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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五章
「……???」
顧嘉年的腦子著實當機了一會兒。
她喜歡遲晏,這跟賀季同有什麼關係?
賀季同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喜歡了多少年,又跟她有什麼關係?
幾秒鐘後,她逐漸緩過神。
開始回憶起來。
她在備忘錄裡寫的是:「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餛飩,還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會兒要邀請他來參加我的成人禮。」
遲晏不會把這個「他」當成賀季同了吧?
「……」
顧嘉年竟然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哀,慶幸的是他沒有發現自己暗戀他,悲哀的是……他到底是怎麼跳過他自己,認定她喜歡賀季同的?
並且這個指控無法反駁。
因為這句話裡只有兩種可能性,推翻一種,就意味著承認另一種。
顧嘉年咬著嘴唇,臉上一陣紅一陣青,變化莫測的臉色令遲晏有了難得的反思。
他是不是不說得太重了。
畢竟她還只是個沒成年的小孩。
雖然他不能完全明白這種暗戀的心情,但也大致知道,青春期的孩子心思最敏感。
何況是顧嘉年這樣一個就連沒打麻藥縫針的時候都能強忍著不哭的女孩。
要強又敏感。
他猶豫著伸出手,生平第一次作出安撫性的動作——拍了拍顧嘉年的肩膀。
而後側過臉,耐著性子說:「難過是正常的,想哭不用忍著,我不看就是了。」
「……」
顧嘉年是想哭,但是欲哭無淚。
她本來就知道遲晏只是把她當作鄰居家的小孩在照看,此時此刻他的反應和態度讓她更加確定了這點。
他只是以一個鄰居家哥哥以及賀季同表弟的身份在好心地提醒她,想讓她在沒有陷得那麼深的時候及時止損。
至於她到底暗戀誰、喜歡誰這件事本身,並沒有讓他有一絲一毫的在意。
顧嘉年扁了扁嘴,十分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不難過,也不想哭。」
又木著臉補充了一句:「我就是隨便瞎寫的。」
遲晏聞言轉過頭來,「嗯」了一聲。
但那語氣彷佛只是在遷就她的臉面。
他肯定不信。
這事兒換了她自己,她也不信。
顧嘉年緩緩地吐了一口氣,逼著自己說:「就算……就算現在有一點點,也可能馬上就不喜歡了。我變心很快的。」
「你不用替我操心,總之,謝謝。」
她說完,低下了頭,肩膀徹底垮下來,頭埋得低低的,眼睛盯著腳下的地面。
遲晏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看著她耷拉的肩膀和強裝出來的不在乎,心裡頓時覺得自己有點混帳。
他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許久之後,他說:「好。」
倆人沉默間,賀季同從堂屋裡出來,走到車邊。
他感覺到這倆人之間的氛圍有些古怪,疑惑道:「怎麼了?」
顧嘉年沒吱聲。
她根本不敢看賀季同。
她剛為了掩蓋自己的心思,讓他背了黑鍋,此時只能在心裡默默地對他說了句抱歉。
遲晏也懶得理他,只是涼涼地瞥了他一眼。
賀季同見到他倆不尋常的態度,越發好奇起來:「不是,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這麼嚴肅。還把我支走?不會在說我壞話吧?」
他的視線在一人之間巡回著,恍然道:「遲晏,你不會因為嘉年妹妹覺得我長得比你帥,就私底下挑撥離間吧?你也太小心眼了。」
遲晏皺起了眉,看著賀季同的眼神彷佛在看一個腦袋缺根筋的傻子,他清清淡淡地「嘖」了一聲,語氣裡充滿了嫌棄:「你可閉嘴吧,快上車。」
說著沒再理他,繞過車頭拉開駕駛座的門。
賀季同跟著上車,仍有些摸不著頭腦,搖下車窗探出頭來,用嘴型問顧嘉年:「他吃槍藥了?這麼凶幹嘛?你們倆吵架了?」
顧嘉年搖了搖頭,沮喪地擠出一個笑,目送他們離開。
*
幾天時間很快過去,時間來到了八月中旬,立秋之後。
對於大多數高中畢業生們來說,暑假進入了最後一個象限。
班級群裡,同學們開始曬自己的機票、火車票,準備好奔赴天南地北的大學。
他們班一本線率百分之九十五,除了幾個成績不理想打算復讀的,不去上大學的只有顧嘉年一個。
曾經的班幹部熱心地發了許多諸如《大一新生行李清單》、《大一軍訓必備》、《住宿生活指南》等帖子,顧嘉年略略掃過,每一行都充斥著大家對於大學生活未知的渴望與期待。
顧嘉年漠不關心地瀏覽了一圈,把手機放進口袋裡,對著鏡子深吸了一口氣。
已經過了中午,爸媽仍然沒來消息。
她覺得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隱隱的失望。
今天是她的十八歲生日。
吃過中飯,一舅幫著外婆從雜物間裡把逢年過節才能用上的大圓桌面搬出來,還去大舅家借了一個。
宴席安排在晚上,賓客只請了大舅、一舅兩家人、鄰居張嬸和劉叔一家,以及其他一些還在雲陌的親戚。
兩張大圓桌綽綽有餘。
賀季同卻來不了。
他一大早就在微信上給顧嘉年發了祝賀,還連發了三條消息道歉,說是晝山工作室那邊有急事,他實在抽不出空閒時間來雲陌。
顧嘉年有些失望。
既然賀季同不來,那遲晏多半也就不來了吧。
自那日逛完集市回來,她雖然恢復了每天去爬牆虎別墅看書,但她和遲晏之間的關係進入了一種格外微妙的境地。
他對她的態度十分耐人尋味。
他們之間交集依舊不多,但僅有的那幾次,遲晏都表現出了一種超出尋常的寬容態度。
像是在耐著脾氣彌補自己的過失,慈悲地關照一個剛剛失戀的青春期小孩。
比如偶爾在她搆不著書的時候主動從書桌後站起來,從書架上層幫她拿書;
在她的沙發旁邊擺了一張更舒適的小寫字桌,讓她能夠更方便地記看書筆記;
甚至那寫字桌上面還放了一包抽紙。
就好像她隨時會因為感情失利而忍不住爆哭一樣。
如果放在從前,顧嘉年肯定會為了這些貼心的細節歡呼雀躍。
可現在,她只覺得欲哭無淚。
哪怕她好幾次都跟他重復,她已經不喜歡賀季同了。
他只是表示知道了,可態度依然沒有變,甚至看她的眼神更加憐惜了一點。
大概是以為她都失戀了還在假裝堅強,是個可憐兮兮的小孩吧?
顧嘉年晃了晃腦袋,收拾好心情,走下樓。
客人們已經來得差不多了。
每逢哪家擺宴席,大家通常會空出一整個下午,早早便來了,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嗑瓜子。
這些老少皆宜又成本很低的娛樂活動,串起了一整年的快樂。
顧嘉年走進堂屋旁的廚房。
外婆和兩個舅媽都在忙活著,她們手腳麻利地處理著一樣樣新鮮食材。
半人高的木桶裡蒸了一大鍋米飯,遠超一十多個人的分量。用柴火蒸出來的米飯十分軟糯,散發著一陣濃濃的米香。
顧嘉年見二舅媽在水池邊用刀背刮著魚鱗,走過去想要幫忙,被她笑著轟出去:「今天誰都可以進廚房,壽星除外。」
大舅媽也沖她喊:「停停,你出去把你大舅叫來生火,再不叫停,褲衩都要輸沒了。」
顧嘉年「撲哧」地笑出了聲,轉身走到門外的院子裡。
那把老式電風扇拖著長長的電線,從堂屋裡探出頭來,兢兢業業地工作著。
葡萄架下支了幾個小方桌,大人們圍成幾桌打麻將。
幾個小輩也湊了一桌,正在打撲克。
兩個表弟看到她,誇張地「哇」了一聲,連聲說道:「停停姐,你今天真好看!」
「你這條裙子太好看了,你以前怎麼不這麼穿?」
顧嘉年低頭看了一眼,她今天穿的裙子是外婆這幾天做的,用的是在集市上買的那匹墨綠色布料。
款式雖然算不上多麼新穎別致,但勝在簡單大方,很出效果。
顧嘉年身材纖細,爸媽從前為了方便,總是給她買寬寬大大的衣服。
而外婆做的這條完全是照著她的尺寸,量身定做,腰線和胸線都掐得很合適,完全凸顯了她的身材。
顧嘉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往大人那桌走去。
大舅正對著門口的電扇,頭髮被風吹得鼓起來,可即便如此他已經輸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汗了。
他面前的籌碼只剩下幾張,其他的都被另外三人瓜分了。
顧嘉年走過去,把大舅媽的話轉告他。
沒想到大舅並沒有鬆口氣,反而滿臉掛著「還沒翻本」的不樂意。
他不情不願地回頭看了眼廚房的方向,大舅媽正隔著窗子用眼神警告他。
大舅訕笑著縮了縮脖子,磨蹭半天後仍是不敢違抗,只好跨著臉把爛攤子交給顧嘉年:「停停,那你幫我繼續打,輸了我出,贏了歸你。」
顧嘉年還沒接話,那邊湊成一桌打撲克的小孩們就不樂意了。
叫囂得最凶的是二表弟陳鎖:「爸,憑什麼停停姐可以賭錢?我們也想。」
顧嘉年看過去,發現他們桌上擺的籌碼全是汽水瓶蓋。
在這種難得的家庭聚會上,小孩子們雖然可以打牌,但並不被允許賭錢。
於是賭注只能是汽水瓶蓋——每攢滿三個喝剩的汽水瓶蓋,就可以去村頭的小賣部裡換一瓶新的汽水。
這是一種顧嘉年只在小學數學題裡見過的交易方式。
來雲陌一個多月裡,她自己也攢了不少瓶蓋,只不過還沒有去兌換過。
大舅不情不願地往廚房晃,聞言回頭罵陳鎖:「你停停姐今天十八歲生日,成年了,當然可以玩錢。你才幾歲?小毛孩,玩你的瓶蓋去吧。」
又放低聲音對顧嘉年說:「停停,好好玩啊,別輸太慘,省得我挨罵。」
陳鎖忿忿不平地沖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顧嘉年其實從來沒玩過麻將。
可牌桌上三人都在等,她躊躇了會兒,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來。
大舅已經把牌整理好了,顧嘉年認真看去,只能勉強識得幾個條子、筒子和東南西北風,卻連出牌、贏牌的規則都不知道。
她忐忑地看著二舅打了一張西風。
牌剛落地,坐在她上家的張嬸便敏捷有力地喊了一聲「碰!」,然後瀟灑地把她自己的兩張西風推倒,丟出一張一條。
輪到顧嘉年。
桌上三人齊刷刷地抬眼看著她,眼神裡暗含催促。
顧嘉年瞬間頭皮發麻,她窘迫地低頭,瞪眼看著那些被大舅排列在一起的麻將牌,只覺得它們像是書本上的數學題,分開來她都認識,合在一起卻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她完全裝不下去,剛想坦白自己不會,便看到一隻修長的手從她身後伸到眼前。
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微曲,閒閒地在她的牌面上那兩個條子之間點了點。
「吃。」
顧嘉年回頭看去。
遲晏彎腰站在她的身後。
他穿了件簡單的黑色襯衫,一隻手上輕輕鬆鬆地提著一個巨大的雙層蛋糕,臉色是一如既往的懶倦。
在她看過去的那一瞬間,電風扇正好杭齒杭齒地轉過頭來。
悶熱的下風鼓起他的衣角,露出若隱若現的腹肌。
顧嘉年僵住,突然想起他家地下室游戲房旁邊放著的跑步機和那些運動器械。
還沒等她再想下去,便聽到他嘖道:「……想什麼呢?打牌都三心一意的。」
「……沒什麼。」
顧嘉年心虛地想著,從今天開始她已經成年了。
已經不算少兒不宜了。
她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按照之前張嬸的做法,把那兩張牌倒下去,再去把牌桌上的一條揀回來。
才終於有空閒轉頭問他:「你怎麼來了?還帶了蛋糕。」
她說著,看著他手裡那個蛋糕,心裡有些驚喜。
他不僅來了,還給她買了蛋糕?
「……賀季同買的,」遲晏把蛋糕輕輕地放在一旁的圓桌上,又補充了句,「他讓我必須送到。」
「……哦。」
顧嘉年低下了頭。
原來不是因為要來參加她生日,只是替賀季同來。
或許還夾雜著對她的安慰。
倒是桌上其他三人的注意力暫時離開了激烈的牌桌,匯聚到他身上。
二舅見到兩人之間的交互,疑惑地問顧嘉年:「停停,你朋友?從市裡來的?」
鄰座幾個孩子們也紛紛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憑空出現的陌生人。
顧嘉年給他們介紹:「不是,他就住在雲陌。」
二舅搖頭:「不可能,這村子裡,方圓十里就沒有我不認識的……」
他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拍了下腿恍然道:「……山腰那邊的鬼屋?」
顧嘉年:「……」
吸血鬼和鬼屋,陳鎖絕對是二舅的親兒子。
雖然其他人並不管那座別墅叫作「鬼屋」,但聽到二舅這麼說,都立馬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山腰那座被爬牆虎覆蓋的洋房別墅。
眾人一時間齊刷刷地抬頭,詫異地看著遲晏,沒有出聲。
只有二舅繼續耿直地嘀咕著:「……居然這麼年輕?我還以為是個瘸腿老頭呢,從來不出門。」
他說著,把遲晏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半晌後表達了對他的肯定:「嗯,很健全。」
遲晏這輩子大概是頭一次收到「健全」這樣的誇讚。
但對方是長輩。
還是孟奶奶的小兒子。
他沉默了好半天,好脾氣地憋出一句:「……謝謝。」
顧嘉年沒忍住,側過頭偷笑。
鑑於顧嘉年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新手,幾個大人默許了有人在旁邊教她。
遲晏正好無事可做,這麼吵嚷的環境實在沒法分心做別的事。
再加上顧嘉年無聲的哀求,便搬了條竹椅坐在她身邊指點她。
他好像很有經驗,常常能判斷出其他人聽什麼牌,從而巧妙地避開。
顧嘉年起初還因為他在身邊顯得十分拘謹,可跟了兩圈之後慢慢掌握了規則,便全然進入了一個新世界。
什麼矜持、斯文,在直白的輸贏面前統統拋到一邊。
她甚至會為了一張牌跟二舅爭得六親不認,甥舅兩個彼此吹鬍子瞪眼,毫不退讓。
有了遲晏這個軍師,再加上新手氣運,顧嘉年一連贏了七八局,之後也是贏多輸少,桌上的籌碼漸漸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贏得紅光滿面,總算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那麼多賭鬼。
打到最後,劉叔率先撐不住離桌,揚言下次再和顧嘉年一決勝負。
張嬸沒有輸贏,一臉慶幸地站起來,去廚房裡幫忙。
反倒是二舅輸得最多。
他一邊不情不願地掏出鈔票放在桌上,一邊一臉忿忿地盯著遲晏,顯然是把這次的賭場失利全歸咎到他身上了。
牌桌就此散席,只餘顧嘉年兩眼發光地坐著,把面前的鈔票按照面值大小從上到下疊起來,一遍遍地數著。除去一舅輸掉的那些,竟然還剩了好幾百。
這對顧嘉年來說簡直是一筆巨款。
她樂不可支地把錢歸攏整齊,裝進錢包之前又遲疑了一會兒,而後看向遲晏:「……分你一半?」
語氣十分不情願。
遲晏瞥了眼那些被捋平的紙幣,根本懶得搭理她。
顧嘉年樂見其成,喜滋滋地把錢收起來,驚喜道:「沒想到你竟然會打麻將,還打得這麼好。」
不僅是麻將,上次聽賀季同說過,遲晏打游戲也打得很好。
遲晏順手從桌旁的井水桶裡拿了一瓶冰鎮著的汽水,把瓶蓋扣在桌沿上輕輕一磕。
瓶蓋落地發出清脆的「啵」聲,瓶子裡冰涼的氣泡剎那間湧出來。
他抬起頭,就著那瓶口喝了好幾口,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
這才睨了她一眼:「你真當我是吸血鬼了?什麼都不會。」
顧嘉年想起了她在貼吧裡看到的那些他高中時期的照片。
是了。
他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如眾星捧月般活在熱熱鬧鬧的世俗裡,做什麼都能做得好。
肆意地打球、和同伴玩鬧,走到哪裡都是焦點,受盡追捧。
而她今天第一次在遲晏身上看到了那個白襯衫少年的影子。
顧嘉年回過神來,摸了摸鼓鼓囊囊的錢包,自言自語道:「我要是每天都打麻將,是不是馬上就發家致富了?」
「發家致富倒是不見得,可能會輸成窮光蛋。你到時候可別像他一樣哭鼻子。」
遲晏說著,朝著鄰桌的方向歪了歪頭。
顧嘉年望過去,原來是劉叔家的小兒子。
他一不小心輸光了所有汽水瓶蓋,正坐在椅子上抽泣著掉眼淚。
顧嘉年好笑地看著他滿臉的鼻涕和淚水,大概是把家底輸了個精光,實在可憐。
她進屋拿了自己攢的那袋瓶蓋給他,蹲下來安慰他:「別哭了,姐姐的給你。」
小豆丁的眼睛立馬亮了,想要據為己有,又有點不好意思,只是甕聲甕氣地說:「那我去給你們換汽水。」
「嗯,」顧嘉年眯著眼睛摸了摸他的腦袋,像是在摸咕嚕的毛,「去吧,其中一十個是你的路費。」
小豆丁聽到這話,歡呼一聲,這才收下所有的瓶蓋往外衝,還不忘回頭喊:「停停姐姐最好了!」
顧嘉年笑著回到牌桌上,整理打完的麻將牌。
遲晏還坐在空蕩蕩的牌桌邊上喝汽水。
午後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灑在他身上、臉上。
他的表情懶懶的,卻沒有皺眉。
院子裡吵吵嚷嚷。
另一桌的幾個大人還沒結束,面紅耳赤地爭執著這張牌是該「吃」還是該「碰」。
孩子們又玩起了打沙包,「砰砰」作響。
炊煙從廚房的頂端裊裊升起,鳥兒嘰嘰喳喳躲開,閒來無事啄一口汁水豐沛的葡萄。
顧嘉年的目光定定地看著遲晏。
從足不出戶、煙酒不離,到陪她去醫院、被賀季同拉著逛集市,再到現在替賀季同來參加她的生日會。
從一開始見到陽光會皺眉,到現在神色輕鬆地坐在人群裡喝汽水。
他像是一隻頹廢厭世的獅子,被迫地從陰冷洞穴裡走出來,重新開始適應外界的生活。
顧嘉年的嘴角彎起來,一邊把麻將牌一個個地摞起來放進盒子裡,一邊慢吞吞地說道:「遲晏,我感覺你好像比之前更適應人多的地方了。」
遲晏聞言沉默了會兒,把喝了一半的汽水瓶擱在桌上。顧嘉年看見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一口汽水。
許久後,他偏過頭來看她,白皙的脖頸上有葡萄葉的斑駁投影。
「……有麼?」
「有。」
顧嘉年肯定地說道:「真的,雖然我不知道你之前為什麼那麼排斥出門,但現在真的好了很多。」
她遲疑著多說了一句:「……以後也一定會慢慢變好的。」
會慢慢回到從前的樣子。
遲晏扯了扯嘴角。
有點不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小孩安慰到。
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心思很敏銳,而且行事也非常有分寸。
安慰人時能做到不打探、也不冒犯。
就連許多大人都做不到這點。
遲晏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今天剛剛成年的小姑娘穿著條出挑的墨綠色長裙,身材纖細、皮膚雪白。
她的嘴角帶著笑,不緊不慢地收拾著雜亂的牌桌。
就像平時看書時那樣,一坐就是一上午,安靜又斯文,渾身上下看不見任何屬於這個年紀的衝動與急躁。
遲晏突然想知道這小孩在北霖讀書的那十年裡到底是怎麼過的。
才會從一個哭喊著要他帶零食、沒帶就不跟他說話的任性小孩兒,變成了如今這般隱忍懂事的模樣。
不過……
他沒忍住問她:「你為什麼總是叫我遲晏?」
顧嘉年茫然地看過去。
不叫他遲晏,那應該叫什麼?
遲晏舉了個例子:「你每次叫賀季同,都叫他季同哥。」
「我也比你大六歲。」
遲晏著重強調了那個「也」字,莫名其妙地感覺有一點點不爽。
雖然在她眼裡,他長得比賀季同難看了一點點……
可能也不止是一點,而是「順便」加微信、不被邀請逛集市、「順便」被邀請來參加生日會的程度。
但也不至於連哥哥都不喊了吧?
沒良心、沒眼光、以貌取人的小孩。
虧他容忍她這麼多。
顧嘉年卻被他問得愣住了。
她好像下意識就這麼叫了。
甚至微信的備注也是這樣,賀季同的是「季同哥」,而他的是「遲晏」。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區別對待背後的根本原因,慢吞吞地紅了臉,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要她怎麼解釋。
難道要說因為他在她心裡比較特殊麼。
遲晏見她皺著臉苦惱的樣子,嗤了一聲,懶得難為她費勁找借口。
「算了,不叫就不叫吧,別皺著個臉,」他從一旁的井水桶裡拿了瓶冰汽水,遞到她面前,「喝麼,還挺甜的。」
「……喝。」
顧嘉年紅著耳朵伸手接過那瓶汽水,笨拙地學著他的方法用桌沿敲開瓶蓋。
沒想到她用力太過,冰涼的汽水直接從瓶口噴湧出來,濺了她滿臉。
那些水汽茲拉茲拉地在她臉上冒著泡泡,而後迅速消散。
遲晏好笑地轉過臉去。
順便從隔壁桌上拿了一包紙,扔給她。
顧嘉年僵在原地。
她怎麼總是在他面前這麼狼狽。
好半晌後,她舔了舔被汽水打濕的嘴唇。
真的好甜。
她忍不住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汽水。
*
到了飯點,飯菜陸陸續續地被端上桌。
大家都暫停了手頭的活動,熱熱鬧鬧地圍坐在圓桌旁。
顧嘉年作為今天的主角被安排坐在主位,頭上還戴了個紙質的皇冠。
這種皇冠她只在肯德基裡見那些過生日的小朋友戴過,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應該挺滑稽,不過卻完全沒覺得不自在。
外婆用圍裙擦了手,滿面笑容地把遲晏帶來的那個更大的蛋糕擺在最中間,仔仔細細數著插上十八根蠟燭。
「一,一……十六,十七,十八。」
一舅媽幫她點上蠟燭,笑著說:「停停,許願吧。」
顧嘉年環眼四顧,每一個人都滿眼祝福地看著她,似乎是要見證什麼虔誠的時刻。
似乎她長大成人,真的是今天發生的最好的事,值得他們騰出一天的時間來,歡聚在一起為她慶祝。
她的眼神慢慢和遲晏的對上。
他懶懶笑起來,朝她舉了舉汽水瓶。
顧嘉年忽然就紅了眼眶,心臟彷彿浸泡在一整罐檸檬汽水裡,酸甜參半。
她成年了呢。
順利地成年了。
她曾經以為她捱不到這一天。
顧嘉年閉上眼睛許願。
「希望我能好好長大,只需要長大就好了。」
既然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那就交給時間來決定吧,她只要負責長大就好了。
許完願,她睜開眼睛,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吹滅所有蠟燭。
孩子們歡呼著鼓掌,迫不及待地催促著大人們切蛋糕。
醇厚的奶油被切開,露出了裡面香甜細膩的蛋糕胚,還點綴了許多水果。
舅媽給顧嘉年這個壽星分了一塊最大的,她還沒吃上一口,兩個表弟便用手指蘸了奶油,一人在她一邊臉側劃了一道。
顧嘉年怔愣著,隨即抄起蛋糕反擊。
場面一時好不歡樂。
顧嘉年在陳錫臉上劃下一道奶油,躲避著回過頭。
忽然看到山那邊夕陽火紅、晚風溫柔,田野與山川交匯,群雁起飛。
好像世界萬物都在為她慶祝。
慶祝這個充滿喜悅和歡聚的,屬於她的成年禮。
直到有突兀的汽車引擎聲逐漸靠近小院。
如同合奏曲中突然摻進一個不和諧的音節。
眾人紛紛停下手頭的吃食,往出聲的方向望去。
一輛黃綠相間的市牌出租車突兀地停在了小院門口,片刻後,後座門緩緩打開。
一對中年夫婦從後座上下來,其中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走到駕駛座的車窗外,拿出錢包付錢。
顧嘉年聽到那司機嘟囔著:「我開你們這一單都不賺什麼錢,回去又載不到人,要不多給點?」
男人耐著性子,多拿了一張鈔票。
顧嘉年的眼睛慢慢地亮了。
如果是前些天,甚至是昨天,他們的出現都會讓她惶恐不安。
但今天她完全沒有多想。
甚至內心驚喜地想著,原來爸媽還記得今天是她生日。
外婆是不是早知道他們要來,卻沒告訴她,想給她一個驚喜?
她站起身,快步迎上去,走到那對中年夫婦身邊,拘謹又開心地低聲說著:「爸,媽?你們怎麼來了?你們從北霖趕過來的?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就是個生……」
她的話沒有能夠說完。
爸爸連司機找回來的零錢都來不及接,便轉過身來。
抖著手。
在她左邊臉上,重重地扇了一耳光。
這一耳光用了極大的力氣,顧嘉年被那力道帶得整個人往一側倒去,踉蹌了幾步才穩住重心。
在疼痛到來之前,左耳率先發出「嗡嗡」的聲音,像是幾百隻螢蟲鑽進了耳道,在裡面橫衝直撞著。
而另一隻沒有受傷的耳朵彷佛游離到另一個世界,恍恍惚惚地聽到身後的宴席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
周圍的空氣像是被一個巨大的氣泵抽走,渾身血液即將被抽離。
她後知後覺地捂住了臉,怔愣在原地。
片刻後,顧嘉年聽到了身後傳來外婆的怒吼。
「你們幹什麼,幹什麼?」
外婆蹣跚著走上前,用拐杖狠狠杵了杵地面,一把將顧嘉年護到了身後,怒不可遏地嘶聲道:「兩個混帳,停停又礙著你們什麼事了?你們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
媽媽卻打斷了外婆的話。
一向體面端莊的女人,此刻顧不得眾人都在場,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媽,你還護著她……你還要護著她!你知不知道她都幹了些什麼?」
她說著,重重地喘息了幾聲,想要張嘴,可接下來的話卻像是怎麼都說不出口。
還是爸爸接過了話題。
他的右手垂在身側,仍在顫抖著。
他冰冷的視線越過外婆,緊盯著顧嘉年的眼睛。
他的語氣平靜到可怕,一字一句地問她:「顧嘉年,我再問你一遍,你高考考成這個樣子,為什麼不復讀?」
顧嘉年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她死死捂著臉,抖動著嘴皮沒有說話。
爸爸又緩慢地重復了一遍:「你告訴我,你到底是因為什麼,不復讀?」
他的聲音並不暴怒,甚至都不算太重。
可顧嘉年卻覺得牙關都在震顫。
心臟突突地跳著,太陽穴因為過分的惶恐開始抽痛。
「我就是……自己不想復讀。」
她的心裡還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幸,扯了扯嘴角,故作輕鬆地說道:「出分那天我就說過了啊,就是覺得……上大學也沒什麼意思。我不喜歡讀書,就算復讀一年可能也……」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抖,以至於沒能說完。
因為爸爸眼裡的溫度已經降到了冰點。
他額角的青筋突起著,臉色因為極度忍耐而漲得通紅。
下一秒,顧嘉年感覺領口被猛力一拽,脖頸處疼痛瞬間襲來。
她就這樣被拽著領子,踉蹌著被硬生生地從外婆身後扯出來。
她睜大眼睛,滿臉驚恐地看著他。
「你他媽還敢撒謊!」
爸爸揪著她領子的手仍在抖,眼底布滿血絲,如同捲起了毀天滅地的颶風。
「你竟然還有臉撒謊!我們昨天去學校給你辦復讀手續,你知道你們班主任是怎麼說的嗎?」
他的聲音憤怒到嘶啞:「他說,是北霖一中不肯收你顧嘉年回去復讀。他說,沒有在高考前開除你,讓你能夠參加完高考,已經是學校網開一面了。」
「你不是不想復讀,你是沒法復讀!」
「顧嘉年,」他一字一句地說,「我養出來的乖女兒,好女兒。你竟然敢在高考前一個月,每天晚上跟老師撒謊說去上補習班,然後翹掉晚自習,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在學校天台上抽煙?」
「你怎麼敢在學校裡,在所有老師的眼皮子底下,翹課,抽煙?」
「你、怎、麼、敢???」
他咬牙切齒地說著,然後忽然放開了她的衣領。
如同丟掉什麼礙眼的東西。
顧嘉年踉蹌著站穩,恐懼如海嘯般捲來。
腳下的地面彷彿在寸寸陷落。
她完了。
他們知道了。
他們終於還是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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