本就粗獷的面容,增添些許猙獰。

  她的回應,是亂帚打去。

  甜、甜甜的紅棗?!這幾字由他口中吐出,燒沸了她的腦門,教她面紅耳赤,熱氣直竄頭頂,她將它解釋為──「暴怒」!

  竹帚落在蒲牢身上,拍揚起一身塵土,賞他個灰頭土臉。

  蒲牢瞠目,眼睛瞪大,不為落在身上的微弱氣力。

  女人的力道是能多重?軟綿綿的,像竹葉撒在身上,不痛不癢。

  教他吃驚的是──

  「妳敢打我?」

  她敢!

  而且,仍在持續!

  「我長這樣妳敢打我?!」他這副凶神惡煞臉,連男人看見,都會先掂掂斤兩,再三考慮該不該與他為敵,十個有九個選擇不敢與他對上。

  這副皮相,最大的好處便是夠嚇人,光站出來就能嚇退一干小鬼。

  這女娃竟然不怕?!

  他以為人類都膽怯,一捏就會碎,尤其她這種膀子細瘦、個頭嬌小的「雌性」,像極了一陣風刮來,便能吹跑她。

  人小,膽子更該小,她這長相,膽子比顆海粟米大不了多少吧?揮帚竟揮得這麼順手、麻利?!

  「我為何不敢?!登徒子,人人得而誅之!打你,剛好而已!別以為女人家好欺負!」難道對於他的「大方出價」,她需要大呼謝恩嗎?!

  她凶狠起來,像被踩著尾巴,因而亮爪反擊的貓兒。

  嗔怒的眸,烏亮明耀,帶著微微惱火,捍護自己安危時堅毅不撓,又化身勇猛的獅,無畏眼前高大強壯的他。

  「妳講不講理呀?!」蒲牢只閃不還手,因為她是雌性,那麼嬌、那麼小、那麼弱不禁風,他若一掌揮去,她哪有命在?

  她不知死活,傻傻分不清楚,錯將猛龍當蚯蚓,打得正痛快淋漓──

  「快走!還不走?!」她無傷人之意,只想自保,用強硬的恫嚇語調,壯大氣勢,譴退惡徒。

  蒲牢不是怕她,更不怕她手上竹帚,但他坦承,他怕這種不自量力,卻吠聲響亮,還聽不進別人說話的小傢伙。

  打不能打、摸不能摸,想吼她,又怕把她給吼碎了……

  麻煩。

  跟雌人類打交道的經驗,他沒有,所以覺得很棘手。

  到後來,乾脆不躲了,將閃避的時間拿來沉思,暗忖著該如何和她「溝通」,任小鳥啄米般的擊打落在身上。

  她趕人的氣力,他不放進眼裡。

  他一不動,她也停下攻勢,一方面不解他何以放棄抵禦,卻又不轉身逃掉,乖乖站著任由她打?

  ***

  另一方面,是屋外綠徑間,有其他人來訪,分散了她的注意──

  這回來的,不似蒲牢這類陌生人,而是沇川鎮長及幾位耆老長輩。

  他們個個神情複雜,有人面色凝重,有人如釋重負,有人則是望向她時,目光充滿憐憫。

  憐憫。

  這情緒,她懂了。

  他們的來意,她已然明白。

  這些時日,沇川鎮上沸沸揚揚,都在討論著「那件事」。

  「紅棗……」為首的鎮長范伯,表情為難,灰白色的眉蹙得扭曲,眉心烙下深刻皺痕,欲言又止。

  「中選的……是我?」她收回舉在半空中的竹帚,雙手牢牢攏握帚身,手背上碧青色筋脈明顯清晰,隨她握得越緊,色澤越醒目。

  范伯沉沉點頭。心裡對她的聰慧感激不已,讓他不用親口向她宣佈……這個消息。

  一片的靜寂,蒲牢瞧瞧沉默的兩方,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只覺氛圍詭異。

  目光淡淡瞟向她,她方才打他時的熱力氣焰消失殆盡,整張小臉黯淡下來,既無笑容,也不見嗔怒,平平淡淡。

  反倒是來找她的那幾個老傢伙,臉上表情豐富許多。

  「一切都是天意,鎮裡姑娘們的八字,一併送給河老爺挑選,河老爺獨獨中意妳,這是妳福分勝出,其他人求不來的際遇。」耆老之一的陳婆婆想安慰人,可話離了口,半點也教人開心不起來。陳婆婆孫女四名,沒有哪個希望有此「福分」、求來這等際遇。

  再說,若是福分,當初怎無人跳出來自願?

  非要採用半強迫的手法,逼全鎮未嫁閨女交出八字,再將一張張字箋投進沇川,憑由天意去選?

  只為能平息沇川怒漲……

  「全鎮百姓都會感謝妳……」梁爺爺說著便要跪下,朝她磕頭,是左右半百的老友扶住他,才及時阻止。

  「納采之禮、大聘嫁妝、花轎親迎、鳳冠霞帔,鎮裡所有人出錢出力,不會有半點馬虎和怠慢,當成自家嫁女或娶媳一般隆重盛大,妳只管安心當新娘子便好……」鎮長范伯難掩歉意,道出這番話時,微微顫抖。

  無論說得多動聽,也遮蓋不了這樁喜事背後,沒有半絲喜氣,只有血腥殘酷。

  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披起嫁衣,撲粉戴花,坐上婚轎,嫁給沇川河神,迎親辦得風光,沿途鞭炮聲綿延,眾人嘴上說恭喜,心裡誰不明白,何喜之有?

  坐在轎裡的新娘,目的地也非溫暖新房,連人帶轎將被投入沇川,完成河神娶親儀式。

  鎮長范伯支支吾吾,接下來要開的口,何其自私偽善,他結巴,努力想說得慈祥:「紅棗……迎親之日,訂於五天後,妳要不要……暫時搬到范伯伯家裡,從范伯伯家出嫁,讓范伯伯代替妳的爹娘,為妳打點一切?」

  這是理由之一,另一個沒說出的原因,則是怕她心生恐懼,臨陣脫逃,在迎親之前跑得不見人影。

  始終平靜淡定的臉蛋,好慢好慢才浮起笑容,她唇角微勾,搖搖頭。

  「我想留在這裡,好些事兒沒做完,有幾罈答應程大叔的藥酒還沒釀。」

  「這種時候了,妳還擔心妳的藥酒……」沒看見紅棗大哭,陳婆婆頗感意外。

  尋常姑娘家,遇上這種倒霉事,不都未語淚先流,為自己的壞運氣哭個盡興嗎?

  她竟能心緒淡然,彷彿被選中的人並非是她。

  「我答應了程大叔在先,不能失信。採下的棗子也得處理處理。」

  「處理有什麼用?妳沒法子再賣……這幾天,不如好好打點後事──」最後一個「事」字,及時堵在嘴裡,黃爺爺心太直、口太快,挨了眾人白眼。

  「我派小李那群年輕人來幫妳摘棗子、泡藥酒,人多,手腳也快些。」鎮長范伯說。

  幫忙是真,監督更是真,找人守著她為當務之急。

  按常理判斷,得知自己將淪為祭品的女孩,通常下一步,都是逃。

  他不認為……紅棗會是例外。

  她,是沇川河神欽點的新娘,若走丟了,全鎮都承受不起河神發怒,他身為鎮長,須以全鎮最大利益為優先考慮,只是,對不起紅棗了……

  「那就先謝謝范伯伯了。」她淺笑道謝。

  「妳……別這麼客氣。」向他們這些自私的鎮民道謝,他們哪堪承受?

  他們才最該是向她下跪叩首,感謝她以生命換取全鎮平安的那方呀!

  對自己的來意非善無比汗顏,耆老們沒敢多待,來去匆匆,報完了訊、交代些瑣碎雜事,以及無所幫助的虛慰,便連袂要走。

  臨走前,瞟見雙臂抱胸,聽得認真的蒲牢。

  如此顯眼的高壯男人,是誰?

  若是平時,他們不會多加在意,不過,紅棗已被選為河神新娘,和男子間的分際及距離,更該拿捏妥當,不適宜過度親暱,壞了名節。

  獻予沇川河神的女子,必須清白如紙。

  「紅棗,這位公子……」太文雅的稱謂,無法掛在蒲牢身上,范伯馬上改口:「這位兄弟是?」

  他還沒走?紅棗這才發覺他仍站在一旁,神色悠哉閒懶。

  「他是來買藥材的客人。」她只能含糊帶過,說不出口這男人要買的東西,是……

  「原來如此。」耆老們暗笑自己多心,沒再追問,下了山腰,往回程方向去。

  「妳要嫁人囉?」蒲牢聽罷一輪,大概抓到重點,其餘倒沒聽多仔細。

  她的表情一點都不像人逢喜事,清秀的眉眼看不見任何笑意或羞怯,他還是意思意思道賀:「恭喜。」

  她淡淡揚睫,覷他一眼,眼神裡,似有冷睨,又像對「恭喜」兩字,淺淺嘲弄。

  恭喜?

  恭喜什麼?

  恭喜她在全鎮姑娘中,福分滿盈,幸得河神青睞,榮獲欽點,即將成為河神之妻,與祂共享香火、受鎮民跪拜,同登仙榜嗎?

  她自諷一笑。

  她不諳水性,投入河裡,無論如何掙扎,下場僅有一種──活活溺斃。要做仙做鬼,應該也不難吧。

  「嫁人之前,把紅棗賣我啦,反正聽起來……妳以後也沒空再賣了吧?我統統包了!」

  還提這件事兒?真不死心。

  「你五日後再來,滿園子的棗樹,你愛如何采,便如何去采。」她不會管,也……管不著。

  她眸中的黯淡,蒲牢沒有遺漏。再怎麼不敏銳的自己,竟也看懂小巧臉上一閃而逝的絕望。

  「包括……笑起來很甜的,還有,抱起來很軟的?」也隨便他采?

  她靜默,本還有些嗔惱的容顏,突地綻開微笑。

  那種暖陽破雲而出,一掃陰霾的笑法,很耀眼、很璀璨,襯得她小臉發光。

  笑他的故意裝蒜?還是,笑她將面臨的命運?

  「我,皇甫紅棗,應該是你口中所要尋找,『笑起來很甜,抱起來很軟』的那一種,只可惜,我將嫁予沇川河神為妻,你膽敢……與河神爭嗎?她朝他露齒地折椅,笑容可愛,但相當挑釁,像嘲譏他沒這等勇氣。誰有勇氣與河神相爭?沒有人。「河神?他們剛剛嘴裡的『何老爺』,不是姓何的雄人類?而……河神?」蒲牢後知後覺,領悟得很慢。「沇川河神,鎮裡百姓偶爾稱它一聲『河老爺』。」

  「你們那種小河——」也會有神哦?他瞧,是妖吧。河妖娶親,這類茉唐事挺常聽說的,大抵難脫河水氾濫,人類以為打包個年輕姑娘送給河妖,便能換取安寧。也只有人類會信,還傻傻找了個女娃,真往河裡頭丟——蒲牢倏地一頓,腦中情景,勾勒成形。「你要去嫁給河妖?!」他吼出聲來,嗓如巨雷,轟然震天,「那不代表你要投水找死?!」

  雖然,他踏上陸路尋找「紅棗」,用意也沒多良善,準備草來熬湯,但是乍聞她的下場,他很震驚。

  她微笑,笑他反應弩鈍,更笑他實話實說。

  他那番話,沇川鎮裡,大家心知肚明,可沒人敢挑白了講。

  「在眾人眼中,我是風光出嫁。」

  「風光個屁——」

  「誰能斷言我這一嫁,不是跟隨著河老爺,去過榮華富貴的好日子?說不定我能與它一併保佑沇川鎮,日後不再受川水氾濫之苦。」這話,連她自己也不信。

  她用笑容,調侃自己。

  唇瓣輕輕掀揚,眼角卻i結淡淡的哀。

  那雙眸,望向他,彷彿也撞擊了他的胸口,重重地,送了一拳。

  「你若真想得到我,就去求河老爺成全你,或者,與河老爺爭呀。」

  她諒他兩者皆不敢。

  她想恫嚇他,要他知道而退。

  無論他抱持何種心態而來,是戲弄,是一時無聊的消譴……如何都好,聽見她近乎無理的要求,任誰皆該打退堂鼓。

  沒有人……笨到去得罪沇川河神。

  再狠、再驚世駭谷,平時再不敢說的話,此時的她都能說出口。

  反正五日之後,她連一個字都無法再說。

  帶些嘲弄、帶些戲言,當然,更多的是她知道永遠達不成的奢想。

  她說:「只要河老爺放棄娶我,我就是你的。」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23-8-12 00:19:3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他沒有再出現。

  那個自稱「龍四」的男人。

  何須意外?

  她說那些話,目的……不就是要嚇走他,讓他別再來戲擾她嗎?

  那番話,事後逐字回想,她忍不住捂臉呻吟,雙腮泛紅。

  只要河老爺放棄嬰我,我就是你的。

  她竟然敢說得如此露骨,矜持無存,到底哪來的勇氣發此豪語?

  萬一……

  紅棗拍拍自己的額際,拍自己祀人憂夭,也拍掉腦中過多的雜思,自言自語:「怎麼可能會有『萬一』?胡思亂想……光聽見河老爺名號,誰都不敢開罪於它,更別說是與河老爺爭妻……誰敢呀?……」

  對於神抵,眾人無不又敬又畏,生怕惹怒了神,天懲隨後便到,這種慎?俱害怕,她很明了。

  好不容易得到河神的顯靈開示,獻上一位女子,便能換來全鎮平安,如此划算的代價,她能體諒鎮民的行徑,也體諒「龍四」躲避。

  大事抵定,鎮裡上下全為河神大婚之事,忙碌起來。

  原先清寧的綠徑,被鎮中百姓踩踏,來來去去的足跡滿滿密佈,紅棗的小茅居成為最熱絡之處。

  鎮民為她送來熱騰騰的膳食、新鮮甜美的水果,聊表他們的謝意和歉意。

  雖然誰的嘴上皆未明說,只簡單道來「這些請你嘗嘗」,鎮民的心意,她心中清楚。

  她不怨他們,平時已受眾人諸多照顧,鄰睦之情,她深感在心。自從爺爺去世,她獨自一人,若沒有眾人看顧相助,這些年來,她又怎有辦法熬過。

  即使到了最後,他們無力為她改變什麼,僅能眼睜睜送她上轎,仍無損她的感念。

  不是鎮民決定她的命運,是河神選中了她,以入夢的方式,告知鎮長及十數位首老,它河神中意之人,正是她,皇甫紅棗。

  據說那一場夢,真實得像在眼前發生沇川河中,一條白龍現出真身,傳達它的決定,它告訴入夢的那批人:「我挑的新娘,就是這位,皇甫紅棗。五日後,為她梳妝打扮,白銀鳳冠、金紅嫁衣、盛大婚宴、嫁妝十斤肉百斤酒千斤米,一樣都不能少……」

  順應它之言,它將平息川水,讓鎮民安居樂業,反之,川水的凶濫,變本回厲,淹沒農田及屋舍,教全數鎮民一同受難。

  十幾個人,同夭同夜,夢見同樣景象,除神跡顯靈之外,他們無法解釋這個巧合。

  為何是她?這種無解的蠢問題,問誰都得不到答案,她也就靜靜地不多開口。

  除了日常吃食,更有大批婚嫁之物,將屋裡屋外填個充實。

  精繡的艷紅嫁衣,集合全鎮女紅之手,齊力完成,七彩繡線,繡花繡草繡彩蝶,栩栩如生,坎肩仔細縫上翠綠珠錮,袖緣的金絲花,釘嵌看珍珠裙尾似芍藥重瓣,一層一疊f紗質輕透珍貴,飄飄拂舞,織入亮亮的細絲,裙面泛起柔亮光芒。

  胭脂水粉,鎖住幽香,擺滿整桌子。

  金銀髮飾,耳墜王鐲,步替綵帶,更是一妝匣、一妝匣地滿出來。相較於它們,擺在角落一簍簍茶紅色小棗,失色不少。她瞧了可惜,想把握時間將棗子均勻曝曬,可雙手被鎮裡大嬸命令泡進藥奶之中,說是一性香時間沒到,不許草出來。

  「泡過藥奶,你這雙手會變得綿綿軟軟、白裡透紅,之後再替你染甲,十指敷出鮮粉顏色,看來也喜歡些。」

  另一邊的大嬸忙普她挽面修眉,在她臉頸上塗塗抹抹,說著哪罐粉能增沫好氣色、哪罐膏能使肌膚水嫩,身後還有個大姊,梳理她一頭長之外,不忘換屆些藥草敷在髮際,說是能譯潤青絲。

  這幾天的時間,全都被這類事兒占。大嬸大姊皆是熟穩鄰人,她們自紅棗兒時開始,看她長大,心裡對紅棗的際遇及未來,冷惜不已,然而,誰也不曾出言安慰,或鼓勵她逃跑——紅棗若逃,下一個中選的女孩,會不會是自家閨女?

  人性,不去掀開細看,底下的自私就能掩藏得極好。她們所能做的,便是在最後幾日,盡其可能對紅棗她。

  「來來來,嘗嘗我的手藝,這湯頭我可熬了整晚,又濃又醉,加入大量蔬果,喝起來鮮甜美味,再搭配細麵條。紅棗,多吃一點,廚房裡還很多呢。諸如此類的關懷,不勝枚舉。

  紅棗不拒絕任何一分好意,如果這能讓大家感到些許安心,得到良心慰藉,她並不拒絕。

  「好,謝謝平安姊姊。」紅棗嘗了一口。「這湯麵好好吃哦……」沒有半點虛情假意,口中品嚐的滋昧,確實美味無比。「別光吃麵,鹵蹄膀也很軟嫩,入口即化,試試。」梁大姊為她夾肉,幾乎是同時同刻,五六雙著,全夾了一筷子的菜,往她盤裡堆,生怕她少吃了哪一道草手好菜,紅棗負責進食就好。

  「謝謝備位姊姊,我自己來。大家也一起用,把小李哥他們喚進來,趁熱一塊兒吃。」由窗扇望去,幾個年輕男子忙碌采收結果纍纍的棗樹。

  「你先吃飽點,那幾個大胃袋一進來,可比蝗蟲過境,桌上菜盤就給掃個精光,還輪得到你?這些全是為你煮的……」大嬸可不讚成。

  「大伙一同吃,邊吃邊聊,就當是陪我閒話家常,飯菜吃起滋味更好,許多年沒這麼熱鬧過了。」紅棗笑應。

  「紅棗都這麼說了,叫小李他們進來吧。」在那之前,梁大姊手腳伶俐,所有菜餚全另外夾了好大一份,堆成盤間小山,擺向紅棗手邊,這樣就不怕那群男人下手不留情。

  「喂閃小子們,吃飯啦,洗乾淨雙手才許進來呀!」大嬸吐喝去了。年輕男人們應聲,乖乖照辦,擺下手邊用具,到後院去打水,清洗手臉。

  紅棗目光仍落在窗外。

  那一方景緻裡,空無一人。兩日之前,「龍四」曾站在那兒,挨了她一陣竹帚亂打……

  「龍四」離開沇川鎮了吧?被她那日的話語,嚇壞了嗎?他瞧起來不似膽小之輩,然而,膽再大又如何?

  人,皆有無法挑戰的限制,例如,與河神相爭。絕不可能勝出的較量,連去嘗試都無須。那反應,教她有些詫異。

  也許,正因他沒說半個字、沒面露退卻,才讓她誤以為……他還會再來。

  她是……在期待嗎?期待他有所作為……半夜拉著她,逃出沇川鎮?不,這種期待,她沒有,她也沒打算逃。

  「還在瞧誰?」平安姊見她發怔,輕輕喊她。

  她回過神,屋內的每雙眼全盯著她。她不可能道出躍入腦海間,教她分心的「龍四」。於是,笑著搖首,說了無傷大雅的小謊。

  「今年的棗,生得真好,樹上滿滿結果,以後……還請大家替我多多照顧它們。」

  「這……妹子放心,一切有我們,不會……任由它們自生自滅。」梁大姊口氣微噢。

  「好餓好餓,哇——菜真豐富,有黃嫂子的家傳湯麵,還有每回一上架,就給搶個精光的梁家蹄膀!我們真有口福。」小李一幫子男人進屋,驚呼連連,一掃屋內短暫的惆悵。

  「吃相好看些!別用手去抓菜,乾淨點!」大嬸罵人聲清脆響亮。

  「紅棗妹子,晚些要來曬棗子,是不?」小李盛了一大碗麵,喘哩呼嚕吃起來。

  「嗯,今日陽光溫暖,曬棗子正好,我也來幫忙。」紅棗笑道。

  「別別別——你十指修得漂漂亮亮,也染好顏色,哪能再做粗活?丟給男人們去做。你呀,坐著休息,偶爾動嘴,指揮他們兩句就好!」所有大嬸大姊持反對意見,換來小伙子們抗議,可沒人理睬他們。

  紅棗低頭,看著十指淡淡的粉嫩櫻色。

  神奇的藥水,將她的雙手滋潤得又柔又嫩,不似一雙辛勤勞動的手。

  垂在胸前的髮絲,膩亮絲軟,泛著花兒香氣,連她都嗅到自己一身的芳馥。

  一切的美好,只為曇花一同的短暫。

  為迎親做的準備。

  她沒有掉下半滴眼淚。

  不像平安姊姊,一邊煮麵,一邊悄聲哭了,端面出來時,雙眼紅通通的,也不若林大嬸,昨天進屋前,還在綠徑間抽噎哭泣,斷斷續續,傳入紅棗耳內。

  她哭不出來,即便知道自己所要面臨的命運,眼淚,仍是乾涸。

  或許,尚未到恐懼之際吧?

  當她坐上花轎,投入冰冷的流川,那時,她會怕得哭出來也說不定。

  笑著自己的多心,明知自己根本就……

  她輕搖著頭,不再胡思亂想,靜靜地吃著碗中美食。

  那些滋味,卻怎麼也記不牢了……

  ***

  「真會跑的傢伙……」

  龍四,不,是蒲牢,佇立川水沖刷的河中大巖上,背脊直挺,任由激湧河水濺溫衣褲。

  雙手梳豎一頭散發,是惱怒時的本能動作。

  「什麼沇川河老爺,不就是條河蛟嗎?!膽敢冒充白龍,在外頭招搖撞騙,學人類娶起老婆來。」他吟聲。

  蒲牢托著後頸,脖子扭扭,腦袋甩甩,追丟河蛟的窩囊氣,全發洩在上頭。

  「本想打得它沒命去娶妻,這麼一來,那顆小紅棗就是我的了,結果錯估它的逃跑速度,沒能逮到它……」嘖,太小看河蛟,不當它是一回事,粗心惹禍。

  只要河老爺放棄娶我,我就是你的。為了這一句,他可是拼了。只要河老爺放棄娶我,我就是你的。她娓娓道出,她的聲音,她的神情,還有她瞅著他瞧的眸光,他記憶深刻。他以為,她那時準備哭了呢。但沒有,她的眼睛水汪汪,並不是淚水,純粹是烏亮的反燦。

  幸好她沒哭,他最討厭,也最不擅長應付的,就是滴答掉淚的弱小生物,雌雄皆然。什麼未語淚先流、什麼梨禮帶雨、什麼執手相看淚眼,無語凝咽……只會用眼淚來嚇人的傢伙,他很不齒,他沒有耐心去哄誰別哭。無論公的母的,有自保能力者,他才看得起。

  「……那種小東西,一碰就會碎,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想起名叫紅棗的女娃,他不禁喃喃自語。那麼弱、那麼軟綿,手腕、頸子和柳腰纖細無比,連打人的力道,也教他嗤之以鼻的無力。

  這種小動物最最可怕,怕捏碎她、怕吼壞她、怕她不堪一擊。

  「女人,還是像長鯨一族,皮粗肉厚,強壯威武點的好。」他自己邊說邊點頭,一副體驗深刻的嘴臉。長鯨族的雌鯨,個個強悍健壯,別說是河蛟,龍子都不放進眼裡。

  雌人類怎會完全不一樣?嬌小可愛,白玉娃娃一般,精雕紅琢,也易碎脆弱,對於他這種粗手粗腳的魯性子,只能敬謝不敏,能保持距離,最好。省得一揮手、一轉身、一個噴嚏,就把人給弄壞了。好吧,要保持距離,他知道,這樣的距離,足夠了吧?

  沒逮到河蛟的蒲牢,回到那間小茅屋,站得有些遠,透過茅屋窗口,勉強看見她的身影。

  圍著她的鎮民,好不容易全離開了,只剩幾名男工留守屋外路徑口,不著痕跡地看顧她,避免節外生枝,在最後關頭讓她逃掉。

  她坐在窗邊籐椅上,貌似倦懶,一動也不動。若不是呼吸淺淺,若不是長睫眨眨,他會以為她被誰下了定身術,才能維持同一動作,那麼僵、那麼久。

  夜深人靜,無人干擾,偷哭的大好時機。算算日子,四日飛快而逝,明天,她即將被迫架上花轎,為此掉個幾滴淚水,他可以體諒,不會太瞧不起她。

  等呀等,她臉龐間,唯一有所動靜,是涼涼的風,拂過軟鬢烏絲時,帶起的優美弧線,一絲一絡,在頰畔飛揚舞動。

  她非但沒哭,兩側唇角還輕輕勾揚著。

  「咦?不哭嗎?真意外……」蒲牢摩掌下,一臉驚奇。

  不是真想看她哭得死去活來,只是疑惑大過一切,對明兒個將投河獻祭的女娃兒來說,她實在……太冷靜了。

  冷靜到一夜不睡,獨坐窗邊,迎接第一道晨曦,任那橘暖的光芒,照耀白哲臉蛋,鑲上淡煌的金。

  那幾名前來幫她梳妝打分的大嬸大姊,全在屋外狠狠哭過後,重新穩定情緒,深深吐納幾回,才敢踏進屋,替她更衣梳發,她還輕輕微笑,對眾人道早。

  梳發盤髻,抹上澤液,答上珠花,青絲打理得一絲不亂。

  銀白鳳冠,很精巧的款式,擺脫全頂式、幾乎要壓斷頸子的沉重累贅,改為答進髻間加以固定,既不失貴氣,又顯得靈俏。

  銀鳳展翅欲飛,片片薄銀,輕若鴻羽,翼下綴滿細長垂飾,掩蓋面容。

  薄施水粉的芙顏,白嫩無瑕,點上胭紅的唇,鮮艷欲滴,彎彎黛眉,描繪出遠山朦朧之美,換上層層嫁衣的她,一身赤艷金碧,既嬌又妍,添贅的首飾,增加出雍容貴氣。

  蒲牢看傻了。

  初見時,在樹蔭底下,一身芽兒嫩綠,宛若棗葉間的小青花,並不妖燒,似乎有意藏起清妍,不教人窺探。

  而現在的她,是盛產的牡丹,紅澤艷麗,絕世無雙。

  素著顏的她,清秀。

  精心妝扮的她,清艷。

  兩面皆美,各有風華。

  窗扉裡,除她之外,雙手托盤的平安大姊,加入他的視線圍。

  「多少吃一點吧。」

  平安大姊從方才開始,就不斷勸紅棗進食,被紅棗以「梳化不便」加以婉拒,現在妝已妥、衣已換,空著腹總是不好。

  與尋常清粥小菜的早膳不同,托盤送來數小碟的菜十分豐盛,有好些費功的大菜,酉昔溜魚、八寶鴨、干貝燉肚……全盛了一份,切成一口大小,方便食用。

  「迎親的繁瑣折騰,不吃飯點會很難熬的……」況且,最後一餐,不能做只餓死鬼——平安大姊不忍直言,只能婉轉。

  「早膳吃這麼好,真不習慣。」紅棗淺淺一笑,握起竹筷,夾塊魚肉入口,外酥內嫩,醬汁酸甜,好鮮,好香。

  平安大姊為她添飯,滿滿一碗,都尖凸出來了。她並不太餓,也吃不慣早膳油膩,仍沒拒絕眾人好意,努力將碗中米飯菜餚吃進肚裡。

  「平安姊姊,我想喝一杯酒,暖暖身子,可以嗎?」好不容易吃下平時幾倍分量的紅棗,在任人宰割的天數內,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提出了她「想要」的心願。

  「喝酒?……好,我替你斟。」這要求不過分,平安大姊點頭答應,倒了杯藥酒過來。

  浸泡過藥材的汁液,香氣很足,飄滿小屋。

  紅棗飲完一杯,又討一杯。

  辣酒下肚,熱了喉頭及胃部,身軀逐漸暖燙,遞來的第三杯,她搖頭不要,一旁的大嬸為她補妥鮮紅唇脂。

  花轎等在屋外,鎮長進門,雖然換上喜藍色長袍,臉色卻微微泛白,看不見大辦婚宴的歡喜,他歎口氣。

  「時辰差不多了,一切都就緒了嗎?」

  「好了。」額首回答的人,是紅棗。

  她主動起身,兩名大姊一時忘了要攙扶她,直至她走到門,她們連忙伸來手,一左一右,托穩渾身衣繁珠熬的她,送進花轎。

  轎簾放下的同一瞬間,震夭鑼鼓聲熱鬧響起,掩蓋掉許多的輕淺婉惜,那由鎮民口中呢喃而出的道歉,全不敵喧囂奏樂,未能傳入她的耳裡。

  紅棗的眼前,瀰漫著一片的紅。

  隨轎身搖晃的頭飾,不住地在面前跳動,搖得她頭昏眼花。

  也可能是兩杯藥酒的後勁,正在作用。

  轎子越搖,意識越渾沌,透過轎側小小的花窗,看見的景緻越發模糊。

  模糊的綠徑,模糊的人臉,模糊的藍天,還有模糊的……

  龍四?

  眸子驀地瞪圓,身子偎靠花窗,想將模糊身影瞧個清晰。

  遠方樹林間,龍四那張輪廓獨特的獷顏,正隱然於葉梢間,她定睛,想確認清楚,轎子一晃,樹林內,飛葉沙沙搖曳,哪有什麼身影在?

  是她喝醉了吧?

  錯將那棵大樹,看成了他……

  怎麼會……對一個才見過一面的男人,如此的……

  她淺淺噓歎,不願去承認,誤認為他在樹林裡,卻又不見蹤影,心裡那股悵然若失,瀰漫於懷。

  ***

  花轎抬進鎮街,沇川鎮的鎮民站滿街道,轎子行經之處,長長人龍相隨,送著花轎,前往沇川渡口。

  渡口那兒,建了座河神廟,廟不大,但香火鼎盛,鎮民特別選在最靠近沇川、河面最寬闊之地,蓋廟供奉。

  花轎終於止下搖昊,平穩擱在河畔,八名轎夫紛紛退開,她讓人牽了出來,佇立渡口。

  鎮長與含老們進廟焚香享告,鎮民們鴉雀無聲,陪著伏跪河畔。只有川水猛烈奔騰,轟轟然作響。水勢已然逼近渡口橋頭,河水嘩濺,拍打圓木橋頭,發出一種毛骨驚然的撞擊聲,彷彿要以童力將橋頭整個打垮。

  橋頭在晃,或許,搖晃的人,是微睡的她。透過蕭頭紅峭望去,河水染上大片的紅,頭頂的天是紅的,腳下的水亦然。

  冗長的祭祀仍在進行,沒有人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應該說,鎮民以為接下來該發生之事,也就是那樣……

  數十年前,沇川鎮也曾風光嫁出少女,給河神為妻。

  根據鎮史文獻記載,淺顯簡單,不情願的驚恐新娘,聲淚俱下中,遭鎮民五花大綁,投入流川,兩日後,她的屍身在三里處的河流彎道發現,卡於石縫間。

  萬萬沒想到,與當年不同的神跡,活生生地在每個鎮民眼前呈現——

  流川激流,澎湃翻騰,整條河面都在顫。一波一波的河浪,逆著方向躁動起來,與平時的氾濫很不相似。

  水與水,撞擊。慢天的水珠變成了霧,薄涼的煙嵐,濕濡了每個鎮民的衣裳頭髮。加上突來的風勢,教人膚發寒顫,忍不住發起哆嗦。

  河面上,傳來了吼聲,一種……並非家禽家畜那種耳熟能詳的嘈雜。

  越來越近,由河底快速馳來,吼聲逼襲,震得眾人耳膜刺激難忍,開始有人試圖捂耳,抵抗尖銳之音——

  沇川河面轟開,大量水花四濺,噴灑而來的水珠,力勁猛烈,落在身上會感覺疼痛。

  所有人皆出於本能,雙手捂面,或抱頭,或後退,或尋找遮蔽,避開突如其來的傾盆水勢。

  紅棗也是,她站在最前頭,一身衣物頭飾又沉又重,不方便逃,只能用雙袖去擋,又是風又是水的濺襲,惹得滿頭鳳冠珠枕盯打亂響。

  身後,傳來涼慌失措的尖叫聲,一聲響過一聲,一句淒厲過一句,此起彼落,連綿著不休。

  當紅棗放下雙袖,看到眼前景象,想叫,也叫不出聲來了。

  沇川河中,一條白龍騰舞半空,尾端沒入水底,長軀如蛇輕蠕。

  世人不曾親眼見過的神獸,只有鎮長和魯老們在夢裡,有幸看見。但,夢畢竟是夢,與此刻貨真價實的震憾、畏懼,完全不同。活生生,在眼前。

  這就是……沇川河神?!

  「我的新娘……」白龍說話了,嘴不動,嗓音由腹腔深處發出,彷彿悶悶的雷。

  恐懼開始在四肢百骸蔓延,紅棗聽見牙關打顫的聲音。

  她怕。

  當然怕,她不過是個年方十八的女孩,擁有恐懼的權利。

  「跳進河裡來,我載你回我的『龍宮』,繼續我們的婚宴,來——」白龍要她跨開腳步,躍入奔騰洶湧的川水。

  紅棗雙腳僵硬,一動不動,腦門嗡嗡熱脹,酒意與懼意,交織一片混亂。

  河水打溫她的鞋裙,凍人的寒意同時襲來,鑽刺入骨。

  「快點!在……來之前——快跳下來!」白龍似乎開始急躁,催促著。

  話甫說完,巨大黑影,兜頭籠罩。

  前一道,是通體似雪的白龍,逼近於她,揹著日光造就而成的陰影。後一道,更大更寬,投映而成的影子,幾乎將放眼所及的人、地、物,盡數納收其下。

  「果然,守株待兔就好,我還追著你跑,真是蠢。」比白龍大上數倍的紅鱗巨龍,出現在白龍身後。

  雙龍相較之下,勝負立分。

  紅龍既大助威,金爪金須,每片紅鱗邊緣帶金,猶若烈焰環繞,沐於火中,更形蟄猛。反觀白龍,連紅龍一成的體型和威武,都遠遠不及。

  白龍先前帶給鎮民的震畏已蕩然無存,因為它身的那只更教人顫敬。白龍臉色遮變,想逃,卻遲了。紅龍大口一咧,居高臨下俯首衝來,白龍一聲慘叫,身影消失於紅龍嘴中,連渣都沒剩。

  咕嚕。

  全鎮鎮民,清楚聽見吞吧食物聲,以及——「隔!」響亮的飽隔聲。他、他們的沇川河神……被、被被吃掉了?!

  眾人睦目結舌,個個驚慌無比,誰也說不出話來。

  沇川河水不因河老爺遭噬而濁亂,反倒逐漸平靜下來。奔騰的水勢歇止不少,轟隆隆的激流聲也不再嚇人。

  比沇川還要大的焰色巨龍,擠在河裡,看來不甚痛快,乾脆離河飛起,舒展頭尾,爪舞須飛。

  「少了河蛟作亂,你們這條小河才能清靜。淡水河蛟腥昧和土味真重……」紅龍撇撇唇,吃完後,還一堆抱怨。

  「河、河蛟?」鎮長聲音抖得快散了,身子縮在廟柱後,只探出半顆腦袋。

  沇川河神……是蛟?

  「不然,你以為『龍』長那副鬼樣子嗎?」怯!火紅的龍對冒牌貨嗤之以鼻。雪白色的龍,去看看他家老三還差不多。

  也是啦……大家都親眼看到,「龍」應該長什麼樣子了……鎮民們邊顫著,邊暗暗附和。

  被鎮民推出來,不得不代表發方的老鎮長,手抖、腳抖、渾身骨頭無一不抖。

  「龍、龍神大人……你是特特特特、特地下凡……來為我們沇川除、除害的嗎?」

  「算是順便啦。」不用太感激他。「還有,我不是下凡,我是上岸,我住在海裡,不住天上。」修正一下人類的謬解。

  「原原原來是海龍大人……」老鎮長腿一軟跪下,鎮民紛紛傚尤,一時之間,感謝之詞漫滿全鎮。

  「太好了……太好了……紅棗,你不用嫁給河神、不用獻祭,你安全了,太好了……」平安大姊飛奔過來,將傻佇橋頭的紅棗抱個滿懷,又是哭又是笑,鬆懈下不忍的情緒。

  紅棗還怔怔地仰頸,望向一身艷紅的龍,龍鱗芒鋒微亮,刺得她瞳仁輕瞇,也不願挪走。

  好熟……

  它的聲音在哪兒聽過……

  「不對,那個紅棗,我要。」

  她覺得耳熟的聲音,正非常惡霸地做出宣告。

  所以它方才的那句「算是順便啦」,只是因為……它想和河蛟搶新娘嗎?!

  河神……不,河蛟要她,現在,連海龍大人都要她。

  她到底是有何福分,榮獲它們的青睞?皇甫紅棗很想問。

  「海龍大人的意思是……你、你也要紅棗?」鎮長吶吶地問。紅棗這孩子的命運,仍無法改變嗎?

  一隻河蛟,他們已無力抗衡,吞掉河蛟的巨龍,他們又能怎生反抗?

  「娶?」娶這種小東西?他壓根沒想過,他跟好色河蛟來意不同,雖然也沒多高尚。他本能搖頭:「我沒有要娶她,我對你們這種螻蟻人類沒興趣,你們太嬌弱了,麻煩……」

  他倒是實話實說,毫不跟他們客氣。

  「但是,我要她,你們把她送到海岸邊,丟進海裡,之後就沒你們的事。」

  以為可以不用迫害紅棗送命的喜悅,短暫如曇花,才開心一會兒,又立即遭人摧毀。

  被拋高又墜下的情緒,翻損看眾人,如遭冰火折磨。

  這跟河神嬰親有何不同?差別只在於,跳河變成了跳海,更慘!

  梁大姊壯足了膽子,站出來,為紅棗抱不平!

  「既、既然對我們人類沒興趣,又嫌我們嬌弱麻煩,也沒有要娶她為妻,為、為什麼要帶紅棗走?」勇氣很足,只是結巴和打顫,懷了質問的氣勢。

  「是、是呀,能不能不要……我們會獻上許許多多的祭物、有酒有肉、豬羊雞鴨,也能大辦法會,幾天幾夜……別讓紅棗去投海,海龍大人。」幾位大嬸心裡老早便有此念,只是苦於無法傳遞給河老爺知道,現在,神龍近在眼前,此刻不求,尚待何時?

  她們伏地跪下,又是磕頭,又是合掌而拜,想替紅棗求取一線生機。

  「求求你,海龍大人……」

  滿城又是一陣喧擾,這回不為感因,全是哀求。

  「少囉唆!」紅龍猛然大吼。

  咆哮聲震天撼地,屋瓦辟辟啪啪,河神廟的一根柱子,甚至被吼到斷裂,磚瓦迸碎。

  紅龍縱牙咧嘴,看起來毫無耐心和慈心,火眼金睛燒著怒焰。

  「河蛟的盼咐,你們乖乖照辦,本龍爺開口,你們倒敢頂撞?!怎麼,這個鎮,不想要了,是不是?只怕河水暴漲,不怕海水倒灌,是不是?!」

  又是一陣瓦裂磚碎聲,嘩嘩剝剝,底下的流川震起波濤。

  這些人類怎麼搞的?!對河蛟言聽計從,它說啥,他們全數照做,它要新娘,他們即刻準備一個給它,一遇上他蒲牢,他們就哆哩哆唆,一個一個站出來和他作對。當他是尾弱龍,很好對抗嗎?!

  狠狠地,鎮民們倒抽了涼氣。

  他們……高估神的慈悲,以為只要求著,誠心誠意,就能得到回應。

  這只神龍大人……脾氣糟,性子暴烈,絕非聞聲救苦、大慈大悲的善神。

  眼眺欲裂,鼻翼篇動,怒吼看的龍,一口就能吞下在場所有人,容易得好比豆子一把捉,若激怒了神龍大人,他們的下場……誰敢預料?

  沒人敢再多嘴,畢竟面對一隻龐大神龍,明哲保身的求生本能,再度讓眾人退縮。

  死寂的瞬間,只有一人有所動靜。

  紅棗。

  她挪移腳步,並非逃跑,反而走向花轎,逕自掀簾,往轎子裡坐。

  「紅棗?」平安大姊因惑她的舉動。

  「不要為難鎮民,我跟你走。」紅棗對著火紅巨龍說,揪絞轎簾的手,忍住微微的輕顫。「只要是麻煩各位大哥,送我一程……到海岸。」

  她沒有辦法頂著這身奢華,憑靠雙腳步行到海岸。沇川跟離最近的海,有好一段距離。她不懂,這只紅龍為何不直接叼走她,豈不省事許多?

  若要以她為食,像吃掉河蛟那般,俐落、乾脆,多好哪,應該連痛楚都來不及感受吧?

  反正,它也不是想娶她,她身上又沒有任何稀世珍寶,她實在想不透……它要她做什麼?

  正如同……她也弄不明白,龍四為何要「買」她,一樣的道理。

  花轎紅簾落下,她選擇不去看、不去想,任由命運安排。

  反正,本來就準備做個水鬼,是河是海,又如何呢?

  等待的時間漫長難熬,轎外鴉雀無聲。

  終於,花轎被人抬起,是全鎮鎮民默默認清了這項事實,不再以微小之力,違逆龍神之威。

  抬轎大哥努力維持轎身平穩,不讓她感到顛簸。

  路途迢迢,隊伍走走停停,冗長的路,沒有誰開口再說過話。

  他們靜靜地,陪她一起走。

  龍,早不見蹤跡。

  數不出多少時辰過去,走了幾里的路,鼻間嗅入的氣味,開始帶著一股鹹苦,海的味道。

  湛藍色大海,映滿夕日餘暉,已在眼前。轎子停下,代表目的地已到,紅棗在轎中多待了一會兒,但沒有久到需要鎮民提醒她,她下了轎,海風吹拂一身嫁裳,翻騰似雲嵐。

  珠花玎玎,銀翅啪啪,撩亂的珠翠玉輝,美不勝收。

  「紅棗……」老鎮長喊她,老淚縱橫。平安大姊也喊著她,聲音硬姻。

  她回首覆面銀穗,搖曳得好美。

  銀穗的光芒,落在她唇間,薄薄閃耀,而露出貝齒的淺淺微笑,一抹媚紅,絲毫不遜色於珠飾之艷。

  笑容仍在,她往前行的腳步,不曾止下。

  眼前,是海潮拍擊的岸。

  她就這麼往下墜去……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23-8-12 00:19: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她不讓任何一個人,身上沾染罪名。

  她不是被誰強行推下。

  她,是自己投身入海,消失於波濤吞噬之中。

  海水衝進口鼻,鹹苦瀰漫,夕陽西沉後的海水,冰冷、凍骨。

  繁瑣農裙纏縛著手足,她無法揮舞四肢,只能任由身子越來越沉、越來越重……

  「人類走路真慢,像陸龜在爬,我等到快睡著了。」

  她無法睜開眼、無法呼吸,聽覺合糊,但隱約聽見男人說話。

  「要不是怕你一捏就碎,我早直接帶你過來。」

  一雙臂膀接住她下沉的身軀,明顯遲疑了會兒,寬掌才托向她的腰後,

  果然和他想像中,一樣輕,一樣沒啥重量,軟綿綿的。

  他這樣抱著她的力道,不會太重吧?

  嘖,真難拿捏?

  她痛苦的表情,是因為他弄疼了她嗎?

  咦?不是——

  「喂!不要忘了喘氣!」他發覺她沒在呼吸!

  喘、喘氣?!

  海水嗆入胭喉、鼻腔、肺葉,無一不痛,他要她……怎麼在海中喘氣?她連頂嘴都做不到!

  「不對,你不能用肺。」他猛然想起。

  感謝你察覺重點了……

  「要用腮。」他口氣認真,不是說笑,也非嘲諷。

  腮?!

  抱歉,她沒有那種玩意我。

  她的娘親,忘了生一副給她……

  「人類真麻煩,連呼吸也不會。」口吻嫌惡,不用去看說話人的神情,

  「……」是無言,也是溺斃前兆,紅棗吐出最後一口氣息。

  「喂喂喂……你別死呀!」像捧著最柔弱的薄瓷,完全不敢多出半分力。

  都知道有多不屑。

  意識正飄遠,黑暗正降臨,痛苦至極之後,終於就要解脫——

  意識被強硬帶回,黑暗瞬逝,光明大放,她的一口氣,重新漲回肺葉,海水的刺寒,彷彿與肌膚相隔,不再緊緊包覆。

  「咳咳咳咳……」她劇咳久久,一邊又忍不住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新鮮氣息,在海水中……

  在海水中?

  大口大口呼吸新鮮氣息?!

  杏眸瞬間瞪大。

  先前,受限於鹹鹹海水,無法張眼視物,現在,眼前一片清晰明亮,是她未曾見過的海景——站在陸上看海,與身處海中看海,景緻全不同。

  拂過髮梢的,是波潮,而不是海風。頭頂游過的,是魚,而不是飛鳥……

  「差點忘了給你施法,我太高估你們人類了。」因為自己海陸兩邊跑,沒有適應問題,就忽略掉人類的渺小和脆弱。

  紅熾的光,置滿她一身,溫熱炙暖。她循著光,也循著聲音,仰首望去,意外看見「他」。

  龍四。

  他在海潮之中,黑髮在腦後飄拂,身形穩健,毫不見吃力浮游。

  「你……怎會在這裡?」她芒芒地問。呀,腦內兩道耳熟的嗓音,終於交叉在一起,他的、紅鱗巨龍的……

  她頓時明白,那股熟悉度從何而來!

  「你是-那只紅龍?!」雖是問句,又充滿肯定。

  蒲牢的回答,是濃眉挑挑,認了。

  「你不是人?」

  聽起來,像罵人。

  不過,他不是人,千真萬確。

  蒲牢沒有反駁餘地,咧開的嘴,隱約看見龍牙尖銳,在高傲的笑容中,閃閃發亮。

  「我不是人,我是龍子,龍雕城四龍子,蒲牢。」

  紅棗訝然,感到震驚,一方面好似終於能理解,初初見到他時,他一身的違和感所為何來。

  原來,他非人,他是龍,才會擁有尋常男子少見的峭厲,野獸的氣息,不受禮教拘束,不羈、狂放、隨心所欲……

  「你嚇呆了?」見她久久沒說話,只有那雙圓圓大眼,出神地盯著他,看傻了一般,他逞自解讀。

  「……這世上,真的有妖怪……」今日一天,連看了兩隻,河蛟和海龍……

  在她眼中,舉凡會變成非人生物者,都是妖,管它是蛟是龍,不全是長長的、蠕動的、爪尖齒利的大蟲?

  「什麼妖怪?!龍不是妖!差得遠了!」蒲牢哪能忍容尊貴的神獸龍子,被視為妖物?!

  他吼得她耳朵好痛,她伸手捂耳,被他當成驚恐,不得不收斂猙獰的表情。

  嘖,膽小如鼠的人類!

  他再多吼個兩句,豈不是將她的膽給吼破了?

  「龍是神獸,人類有幸見到我們,一個接一個,全會跪下磕頭,當成是福報,沒人敢指著我們喊聲『妖怪』。」所以,你最好把那聲「妖怪」給收回去!他很努力放輕音量,將準備咆吠的這幾句,盡力變得綿綿喇嫩。

  他真的很努力了,只是太不擅長了,導致畫虎不成反類犬。

  越想輕柔,越像咬牙,越是字字放慢,越像殺氣騰騰。

  她實在有點想告訴他,不用這麼勉強,她不害怕的……

  反倒,他強撐起來的「僵硬軟語」,以及「扭曲甜笑」,比較嚇人。

  「神獸龍子為何找上我?我不過是個……麻煩人類,與神獸應該毫無交集。」關於這點,在得知他身分後,不解緩緩浮上心頭。

  蒲牢一手輕托她腹後,另一隻手耙過飛舞的發,撓弄髮絲的動作,在粗獷高壯的男人身上,帶出一絲絲稚氣,竟有絲……可愛。

  雖然,「可愛」這一詞用在他身上,是萬般不合適、不貼切,但……

  還真是可愛。

  「因為你是『紅棗』。」

  多理所當然。

  他的答覆,令她困惑加倍。

  「你識得我?」否則,怎會尋著她的名兒而來?

  他搖搖頭。

  「不識得,卻來找我?」她輕輕燮眉。

  「你好像挺有名的,大家一聽,都知道你是誰。小九還說,隨便找個六歲奶娃問,他也能回答我『紅棗』上哪兒找。」

  「……」越聽,越有種怪感覺,她清楚自己並非名人。「小九是?」

  「我九弟。」貪吃龍一隻。

  「因為我是紅棗,所以勞駕龍子來尋,其中緣由你仍是沒說清楚。」她,小小人類一枚,身無萬貫家財,父母早逝,無兄弟姊妹,平凡簡單,不具備太獨特的謀生技藝,何勞神獸前來?

  「我父王生重病,需要你——」

  煮湯。

  這兩字,要麻利說出,一點也不困難。

  可是,看見她略顯狼狽的巴掌小臉,教他喉頭一緊,最重要的「煮湯」兩字卡在嘴裡,怎麼也吐不出來。

  她今日經歷太多震撼、折騰,先有河蛟娶親,後又遇上他半途攔截、投海、溺水……

  再馬上賞她另一個打擊,坦言告訴她,他是來帶她回去,熬成一鍋湯……好像,很缺德。

  稍緩一些吧,不急看嚇壞她。

  「生重病?」她只從這幾字做出聯想,「你是慕『皇甫』之名而來?」

  提及「病」,便直覺想起「醫者」,而「皇甫」一姓,所代表的正是醫中翹首,原因無他,源自於某代祖先,擁有神乎其技的醫術,被敬稱為「神醫」。

  「可惜,我雖生於醫者世家,醫術卻不精純,一些小病小痛勉強遊刃有餘,但重病……我清楚自己能耐,不可能有法子醫治。或許,你該去找我伯父,他們那一方,才有繼承『神醫』名號之人……」

  只是她不確定,專司治人的神醫,擅不擅長醫動物呢……神獸。

  「他們也叫紅棗?」

  「不是。」家族名字雖同為藥草,但三代之內的族親,取名總會避免重複。

  「不是『紅棗』,我不需要。」他抽中的簽,只註明了這一項,其他配材由幾個兄弟去煩惱,他僅須專注於「紅棗」就成了。

  「我真的不擅醫術……」耽誤他爹親的醫治時機,她萬萬不願。

  「那不重要。」他擺擺手,一副置他父王死生於度外的隨興,皇不介意她的自謙和坦白。

  他目光恫恫,她眼神燦燦,兩人相視,片刻凝結,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你說過,河蛟不嬰人我,你就歸我。」現在,河蛟進了他肚子,她的那番宣言,也該成立了。

  他爽利說著,她臉蛋驀地一紅。

  當時心直口快,帶點賭氣,獨獨錯料了他的身分,有眼不識泰山,不知他是一條比河咬更凶猛、更巨大的獸……

  「反正,陸地你回不去了,他們八成認定你死了,會替你辦後事。」他掏掏耳,身在海中,絕佳的聽力仍清晰聽見,海岸上綿延不斷的哭泣,全沇川鎮民嘿泣哀悼。

  為她。

  「跟我回去。」

  此句,多此一舉。

  她人都在他懷裡,周身一望無際,是湛藍的海,她又能往哪去?

  「回海底龍宮?」曾在書上讀過,描繪得如真似幻,憑寫書人想像,一入龍宮,光陰飛逝,再回家鄉,十日變數年,故人已不識-

  「那是你們人類的說法。」

  方才,好似聽他提及城名,只是她聽得太含糊,被他那句「我不是人,我是龍子」,震傻了意識,沒能確定海底龍宮的正確稱呼。

  「龍雕城,我們這麼叫它。」他說。

  ***

  龍骸,雪白堅硬,威武盤踞,光是一具骸骨便巨大嚇人,由海溝一端C到遠方,彷彿無止無境。越是接近,越感到一股震撼。

  龍骸的全貌,相距仍遠卻已看得清楚,龍首、龍脊、龍肋、龍爪,無一不懾服人心。得名「龍骸城」,正因城鎮築於骨上,簷與往,沿看一根根龍骨,穩穩橫亙、密密嵌封。

  龍身為梁,龍口為門,有力的龍骨咆哮般大啟,像要吞噬一切,那般囂狂、那樣霸氣。

  兩排龍齒鋒利如昔,不因漫長光陰侵蝕,而變得鈍舊。

  要由龍牙底下通行,需鼓足勇氣,才能腿不發軟,往前走去。

  城門已在眼前,規律縮短距離的速度卻放緩下來,因為太過明顯,紅棗仰首望向蒲牢。

  蒲牢確實放慢馳速,甚至停止了腳步,定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表情鐵青,眉,緊緊皺燮著。

  她聽見他嘖了一聲。

  「……怎麼會遇上她?!」口吻充滿不耐。

  順著他目光看去,她看見一條大魚游近龍雕城龍口,在抵達之前變成了姑娘,歡欣飛降城門,步伐雀躍,一蹦一跳入了城。

  蒲牢拉著她,往一旁陡岐海峰閃去。

  「你在躲人?」她有些明白了。

  「人?不,是鯨。」他悴著。

  紅棗沒見過鯨,白是不識,原來那條大魚就是鯨呀,增長了見聞。

  「那姑娘是鯨……你怕她?」

  紅棗被他越拉越遠——往城的反方向——他這一路上,總捏著力道,無論是牽或抱,彷彿她身上帶著電,每一回不經意碰觸,都能察覺他手指動作放得很輕軟,好似她多易碎、多不堪一碰。

  這還是他頭一回,握她的手腕握得出勁。想當然耳,是鯨姑娘的緣故,讓他緊張、反常,也顧不及放鬆手勁。好難想像,魁梧如他,會害怕一個小姑娘……

  「怕,怕死了。」蒲牢不否認。

  他被纏得很怕。

  兒香進了城,龍骸城暫時回不去,他可不想自投羅網,讓兒香撞個正著!

  過門而不敢入,蒲牢偕同她,逃到城外兩里的小鎮。

  小鎮隸屬龍骸城,並無他名,一般以外城稱之,它位處僻靜,得以遠眺高處巨龍骸,卻相距甚遠。

  「我們不回那座龍骨大城嗎?」紅棗問。

  「過幾天啦,現在先避風頭。」

  「那鯨姑娘看起來,並不可怕。」甚至稱得上美麗。

  「可不可怕又不是看臉。」他賞她白眼,那神情才叫「可怕」。

  對,如果是看臉的話,你比鯨姑娘還駭人許多,該逃該躲的人,不是你。她完全同意。

  想問「她有何可怕之外?」,又覺與自己無關,輪不到她多嘴,於是,紅棗閉口不提,溫馴地由著他帶領,佇歇小鎮。不少鎮民見到他,面帶笑容,紛紛行禮,蒲牢回以咧笑,擺擺手,要眾人省去尊敬作揖。

  他態度隨興,鎮民好似也習以為常,神情不見怕恐,笑笑轉身,繼續去忙各自的事了。

  小鎮房舍與陸路大不同,這兒不見園林造景,沒有小橋流水,沒有朱蔓碧瓦、雕梁畫棟,只有最純粹、最天然的海景。

  一座座巨大螺屋,她感到無比新奇,指掌忍不住探去,撫上螺壁,感受它的紋理和觸覺。

  一叢叢不知名海草,有紫有紅,有綠有藍,甚至,有些是漂亮的金黃色,生滿螺屋周遭,綴得鮮彩美麗。

  葉片或彎彎、或卷卷、或圓如碗盤、或細若髮絲,相當獨特,備色纏疊生長,色澤繽紛,更有許多大小魚兒穿梭其間,既忙碌,也悠哉。

  她摸摸螺殼,碰碰海藻,連不是竄升的海泡,她都不放過。

  好幾顆泡泡溜得太快,她錯失時機,不放棄再試,及時捉住其中一顆,即便它在她掌中破去,亦能引來她的笑容,淺淺的,並不明顯,也沒發出笑聲,僅是眉宇,眼眸、唇畔,柔軟了起來。

  這些細微變化,蒲牢沒有漏看。

  他盯著她,一眨不眨,任何她臉上的起伏,他看得比誰都清楚。

  發間精巧鳳冠已卸,叮叮咚咚的珠花,更是一朵不剩,她答起來不累,他看了都嫌脖子酸。

  累贅的嫁裳霞被,早在下潛深海之前遭他剝除。

  再美的綢錦,泡了水重量加倍,不脫她哪能受得了?

  如今的她,脂胭因落海而沖淡泰半,髮髻散開,不再一絲不苟,長髮隨手扎成一束,因海潮波動,輕緩飄揚。

  那一身輕薄的衣裙,紅,又融進了湛藍色澤,變得淺淡,不再赤艷醒目,藉由他的法術足以保暖。

  衣料太輕太軟,不時飄高舞低,露出白哲手肘、小腿,春光明媚。

  「你怎麼一點都不怕?膽子真不小。」

  她那抹淺笑,很美,落入他眼中,不覺刺眼,只是困惑。

  他雙臂交疊胸前,提出質疑。

  「先前,被送回河蛟當媳婦兒,連河裡有沒有神也不知道,若沒有,等同死路一條,那時,你沒哭,看見河蛟現形,聳立在你面前,鎮民嚇得全往後逃,更有男人尿濕了褲子,你還是沒哭……」

  蒲牢細數,有太多太多回。

  他以為她會哭,她卻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出乎意料,所以,加倍好奇。

  「就連見到我的真身,聽到我要你投海,你,仍舊沒哭……膽量,超出了我記憶中的雌人類該有的大小。」蒲牢摩掌下,打量她。

  這麼纖細的身軀,是用哪裡來盛裝勇氣?

  她正蹲在粉紫色海草前,逗弄一群小小魚兒,聽見他說話,微微仰頭,投來注目。

  按常理,得知獲選河神新娘,馬上就該噴淚,哭喊著「我不要我不要」。

  接下來幾天煎熬,度日如年,以淚洗臉,吃不下嚥,都是基本反應。

  驚覺河神是蛟妖,嚇哭,也正常。

  看見雄偉紅鱗龍,嚇哭,兼昏倒——

  這些,在她身上,沒一項發生。

  不是膽子夠大,是什麼?

  「我沒什麼膽量……」她搖頭,苦笑。

  「一連看到河蛟和龍子,沒尖叫、沒暈倒,身處深海,卻怡然自得,還有心情玩魚,說你沒膽量,沒啥說服力。」太客氣就顯得矯情。

  她仍是搖著蟒首。

  「我怕。」

  輕甜的嗓不疾不徐,與淡淡銜笑的面容相較,吐出的兩字卻訴說驚恐,全然不搭。

  「你的表情,可不是這麼說的。」還在笑呢。

  「被選為河神新娘時,我怕,看見河老爺現形,由河裡竄上一條蛟龍,距離那麼近,我甚至能嗅到它身上一股濃濃的草腥昧……我怕。直到現在,我仍然怕……」她淡淡道,若不細看,看不見她臉龐上一絲的恐慌茫然。

  跳過他威風現身,吃掉河蛟那一段,是怎樣?他不比河蛟武猛嚇人?!蒲牢很不滿,嘴角一緊,抿得細長。

  「怕的話,怎麼沒哭?」一哭二鬧三上吊,雌人類最擅用的手法,不是嗎?

  「哭?」這一字,換來她張大了眼,投向他的眸光,何其無辜。

  「眼淚大把大把潑。」竟然有人對如此簡單的字眼,露出迷惑神情?

  她靜靜無言,指腹撫弄海草,好半晌,才又有聲音從她唇間逸出。

  先是歎息。

  「我哭不出來。」

  沉默,又一歎,嗓更細、更小、更蒼茫了。

  「我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

  沒有眼淚?

  蒲牢對這幾個字,似懂非懂。

  他一根腸子通到底,沒彎沒折,兄弟笑他腦袋不靈光,思考方式一直線,很難舉一反三,長腦卻不用腦,所以他直覺認定,她在胡說八道。

  「怎麼可能沒眼淚?連我這種強大的龍子,被兄弟打斷龍骨時,也會痛到顴兩顆淚出來,那是無法自製的身體本能,你說你沒有,騙誰呀?」

  「我確實沒有,從出世開始,我就不曾哭過,既便父母遭難雙亡,我沒哭,相依為命的爺爺過世,我也沒哭。」她起身,佇定他面前。

  堅定的眼神,沒有半點遲疑,平靜的面容,更不見扯謊的心虛。

  「怕,哭不出來,笑,哭不出來,傷心,也哭不出來。」恬淡的嗓如此續道。

  這麼美麗的雙眼,覆著水光,些些的亮,晶燦著、璀艷著。誰能知道,它竟淌不出淚水?

  「你是『未到痛時,淚不流』吧?不過是耐力比一般人類多些,對吧?」蒲牢依然不信,一心想試出虛實,兩指微彎,做成鑷子狀,往她左頰一掐

  痛,就會哭,想忍,都忍受不住。

  他如此堅信。

  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下一句,他一定會接——只是未到斷骨時。

  她這種嫩丫頭,斷骨不必,擰一把,包準她淚眼汪汪,哭著求饒!

  「好痛……」她皺起小臉,越想掙開他的手指,越是吃疼。

  「這樣還不哭?」一成的力道了耶,再捏下去,粉嫩嫩、軟綿綿的臉皮,就會受傷了。

  「真的好痛——」她伸手去捉他的手腕。要他放開她,無奈,全然不敵男人氣力。

  「不要忍看,痛就哭出來。」他好言相勸,只是由加害之人口中吐出來,很是惡力。

  「我哭不出來!我沒有眼淚!」要她說多少次?!

  「我很快就讓你哭出來,等等——」一鬆一緊,指腹力道開始改變,節奏規律,擠擠、壓壓。

  他當她是頭有羊,在搾乳是不是?!

  「堂堂四龍子,光天化日下、眾目睽睽間,欺負起姑娘家,這話……傳回去城裡,怎麼能聽?」

  呵呵笑聲由兩人身後傳來,帶著戲謔。

  「冰夷。」蒲牢咧嘴,沒回頭便喊出來者姓名,看來是舊識,還是很熟的那種。

  「兒香進了城,我便在猜,你應該逃遠遠的,果然,逃到外城來了。」冰夷五官端正,鬢邊有鰭,漸層的藍,隱沒於黑鬢之下,唇角銜笑時,很客氣、很發善的溫文模樣。

  淺灰色的衣僅至腰際,給了個結,下半身則是修長魚尾,鱗光閃閃。

  「別把我的行蹤說出去!」蒲牢比畫了「嚓聲」的手勢。

  「大伙告訴兒香,你出城去為龍王尋藥,她嚷嚷著,要在城裡等你,依她的耐心,大概不出七日就會離開。」剛從城裡離開的冰夷,笑享最新情況。在外城遇見蒲牢,純屬巧合。

  「七日……要七日後再回去。」蒲牢馬上做下決定。

  「是說——四龍子不是尋藥去了,怎麼還在外城閒晃?」

  「哼哼,尋藥多簡單,我蒲牢一出馬,豈會空手而歸。」蒲牢一臉驕傲,「我找到了。」不著痕跡地縹向身旁的紅棗,她正在努力,試圖扳開夾扣於腮幫上的指頭——他的。

  冰夷一時愕然,爾後,緩緩露笑,雙眸躍動著光,沒多說什麼,只是額首。

  「我兄弟中有哪只回去了?」九龍愛爭勝負,關心一下彼此進度,稀鬆平常。

  「去尋仙酒的大龍子最快,五龍子也已回城,第三位,本該是九龍子……」

  「本該?」蒲牢揚眉,玩昧這兩字。

  「因為,九龍子吃掉了蟠龍梨,只好再去尋第二次,然後,第二次找著的,又……」冰夷呵笑作結。又,一而再,再而三之意。

  簡言之,管不牢嘴巴,自食「惡果」,入手的蟠龍梨,全進了自己肚子,活該被其他哥哥迎頭趕上。

  「我不是最後一個回城的就好。」眼前,避開兒香比輸贏都要重。

  「四龍子,你先鬆手吧,小姑娘薄嫩的臉皮快被你擰破了。」冰夷救紅棗於龍爪下,果然,白嫩的肌膚留下好醒目的紅痕。

  「我有這麼用力嗎?!」蒲牢嚇到了,他的手勁在她臉上造成一大片通紅,即使她用手捂臉,也蓋不掉所有的肆虐痕跡,觸目驚心。

  「憐香惜玉這四字,四龍子得重新學習。」冰夷伸來手,為她抹去擰痕,她投以無比感激。

  「嘖,誰知道她這麼喇……」蒲牢沒有反省,他真的已草捏力道,那種手勁連小海蝦都弄不死,竟能擰出滿腮火紅……是她的錯,是她太懶的錯。

  「女人如花,每一朵皆需小心保護。」冰夷的論點,向來如此。

  蒲牢毫不苟同,悴了聲:「女人,像大樹一樣,不用誰呵護,具有自保能力,成長茁壯,那才好。」

  忍不住,瞟了紅棗一眼。

  例如她,完全不合格。

  「你還是老樣子,討仄柔弱依附的女子,喜歡強悍勇敢那一型。」冰夷也不意外。認識蒲牢已久,這些話他總是掛嘴邊。

  「弱小的傢伙,多麻煩。」蒲牢先是一悴。

  蒲牢眼睛不離她,再以她為範例:

  「隨便一碰就弄出傷來,你也知道,我粗手粗腳,性子又急,一旦衝動起來,顧前難瞻後,哪來閒工夫,時時去注意身後的女人該救、該保護?最好她自己能提起到,把自己照顧好,省得我分心。」說完,逗自點頭如搗蒜,對自個兒的論點,堅信不疑。

  原來,他喜歡的,是英勇強壯的女人……她恍然明了。

  確實,他不像是個懂得憐惜人的男人,大喇喇的,嗓門大、肌肉大,連手勁也大,在他身旁,與他相伴的女子,該有他一樣的強悍,才能跟他並駕齊驅。

  與她,完全不同類型的女人。

  「那兒香不錯呀,鯨,在海中鮮有天敵,皮粗肉厚,不怕你粗手粗腳,更不用擔心手勁一不草捏,給傷了撞了。」冰夷存心取笑他。

  「你明知道我對兒香很頭痛,還說風涼話?!」蒲牢死瞪他。

  「男人呀,別太記仇,兒香不過是幼鯨時候不小心將你給——」

  「閉嘴!」蒲牢情急一吼,吼勁驚人,小鎮因而震撼,引來鎮民關注。

  這下可不好,人一多,嘴便雜,誰知「四龍子在外城小鎮開吼」的消息,會不會一傳十、十傳百,就給傳回城裡,落入兒香耳朵內?

  「別在大街引人注目,先到我家暫住吧,待兒香離開,我再知會你。」冰夷善解人意,與蒲牢鬥嘴歸鬥嘴,也懂蒲牢的難處,率先開口,普他想好下一步。

  「本來就打算來投靠你。」蒲牢壓根沒在客氣,逞自往冰夷家方向走。

  最好你做事這麼有計畫,分時是剛剛才想到的吧?

  冰夷微微笑著,也不給蒲牢難堪,隨他去瞎說了。

  「至於……紅棗姑娘。」冰夷轉向她,笑屠明亮。

  咦?他怎知她的名兒?方才……有提及過嗎?紅棗困惑想看。

  「不妨由我帶她回龍雕城,交紅魟醫,如此一來,四龍子也能搶到五、六名,不至於落後太多,淪為九龍之末。」冰夷提議。

  「不用,我自己帶她回去。」蒲牢想也沒想,直接拒絕。

  明明冰夷的建議很不錯,讓他能在兄弟排名間,搶個不前不後、不糟不爛的名次,又能將她脫手,丟給魟醫去管,何樂而不為……他也沒想透自己拒絕的理由。

  「我很順路,不麻煩的。」冰夷是魟醫的徒弟,日日往返內城外城,可以順道送紅棗去交差,只是……這個「差事」,似乎有些差錯,呵呵……

  「說不用就不用,把你的房間整理整理,空出來給我們睡,少囉唆了。」

  「我家很狹小,沒有兩間客房。」

  「你變回原形,在屋外海草裡隨便窩著睡吧。」

  「這是人話嗎?」喪盡天良了呀。

  「我龍嘴吐不出象牙,照辦就是。」蒲牢下。仰高高,據傲無禮。

  「誤交損友呀……」

  這五字血淚,冰夷哀號的次數,十根指頭都數不完。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23-8-12 00:20:2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頭一次在海中過夜,身下所躺並非竹蓆木板,而是長蚌形的床;身上所披蓋的,是人間織造不出的細膩蛟捎,柔軟無比。

  本以為自己該會一夜無眠,沒想到酸硬的身子一攤平,睡意立刻襲來。

  算算她已有兩天一夜沒合眼,倦,是理所當然。

  今日的折騰,超過她的負荷,淘盡渾身力氣,她埋入峭枕,意識漸揚。

  海底很靜,沒有風聲颯颯,沒有蟲鳴卿卿,她睡得很沉,無夢干擾。

  也許,並非無夢,而是,她仍在夢裡。

  這一切,全是做夢?

  醒來後,才會發現,沒有河蛟、沒有嬰親、沒有龍骸城、沒有蒲牢……

  沒有……

  一陣巨響,青天霹靂般傳來,像暗夜突雷驚醒了她。

  「打、打雷了?」她惺忪茫然,眼皮沉沉,勉強半開。

  眼前是海,顫顫巍巍一片,她還陷進蚌床間,簌皇削寧在雙手裡。

  不是做夢,是真實的。

  雷聲沒有止歇,規律起伏,時而響,時而消,靜冥海夜間,分外清晰。

  想睡,也睡不著了。

  她下床,循聲而去,要看看這海中雷聲,從哪兒來?

  冰夷的住居不大,螺屋內區隔出上下空間,客居在上,主居在下,環形的石階引領她下樓。

  迴盪在小小廳裡,雷聲更顯巨大。毫不費勁,找到了源頭。

  沒有門扉的房,幾串水沫成為屏障,隔出廳與房的分野。

  她探頭進去,裡頭正轟隆隆作響,暢快淋漓。

  睡在蚌床上,是蒲牢。

  他渾身赤裸,絲絲藍光透窗灑下,落在髮膚間,突顯結實肌理,一塊一塊,債張起伏,月要卷薄峭,一抹陰影,勉勉強強掩蔽住腿間雄偉。

  粗壯右臂橫在額上,髮絲撩亂,光與暗,交錯臉龐,高挺的鼻樑最是突出。

  鼾聲雷動,來自於他。

  她沒聽過有誰的鼾聲同他一樣,這麼的……爽刺。

  好吧,她見識淺薄,只與爹和爺爺這兩名男性同住過。

  對爹的記憶,太淺太淺,忘了爹是否也會打鼾,她爺爺則在小酌幾杯之後,睡得深酣,偶爾會發出幾記重鼾,絕不至於如蒲牢這般驚天動地。

  她走近了些。

  發現他身上有紅光閃爍,一點、一點,像忽明忽滅的星火,定睛細看,才知是鱗。

  非常漂亮的色澤,艷紅炫麗,輝映著光,在他手臂上仿似燃燒。

  眼前景緻雖吸睛,但一聲聲巨鼾足以催壞所有綺麗。

  紅棗雙手捂耳,沉沉雷鼾,仍是穿透指掌而來。

  「太可怕了……這鼾聲……」連她的呢喃都輕易被蓋過去。

  醫家子孫的本能,四診之法,望、聞、問、切,基本所學立刻用上。

  是脾胃虛弱所致?

  抑屬肺氣不足引起的打呼?

  若為後者,又得細分是「外來病邪」或「內傷」——她需要替他診脈,才能確定。

  微暗的房,突地,亮起兩顆火紅的光。她來不及反應那是什麼,喉頭已遭童力捏住。

  可怕的狠勁、銳利的刺痛,陷入頸膚。

  她喊不出聲,被擰扯、被擒捕、被反制在沉重、巨大的壓迫之下。

  活命氣息瞬間遭人陰斷,入氣出氣無一可獲。

  「是你?!」

  喉上的鉗制,驀然抽開,熟悉的悴嘖聲,介入她逐漸朦朧的聽覺內。

  那兩顆火紅的光,原來並非光。是他的雙眼,恫恫如炬,血紅色的瞳。

  蒲牢手一揮,室內通明,她呆呆躺在貝床上,脖間五條爪痕猙獰,淚出了鮮血,融入海水。

  「你大半夜不睡,跑到我床邊做什麼?!」他睡熟歸睡熟,獸的警戒本性,絲毫不鬆懈,身體比意識更敏銳。

  他差一點…只差一點點,就捏碎她的頸子,像捏碎一塊豆腐!

  猛然想起,他匆忙幫她抹去脖上傷口,嘴裡碎碎直念。

  「我睡看時,身體的戒備會更加敏銳,也更不懂手下留情,這種時候,偷偷摸摸靠過來,小命不想要了?!」他罵看她。

  「你在打呼。」

  「嘎?!」

  「像雷聲那麼大。我是被吵醒的。」她神情淡然,只有他撫過傷處時,感到疼痛,不由自主嘶息,但也僅是細微的輕顫,半顆淚水都沒流。

  「瞎說!我我、我才不會打呼哩!」他嚴厲否認,臉上不自在的神情,以及顯而易聞的結巴,已徹底出賣他。

  他知道!她不是唯一一個說這番話的人——他的表情,誠實坦白。

  「我替你診脈,找出原因,只要對症下藥,情況可以獲得改善。」

  她朝他伸手,他毫不領情。

  「打呼就打呼,有什麼好囉唆?!」小題大作!

  她認真以待,祖訓有云:小症大視,方可察覺細微末節。

  「打呼並非大症,但它極可能是徵兆,也許,是腸胃功能虛弱;也許,是肺氣耗傷、病久邪熱、鬱積異致;更或許,氣循不暢,血循不良,鼻癟肉增生……諸多情況,都是警訊。」

  而他,打呼聲驚人,癥狀……恐怕比別人嚴重。

  「停!」他阻止她說下去。那些長篇大論,他沒半字聽得懂,也不想懂。

  被吵醒很不爽快,睡眠不足,更不爽快,還要聽她嘮叨,他哪有耐心?!

  他能按捺住「起床病」,好聲好氣聽她多吠兩句,已經很夠意思了。

  「我身體好得很,胃強腸壯,中氣十足——」

  「別像個怕看大夫的毛孩子,耍什麼脾氣?」她的口吻仿似他多頑劣,欠人訓斤。

  毛、毛孩子?

  耍脾氣?!

  蒲牢瞪眼。這女人,是在罵他嗎?!

  這一回,趁他睦目結舌,她順利按上他的腕脈,虛心清靜,全神貫注,指腹觸按脈搏。

  一對細細的眉,淺蹙,掀高濃睫,與他相覷,她不信自己所診得的異況,認真閉起眼,不讓外在事物干擾她。

  蒲牢由無前的怒瞪,慢慢轉為打量,到最後變成觀察凝視。

  靜靜聆聽脈動的她,臉兒小巧,她漂亮的鵝蛋狀,眉峰淺淡,一副沒牌沒氣,很好欺負的長相,鼻樑很直挺,挺出一絲傲氣——正因如此,她才有膽說他是毛孩子,對吧?!

  我是一個……沒有眼淚的人。

  瞅著她閉目凝神的模樣,他腦中突地閃過,她這般提及。

  天底下,哪有不愛哭的女人?

  她看起來又不比誰堅強,明明一副愛哭鬼的標準長相,雙眼水燦得……像一泓清池,裡頭沒裝淚水吧?

  「奇怪…忽快忽慢……一會兒『數脈』,一會兒又是『遲脈』……還有『結脈』,完全相反的脈象,怎可能同時診到?」她困惑低喃。

  指腹所觸,各式脈形皆有,浮、濡、散、弦、緊、沉、細……以及更多不曾習過的搏動情況。

  「你以為龍子的身體和人類一樣嗎?以診治人類的方式,想來套用在龍子身上?」他笑她蠢。

  另一方面,被她那對波粼燦燦的眼神一瞧,嘴就鎖不住話,明明很想關心,離了唇,卻變成酸損。

  「有閒工夫管我斷聲,怎麼不治治你自己?看看你哪裡有病?眼睛乾澀無淚,又是哪類大病徵兆?腸胃弱?肺氣差?內傷?」瞧她一派正經,有模有樣替他把脈,或許真有幾兩本事。

  「我沒能力治。」她淡淡說,由他腕脈上撤了纖指。

  「真誠實。」對於她自己的醫術差勁,毫不狡辯。「自己都治不好,還想治我?」

  她對他的嘲弄仿似未聞,又道:「我可以試試你的穴位嗎?」不知是否與常人……也不相同?

  她問的同時,雙手早搶先一步,往他鼻唇溝上,左右備一的「迎香穴」去探。

  迎香穴,開竅於鼻,掌控呼吸,專治一切肺部疾病。

  她接連又按了「曲池」、「合谷」、「足三里」、「上星」、「印常」,每處穴位皆有司享,分別助益氣血通暢、或治山鼻塞、或瀉肺熱、或強腸胃。

  她一邊施勁,一邊問他的感覺,是否有所不適?

  蒲牢沒感到任何不適,當然更不覺有啥改善,他只知道,她的指腹又軟又輕,按得他——好、想、睡!每處她觸及的穴,傳來教他哆嗦的軟,眼皮變沉重,氣息變均勻,意識變合糊,很舒服、很舒服……

  紅棗手邊無針,只能憑借手勁,探穴力道須按得適中,感到酸麻才有效用,過與不足都是徒然。

  不知是他皮粗肉厚,還是她疏於練習,無論揉按哪個穴位,他都沒有反應——

  不,他不是毫無反應!

  他的反應,是身子越發的軟,越往蚌床上靠,越陷入柔軟鞘被上,越往她腿上躺,像塊尚來凝結的糖貽。

  然後,鼾聲大作!

  他竟然……又睡著了!

  ***

  一大早,海空晴朗。

  冰夷的眼前,卻是一片刺眼。

  一進房,迎接著他的,是男人光裸的臀瓣。

  結實、線條鍛煉有成,弧形充滿力與美……但,並不養眼。

  他寧可看見雌氏人美麗的魚尾,婀娜玲瓏的腰線,才有「一日之計在於晨」的燦爛幹勁,男人的屁股,就算了吧……

  那具大刺刺供人欣賞的壯碩身軀,直接無視,視線本能跳過,往旁邊挪睨——

  被粗臂鉗制在膀內,那團白白「小東西」,他印象中,應該……安置於另一間房才對。

  大蚌床上,赤身裸體,自是蒲牢,慘遭鉗制,連睡著也是眉頭皺皺,當然便是紅棗。

  她腰部以下,懸掛大蚌床緣,小腿騰空於外,身下鞘峭凌亂生波,看得出奮力掙扎的跡象,而上半身,被鎖進蒲牢雙臂內,肩頸變成蒲牢的枕,則是掙脫失敗的鐵證。

  兩人揪成麻花卷,一個,一臉爽快滿足,一個,一臉苦愁滿佈。

  冰夷一頭霧水,嘴邊咕吒:「這兒……昨夜上演了『霸王硬上弓』的畜生戲碼嗎?」

  腦中演繹了不少假想——蒲牢臉孔色獰,朝嬌嫩美人兒逼近,嘿嘿直笑,嘴角流涎,美人兒叫破喉嚨,泣求看「你不要過你不要過來」……

  嘖嘖嘖,禽獸!

  「我把房讓給四龍子,睡到外頭海草群裡,怕四龍子的「龍鼾」吵到鄰居,才施了術,隔絕聲音,難道……這貼心舉止,倒害紅棗姑娘昨夜求救無援,被辣手催花了?」

  可憐的小東西……

  正當冰夷自責之際,床上有了動靜。

  紅棗不舒坦地蠕動,僵硬且扭曲的睡姿,害她筋骨俱酸,渾身像被火團包圍,熱得她想逃開,才挪移半寸,蒲牢手臂一緊,又把距離消除,逼她粉嫩嫩的腮幫子,乖乖貼回他的光裸胸口。

  「放開……」她夢囈著,試圖扳開橫亙胸前的粗臂,但徒勞無功。

  「枕頭好軟好舒服……」他磨蹭臂膀內的她,一派膺足。

  「放開我……」

  兩個人,扭扭纏纏,又各自睡著了。

  冰夷忍不住笑了出聲,這一笑,驚擾夢醒。

  蒲牢一睜眼,起床氣發作,皇不客氣賞來兩記掌風。

  「睡得正好,吵啥吵?!」

  冰夷跳著避開,連忙提醒:「丟什麼都行!別把紅棗姑娘當枕頭丟過來呀!」怕有人睡糊塗了,隨手取物,發動攻擊。

  「她怎麼會出現在我房裡還被我當枕頭丟?!」「喝?!」

  一低頭,還真的在!

  蒲牢瞪大眼。他身旁不是紅棗又能是誰?!

  紅棗也醒了,渾身酸痛,一夜緊繃戒備的睡姿,正狠狠的折騰她,肩頸背脊無一倖免。

  此刻,她仍被蒲牢「夾」在懷裡,像是孩子捍衛最心愛的布偶,那般的獨佔姿勢。

  「你怎麼在我床上?」

  「……」紅棗無言,眸光投向提問的蒲牢,淡淡怨念,默然指控——

  因為,你開始打鼾之後,我想離開,卻遲了,已經睡熟的你,突然一臂抓來,將我逮進你懷裡,我敵不過你的氣力,只能淪為你跨腳的人肉枕……

  而且,你還一、絲、不、掛!

  扣除鮫峭軟被之後,渾身上下光溜溜,每一寸的肌理,熱燙、債張、壯實,像火炭、像鋼鐵,把人抱緊緊的,不留半點空隙。

  被橫亙而來的長腿一扣,壯臂兩條一鎖,她還能逃嗎?!

  他現在竟有臉問:你怎麼在我床上?

  「四龍子,你先穿上衣褲吧。」冰夷笑勸,一開始婉轉,蒲牢還一副無關緊要的姿態,只好再明示些:「不該露出來見人的地方,全都露了。」

  聞言,蒲牢垂首,看見腿間小兄弟正雄糾氣昂,在三人六目下,活力十足地傲然聳立,一大清早,元氣滿滿——

  「你看得也太認真了吧?!」蒲牢搶過軟被,檔住男性春光。

  姑娘家看到種玩竟兒……不都該捂臉尖叫,活似見鬼了一樣?!

  誰會像她?眸子眨巴眨巴地,盯著細瞧,一點矜持也沒有!

  淺淡的紅赦,這時才在她臉腮間湧現。

  她轉開眼神。

  打兒時開始,皇甫家的子孫,第一件玩具便是一尊「針炙銅人」,銅人身上經絡穴位,詳細標注,讓孩子們自小開始接觸,熟記穴道位置和名稱。

  那尊銅人,腿間也有一處凸起,雖然有條紅巾圈圍腹際,但孩子總是調皮又好奇,長輩越是叮囑、越是交代,孩子越是忍不住,要去偷掀那條小小紅巾,看看底下有何神秘……

  銅人的凸起,和他的……完全不一樣。

  她才會感到新奇、不可思議,近而認真多瞧幾眼。

  「昨兒個不是替你們兩人分好了房,怎麼今早醒來,睡在同一張床上?」

  蒲牢勿匆著裝完畢,紅棗稍稍梳洗,三人轉往廳桌用膳,冰夷臉上堆滿戲謔,瞧著兩人,笑問。

  「他的打呼聲吵醒我。」紅棗對著石桌上,滿滿未曾見過的菜餚,不知從何下手。

  「哪個男人不打呼?!」蒲牢捉起藻團,沾沾墨醬,往嘴裡送。

  「呼聲像雷,可不是人人都會。」紅棗倣傚著他,小口嘗起藻團滋味,雖不習慣,勉強還能接受。

  「我中氣太足。」當然不是人人學得來,哼哼。

  「打鼾非病,但有人癥狀嚴重,導致呼中止,奪走性命。」這類案例,她聽爺爺提過不下三四回。

  「怯,打鼾打到死?!騙誰呀?」蒲牢對她說法嗤之以鼻,不屑。

  「所以你下樓查看情況?」冰夷對後續比較感興趣。

  「嗯。本想替他診脈,偏偏他脈象太詭異,便改採穴道治療,哪知道才按了幾處,他就睡著了……」睡死之前,還拉她當墊背,用他強壯的身軀壓迫而來。

  提及脈象和穴道,同為習醫之人的冰夷,雙眼一亮。

  「你懂醫術?」

  「一些些皮毛而已。」

  「人類女子習醫,倒很少見。」冰夷印象中,人類女子大抵就是養兒育女,為丈夫為孩子付出所有,難有閑暇去學習其他技能。

  「我的家族,自數代以來便以醫為業,子孫無論具天賦與否,無論男孩女孩,皆需學習醫藥基礎。」

  有天分者,以醫者為志向,繼承祖先「神醫」之名,行醫濟世,自知弩鈍之輩,例如她,成不了名醫大夫,也難離種植藥草,與「醫」相關之業。

  「我一直很好奇人類所學,與我們龍骸城習得的,有何差異。」冰夷為她夾片魚生,置於小石碟,擺上辣藻泥、細蒜青和魚卵,捲起,正好一口大刁、。

  她在冰夷眼神鼓舞下,嘗了一塊。

  這口比藻團好上許多,藻團腥味較重。

  冰夷又為她效勞,再卷一份,遞上。

  「你說,你替四龍子按穴之後,他立刻睡沉了,你應該是按到他的睡穴吧?」

  「睡穴?我按的穴位應該是迎香、曲池……」

  「沒聽過這些穴名,能否請你指出位置?」冰夷很有求知慾。

  被晾在一旁的蒲牢,老大不爽。

  看她和冰夷一來一往,活似他鄉遇故知。

  她的笑顏,嬌美盛綻——對著冰夷展露。

  她的眼神,明亮有光——衝著冰夷凝覷。

  蒲牢越看越刺眼。

  「喂喂喂——」指節在石桌上敲敲,力道已有控制,否則薄薄一張石桌,早給敲居粉末。「聊起來啦你們?!」

  怎樣?!兩人相談甚歡,到達忘我境界了吧?

  他們歡,他可不。

  把他蒲牢當燈柱,擺看好看?!

  「我們聊的話題枯燥無趣,四龍子不會有興致。」重點是,也聽不懂吧。冰夷很不給面子,臉雖帶笑,話,可一點都不甜。

  蒲牢冷冷貌他,「你,最好還有閒工夫在這裡瞎聊,魟醫交代的煉丹工作,可以因為聊得太盡興,就擺一邊放給它爛?」口氣風涼。

  一經提醒,冰夷才注意時辰。

  確實快遲了,魟醫盼咐的「凜華丹」,數個時辰得掀開爐鼎,將爐內熱氣驅散。

  眼見下一次掀爐時間將至,再閒話家常下去,他就要惹麻煩了。

  「我先趕去藥居,『凜華丹』出差錯,魟醫會片了我去測魚鍋。」冰夷神情依然從容,收拾自己碗盤的動作,明顯加快。「你們繼續吃……或者,紅棗姑良要隨我一起去藥居,我們兩人一路上,邊走邊聊——」

  冰夷提出激請。

  「她不去!」獨斷的拒絕,來自蒲牢。

  「好好好,別瞪我,不拐她去就不拐她去。」冰夷雙手做出投降狀,心裡暗笑,表情裝無辜,「我本想,掀完爐鼎,再帶她去海市逛逛,買些衣裳……」

  紅棗身上所穿,是冰夷翻找出來的舊衣,尺寸過大,月要帶纏繞數圈才勉強固定,不過套在她身上仍顯鬆垮,頗有娃兒穿大衣的逗趣樣。

  「你快滾吧。」蒲牢皇不客氣,用藻團「送」他出門。

  迎面丟來的食物,冰夷攤掌接住,打算帶看路上吃。「謝啦。」

  這一次不走可不成了,丹爐在等著他呢。冰夷擺擺手道別,拂動魚尾,游出螺屋,趕忙去辦正事,留下蒲牢和紅棗,兩人四目相對。

  「快吃呀。」蒲牢不像冰夷細心,會為她布菜卷魚片,他直接整盤推到她面前,催促她吃下肚。

  悴,冰夷一走,她的笑容收斂,眸光淺淡了,面對他,就是另一副模樣!這女人真是……

  有了冰夷先前的示範,她大抵知道如何搭配材料,自行動手,填飽肚子。

  她胃口不算太好,加上昨夜睡得不舒坦,手臂和肩頸隱隱作痛,連帶咀嚼時,多少帶動肌肉牽扯。

  那微微的酸軟,教她難以忽視,確定吃了五分飽後,便不再進食。

  「吃飯了?吃飽就走吧。」蒲牢抹抹手,起身。

  走?去哪?

  她的迷惑眼神,正這麼問著。

  蒲牢下顎仰高高,垂斂的眸,像貌視人一般,她不知道他在生什麼氣,他口吻凶凶的,彷彿嗤哼:「帶你去海市,買衣裳。」

  ***

  海市,海底市集。

  原來……海之深處,也有這樣的地方。

  眸兒捨不得眨,在眼前綺麗光景上,不斷來回。

  忙碌的魚群,游滿海空,仿似過境飛鳥,銀亮魚身正一閃一閃,爍著七彩鱗光。

  魚群底下,更是精采熱鬧。

  五顏六色的珊瑚為棚架,海草是幌子,崎嶇多洞的巖塊便是一處舖子,販售之物更是琳琅滿目——

  陸路時常可見的蛆叫或小魚族繁不及備載。

  當然,一般的吃食和衣著、號稱喝下一罐,便能在較鱉眼前隱形的神水、勤勞認真,最適合買回家當魚奴的清潔小魚、代步專用的巨大馱蝦這兒也有,更有人往返海陸,帶回人界出產的維羅綢緞、各式小吃、姑娘首飾,售價令人咋舌,顯得乏人乏魚問津

  倒是出自海底城民之手,精心織造的捎,生意興隆。

  其中,以鼓人所織之峭,色澤渾然天成,似晚霞,仿湛洋,若翠葉,不靠繁瑣繡功取勝,而是致柔質地,最是上品。

  「給她挑幾塊布,裁些衣裳。」

  蒲牢打斷正鞠躬哈腰,恭迎他大駕光臨的裁峭店店主滔滔不絕的謅言辭。

  他領紅棗入內,將人交給店主,逞自落坐石椅,喝著魚僕遞上的茶沫。

  裁峭店的店主,是只雌青蟹。

  此刻,以精明俏艷的徐娘模樣招呼客人,只是雙手持剪的姿態,仍不改蟹鰲本色,隨她說話之時,手剪喀喀作響,不時夾夾合合。

  「是是是,馬上辦!馬上辦!」青蟹店主婀娜步來,月要膚招搖生姿,在紅棗面前站定,手一翻,木匣內,各色的峭裁成掌心大小,方便客人翻覽、挑色。

  「姑娘喜歡哪種頗色的捎」?我這店雖小,色系齊全,織峭的鼓女手巧心細,每匹峭皆是,!」血結晶,海市裡,我自謙第二,可沒魚敢說是第一。」

  「……都好」紅棗沒有特別偏好的顏色。

  「綠色。」蒲牢插上嘴。

  第一次見到她,她就是一身的綠,嫩得像新牙。

  他對那時的她,記憶太深刻。

  「綠峭好,四龍子好眼光!果然是龍雕城英勇威武、睿智無雙的龍主之子,龍雕城有了您,才有今日富足安康,我們敬愛您、我們崇拜您——」開口五句不離阿諛,是城民的習慣。

  奉承話完畢,才會進入正題。

  「瞧瞧這匹,軟絲如雲,雖是綠,由深而淺、光影層疊,有數十種變化,一層峭料是嫩青,兩層峭料則變碧綠,三層又是全然不同,襯著姑娘膚白肉嫩……嗯,好看,真是好看。」店主取來

  一匹綠銷,在紅棗身上比畫,自個兒一逞額首,自吹自擂。

  「就這塊,量吧。」蒲牢也覺得合適。

  店主得令,俐落為紅棗量身。

  「何時能拿?」蒲牢問,隨手翻翻峭料木匣。晤,紅峭也不錯,她先前穿著大紅喜服,絲毫不遜於綠裳,鵝黃?沒見她穿過,值得挑戰……

  「四龍子帶姑娘去海市逛一圈,再回來農裳便完成了。」她的裁峭店,可是出了名的交貨快又好,屋後一整排八爪鰻女,隨時備戰,等看開工。

  「好,我晚點來取。」順手把木匣遞給青蟹店長,長指刷地滑過:「上頭兩匹的捎料,也全按她的身形,各來一套。」說完,大方付清貨款。

  「謝謝四龍子!」店主眉開眼笑,恭送貴客出門,連串的餡詞,麻利得像順口溜,蒲牢他們走後良久,還能聽出店主歌頌著「龍骸城不能沒有您…

  「謝謝四龍子!」店主眉開眼笑,恭送貴客出門,連串的謅詞,麻利得像順口溜,蒲牢他們走後良久,還能聽出店主歌頌看「龍骸城不能沒有您…?」,餘音繚繞。

  紅棗覺得新奇有趣,輕輕笑出聲。

  蒲牢莫名其妙,盯看那張淡淡輕笑,因而明耀起來的巴掌小臉。

  「笑什麼?」

  她眉眼輕舒,神色輕鬆,跟在他右手邊,緩緩走著,並且好奇張望,對於所見一切感到新鮮。

  「你們這裡的人……嗯魚蝦,表達敬意的方式,好直率。」狗腿得那麼理所當然,巧妙地融入日常生活的對話之中,在外人耳裡聽來,有些突兀,有些好笑,但他們似乎頗習慣,而且,熟練。

  「這有什麼好笑?聽久了只覺得煩。」蒲牢撇撇唇。

  誰喜歡逛起街時,想嘗些路邊小吃,還得先接受一長串歌功頌德?

  聽完,連胃口也沒了。

  「乍聽之下,雖覺他們太過誇張,可又不讓人感到虛情假意,看來,是真心誠意的。」

  瞧,才說完,馬上有位馱殼的龜爺爺,手捧一盤串物,健步如飛,送至蒲牢面前。

  「四龍子,這是我家孫媳婦新創的菜,請您嘗嘗……」龜爺爺笑容謅甜,臉上皺紋越發地深,雙鰭互搓。

  蒲牢接過,龜爺爺又殷勤地道:「若有榮幸能獲龍子青睞,這新菜將成為我們龜家的傳世之寶,幾十代幾百代,源源不絕流傳下去……要是龍子喜歡,不知能否商借龍子威風雄壯、響亮好聽、如雷貫耳的好名兒,用來幫新菜取名,給它響噹噹的美名——」

  「後頭的廢話,省掉!」蒲牢光看龜爺爺嘴一張,就知道後頭還有更多的餡媚話,等著冒出來。他面目冷獰,惡聲阻止。

  這號神情沒嚇跑龜爺爺,龜爺爺乖乖閉嘴,依舊眸亮笑甜,希冀地看著蒲牢,靜候龍子品評。

  她輕易能看得出,他們喜歡他。

  即便他長相狠厲,眉不慈目不善,但也只是外在嚇人,他們認識的他,並不可懼,才會一個一個,被他吼了,斥了,仍舊積極靠過來。

  他就是那種嗓門很大,卻嚇不退熟知他本性的人們……

  三字形容,紙老虎。

  蒲牢拿了一串給她,其餘兩三口便吃個精光。

  「不錯,是鰻串。」他說給紅棗聽,讓她知道手裡串物的食材為何。

  「對對,魚刺全給挑掉了,蘸上甜醬,烤到焦香,我們想叫它『蒲燒鰻』,全名是『蒲牢龍子親嘗,品質保證,燒燙燙熱呼呼之美昧烤鰻串』……

  取龍子威名一字,以茲紀念……」龜爺爺一臉祈求,嘴裡有好多奉承的句子,想忍,又忍不住,痛苦地唇角微顫。

  「准了准了。」蒲牢大刺刺的,沒禁沒忌,不介意名字變成商品。

  龜爺爺歡呼一聲,連連道謝,趕忙去掛名販售,奔回巨大沫泡裡,沫泡阻隔了海水,裡頭架起幾座烤爐,正烤著數十串的鰻。

  「你……很受愛戴嘛。」她做出結論。

  「嗯?」他回過頭。

  「初見外表,以為你應該是凶狠高傲的人,城民見著你,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動輒得咎,觸怒了你,實際上,你在他們眼中,是極好相處的主子嗎?」她小口咬下鰻串,唇上濡著褐色醬汁,她伸舌,吮去醬汁。

  「我哪知道他們眼中,我是怎樣的主子?!」這種芝麻小事,他不會浪費精神去思索。

  他現在思索的是……她手裡那串鰻,比他方才吞的,還要好吃是不是?!

  他聽見自己咽唾的咕嚕聲,隨她探舌吮醬,隨她張口咬鰻肉,他喉結起伏,目光恫恫,看她。

  「……你要吃?」她以為他的炙燙眼神,是針對手中那串……蒲燒鰻。

  沾有甜醬的小嘴,微微啟合,甜甜的嗓,問著:你要吃?

  吃什麼?吃蒲燒鰻?還是,吃她?

  後者竟然比前者……更教他期待?

  蒲燒鰻的滋味,他已經嘗過,所以誘惑力不及她來得大?

  他正要用力點頭,並準備傾身上前,去擒獲抹滿甜醬的紅唇,吃她……

  驀地,她手中的鰻串塞到他掌心,紅棗攏提寬鬆的衣擺,從他身旁跑開,他反應不及,回過神時,她已經跑得您遠。

  「你要去哪裡?!」蒲牢吼吠響亮,在海市裡迴盪。

  想逃?!

  他轉身追去。

  在茫茫大海裡,她以為她能逃往哪去?!

  憑她一隻小小人類,沒靠他的法術,別說是潛水,想在如此深沉的海中毫髮無傷,根本不可能!

  一個不小心,興許就被藏匿暗溝的大魚怪,一口吃掉了!

  他急於追趕,她腳步卻在前方停下。

  原來是要逃,而是看見海市一偶,正進行的一項買賣——

  「快住手!別這樣!」

  紅棗斥著浦子內的店主,要他停止手邊行徑。

  店主是只海姑,魚首人身,口部一對長鬚,不住地抖動,此時魚眼睦圓,朝她望來的眼神,很是凶惡——不過,差蒲牢一大截,她發現自己一點都不害怕。

  「小姑娘,老子在做生意,要嘛,拿貝幣來買,不要就閃邊去,別在這裡瞎嚷。」

  海魷男人口音奇特,每說一字,語尾附上吐泡聲,啾哆嗽哆地。

  「你明明是在欺負她!」她控訴著。

  紅棗所見,是海站男人囚禁一名女子,女子年紀輕輕,面容妓麗,水汪汪的眼眸,秋水敬艷,蘊合千言萬語,唇不點朱紅,粉嫩依舊。

  她身姿騁婷,胸盈腹細,存弱得好美,下身不是勻稱纖腿一對,卻是魚尾。

  若在陸路,當屬傾國傾城之姿,莫不教人細細憐著、愛著,哪捨得如此待她?!

  「胡說!我哪時欺負她了?!」

  海站男人濃眉扭曲,幾乎要皺成一團凌亂。

  「你方才暗擰她的膀子,很使勁,故意擰哭她!」她瞧得一清二楚!

  是的,美麗女子正幽幽落淚,眼眶一片迷濛,水霧凝聚,在眼角蓄積成淚,睫兒輕顫,珠兒隨之重墜。

  本是無色無形的淚珠,離了眼眶,一抹晶瑩的白逐漸浮現,越來越濃郁,滑到臉頰時,透時已經乳白,墜下臉龐後,水珠化為真珠,一顆一顆,落入她面前的石盤。

  裡頭,早堆了數十顆。

  「她不哭,我哪來真珠賣?!」海魷男人凶巴巴吼回扶持,再將紅棗從頭到腳瞄過一遍,嘖嘖有聲:「難怪?…不是龍骸城的氏人嘛,才會大驚小對,在我攤位前哆咬——去去去!走開!別檔我做生意!」

  說完,海站男人直接趕人,大手一揮,就要落在紅棗身上。

  粗魯的推勁,被蒲牢攔下。

  蒲牢一記眼神,冷冷瞧去,海魷男人氣勢瞬崩,整個人突然渺小起來,站在高大的蒲牢身旁,懦縮膽怯。

  「四、四龍子……」海魷男人吶吶喊道,蒲牢並不理睬,眼中只有她。

  「你跑這麼急,就趕著來看淚鯨生珠?」蒲牢雙臂環胸,晚她的眼神,像取笑她的見識淺薄,大驚小怪。

  「淚鼓?」原來美麗的人魚姑娘,名喚淚鱗?

  「落淚成珠的一支氏人族系。」在龍骸城裡,算是有名的種類。

  淚蛟族的珍稀,在於淚水值錢,與蚌類養珠不同,蚌珠曠日費時,數年育一顆,淚蛟真珠顯得便利易獲,只消淚蛟一哭,洋珠便可成形。

  泣珠材質雖不及蚌珠紮實,珠體大小、色澤,卻較為統一,適合大量磨製粉末,或是綴飾於衣物上頭。

  有些商人腦筋動得快,捕獲淚蛟一族,直接在市集販售泣珠,現場觀賞淚蛟落淚表演,噓頭大,賣真珠的生意更好。

  「為了獲取真珠,便逼她一直哭泣?」紅棗難以置信。

  「這是淚蛟族的天賦呀,也是他們最大用途吧。」幹嘛一臉氣呼呼?又不是他蒲牢購給淚鯨族這種本領,害他們遭受商人覬覦。

  雖然,他一點都不覺得凝淚成珠有何驚喜,不過是硬化的淚水。

  動不動就掉淚的傢伙,他覺得煩。而淚鯨一族,無論公的母的,總是在哭。

  「這不叫天賦,更不是用途,能讓淚水變成真珠,不代表必須淪為禁裔,失去自由,逼著哭出一顆顆真珠。」紅棗反駁。

  嗓音雖不聞強勢,字字既輕且柔,小臉上,一派認真。

  她又說道:「哭泣,應該是為喜悅、為悲傷、為難過、為心裡那一絲的真情流露而哭,不能變成買與賣……」

  「哭不出來的你,跟人家懂什麼哭泣的大道理?」蒲牢話中不存惡意,只是口直心快,沒經過腦子思索,便率性而說。

  一副老前輩的口吻,讓他想笑,分明就是個嫩娃兒,老成啥呀?

  紅棗靜靜閉上嘴,望向他。方才,還為淚蛟而忿忿不平的臉蛋,退去所有神色,淡然若水。

  這是什麼眼神呀?!他又沒說錯話,她本來就哭不出來,沒有眼淚,是她自個兒說的呀——蒲牢被她瞧得渾身不對勁,如果她眼神凶惡些,瞪他貌他鄙視他,他還不會這麼……室悶。

  「我沒有淚水,但我會喜悅、會悲傷、會難過……我只是想哭,卻無法哭。」

  她的反應平靜無波,說起話來不見起伏頓挫,訴著她與生俱來的缺憾,彷彿那是別人的事兒一般。

  「失去最愛的親人、面臨死亡的無助恐俱……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訴苦,雙眼卻是乾涸……哭泣,對我是種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看見眼淚被如此賤待,我覺得很生氣。」

  生氣?哪裡有呀?表情一點都不像。

  蒲牢只看見她張著大眼,眸中淡定,臉蛋寧靜恬美,沒有怒不可抑的跡象。

  偏偏她越是不噎不鬧,口氣越發清淺,他越是看了皺眉。

  兩道濃眉劍眉,朝眉心收攏,堆成一個蹙結。

  悴,心口那股火,從何而來?

  莫名地,燒了起來。

  聽她說出那些話,像是有誰揪住他的心,往一大壇的酸醋泡進去,嗆到渾身哆嗦,酸得發軟,幾乎衝上腦門。

  「把那只雌淚蛟放出來!」蒲牢轟然回首,怒目相向,心裡的悶氣,完全遷怒在海站男人身上。

  「唉?~~??!放她出來?!」海站男人聽了大驚。

  這只淚蛟,花費他好大的功夫才捕獲,賺了幾天的泣珠收入,哪夠本呀,起碼得再賣個半年!

  龍雕城與人間陸路不同,不能以相同律法規之,並非龍雕城毫無法治,而是海中種族太多太多,弱肉強食,他們可不興那套「扶傾濟弱」、「相親相愛」的仁義道德。

  況且,他對這只淚蛟娃兒還不錯呀!喂最好、最鮮甜的食物,只要她乖乖哭、乖乖生珠,他可是將她當成祖奶奶供奉伺侯哪!

  賣鯨豚乳的人,不也這樣對待鯨豚?同理可證,他靠泣珠賺錢,天經地義。

  「四龍子,您別聽那只小女娃亂說!淚蛟幫我賺貝幣,我也有付她工資……雖然只有一枚貝幣啦……但、但我跟她是魚幫水、水幫魚,我沒有賤待她,您要我放了她……我一家幾十口魚娃魚孫,可怎麼生活?!」

  海魷男人急忙辯解,要蒲牢收回命令。

  全海市裡,壓搾弱小魚種維生的,不單單他一隻,怎麼只找他麻煩?

  左手邊那攤,在賣錢卵,正對面那攤,簍子裡全是海蟹,等著下鍋。

  還有還有,龍子也正在欺負「弱水」呀……

  「叫你放你就放,你不動手,我來!」區區幾根細細石柵,蒲牢不看在眼裡,指頭一彈,便能輕易震斷。命令他,是看得起他!

  「我放……我放……」海魷男人不敢勞龍子動手,誰知道這一動,轟垮的會只有石柵,而不是連他的店舖、他的腦袋,也給打成粉?!

  不想因小失大,只得合淚乖乖聽話,打開柵門,放出美麗淚蛟。

  淚鱗一獲自由,立即縮往蒲牢身後,視他為依靠,躲看不敢出來,一顆顆泣珠仍不停歇,由她眸間墜下,滾落海間,海站男人心裡抽痛,撿抬泣珠當做補貼。

  蒲牢偷瞄紅棗。

  她臉上沒有流露出喜悅或讚賞,依舊淡看一切。

  這女娃真難討好,不都照著她的希冀,把淚鼓給救出來了嗎?幹嘛連笑一個也沒有?!

  咦?他剛剛在想什麼?

  討好?

  他,討好她?

  對呀,她又沒開口要他多事,沒求他救淚蛟出來。

  是他自己猜想,這麼做,她應該會開心、應該會恢復光彩笑容……

  看見她斂起輕笑,連他都跟著笑不出來了。

  自己在發啥怪病呀?

  「謝謝龍子……謝謝四龍子救命之恩……」

  淚蛟姑娘的頻頻致謝,喚回蒲牢的注意,在那之前,他一雙眼睛全盯住紅棗,壓根沒去瞧淚蛟姑娘半眼,連海站男人啥時收攤走魚,他也沒理睬。

  美人嘻淚,這回落下的珠淚,滑過含羞帶笑的唇角,紅霞飛布,雙腮艷麗。

  「倩兒無以為報,願終身伺候龍子,為奴為婢……」標準的以身相許,管你要或不要。

  「不必!」蒲牢毫不客氣,想拒絕就拒絕,不彎彎拐拐,不做委屈自己的蠢事,管他會不會擊碎少女芳心。

  他不需要奴媲在身邊礙眼!也討厭耳畔有人嘮叨!尤其,還是動不動就哭的淚鼓一族!他敬謝不敏,滾得越遠越好。

  「求龍子不要拒絕倩兒心意……倩兒想報答龍子的大恩大德……」美人盈盈跪下,仍是落淚,泣珠紛紛。

  「我又不是為了你——」海市裡,司空見慣的買與賣,他從不插手,此次會反常,是因為——

  蒲牢的眼,又瞧向害他「反常」的元凶,而「元凶」那雙黑燦分時的眸,帶有旁觀的趣然,看著他與淚蛟美人的互動和對話。

  她一定誤會他多樂意、多希望,接受淚鱗報恩!

  該死,他不想……被她誤解。

  「你的恩人不是我,是她!要賣身報恩,也是報答她

  蒲牢指向紅棗,迅速撇清,不想和淚蛟扯上恩情。

  紅棗搖看蟒首,「單憑我之力,那位魚老闆決計不可能放人,是你一句話,加上龍子身分,讓才淚鯨姑娘獲得自由,這個恩情,歸你不歸我。」她很有自知之明,不去爭功。

  她沒有救人的力量,海站男人亦不會聽她之言,沒有蒲牢,淚鯨美人現在仍受囚於石柵內。

  她吃驚之處,在蒲牢會如此乾脆,拯救弱質少女於水深火熱,令她反應不及。

  她本以為,自己必須花費更多功夫,才能勸說蒲牢出力。

  畢竟,他原先的態度,絲毫不覺得海站男人何錯之有,臉上不見同情弱小的神色。

  一轉眼,他卻喝令海站男人放人,態度王變,連她也訝然,暗暗猜想,他被啥怪東西附身了?

  是突然發現,石柵內的淚蛟姑娘美若天仙、楚楚可憐,觸及男人內心的柔情面,忍不住想噹噹英雄,營救美人?

  「是呀是呀……若非龍子大人,倩兒不可能得救,倩兒感激姑娘仗義直言,但靠姑娘是不夠的……」很明顯,比起紅棗,淚絞美人更想對蒲牢報恩

  「要不是她開口,我才不會逼海站放你出來!」蒲牢雖對淚蛟說,眼睛卻直盯著紅棗。

  「我?我好像還沒開口提出要求……」紅棗不記得自己說出「請你救她」或「做做好事吧」,諸如此類的請托。

  「-一我就是知道你一定會要求,先做起來放。」蒲牢兩條粗臂往胸前一環,獷臉高仰,一副「大爺我未卜先知,怎樣,不行嗎?!」的高傲。

  最好這種事,能先做起來放。

  「四龍子……無論您是無心插柳,抑或是施恩不望回報,您救了倩兒,是不爭的事實,倩兒一定要報恩——」淚鱗美人芳言來歇,蒲牢兩指拈來,揩走滾落的泣珠一顆。

  炙燙指腹,碰得美人兒粉腮鮮紅,又羞又喜,以為他捨不得她哭。

  「這顆泣珠算是報恩,我收下了。」所以,可以滾了,不送。

  東西馬上轉手,長指輕彈,泣珠落到了紅棗掌心。

  「四……」淚蛟美人錯愕不已。

  「再囉唆,叫那只海魚把你關回去!」蒲牢惡聲恫嚇,臉上佈滿認真。

  憐香惜玉,這四字,他不知道怎麼寫!

  淚蛟美人閉上粉唇,不敢再說。凶神惡煞的蒲牢,連男人都會怕,況且是嫩生生的小女娃。

  「你嚇到她了。」同屬「嫩生生小女娃」的紅棗,卻毫無受驚害怕的跡象。

  「嚇跑了最好,少來煩我。」蒲牢頭也不回,拉看紅棗就走,遠遠拋下淚鯨美人。

  「那麼美的姑娘,怎麼捨得對她凶?」

  「哪裡美?!」他看不出來,光看那些泣淚,渾身難皮疙瘩全立了起來。

  「我在陸地上,沒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

  這是實話,由同為女性說來,更具說服力。

  淚鱗哭泣時,梨花帶雨,纖弱嬌柔,誰瞧了,都想憐愛珍惜。

  蒲牢應話應得很順暢,直線思考,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哪會沒有?我看來,你比她美多了——」腦子與嘴巴,瞬間,停頓住。

  你比她美多了了了了了……

  那張正仰覷看他的臉蛋,小小的,粉粉的,好像泛起一層薄光,在海潮中,染上晶瑩的藍,吹彈可破一般,柔嫩。

  她眉清目秀,是順眼的美,與海裡雌氏人全然不同氏人的美,很直接,第一眼便覺璀璨炫目,絕艷亮麗,近乎毫無瑕疵。

  相較之下,咋見她,評價給個「不差」就很了不起,離驚艷遠得很。

  然而,越是細瞧,越逐步發現,她的「不差」,實際上非常多。

  她的眉眼生得極好,黑瞳炯炯,白仁雪潔,晶亮分明,鼻樑小,卻直挺,臉龐線條柔軟如蛋形,圓潤且優美的弧線……要一一數出她的部分,不難。

  他真的認為,她比任何一隻雌淚蛟r都要精緻、更耐看。

  嗯……他的南美觀向來異於眾人,只管女人強不強悍,不用麻煩男人保護,在他眼中,強,即是美。

  偏偏,她也不高,也不壯,嬌小玲瓏,僅僅那麼一丁點大……他仍是覺得她美。

  她淺淺笑著,安慰內疚的鎮民們,那樣溫柔,很美。

  她寧靜端坐,任由大姐大嬸為她盤發撲粉,那樣沉穩,很美。

  她躍下怒海,往他的方向墜來時,長睫輕閉,笑頗和緩安詳,不見一絲怨或恨,神情平恬,很美。

  他竟然把每一面的她,全記得這麼牢……

  每一面的她,皆美。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23-8-12 00:20:46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收回前言。

  她在他眼中,也不是沒有醜得時候。

  最丑的她,就屬此時此刻一返家的冰夷,特地為她帶來整疊醫書,樹立記載海中萬物的醫學知識,投其所好。

  果然,紅棗興致大起,和冰夷有說有笑,兩人研討起內容,聊得起勁、聊得他沒半個字聽得懂。

  她朝冰夷燦笑,認真聽冰夷解說,書內哪種魚的習性、穴位、用藥注意,他不時額首,不時發問。

  蒲牢仔細扳指計算,非常的仔細一她和冰夷的對話,已經遠遠超過他與她在海市的全部加總,五句,不,六七八九十……還飛快增加中。

  「你穿這件綠全削良好看。」本在解說著「鱗」的構造,冰夷卻突然冒出這一句,眼神讚賞,毫不扭捏。

  紅棗身穿蒲牢掏錢為她採買的新裳,鮮綠可愛,像枝新芽,膚白肉嫩。

  長髮拜青蟹店主之助,給成海城正時興的「雙鰲髻」一仿以蟹鰲,雙邊扎出結實鬢形,再纏上與綠捎帶。

  蛟峭軟軟,飄飄欲飛,海潮波動下,更是活湍好看。

  「謝謝。」紅棗靦腆一笑,不習慣被誇。

  況且,蒲牢對她這身新裳、新發鬢,沒有任何評論,僅有淡淡一「嗯」,後頭到底是要加上「嗯,還過得去啦」,或是「嗯,再努力打扮,也是這幅摸樣」,都很有想像空間。

  這讓她認為,自己的摸樣,不過爾爾。

  冰夷率直的讚美,她視為客套,回以淺笑。

  我也知道她穿起來很好看,還用你多嘴?!蒲牢冷哼,悴聲合糊,咬著牙關。

  認識冰夷那麼久,第一次感覺,冰夷如此惹人討厭!

  真想掄起拳,往那張笑到快滴出蜜汁的俊顏,用力揮去,打得他面容扭曲!

  「對了,這罐藥丸子你收下,一日一顆,能助你舒緩在海中的諸多不適。」冰夷遞給他一小盅石壇。

  「她在海中哪會不適?!你質疑我的術力?!」蒲牢很有意見。

  他可是密密牢牢地將她整個人包覆起來,滴水不漏,不會讓她有分毫損傷,怎還需要藥丸子的輔助?!

  「不是質疑,是確保,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紅棗不起意外,在如此深海之中,術法稍有差池,她會被壓得五臟俱破,那可不好。」冰夷回道。

  喂喂喂,會我話時,為什麼看她不看我?!

  蒲牢正想嗤問,隨即又被冰夷話中某個稱謂所震,不由得瞇細眼眸。

  紅棗?!

  啥時開始改口,去掉「姑娘」兩字?!

  叫得未免太親親熱熱!

  「這藥是?」紅棗打開壇蓋,裡頭一顆一顆鮮紅色,彷彿新鮮魚卵,晶瑩剔透,拈了一顆入手,彈性十足,頗具韌性。

  「親水丹,專為非海中族物所煉製的藥,食下一顆,便能維持整日在水裡自由呼吸。」冰夷輕聲解釋。

  「世上竟有這麼有趣的藥丸子……」紅棗小臉燦亮,連忙追問丹藥成分,果然生自醫者世家,對於藥與病有莫名的偏好,一聽見前所未有的藥物,眸子閃閃晶燦。

  冰夷樂意為她解惑,滔滔不絕,有問必答,嗓音放得既輕、又柔,帶點淡淡笑意,聲音教人酥麻。

  另一道響吼,打破那方融治氛圍。

  「喂,去煮海栗大米,我餓了。」蒲牢粗狂揚聲,粗壯的長腿交疊,支頤托腮,神態吊兒郎當,覷向兩人的眸,瞇到不能再細,本就獰野的五官,加添了一股狠勁,全數針對冰夷而去。

  對,他就是在支使冰夷!

  「待客之道,讓客人餓肚子是最大忌諱吧?」蒲牢撇唇,撇出一臉鄙夷,皮肉都不笑,

  「有閒賣弄風騷,不如去煮幾道好吃的,餵飽我的肚子!」

  冰夷瞄他一眼,又挪開。你哪裡像客人?翻我家櫥櫃,吃我家零食,進出我家,如入無人之地,比主人更主人……

  很明顯,冰夷眼中之客,只有紅棗,而非蒲牢。

  經蒲牢「提醒」,他才驚覺,餓看柔弱嬌客了,真該打,趕忙向紅棗送上謙笑,溫柔無比。

  「聊得太盡興,欲罷不能,紅棗,你餓了吧?我弄些草手好菜,讓你嘗嘗。你先坐這兒。讀讀醫冊,哪裡瞧不懂,或是想知道更多詳解,用過膳後我再一一替你解說。」

  「好。」紅棗秦半精神全落在醫冊之間,看的很認真,合糊應聲。

  冰夷一入廚房,蒲牢下一轉瞬,竄到她面前,一把拖著她跑。

  她反應不及,連人帶書被他半拉半扯,帶離冰夷的螺屋。

  「你要帶我去哪?」紅棗出聲詢問,吃力追上他的步伐,他走得好急,像要甩開身後惱人的麻煩。

  「填肚子!」他頭也不回,只有嗓門渾厚的答覆她。

  「冰夷不是正要去煮?」

  「我突然不想吃他煮的!」口吻逼近任性。

  「那為什麼要拉我一塊兒出來?我滿想的……」蒲牢不想的話,可以自行離席,針對醫冊,她還有不少問題能請教冰夷。

  「想啥想?!」他惡狠狠瞪來,童橫又不講理。腳步停下,和她對峙,那姿態真像質問妻子的丈夫,只是他自己毫無察覺。

  他先是冷笑兩聲,「你跟冰夷……很有話聊嘛。」口氣絕對不似閒話家常。

  紅棗默不作答,只是疑望他的臉。

  他有一種……「你敢點頭,我就扭斷你的頸子」的惡霸決氣,雖是假想,但她聰明地保持絨默。

  又是幾聲冷笑,同樣來自於他。

  「跟他聊的句子,贏過今天整個下午和我一起逛海市的加總,足足勝出七十四句!」他很認真計算!一句一句,都仔細數出來!

  對!就是四十七句!

  「……你連這都算?」她很驚訝。驚訝於……他的細心,還有,小心眼。

  哼!他那時被晾在一旁,很閒,閒到忍不住斤斤計較!

  「要問海底任何一支種族的常識,我也知道呀!我在海裡的時間勝過冰夷太多!你問呀!你有啥不懂,全都給我問出來!」何必跟冰夷有說有笑,像有聊不完的話題?!

  彼此逼著「提問」,紅棗顯示緘默,慢慢思忖,才如其所願提問。

  「……鱈魚腹內,若有寄身蟲子,如何投藥?如何處置?」她考他,草醫冊內讀到的一小章回。她與冰夷聊的也是諸如此類,難脫與醫藥攸關。

  「……」

  沉默。

  沉默了有點久。

  「問簡單一點的。」他的回答。

  好,抱歉,是她挑錯題,修正,再來,

  「……魷須遭攻擊,因而斷去,該如何搶救,縫線粗細多少?」

  「斷掉就斷掉,串起來,塗醬汁烤,才不浪費。」他的處置方式,確實會是如此。

  縫什麼縫呀,吃到肚裡多省事,弱到連攻擊也閃不過,還被斷手斷腳,只能怪自己,哼。

  「……我跟你,好像沒什麼能聊的。」紅棗做出結論,一臉遺憾。

  「喂!我答得很認真!」這麼快否定幹嘛?!

  「聽得出來。辛苦了。」她很真心誠意的。因為她知道,他努力找話聊,偏偏醫學這類非他所長,她以醫冊考他,確實為難人了。

  她試圖聊些他好發揮的話題。

  「要去哪裡用膳?」

  「跟我走就對了。好吃又大碗,我常跟我家小九一塊兒去吃上一整天!」他重新領看她走,巨大寬闊的掌心,熱燙燙地握住她腕上。

  這回,他步伐放慢許多,讓她不用費力便能並肩同行。

  「海裡的食物,千奇百怪,我不知道從何下手……」希望他別帶她去太拘謹的地方,考驗她的餐桌常識,她不想淪為笑柄,模態出盡。

  「有何好困擾的?吃到肚裡不全都一樣,愛怎麼吃,便怎麼吃,包在一起吃、手覺拌攪拌吃、沾醬吃、生吃,這個不加、那個要多加一點…你吃得高興就好。」蒲牢可不認為「吃」需要有步驟、有規定,非得一摸一樣照做。

  自己吃爽最重要,怕鬧什麼笑話?

  紅棗一怔,隨即笑出來。

  好豁達。

  由他口中說來,那麼理直氣壯。

  不用在乎誰的眼光、無須擔心誰的啪笑,讓生性戰兢小心的她,彷彿被打通任督二脈,豁然晴朗。

  她就算在他面前,出多少模,犯下多笨拙的蠢行,也不用感到羞報

  雖然他的說詞,不是至理名言、夠不上字字珠磯,像某種任性,或是唯我獨尊。卻是她學不來的部分。

  這樣率性,多好,她真羨慕。

  我說了什麼,讓她這般開心?蒲牢盯著那抹笑,有些呆愣了。

  「吃得高興就好……」她重複他的尾語,笑容不減反增。

  「順便找住的地方。」這件事太重要,蒲牢沒因看著她的笑而傻掉了。

  「嗯?不是已在冰夷家叨擾?」她不解。

  「不去住破螺屋,找間豪華的海樓客棧,住個舒服痛快。」重點是,他不想看見她和冰夷,繼續卿卿我我。

  確實,暫居冰夷家,兩間房,冰夷讓出一間給她,僅存的一間蒲牢佔去,連累冰夷睡屋外海草,對冰夷很不好意思。紅棗心裡有感。

  「不跟冰夷說一聲嗎?」不告而別……好嗎?

  「不用,我每回來去,都不跟他哆嗦,他習慣了。」

  來,不用招呼,去,不用道別,蒲牢不做太婆媽的行徑。

  任性,無論從哪方面來看……

  「還是該跟冰夷知會,比較好。」她做不來他的……嗯,隨興。

  蒲牢的回應,是睦眸瞪她,擺明她的提議不予接受。

  腳步沒停的兩人,來到一座巨大樓子前。

  樓高十數層,樓身嵌於海崖間,崖上崎嶇凹凸,渾然天成地融入其中,海崖的圓洞,變為海樓窗棍,崖石的獨特紋路,以及小小螺貝鑲綴,則化為樓牆裝飾,不失風味。

  他熟穩地點耍數道菜,也訂了房,要在海樓住下。

  與其說是「房」,倒不如說是第十層樓海閣,更為貼切。

  十樓海閣,無比寬敞,並未區隔成數間廂房分租,而是完整一層,便為一處客宿打通的廳堂偌大漂亮,螢黃色珍珠石透出暖芒,照亮整室。

  以廳堂為中心,東南西北各有四間內房,他與她,區區兩位,不需要住到如此豪奢的獨層房舍。

  但很顯然,僅止她一人這麼認為。

  海樓掌櫃和蒲牢,都覺得以整層海閣,迎接龍子大駕光臨,不過剛好而已。

  豐盛的菜餚,送進房內大廳,一盤一盤,將石桌擺放得毫無空隙,兩人被食物香誘去,開始大塊朵頤。

  「你是小魚嗎?食量這麼一丁?」蒲牢瞄過去,嘖了一聲。

  她吃的分量,塞他牙縫都不夠。

  「男女的食量,本就有些差異。」她自覺吃得相當多,她看著他的食量,也忍不住佩服他了呢,是有幾個胃要裝滿呀……

  「不能被我越養越瘦。」粗心的蒲牢,難得一回展現細膩心思,發現她太多挑煮熟的菜或湯,一些新鮮活跳的甜美海產,她幾乎不吃。

  所以,他盼咐魚小二,加送幾道燉煨的、悶烤的、酥炸的菜餚上來。

  魚小二收走空盤,手腳俐落補上新菜,石桌的塞滿程度半點未減。

  「別再加菜了,我吃不下。」

  她若不趕忙強調,這男人,一副很想再點菜的神情。

  教她意外的是,他非心細之人,又努力低頭猛吃之際,竟也注意到她對桌上菜餚的喜好……

  「不把你養胖點不行。」熱呼呼的魚湯沫蠱,推到她面前,日愛著掌心。

  「我並不瘦。」她的體態不屬茬弱那型,加上種植藥草、採藥、魔藥,許多耗費體力之事,她皆是親力親為,自然比養在深閨,大門不出的嬌柔姑娘還要健壯些。

  當然,和蒲牢相較,她確實嬌小玲瓏太多太多。

  他虎眸縹去,掃向她,彷彿正質疑她那句「我並不瘦」,將她仔細畝視一遍,發、臉、肩、腰、腿~一每一處都不放過。

  他嘴裡咀嚼新鮮魚片,咬得很慢、很慢,再搭配上眼神和表情,像口中品嚐著的,是她。

  突如其來的錯覺,紅棗感到燥熱衝上腦門,被他盯瞧得很不自在……

  「太瘦了。」他搖頭,補上:「放進湯裡,熬不出什麼油脂甜汁。」

  蒲牢口中雖有食物,卻說得不合糊,字句清晰。

  至少,紅棗聽得一字不漏。

  「放進湯裡熬?」這幾字簡單明了,沒有辨識上得難度,用在「人」身上,卻難以理解。

  「呀,我還沒跟你提過。」蒲牢想起先前顧慮她一天之內,接受過多刺激打擊,而暫時不說的小小貼心。

  他沒打算瞞她,只是遲了些說,帶她到龍雕城的真正「用途」。

  咦……心,怎麼揪了一下?

  像被誰用五指芍剛民收緊、擰住、重絞,虐過一回,又鬆放?……然後,步驟重複。

  「我是帶你回來熬湯,熬一種什麼鮮什麼參的湯,給我家老頭治病,那湯需要九種藥材,你,是我抽中的其中一昧,要帶回去交差……應該養得肥軟一點,藥效……比較強。」奇怪,說出這番話,揪痛感持續不斷,害他不時停頓。

  「……我是其中一味藥材?」以人肉入藥?

  他點頭,一邊凜眸,對抗揪刺的痛覺。

  「紅棗嘛。」

  一絲絲的感動,嗽,如泡沫迸碎。

  一些些的萌動,啪,來茂盛,中途麼折。

  原來,他的關心和關注,其來有自。

  她竟……為了他那些舉止,心裡詫暖。

  紅棗面無表情,心裡卻嘀咕連連,澎湃翻攪。

  這男人……

  根本就搞不清楚狀況吧?!

  此紅棗,非彼紅紮起哦,她再怎麼熬,也熬不出「紅棗」的藥效!

  難怪,初見他時,他提出來的要求何等奇怪,說要買紅棗,又要挑甜甜的、軟軟的……

  因為他連他要尋之物,是圓是扁、是人是物,都沒有弄清楚呀!

  她沒有生氣,也不覺難受,只是……哭笑不得。

  當時他找上她,她手裡採擷的,才是他要的「正主兒」。

  她不想修正他的誤解,完全不想。

  心中浮現小小的惡意一乾脆讓他帶她這個「錯紅棗」回去,交差時,狠狠丟臉、受眾人恥笑也好。

  她淡淡燮眉,眸中投來諸多責備的申請一被蒲牢誤解為「惶恐無措」。

  他知道她哭不出淚,無從分辨她有多怕,換成其他女子,聽見要被送去熬湯,早哭得涕淚交錯。

  她不哭,他反倒擔心,擔心她……壓抑絕望及恐俱。

  「我知道你聽見實情,心裡難免又驚又怕,不過……現實如此,你也只能接受……

  「可惡!怎麼一直痛呀?!」

  蒲牢說著,突然惱起來,重重一記捶向胸口,使勁的肉擊聲,結實,而不手軟。

  行怪太行異,紅棗不挑眉都難。

  「你打這麼用力,當然會痛。」自虐嗎?好端端的,出拳打自己?嗯……真特殊的嗜好。

  「不是呀,胸口在痛!」看見她,馬上想起她是醫家子孫,他厭惡胸口莫名的疼痛,病急亂投醫,直接拉過她的手,往泛疼得心窩口按:「幫我瞧瞧一」

  「我醫書不精,加上龍子與一般人的身體構造並不相同,我沒有能力治。」她想抽回手,他卻握得很緊、很牢,沒有放鬆的意圖。

  「等等!」他喝止她亂動,驚喜的嗓音非常響亮:「這樣有效!沒那麼痛了!」

  軟軟的小手,觸感佳,溫度夠,貼在胸前,像塊溫玉,好舒服…而且,確實舒緩了刺痛。

  「胡說什麼?!我的手又不是走罐,能活血行氣。」

  走罐是撥罐法之一,循著經脈,以罐體推拉移動,手勁草捏需視病人情況,輕或重,皆靠經驗。

  她不信單憑她一隻手,做得來「走罐」的療效。

  「因為你是『紅棗』吧。」九種神奇的藥材之一。

  正因神奇,魟醫才要他們九名兄弟去尋,要治父王的怪症,她名列其一,想必很是珍稀,擁有過人的藥效……光是貼抵他的胸口,就帶來了舒適的療愈。

  聽他冒出這句滿足唱歎,還草她的手心去磨蹭他的胸膛,她真想操起石碗,敲向他的腦袋,看能否將他敲得清醒聰明些。

  幾回吸氣吐氣,忍住抓碗的念頭,任他捏握著手,包覆得沒有空隙。

  他的手,好大、好寬,輕易就完整握住她的。

  她掌心之下,是他的心跳。

  強而有力、規律穩健的撞擊,熾烈得像是要衝出來。

  他閉眸舒坦的神態,驀地教她心軟,另一隻沒受他鉗制的手,先是按上他的脈搏,想替他找出疼痛的原因。

  嗯?一樣紊亂、一樣詭異、一樣超乎她自小習過的脈象知識,她放棄,改撫上他的額。

  他摸起來有些燙人,不知是那對內蘊紅光的眼眸,帶來了熱意,或者,這樣的熱度,便是海中城民的「高燒」?

  「興許是受寒了,我無法確定……要不要回去找冰夷,讓他為你瞧瞧?」她放輕聲音,關心地問。

  冰夷學的,是治魚治蝦治龍子,而她所學,僅僅在於治人,領域大不相同,還是由專精的人來吧。

  「不要。現在這樣很舒服……」也不痛了。

  「萬一再痛起來的話一」

  「就再找你治一」

  「我不是要去熬湯嗎?」紅棗故意提及。

  一方面,輕嘲他的遲鈍,另一方面,不希望

  他草自己身體開玩笑,有病,及早治療才好。「下了鍋,就不能幫你治,你盡早去拜託冰夷……」

  三句不離「冰夷」,說來說去,總要冒出那傢伙的名字!

  蒲牢很不爽,睜開雙眼瞪她,她也正專注一意地凝覷著他。

  她自己沒能察覺,她的眼中填入了憂心忡忡,為他突如其來的胸痛。

  「你為什麼這麼信任他?!」是因為不滿、因為噎怒、因為老從她嘴裡,聽見那傢伙的名一他心跳躍動加快,手勁力道加重。

  「冰夷習的醫術,針對海底城民,你們生得病,如何對症下藥,他總該懂得多。」至於信任……全海底城,她只識蒲牢和冰夷,難免語句裡不是他便是冰夷,何必露出這種……指控的嘴臉呢?

  「他也不過是個學徒,還沒出師呢。」他哼聲。

  「那麼,去找他拜師學醫的師父,請他幫你看。」

  「你是說魟醫?」

  「嗯……」她又不認識冰夷的師尊,只好胡亂點頭。

  找魟醫醫治,代表著另一件事一他得帶她回龍雕城,交差。

  當魟醫湊齊九昧藥材,立刻動手熬制湯藥,到時,她……

  「不能回去!」這四字沖口而出,叭完,覺得自己沒道理,轉念一想,想出了理所當然的藉口:「兒香還沒走,我一回去,豈不遭她逮個正著?!

  對,他不回去,絕不是因為不想把她交出去,而是麻煩的兒香,守在龍骸城裡等他。

  「既然不喜歡她,何不同她說明白?」一徑地逃。

  「你以為我沒說過嗎?用吼的、用吠的、用溫情式的好聲好氣,求她放過我,我哪樣沒試?!她根本不聽!死纏爛打的女人,最討人厭!」他的吼聲,和他臉上的嫌惡,一樣精采。

  「你對她這麼不好,她為何會喜歡你?」喜歡道被臭臉相待、被惡言相向,也不願死心的地步?

  換成是她,就做不到兒香的堅持。

  倘若,有朝一日,她心儀之人,對她露出了鄙夷或仄惡一如蒲牢此時神情一她一定馬上放手,讓彼此自由,絕不為難對方、絕不糾纏……

  絕不願意樂見對方提及她時,是咬牙切齒的。

  「誰知道?!大概……是我的臉吧。」蒲牢思索後,有了結論。

  這最不可能,你想太多。

  「你那是什麼表情?!」太明顯得反駁了!沒禮貌!

  她略略修正神色,不讓對他那句話的質疑,表現得太清楚。

  「也許,是你無形中散發出來的安全感,吸引了她。

  「紅棗平心而論,說出自己與他相處過的想法:「在你身邊,有種……天塌下來,你會撐托住,好似任何事都無需擔心……就算身處全然陌生的環境,有慌、有懼,卻不至於絕望……」

  不知不覺,她傾吐而出,是自己的心聲。

  初入汪洋深海,人生地不熟,更是自己從未踏入的神秘領域,她怕,怕得望向無垠的湛海之際,茫然、無措、顫抖,全數襲上心頭。

  可是,他在。

  當雙眼游移而去,輕易能看見,高大壯碩的身影,挺直佇守在身邊,相隨左右。

  所以,她膽敢在海市裡,與海魷販子對峙、爭理,因為,他在。

  像樹,像山,像城牆,像巨大堅固的後盾。

  他不用口吐任何浮誇的擔保,他站在那裡,她便很明白,他不容海站男人傷她分毫。

  他是一個,讓人倍覺心安的存在。

  「你有一種教人信賴的特質,或許你長得不良善,配上魁梧身形、響亮嗓門,乍看下,威庚嚇人,難以親近,認識相處後,最先發現……你有些迷糊,才會吃的「紅棗」、活生生的「紅棗」,漫不經心,也很任性,不懂虛心求救……」傻傻分不清楚。

  她想起這樣的他,忍不住微微輕笑。

  「然後,察覺到……實際上得你,很細膩。」

  好幾回,他小心翼翼,斟酌的手勁氣力,擔心捉痛了她,以及,海市裡,他搶在她開口請求之前,料測她的心思,比她更早一步救下淚蛟美人。

  他看似粗獷,不加雕琢,卻發自內心,有其難得的細微。

  蒲牢的眸,確確實實轉變成艷紅色,彷彿兩把火,在瞳心中央燃燒。

  她看見他的鬢頰間,片片紅鱗,閃閃輝煌,映照看她的粉腮,同樣瑰麗。

  她驚覺自己說了什麼,為此,她淡淡赧了臉。

  她說了太多,一些內心深處的的忖思,吐露得超出預期……有些想法,她並不願讓他知道。

  不要他知道,她眼中的他……有點可愛。

  「我很少被誇獎。」他一臉認真,而且口氣嚴肅,連眉心都是蹙的,卻無關憤怒或凶惡。

  我不是在誇獎你……哪一句,讓你產生誤解的?

  她欲言,又止。他的神情,教人不想以戲謔的口吻。

  去回應他。

  她的確不是誇獎……只是,順心而言,實話實說。

  「我的兄弟們,多得是俊美、聰明、討喜、強悍之類,有好幾隻……閃耀炫目,完美得難以相信,他們和我流有同樣的血脈……我大哥呀,還是我同父同母的親手足。」兩兄弟,無論哪方面,都不像有血緣關係,微妙得很。

  在那群傢伙之中,他的光彩永遠不及他們。

  論俊逸,他大哥最勝出,說討喜,小九人見人愛,男女通殺,比聰明,笑面虎老五,占看最前頭的位置,說強悍,他二哥搶盡風頭。

  他呢?莽撞、衝動、做事不經大腦、口不擇言,聲壯氣粗,動手永遠必動口快。

  這樣的他,她卻說細膩,說他教人信賴……好開心。

  他好開心。

  從心中,開始泛甜,侵了糖、淬了蜜,裹得胸口……暖熱欲融。

  「你的話,讓我好高興,好高興……」

  他咧嘴一笑。

  孩童似的稚氣,純淨無雜質,在紅光滿面的臉上綻放,像一抹艷報晚霞。

  明明是粗獷有餘的容貌,此刻,完全柔軟起來。

  紅鱗耀眼,純淨的白牙也耀眼,卻遠遠不及他笑容,璀璨。

  她覺得,他……越來越可愛了。

  不過,她不會告訴他,不讓這男人太驕傲。

  要是夜裡的打呼聲能小一些,那就更可愛了。

  接下來的四個深夜裡,紅棗新增了這個想法。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23-8-12 00:21:08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大半夜裡,在海樓掌櫃滿臉歉意的央托下,紅棗試圖進入蒲牢房裡,為全樓子「消滅」震天撼地的沉雷聲。果不其然,又變成這樣……一如前幾夜,被睡意惺忪的男人,一把捉進懷裡,蟲豪首按抵厚實胸膛上,抱得流暢順手,已經養成習慣。

  「你怎麼又偷溜到我床上?」每早醒來,蒲牢的第一句話,像笑,像指控。

  「……」她連費勁瞪他,都懶。推推他,要他放開交疊在她腹後的兩條膀子。這男人,抱起人來,真是全心全意,一沾上死也不放……

  他捨不得鬆手,掌心碰觸到的軟喇,真令人眷戀,但她抵在他胸前的手兒,掄成小拳,捶了兩記,催促著他。他只好不情不願放開手,任她逃出他的懷抱。

  「奇怪,我嘴裡……怎麼甜甜的?」他先是伸懶腰,下意識舔舔嘴,在口中嘗到一抹微甜和香氣。

  還、還敢問哩?!她進房,為解救樓內所有人的耳朵,慘遭蒲牢逮入懷裡,她努力開口,想喚醒意識混沌的他,他喉頭一動,滾出幾聲咕嗦,她以為他就要醒來,怎他碎了一句「好吵」,然、然後一用嘴……堵住了擾人酣夢的聲源。

  紅棗滿臉辣紅,實在是說不出口,自己被這男人「封口」。對於他的疑惑,只好當做沒聽到,偏過蟒首,十指飛快梳整長髮,裝忙。

  「我吃了什麼糖嗎?味道不錯一」想著,昨晚誤吞了啥小玩意兒。呀,難道是魚小二為客人所準備,用以安眠好睡的「沉香茶」?那東西帶點甜味沒錯,又好像沒這麼甜……

  她腦門內已是一陣沸騰,對他做著品嚐後的結論,努力無視。

  偏偏夜裡情景,歷歷清晰,烙印於心……

  偏偏夜裡情景,歷歷清晰,烙印於心……

  他有張豐厚的唇,緊貼在她唇間,輾轉吸吮,正因他介於半睡半醒之間,沒空思考力道問題。完全的肆意探索,嘗到甜美滋昧便欲罷不能,舌尖的攫握,一回比一回更加深,將她的抵抗、她的阻止,視若無物。堅硬如鐵的男人,唇,竟也能絲滑柔軟,吐出的氣息好燙人,拂得髮膚要燃燒一般……

  「你吃了辣嗎?」整張臉漲成血紅色的,耳朵也……」他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逼近,伸手輕捏她的耳垂。

  她震得往後一縮,摀任紅潮竄升得耳殼。

  「我手很髒嗎?你什麼反應呀?」整個人都快跳起來了,是有這麼討厭他碰?!

  「……我被你嚇到了。」這是一半的事實。

  「膽子真小。」他笑她。

  他的笑聲,緊隨她身後,她頭也不回,奔入自己房間,在他看不見的一角,努力拍打臉頰,以為這樣就能拍散滿腮的火熱色澤。

  「今天帶你去看『海裡飄雪』,開開你的眼界。」蒲牢在海廳裡說話,聲音傳進房內。

  這些天,他帶著她跑遍不少地方。

  他生活的海洋,對她而言,新鮮而神秘,處處皆有驚奇,她雖不常流露出雀躍的直接反應,但大多數時間,她那對眼眸都是亮的。

  亮著欣賞的興然。

  亮著求知的慾望。

  亮著對沒見過的海中奇景,滿滿驚艷。

  這種時候,他覺得她的眼睛美極了,任何星辰或寶石也遠遠不及。

  想來有點蠢,他為她眼中那抹光彩,絞盡腦汁,要看它持續存在,不輕易滅去。

  紅棗從房內水鏡裡,確定腮幫顏色恢復不少,抹抹臉,梳給長髮,換妥衣物,才出了房。

  「海裡飄雪?」怎麼可能?那明明是陸路上特有的冬景。雪,如何存於海水之中,不融不化?

  蒲牢嘿嘿笑著,不想太快破梗。說穿了,就是珊瑚產卵。珊瑚似樹非樹,像石非石,海城人民皆知,它是海中一種,會捕食、會產卵一每年特定時間,在幽暗的海夜中,大量的珊瑚精卵,噴灑而出,佈滿海空,密麻交錯,點點白螢點點亮。

  有人說,那景色,似滿天星辰,有人則說,像飛雪。卵色有粉有黃有白,顏色斑斕瑰麗,他猜,她看了,一定會驚歎。

  「對,海裡的雪,奇特吧?」他故作神秘,賣了關子。」別再拖拖拉拉,準備出發了,要到達淺海,還有一段路得趕。

  雖然,他迫不及待想見她眉開眼笑,尋找教他迷炫的眸光,但珊瑚精卵共舞,受潮汐、月盈月虧、溫度影響,僅在夜裡發生,心急不來。

  期待,浮現在紅棗心裡。

  光憑想像,勾勒不出「海裡飄雪」的情景……她的好奇心被高高懸吊起。

  他讓她,每一天,都有所期待。

  今天,會帶她去哪裡?

  今天,會看到什麼從未見過的新奇事物?

  今天,他與她,會佇足於何等美景之間?

  她每回都好期待,而他,沒讓她失望過。

  紅棗腳步輕快,朝他走去,驀地,兩人之間,聳立起大片的水牆……不,與其說是水牆,正確來看,是鏡。

  一大面的水幕之境。

  鏡中,笑顏熟悉,溫文燦爛,正是冰夷。

  他先是朝紅棗額首微笑,也不問這兩人多日未歸的原由,彷彿對兩人安危及下落,不曾擔心過。笑臉轉向蒲牢,收斂了些。

  「四龍子,兒香今早已離開龍骸城,你差不多也該準備回城。眼下,只剩你和二龍子尚未完成任務,兩人搶當九龍之末……」

  「兒香走了?」蒲牢挑眉。

  「在城裡等不到你,走得好失落。」冰夷倣傚兒香臨行前,落寂的神色。

  「廢話少說。我知道了。」可惜,蒲牢無憾,聽完也不內疚。

  「不是馬上要回城來了?」冰夷見他態度消極,不像歸心似箭。

  「想回去,就會回去,不用你多管。」蒲牢擺擺手,順勢揮出掌風,打散映出冰夷形體的水鏡,驅走音影。方才出遊的興致,徒剩些些沉悶。

  「嗯……我們今早回去吧。」紅棗察覺他表情肅穆,沒見過這一面的他,似乎在掙扎看某事,逐提議道:「別去看海中雪了……雪,陸路上,年年都有,我看過好些回,不新奇的一」

  「那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無論她看見多少次的雪,都不是與他一塊兒共賞。這是頭一次,說不定……也是最後一次。

  蒲牢拉過她的手,這回不落在她的腕上,五指緊緊地攏握於她的指掌間。

  「我們去看海中雪。」決定好的事嗎、答應了她的事,他不想更改,不想食言。不想……

  「可是……」冰夷剛說了,大多數龍子皆已回城,交付任務成果,他真不心急嗎?而且……他帶回的「紅棗」,是錯得離了譜的,不早些回城,事後的補救,時間充足嗎?

  「之後的事,之後再說。」他握緊她。緊到像要揉進掌心之內,骨血交纏、脈絡相連,每一方寸的膚,皆是密密相貼。緊到,像無聲在說一就這樣,別分開蒲牢的悶悶不樂,全寫在臉上,藏不進心底。

  即便眼前光景迷人,卵雪飛揚,顆顆晶瑩,夜海中,綴亮繽紛,他也不瞧,秦半時間,維持著看向她的姿勢。與她交握的手,始終沒有放開過。掌心捏著小小的手,它好軟,也好暖和,填滿指掌,他心裡卻浮現一個念頭——如果,犧牲現在攏進掌內的嫩繭一隻,只要一隻,夠還不夠?

  「你握痛我了。」紅棗不得不出聲自救。蒲牢捏握得勁道,不知怎地,越來越沉、越來越重,超乎她的耐度。

  他一怔,鬆了力道,五指仍舊扣著她的。

  她想由他臉上看出些端倪,希望能弄懂他在煩惱些什麼。

  對,他一臉很煩、很惱、很不知如何是好的摸樣。

  「紅棗熬湯,可否只取一隻手,或一隻腳?」蒲牢費了好大氣力,勉為其難才說出完整一句話,而不咬碎一口龍牙,「這樣,藥效夠嗎?」

  她微微訝然,他會有此一問。

  這是代表著,讓他困擾無比、整日心不在焉,不時露出煩惱神情的主因……是她?

  「看熬的湯分量多少。」她答以尋常用藥常識,「紅棗多為陪襯,並非絕對必須,用以和解百藥,紅棗昧甘,性平,能略抑苦昧,使藥湯溫潤甘喉易乾下嚥。」

  「要看湯的分量?」九種藥材齊全後,會熬出多大一鍋,蒲牢毫無概念,也不清楚,但聽她說「紅棗多為陪襯」,讓他安心些些。

  「你方才問,一隻手或一隻腳,難道是……」她的手、她的腳?

  「只是缺隻手、缺只腳,影響不大,至少小命保住,要是湯的分量僅僅一小碗,說不定剁根指頭還嫌多了。」蒲牢逕自想像。若能往好的方向發展,興許……她可以不用整只下鍋!

  「你先等等……我不想缺手斷腳……」她連忙要勸。不要這麼衝動,一臉想要當場「支解」她的神情,還很暢快地替她決定,缺隻手影響不大……

  「缺手斷腳有什麼關係?!」笨蛋!蒲牢吼得巨響,晴天霹靂亦不過爾爾,他吠出了額際的青筋暴突。要不是她又嬌又小,皮薄肉嫩,他真想賞她一頭爆栗,將她「敲」聰明些!手與腳,算什麼!小命休矣,有手有腳又有何用?!

  「你沒手,我當你的手,喂你吃飯、幫你寫字!你斷腳,我當你的腳,抱你去任何你要去得地方,我步伐比你大、走得比你快,不會讓你覺得不便,一但要是命沒了,我一點辦法都沒有!什麼也幫不上你!」吼聲脫口,再形成回音,因為吼得又重又沉,回音蕩漾的次數同等增加,將他那番話,一而再,再而三,復誦、復誦、復誦……

  他,說出了好驚人的話。他自己尚未察覺,一副理很直、氣很壯的磊落貌。

  紅棗先是一呆,淡淡紅霞,逐漸飄上,雙腮染艷。

  雖然,他吼得一點都不纏綿徘惻,可語句中,承諾了多少東西,他知道嗎?

  我當你的手……

  我當你的腳……

  這是一輩子的事,漫長的一生。

  她的雙眸,熱熱的。

  她先是合上長睫,感受眸內熱暖累積,再張眼,瞳仁加倍水燦,近乎晶亮。

  「說的也是,若失去性命,維持手腳俱全,也沒有意義。」她一笑。

  「對吧對吧。」真高興她聽懂了。

  沒錯,要手要腳,不如要命一條,雖然她的手很軟很嫩,握在掌心裡,感覺很好,但必須割愛時,還是要忍痛——

  「要是只取我一隻手腳,留我性命無虞,那就太好了。」明知熬湯用的「紅棗」,才需擔心下鍋的命運,怎樣都輪不到她,她當然能說得輕鬆。

  原本,不想言明她與「紅棗」的差異,是帶些惡意,要看他出糗,現在,不急於矯正他的誤解,卻是頑皮居多。當他得知自己犯下多大的謬解,他會露出哪種神情?是大鬆一口氣,為她保全了手腳及小命,而綻放狂喜,仰天大笑?還是,一整個呆住,全然狀況外,迷糊得可愛?太壞了她,竟對此……有所期待呢。

  蒲牢握看她的手,舉到面前,端詳的眼神很專注,彷彿她每一條掌紋、每一處膚色,都值得他細細觀察。

  「沒了,是有點可惜,它按遍我身上的穴位時,那種泛起酸軟的舒暢的滋昧……」嘖嘖嘖,光想起來,筋骨通軟。他下意識執她之手,摩挲他微微泛鬢的下顴,動作輕淺、緩慢。獸一般的本能,做著他感覺舒爽且安心的動作。

  「還有,它摸著我額頭時,我也很舒服……」他不禁吁歎,因為滿足而發出沉吟。他剛那聲饜歎,太過悅耳,咚地撞擊她心口,帶來震撼。悅耳到……撩人的地步。

  她彷彿受到蠱惑,柔黃翻轉,以掌心托付他的臉龐,感受他膚上炙熱。他喉內逸出咕味,偷悅,享受她柔軟的膚觸。

  半瞇眸的神情,像大貓,慵懶,依然,討著要人愛撫。

  「若我斷了手足,成為殘廢,你真願意成為我的手腳?在我身邊,扶持我、陪伴我?…」她輕聲問。

  「當然。」他的眸雖是半瞇,眸內的認真,半點也不少。

  她笑容更深,感覺心口甜津津的,他那「當然」兩字,說得雖少,可是他的眼,卻傳達了許多……

  「既然如此,我不怕跟你回龍骸城,你也別擔心。」

  她知道他在……擔心?蒲牢凝她。擔心一回城去,就會……失去她。

  「一切,都會沒事的。」她笑,笑容中寓意深遠,有安撫,有暗示。

  他確實被安撫。被她的眼神,她的嫩嗓……她那溫婉,卻自信的笑後。

  他轉不開視線,不自覺乖乖聽話。

  「好,我們回去。」

  ***

  終於,踏進了囂狂大張的龍骸牙口。遠觀與近看,整具龍骨氣勢磅磷,她沒料想過,人生在世,竟有幸眼見巨龍,還從龍口之中穿越……好吧,她也沒想過,有這麼一日,會被一隻龍子緊緊握著手,一深褐一淺白的手,對比強烈,十指交扣糾纏。又顯得契合無比。而且,她還為此……微微臉紅。

  「我們直接去藥局,找魟醫。」蒲牢解釋他們前往的方向,讓她心裡有底,不至於忐忑。她嘴上應聲,雙眼流轉於城中驚人美景之間,眨眼,變成一種奢侈。

  「這具龍骨,是真的嗎?或是工匠倣傚而造?」

  「貨真價實。是第一代龍主遺雕。」蒲牢拍拍一處骨柱。

  「祖先的遺骸……我們人類不敢拿來蓋屋子。」一蓋,還蓋這麼大片,城廊樓閣,器宇軒昂……大大不敬哪。

  「龍骨擺著也是擺著,它又不臭不爛,物盡其用嘛。」他咧嘴一笑,「龍骨比任何石材都要堅硬,長侵於海水,不受侵腐。」

  「以後……你也會被拿來……這樣嗎?」她試圖婉轉,換來他哈哈大笑。

  「你口氣聽起來很不苟同。」而且,他沒看錯吧?好像還有些……不捨,鑲進她眉宇間。

  「我們相信入土為安。」入土之前,得看時辰、看風水……

  「我相信死得其所,該在哪,便在哪,該怎麼死,就怎麼死。」造墳掩埋那一套,麻煩。死後,誰還煩惱那等小事呀。

  他拉她踩上階梯,步步雀躍,說道:「我倒覺得死了之後,後代親人在自己的骨頭底下,來來去去、嘈嘈嚷嚷,勤奮生活著,很熱鬧呀,我不排斥自己也變成子孫的『樑柱』,給他們蓋些房舍住。」

  他是一個溫柔的男人,嗯?????一個長得明明很不溫柔,但內心柔軟的男人。言談之中,散發出對待親人的包容和無私。她喜歡這樣的他。

  「你的骨骸可以拿來做燈架,一塊兒掛在我爪子邊吧。」

  誰要呀?赤裸裸的骨頭,大刺刺擺出來,一絲不掛給人觀賞,她才不肯!

  他勾勒的遠景,沒有半分美感,聽得她毛骨驚然,她毫不客氣賞他膀子一掌,可惜力道輕如蚊叮,他不痛不癢。

  轉眼間,刻著大大「藥居」;兩字的石匾,已映入眼簾。

  幾隻小龜學徒,忙碌搬著藥材,有些勤勞搗藥,叩叩搗碎聲,規律響著。

  眼尖的小學徒,發現四龍子大駕光臨,忙不迭朗聲:「四龍子好!」精神很抖擻,喊來了全藥局的頭目關注。

  「四龍子,您可終於回來了,二龍子還沒消息哦,您贏了!」魚形的小學徒,興沖沖享報最新戰況,第八名,出爐!

  「魟醫呢?」蒲牢問。

  「師父和冰夷師兄在屋裡。」小龜學徒回答,眸子好奇盯向紅棗瞧。四龍子不是去尋紅棗嗎?怎麼帶了個姑娘來?

  「走吧。」蒲牢偕同她進屋,藥居裡,千奇百怪的醫療用具,好多是她沒瞧過的,自然優勢新奇審視一番。

  「魟醫!我帶紅棗回來了!」蒲牢一吼,勝過派小學徒去喊,沒多久,魟醫由爐室出來,冰夷尾隨其後。

  「四龍子萬安,辛苦了辛苦了……不過,去找紅棗應該沒多辛苦才是,呵呵,您買多少斤回來?我給您拿個罐子裝一」魟醫諂笑連連,彎身去找罐子,聲音悶在石櫃內,繼續傳出:「聽冰夷說,您找到難得一見的獨特紅棗,是跟拳頭一樣大顆嗎?那確實很稀罕呢,不愧是龍子,不屑去找太一般般的東西,嗯……這罐子太小,換個大點的……就是它了!」

  魟醫抱出一個盆大德甕,抬頭,臉上仍掛看笑,東張西望,沒瞧見蒲牢手上提有「疑似」紅棗的布袋。

  「好了,這甕裝得下嗎?四龍子,您的紅棗擱哪兒了?」

  蒲牢和冰夷,雙人兩指,同時點向皇甫紅棗。

  魟醫此時此刻的神情,堪稱經典。眼凸嘴圓,口內有幾顆小牙,全被人看個精光。

  「呃……那個……紅棗?」

  魟醫懷疑的指,難以確定該落向何方。

  「她呀,紅棗。我可是挑了最甜最軟的。」蒲牢引以為傲。

  魟醫望向冰夷,用眼神問:什麼鬼東西?紅棗哪是長那樣?!四龍子未免錯太大了吧?呀呀呀呀——

  九昧藥材中,最容易尋獲的其中一種,為什麼還能找錯?!

  冰夷呵呵低笑,朝師父聳聳肩。這只小魚崽子,明知四龍子尋錯,也不先糾正糾正,眼下是叫他怎麼開口呀!

  魟醫抹抹臉,抹去臉上質疑,換上強顏歡笑。

  「真是……好特別的紅棗……屬下見都沒有見過,太特別了、太與眾不同了……」我在暗示您呀!與眾不同到……根本是另一種東西吧!

  可惜,蒲牢沒接受到暗示,只接收到魟醫句中滿滿的謅媚。嘿嘿,對,她本來就很特別、很與眾不同。

  魟醫誇她,等同也在誇他。

  聽了真樂。

  魟醫頭好痛,兩邊額際鑽刺著疼呀。顧及龍子顏面,不好直言指出錯誤,萬一龍子惱羞成怒,倒霉的還是他,只能努力再點醒蒲牢。

  「一般紅棗,好小一顆,比珍珠大一點點,紅通通的,呀,也像龜蛋,龍子找回的紅棗,完全顛覆屬下的所知所學,教屬下大開眼界,如茅塞頓開……」聽清楚沒?好小一顆!紅通通!像龜蛋!光憑這幾句,您還是沒有領悟嗎?眼前的姑娘,離「一顆」很遙遠,雙頰雖然紅通通,但左看右看,也不像「龜蛋」!

  「阿諛逢迎的話,你說得很夠了,剛好就好。」蒲牢要魟醫收斂些,漏看魟醫嘴唇的抽顫。

  算了,隨便你啦!魟醫呈現放棄貌。

  「紅棗,別站著,先坐下,我倒杯茶沫給你。」冰夷待她仍是一貫的體貼。「這些天過得還好嗎?我挺擔心你的……怕四龍子不懂得照顧人,讓你冷著、餓著了。」嘴上雖言擔心,表情卻悠哉如昔,不見憂心忡忡。

  紅棗先是一笑,額首,後搖頭。

  「我過得很好。蒲牢沒像你說的那般,他很會照顧人。」她替蒲牢解釋。

  「哦?那……可真難得。」冰夷揚眉,玩昧她的話,目光則笑暱蒲牢。蒲牢回以扭頭嗤哼,懶得回嘴,他有更緊的事,得找魟醫出力。

  「魟醫,你替她瞧瞧眼睛,她說,她流不出眼淚,你查查原因為何。」

  這件事,他記掛心上。雖然,他討厭女人哭哭啼啼,也不認為哭不出淚是啥壞事,但……失去最愛的親人、面臨死亡的無助恐懼……痛苦得想大哭、害怕得想訴苦,雙眼卻是乾涸……哭泣,對我是種奢侈,我求之,而不可得。

  她說出那些話的摸樣,眸光氰氦,口吻輕淺,長睫虛掩,卻遮掩不住瞳仁內,迷濛的失落。比起那種落寂,他情願她能哭,在她想哭的時候。

  「四龍子,我這輩子醫過的『人』,兩根指頭還用不完哪……」魟醫倒不是推辭或客氣,在龍骸城,經手的非魚即蝦,鮮少遇過人類。不過,他閱讀不少人間醫書,基本藥理是懂的,有「人類」能讓他實際操練,他躍躍欲試。

  「我不需要勞煩魟醫……只是天生的小缺憾。」紅棗搖著雙手婉謝。

  「我瞧瞧,來,小丫頭,不會害你的。」魟醫不容她拒絕,手執一支筆管物,湊近她眼前。筆管物的前端嵌有乳白真珠,真珠發出的光芒,照得她瞳仁一縮。

  「別怕別怕,只是照亮。」魟醫開始檢查,一邊詢問:「癥狀已經多久?你剛說,天生的?不是眼睛受過傷?」

  「一出世便帶來的,我爺爺替我診治過,他猜,是我們家族中某位老祖宗,身中劇毒所致,那毒,斷斷續續、深深淺淺,影響著兒孫,並非每一位都受毒害,而且也不是每人情況皆同。」紅棗據實說道。

  「有趣,這有趣,我抽你一些鮮血來做分析一」

  「抽什麼血?抽多少?」蒲牢嗓音「綿軟」傳來,問得好客氣,臉,卻是鐵青色。

  「抽、抽一管,小小一管,拇指大小而已。」魟醫本能哆嗦,抖了兩下,趕快陪笑,「一點都不痛,我會先替她塗蛩膏,麻痺直覺,再用『螅管』抽出血液……」

  蒲牢瞄了她一眼,她非但不見害怕,眸裡一片期待光芒,正在閃耀。如此新奇高手法,她沒看過,樂於嘗試,由著魟醫盼咐冰夷準備用具。

  「蛩膏麻痺知覺……與我們陸地上常用的麻沸散,是相同的嗎?」她一點也不擔心魟醫待會兒要做的事,只在意醫藥相關之物。

  「是呀,但『蛩膏』效用更快,不用香食,僅需塗抹膚上,藥效即達。」冰夷回答她,手中圓蠱裝盛著『蛩膏』,他打開蓋,讓她瞧見內容物,滿足她的好奇心。

  「海中的醫藥真是特殊……」她讚歎。

  「還有更多有趣的東西,你待久了,就會看得到。」冰夷掀開她的袖,揩取一些蛩膏,抹向她肘內淺青色的脈絡上,輕輕推勻。

  背後,好燙、好刺。

  兩道利芒,幾乎要穿透他的背部,若眼神能殺人,他冰夷,早就是一具魚屍了。

  冰夷選擇漠視。

  接著,他取來一個石匣,打開,裡頭一根根透明的筆管,彷彿玻璃燒制,整齊排列,約莫有七八支。

  「這不是筆管,而是螅,活生生的螅。」冰夷看出她的困惑,笑著解答。指腹夾拈起一隻,它……它動了起來。不是劇烈掙動,而是很慢很慢,輕輕蠕挪著,證明它的存活。冰夷將螅放在她手上,螅本能地追逐脈動,吮上了膚,她感覺不到痛,連癢意都沒有,是蛩膏已發揮藥效。透明晶瑩的螅開始變色,通體泛出血紅,螅身慢慢脹大,裡頭充滿它吮入的鮮血。

  「夠了!這樣夠了!拿走它!」

  蒲牢箭步上前,大吼,手還來不及揪住血蝗,冰夷快一步檔下他。

  「螅吸夠了血,會自動剝離,用蠻力去扯,驚嚇到它,它會咬得更緊,造成嚴重傷口。」這般常識海底城民皆有,四龍子急到忘了嗎?

  「一點都不痛,你別這樣。」她仰頭,以眼神安撫蒲牢、只是抽一小管血,蒲牢就這副慌張神色,若她真要被斷手斷腳,他不與人拚命才怪,唉,這衝動性子,真是糟糕……

  糟糕得讓她忍不住發笑。

  蒲牢不敢擅動,只能收手掄拳,窩囊地慢慢等,等血媳膺足,心甘情願鬆開吮血的嘴。

  蒲牢瞪著越鼓越大德血螅,滿嘴咕噥:「貪吃蟲,到底還要吸多久?!」牙,咬得卡卡作響。

  大概是蒲牢目光太凶狠,血螅猛然抽搐,牙口皆松,由紅棗肘間滾落,冰夷迅速接住,交付魟醫處置。

  蒲牢立刻拉過她手肘,對看凝聚一顆小小血珠的傷勢,一口堵住。

  「蒲牢你……」幹嘛學起螅來?塗有蛋膏的肘內,明明應該麻痺無知,為何還能感覺到他口腔的炙熱,以及砸吮的力道?

  「嘖,那東西也不知道乾不乾淨一」被它一咬,萬一染上怪病怎麼辦?!

  冰夷推開蒲牢腦袋,為她抹上逾傷藥膏後,咧開牙,給蒲牢一個刺眼曬笑。

  「這些螅管全仔細浸泡過藥汁,隻隻無毒,我想,會比直接以口吮傷,來得乾淨許多哦。」

  言下之意,嫌蒲牢的嘴才不乾淨哩。

  「好了,取好的血液分別裝管,再慢慢來研究,到底小丫頭是因何無淚。」魟醫沒瞧懂蒲牢和冰夷之間,正嚼哩啪啦、電光交錯,互瞪得暢快淋漓,他喜滋滋說道。

  「麻煩魟醫了……」紅棗先是道謝,後則望向蒲牢問:「我可以留在這裡,看魟醫是如何進行嗎?」她對海城醫療方式,滿滿探究的慾望。

  「可以。」

  「不行!」

  前者,分別由冰夷和魟醫口中而出;後者,吠得好響,自是蒲牢

  「必須我也在場才可以!」絕不給冰夷和她獨處的機會!

  「但你在一旁,處於聽不懂的狀態,不是很無趣嗎?你去忙你自己的正事,我一人留下就可以了。」她怕他感到無聊。而且,他和冰夷,最近……似乎有些針鋒相對?

  「我沒有正事要忙。」蒲牢大言不慚。

  堂堂四龍子,說出這種話,令人發指呀,態度還這麼理所當然,羞也不羞?!

  「在二龍子帶回靈參之前,龍子們各自保管自己尋回的藥材,四龍子眼下的正事,確實是顧好紅棗沒錯啦。」魟醫為龍子緩頰,謅媚說著,雙眼骨碌碌轉,配上臉部佞笑,倒有幾分小頭銳面的昧道。

  他頓了頓,試圖用閒聊口氣,再道:「四龍子,您有沒有興趣翻翻醫書?裡頭對備種藥草介紹齊全哦,有人參、當歸、川七、以及『紅棗』——」那兩字,特別加重,特別強調。

  「沒有。」蒲牢不求上進,也不是一日兩日之事。

  嗚。

  暗示,再度失敗。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23-8-12 00:21:5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藥材「紅棗」,大過稀鬆平常,激不起各龍子爭相觀賞的興致。平時喝補湯時,連湯裡載浮載沉的紅棗,都嫌它礙事,撥到一邊涼快去,又哪可能費功夫特地找上蒲牢,要看「它」一眼?

  要看,也是看六龍子負責尋回的『鱻』,那才叫珍貴。

  直到某一天,蒲牢心情欠佳,找上幾位兄弟喝酒,無意間,口吐埋怨:「可惡的臭紅棗,又往藥居裡鑽,每天去,去不膩嗎?!還跟冰夷說說笑笑,把我放在哪裡呀?!」捏緊酒杯,一臉窩囊。

  幾名龍子停下談笑飲酒的動作,耳朵豎起,越聽,越覺得古怪。

  往藥居裡鑽?

  紅棗會滾動沒錯,能拿來當彈珠打……

  跟冰夷說說笑笑?

  是指……冰夷手捧紅棗一粒,自言自語,看看「它」說話?

  那冰夷病得不輕哦,魟醫該替他瞧一瞧。

  蒲牢下一句又說:「也不想想她身上的衣裳,哪件不是我買給她?鵝黃那件,我都沒看過她穿,就先穿給冰夷看……我真想打她一頓屁股!」

  買衣裳給「紅棗」穿?

  打「紅棗」一頓屁股?

  原來……有病的是蒲牢?!

  「四哥,紅棗圓滾滾,你分得出哪是前胸、哪是臀部哦?」九龍子眼神敬佩,從不知自個兒四哥心細如發。

  「哪有圓滾滾,我嫌她沒肉哩。個頭那麼小,腰那麼細,像一陣風來就會被刮跑。」蒲牢一聽,反駁。到底要餵她吃什麼,才能把她養高養壯呀?

  嗯?我們……錯過了什麼嗎?

  幾名龍子彼此相視的眸內,都有同樣的疑惑,所以,他們立即決定轉移陣地,要去看看那顆「會往藥居鑽、會說笑、會穿衣裳,還有屁股挨蒲牢打的妖棗,究竟是啥鬼……

  這一看,乖乖隆地咚,個個不由得讚歎起蒲牢——遲鈍,遲鈍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呀!

  最好那種嬌滴滴的小女娃,跟熬湯用的「紅棗」,沾得上邊!

  「我吃過成千上萬顆『紅棗』,獨獨沒吃過這副模樣的,不知道滋昧如何?」

  紅棗望向說出此番話語的男子。他俊美漂亮,不可思議的精雕細琢,帶些年輕驕氣,調侃人時,雙頰浮現梨渦,小小的,淺淺的,很是可愛討喜。

  她聽見蒲牢喊他「小九」,想必便是龍子最末,排行第九的那一位。

  「魟醫說,她是難得一見的特殊紅棗,當然跟你吃過,那些一般般的玩竟兒不同!」蒲牢很驕傲,鼻尖朝天。魟醫的弦外之音,光憑轉述,大伙都聽懂了,偏偏,該懂的,還是不懂。

  「四哥,你去尋藥之前,我不是同你說,紅棗呢,小小的,圓圓的,紅紅的……」只差沒親自畫給四哥瞧而已呀,竟能曲解成這樣?

  「對啊,小小的,圓圓的,紅紅的。」蒲牢復誦,額著首:「瞧!小小的一隻,臉不及我巴掌大,個頭玲瓏;圓圓的眸兒,圓圓的鼻頭;紅通通、軟嫩嫩的腮幫。」全數口勿合小九的描述!

  九龍子哭笑不得,轉向一旁的溫儒男子,控訴道:「大哥,又是你的錯!」

  「嗯?」一字輕吟,如春風,如暖陽,僅表不解的單音都清悅好聽,鑽入骨髓的酥。

  那聲「大哥」一喊出來,紅棗瞪大杏眸,驚訝無比。

  大哥?大龍子?……與蒲牢,是同父同母所出的那位至親兄弟?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兩人身上找不出半點相似,連一丁點都沒有。她來不及收起失禮的表情,便聽見九龍子續道。

  「你把四哥的智力,也搶先一步生走了!」九龍子替蒲牢抱不平。

  前有音律天分,後有聰明才智,大哥連渣都不留給四哥,害四哥變成今天這副德行啦!呀,對了,還有長相,大哥也是把「俊美無儔」、「溫雅清瞿」這類優點,從娘胎出世時,一併生光光!

  「喂!臭小九,你什麼意思呀?!」罵人的話,他蒲牢可不遲鈍。那番渾話,在嘲諷他沒智力就是了!

  「呀,四哥,你聽出來囉?」九龍子俊顏驚訝。聽出他的暗貶?

  「廢話!我又沒聾!」蒲牢縱牙咧嘴,神情很凶惡。

  那,沒聾的你,怎麼完全聽不懂,大家努力給的暗示?九龍子非但不怕,嘴裡還咬嚼海葡萄,啵啵有聲,連同咕噥聲,全和在嘴裡。不過,面對蒲牢的弩鈍,為何沒人打算「明示」他?

  嗯……

  多多少少,都帶有看戲的惡意吧。想看蒲牢獲知真相時的神色,一定很精采。

  紅棗淡淡噙笑,望向兄弟間笑鬧,沒有一分一毫的懼怕。

  他的兄弟們,如同蒲牢曾言,每位皆出色炫目。

  但蒲牢說錯了。

  他,絲豪不遜色於他們。

  或許,容貌光彩比上不足,可是蒲牢的炙熱活力,他們同樣不及。

  比起大龍子俊雖俊笑,笑容之中卻不帶半分暖度,給人遙遠之距,蒲牢就溫暖太多太多,彷彿,誘著人向那般的暖熱偎去。

  他們,比不上蒲牢的清澄透徹,喜怒哀樂表露在外的真誠。

  幾位龍子將目光覷向紅棗。

  身為待熬的藥材,不該態度如此冷靜,除非她也知道,她是遭人錯尋,並無性命危險。

  「這紅棗……看起來挺美味的,到時,我也求父王賞我一碗湯喝,這次我不會把『紅棗』撥到一旁去,會認真啃乾淨。」九龍子故意說道,要看兩人反應。

  她,紅棗,連眉都不挑,笑容猶自清淺,綻放。

  他,蒲牢,卻氣急敗壞,雙眸睦大,吼了出來——

  「她只會切一小塊入鍋,最多就是十根手指……甲!你想吃什麼?!」

  鮮鱗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紅棗」擺在最後頭,代表它是配料,放多放少,對那鍋湯的影禹,一點都不大!

  本打算犧牲她的手或腳,話甫離口,他才驚覺——

  原來,連手與腳,他都捨不得了。

  「四哥,我蟠龍梨隨便一摘就是一大簍,你帶回來的『紅棗』,只貢獻手指甲十片……」九龍子嘖嘖搖頭。

  太不孝囉,四哥。

  「萬一藥效不夠,治癒不了父王,老四,你要獨擔罪名,負起全責嗎?」吁弄煙沫的男子,先是呵呵一笑,長長吐納之後,口銜銀亮煙管,淺淺微笑,接續九龍子的話語。

  蒲牢不答腔,下頜緊繃如石,口中的兩排牙齒,正使勁咬合。

  「最起碼,得擺半個『紅棗』進鍋才行。」九龍子努力佯裝正色貌,實則內心竊笑翻騰。

  四哥的反應、四哥的神情,真好玩,眸色都氣紅了呢。

  不肯再聽兄弟們更多的「指教」,惱怒的蒲牢,鐵青著臉,獰然無比,拉起紅棗走人。

  可惡的小九,還追在後頭,大聲嚷嚷:「四哥,你別自己一個人獨吞哪——」

  蒲牢不理,疾步踩上彎由的階,將九龍子的吐喝聲,遠遠拋在身後。

  紅棗的手,覆上牽扣腕間的大掌掌背,帶來安撫。

  「他們鬧著你玩的,別認真。」他腳步一頓,背脊僵挺,沒回頭覷她,她看不見他說話的表情,只聽見他說:「萬一是真的,怎麼辦?!」他悶狺,低郁如沉雷的嗓,顯得無措。

  光聽兄弟們你一言,我一語,討論如何分食她,他的胸口,如萬箭貫心,很痛。

  「不會的,不要自己嚇自己——」她本欲再說,同時,他轉身,踩在高她兩階的梯上,居高臨下,俯視她的姿態,讓她噤聲無言。

  他……

  明明站得又挺又直,高壯於她許多許多,俯瞰的氣勢,應該壓倒性地教人感到威肅。

  可是,她看到的,是個眉心蹙愁的男人,是個凜著眸光,瞳心的紅艷,滿滿倒映著她的男人。

  沒有半分高傲,沒有任何信心,甚至,是心慌意亂的男人。

  這副模樣,她怎忍心再看他被蒙於鼓裡?

  怎忍心,再教他煩惱、若他憂愁,全為了她?

  不忍。

  她淺歎,決定要開口吐實了。

  「你擔心之事,不可能成真的,因為,我這個紅棗,並非你所以為……」

  海空,閃掠一道陰影,游馳而過,淡淡的灰霆,如蔽日烏去籠罩兩人。

  蒲牢本能抬頭,眼眸瞪大。

  「二哥?!」

  二龍子睚眥,返回龍雕城。

  偕同最後一味藥材,靈蔘。

  「這一株,不許動,我會另外帶回一株,三日之內一定回來。」

  返城的二龍子,留下任性至極的一句話,連椅都沒坐熱,人,又走了。

  吃驚歸吃驚,錯愕也很錯愕,幾隻龍子對睚眥的反常,議論紛紛。

  每回吃酒閒聊,難脫對睚眥行徑的指指點點,談話之中,有調侃、有數落、有不信,當然,更多的是難以理解——

  唯一顯而易見,是二龍子絕絕對,捨不得讓龍主吃掉那株小蔘。

  「原來,還有這一招……」

  ***

  蒲牢腦筋長長一直線,沒拐彎、沒抹角,不擅變通,二龍子的妙招,他未能第一時間想到,而是數日後,與七只兄弟喝完小酒、撻伐完睚眥婆媽行為,他獨自一人,微微醺醉,走回他的樓閣。

  一步,一步,極緩,極慢。

  念頭,來得突然,一種……當頭棒喝,敲散腦中渾沌的感覺。

  他猛地擊掌,豁然開朗,滿臉光芒璀璨。

  「我也去找另一個紅棗,沒那麼甜、沒那麼軟的次級品,代替她,不就得了?!

  拾兄弟牙慧,會被狠狠恥笑,但,換不來用送她進湯鍋,怎麼想,都划算!

  越想,越覺得可行,越想,越有幹勁,趕快跟紅棗商量,問問她的意見!

  步伐轉向,充滿雀躍,風風火火往藥居奔去。

  詭異的是,藥居空無一人。遠遠看去,所有小學徒全集中到藥居外的庭院,磨藥、配藥,就連冰夷也在。

  蒲牢沒空去管那些傢伙,不理會他們為何全待在庭院,瞄了一眼,確定紅棗不在其中,他直直闖進屋內。

  一個大鼎,佇立在藥居正中央,擋住去路。

  薄透的圓沫裹著它,沫膜七彩生輝,染上虹的顏色。

  鼎下,數十顆石火礦並列手排放。

  石火礦,火紅色的礦體,被藍焰包圍,藍焰終年不滅,浸於水中亦然,散發火的熱力,是龍雕城裡很常見之物,城民多以它烹煮熱食。

  此時,石火礦也正在烹煮看。

  咕嚕咕嚕……隨沸騰聲音,傳出濃郁的藥材香氣。

  大鼎太深,蒲牢必須走得更近,才能看清鼎內之物。

  鼎內之物……

  熱騰的水煙蒸散而上,在圓沫空間中形成一片氤氳,蒲牢瞇細眸,試圖瞧清楚些。

  隱隱約約,看見鼎內泡著什麼……

  或者該說,煮著什麼……

  熱煙,時消時聚,忽濃忽淡,他湊近之際,一瞬間的煙散,教他看個仔仔細細!

  大鼎裡,正在煮著紅棗!

  她脖子以下,浸入深褐色藥汁,臻首微微歪傾,長髮潑墨似地披散開來,垂落冒煙的湯水間,一片潮紅的臉上,雙眼緊閉,額際浮汗。

  那細微的起伏,他不確定是她吃力的吐納,或者,是藥汁煮費時,她被動地隨之搖擺。

  沉吼聲,衝破喉頭。

  紅鱗洶湧直豎,映出他眼眸深艷、駭人,他箭步衝入圓沫,披覆看滿滿鱗片的雙手,伸入熱藥汁內,將她迅速撈起。

  紅棗瞬間驚醒,不知發生何事,身子被擒進寬闊胸膛裡,她聽見那胸腔之中,痛苦撕裂的獸狺,正沉沉迴盪。

  他的狺吼聲,引來了待在爐房的魟醫,魟醫尚未瞧清來人,倒先數落起來。

  「我不是盼咐過,所有人不許踏進藥居、不許偷窺、妨礙她浸泡藥汁……」

  話,硬塞喉裡,罵人的氣焰,在看清來者身分時,消滅得飛快。

  「四、四龍子?!」

  不能怪魟醫口氣迷惑,而是眼前的蒲牢,渾身紅獰,怒發衝冠,似烈火,他浸浴火中,狂焰焚身的樣貌,龍眸狠厲、

  「誰准你煮她?!誰准的?!」龍吼咆哮,尖牙鋒銳,彷彿隨時要撲來,任意撕扯、任意咬殺……恁般嚇人。

  震搖著藥居,細長的瞳仁,明明鮮紅似火,又森冷如冰。

  若不是手上抱著她,無暇出擊,蒲牢的雙掌,絕對是緊緊勒在魟醫脖上!

  「呀不……龍子誤會了……誤會大了……我不是在煮她……」要解釋並不難,可是一緊張便開始結巴,是魟醫自個兒也治不好的怪症。

  蒲牢吼斷魟醫的支吾:「把她剝個精光,擺進大鼎裡,搭配這麼多藥藥草草,用石火礦細火慢熬,不是煮她,是什麼?!」他看不出來有第二種可能!

  剝、剝個精光?

  紅棗一聲驚呼,猛然想起白己的現況。

  對,她一絲不掛,宛似初生嬰娃純淨,被他從藥湯中撈起,此刻,遭鎖在他臂膀間,緊緊鉗閃,每寸赤裸肌膚,與他貼合,密密地,毫無半點縫隙

  「放我下去!快放我下去!」紅棗恨不得沉回大鼎的湯水之間,溺死都甘願!

  「湯這麼燙,你想煮到皮開肉綻嗎?!不要亂動!」他喝止她的掙扎蠕動,一掌按在最順手、最好施力的部分,輕易制止住她。

  那部分,又綿又軟,雪白細緻,渾圓可愛……

  「……藥湯的溫度,我很細心調整,不會煮熟人的……」魟醫想辯解,可惜沒人理他。

  「不要亂摸!」紅棗拍開蒲牢的手,身子略略下滑,立刻又被他重新逮上去。

  這一回,托得更牢,扣得更緊,將蜜桃般的臀形捏到變形。

  「你被燙到全身都紅了!像只熟蝦!」她體溫高得嚇人,蒲牢掌心觸及的肌膚,潮熱燙手。

  不全是藥湯的緣故,更、更多的是因為他——

  「還不去草燙傷藥來?」蒲牢惡狠狠瞪向魟醫甫吼完,紅厲的眸裡閃過詫異和……殺意。

  詫異的是,他的掌心,終於感覺到它托捧的柔軟,溫膩看指掌,嫩膩如絲綢,輕輕微顫。

  那是她有膚、她光滑挺翹的小臀,沒有衣物相隔,純粹掌心與嫩肌,親密接觸,完整服貼。

  殺意則是……她全身光滑,魟醫卻站在這兒,站了那麼久!看了那麼久!

  「你看到了?」

  蒲牢嗓音轉淺,像吁歎,像軟喃,雙眼瞇到不能再更細,兩鬢的紅鱗卻反其道而行,彷彿鋒利小匕,片片似刀,挺直豎立。

  「咦?」魟醫不懂他在問什麼,因為,他很不習慣蒲牢的「輕聲細語」。

  「你,看到她的身體了?」一字一字,仍是緩慢,且輕軟。

  「咦咦咦——」

  魟醫懂了!

  懂了蒲牢眼裡,滿到溢出來的凜冽殺氣!

  「我沒有看到!我什麼都沒有看到!我只看到四龍子你雄偉寬闊的背肌,完全檔住她的身體!奇怪!天黑了嗎?!我眼前……怎麼一片暗?!我看不到東西——我什麼都看不到——失明了嗎?!」拙劣的演技,魟醫睜眼說瞎話,倣傚盲人行徑,伸手胡亂在半空中揮舞,想要取信於蒲牢。

  這種破演技,誰會信呀?!

  有,蒲牢信了。

  睨向作戲的魟醫,一眼都嫌太多,他收回目光,落在胸前紅棗身上。

  裸珵的肩上,弧形圓潤、光滑,凝掛著晶瑩薄汗,泛起一層淡淡的紅。

  他的另一隻手掌,按在這麼美的肩肌上,他的深黝,與她的粉嫩,刺激看視線,教他瞳仁一縮,帶鱗的指掌略略收緊。

  些些癢意、些些撓搔,在接觸著她肌膚的掌心間,竄了出來……

  喉頭更是乾澀緊繃,猛吞再多的唾液,也止不住渴……

  不對!

  現在豈是看傻的時候!

  蒲牢在心裡痛斤自己。

  她那一身鮮嫩的紅,就不守就是燙傷,他竟還在想「好粉、好嫩、好妖、好像櫻花沾滿全身——」

  下流!

  「要滾之前,燙傷藥留下」

  蒲牢喝住正欲「裝瞎」摸出藥居大門的魟醫。

  魟醫一時忘了假裝眼盲,咚咚跑去翻箱倒櫃,抱出數大罐藥膏,謅媚奉上,又想起自己必須扮瞎,雙眼一吊,翻出白仁,再度揮舞雙手,「摸索」出門。

  踏出門的同時,魟醫放鬆地噓口氣,慶幸保住老命一條,飛快游離,不敢多加逗留。

  魟醫尚不知情,待會兒,不到一個時辰內,另一隻發狂的龍子,也會這樣對他,行徑更回凶暴,他這口安心的氣,噓得太早……

  「你誤會魟醫!他替我祛毒……」不,此時並非為魟醫說話之際,紅棗腦門沸騰,更勝大鼎內的水溫。

  灼熱感影響她的思緒,教她弄不清孰輕孰重,蒲牢的眸光深邃得像在告訴她——

  她比魟醫更有危險!

  「你為要看!不……先把我放回鼎內……不要捏我的——」臀!這個字,她羞於啟齒。

  「奇怪,離開熱水這麼久,你的皮膚……怎麼反倒越來越紅,越來越熱?」連他都感覺到那種熱意,灼暖了他。

  因為他看著她!

  因為他抱著她!

  因為他紅炫的鱗光,喂熱著她!

  她控制不了潮紅席捲,爬滿全身,不爭氣地染紅每寸髮膚。

  「先讓我把衣服穿上,好嗎?」她哀哀請求,好似聽到煮騰的聲音,在腦門裡咕嚕嚕作響。

  「先上藥再說。」他很堅持。

  「我沒有燙傷!藥湯……不燙人的,你自己探手試試,水溫很暖,我舒服到忍不住打起盹來……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她看見他咬開瓶口栓布,問得很絕望。

  「上完藥再說,我會聽。」那時就來不及了,好嗎?!

  揩了些冰涼膏藥,已經抹過她的肩頸。

  身體是火熱的,更顯得膏藥沁涼無比,熱寒交雜,冷暖自知。

  他輕輕推勻膏藥,粗礪的指竟也能如此輕柔。

  大片白裡透紅的膚,從不示人,那是這麼私密的地方,藏在衣物底下,連她自己都看不到,他卻看了,摸了,指腹滑過背脊線條的凹陷——

  麻癢,由他指尖傳導而來,猶似漣漪最中心處,先是騷動,開始擴散,鑽了膚,滲了肉,入了骨。

  直到一聲輕吟,由她粉嫩嘴中逸出,她來不及咬唇藏住。

  好悅耳的聲音,他想再聽一遍,不,兩遍、三遍……更多更多遍。

  「好了,不要了……好癢……」她想推開他,但她不行,兩人距離若拉開,她狼狽赤裸的模樣,就會被他看個精光。

  現在的姿勢,雖教人難為情,至少她與他胸口相貼,他無法盡看姑娘家的胸前美景……算是,好事吧?

  「還沒。」他抹到了她腰側,好癢,她縮肩想避,可無論如何逃,都逃不出他的臂膀範圍。

  「混蛋,我不需要上藥!不要你來做這些——」她裝出凶狠的口吻,要恫嚇他住手。

  可是,他指腹撫過,醞麻竄上,讓她的聲音,聽來就是軟綿、就是嬌柔。

  她必須用力咬緊下唇,才能忍住再度呻吟。

  這男人……在她身上放火嗎?!

  他碰觸過的地方,漸漸燃燒起來,好熱……

  並非真的引發火勢,他的火屬於無形,熱度卻驚人,更勝燎原大火。

  冰涼的藥膏,彷彿被他燃沸,抹在身上,已感覺不到沁涼。

  抹藥,誰還記得?

  指腹早已無暇再去沾取藥罐內的涼膏,兀自嬉戲於嫩肌之上,輕慢滑過,她膚間的小小疙瘩,便會隨其起舞,可愛的戰慄。

  柔細的汗毛,絲膩的雪肌,他愛不釋手,幾乎無法由她身上撤離。

  一低頭,便能碰觸到她紅通通的耳殼,他的吁歎,撫動她鬢邊青絲,他的納息,嗅進她發間淡雅香氣。

  肺葉、血脈、知覺,全是她的香甜氣昧。

  在她身後探索的指,並未停下動作,仍勤奮發掘她所有敏銳的反應,他的唇也加入了探索,抵向她的頸。

  指尖,描繪她腹線,唇瓣,則是刷過她頸側,吮向那兒的脈動。

  熱癢與震撼,同時由她頸脈間傳來,一股躁麻直直竄上腦門。她慌亂失措,本能去推他的肩腳,他不動如山,唇瓣仍吮著那兒,先是咂著,後又啃,舌尖也參與作亂,舔弄著、品嚐著……

  頸脈、耳垂,圓潤的下巴,無一倖免。

  而淪陷的部分,又豈止那些?

  他是只畫地為王的獸,正標注他的領域範圍,舉凡他摸過舔過之處,全歸他所有。

  我的,我的,這也是我的,他用強悍的行徑,做出霸道宣告。

  最先失控崩潰的人,是她。

  最先失控崩潰的人,是她。

  淺嫩的吟喘聲,她隱忍不了,由唇邊流溢而出。

  她驚慌想咬嘴,卻被他阻止,沒咬住自個兒的嬌吟,只咬著了探入她口中的長指,

  可惡的男人,在她身上畫完領域,現在連她的嘴內也不放過,硬要闖入、佔據。

  長指撥戲著她的舌,嘴也沒閒下,在她耳畔吐納,笑歎,熱息陣陣,很是撩人。

  若說大龍子的聲音是天籟,蒲牢此時此刻,濃濃的喘息,摻雜一絲笑意,也毫不遜色。

  他發滿一身的紅鱗,瀲灩如火,無關乍見她被浸於大鼎、以為她死去的憤怒。

  那是「欲」,單純而直爽,反應看他對她的欲。

  一種,想讓她變成他的,只屬於他,誰都不許瓜分的獨佔欲。

  一種,他為了她,通體火熱、炙燙,幾乎燃燒起來,想要她抱著他、用甜美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不斷地、不斷地……貪慾。

  一種,覺得她可口至極、秀色可餐,勝過任何一樣菜餚的……食慾。

  一種,想在她身上,獲取溫暖、得到滿足,最好能縱情廝混個幾天幾夜的……獸慾。

  她讓他背離控制、她讓他難以思考、她讓他……完全張狂,漲滿渴望的疼痛。

  口中的長指撤去,他的唇舌取而代之。

  像要將她吞噬下肚,化為他的骨血,成為他的專屬,那般的,吻著她。

  一切,變成渾噩。

  她無法再關注其他,眼眸時閉時瞇,身處之地,何時由藥居變成了他的房、由圓沫大鼎,換成了綿彈的蚌床,她完全喪失思索能力。

  她只感覺到他。

  感覺他鷙狂吻她,唇舌游移四處,掘探著連她都未知的敏感。

  感覺他渾身似火,紅得艷嬈,盯向她的眼眸,好美、好美……

  在那一瞬間,她棄守堅持,交付了自己,投入那片烈焰中,任其焚身,燃燒殆盡。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23-8-12 00:22:1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眼眶濕潤,有著承載不住的東西,在眼角逐漸匯聚成形。

  是什麼?

  她想伸手去抹,雙手卻落入他的掌心,與他十指密密交扣,她的指甲略略陷進了鱗次增生的掌背間。

  床第凌亂,糾纏著兩道身影。

  獸般獰美,傾力馳騁的男人,雙眼因慾火焚燒而炯亮,繃緊的雙臂,肌理憤張,覆上堅硬紅鱗,形成力與美的融合。

  將他變成這副模樣的人,在他身上,甜蜜綻放。

  迷濛的妖冶,可愛的艷媚。

  那種對於白己發出羞人呻吟,又是惱,又是無能為力的神情,讓人更想放手欺侮。

  他伸舌吮去殘留在嘴角,屬於她的芬芳。

  這一景,煽惑、迷眩,教她雙腮炸開艷紅,飛快閉眼,不要受他勾引。

  瞧見那樣的他……骨髓深處傳來了戰慄。

  她害怕那種感覺,害怕那種完全失控的感覺。

  眼角越來越沉,一絲濕意,蜿蜒而下,沒入鬢發。

  她與他,同時怔住,所以繾綣激狂的動作,全數停止。

  他一整個僵直,硬生生壓下想躁進的衝動,伸手撫摸她的發鬢,確定摸到了一股濕濕,染得指尖微微泛亮。

  那是……眼淚?

  「有這麼痛嗎?」他驚嚷起來,該死,他把她弄哭了……

  「……怎、怎麼了?」她覷向他,眼睛一片濛濛水霧,看見的他有些模糊,但他臉上詫異的神色,仍是瞧得清晰。

  「你哭了……」他將指尖湊近她眼前。

  「不可能……是汗吧……」她也去碰觸眼角,淺淺的一道水痕,仍在。

  他的汗水?還是她的?

  兩者皆有可能,唯獨不會是淚水。

  她沒有淚水,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一定是方才漂流律動之際,凝在他額際的薄汗,恰巧滴落她的眼角。

  一定是……

  「我弄傷你了嗎?!很痛是不是?」

  蒲牢慌慌張張,斤責自己的失控。

  明知她嬌嫩,受不住太激烈的折騰,他竟然還放任慾望主宰,下了重手,在中途失了理智,患意縱情貪歡……

  「不要問——」她羞憤欲死,捂著臉,哀哀慘叫。

  他問得太私密,太直率,她學不來他的大刺刺。

  「到底是怎樣?!吱嗚啥呀?痛就喊痛!不舒服就直說不舒服!哪裡會痛?受傷了嗎?」不問,他哪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

  她的表情,不像痛苦呀!卻哭了出來,雙眼紅通通的,水光瀲灩。

  明明沒有眼淚的她,此刻眼眶裡全是淚霧,一定是太痛了,才會連眼淚都經搾了出來!

  蒲牢越想越緊張,越緊張,越要問出個所以然。

  「……」她埋首雙享下,面對他的逼問,相應不理。

  結果,這男人,不只動口問,便直接打算動手,要扳開看!

  她能揮拳打他嗎?!

  能嗎?!

  他還可以再遲鈍一點!

  當他正準備從她身體退離,要好好「檢視」她的情況,她真的險些出手,朝他那張臉上揮去,或是直接戳向他的眼,阻止他繼續……

  她知道,她有更好的辦法。

  伸出的柔黃,不見半分暴戾,不往蒲牢臉上招呼,而是在他頸後緊緊攀附,將他按下。

  同時,被吻得艷紅的嘴兒主動湊上,把他後頭更多的羞人話語封進口中,不再任其胡說。

  天底下,沒幾隻雄性生物,能抵抗這種誘惑。

  特別是他這種……理智力薄弱的雄性生物。

  尤其,她反客為主,粉嫩的小舌刷過他的唇心,倣傚他做過的知徑。

  慢目生澀地分開他兩片唇瓣,往內攫探,碰觸他的舌,與之纏綿。

  她穿梭在他發間的手,膩在他胸前的豐盈,輕吐在他鼻梢的香息,還有,足以粉碎他意志力的甜美潤裹,溫暖、緊室、契合……

  電般的酥意竄上背脊,歡麻了他整身,引發他濃濃低喘。

  紅鱗,如下腹火燙的慾望、傲囂挺立,堅硬如鋼、似鐵。

  被緊縛在她嬌嫩之中,他情願耽沉溺斃,淪為她的繞指柔,隨她掐揉,乖順聽話。

  眼中,溫溫熱熱的水澤感,又再度蓄滿粉眶,這一次,紅棗很確定,不是汗水。

  這陌生的感覺……是淚意?

  是她曾經一時異想天開,拿淚鮫美人落下的泣珠,閉眸,將小小真珠擺上眼窩,再任它滾下眼角……所想要體會的「哭泣」?

  但,她為何會哭?

  為何會……想哭?

  最疼痛的時候,已經熬過了,初初嘗到情慾,女孩很難完全獲得歡愉,尤其她緊張顫抖、張惶失措,他帶領她所經歷的一切,遠遠超乎她的想像,兩個個體,竟能以那樣親密的方式,合而為一……

  若非心中一個念頭——她想擁抱這個男人,這個性子直、嗓門大、粗手粗腳,卻待她細膩貼心,對她的關懷,在那對火燦的眼眸間,流露無遺的可愛男人——強烈支撐,她哪有足夠勇氣,主動索吻,用雙手,密密環抱,用纖腿,嬌嬌攀附,討著他的佔有……

  淚珠,一顆顆,紛紛滾落。

  她明明……覺得這樣的相屬、擁有,好圓滿,那因為包容著他,而產生的疼痛微不足道,不值得落淚。

  可她哭了,生平第一次的眼淚,獻給了他。

  不為難受,而是淡淡的幸福,在心窩深處,膨脹。

  雙手掌心托在他肩後,抱住滿手的溫暖。

  蒲牢沉沉進擊,追尋麻腦的快慰。

  汗水淋漓,暢快宣洩之後的擁抱,饜足得教人歎息,有好半晌,他牢牢環住她,品味著迷人的餘韻,捨不得與她分離。

  嘴唇本能尋訪她的柔嫩,要再索討甜甜的吻,吻過髮絲、吻著薄汗的鬢角,再往前,卻吻到一嘴的淺鹹——

  他猛抬頭,看見她哭得好慘,臉上全是眼淚,長髮散在蚌床上,看來楚楚可憐。

  他簡直想一頭撞貝蚌大床的殼蓋!

  又、又又失控了他!

  他的掌控力,到底是有多薄碎?!

  大哥,你又全部從娘胎裡「生」走了嗎?!一點點渣,都不留給我……

  他捧住她的臉,慌亂地抹去淚珠子,沾了滿手的水濕……

  「我的技術……糟成這樣哦?」

  他問,有些自責,更多的是汗顏。

  他自己是做得很痛快,滿足到無話可說,光是回想起來,身體依然滾燙燙的,吮指回昧樂無窮。

  她卻哭成淚人兒,梨花帶雨,像對他的蹂躪和床技不佳,嚴正控訴……

  「不是……」她搖首,腮間水珠紛紛。

  她自己也驚訝,淚水為何不止,如斷線珍珠,擦去了,又來。

  「還是……太快樂?」他燃起一絲奢冀,希望答案是這個。

  她捶了他一記,閉嘴!

  蒲牢撫撫挨她軟拳的右頰,不痛,癢癢的,咧嘴一笑,她臉紅紅的模樣,訴盡了她到底是痛楚、或痛快居多。

  「這攸關到下一次燕好,表現良好,『下一次』才會快快再臨,不然,你被嚇壞了,不肯跟我……哎喲!」又遭她捶歪另一邊臉頰。

  被他逗得好氣又好笑,既羞又慚,用淚水朦朧的眼皖瞪著他,帶有一些嬌噎。

  「……是魟醫替我治療,產生了成效?」她喃喃說道,做著猜測。

  「魟醫替你治療?哪裡?」他怎不知她開始接受治療了?

  在你張牙舞爪,一副欲置人於死地,險些把魟醫嚇破膽的那個時候。

  「我之前浸泡於大鼎內,便是在治療。」她輕歎,內心對魟醫好過意不去。

  「不是熬湯底嗎?」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就是「紅棗煮湯」呀!

  「並不是。」這一回,連歎氣都省。

  又非每個人都與他一樣,當她這位「紅棗」熬得出藥效,好嗎?

  「我還在想魟醫哪生的狗膽?!要動你,也不先問問我。」原來是誤會。

  蒲牢臉上倒不見半絲歉疚,只當魟醫運氣不好。

  「可是你哭個不停,很不尋常吧?!那只庸醫,藥效下得太過?則可惡,等會兒一定要去找魟醫問個清楚!她要是哪裡出了差錯,魟醫就當心他的一身魚骨!

  就算他手掌又寬又大,卻對那些小東西無力招架,它們濕濡了他的指腹,燙著指膚,同樣從指縫之間匯聚渭落,擋都擋不住。

  它們將他整治得很挫敗。

  「我不清楚……」因為治療過程被蒲牢中途打斷。

  原先魟醫吩咐她,須泡上半個時辰。

  「我一點也不覺得難受、傷心,甚至感到久違的……安穩,為何眼淚還是掉個不停?」她困惑,需要有人為她解答。

  自從爺爺過世,她一個獨立,雖不至於面臨生活困頓,布衣簡食亦能平穩度日,不願麻煩他人,她總是努力堅強。

  有多久……沒有依靠過誰?

  有多久,不曾再被誰抱進懷裡,揉揉發、拍拍臉蛋,讓她能軟軟膩著、賴著,像個孩子,隨興撒嬌,由著她任性?

  現在,他摟抱著,雖然稍嫌懊熱,也不似長輩疼寵晚輩的單純摟抱,他太勃人,除了擁抱,不時摸摸這、親親那、上下其手,一整個不安分……

  他的汗水、他的鬍子、他的鱗,摩掌在身上,微微粗礪刮人,她並不覺得討厭。

  她將他摟進胸前,密密貼合,她努力展臂,環滿他。

  「是魟醫的藥湯,解清我出世便帶來的餘毒?讓我得償宿願,體會落淚的滋昧?」

  在他懷中,她輕輕喃語,吸著鼻,還在抽泣。

  「若是如此,也不該是在……這種時候,讓我哭得這般狼狽,好醜……」她的聲音略略沙啞。

  太羞人了……

  竟是在歡好之際,哭成淚娃兒……

  她還以為,她第一次的落淚,該是在危急、或絕望、或劇痛時……

  之後,若要魟醫商談藥效、成果,教她如何啟齒,說得出口她是在什麼情況下……

  思及此,兩窪淚泉滾流得更凶狠,還配上了艷紅的頰霞。

  蒲牢手足無措,慌張去揩她的淚。

  「你……不會是回想起剛剛……後悔了吧?」才會淚水嘩啦啦往外潑,他忍不住胡亂瞎猜。

  「我才不是後悔」她連連搖頭,否認得好快:「一點後悔也沒有……」

  邊說,邊哭。

  他亂了手腳,猛昔她拍背,怕她哭到忿氣。

  「沒後悔就好、沒後悔就好,你哭成這樣,害我很擔心……你對我不滿意——」他一臉很怕慘遭她「嫌貨」的神情,非常認真的怕。

  她聽完,璞嗤笑出來,然後繼續哭。

  「又哭又笑,你是小娃兒哦?」見她露出了笑,蒲牢稍稍鬆懈,才有調侃人的好心情。

  她不怕他取笑,帶些驕縱的口吻,回嘴。

  就算……她說得再任性,蒲牢都會包容她。

  不知為何,她有這樣的感覺。

  「所以,你現在算是『重新出世』就對了。」要不要找奶來餵她呀?

  蒲牢笑著,真當她是小奶娃,攬在臂彎內,搖呀搖。

  紅棗眉止俱柔,喜歡被他這般對待、哄著,她突地想到:「有人說,娃兒之所以落地啼哭,是因為他們知道,投胎入世,才是苦難與磨練的開始。」

  跳離輪迴,才是天賜恩惠。

  「那你沒哭著落地,代表你這一世沒有苦難和磨練,平安順利。

  她眸兒微瞇。

  「……還能這樣解釋呀?」

  他,將她懂事以來,便暗暗自卑的「隱疾」,說成……好事一件。

  「是呀,大家都哇哇大哭,就你沒有,他們哭入世苦,你說不定是帶著笑臉來的。」嗯……兒時的她,一定長得很可愛、很討喜、很粉嫩,軟綿綿的……

  「我喜歡你這種豁達的說法。」

  紅棗彎唇笑,淚珠滑過勾揚的唇角,笑意美麗。

  「喜歡也哭哦?所謂的『喜極而泣』?」他把她按進赤裸胸膛,沉穩的聲音在胸腔震盪。

  「喜極而泣?」她重複著。

  「你不也說過,快樂是會掉眼淚呀。」他自身是還沒遇過開心到哭的情況啦。

  此時此刻,他只希望,她的眼淚是為歡喜而流,不要扶帶一絲絲的悲傷或……後悔。

  「快樂的眼淚……」她輕聲呢喃。

  她凝眸,看看他。

  看他,為了她的眼淚,露出這種表情——

  這種好擔憂、好要緊,彷彿眼眶滴下的淚,是鑽刺在他心上,那般的表情。

  她的心,都要為此融化了。

  而無形間,化開的心,凝為有形的淚,盈掬在他掌,啜進他嘴裡。

  或許,她的無淚,是老天爺的一種厚愛……

  因為,那時的她,身旁沒有這樣的人——

  這樣笨拙、卻在意她,這樣粗獷,卻細膩珍惜她的人。

  當年,痛失至親,無論她哭得多聲嘶力竭,誰來撫慰她?

  誰能像蒲牢,不捨,愛憐,因她的哭、因她的笑,而懸念掛心?

  興許,她在等他的出現。

  等待一個,能在她哭泣時,擁她入懷,輕言相慰,逗她歡笑的人。

  在他面前,可以放聲哭、朗聲笑,不用佯裝堅強,無須隱藏的人。

  眼淚知道,那個人,出現了。

  眼淚在等的那個人……

  它再也不用強忍,哭吧,他,會珍惜的……

  捧在他掌心的嬌顏綻放清艷微笑,隨其頷首。

  豆大的淚,一顆顆、一點點,酒下。

  她開口,嗓音飽合清脆篤定:「這是,快樂的眼淚。」

  她將他抱緊緊,緊到每寸肌膚沒有空隙,最赤裸純真的貼近。

  「我以後變得很愛哭,怎麼辦?」她開始擔心這個問題了。

  太依賴他的話,怎麼辦才好?

  「只要不是痛苦的難過的淚,要流多少都沒關係。」他說。

  紅棗閉上眼,聽看他的聲音,熱淚盈眶,好想……撲進他胸口,安心大哭。

  蒲牢不懂見好就收,一肚子實話,繼續說下去。

  「你剛躺在我身下,一身粉嫩,臉蛋紅通通,模樣好嬌、好美、好妖娩,一邊喊我的名,盈滿淚水的眼瞅看我,讓我好亢奮——」他一點都不介意這樣愛哭的她——限於床第間,受盡寵愛的狂歡淚水——時常出現哦。

  她「打」斷他的話,一拳送他。

  色龍!

  ***

  鱻鱗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開煮之日,遙遙無期。

  姑且不提六龍子帶著「鱻」,由地牢逃出,眼下不知去往何處,藥材少去這一味,如何能煮?

  再者……

  狐神勾陳,一隻得道成仙的才狐狸,恰巧光臨龍雕城,怡巧聽聞六龍子劫獄事件,也那麼怡怡好,鱻鱗靈參鳳涎麒角雲水蟠龍梨仙酒金耳紅棗湯,他飲過,對其功效,一清二楚。

  修長手指輕輕梳撩濃紅長髮,再墉雅地托向臉頰,女交好的面容,嘻笑的姿態,無一不美、無一不魅。

  「那滋味……永生難忘,可龍主說它能治心頭鬱結之症?怎麼與我印象中不太一樣?」

  「勾陳大人,噓——」

  龍主慌張揮手,想阻止,但太慢,不及勾陳輕笑過後,娓娓訴來的實情。

  「鱗的金鱗帶毒,靈參不甘心死,也大放毒性,仙酒無毒,但能催化眾毒,激出最烈藥性,鳳涎微甘小毒,麒角是指麒角枕,而蜚麒麟之角,劇毒,雲水是毒蛇之名,蟠龍梨聽來可口,萬萬不能食,金耳是毒菇一種,紅棗……只是想讓湯嘗來有一點點甜昧。」

  勾陳稍稍停頓,呷飲魚媲奉來的熱茶沫,潤完唯,才再笑道:「這麼毒的湯,一碗喝下,用不著半步,立即噴血暴斃,算算……確實是某種程度的治病方式。」

  真相,令人咬牙切齒。

  原來,幾名龍子耗費時間精力,所尋齊的藥材,根本不能拿來治病,一切,全是龍主和魟醫的陰謀!

  戲耍龍子們的陰謀!

  純粹看不慣兒子們的拂逆和不孝,才想出詭計,要教他們忙碌奔波,報報小小冤仇。

  「難怪,我吃完蟠龍梨後,腦袋都有些昏昏的。」九龍子回憶著,那種飄飄欲仙的暈眩感,是中毒啦?幸好,他頭好壯壯,區區小毒,奈何不了他。

  「父王真是太過分了,這種事也能草來玩?!把我們幾人耍得團團轉」離開大廳許久之後,這口怨氣還是沒消,幾隻龍子氣呼呼罵著。

  相較兄弟們對於實情的惱怒,蒲牢卻是鬆了好大一口氣,胸腔的鬱積一吐而盡。

  所以,當勾陳點破龍主伎倆,兄弟們紛紛爆發不滿時,他一個人呵呵傻笑,反常的安靜,不加入撻伐行列,獨坐一旁,心裡開滿喜悅小花。

  「不用拿她下鍋煮湯,不用去找其他紅棗代替她,實在是太好了」蒲牢的開心,不僅寫滿臉上,更在喃喃自語時,無意間說得很響亮。

  「二哥看來是要把那株小蔘留在城裡,六哥不知要多久,才會發覺自己淪為父王的玩具,狠狠耍弄了一頓……」九龍子雙眸掃去,朝不時傻笑的蒲牢方向瞄,他都快看到四哥的頭頂,開出滿園花朵了……

  是有這麼快樂哦?

  「四哥。」

  某人,還在開小花,燦爛綻放。

  「四哥」加重喊他的力道。

  「嗯?」某人回神,表情……仍是一副身處「鳥語花香」的仙境一般。

  「我找的蟠龍梨,幾口就能啃光,一點都不麻煩,你呢?你要怎麼處理……你帶回來的『藥材』?」

  對於蟠龍梨的小毒性,絲毫無畏,九龍子的處理方式——嗑掉它!

  本來,四哥的「藥材」他可以提供幫助的,幫四哥吃掉,肚裡多塞幾顆小玩意兒,不會浪費太多空間——前提,必須是正常的「紅棗」,小小圓圓那一種。

  「處理?」蒲牢對這兩字,一臉茫然。

  「對呀,又不草她來煮湯,呃,嗯……她也不能煮湯啦……留她下來,沒啥用途嘛,再說,她有想留在龍骸城嗎?」九龍子問得直率,人耶,在龍骸城,諸多不便,換成是他,他才不待哪。

  蒲牢呆住。

  她留在龍雕城的理由,沒有了。

  她會想……留在龍雕城嗎?

  這裡,與她生長、習慣的陸路,是全然不同的兩方世界。

  海中,沒有日出,沒有月落,被海水包圍,身邊出沒的,盡是些魚模蝦樣的物種……半個她相熟的「人」,都沒有。

  她會想回去嗎?

  回到有耗有烏,有鄰人有朋發,晝夜相替,晴雨風雪的豐富陸地?

  「咦,花不開囉?」九龍子好似看見,某人頭頂上的燦爛小花圃,正在凋萎、枯死。雖然花兒是無形的,但四哥臉上的精采,就很有想像空間。

  瞧,又凋了一朵。

  「我想要她留下來!」蒲牢猛然大吼出聲,聲波震天動地,如狂雷更響。

  九龍子一時不察,來不及捂耳,遭巨響貫穿,雙耳俱麻,爆出震痛,整個聽覺被嗡嗡聲所侵佔。

  待九龍子以術力治癒耳部不適,正欲抬頭,控訴四哥的胡吼瞎叫,只是再仰首,哪還有蒲牢的蹤影?

  待留吼聲餘韻,裊繞海城,仍在說著——

  留下來留下來留下來……

  相距甚遠的藥居內,紅棗和冰夷,同時聽見那道很熟悉的……雷聲,由遠端炸開。

  兩人交換了心照不宣的眼神——是蒲牢,蒲牢沒錯,除他之外,沒有別人了——又低下頭,繼續研磨藥材。

  紅棗在藥居裡,學習草藥新知,認識成千上萬的海中奇藥,以及獨特的治療方法。

  一切對她都很新鮮,也有一部分與她自幼所學相去不遠。

  無論是嶄新的知識,或是複習舊聞,她皆樂在其中。

  既然打算留在龍骸城中,多學些海城藥理,總是有益無害……

  「紅棗」

  雷聲降臨!

  藥居虛掩的門扉,砰地撞開,雷吼之後,是閃電般竄入的蒲牢。

  一屋子滿滿的龜、魚學徒,他眼中誰也瞧不見。

  只有她,嫻靜帶笑,姿容秀雅,正經端坐於石椅上,淺淺海湛籠罩在白哲芙顫間,那雙剪剪秋眸瞅來,落向他。

  「留下來!不要走」

  蒲牢用吼的,聲嘹亮、氣十足,乍聽下,真像來找人單挑,要拼個你死我活。

  可是,他的表情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沒有狠勁、沒有猙獰,有的,僅是單純的驚慌。

  驚慌。

  那是眾人來曾在四龍子臉上,看見過的情緒。

  他疾疾奔向紅棗,長臂一舒,把她摟個滿懷。

  用看要將她埋向心窩深處的力氣,緊緊鑲嵌,抵在她發渦的唇,噓吐熱息和呢喃央求。

  「不要走……」

  「沒頭沒腦的……在說什麼呢?」紅棗不似他,能無視周遭數十雙眼,在眾人注視下,她哪能習慣這般親暱的擁抱?

  試圖想推開他,不求將他推出一臂的距離,至少,別茹那麼緊嘛……

  「你先答應我,不要離開」他口氣軟綿,近乎耍賴。

  「我要離開哪裡?」撼動不了他的懷抱,她只能認命,由著他繼續把她「壓扁」在胸口。

  他知道嗎?她的臉……目前呈現眼歪嘴嘟的慘樣,遭他厚實胸肌、寬闊手掌的雙面夾擊,正扭曲變形……

  「離開龍骸城,回陸路去——」短短幾字,像刺,要由喉頭吐出,皆需要經歷一番痛苦。

  「呀?」她一頭霧水,聽見他的胸坎呼咚呼咚,急急跳動。

  「那什麼鮮熊鬼湯,全是一塊騙局!只能熬出一鍋毒湯,根本不能下肚」蒲牢一頓,鉗抱得更緊,生怕一瞬間,她就會溜開那般。

  「哦?不是能昔你父王治病的湯?」

  「全是他和魟醫搞出來的把戲!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不用你熬湯了。」

  不會吧,還是沒人告訴你……我與「紅棗」的差別嗎?

  她上回要說的,但被打斷,之後,似乎忘了要提……

  「不用熬湯……你還會想留在海裡?……留在我身邊嗎?」末了幾字,輕得像歎息,充滿不安。

  她終於懂了,明白他為何流露……這樣的慌張。

  他以為,她沒有留下的理由了。

  她來不及開口,他接著又說,細數起「海」的種種缺點:

  「比起陸路,大海可怕許多,處處潛藏危機,有鱉有蛟、妖怪一堆,海空又那麼高、那麼寬闊,無邊無垠,不像陸路溫暖,有充足的日照……」

  「是呀。」她額首,泰半同意。

  蒲牢又急忙說,鬆開對她的緊抱,雙掌搭於她肩上,認真看著她。

  「但是,那些鰲呀蛟的,我可以一隻只打跑,不讓它們靠近你半步!海水太冷,我可以隨時當你的暖爐!你不喜歡海裡的食物,我天天去人類城鎮,替你買你愛吃的東西!我也能常常帶你回陸路上,去曬曬日光,吹吹涼風,你……」

  急促說完,喘了口氣,他聲音放輕,眸光卻更紅濃,問著:「留下來,好不好?」

  渴求的希冀眼神裡,滿滿地,倒映著她。

  「憑我一己之力,不可能游回陸地去,我既沒有羽翼,更無魚鰭,如何能走?」她笑笑反問。

  這是事實。

  海水無枷無鎖,對人類而言,尤其是她這種不諳水性之人,就是銅牆鐵壁,困住她,她哪兒也不能去。

  蒲牢胸口一痛,臉龐扭獰,幾乎要室了氣息。

  一點點……想留下的慾望,都沒有?

  面對這種粗線條、又遲鈍、又直腸子的男人,話,說得越迂迴、越婉轉,他越不會開竅,一旦想錯了,就鑽進了牛角尖,一如此刻。

  要嘛,就直來直往,說得字字清晰,語意明了,沒有模稜兩可之處。

  好歹她是個姑娘家,臉皮薄,性子矜持,太直率的話語,由她來說,簡直是羞慚欲死,尤其周遭那麼多人,全等著要看……

  唉。

  誰都她愛上這種個性的弩鈍男人?

  是呀,愛。

  愛了,只好認了。

  她輕吁,深深吐納幾回,迎戰他的眸光。

  每一字,雖不鏗鏘有力,甚至是柔軟的。

  嗓音卻無畏無俱,沒有遲疑,:「我想留下來,我會留下來,我要跟你在一起,從你伸手接住躍下海崖的我開始,我就跟定你了。你在哪裡,我也在哪裡,我沒有做好離開你的打算。」

  大膽直白的言論,沒有半個字悖違她的真實心意。

  說完,她才開始臉紅,紅暈炸開,兩腮艷麗無比。

  即便如此,她也沒有逃開視線。

  看著他面露驚喜,看著他笑容綻放,看著他……咧開了唇,兩排雪白牙齒,閃閃發亮。

  她不願漏看,這麼開懷的他。

  「我已經開始學習龍雕城的藥理,也認識了新的朋發,海中生活的不習慣,我漸漸適應,我有自信,能在海城裡——」話,沒能說完,她又重新被他壓回胸肌上,芙顏擠扁,美感盡失。

  她實在不想用這張丑丑扁臉,繼續表達情意……

  臉頰邊,密密熨貼的胸膛,熱熱暖暖的,浮現狂喜紅鱗,忠誠反應出蒲牢的開懷,不用抬頭看他,都能一目了然。

  單純的龍子。

  讓她忍不住雙手環抱,納入臂彎內,縱容著,呵愛著的率真龍子……

  最近,她變得很愛哭,眼眶內隨時有淚水打轉,一點點的小撼動,便能使她淚眼汪汪。

  光是像這樣,抱緊他,也被他所抱,溫暖交融,心跳共奏,越來越熟悉的水熱,又醞□眼中……

  藥居裡,看戲的學徒只有更多,沒有變少,個個為了不破壞觀賞的樂趣,識趣地屏息無聲,瞳大雙眼,覷著四龍子笑得像個傻子…

  呃,是孩子。

  然而,不是每一隻旁觀者,對於眼前的甜蜜情景,都能給予誠心祝福。

  也是有人,看見蒲牢臉上掛滿罕見的專注,以及……溫柔,感到天崩地裂,難以接受,近而氣憤尖嚷——

  例如,兒香。
信者恆信乎

天使長(十級)

演蝦是裝瞎的最高境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23-8-12 00:22: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你所謂『強壯健美,不需要靠男人保護,不會給男人帶來困擾,不礙事、不麻煩』的女人,就她這副德行?!」

  兒香小臉怨慧,細數蒲牢過去說的字字句句,一字不漏,她倒背如流。

  纖指氣呼呼指向紅棗,美麗的杏眸,則以一種俯晚的高傲,瞇覷著人。

  不能怪兒香居高臨下,而是她比紅棗高出許多,身形豐映健美、炯娜多姿,凹與凸的線條、柔軟,完美無瑕。

  紅棗的個頭只到兒香胸口,正好面對兩團盈滿,連女人都欽羨讚歎。

  紅棗目光下移,瞄了自己,僅僅一眼,又趕快挪開,不願自取其辱。

  兒香抿閉紅唇,將紅棗自頭到腳打量幾回,鼻兒嗤哼。

  「我瞧不出她哪兒強壯,悴,眼裡還積著眼淚呢,動不動就哭的雌性,你不是說過最教人厭煩?」

  「你怎麼又來龍骸城了?」蒲牢臉色難看,還以為她這回離開,沒個一年半載不會再來煩他!嘖!失算!

  「因為我沒見到你沒有抱到你呀!我怎可能甘願回去?!當然半途就要折返回來,再碰碰運氣,看緣分是不是安排我倆重逢!」

  兒香毫不羞怯,態度大方自然,對於感情不吝於表達。

  兒香很想朝他撲過去,但他懷中位置遭紅棗佔去,沒端開她之前,兒香哪搶得到?

  「你被抱夠了吧?!換我了!走開!」兒香指使紅棗,高傲無比。

  太理所當然的態度,完全不給人反駁餘地,紅棗還真準備聽話,要從蒲牢懷裡退開,讓出位置——

  「你幹嘛照她的蠢話去做?則蒲牢又把紅棗撈回懷裡,先是吼她一頓。

  口氣雖凶,但只有音量大,並無殺傷力,比起他接下來那既淡又冷的語調,簡直可說是疼寵了。

  紅眸掃向兒香,凜冽漠然,揮手如同揮蒼蝸,不吼不吠,冷冷說看:「該走開的,是你,別說得像你和我有啥關係。」

  原來,吼人的蒲牢,並不是最可怕的。

  而這一面的他,冰然無情,連抑揚頓挫都不屑多給……教人打從心裡感到寒意。

  若有朝一日,蒲牢以這種冷嗓,這種面容待她,她會非常……非常難受的。

  紅棗為兒香感到心疼,同為女子,愛上一個男人並無對錯,一顆真心,不該被如此對待……

  正欲制止蒲牢再言,倒先聽見兒香咂舌,嘖了一聲。

  兒香臉上可沒有半分受傷,仍是一副氣焰囂張、我行我素的嘴臉。

  不知是強忍看脆弱,不願輕易示人,抑或是……她根本不痛不癢,無視蒲牢的絕情……

  後頭的意味,似乎大了一點……

  兒香掏掏耳,一整個散漫,對於蒲牢的冷言冷語,彷彿沒在聽。

  當然,只是彷彿,蒲牢的話有聽見,一清二楚,不過……右耳進、左耳出,不往心上擱。

  「我跟你的關係可大了。」兒香開口反駁,「我為了你,練功、練身體,你說喜歡堅強自主的雌性,我就讓自己變成那樣的女人……

  兒香叉腰挺胸,但是勤勉自己,要吻合蒲牢喜愛的女子樣貌,才能與他匹配。

  他要堅韌,很很堅韌;他要勇敢,她很勇敢;他討厭女人拖累,她就不許自己弱如累贅。

  「拜你之賜,我改變自己、苛訓自己,我果敢、堅強,無所畏懼,不輸給泰半雄性,也不會淪為你的包袱,我很努力——我明明這麼努力,可是,你最後挑選的配偶,竟然是她這種軟綿綿、淚汪汪,看起來就很柔弱無用的傢伙」

  越說,越不甘心,兒香生氣了——比起聽見蒲牢無情語句時,那般無所謂的慵散,她現在的憤怒是相當明顯的。

  她跺腳,臉頰鼓得渾圓,忿忿瞪向紅棗。

  「如果是個比我強悍、比我魁梧、氣焰比我更囂張的雌性,那也算了,我可以默默認輸,不會自討沒趣,可是她看起來,連我半邊魚鰭都挨不住!我不懂,我輸在哪裡——」

  對,她不懂!

  難道,眼前的小不點,不像外表無害單純,而是內斂深藏的高手?!

  這不無可能,她見過武藝高強的戰鬥天女,也不過那麼一丁點大,小巧玲瓏,可是強悍度是仙界翹楚,不遜於男仙……

  兒香盯人的眸光,添入了質疑。

  「你,跟我單挑」接下來,兒香嚴肅命令。

  是強是弱,打一場就知道!

  紅棗望著那根落向她的蔥白玉指,直挺挺的,毫無彎折,她指指自己的鼻頭,做出確認。

  兒香堅定額首,就、是、你!

  「亂七八糟!你發什麼瘋?!」蒲牢第一個出言訓斤,立即反對。

  「誰打贏,蒲牢就歸誰!」兒香目光跳過他,對紅棗嗆聲。

  越說越離譜!

  「你當我是啥東西?!可以爭來搶去,誰贏誰得手?」蒲牢不滿地吠。

  「龍子真是好搶手,有佳人願意為你兵刀相向。」冰夷在一旁,很風涼,唇,雖勾起一抹笑弧,雙眼卻細細瞇起,掩住複雜眸光。

  「最好紅棗有辦法和她兵刃相向啦!」蒲牢吼他,遷怒吼著。

  兒香的無理要求,根本像是一頭狂獅與小兔兒之戰,拼個屁呀!

  「確實是你不斷告訴兒香,你所喜愛的女子,定是強惶無比,無須費心照顧,也難怪……兒香好奇紅棗的本領。」冰夷掌著下顎,說道。

  煽風點火呀你,混蛋冰夷……

  「對呀,我很好奇,她究竟有多厲害!」兒香一邊附和,一邊扳折十指,卡卡作響,野蠻、暴戾:「藥居外頭又寬雙大,正適合比試,走!」

  「還走咧?!她幹嘛要對你的話言聽計從?」蒲牢打斷兒香的挑釁,完全不苟同她的胡作非為,「你打贏她又怎樣?!我的人,我的心,全是她的,殘渣你也分不到!」

  真是大膽又直接的告白呀……

  有人聽了,羞而歡喜。

  有人聽了,怒而不滿。

  「就、就算你這麼說,我還是要跟她比!」兒香鐵了心,越發篤定。

  這一次,她不只動口,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探手逮向蒲牢身旁的紅棗,趁蒲牢忙著面對她,張牙舞爪有破綻,拖住紅棗,往外頭飛奔。

  「喂」蒲牢勿匆追上。

  兒香跑得很快,紅棗被拽在後頭,幸賴海水托浮,她不用狼狽跟上兒香的步伐,任由兒香拉東往西。

  一抵達藥居外廣庭,兒香擺開架勢,「喝呀」一聲,手刀就劈過來。

  蒲牢趕上這記攻勢,長臂檔下,將紅棗護進臂彎之內。

  兒香見狀,更加氣憤,雙手胡亂揮打,全憑蠻力出拳。

  蒲牢的防禦滴水不漏,根本傷不到他分毫,更別越過他,去錯傷紅棗。

  最初初,他只閃躲,但兒香欺人太甚,拳拳紮實,拳拳硬,逼蒲牢做出反擊。

  攻擊,是最好的防禦。

  「別!她是女孩兒,不可以出手。」紅棗出聲阻止,急於安撫蒲牢,靈機一動,食指按向他的迎香穴,啊,海底城人稱之為「睡穴」的穴位……

  每次蒲牢一被觸及此穴,整個人立刻安分下來……至少,她每回按,他都會放軟在她懷裡,乖得像只貓兒。

  呃,一隻又大雙魁梧的貓。

  「這種時候不要按我——」他會酥麻、會軟化、會變成一塊糖怡,只是想癱向她啦……

  「我怕你忘了她是姑娘,回手回得太麻利……」紅棗光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當真忘了!

  「我當她是欠打的死小鬼……」死小鬼是不分公母的!

  「不用你多事!我很強壯,不怕蒲牢回手!哼!我可不是你這種軟廢物!只會躲進男人懷裡!」兒香不領情,還藉機諷人一番,跳起了……倣傚八爪鱆蠕動的挑釁舞。

  舞姿……非但不教人嫌惡,反倒有些逗趣。

  不過,似乎只有紅棗輕鬆看待,甚至淡淡發噓,其餘海底城人皆視其為嚴重羞辱,紛紛抽息。

  「這傢伙,真的是太超過了!」蒲牢率先被激怒。

  生氣的點在哪裡?她當真覺得兒香跳起來,挺活潑可愛呀!

  看來,這是相當無禮的一種舉動,才會讓蒲牢的頸上紅鱗片片豎起,渾身肌理繃得好硬好緊。

  這一回,紅棗攔阻不住,因為想教訓「死小鬼」的蒲牢,意念太強太大,快狠准的出手,不諳武藝的紅棗,壓根反應不過來。

  就連習過武的兒香,同樣措手不及,腦袋挨了蒲牢的打,痛得哇哇大叫。猛地想起,蒲牢最討厭女人示弱——

  於是,兒香強忍痛意,故作堅強,抿起唇,不允許半聲軟弱哀號,再由口中逸出。

  蒲牢已經很收斂為道,她若是雄性,他一拳就將她捶進巖壁裡,三天三夜都拔不出來!

  「快住手」

  紅棗出聲制止,而搶在她發嗓之前,冰夷挺身擋下蒲牢。

  「這樣的教訓,夠了。」

  「她有膽挑釁,就要有膽面對挑釁的後果。」在龍雕城裡,擺出那種舞姿,等同於置生死於度外,要與人決一死戰的覺悟。

  「兒香做事衝動,非一日兩日之事,我你皆清楚。」

  「所以,她的衝動欠人教訓」死小鬼,不打不成材!

  冰夷穩噹噹站定,沒有挪動的打算。

  「你比她更不耐打,讓到一邊去,打到你,我可是不會說道歉。」蒲牢知道冰夷不是練家子,平時沒拿過比藥材還重的東西,兒香起碼學過紮實功夫。

  冰夷動也不動地,斂起笑容的表情,異常堅定。

  紅棗望著,幾乎是立刻明白了。

  原來冰夷他……

  「你走開啦!你不經打呀!擋在那裡討皮肉痛哦?!」兒香也催促冰夷快快離開戰場。

  紅棗終於知道,為何她對兒香很難有惡感。

  兒香和蒲牢,好相似。

  尤其……是遲鈍這方面。

  她不由得投給冰夷同情的一眼。

  難怪,她總覺得冰夷對蒲牢,好似存有一些惡整之意,故意當著蒲牢的面,待她特別的溫柔,特別的好,就是要蒲牢吃酷生氣。看來,一方面是嫉妒自己所愛之人,竟被蒲牢如此不珍惜,另一方面,捨不得將氣出在兒香身上,於是,只好草同一類人遷怒。

  眼前那兩隻傢伙,令人發指,竟同仇敵汽,你一句來我一句去,要冰夷閃邊讓,質疑冰夷幹嘛跳出來檔路,數落冰夷吃飽欠打呀……

  愛上弩鈍之人,注定得多吃點苦頭的。

  冰夷這苦頭,不知吃了多少年。

  「我比你強多了,要站,也是我站前面,你躲後頭去喝茶啦!」兒香趕他。

  「我想教訓的死小鬼,是她,你不用跳出來湊一雙」他大老爺今兒沒興致,沒這麼想找人開打。

  「你是跌打傷藥做太多,想幫忙消耗一些,是不是?」兒香偏頭,做起猜測。

  「還是皮在癢?」蒲牢挑眉。

  「呀,你和蒲牢交情比較好,你認為……他顧及友情,不敢打你——」

  「屁咧,我照打」

  聽聽,越說越離譜,越說越喪盡天良。

  「你怎麼可以說要打冰夷?」」兒香皺眉,指控他:「你這是欺負弱小!太無恥了!跟我欺負那個女人——有何不同?!」

  「原來,你也知道你欺負弱小有多無恥了。」真高興她有自覺呢。

  「你跟冰夷是朋友,我跟她什麼都不是,狀況不一樣,不能相提並論」所以,打紅棗,一點也不會手軟。

  兩人爭著吵著,重點完全大誤,紅棗輕歎,不忍冰夷的心意慘遭扭曲,於是開口插嘴,暗示:

  「男人,若愛著一個女人,無論她強悍與否,無論……自己是不是有足夠的力量,只要見她遇上危險,他都會挺身而出,保護他、捍衛他,義無反顧……」

  「啥鬼?」

  蒲牢和兒香異口同聲,表情如出一轍,皆是一臉茫然。

  兩個寶,笨蛋寶。

  冰夷露出一抹苦笑,以及毫不意外的神色。

  他不是沒試圖表白過,面對兒香的遲鈍,同樣慘敗。

  他更曾直接傾吐愛意,卻被兒香當他在說笑、在戲耍,在試探她對蒲牢的情感深淺,下場……便是換來兒香凶狠的一拳,打得他昏死過去。

  紅棗不知道那些過往,可光瞧冰夷的落寞,都想為他掏一把心酸淚。

  「在吵什麼?」

  龍主大駕臨至,身後一串人粽,浩蕩而來。

  他們全是讓蒲牢和兒香的爭吵聲吸引來的,吵到滿麻城裡轟轟烈烈,聽得一清二楚!

  「龍主阿爹!」

  兒香喜呼,飛奔過去,叫得好親密、好撒嬌。

  她深諳「擒賊先擒王」的道理,想擄獲蒲牢,當然不能放過他家人,雖然擄獲蒲牢的成效,迄今慘淡,可她人美嘴甜,沒什麼心眼,豪爽可愛,待人真誠,倒是成功擄獲龍主的心,讓龍主視她如女。

  對於她和蒲牢,龍主是樂見其成——他只求有媳婦,至於媳婦是圓是扁,是哪款生物,倒完全沒意見。

  「龍主阿爹!您要替兒香做主啦」

  兒香找到靠山——即便這座靠山不怎麼牢靠,但起碼必要時,他還是能發揮一些功用。

  「香香,你幾時又回城裡來?」記得沒幾天前,兒香還來向他道別呀。

  「龍主阿爹,先不提那個啦」您評評理,我追蒲牢追了那麼多年,他卻變心,愛上別人!他當初說的話,現在全不算數了!」兒香告著狀,一臉忿忿。

  「喂,我說的話哪句不算數。」他自始至終都明白告訴兒香「離我遠點」、「我不喜歡你,現在不,以後也不。」,句句至今,效力仍在!

  「他說他要找強壯勇敢的女人,可是你們看!他找了個軟團團!是不是說話不算話!」兒香指看活生生的鐵證,紅棗。

  龍主瞟向兒子和紅棗,對那女娃兒很陌生,還沒有瞧過她。

  「她是?」人類耶,龍骸城怎麼會跑個人類進來?

  「她是紅棗,四龍子為您尋回來的藥材。」魟醫湊過來解釋。

  「嘎?」龍主驚訝膛眸。

  「一言難盡呀……」魟醫苦笑。

  龍主揚手阻止。

  「你不及『言』,我大概知道了……」知子莫若父,他這第四只兒子,有多蠢真,他會不清楚嗎?唉,「所以,本來為我找回的藥材,他準備自己留下來吃,是吧?」

  「龍主英明。」就是這樣。

  龍主打量紅棗,「蒲牢不是老掛嘴上,要找個壯女,越魁梧、越虎背熊腰,才越符合要求,但她——」也太嬌小了吧?一點都不達標準呀。

  「對吧對吧!蒲牢說話不算話,自打嘴巴!龍主阿爹,您不能任由他胡來,破壞龍族誠信,欺騙我十幾年!」兒香這罪名扣得很重。

  搬出龍族誠信,等同拖了全龍族人下水。

  「你這是歪理」蒲牢哇哇大叫。

  龍主拈胡沉吟,額首同意。

  「嗯……這確實也算某程度的『欺騙』,兒香為了蒲牢那番話,做足了努力、吃遍了苦頭,好好一個小丫頭,練出一身肌肉……結果,換來蒲牢的變心,輸掉的姑娘還不及自己孔武有力,可以理解兒香的憤怒……」

  換成是他,也不會甘心呀!

  「我是要有她努力、要她吃苦頭了嗎?則蒲牢反駁。

  明明是兒香不長耳,完全聽不到人說話吧?!一如此時此刻,兒香亦無視蒲牢的插嘴,逕自與龍主說:「龍主阿爹,這樣就輸掉,我不能認同啦!她贏得也不光彩!」

  「那你希望龍主阿爹怎麼做?」

  兒香哼哼叉腹,她老早就想好,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簡單,辦場決鬥大會,最終贏家,才能贏得蒲牢!」

  「還真沒想過,我家老四,有被女人爭著要搶的這一天……」

  龍主心生感歎,有種「男大不中留」的淡淡蕭瑟。

  以及更多的是,訝然。

  ***

  老四耶,女人緣似乎不差嘛,那些女人的眼睛,不知功能正不正常,有深海之中,有些生物的視力,會完全退化消失……

  「去你的海蟄皮!放開我!放開我!老五,你再不放開我,我跟你沒完沒了!」

  蒲牢坐在半圓吊椅間,掛於半海空之處,扯喉亂叫聲,持續震搖看全城,比巨雷更響。

  他身上四肢既無繩索,也沒有鐵煉縛綁,他卻動彈不得,原因只有一個。

  言靈。

  他是少數幾隻會受制於言靈的龍子。

  明明言靈是種小法術,對於小妖小怪很具力量,但他好歹是龍子,抵抗力遠勝過妖物,怎會……

  連小九都對言靈免疫,他會不比小九厲害嗎?!

  老五到底是哪學來的鬼言靈呀?!

  掙脫不了,只好努力謾罵,罵透五龍子的祖宗八代——卻忘了,那也是他的祖宗八代。

  競技擂場,築在龍骸城西的邊緣海溝內,一處單獨聳立的海峰之上,幾名龍子時常在此較量,鍛煉武魄。

  海峰中央空地,癱甫以金剛石板,能抵禦破壞,任憑龍子盡興比試、嬉鬧。

  此刻,競技擂場四周,滿滿圍觀,全城城民座無虛席,要看難得一見的「搶夫之戰」。

  「老五,讓他安靜點,再罵下去,你那些祖父爺都要爬出來教訓他了。」龍主覺得耳朵好痛,被雷響過後的耳鳴。

  「好。」五龍子狡倪也認為太吵了,該要靜些的好。

  然後,雷一般的聲音,瞬間消失無蹤。

  只剩細微的嗚咽,很細微的……太細微了,輕易就能忽略,當它不存在。

  「靜多了。」呼,大伙終於不用扯著嗓說話,「最後參加挑戰的人數,有多少?」龍主問向左右。

  「有十位。」蟹隨侍回報道,奉上十人的名冊。

  「哇,四哥這麼搶手?」九龍子太看輕自家兄長,以為女人對於蠻獷型的男人,敬謝不敏。

  「我本來以為,最多就兩隻。」兒香加紅棗,兩人廝殺,多出來的八只傢伙是啥呀?

  七龍子邊說,邊瞄向報名參與的休憩區,十名競賽者,全員到齊,正在抽籤,決定出場順序和對手,扣除兒香、紅棗,以及一條纖荏的淚鮫氏人,其餘幾位……嗯,強壯威武,鰲、鱆、蟹、蟄……

  「贏了,好歹有個四龍子妃當,不也挺風光的。」五龍子倒不意外,只是今日若換上大龍子招親,盛況恐怕不僅如此。

  「小紅棗看起來好弱哦,怕是首輪就給刷掉了吧?」不能怪九龍子唱衰,而是紅棗站在那群女人之中,顯得嬌小纖細,大概只贏過淚鮫。

  「可她的表情,倒瞧不過慌亂哪。」五龍子仔細端倪,沒錯,那是一張……很平靜的面容。

  就連左手邊站看大娟女,八爪蠕舞,像八條長鞭,耍起來虎虎生風;右手邊,則是面容鬼獰,尖牙突出的雌鞍鞭,她也沒縮看發抖。

  說不怕,是自欺欺人。

  紅棗當然怕,那是很本能的反應,尤其周遭的對手們,摩拳擦掌得好火爆,故意弄出聲響,想嚇唬彼此,大鱗女更是口吐黑墨,一副……想將如吞活剝的姿態。

  除怕之外,一股沸騰衝動,竟油然而生。

  緩緩仰首,目光落向蒲牢,他急得滿頭大汗,用嘴形要她快逃,要她別跟那些野蠻雌性瞎攪和……

  但她沒有要逃的念頭,完全沒有。

  她像個要去搶奪愛人的英雄,勇敢、亢奮、不服輸,很清楚這場戰役何等重要。

  從沒有任何時刻,如同此時,求勝欲沸騰旺盛。

  她必須要贏,才能得到他……不,應該說,她已經得到他,現在,是要向所有看輸他的女人宣告——

  他,是她的,她一個人的。

  她給了蒲牢一個笑,要他安心。

  笑得蒲牢嘴角抽搐。

  都什麼時候了?!笑得這麼可愛做什麼?!

  又不是在比誰的笑容甜美,誰獲勝!

  抽籤時,得靠些運氣,她不知算好運與否,避開兒香,卻抽中雌安□。

  由於兩兩對戰,勝出者晉級,下一輪再與其他勝者交戰,因人數關係,她和雌編鯨這組的晉級者,能少掉一場爭鬥。

  最倒媚的,要屬淚蛟美人倩兒了,首戰便遇上兒香。

  倩兒不過是當日受蒲牢營救,芳心暗屬,卻苦無機會報恩,見城內大張榜文,四龍子要比武招親,她便不顧安危,立刻報名,投入戰局……

  然後,慘遭兒香一拳打飛。

  傾散的晶瑩泣珠漫天落下,如雨傾盆,接著身影飛得好遠、好遠……

  兒香不費吹灰之力,勝出。

  場中央的她,叉腰佇足,一手指向紅棗,明白挑釁——看,這就是你的下場!

  「兒香真強。」遠遠觀戰的龍子們,忍不住開起賭盤,紛紛下注,幾乎壓倒性認為,兒香會大獲全勝,通殺場邊挑戰者。

  「萬一……最後真是兒香勝,四哥會乖乖認命嗎?」九龍子啃著魚醞問。

  五龍子吁笑,香煙裊漫,「當然不會。」那時,就熱鬧了。「我們先來賭一賭那顆紅棗,能否打敗雌鞍嫉,順利晉級?」七龍子興致勃勃。

  「能。」

  「不能。」

  下好離手!賭盤馬上要開了——

  是的,勝負立刻要揭曉,紅棗與雌鞍嫉踏入場中。

  相較於雌鞍嫉的步伐如雷,神情抖擻,紅棗所踩的小碎步,活似個小媳婦兒,氣勢上,高低立判。

  蒲牢心急如焚,恨不得衝進場內,偏偏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叫狡倪,狡倪顧看抽香火,全然不理會他,他忿忿磨牙,狠狠狺吼——發不出聲的芍狺吼。

  雌鼓鯨有口利牙,咬合時,卡卡作響,額心螢光閃爍,照得臉龐忽明忽暗,有種詭話的光影。

  快逃!不要跟她打」你打不贏的!會死——你會死的!蒲牢吼著。

  「別說我欺負你,我站著不動,讓你三招。」雌鞍鯨長相凶狠,性子卻出乎意料的寬大。

  「可以嗎?」紅棗眸兒微睦,意外她的仁慈。

  「你那種軟綿綿的拳,打了也不痛,當心些,別自己骨折了。」雌鞍統對自己一身堅硬,很具信心。

  「那……謝謝你了。」紅棗真心誠意道謝,並深深一鞠躬。

  「廢話不多說,盡管來。」喝!雌鞍皺馬步扎穩,站定,要接下紅棗三招。

  紅棗慢慢走近,抬起手,不是掄握拳頭,而是伸出一根食指。

  瞄準目標,按。

  原先站得直挺挺、氣昂昂的雌鞍,驀地一軟,砰然癱倒。

  場邊一片靜寂,背負評判大任的魟醫,也看得呆住,忘了該要查看,直到有人咄喝提醒,他才如夢初醒,蹲到雌鞍鯨身旁檢視狀況。

  「呃……安康康選手昏、昏睡不醒,勝者,皇甫紅棗。」魟醫拉著紅棗的手,高高舉起,揚聲宣佈。

  賭輸的龍子們,睦目結舌,「那是什麼回事?……古怪武功嗎?」

  「穴道。」北夷替眾人解惑,「她按了安康康的睡穴。」

  紅棗將海底生物的各處穴位,記得滾瓜爛熟,那些藥書她沒有白讀,關於每類物種的弱點,習性,摸個透透徹徹。

  「原來如此,但是同一招,能用多少次呢?」大龍子淡淡挑眉,聲若音律,悠揚、清冽。

  紅棗下了場,由第三組人馬開戰,她喝著茶沫水解渴。

  胸口蹦蹦直跳,是殘餘的緊張,還有,獲勝的血脈債張。

  「你那是什麼妖術?」」兒香站到她面前,一臉訝異又戒備的神色。

  兒香還沒看穿這種小伎倆嗎?嗯,不該意外,畢竟兒香和蒲牢是同一類人,遲鈍……實屬正常。

  「你真的跟蒲牢好像……」紅棗有感而發,脫口笑歎,就各方面來看……

  「你是指……夫妻相?」兒香眉字綻笑,驚喜問道。

  並不是。

  場內戰況正熾,纏鬥不休,紅棗及兒香誰也無心關注。

  紅棗望看兒香,那張倔氣而美麗的俏顏,忍不住與她攀談。

  「你喜歡蒲牢……有多久了?」

  兒香瞄來一眼,目測紅棗的年紀,嗤了聲。

  「比你當人還要久。」這只雌人類,絕對不超過二十。

  好長久的時間……

  她望塵莫及的一段光陰……

  兒香愛著蒲牢,愛了那般的久遠。

  雖然清楚,愛情不是誰愛得久,便歸誰所有,有人愛了一輩子,心裡的那個人,仍不屬於自己所有。

  愛,無關日子長短,便與先來後到並不對等,但兒香的癡,她不由得心疼起來。

  「你願意跟我聊聊,你與蒲牢相識的經過嗎?」語氣放得輕柔、友善。

  「咦?你想聽哦?」

  紅棗點頭。

  反正閒著也閒著,第三組勢均力敵,互毆得正琳漓,短時間內難分高下,後頭四五組亦等在那兒,既然這只雌人類想聽,講講又何妨。

  兒香豪邁坐下,腿兒交疊,開講,「我遇見蒲牢的第一天,就不小心把他吞到肚裡去了」

  吞到肚裡?

  呀,她忘了,兒香是鯨嘛。

  「我那時嘴張得好大,顧著覓食,根本沒看到蒲牢,大口一吞,稀哩呼嚕,就把他掃進嘴啦!」一開始,兒香還佯裝冷漠,故意說得毫不熱絡。

  不過,兒香性子畢竟直爽,不一會兒,她便比手畫腳,演來活靈活現,抑揚頓挫,越說越高昂。

  紅棗專注聽著,這更加鼓舞了兒香,她起勁續道:「蒲牢氣得在我肚裡大吼大叫,威脅要打破我的肚子,因為太疼了,我一直哭、一直求、一直拜託他不要,他後來竟然真的停手了門那時,她險此以為死定了!」那時,她險些以為死定了!

  「他停手了?」

  紅棗的眸光總受他吸引,此時,不自覺地,又覷現被言靈縛綁的他。

  同樣的,他也正在看她,用一種……擔心煩惱的眼神,生怕兒香對她不利。

  「不猛捶我肚子,不在我腹中翻天覆地。」兒香補充。

  紅棗明白,因為蒲牢是個溫柔的男人。

  粗獷的他,對待比他弱小之人,有其特殊的細膩。

  「他給我時間,讓我想辦法找人將他弄出來,而又不需把我大卸八塊……口氣非常凶惡——」

  確實像是蒲牢的習性。

  語調懷、表情獰,戰牙咧嘴,撂出狠話,但——

  心腸、軟。

  「最後,是大龍子救蒲牢出來的,出來後,蒲牢他呀,一臉想打爆我的很勁,又忍著不能出手,我則是嚇得半死,縮在角落,半句話也不敢哆嗦……」

  「蒲牢是面噁心善之人……不,他的面容也並不嚇人,他有雙明亮的眼,眸裡紅光醞酞像一簇火焰,溫暖、炙熱,看看人時,彷彿要將人融了一般……」紅棗說這番話時,始終凝望蒲牢。

  兒香腦袋歪一邊,流露困惑。

  「會嗎?我只覺得他那雙眼,很凶惡,要瞪穿人一樣……我一開始很怕很怕他。」相較起來,冰夷的眼睛還要美多了,彎彎的,暖暖的,時時都在笑。

  「怕?」

  「非常的怕,夜裡夢到他時還會驚醒,接連幾十天都夢見他,我姊妹們才跟我說,我應該是愛上他了。」

  「咦?」紅棗對於兒香此番「前因後果,聽得相當不解。

  夢到蒲牢,會驚醒,接連幾十天都夢見他……應該是愛上他?

  明明聽起來……像是受驚過度,夜裡不斷髮起惡夢……

  「因為愛,才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才會想起他的模樣,胸口急躁亂跳,有一種……好慌好悶的感覺。」兒香認真道,這也是姊姊們說的。

  「……」怎麼……越聽,越怪?

  「因為愛,所以我一定要來見他,每年起碼要來一次,見到他,我就可以安心回家去,等下一回再游來龍骸城。」兒香雙手撐在臀後石椅上,身子後仰,舒展肢體,一副了卻大事的模樣。

  紅棗聽出了一些……勉強。

  像是強迫自己一定要來見他,見著了,了事了,又能開心地走,不聞半絲離情依依。

  紅棗正欲提出見解,場邊傳來斥喝,打斷了她。

  原來是第三組的勝負已分,由雌獅細獲勝。

  場地大略整理過後,第四組人馬上場。

  「我講完了,你也要說,我要聽你跟蒲牢的相識經過。」兒香比她先一步開口。

  「我與蒲牢……」

  太甜蜜的部分,你不要講,我會吃醋」兒香警告說在前頭。

  兒香的不矯揉造作,讓紅棗會心微笑。

  「我第一次遇見他,以為他是魔教中人……」武林軼聞錄裡描繪過的詭異族派。

  「魔教中人是什麼?」兒香沒聽說過。

  「是書中出現的一種邢教,不屬於名門正派,行事率性自我,狂放不羈難以用禮教約束。」

  兒香有聽沒懂,胡亂點頭,也不求甚解了。

  「我沒有見過他那樣的男人,既高大,又強壯,逆看光,向我走來……」

  輕易便能回想起。

  初見時,他帶來的震撼,他喊她名字的沉沉聲調;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還有,他遭她以竹帚亂打,不閃不躲,一副不痛不癢的模樣……

  再見面,是他的龍形真身,接下來,則是她全然意外的生命轉折……

  紅棗娓娓說著。

  說沇川鎮的河神娶親;說嬰親之日,白蛟現形;說白蛟之後,是火般的紅龍,將其吞噬,說她投身入海,蒲牢等在那兒,接住了她——

  「為什麼你一提到蒲牢,就會紅紅的?」兒香指指她的雙頰,不懂它由白哲轉粉嫩,變成好好看的色澤。

  「因為,想到了他,想起了開心的事。」紅棗輕笑,以及,甜蜜的事。

  「我剛提到蒲牢時,有像你這樣臉紅紅的嗎?」兒香疑惑問她。

  「沒有。」紅棗實話實說,兒香方才在說件有趣的事兒,只是有趣,其中卻沒有女孩兒情竇萌綻的氣息。

  「一定有!是你故意裝作沒看到!」兒香控訴道。

  紅棗淺淺歎息。

  「你確定……你是真的愛上蒲牢嗎?當你閉起雙眼,浮現眼簾的他,是笑意,或是怒著?當你靠近他,是更渴望靠近,還是看他一眼就好?當你離開他會想念他、會依依不捨,抑或是大鬆了一口氣?」

  「我……」

  兒香被問倒了,有些潛藏的心緒,確實讓紅棗說中。

  「蒲牢待你的態度,若易地而處,他那般淡漠的眼神,冰冷的語調,發生在我身上,我會非常、非常的疼痛,像是數把刀刃割剮在心上,凌遲一樣的劇痛,兒香,你呢?」

  「呃……」她完全無感,一點都不難過,她習慣了……

  對,是習慣了……吧?

  「所以我才說,你跟蒲牢好像,你們都鈍鈍的,遲鈍得有些可愛,有些……傷人。」

  「傷人?」

  「傷了真心喜愛你,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從錯愛中清醒的人。」

  「那是誰——」

  尚未問完,便遭打斷。

  「你們還有閒工夫聊天?!下一場,換你跟我打!」佇立在兩人面前,是雌獅細由。

  當紅棗與兒香談得正起勁之際,第一輪的比試已經全數結束,即將展開第二輪續戰。

  雌獅由正是兒香此輪的對手。

  兒香瞪她一眼。

  「你剛才完全沒看見我和海蟄的比試吧?這是你的失策,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可把你首戰的招式,瞧個仔仔細細,你勝不過我的——喂!你怎不聽人說完話?」雌獅細氣呼呼,追趕起身就走的兒香,在她身後喳呼。

  一上場,魟醫才喊了「開戰」,兒香一拳找昏雌獅細,沒有半點累贅動作,又折回場邊。

  「到底是誰?」兒香追問紅棗,心急想知道答案。

  那個真心喜愛她,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從錯愛中清醒的人,是誰?

  「你希望是誰?」紅棗眸光溫柔,反問,而不直接回答。

  她不能干涉兒香的想法。

  愛或不愛,不該由他人口中為誰作答。

  那是自己才知道的答案。

  一個名字,一張容顏,躍進腦海,快得教兒香還來不及思考。

  不不不……怎麼可以跳出「他」?!「他」老朋友耶!

  「他」是她每回來到龍雕城,都會順路繞過去,同他說上幾句話的好朋發!

  兒香心裡猛烈甩頭,甩開那張不該浮現的臉孔,努力再思忖,到底還有誰與她關係密切……

  呀,有了!

  「是……最愛跟在鯨身旁,吃鯨背上小蟲子的……鱻魚阿粘」

  唉,紅棗幽歎。

  冰夷,抱歉,我盡力了。

  你,好自為之吧。

  場上,第二輪的對戰,仍在持續——
信者恆信乎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2-25 12:38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