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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丁冬 -【淚灑冰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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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4 05:41:0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丁冬 - 淚灑冰晶

不嫁!不嫁! 荒涼的大漠、老得可以作她爺爺的可汗,她才不要嫁呢!
可……哪由得了她了? 大家都事不關己的看她成為和親下的犧牲品,
只有這眼神,是惟一知她、憐她的吧 。

但,真諷刺! 她竟即將成為他名義上的母親,一個小他近十歲的母親……
糟!越線了! 一路真情相隨,她實在難以抗拒他的殷殷相護。
這下全亂了!她如今已非完璧之身,要如何瞞天過海?
她只盼真有傅說中的女仙之淚,讓他們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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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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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4 05:42: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幽靜的花木掩著五綵樓閣,廊簷下的青銅風鈴因風而蕩,亮著串串清響;倚欄的怯嬌花容被樓閣內突地發出的聲響驚亂,架上鸚哥撲撲地拍著翅膀,圓圓的小眼轉向窗欞,透過半敞的窗望向內室。

  插瓶的猩紅榴花躺在碎裂的白玉瓷屑上危顫,水濕污了地氈上百蝶穿花的描金圖案,沉重了蝶翅;穿著黃緞小靴的腳細碎地跺著,匡琅琅幾聲,赤紅珊瑚桌屏也跌下地來,似是斷了一地楓枝。

  「不嫁!我不嫁!我說什麼都不嫁!」李妍隨手抓起案上的香爐,朝著牆壁上奮力一摔,守侍一旁的宮女慌忙閃開。

  「公主……」宮女裴穎趕了上來,拉住李妍正抓著一隻瓷杯的手:「這是聖意,違抗不得呀!」

  李妍甩開裴穎的手,瓷杯砸在地上忙亂於收拾的宮女腳邊,引起強嚥住的輕呼。

  「聖意?哼!」李妍細長魅人的鳳目轉向裴穎,總像是汪染愁春水的麗眸中此刻厲光大熾。「一定是有小人在父皇耳邊調唆,否則父皇怎會把我攆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公主,您說這是哪裡的話!」裴穎陪著笑,卻一步也不敢再靠近李妍。「宮裡上上下下誰都捨不得您啊!哪有人會攆您呢?」

  李妍伸手背擦拭著面頰上的淚痕,細巧如玉的白牙輕咬著下唇忍淚,裴穎連忙指揮一旁的宮女去捧來面盆巾帕等物,伺候李妍盥洗。

  此時靈巧的宮女們早把地上清乾淨了,裴穎拉著李妍在鏡台前坐下,自行替她捧著水盆,讓宮女替她重新挽好髻,淨了臉。

  「公主,您別難過,塞外雖遠,卻也不是不毛之地;再說,嫁到了那裡,您不也是一國主母?回紇雖比不上大唐,但去了那裡,您還是照樣錦衣玉……」裴穎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被李妍狠狠瞪了一眼打斷。

  「錦衣玉食?你眼裡就只有這個!」李妍忿忿地別過了頭,雲髻上的金簪搖晃著,「我才不稀罕錦衣玉食,我不要!」珠玉敲擊聲響起間,淚水再度滑落。

  裴穎蹙著眉凝視李妍,服侍了公主這麼些年,她是瞭解她的。為此,她不由緩緩歎了口氣,但聖意如此,又有何話可說?身為不受寵的宮妃之女,得到這樣的結果是必然的吧!

  在這重殿疊闕的深宮裡,女人僅是工具罷了,傳宗接代、甚或淪為政治利益的交換條件,都是不堪的命運。

  唉!不幸生在帝王家啊……李妍俯趴在桌上痛哭著,纖小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藕荷色的綢衫飄顫,形容著她心中的哀傷,傷的是,她在父皇心中存在的淡薄。

  自她有記憶以來,她總是在花園的一角看著那身著黃袍的身影,寵妃和其所生的子女圍繞四周,和樂著滿園的春光;而她腦海中父皇的面容,總是模糊在扶疏花木和遙遠距離之下。她,總是只能奢想著父皇寬厚大手的疼惜……「公主,我知道要您別難過是不可能的,可是……您別哭壞了身子啊!」裴穎趨前走到李妍身邊,輕聲勸撫著她:「您想,史載王昭君塞外之行,為國家換來幾十年太平;又有文成公主奉旨遠適,宣威域外、教化異族……這不都是對國家有絕大貢獻的事麼?換個角度想,這正是您揚眉吐氣、流芳百代的好機會啊!正可創一番事業讓皇上看看,不是嗎?」

  揚眉吐氣?流芳百代?哼!她可沒有那麼偉大的雄心壯志。

  李妍默默地抬起頭來將臉轉向裴穎,目光清冷。

  她想,她父皇的心中想必是沒她這個女兒的存在,這次要不是有回紇可汗求親,她父皇……是不會想起還有她這個女兒存在的。

  看著裴穎緊蹙的黛眉,眸光中的同情滿溢,裴穎勸慰她的一番心意她瞭解,可是……她要的求的不是這些啊!

  她要的,只不過是真心的疼惜;求的,也僅僅是一個可以圈護著她,給予她溫暖的胸懷而已……扇般長睫垂下,震落珠玉般瑩淚,一如經風的花瓣凝露。

  ***

  李妍放開了韁繩,任馬自行放開四蹄狂馳。

  風獵獵地揚著她的衣帶,疾速奔馳中所揚起的沙塵刮疼了她的臉頰,一粒帶有稜角的沙粒在她面靨上留下一道輕痕,猶似花瓣上的紅絲。

  強勁的風一向能驅去她心上所有的不快,但今天連疾馳所帶起的風也吹不散她的煩惱,滿腔的抑鬱讓她更加快了速度,超過胯下馬兒所能負擔的疾速,讓馬兒「嘶嘶」地喘著氣,李妍卻毫不疼惜地繼續揮著馬鞭。

  快些!再更快些!她只想讓馬似風般奔跑,將她像縷輕煙般地被吹散在狂風裡,不留一絲痕跡。

  不顧前方有一小隊人馬緩慢前行,李妍狂馳著。

  「讓開!」李妍並未放慢速度,仍是狂馳地竄過那一小隊人馬之旁,似箭離弦般向前,頓時將那隊人馬拋在身後。克烈看著前方李妍的背影,濃密的劍眉微皺,略帶不滿地拍去身上的沙塵,心想那不知是哪個嬌縱的千金,竟在這皇城之地肆無忌憚地縱馬狂奔,照她那種跑法,就算是踏死了人也不足為奇。

  「剛剛過去的那位就是恆安公主。」鴻臚寺主簿匡平指著李妍的背影說道。

  克烈將眼光轉向那已然望不清楚的背影,原來那就是賜婚下嫁回紇的恆安公主……那陣狂馳,想必是微弱的抗議吧!想著想著,他不覺暗暗歎了口氣,但是他並未讓身旁的匡平發現他心中的惋惜,只是淡淡地說道:「還好,看她剛才所施展的騎術,我倒是不用擔心她會不出半年就死在大漠了。」

  「喏!你對你未來的母親就只有這種想法嗎?」匡平哭笑不得地說。

  「我需要有任何其它的想法嗎?」克烈看了匡平一眼。「要有其它想法的人是我父汗,與我無關。」

  匡平無可奈何地笑笑,只覺得克烈和一般他所接觸到的回紇人大不相同,剛硬強悍的氣質確是出於北地凜冽寒風的粹練而成;但是,眉宇間卻多了一股壓抑的沉穩,有別於一般北方男兒的豪爽坦直。

  克烈的心思儘是縈繞在「母親」這個字眼上,她將成為他的母親?天!她才多大呢?不過十五、六吧!比他還小上將近十歲呢……微微的,他發出了壓抑不住的歎息。

  ***

  八月,正是桂香瀰漫風中的秋天。

  經霜而綻的菊被剪下了插在瓶裡,雖是今早新插的,卻慨慨地沒有生氣,一如李妍上了粉的臉。

  自從賜婚的旨意下來後,宮女們鎮日忙於籌備李妍的嫁妝,奉命隨行的醫藥百工樂伎等人莫不忙於和家人灑淚作別,被指派隨行的宮女們也偷偷地哭……這些李妍都知道,她也想哭,但是早在半年前,她的淚就流盡了。

  身為不受寵的宮妃之女,能虛掛著一個公主的頭銜對她而言已是榮寵,從小到大,她見她父皇的次數屈指可數,當然無法奢望父皇的金口承諾為她而更改,因此,在初聞星命之時鬧了幾次後她就死心了,淚終也隨著心死而絕。

  「小聲些,別讓公主聽見了。」輕微的聲音自窗外傳入,自窗縫間,李妍見到一個宮女拭著淚,另一個擔心地張望著,卻正對上她的視線,兩名宮女連忙擦著眼淚走開。

  但李妍卻似視而不見,只是望著窗外的天空。天色已漸染藍,旭日的光芒穿透雲層,揭示一天的開始。

  今天,她就要永永遠遠地離開中土了……望著在自己身旁忙亂進出的宮女,這些人,也將跟她一樣,即將葬身於陌生遙遠的北地……沒有新嫁娘的喜悅,李妍只是傀儡般地任宮女們擺佈,上妝、著衣、戴冠……人影無聲地在她眼前晃動著,殿堂上距離遙遠的皇帝撚須而笑,百官用著評價的眼神看著她行儀辭別宗祠,李妍僵硬的粉臉為她博得知禮的好評。

  她不由得想著:在這一刻,她父皇心裡是不是會有著一絲後悔?後悔將她這乖巧的女兒遠嫁異域?

  李妍在心裡嘲笑著自己,不會的,這次若不是回紇可汗求親,想必她的生身之父是想不起有她這個女兒的。

  訓練有素的身體自主行動著,一步一步朝著殿外走去,自大殿外溢入的光芒刺痛了她的眼,她不由微瞇起雙眸,自眼角滲出的淚像晶鑽般閃爍著。

  克烈見到了那點晶璨,視線不由跟著流轉。

  金珠密綴成簾,遮掩著那張被細白脂粉敷滿的嬌小臉孔,距離和頭冠上垂下的珠簾形成屏障,致使他看不清她的臉;唯見冠頂金鳳振翅,隨著蓮步輕移而微微顫動,珠簾也隨之搖蕩,瞥見的,正是掩匿於珠簾之下的心傷所反射著光而成的晶璨。

  那緩慢端莊的腳步裡有著一絲沉重,每踏出一步,她就遠離了自己的家園一步,那淚……是為此而流的吧?

  李妍感覺到一股不同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不禁轉目望了一下,對上那道目光之時,心中突地感到一陣酸楚,眼淚險險奪眶而出;但她眨了下眼,強驅走欲泣的衝動。

  看著那纖小的身影被毆外強光吞噬,克烈不自覺地咬緊了下唇。雪晶般玲瓏的人兒,怎耐烈日酷曬?

  他緩緩地垂下眼簾,別開了視線,也隔開了心上莫名的憐惜。

  李妍正視著前方,走進了那片光芒之中。

  那道目光是怎麼回事?終於有人為她而惋惜了嗎?疼惜的暖暖視線溫熱了她被冰霜寒凍的心,在車簾垂下的那一瞬間,淚水似春融的冰雪流出她的眼眶之外,融了面上的粉。

  裝載嫁妝的車隊人群迤邐向前,蜿蜒似五彩斑斕的蛇,車駕在微微搖晃間行進,李妍的心卻尚流連在剛才那道目光之上。

  他是誰呢?在這數千人眾之中,竟只有他看出她的悲慼,並以眼神為她哀歎……這世上畢竟還是有人疼惜她的麼?

  突然間,她想再看那人一眼。

  ***

  護送公主和親的車隊一路向北,在離了長安之後,李妍知道了那人的名字——克烈,當今回紇可汗的次子,也就是說,他即將成為她的兒子。

  多諷刺啊!年方十六的她,竟將成為一群個個大她將近十歲的人的母親,包括那曾經以眼神給她溫暖的克烈……她是他的母親……想到這裡,李妍對著自己苦笑了。

  「停車!」李妍伸指扶住額頭兩側,這車搖晃得教她嚶心。

  車隊頓時停了下來,騎著馬在前頭護行的克烈隨即縱馬過來,來到公主鑾車旁,問著隨行侍官:「怎麼了?」

  「稟殿下,公主吩咐停車,宮女正在車內伺候。」

  克烈看了眼車簾,自隙縫間他看到李妍一手撫心,雙眉緊皺著,櫻唇微啟似欲作嘔。他對侍官作個手勢,吩咐他去傳太醫過來。

  「公主萬安。」

  「外面是誰?」裴穎替李妍問道。

  「克烈。」

  李妍聞言抬眼,自澄黃的車簾望去,可以瞥見一個高大的黑影,看了一眼後,她別開視線,逕自喘著氣。

  克烈……簡短的兩個字在她腦海裡回盪,低沉有力的嗓音帶著濃濃的磁性,有著靜夜耳語的味道。

  克烈見太醫急急趕了過來,便說:「稟公主,太醫請脈。」

  「不用了。」

  這是克烈第一次這麼清晰地聽到李妍的聲音,稚嫩得一如初春嫩芽,正如她的年紀。暖地柳枝下的黃鶯,能耐北國風霜嗎?心裡湧起的哀憐佔據著他,使他不自主地憎恨起大唐帝皇。

  「公主,接下來的路還長遠得很,您還是注意一下身體的好。」語畢,克烈不顧李妍的反對,逕自揭起車簾將太醫推了進去,「動作快些,還要趕路呢!」這句話是對著太醫說的。

  看著克烈的身影消失在車簾外,李妍垂下了眼瞼,他真是冷漠啊!對他而言,她只是大唐的公主,維持應有的禮數便已足夠,但為何她卻奢求著其它?對她來說,他不也只是回紇可汗眾多兒子之一?甚至是……這萬千人眾裡的一個。他並不特殊,不是嗎?

  李妍這麼想著,卻感受到胸口不平常的翻騰……

  ***

  車行轆轆,地面上的軌轍盛載著濃重的離愁和疲累。

  傍晚時分,一行數百人在預先備好的行館住下,克烈看著天上厚重的雲層,不覺蹙起了雙眉。

  「看樣子,明天會下雨呢。」他輕聲說道。

  「就算下雨也還是得趕路,」呼延泰站在克烈身旁一同張望著天色。「再拖延下去,怕會遇上風雪,萬一出事就糟了。」

  「離開長安已經半個月了,卻還未出關,再這麼拖下去,只怕要到人冬時分才到得了……」克烈沉吟著,看來似乎應該加快行程,可是,他一想起李妍那疲憊的神態,就難以做出這樣的決定。「我們再研究一下行程路線吧。」說著,他便率先轉身進屋,呼延泰跟著他的腳步而進。

  「這一路回去,會經過東突厥的舊屬地,這塊地方,」呼延泰手指著攤在案上的地圖。「這才剛納入我回紇的版圖不久,人心未順,看來我們要小心一點。」

  「東突厥先敗於大唐,後滅於我國,王族一脈殲滅殆盡,早已不成氣候,我擔心的倒不是他們,而是北方蒼狼。」

  「王子是指鐵勒部族?」

  「嗯。」克烈點了點頭。鐵勒是位於回紇北方的一個部族,和回紇之間一向不睦,但因為回紇勢強,因此他們還不敢輕易起釁,可是邊境上的大小戰事每月還是總有好幾起。

  此次回紇與大唐聯姻,有部分原因也是因為鐵勒的蠢動,當今可汗為避免腹背受敵,因此選擇與大唐聯姻;但克烈卻擔心鐵勒抓住這次機會,萬一他們意圖在迎親途中對大唐公主下手,如果公主出了什麼意外,只怕會成為兩國交戰的導火線。

  因此克烈雙眉緊皺,現今還在大唐境內,有大唐軍隊護送,那倒是不用擔心,他擔心的是出了關之後的狀況。

  看來,為了安全著想,最好還是加快行程的好,否則萬一遇上風雪,再加上鐵勒在一旁虎視耽耽,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也許,必須委屈一下公主了……克烈歎了口氣,說道:「你去跟公主說明一下,請公主配合,明天起開始趕路;還有,若潛伏在鐵勒的密探有任何消息傳來,立刻讓我知道。」

  「是。」呼延泰恭聲答道。

  正談話間,廳門外傳來衛兵的聲音,呼延泰前去詢問,隨即快步走回克烈身邊,說道:「是公主身邊的女官來了。」

  克烈聞言點了點頭,示意呼延泰請女官進來。

  不多久,女官上官宿月跟隨著呼延泰進來,她對克烈屈膝行禮,隨即開口說道:「克烈王子,公主諭示,如果明天下雨,就在這裡多停留一天。」

  「這怕不行,大漠的氣候多變,在這快入冬的時分最是危險,我們如不快點趕在冬天到來前抵達,萬一出了什麼事,我可擔待不起。」

  「這……」上官宿月猶豫了一下,「我去請示公主。」說著,她便轉身朝外急急走去。

  「我跟你一起去說明這件事吧。」克烈心想這樣傳諭太浪費時間,便跟著上官宿月的腳步而前去。

  ***

  李妍正沐浴完畢,坐在鏡台前讓裴穎為她拭乾一頭長髮,發洩似雲流,在地氈上漫蘊柔媚。

  一進寢殿,克烈就聞到一陣撲鼻的甜香,帶著點勾魂攝魄的意味,令他心神不由為之一蕩。

  「公主,克烈王子來了。」上官宿月走了進來,克烈則在外廳候問。

  「有什麼事嗎?」李妍用象牙梳子梳理著垂在胸前的發,自鏡子裡望見自己眼神的激動。

  「是關於行程……」

  「那就讓他進來說話吧。」

  「是。」上官宿月應命。隨即叫宮女架起了屏風後,才讓克烈進入內殿。

  距離的拉近使得香氣益發濃烈,薰得他幾乎無法清醒地思考。紗屏後的纖秀身影看不真切,他依稀看到寬大的袖口褪到李妍肘間,露出那原被薄紗輕掩的手臂。

  克烈別開了視線,轉而注視著自己的雙腳。

  「公主萬安。」

  「嗯,你對我的安排有什麼意見嗎?」嫩嫩的聲音自屏後傳出,無形的聲音繪出少女的體態,教他不願承認這個小女孩將成為他年已半百的父親的女人。

  「稟公主,前兩天由於顧慮到您的身體健康,因此總是遲發早歇,但現在看著行程拖慢,為求能在入冬前抵達,我們今後必須快馬加鞭地趕路,因此明天即使遇雨,還是得上路。」

  「那不苦了大家了麼?而且秋雨濕冷,那樣的天氣走在路上,多不舒服啊。」李妍雖是目視著鏡中的自己,但一顆心卻飛到了紗屏外,窺視著克烈的雙眼,那雙曾給她深刻印象的深邃眼眸。

  「一時小小的不適,總比受困風雪中來得好。」

  「小小的不適?」李妍原想應了,但是,說出口的話卻全然不是那麼一回事。「那小小的不適你受得,我可受不得。」克烈抬起眼來,略含怒氣,但聲調仍是維持平靜地說:「還請公主以自身安全為念。」

  「自身安全?」李妍的聲音裡帶著嗤笑的意味。「我還有好多個公主姐妹沒出嫁,你用不著擔心,就照我說的辦吧。」

  克烈聽出她語氣中的自棄,怒意頓時為同情取代。這也是她微弱的抗議聲吧!一如那時的縱馬狂馳一般……她還是個不懂得控制心緒的孩子啊!

  但是,保護她是他的職責,因此,他語氣恭謹地說道:「我身負保護公主之責,絕不能讓公主受到任何一絲損傷,因此為了公主您的安全著想,在下或有專擅之罪,還請公主見諒。」語畢,他行了個禮便欲轉身離去。

  鎧甲衣物摩擦所發出的□□聲昭示著他意欲離去的事實,李妍不自主地猛然站起身來,這突然的動作驚嚇了在她身後為她拭發的裴穎,裴穎踉蹌後退一步,竟不防將紗屏撞倒。

  在白霧般的屏障撤去之時,他們見到了彼此。

  視線交換一瞬,李妍急忙背轉過身去,如瀑長髮依勢而飄,甩落一股濃烈的香氣,肆無忌憚地侵略克烈未加防備的鼻尖。

  上官宿月和裴穎連忙重新將屏風架好,隨著紗屏的再現,克烈才自那縹緲的魅香間回過神來,略帶驚悸地移轉視線。

  「你……你好大的膽子!」李妍的聲音裡聽得出顫抖,「我可是大唐的公主!我……」意圖藉著怒意掩飾顫抖,她只好發著莫名所以的脾氣。「總之,這裡由我發號施令,再怎麼說,我也是將成為你母親的人。」

  聲音嘎然中止,凝結了火盆暖著的空氣。

  「一切都是為了公主的安全著想,請見諒。」停頓片刻後方才吐露的話語,聲調中平添一抹不尋常的凜冽。

  腳步聲自內由外而去,由觸著地氈的沙沙聲轉成踩著石板的重音,李妍聽著,知道他去遠了,外廳只剩下風盤旋其中。

  「公主?」裴穎輕推著她,將她自沉思中喚醒。

  李妍回過神來,在鏡台前坐下,但是,鏡中映現的容顏並不屬於她自己,而是那陽剛的、強悍的輪廓,猶如北國山脈一般偉岸傲然的形貌……

  ***

  欲雨的天沉壓在頂上,教人不由得煩悶,心像盛滿了水的杯,隨著腳步的每一擺動而晃蕩。

  她將成為他的母親?克烈雙目注視著地面,那初春綠芽般的稚顏卻在眼前擺盪,卸了妝飾的她,更顯得纖弱,不似含苞的花,卻似是春初融雪時刻垂掛枝極的冰晶,炫目的純淨僅只剎那……——只因,她將成為他的母親……這是多不公平的命運啊?想著她稚嫩的容顏,他不由微微心痛了。才十六歲的少女,原該是歡笑著享受青春的,可是,她就這麼成為兩國和平的犧牲品,遠離雙親、遠離家園,嫁給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他的父汗。

  再想著父汗的性情,他不禁發出了沉重的歎息,不知他父汗會不會珍愛她。那曠達不羈的北方豪氣,是他父汗根深蒂固的性格,掠食者的暴虐在他體內遠比柔情為多,那樣的父汗會珍護這株長於南方的嬌弱花朵麼?他懷疑著。

  記憶在他腦海裡翻騰著,他想起她策馬狂奔的景象,想起她辭別宗廟的一幕,那黃金的鳳隨著她的腳步晃蕩著,彷似微低著頭垂淚……隨著記憶的湧現,他察覺到心上的那點酸澀。

  此刻他所品嚐到的感覺是陌生的,是惋惜?為她?

  為何要為她惋惜?他父汗雖已年過半百,但身體一向強健,必仍是可以守護她數十年的,他無須為她惋惜呀!還是……他惋惜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

  克烈驀地全身一凜,迅即深吸口氣,將這突兀的想法趕出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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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4 05:43: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巍峨的城門矗立眼前,沿著山脊而建的城垛宛似一條巨大的土龍,將世界一分為二,隔成關內關外兩個天地。

  塵沙隨風,來往穿梭於城牆內外,李妍掀開車簾望外,看著塵沙描繪風的線條,在沙地上迴旋,她不由輕歎——自己,竟不如微小的沙粒,它們尚能隨風自由,而她,卻即將在步出城門後便與這天地相訣,再不能見柳枝迎風、杜鵑啼春的暖地風光。

  她頹然放下掀著車簾的手,任黃絹阻隔視線。

  再望又如何?她與這一切已是絕緣,再望,也只是徒增傷感而已……坐在車裡,她揣量著和城門間的距離,不用數刻,她便該會自漆黑的城門下穿越,踏上凜寒北國了吧?

  驀地,車行停止,李妍猛然抬眼,見到映現在車簾上的碩長身影。

  「就要出關了,我們在這裡暫歇片刻,公主要不要下車透透氣?」聲音略頓。「接下來的路還長著呢。」

  聽著他的話,李妍心中不禁一動。

  原本,他們應該在出關之後才停歇的,為的是辦理護送兵隊的交接,等出了國境之後,就變成由回紇士兵來護行,他們應該沒有必要在此處停留的;但是現在,急於趕路的克烈卻下了這樣的命令,為什麼!是為了讓她多存點回憶,因此讓她下車來多看幾眼生養出自己的土地、多吸幾口母國的空氣麼……感受到他的體貼,她的心不由因之微顫。

  李妍以行動代替話語,命隨侍一旁的裴穎揭開車簾,一隻寬厚的手掌等在車前,她視線一抬,正對上那雙教她心悸的眼眸。

  鷹隼般的利眼此刻是溫柔的,略蹙的眉尖透著一股深沉而隱諱的歎息,直望著她,眸中的話語滲進她的心底,教她一時竟捨不得離開他的凝視,因而也癡癡地回望著。

  「公主?」侍守車前的太監跪地扶著腳踏階梯,發出帶有疑問的叫喚。

  李妍回過神來,略過克烈等待的手掌,自行下了車。視野在她眼前遼闊開來,平沙路的兩旁是不見邊際的無垠草原,風吹草低,漾成一片綠浪,似海般翻騰,幾許枯枝點綴其間,平添蕭瑟秋意。

  克烈默默地收回自己的手,放至背後,目光隨著李妍的腳步,看著她的髮絲隨風飛揚,他又想起親睹她美顏的那天——她的長髮甩成虹弧,濃郁的香氣直襲,教他心旌為之搖動,幾欲沉醉……而現在,他好似又聞到了那抹甜香……裴穎拿著斗篷走向李妍,意欲為她披上,但李妍只搖了搖頭,撇下裴穎,逕自向著草地走去。

  「公主,」克烈趕上前來。「草叢裡危險,您還是停步吧!」

  李妍回頭看著他,沒有說話,但停下了腳步,轉頭怔怔地望著遠方。

  風揚起滿天芒絮,似輕紗般薄掩著天幕,李妍伸出手捕捉著半空中的纖細,卻因風的無情而徒勞。突然間,她覺得這像是在形容著她的際遇——她的命運不也如同這些飛絮一般,是她無能掌握的麼?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歎氣了。這樣的景色,她將再也看不見了吧?

  當李妍低下頭時,斗篷朝她肩上覆蓋而下,她回頭一看,是克烈,他替她披上了斗篷。

  相類似的動作勾引起回憶——很久以前,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在一個寒凜的冬日裡,她父皇曾經把披風披上她的肩頭,還說了句:「這孩子生得單弱……」語氣裡儘是憐惜。

  那時,她險險為這句心疼她的話語而感動落淚,但是無情帝皇接下來卻是詢問太監:她的母親是哪位宮妃?李妍這才知道,她的生身父親居然連她的母親是哪一個都記不清……回憶的畫面和現實相融,李妍怔怔地看著克烈,激動的心情一時竟難以平復。

  「公主還是多加珍重自己,這樣的景致,未必是永訣,您還是有機會可以回來的。」克烈沉聲安慰。因著讀出她眼中的懷疑,他清了清喉嚨:「我國每三年遣使入唐,若我父汗允准,公主可趁便歸寧,因此還是有天倫重聚之日,公主切莫自棄……」語音略頓:「不值得的。」

  李妍定定地看著克烈半晌,方自別過頭去,雙手拉緊了斗篷。

  心上所感受到的暖意遠比衣物所帶來的為重,因為克烈對她的溫柔,那是她從不曾嘗受過的關愛;只是,是為什麼呢?因為她是大唐的公主?還是單純的因為她這個人?李妍想著,隨即嗤笑自己的傻氣,她想這些做什麼呢?不管原因為何,都不能改變她將嫁給他父親的事實。

  她和他是如車轍般不可能交會的兩條線……「我們起程吧。」李妍將她所依戀的景物拋在身後,向著座車跨步而去。

  看著她逼迫自己表現出這樣的堅強,無限的憐惜在他心中潮湧而上,但是,他亦在這一刻覺察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李妍上了車後,車隊再次向前緩緩進發,守城兵士大開城門,供車隊通過,護送的大唐軍隊停了下來,目送著公主的鑾車駛出城門外,自敞開的城門可以望見回紇軍隊森嚴的陣容。

  車內的李妍移向車尾,掀開車簾一角,望著城門在她身後緩緩關閉。

  連天的蒼茫草原,將是她日後生活的新天地,懷著滿腔的不安,她在心中輕聲地向故國道別。

  ***

  車隊在狹窄的山谷間行進,黃褐色的山巖描繪著北地的乾旱,幾棵耐旱的青草生在路旁巖縫間,薄薄的黃沙被於其上,隨風搖擺。

  鑾車內的李妍斜倚在繡墩上,百無聊賴地看著裴穎翻著跟前的一隻箱籠,將裡頭的珍玩拿出來把玩著,陪她解悶。

  「公主,你看這頂雪帽多漂亮,是用難得的雪貂皮做的耶!回紇可汗特地讓人送來的,可見可汗挺疼你的,不是嗎?公主。」裴穎將雪帽拿在李妍眼前晃著。

  李妍淡淡地笑了笑,不忍辜負裴穎哄她開心的一番好意,她將雪帽接了過來,帽沿綴著一串散發淡黃光暈的珍珠,確是華貴非凡;但,回紇可汗的禮物,是送給大唐公主的,而不是她。

  伸手撫摸著細白如雪的長毛,心裡卻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溫暖,貂裘皮帽,只暖了身,卻暖不了心……什麼才能暖她因無力掌握一己命運而冷卻的心?她想著,卻在這時任由一個壯闊的胸膛佔領她的心。

  李妍一凜,下意識地搖著頭,甩去盤據在她腦海裡的影像,那屬於克烈的身形「公主?」裴穎察覺到李妍的驚悸,不由輕喚著她,眼裡滿是疑問。

  「沒事,我沒事。」李妍轉過視線,假作不經意地問:「還有什麼有趣的?都拿出來瞧瞧。」

  說著,她索性將箱子拉近自己,雙手忙亂地在裡面掏摸著。但那略蹙著眉尖的臉龐卻一次次地躍進她的眼底,那帶著莫名憐惜的眼神熾熱著她的心,像把不住躍動的火焰,教她的心不由得隨之輕顫。

  不成的,李妍在心裡告誡著自己,她不能再這麼想下去,再怎麼說,要成為她未來丈夫的是另一個男人,而非是在她心上留下烙痕的克烈。更何況,她將成為他名義上的母親呢……「公主?」裴穎皺緊了雙眉,狀甚惶急地看著她。

  李妍這才感到頰上的濕冷,連忙伸袖拭去。

  「沒事,我只是眼睛酸了……」她轉身以背脊面對裴穎,透露逃避詢問的訊息。「我想歇歇,你把這些收下去吧。」裴穎識趣地嚥下了疑問,她知道李妍對這件婚事的想法,如果可能,想必她是寧可選擇一死也不願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但今天,由於公主的這層身份讓她無法任性,只能選擇承受。

  微歎著氣,她一件件地將珠寶皮裘等物收進箱子裡,馬車卻於此時發生劇烈的晃動,裴穎和李妍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呼。

  李妍雙手使勁地抓住車板壁,裴穎則強忍著恐懼過來護住了她,不住地東張西望,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只聽得車外人聲諠譁、駿馬長嘶,夾帶著一陣陣重物崩落的聲音,轟隆不絕。

  待聲響停歇,馬車也停止了晃動,克烈的聲音在簾外響起:「公主安好,前方土巖崩落,幸未釀成大害,請公主放心。」

  「有人受傷麼?」李妍輕撫著心口,對剛才的騷動猶有餘悸。

  「有十幾個人受了點傷,但情況尚佳。」

  「喔。」

  聽著李妍沒再作其它的表示,克烈隨即退下,吩咐呼延泰在車旁保護公主之後,便自行縱馬至前,看著那堆擋住了半邊路的落石,護行的前隊兵士正忙著將落石清除。

  在這種時節發生落石,委實是太蹊蹺了些。

  他仰頭看了看兩邊山頭,空氣裡瀰漫著詭異的平靜,舉腳一踢馬腹,他重又縱回公主鑾車旁。

  「小心些,現在我們的隊伍被斷成兩截,等於兵力只剩一半,被堵在這裡的又大多是宮女太監,對戰力沒有絲毫助益……」克烈的眼睛不時注意著四周。「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嗎?」

  「沒有。」呼延泰搖了搖頭。「王子,我總覺得情況不太對勁。」

  「我也這麼覺得,只是現在還沒有證據可以證明這是人為的,因此也不宜驚動恆安公主。」

  「那就先等分出去探勘四周狀況的兩個小隊回報再說吧。」

  「嗯。」克烈點了點頭,心底暗暗擔心著,如果此次的落石事件是人為的話,那就表示有人想對公主不利,好破壞回紇與大唐的聯姻,甚至是——挑起兩國干戈。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該如何保護李妍?克烈沉吟著,舉頭望向山頂,心想馬車笨重,如果遭遇如同剛才一般的落石事件,萬一閃躲不及,只怕會把坐在車裡的李妍連人帶車壓個粉碎,看來,也許得委屈她騎馬了。想著,他便立刻揭開了車簾,裴穎連忙上前來,問道:「有什麼事嗎?」

  「由於山路危險,馬車過於笨重,只怕事發不及應變,故此想請公主下車,改以駿馬代步。」

  「這……」裴穎用著詢問的眼神回頭望著李妍,等她示下。

  「沒關係,那我就騎馬吧。」李妍說著便站起身來,裴穎立刻取出斗篷為她披上。

  裴穎邊繫著領邊的帶子,邊說:「公主,這樣好嗎?上官宿月知道了,一定又要叨念一堆什麼有失公主儀態之類的話了。」

  「相信克烈王子會向她解釋的,是不是?」李妍轉向克烈詢問著,唇角微揚,露出一個親和的微笑。

  「我會向她說明的。」克烈怕自己會失儀地癡看李妍的笑靨,因此連忙別開視線。雖是公事性的笑容,但是,他的心還是為之猛然震了一下。

  看見他轉開視線,李妍發現自己的心黯沉了下來。

  「牽馬來。」李妍站在車前腳踏上,驀覺一陣強風撲面,剪刀似的,刮得人臉頰生疼,她不由伸手拉緊了斗篷下車,雙眼也因風勢過劇而瞇了起來。

  迷濛間,她發現身周的風弱了點,略微側過頭,克烈正站在她身旁,用他自己的身子替她擋住寒風。

  這麼和他並肩站著,李妍才發現他的高大,算算,她的頭頂才到他的下巴而已,讓雙眼平視,正對的就是他那隨呼吸起伏的寬厚胸膛,李妍不禁癡想,不知依臥於其上會是種什麼樣的感覺?

  想必是滿溢著令人安心的氣味吧!

  克烈低頭看了眼李妍,正迎上她水般盈盈的眼眸,那目光——朦朧得似春夜被薄雲敷掩著的月,又似是灑上水面、抖落一池灩瀲的縹緲月光……他發現自己的心喧囂吵嚷著,催促他將她纖細的身子擁入懷中……但他只是默默地牽過了馬,協助李妍跨騎而上。

  只因他清醒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們之間是絕對不可能的。對他而言,李妍真如銀月一般,無論在天在水,都是他無法觸及的……因天上的月太遠,而水中的月太虛,再如何想望,也只是愚癡而已。

  「等會兒起程後,還請公主不要離開我左右。」克烈淡淡地丟下這句話後,便逕自翻身上馬。「呼延泰,保護公主。」「是。」呼延泰縱馬到李妍身邊:「小將呼延泰,見過公主。」

  「嗯。」李妍略應了聲,隨即策馬跟上克烈。

  「我記得你是可汗的次子,你還有多少個兄弟姐妹?」李妍微側著頭,問著克烈。

  克烈還沒回答,呼延泰便搶著答道:「可汗共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

  「等我問你時,你再答話吧!」李妍睨了呼延泰一眼,重又轉回頭看著克烈:「我問你話你怎麼不答?」

  「正如呼延泰所說,連我在內,共有六個兄弟姐妹。」克烈看了眼呼延泰,只見他正吐著舌頭,為公主的威嚴咋舌。

  「立太子了嗎?」李妍繼續問著,其實她對誰當太子沒多大興趣,只是想多聽聽克烈的聲音而已。

  「我想這不是您該過問的事,國家大事,自有我父汗作主。」

  李妍輕佻修眉:「好吧!我不問國事,問家事總行吧?都成親了嗎?」

  「有的成親了,有的還沒。」克烈刻意讓目光平視遠方,不想接觸李妍的視線,不知怎地,他害怕著自己的心跳。

  「那你呢?」

  一抹尖銳的痛楚劃過克烈的心上。

  「已有一女。」

  李妍聞言呆怔半晌,隨即在臉上飾以淡淡的一笑,說:「想不到我不僅當了母親,現在卻連祖母也當了。」尾音隨風淡去,留下一抹難以捕捉的惆悵在風中擴散。

  突來的窒悶攫住了李妍,她只覺得胸口有團積鬱不斷膨脹,脹得她難受,幾乎奪去她呼吸的能力,因此不由啟開櫻唇,吞進大口大口的凜冽寒風,藉以洗滌胸口的窒悶,但她察覺到北風的無能為力。

  她一揮手中馬鞭,促馬向前奔去,克烈和呼延泰見狀連忙趕上,但李妍胯下的馬只小跑數步,便被尚未清除完畢的落石擋住。

  李妍沒有回頭,卻知道克烈正在她的身後望著她,那樣強大的存在感究竟是起源於何處?李妍想著,或許是因為他在她心上所刻劃下的影子過分清晰,以致於只要藉著空氣的流動,她便可以知道他的行蹤吧!

  緊握住領口,李妍斥責著自己的心痛,不該啊!她不該為此而痛,更沒資格因他已屬另一個女人而心傷,畢竟,她不也注定屬於另外一個男人了嗎?她自知無法怪責命運的舖排,該怪的,是她放任自己魂縈夢繫於他的眼神之上……李妍黛眉輕蹙,化眉心兩道縱紋為深壑,盛載不敢流露於外的啼笑……明知早成畫餅,卻不知自斂,是她的錯,又怎能怪罪到無辜的命運上頭?

  萬里長空放眼皆碧,浮雲飄掠間,悄悄地掩住她心頭上的影子,李妍命令自己忘卻那總是撼動她心弦的身影,企盼借此讓自己的心潔淨一如眼前碧空。

  風狂吹著,可天頂雲朵卻說什麼也吹不盡,只是被吹散了,變得淡薄的雲層反而擴大了面積,像層霧般薄敷著,佔據了那一整片湛藍。

  ***

  天空裡灰雲層疊,太陽在厚重的雲層後透著光。

  護送公主北嫁的車隊已走了過半的路程,寒氣因陽光的淡薄而加重,李妍覺得自己緊握著韁繩的手凍得僵硬,雖然穿上了皮裘大衣,但仍是冷得不住發抖。克烈瞄著身旁的李妍,看著她凍紅的雙頰,隨即靠近了她一些。

  「公主,再一個時辰就可以到紮營的地方了。」

  李妍直視著前方點了點頭,自從得知他已經娶妻生子後,她對他一直保持淡漠,只因她知道自己心中的蠢動是不該的,因此她只能避免去看他的眼眸、他的臉龐,和他壯碩的身形……但是即使不看,她還是能在腦海裡清晰地將之描繪出來。

  是動情了!她知道,但她只希望目前狠心的扼殺還來得及。

  鵝毛雪片開始落下,霜似的攀附在人身上,李妍不由抬起頭來看著,突地打著猛烈的冷顫。

  看著雪花在她的長睫上停駐,讓她織小肩膀顫動著……克烈再也忍不住內心倏起的衝動,突地伸出手攬住她的腰,強將她抱到自己的馬上,讓她坐在自己身前。

  「你這是幹什麼?」李妍驚悸地想扳開克烈鐵鑄般的手腕。

  「王子殿下,您的舉動太失禮了!」上官宿月趕上前來,挑起顯得刻薄的細長淡眉,瞪視著克烈。

  「你沒見到公主已經凍僵了嗎?」克烈的眼裡有修飾過的怒意,「再這樣下去,她就要凍出病了。」他握著李妍的手,將她的手套脫下略略一看,發現那雙幼嫩的手已凍成粉紅色,連忙飛快地替她套上手套,「快拿手爐來!」他毫不客氣地指使著上官宿月。

  上官宿月懾於他的威勢,只好順服地照他的吩咐去捧了手爐過來,交在李妍手裡。

  克烈強將李妍的背壓靠上自己的胸膛,再用披風包裹住兩人,李妍窩在他的懷裡,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覺心跳得不知所以。她相信自己現在雙頰上的紅彩不是因為寒風的吹刮所致,而是因為和克烈之間的距離。

  距離這樣的近,她全身的每個毛孔都能感受得到他身上所傳來的氣息,一種醉人的安全感,化她為雄峻山脈下的蜿蜒河流,水依著山勢流轉,而她隨著他的每一吐息而呼吸……堅實的手臂現正圈護著她,將她護在他胸前這小小的世界裡,阻隔一切風霜侵襲於他的強悍之外。

  這樣的溫暖是手中火爐所帶來的嗎?李妍將捧著手爐的雙手靠在自己胸前,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利用全身賸餘的感官去感受他身上的一切——身周空氣裡帶著皮革的味道,背上的觸感碩實而溫暖,她感受得到他心跳的振動、他心跳的聲音……這,才是真正融她心上冰寒的熱源吧?

  瀰漫在她耳中的心跳聲和胯下馬匹的蹄音化了四周的律動輕飄起來,她覺得自己彷彿置身在雲霧瀰漫的夢境——夢裡,他固著她的雙臂緊了緊,靜夜耳語般的低沉嗓音似在對她呢喃著些什麼……克烈將視線自身前人兒身上移向前方,感受她平穩的呼吸,他想,這樣的行程的確是苦了她了。因著心中的疼惜,他不自覺地加重了雙臂的力道。

  如果可以,他多想將她小小的身子嵌進自己的身體裡,讓她常駐在他的懷裡心上……他忍不住牽動了下自己的嘴角,嘲笑著自己的想法。

  早在他不設防的最初,她就已經進駐了他的心房,怎麼也無法忽視那夜夜在他夢中翻騰如海的髮絲,在每一個虹般的弧線後,是她嬌美的容顏……漆黑若子夜的雙眸,點綴著繁星般的閃爍;唇上的嫣紅是竊取了西天紅彩的嬌艷所染就;而猶如花瓣一般散發淡淡甜香的肌膚,更是放肆地勾動他碰觸的慾望,在他的夢裡喧囂,教他徹夜輾轉,難以成眠……誘惑他的容顏滿填在他眼前平闊的土原上,他眨了下眼,驅散魅人的幻影,沉沉地吐出一口氣。

  他希望這條路能永無盡頭,但是,上天一向愛打碎人們的癡夢。

  車隊停了下來,克烈也勒住了馬韁,輕輕地將李妍搖醒。

  「公主,到了。」

  李妍睜開雙眸,用了一點時間自夢境回到現實。克烈翻身下馬,隨即將李妍抱離了馬鞍,待她雙腳一落地,他立刻退了開去,到一旁去看呼延泰督促手下搭營生火。

  李妍暗暗歎了口氣,狠心的蒼天,竟讓人連夢都不能做久一些……「公主。」上官宿月和裴穎雙雙跑了過來。

  「公主,我看還是跟克烈王子說一聲,讓您繼續乘車吧!否則像剛才那種事難免不會再發生。」上官宿月怒瞥了眼克烈的背影,她仍在為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憤怒。

  「可是克烈王子說過了,他是為公主的安危著想呀!說真的,如果那時候石頭是掉在鑾車上,那笨重的大車是真的閃不過的,所以他的建議我們不能不聽。更何況他是總指揮,我們該聽他的。」裴穎看著上官宿月,兩人分侍李妍雙邊,扶著李妍走向搭好的主帳。

  「哼!可現在早就出了峽谷,難不成老天會突然下石頭雨嗎?」上官宿月扁著薄薄的唇:「我總覺得他不安好心,你沒發現他看公主的眼神不正嗎?」

  「哪有這種事,你太多心了。」裴穎看了眼李妍:「保護公主是他的責任,他怎會對公主有非分之想?你別胡說。」「我看咱倆要盯緊一點,我還是覺得不對勁,」上官宿月轉看著李妍:「公主,等會兒我還是去跟克烈王子說吧!否則在這大冷天騎一天的馬,您不累垮也要凍壞了。」

  「這樣好嗎?」裴穎遲疑地問道。

  「你們兩個別吵了,」李妍不耐地搖了搖頭,「我算是他的母親,他還能把我給吃了嗎?」她橫了眼上官宿月:「就照現在這樣吧!用不著去說,等到他說可以坐車了,我再坐車,省得他看不起人,以為我連這點苦都受不了。」

  李妍自行揭開帳幕鑽了進去,逕自往陳設好的皮褥上坐下。

  火星在腳邊的火盆裡跳躍,她卻覺得現在比剛才更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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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4 05:43:2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夜裡,鵝毛般的雪片仍是不停歇地落下。

  突地,馬匹尖銳的長嘶劃破了夜的寧靜,幾聲兵刃相碰的鏗鏘驚動了守夜的兵土,隨著騷動的擴大,連中央主帳內的李妍都被驚醒了。

  「發生什麼事了?」李妍在黑暗裡緊握著裴穎的手小聲問著。

  「不……不知道……要奴婢出去看看嗎?」

  「不用了。」李妍聽著帳外的呼喝殺伐聲漸響,心裡擔憂著外面的局勢,這是怎麼回事呢?是強盜嗎?

  帳外飆起一股猛烈的火光,看來是有營帳著火了,人影在四周帳上晃動?不住地交錯來去,繪成激烈的戰事景象。一個士兵的身影倒下,在帳篷上畫出一道血跡,李妍和裴穎緊摀住口,嚥下恐懼的驚呼。

  亂象並沒有持續太久,嘈雜的殺戮聲漸漸平息了下來,就在寧靜剛剛降臨時,呼延泰的聲音在帳外響起。

  「公主沒事吧?」

  「我沒事。」李妍大聲地回答,一顆心高懸著,為什麼會是呼延泰而不是克烈呢?照理說,應該是克烈來問安的才對呀!是他發生什麼事了嗎?「大家都安好嗎?」

  「請公主放心,只跑了幾匹馬、還有十幾個人受了點傷而已。」

  「克烈王子呢?他還好嗎?」李妍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愈來愈大,害怕從呼延泰口中聽到不想聽的答案。

  「他很好,目前正在處理俘虜,多謝公主關心。」

  隨著這句話入耳,李妍才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回到正常的位置。

  「好,你下去吧。」

  「是。」呼延泰隨即退了開去,走向在營區角落審問俘虜的克烈。

  只見那些俘虜身穿一般服色,光憑外表看不出是哪方勢力所派來的人,克烈怒聲質問著對方的身份來歷,但那個俘虜卻硬氣地咬緊了牙關,不做任何回答。

  呼延泰抽出鞭子,毫不留情地在俘虜身上鞭打,直把那個俘虜給打暈後,才轉頭看著捉到的另一名俘虜:「肯招了嗎?還是你也想嘗鞭子?」

  「哼!」蓄著短髭的俘虜別過頭去,他的拒絕換來克烈的冷笑。

  「牽馬來!」克烈呼喝著,待坐騎牽到後,他翻身上馬,伸手抓過綁著俘虜雙手的繩子,一踢馬腹,胯下的馬登時如箭般沖飛出去。

  那人踉蹌了幾步想跟上馬匹奔行的速度,但卻因馬馳過速,他跌倒在地,隨即被牽在地上拖著,幾次因速度而身子騰空,卻又因重量而撞地,如此反覆下來,那人連哀叫聲都發不出了。

  先前那名昏過去的俘虜此時已經被弄醒了,他呆呆地看著克烈的舉動,嚇得連害怕都忘了,站在他旁邊的回紇士兵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再度喝問。

  「呼延泰,接住!」克烈回頭看著已騎上馬背的呼延泰,將手中綁著俘虜的繩子用力一甩,甩向身後的呼延泰。

  那人以為自己即將斃命於馬蹄之下,卻不料呼延泰以繩子圈住他的腳,兩人分站兩方將他的身子凌空提起。

  此時如果克烈和呼延泰反向而馳,那他就要慘遭裂體這最可怕的死法了。

  「我是塔干的手下!」俘虜發出嘶啞的聲音。

  塔干?克烈可不相信這個答案,他的直覺告訴他,一個強盜的手下不會這麼有骨氣,能耐得住連番的拷問才會招供。因此他並未鬆手,反而讓馬更向前走了幾步,那人忍不住發出痛哼。

  「我招……」

  克烈聞言放開了手中拉著的繩索,將之交到部下手中,吩咐道:「帶下去好好問,問清楚他們的目的。」

  士兵領命將兩名俘虜帶開,呼延泰下了馬,走到業已下馬的克烈身邊。

  「一定是鐵勒的人,他們果然意圖偷襲公主,引起我們和大唐之間的衝突。」

  「嗯,但為什麼大哥那邊會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也許薩爾達王子是故意隱匿不報。」呼延泰聳了聳肩,但見到克烈的臉色後,他隨即不安地說:「我失言了。」

  「大哥不會不識大體到這種地步,我想他該知道公主安全的重要性。」克烈垂下眼瞼,因著深知薩爾達對他的敵意而激吁。

  為了浮華的權位,兄弟之情是可以漠視的,這在帝王之家是常見的現象一多少手足相殘的事跡以血沾寫於史……這是生在帝王家的可悲之處。

  「現在該怎麼辦?要請求增援嗎?萬一鐵勒結合舊東突厥的殘餘勢力發動一波接一波的偷襲,我怕我們手下這些士兵支撐不住。」

  「你的話倒是提醒了我,我還沒想到他們有結合的可能……」克烈皺起了眉頭,正自沉吟著,卻於此時再度發現營區內的騷亂,雜亂的馬蹄聲響起,似是有更多的馬匹衝出了圍欄亂竄。

  克烈心頭一凜,沒想到敵人這麼工於心計,竟在同一夜發動兩次奇襲!

  雖然在一次的遇襲之後,通常都會加緊巡視,但是,士兵的心情卻易於鬆懈,因為大家都認為,不會有人笨到在對方已經有了戒心之後又發動一次偷襲,可是,敵人卻掌握了這種心理再次進襲。

  克烈和呼延泰急急衝向李妍所宿的營帳,耳邊聽得呼喊聲不斷,其中夾雜著女子的哭喊,克烈的心因此而高懸著,彷彿隨時要自口腔裡蹦出來似的,但群湧而上的敵人,讓他無法如願地加快速度趕到李妍身邊。

  這次敵人所在的地方離李妍所處的營帳不遠,算是已進到營區的中心,克烈開始懷疑是否有內奸,否則,外圍佈置了層層重兵,敵人是不可能那麼容易攻打進來的。

  難道真的是他大哥?克烈想著,卻不願妄下評斷,寧可相信是第一次偷襲的敵人有暗中留下來埋伏一旁而未被發現的。

  正當他將一名敵兵打倒在地時,他見到李妍所住營帳的帳幕被掀開一角,一個身體鑽了出來,他一見到那個身影,心頓時涼了一半,是李妍,她跑出來做什麼?克烈心急如焚,發揮更勝平時的剛猛打退身旁的敵人,意圖怏些衝到李妍身邊。

  這時,一個黑影竄到李妍身旁,以手臂自後勒住她的脖子,李妍驚聲尖叫,拚命地掙扎著,但對方緊勒著她,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大唐公主在哪裡?」

  那人似乎在喝問著她什麼,可是對方口中所說出來的話她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能拚命掙扎著,但對方的手臂像鐵箍似的,她使盡了吃奶的力氣也扳不開,情急之下她張口一咬,那人吃痛,立刻放開了她。

  守衛的回紇士兵見李妍遇險,紛紛上前保護,那人一見眾多士兵的反應,立刻知道剛才他抓住的女子便是大唐公主,便毫不留情地將刀子往她身上招呼。

  克烈見狀狠命一砍,逼退身旁的敵兵,一個箭步便衝向李妍,欲替她擋下疾砍而下的一刀,卻因距離過遠而不及;這時,另一個身影撲到李妍身上,替她擋了這一刀。

  「裴穎!」李妍大喊,那個意欲殺她的人於此時被砍翻在地。

  裴穎的血流到李妍身上,看著那一大片渲染開來的紅,李妍直想暈去,但她緊抱著裴穎軟攤的身子,無助地望著離她尚有一小段距離的克烈,淚水和血液模糊了視線,她不斷地喊著:「裴穎、裴穎——」

  其他的敵兵一見到回紇兵士這樣保護著李妍,俱都發現了他們的目標,便將所有的攻擊向著此處集中。

  火勢隨著戰事興起而蔓延,所幸飄墜的雪花遏阻了火勢的擴大,可四周仍是一片混亂,看著這場不明原因的爭戰,李妍恐懼地顫抖著。

  殺伐呼喝之聲嘈亂了暗夜的靜,交相砍殺的身影在她身周交錯來去,漫成混亂的漩渦,將李妍團團圍住。

  就在這時,營地東方響起雜亂的馬蹄聲,羽箭破空的聲響接連不斷的響起,大批的回紇士兵中箭倒地,克烈不由心急如焚,只想快些搶到李妍身邊保護她,可是潮湧而上的敵兵卻使得他的願望難以輕易達成。

  倏地一快騎衝了過來,在李妍尚不及反應間已覺自己的身子騰空,那人緊鉗住她的腰將她拉到馬上,李妍毫無選擇餘地的被強行挾持而去,隨著馬匹四蹄翻飛,裴穎的身子滾倒在地,難辨生死。

  「裴穎——」李妍縱聲高叫。

  克烈眼見李妍被擄,連忙翻上一匹在四周亂竄的馬匹之上,一控馬轡,直朝擄走李妍之人的背後追趕而去,居高臨下的優勢讓敵兵不再那麼輕易地能阻攔他。

  那馬向著前方狂奔,在馬匹上顛簸的李妍見到克烈追趕過來的身影,便像吃了顆定心丸似的,她相信克烈一定可以把她自敵人手中救出的,於是她開始掙扎起來,意圖擺脫對方的掌握,但人小力弱的她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仍然無法逃出對方的鉗制。

  馬匹越過了前來突襲的馬陣,向著無垠的荒漠而去。

  「放開我!」李妍使勁扳著那人緊攬住她腰的手指,渾不在乎他這一鬆手會使她墜落地面,這在馬匹狂馳的疾速下是件很危險的事。

  克烈在後急急追趕,戰事的兇殺之聲被拋在身後,他一邊盤算著如何救出李妍,一邊揣測著對方的來路。

  後來突襲的這一隊敵人應該不會是鐵勒部族派來的,因為今晚進襲的這兩路人馬的目標雖然都是李妍,但是很顯然他們的目的不同——一方是欲置李妍於死地,而眼前那人卻只是擄走李妍。如果對方要殺她,是有數不清的機會可以成功的,是以他相信對方別有所圖。

  克烈雙腳用力地夾緊馬腹,將馬的馳速飆至極高點。眼見得前方人影愈來愈大,李妍被頭下腳上地半垂在馬腹邊,克烈不敢用弓箭射殺前方的敵人,怕那人一鬆手而致使李妍墜馬。

  那人回頭看了追趕的克烈一眼,隨即將掙扎不已的李妍橫放在自己身前,取下背負在身上的大弓,回身一箭直朝克烈射去,克烈夫身馬背之上,那箭自他的頭頂飛過落空,但他的馳速並未減緩,而對方卻因回頭攻擊而暫緩了速度,致使兩騎的距離拉近。

  克烈拔出腰間的佩刀,直往那人左肩砍去,那人舉刀相迎,兵刃相交撞擊出火星。

  「克烈!」李妍對著克烈伸出手,但兩人激烈的過招交戰使得他無法騰出空檔來救李妍。

  克烈舉刀揮砍,劃中了對方的額頭,那人慘呼一聲,放棄了和克烈糾纏,猛踢馬腹意圖加快速度擺脫克烈的追擊;但長於在馬匹上對戰的克烈不讓他有逃走的機會,反而因他的退卻抓到攻擊的機會,一刀直往那人背後刺去,自背後直透前胸。

  鮮血四濺,灑落在馬上、地面,那人的身子搖晃了一下,隨即跌落馬背,但一腳仍是套在馬蹬上,被馬匹拖著前行。

  失去控制的馬匹不辨方向地奔馳,馬匹因著適才的驚嚇而狂奔,李妍只能緊緊地抓住馬鬃防止自己跌落。克烈的馬自後追上,他伸長了手抓住那馬的韁繩,在打鬥中被波及而受傷的馬兒狂性大發,放開了四蹄狂奔著,克烈一面控著胯下坐騎,一面伸長了手臂攬住李妍的腰,就在那匹馬前腿一屈,即將滾倒在地的前一刻,克烈在千鈞一髮之際將李妍抱了過來,免於她遭到被壓在馬身下的厄運。

  「克烈……」李妍抬起頭來看著克烈,長髮因汗濕而狼狽地貼在頰上額前。

  克烈緊緊地抱著她,寬厚的大手撫摸著她的背,輕拍著。

  「沒事了,沒事了……」

  低沉溫柔的嗓音撫慰著李妍受驚的心,所有的懼怕此時倏地向李妍的胸口集中,化成淚水奔流。

  她趴伏在克烈的胸膛上大哭著,克烈伸手輕撫著她的發,將自己的臉頰貼上她的,現在他的心情比李妍好不到哪裡去,剛才因恐懼而高懸的心仍未降至正常的位置,他不自禁地展臂摟緊了李妍纖秀的身子,手臂上所感受到的柔軟、掌心裡秀髮的旖旎……良久,這些真實的觸感才驅除了他的恐懼,那害怕失去她的恐懼。

  李妍的雙臂攬著克烈的頸項,淚水濕了兩人的頰,夜風拂過,帶來一陣寒慄。

  克烈伸手為她拭去頰上紊亂的淚痕,盛載濃情的視線正對上李妍緩緩抬起的眼眸,帶水的盈盈瞳眸、微啟的小巧紅唇,教克烈忘了一切,僅憑著本能俯下頭去,吻上那略微顫抖的紅唇,封鎖她因恐懼而起的啜泣。

  四唇相觸間,心跳鼓動成漆黑曠野上的唯一聲響,驟成激流的血液在兩人體內放肆奔騰,輕輕的吻隨著心跳的急遽而深,唇舌不受理性控制地交相纏膩。

  克烈環著她腰肢的手臂更緊,李妍流水般的長髮在他的指縫間纏綿,柔細的髮絲化成情絲,彷似有著生命,直向他的心房而來,圈圈密繞,讓他的心不再受自己羈糜,致使每一次躍動都是為著懷中人兒。

  他任自己放縱地品嚐著李妍的芬馥,不曾想起他們之間的阻礙,只是沉溺在她的柔軟芬芳之中……他的舌尖在她的唇齒間狂恣放縱,李妍主動回應著,每一輕佻反捲都勾帶起身體的顫抖,體內熱流奔竄,讓她不自覺地將自己的身體更向他偎近,他的身體也熾熱如火,那熱度彷彿要灼干兩人體內的水分。

  她覺得自己彷似一隻雙翅燃火的飛蛾,雖然難耐體內的燒灼,卻反弔詭地追尋著更熾更艷的火……在這一刻,他們明瞭到彼此心中真實的渴望,不需借由言語,一切的心情俱在充斥於彼此耳中的心跳聲中明白傳達。

  溫柔的細雪輕飄,但四周飄雪的寒冷他們體察不到,此時此刻只有情熾燃成的烈焰席捲著他們,心情與渴望藉著唇舌的交纏傾吐,一寸寸的深進描繪著赤裸的慾望,那想擁有彼此的慾望在黑夜裡似風暴般刮起,將兩人卷裡。

  克烈的手不自主地描繪著她身體的曲線,自肩背穿越腰線而下,手上的力道透露著他想擁有她的心情,唇舌也隨著情慾的飆揚而忘我地向下,親吻著她的頸脖,一口口,細碎而輕盈。

  李妍此時全然無法思考,只覺得全身虛軟,一種莫名的渴望在她體內鼓噪著,十指不自覺地掐進他厚實的肩膀中,身體失去控制地熨貼磨蹭著他的,讓兩人的身體之間再沒有空氣的流動。

  原本靜佇的馬匹因馬上兩人急切的動作而略略移動了下四蹄,這輕微的動作驚動了沉溺於自己慾望中的兩人,現實的一切似利刃般毫不留情地戳破適才夢境般的接觸,粉碎戀人的世界於一瞬。

  克烈望著李妍的雙眸,那眸中的情迷被苦澀替代,他怔怔地放開雙手,讓夜風吹過兩人身體間的空隙。

  他垂下眼瞼避開那總是牽動他心跳的眼眸,緩緩地翻身下馬。

  只要嘗過一次相互擁有的甜,就會忘不了那誘人的滋味,然而這份曾經只會勾引出更強烈的渴望,過於強烈的渴望往往只會讓無法滿足所帶來的痛苦更加難熬,他們都清楚地知道,剛才的放縱只會將兩人推向苦痛的深淵,再也無力掙脫。

  李妍輕咬著下唇,悔恨著自己的放縱,她不是早知他們兩人之間是絕對不可能的嗎?但為何她還是讓自己陷溺了?

  此生她已屬他人,而他也業已屬於另一個女人,這是改變不了的事實,更何況她的身份讓她沒有任性的資格。

  無止盡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剛才的一切像是場夢,甜蜜的夢,但夢中的甜卻並加凸顯現實的殘酷苦澀,迫在胸口上的疼痛令人清醒,而那剜心似的痛是作繭自縛所致。

  視線沒有交換,他們沉著心暗自咀嚼著充斥在冷風中的無奈。

  ***

  距離李妍和克烈不遠處的小土丘上,一隊人馬在夜色的遮掩中悄悄前行,為首的大漢對身後比了個手勢,接著,略有幾點閃著亮光的兵刃在夜中現出形跡。

  「小心點,別波及公主。」為首大漢低聲說著。

  幾個蒙麵包頭的男子蜷身在小丘後,將硬弓拉開,箭尖瞄準著克烈的背影。

  「嗖!」一聲,羽箭勢勁破風,直朝克烈而去。

  克烈聽到聲響,回頭只見數支勁矢朝著他直射而來,他連忙側身閃避,「噗」一聲響起,箭射中了他的手臂,李妍發出一聲尖叫。

  「快跑!」克烈對著李妍大叫。

  「快上馬!」李妍沒有依照克烈的話行動,只是焦急地望著箭矢射出的方向。

  小土丘後埋伏的人現身,亮著彎刀向他們所在的地方衝刺而來,克烈拔出背上的大刀擋在前方,對李妍叫著:「快逃!別管我!」

  正在那班蒙面人即將接近時,前方煙塵滾滾捲起,李妍心急如焚,卻說什麼也不願放下克烈自己一人獨自逃命,因此她不顧克烈的命令,只是執拗地伸長了手,想拉克烈一同上馬逃命。

  尚留在土丘後的蒙面人再度架起弓箭對著克烈集中攢射,克烈以手中大刀加以抵擋,避開攻擊,但持彎刀攻來的人眼看著即將近身,他心中一凜,不想對方如此心狠,為了看他於死地,竟不在乎射出的箭將會波及自己人,仍是發箭猛射,似雨般急落。

  這時李妍看清了前方來人,為首的正是呼延泰,她連忙放開了喉嚨大叫:「呼延泰!」

  馬匹相向急馳,呼延泰掠過李妍身邊,緊急中對身後隨從兵士交代,讓一小隊照顧公主,他自己則率領著其餘的人向前衝殺過去解救克烈。

  埋伏的蒙面大漢見克烈手下大將呼延泰到來,連忙發出哨音,呼叫那批和克烈纏鬥的蒙面人退卻;所有人依照命令向著土丘方向拔腿就跑,但克烈纏住了其中一個,他身上雖然負傷,但要纏住一個想逃跑的人還猶有餘力,他一定得捉到一個活口以逼問口供才行。

  「放箭!」為首大漢見被克烈纏住的那人逃不回來,便下令手下發箭射死那人,以免大計敗露。

  克烈估料到對方的心思,因此忙揮刀為那人擋下一箭。

  「束手就擒吧!你還要繼續對那些不珍惜自己兄弟性命的人效忠嗎?」

  那人心中害怕得很,首領意欲殺他的事實讓他膽戰心寒,這一來,他心中僅存的一點戰意也蕩然無存,將手中彎刀一拋拔腿就跑。

  土丘後為首大漢擎起弓箭,精鐵所鑄的箭矢急遽地向著那逃跑的蒙面人而去;克烈願准了箭的來勢一刀砍落,原擬可將那枝箭從中砍斷以保那人二叩,不料箭勢過急,他這一刀竟然落空!箭矢向前急攢,正中逃跑中蒙面人的後心,一聲慘號過後,那人僵臥在沙地上,動也不動。

  土丘後蒙面的首領見那人已死,便招手一喝帶著其餘的蒙面人退去。

  克烈握刀的手微微顫抖著,那箭矢的速度快得異乎尋常,射箭能有這般力道、準頭的人在大漠上屈指可數,他的顫抖,便緣由於他已猜測出這次埋伏襲擊的人是誰了。

  那是教他和他大哥射箭的老師——赤兀惕。

  「克烈王子!」呼延泰翻身下馬奔到克烈身邊。

  克烈走到那名死去的蒙面人身邊踢了一腳,那人動也不動,顯是已氣絕身亡。

  「真狠哪!毫不留活口。」

  「克烈……」呼延泰還待說話,但被克烈以手勢阻止。

  「回營地去吧。」克烈垂下雙眼,緩緩地跨上呼延泰牽過來的馬,輕踢馬腹,那馬便小跑步地向前而去。

  他大哥……真的想殺他?就為了權位?

  放眼看著飄雪的荒漠,遠方的地平線和天空相融成一片闃黑,這無垠的天空所覆蓋的大地真有如許誘惑力?竟能讓人無視兄弟手足之情……他不否認自己對這片大地也有著野心,可是,他知道自己不會對體內流有相同血液的大哥出手,只因情感與野心的比重以他內心的天秤衡量起來,永遠是向著情感的那一方向傾倒。

  前方,李妍在馬上靜靜地看著克烈,視線交換間,她看到他眼中的無奈,而他讀到她眼裡的怨懟。

  「你受傷了……」

  「沒事的,小傷而已。」克烈策馬竄過李妍身邊,將她盛情的凝望拋在身後。

  李妍垂下眼瞼,暗中嗤笑著自己,她有什麼權利怨怪於他?他只是忠於保護她的職責啊!他們之間畢竟沒有生死相隨的誓言,他們不是戀人,她有什麼權利怪責他要她拋下他獨自生存?

  縱使她想著與他生死相隨,但那也只是她的另一個癡夢……可她知道,在他胸口沸騰的情感其實是如同她一般的,在剛才的那一吻之間,她聽到他心裡的狂吼,無須言語,只是透過體溫所傳過來的鼓動,便足以說明一切——他亦是渴望她的!且那強烈狂猛的程度亦和她一般無二,她知道,他也知道。

  但是,他們都沒有勇氣衝破這層由世俗與禮教為經緯織起的羅網,只能將自己的心跳掩匿於漠無表情的臉面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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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4 05:43:42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公主,您放心吧!裴穎只要經過休養就可以復原的。」貨車上,克烈對李妍說道。

  因為害怕公主鑾車的目標過於顯著,所以克烈讓他們清出了一輛裝載嫁妝的貨車以供搭坐。

  「她不會死吧?」

  李妍噙著淚水看著裴穎,此刻的裴穎正處於傷後的高燒中,看見裴穎陷於意識不清的狀態,她不禁愧悔著自己的魯莽,若不是她不聽裴穎的勸堅持要跑到營帳外,裴穎也不會遭到這樣的兇險。

  「不會的。」克烈輕拍著她的手背安慰著她,只因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讓李妍傷心了,他必須快些想出保護她的方法才行。

  克烈跟呼延泰交換了一個眼神,一旁的上官宿月明了到他們有重要的話要說,便開口對李妍說道:「公主,您別哭了,哭也無濟於事啊!」她將手絹遞給李妍。「您先把心定下來,聽克烈王子說說有什麼保護您的方法才是最要緊的事。」

  「可是……」李妍抽嚥著,現在的她無法去想裴穎生死以外的問題。

  「別可是了,要是您出了什麼差錯,那裴穎這傷不受得太冤了麼?她捨命救您,可您卻不愛惜自己,裴穎的心意不全白費了?」上官宿月端正的面容顯得薄情,李妍心裡不由興起一股厭憎,可是她說的話卻讓她不能不聽。

  李妍拭著淚,這才慢慢地收住了哭聲。呼延泰不由為此對上官宿月投以感激的一瞥。

  「公主,我已經問出昨天那班人的來歷,他們是鐵勒部族的人,鐵勒和我回紇一向為爭奪邊境之地而起衝突,這次,他們的目標是您。」

  「我?這關我什麼事?而且,難道他們不怕大唐麼?」

  「他們的用意正是要以您的死讓大唐向回紇起釁,意圖挑起兩國戰火,他們好從中取利。若是您死在回紇境內,我們再怎麼說也有個治境不靖的罪名,以這個名目,大唐對回紇尋釁就師出有名了。」

  「這你可以放心了,我父皇……我父皇才不會在乎我的生死呢。」李妍的語音沉了下來。「我可以保證,我父皇不會因為我的死而震怒,進而遷怒於回紇的。」

  「也許您父皇不會,」克烈看著她黯沉的表情,她的自棄再一次刺痛了他的心。「但是大唐朝廷裡主張對我回紇用兵的將臣們可會。」

  「是呀!公主,您可別忘了,您現在代表的可是大唐呀!」上官宿月幫著腔。

  李妍垂下視線,看著自己絞扭著手絹的雙手,忽地感到一股沉重的壓力直迫向她的肩膀,幾乎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代表大唐?她這個人真有如許大的意義?

  是因為她體內的血緣吧!如果今天她不是身為公主,是不是能多擁有一些掌握自己命運的力量?

  「那……你們要我怎麼做?」

  「我想……找個宮女當公主的替身。」

  「替身?」李妍和上官宿月同聲發問。

  「是的,因為除了我們和一些內侍之外,沒人見過公主,如果讓宮女假扮公主,相信公主的危險會減少很多。只是,必須委屈公主了。」

  「為了我……要犧牲別人嗎?」

  「公主,您別死腦筋了,這是極好的辦法,犧牲一個人,卻換來兩國千千萬萬軍民的生命,是多劃算的事!今天若換作是我,我也願意為天下人犧牲的。」上官宿月抬高了下顎,眼裡的堅定讓眾人對她有著些許改觀。

  「這……好吧。」李妍緩緩地點了點頭,任由他們擺佈。

  「多謝公主配合。」克烈和呼延泰異口同聲地對李妍說道。

  「那公主怎麼辦?難道要公主混跡宮女群中嗎?那……」上官宿月猶豫著,要人假扮公主不是問題,問題是之後公主該怎麼辦?

  「接下來的行程就只好委屈公主改扮男裝,因為敵人的目標是公主,可又礙於不知公主的相貌,很有可能會針對任何女人下手,敵人心狠,是有可能寧可錯殺而不願放過的。因此,還是請公主改扮成兵士跟在我和呼延泰身邊,我們也好就近保護。」

  克烈的雙眉微擰,想到混跡在軍隊中的內奸和他大哥對他的殺意,接下來這一路,是否真可以平安?

  上官宿月端詳著克烈的表情,突然開口問道:「克烈王子,貴國內部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照理說,如果真有外來的人想在貴國境內生事,以貴國國勢而言,該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不是嗎?」

  「女官大人,我想這是敝國的事,你問得未免輕率了。」上官宿月的敏銳令克烈微微心驚。「對於保護公主的事,我可以尊重你的意見,但至於其它,就交給我來操心就好,不勞你過問。」

  上官宿月輕佻修眉,克烈的反應證實她猜測不虛,但是話也說在理上,她不過是李妍身邊的一個女官,是不該過問這些事的,因此她欠身對克烈略表歉意,繼而轉過頭問著李妍:「嗯,好吧,也只能這麼辦了。公主,您覺得這樣可行嗎?」

  「你都點頭了,我還能說什麼?」

  話中略帶不滿,李妍僵硬著一張臉,從頭到尾,她沒有發表意見的餘地,一直都只有上官宿月在做決定,她覺得自己真夠窩囊的!但是,她的怒意也只能到如此地步而已。

  上官宿月是皇后指派給她的女官,身負教導公主言行之責,乃是為了避免她在外做出有辱國體的事,說好聽是協助,但實際上,上官宿月是來監視她的。

  「您現在代表的可是大唐呀……」上官宿月的話在她腦海裡回盪著,這句話背後所背負的責任太沉重,她自認負荷不了。

  為了這層身份,她無力掙脫命運的枷鎖,她的未來,必須全由他人決定。如果可以,她真想放開所有任性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只要她能掌握住自己真心想要的事物……只是,她能麼?

  看著克烈投射過來的視線,她只能假作不見,接下來的日子,他將時時守在她的身邊……想到這裡,李妍分不清心裡的滋味,摻雜著期待與害伯。

  她一直夢著能有這麼一天,她倚在他的胸膛上和他一起馳騁於無垠的草原上,沒有盡頭的草原,而她臉上的笑,也將因草原的無盡而沒有斂起的一天……但是,即便是大海也有涯,世上畢竟沒有永無盡頭的草原,那麼,夢怎會有不醒的時候?

  當夢醒時,心怎能不碎?害怕的,便是這份心碎的苦澀……李妍的沉默讓上官宿月的臉上閃過一絲歉意,但她很快地將之收起,嚴整著端正的面容,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來假扮公主吧,除了我,只怕其他人也假扮不來。」

  「按路程推算,」呼延泰攤開地圖:「再走十天便可和在前方迎接公主大駕的軍隊會合,再約莫十五到二十天左右的行程,就可以到達我國國都,到時就安全了。公主與上官大人就辛苦這幾天吧。」

  李妍點了點頭,視線不經意地飄向克烈,克烈的目光此時也轉了過來,一瞬交換便即各自別開。上官宿月看著兩人面上的若無其事,心裡暗自警惕。

  ***

  北地冬天降臨得早,在這南國尚是秋末時分的日子裡,北地已飄下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沿途可見逐水草的牧民們趕著牲口前行,所有的家當全隨營帳捆收在車上,搖搖晃晃的大車和牛羊不時經過他們的車隊邊。

  一個穿戴著皮裘皮帽,紮了兩根大辮子的少女坐在車上拿鞭子趕著馬車,張開了嘴高聲唱著,李妍雖聽不懂歌詞的含意,卻覺得那清亮高亢的聲音所哼吟的旋律纏綿旖旎,不由聽得出神。

  一旁的呼延泰笑嘻嘻地,竟隨著少女的歌聲哼了起來。

  「那歌是在唱些什麼?」李妍問著呼延泰。這些天來,她一直避免和克烈交談,因此,不管有什麼事她都是問呼延泰。

  「那是流傳在我們這兒的一個神話故事,那歌詞麼……要我翻譯可難倒我了,」呼延泰搔著頭髮:「唉,還是讓克烈王子來翻譯吧!」

  克烈橫了呼延泰一眼,但還是開啟了這些天來一直緊閉的嘴,說:「那首歌是……是描述一個少女,在向雪山上的女仙祈求,希望女仙能幫她傳達她的心意,讓情郎知道,就這樣而已。」

  「呵……看來無論是哪個地方都會有類似的情歌流傳。」李妍微笑著,亙古以來,愛情這兩個字捕攫了多少少女的心思和青春啊!這時,她真希望自己能跟那位放牧的少女交換,讓她也有懷抱希望的機會,能將自己的願望托付於雪山上的女仙,祈求一些未知的力量能成就內心所想望的愛情。

  「你這叫什麼翻譯啊?這歌哪只這麼簡單。」呼延泰不滿地對克烈說,「這樣翻譯我也會啊!」他不理會克烈不悅的眼光,逕自轉過頭去看著李妍:「這歌兒還有第二段呢!第二段是少女為了能跟情郎……呃……有情人終成眷屬,所以不辭勞苦攀登雪山,去求取女仙垂憐的眼淚。」

  「女仙的眼淚?做什麼用的?」

  「傳說是這樣的,聽說要是能得到女仙的眼淚,無論兩個人離得多遠,中間隔著什麼樣的困難,最後都一定可以在一起。」

  「哼!這真是無稽之談,難道說其中一個死了,得到女仙的眼淚也能活過來不成?」李妍略微負氣地冷笑著,命運太殘酷,而她,衝不破這層厚重的阻礙。她無法像驅車的少女一樣對未來抱持著希望,她有的,只是如同車轍般有既定軌跡的命運。

  「嗯……」面對李妍無意的質疑,呼延泰倒是認真地思考著回答:「也許女仙能渡他們倆一同到天上的樂園廝守也說不定。」

  「天上的樂園?」李妍喃喃重複著呼延泰的話。「告訴我那個女仙的故事。」

  呼延泰清了清喉嚨,開始娓娓地敘述著——傳說,在久遠得無法計算的過去,雪山上住著一個眠雪宿霧的女仙,她的眼睛漆黑閃亮得像是繁星閃爍的夜空;皮膚潔白細嫩得猶如剛自九霄之上飄落的雪花,純潔晶瑩、不染塵穢;而她的笑靨,千百朵花同時盛綻也比不上她唇角微翹的美;而她的歌聲婉轉清亮,每當歌聲自山上傳下時,山下的牧人都會為之沉醉……有一天,一個好奇的牧人攀上雪山見到了女仙,立刻被女仙的聖潔美麗所吸引,而女仙也愛上了這位牧人,從此,雪山成了這對戀侶的樂園,在每一根垂掛於枝析的冰晶之上,都倒映著他們幸福的笑容。

  可是他們的幸福沒有持續多久,一直戀慕著女仙的山神瘋狂地嫉妒著牧人,於是有一天,他趁著女仙出外汲取晨露的時候,殺死了牧人,女仙回來後只見到牧人生命已流失喪斷的軀體。

  心愛的人從此永遠地離開了她,女仙孤獨地住在雪山之上,流盡了她所有的淚。

  從此,失去了歡樂的女仙再也不唱歌了,因此人們再也聽不到女仙的歌聲……但是人們相信,要是能讓善良的女仙為你的愛情流下淚珠,那蘊含著最誠摯純粹的戀慕淚水,就可以成就一段美麗的戀情……聽著這故事,李妍笑了,戀愛果真是折磨人的束西,即使登仙成聖,卻也難逃心碎的命運。在這蒼昊之下,真有美滿的愛情存在麼?而女仙的淚……真的能幫助兩個無緣的有情人成就他們之間的愛戀麼?

  她覺得沒有,女仙的淚,早已因她的心死而絕了,不是嗎?那麼人們為何卻又癡傻地將希望寄托於那杳不可得的淚水之上?

  但看著克烈的雙眼,她驀地明瞭了。

  只因情絲難斷,一旦遭遇纏膩,便沒有掙脫的一天;而愛情那熾熱的溫度,將會灼盡人們的理智,教人盲目,而義無反顧地沉淪……即便前方是深淵煉獄,為了那令人沉醉的眼眸,也會毫不猶豫地任自己墜落吧……

  ***

  無月無星的夜,只有朔風號呼。

  克烈躺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帳頂,滿佈四周的黑暗裡只有風的腳步聲,不聞任何一絲聲響。

  再三天的行程,就可以跟接應的部隊會合了。負責接應的正是他大哥薩爾達,所以,如果他大哥更要陷害他的話,該會趁著這三天動手;否則,若會合後李妍出了什麼事,他也躲不掉一份責任,因此三天過後,李妍應該就沒有生命危險了。

  可是他自己卻不然,和薩爾達同行,他將有更多下手的機會,也許薩爾達會趁著鐵勒部族偷襲車隊的機會下手,在混亂中了結他的性命。

  突然間,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竄進他的腦海,他竟然覺得——死了也好,死了之後,他就不必忍受目睹李妍嫁給他父汗的苦楚了……這是怎麼回事?以往的他無論面對什麼樣的痛苦險阻,總是鼓勵自己咬緊牙根撐下去,可是,他現在卻有著這種自暴自棄的想法,為什麼?

  他吐出一口沉重的氣息,是為了那夜夜在他夢中喧騰的如花容顏?

  泛著水光而朦朧的眼,是倒映在水中的月,夢中的他總是肆無忌憚地探手掬取,似癡人般入水,墜入她水般溺人的眼眸;而他,不斷地深入那水下的幽暗,在不見天光的水底緊擁著她柔軟的身軀,佔據她桃瓣般魅人的紅唇,她的香郁芬馥充斥在他每一個感官……在那裡,他放肆地擁有著她、品嚐著她、愛憐著她……夜夜纏膩著他的,俱是這樣的夢境……悖德的夢境啊!

  即使缺乏血緣那斬不斷的禁制,可她將成為他母親一事是無法改變、不容忽視的現實,那人倫的牆依舊擋在他的面前,阻隔他們於兩個世界……他們之間,是絕對不可能的。

  即使有女仙垂憐的淚珠又能如何?他已有妻子女兒,她也即將成為他父汗的女人……莫非女仙能給他們一個全新的命運,讓他們於另一個時空相逢、相戀?呵!又是一份癡愚的妄想。

  他曾動過任性的念頭,想不顧一切地帶著李妍隱遁大漠,天地如此遼闊,不會沒有安身的地方;可是,這樣的任性將付出多少代價?那代價——將是兩國千萬生靈啊!這代價沒人付得起,這責任,也只會將他們兩人壓垮。

  苦澀的痛悔滿塞著他的胸腔,但心為她而鼓動的事實他無力改變,只能一次又一次受著悔恨的鞭笞,既然無力扭轉愛上那不該愛的女子的現實,那麼,就只能繼續承受那割心裂骨的痛楚。這……是愛上她的代價!

  只因她將是他的母親——回紇可汗的妻子!

  他煩悶地坐起身來下床,朝外走去,企圖藉著夜風的凜冽清醒他的頭腦,清醒他醉溺於愛戀的理智。

  可是,風吹不去盤據他心房的那個名字,李妍……心一遍遍地呼喊著那名字,呼喊得那般自然而不禁,一如他的呼吸、心跳,每一個躍動起伏都是一個名字——李妍……風吹動著帳頂革穗,一頂頂吹掠,在每一處營帳徘徊逗留。風似有情,將無形的思念傳送,宿在一般營帳裡的李妍似乎聽到風中傳來克烈呼喚著她名字的聲音,他那如同靜夜私語呢喃的聲音。

  她坐起身來,怔怔地聆聽著風的低吟,那聲音……是回盪在她耳際的?抑或是心上的,緩步移向帳幕,她伸手一揭,映入眼簾的竟是克烈那如山般傲岸的身軀,她不由呆怔,克烈也怔住了,是什麼樣的力量吸引著他們走向彼此?而那股力量是來自於神的善念,抑或是魔的惡意戲弄?

  該放手的!克烈在心中奮力阻止著自己,只因人是易於食髓知味的動物,一旦沉淪,便再也無力浮起……「夜深了,公主該早點歇息。」哈啞的喉音透露著壓抑。

  是啊!她該聽他的話,立刻逃離他的身前,逃離他那總是誘引著她依偎而上的身影;可是,無由自主,她只能定定地站著不動。

  巡夜的士兵巡到,克烈察覺到腳步聲,連忙將她拉至陰暗處遮掩身形,萬一他們這樣深夜站在此處被發現,即使兩人俱都衣冠整齊,還是難免瓜田李下之嫌。

  待巡守士兵的足音遠去後,克烈極力地想讓自己的雙腳移動,但,雙腳一寸也沒有移動,他眼裡只見到李妍的臉龐愈來愈近。

  「可不可以……不要叫我公主?」李妍凝望著他,想聽到真正自他唇間流洩而出的呼喚,而不是來自她心底的幻想。「一次就好。」

  望著她祈求的眼眸,克烈猛地伸手,將她大力地拉進懷中,雙臂緊緊地箍著她纖細的腰肢,一種彷彿要阻斷氣息進入她體內的力道,低切的喘息自李妍喉間溢出。形容著複雜心緒的輕歎中,有幸福的甜蜜,也有難耐的苦澀。

  無須言語,彼此的情意早在眸底盡洩。

  「李妍……」他捧起她嬌小的臉龐,愛憐地以指描繪著她臉頰的線條、唇瓣的弧線……難以羈糜的情慾衝動促使他將自己的唇欺上她的,舌尖不受阻撓地前侵,一寸寸地深入,分享著她口中的甜蜜。舌尖的每一個纏捲輕佻,都挑起埋藏在她心底的火焰。

  躍動著青白色炙光的火,隨著他吻得狂烈深入而愈見旺盛,她難以自己地吸吮著他的唇,時而輕啄、時而深吻,舌尖輕點、交纏,或嚙或咬……他們拋擲自己於理智的背面,任情感主宰他們的行動,放縱恣意地享受這一刻的彼此擁有。

  暗夜裡,一對如山魈一般詭惡的眼睛正注視著他們,嘴角惡意地朝一邊揚起,隨後隱沒在一處營帳的黯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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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4 05:44: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車隊一路向北,氣候愈見凜寒。克烈所擔心最易出問題的三天平靜地過去了,他內心隱隱覺得奇怪,這樣的平靜似是隱藏著風暴,教人心無法平定,彷彿將有著更大的風暴隱伏在未來不知何時爆發。

  河畔,天才透亮,由薩爾達所率領的部隊已守候在據點上,等待大唐公主車駕的到來。

  前方沙地上捲起一道沙塵,探子揮動馬鞭策馬直向營地而來,在柵門處下馬,隨即飛奔到薩爾達面前報告所探到的消息。

  薩爾達點了點頭,揮揮手示意探子退下,自己則轉過頭對他的弓箭師父赤兀惕說道:「前頭已經看得見克烈他們車隊的影子了,再不久就到。」

  「既已得到密探所探得的消息,這一陣子大王子您還是小心行事吧!畢竟公主的安危不容忽視。至於二王子,有的是辦法可以對付。」

  「嗯。」薩爾達點了點頭。「不過,克烈也更夠精明的了,把公主放在身邊,不僅可以隨時保護,還可以當他的護命符。哼!他該不會已經察覺我要對付他了吧?」

  「就算察覺,他也沒有證據,待部隊會合後,那個密探我會解決掉,這樣就不怕洩漏機密了。」

  「唔……」薩爾達凝視著遠方,只隱約看得到一點塵沙揚起,他知道那是因為距離過遠的關係,來到近處的話,那塵沙該會遮蔽了半片天空吧!天空灰白白的茫茫一片,覆蓋著遼闊無邊的大地,朔風狂錮,塵沙呼嘯,旌旗獵獵揚動,要主宰這片大地的將是他,而不是克烈。

  他忽然想起幼時的事——從小,克烈就展現了比他更出眾的才華,除了出生這件事他搶了先之外,其餘的全落在克烈後頭,無論是騎馬或彎弓;但是爭雄的野心他卻一點也不落於克烈之後,甚至猶有過之。本來他故意隱下鐵勒遣輕騎假扮盜賊潛入國境偷襲大唐公主一事,有意要教克烈防不勝防,還安排了刺殺的行動,誰知克烈竟逃過一劫。

  可是,兩天前所接到的密報可是真的?他懷疑著,克烈真的愛上了大唐公主嗎?如果是真的,那將是天賜良機!碰上了關於女人的事,即使是父子也很難有情面可言,而這正是讓克烈失去他父汗信任的最佳機會。

  不過,這要看看那位大唐公主是否有這樣的魅力才行,而她與克烈之間的事,更需要他親眼來證實。倘若密報所言非虛,那麼,他會好好地安排下一步行動的。

  薩爾達微笑著,看著前方的沙塵愈升愈高,車隊近了。

  由於後援已到,李妍恢復公主裝扮坐在鑾車裡,自那一夜後,她就沒再和克烈交談過任何一句話。因為他們兩人都知道,這條路已幾近盡頭了,一旦接近國都,人多眼雜,萬一露出了什麼形跡讓人看出不對,那麼她與克烈都將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身為大唐公主,她不能做出任何有辱國體的事;而克烈身為回紇王子,更不能漠視她身份的與眾不同。兩人之間,連視線的交換也都失去了,只能將那份益發劇烈澎湃的慾望,埋藏在心裡。

  李妍坐在車中,髻上金釵隨車晃動輕搖,她的雙眼失神地落在空氣中的某一點,豎起了耳朵聽著車外的蹄聲。她知道,克烈就在車旁,而現在的他,在想些什麼呢?是不是也同她一般,正想著她?

  她沒有掀起車簾,垂在膝前的手連根手指也沒動,僅只是將頭側向窗沿,讓兩人的距離近些。她緩緩地閉上雙眼,那模樣看來,彷彿只是在小憩片刻。

  傷已痊癒大半的裴穎看了李妍一眼,隨即輕吐了口沉沉的氣,撇開視線,望向車簾上的身影。馬匹和鑾車平行並進,李妍歪靠著車板壁,正倚在投映上車簾黑影的肩旁。

  咫尺之距,卻如天涯之遙……難怨人之多情自苦,徒歎天之無情……***

  車隊進入會合營地柵門後,克烈翻身下馬,逕自走向薩爾達,兩人張臂互抱了一下,薩爾達朗笑著伸手搭著克烈的肩,問道:「怎麼樣?聽說你受了點傷,還好吧?」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不礙事了,」克烈對薩爾達笑笑。「小傷而已,多謝大哥關心。」

  「這一趟路真是辛苦你了,」薩爾達親暱地摟摟克烈,「有沒有查到偷襲的是哪一路的人馬?」在和克烈一同走向公主鑾車時,他問著克烈,想試探一下克烈到底猜到了多少。

  「捉到的俘虜已經招供了,是鐵勒的人。」

  「什麼?是他們!」薩爾達滿臉驚訝之色,「我派去鐵勒的探子怎麼一點消息也沒傳回?哼!」他重重地一甩馬鞭,「我要將那探子以軍法從嚴治處!」但他隨即又放緩了臉色看向克烈:「好在你沒事,公主也沒事,這真是我回紇之幸!」

  克烈對著薩爾達微微一笑,心中雖然懷疑薩爾達是故意隱匿不報,但是,在沒有真憑實據的情形下,他也只能按捺住質問的衝動。他想,等回到國都時,那探子大概早被處死,死無對證了吧!

  面對薩爾達這般熱絡親密的表現,他只覺得一陣心寒,薩爾達泰然自若、爽朗若昔,他的同胞大哥竟能為野心做到這種地步……這時,他不禁暗暗希望那一切全是他的誤判,他大哥並未不顧手足之情地意圖暗殺他。

  兩人來到鑾車前,薩爾達朗聲說道:「回紇大王子薩爾達,恭請恆安公主移駕宿處。」

  車簾緩緩掀開,掀簾子的是個面貌清秀的宮女,薩爾達心裡不禁暗暗讚歎,南國人物果然大異於北地,小巧的臉蛋、纖秀的身材,滿身儘是秀氣,教人看了心中頓時湧起一股強烈的保護欲。

  只不知……大唐帝皇之女——恆安公主,又是何樣人物?

  裴穎先行下車,隨行太監移過腳踏階梯跪於車前,一隻纖白玉手搭上裴穎的手,接著映入薩爾達眼裡的,是漆黑雲髻上的振翅金鳳,金珠危顫,予人嬌娜不勝之感;其下是一張纖細的臉靨,羽般長睫微垂,掩著黑白分明的鳳眼,玉腮緋紅,櫻唇逗人,是個令人一眼就聯想到初綻花蕾的少女。

  薩爾達震懾於她的稚嫩,在這寒風呼號、塵沙蔽天的北地,若失了頂上金冠的重量,怕她亦隨飄飛的衣袂如蝶般攀風而去?

  李妍看了眼薩爾達,他的身形如同克烈一般高大,堅實的雙肩必是由相同的凜寒淬練而成,眉眼之間跟克烈也極為相似,一樣的俊目高鼻;但是,那雙眼睛裡欠缺澄澈,一望而知經過過多的謊言欺瞞加飾,矯飾的蔽翳削弱了那雙眼的俊逸。

  僅略瞥一眼,李妍將目光調向前方,以著符合公主身份的端莊儀態向前走去。薩爾達一旁領路,眼睛直在克烈和李妍兩人之間游移,想確定他們之間是否具有曖昧。

  但他們兩人俱都目不斜視,如同陌路,薩爾達不由垂眸沉吟,這種事急不得,只能慢慢觀察,到底臥底密探所傳情報是否正確可靠?他在心中暗自盤算著,想著該要如何才能確定這份情報的真偽。

  如果情報所言非真,那麼他雖然沒有太多的時間,可接下來的幾天路程裡,他還是有機會暗算克烈,若一旦回到國都,要想做得乾淨利落就有些困難了。但如果情報正確,那麼即使克烈能保全生命,卻也永遠與王位絕緣了。

  薩爾達睜大了眼,盯視著克烈和李妍兩人的背影。

  ***

  暮色垂落四野,在披霜的草原上渲染著一層深郁的藍,李妍自裴穎休息的營帳裡走出,頓覺一陣寒風撲面,飛箭似的刮過她的臉頰。風中傳來一陣歌聲,是她前一陣子早就聽熟的曲調。

  ……賜我如同金星般明亮晶瑩的淚滴,助我編織一頂滿溢愛情的穹廬,在遼闊無垠的草原上搭起,那兒百花盛開,像錦繡的地毯舖開,如天堂般的住所,今後將不再有嚴寒……婉轉的歌聲在宮女所宿的營帳區裡響起,由那不甚標準的發音可以判斷這是大唐宮女所唱。這同行的一路上,有些較靈敏的宮女已學會了些回紇語,而李妍也在呼延泰的協助下略略懂了點歌詞的內容。

  今後將不再有嚴寒……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李妍想著。

  其實,她相信世上真有這樣的地方,對她而言,克烈的胸膛就是那樣一個天堂……只可惜,她除了回紇可汗的身邊,哪裡也去不了。

  「唉!」壓抑不住地,她歎了口氣。

  「公主,怎麼了?為何歎氣?」一個聲音突地響自她的身後,李妍驚悸地轉頭一看,是薩爾達。

  李妍深吸了口氣,力圖鎮靜,深怕被薩爾達看出她的心事。她只是淡淡地對薩爾達點頭招呼,說:「沒事,只是有點累了而已。」

  「那就由在下為公主領路,送您回營帳內休息吧。」薩爾達彎身行禮,做了個「請」的手勢。李妍對他略點了個頭,隨即和他並肩而行。

  斷續歌聲隨風,飄過兩人耳邊。

  「這歌聲悠揚動聽,想必是隨行樂伎所唱。」薩爾達微笑著望向李妍,心中拚命轉著念頭,思索著該如何刺探她。聽見這歌,李妍只覺得胸口有股說不出的躁悶,而薩爾達眼中閃動的眸光透露心懷叵測的意味,彷彿要看穿她整個人,直教她背脊不由一陣發寒。她的心事絕不能被窺知,無論在何處,她的愛戀都是不被允許的,一旦暴露出來,那她和克烈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上官宿月,」李妍喚了聲跟隨在她身後的上官宿月,上官宿月躬身稱是。「去查查是誰在唱歌,拉下去杖斥二十,今後隨行侍僕一概嚴禁歌唱嘻笑。」

  上官宿月隨即領命而去。

  「唉,公主,何必如此?我北方牧民一向喜愛歌舞,常用歌舞來表達心情,更何況唱歌不是什麼壞事,本王斗膽想為之求情,還請公主……」

  「我大唐乃堂堂上國,禮教嚴謹,不是你們這未經文明教化的北方異族可比,」薩爾達一句話還沒說完便被李妍給打斷。不知怎的,李妍對薩爾達就是沒好感,故此只好在臉上裝飾著不近人情的冰冷,好讓薩爾達主動離她遠些。「我的下屬自依我的規矩行事,不勞大王子您過問。」

  「呵呵……」薩爾達乾笑了兩聲,「既然如此,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只不過……」他看著李妍,向她逼近一步,對她造成些微的壓迫感。「你們中原有句俗話:『嫁雞隨雞』,公主即將嫁給我父汗,為我回紇可敦,這一來公主也是回紇人了,自然該遵循我回紇習俗行事。」

  「就算如此,但我仍身為大唐公主,不能失我大唐威儀。」

  「俗話說:『入鄉隨俗』,恐怕由不得公主了,」薩爾達詭密地笑了笑。「想必公主還不知道我回紇有『蒸母婚』的習俗吧?」

  「那是什麼?」李妍看著薩爾達莫測的笑容,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怯意,她實在不想再繼續跟他對話下去,便連忙轉移話題:「算了,我不想知道。反正我此來也有個目的,就是要讓你們這些不明禮俗的異族接受我大唐文明的洗禮,多學些文明人的行事;若是有不合禮法的習俗,我沒有遵循的必要,反而有改變的責任。」

  「看來公主真是胸懷大志啊!」薩爾達以略帶嘲笑的口吻說著,心裡對李妍的言語相當不滿。她的話裡充滿了自尊自大的意味,口口聲聲暗指他們是不文明的蠻族,因此語氣也不自覺地強硬起來:「雖然我國可敦有相當大的權力,可以干預兵馬政事,但是……一旦可汗換人,公主就不再是可敦,也就沒那麼大的權力了,公主要想改變我國長久以來的風俗習慣,只怕是不可能的事。」

  「你好大的膽子!」李妍一心想將薩爾達驅離身邊,因此抓住了他的話頭借題發揮:「你父汗還健在,你就妄言他的身後事,這是大逆不道的行為,」她一甩衣袖,大聲地斥責著薩爾達。「我不跟你這種人說話,給我退下!」

  「自古人生誰無死?我父汗也清楚這一點,而我國中大臣也與我父汗討論繼承人之事,難道他們這種關心國家的舉動也是大逆不道!」

  李妍被薩爾達這番話堵住了嘴,回答不出,只好緊抿著唇不發一言。薩爾達看李妍略帶怒氣的臉色,心想可不能在此時惹李妍生氣,若是他無法接近李妍,就沒辦法探知出她和克烈之間感情的真假了。

  於是他對李妍賠罪地笑了笑,說:「對不住,本王的語氣不佳,還望公主寬宏大量,原宥一次。」

  「好吧!我原諒你。」因為他這樣道歉,李妍也不得不裝出笑容原諒他。

  「多謝公主。」薩爾達對李妍行了個禮。「我想公主定會是個稱職的可敦,我回紇和大唐相比,的確有些習俗不夠文明,而公主想改善的一番心意也令本王十分感動,公主愛民如子,實是我回紇之幸。」

  「你的態度倒轉變得很快,剛才不是還暗示我,我沒辦法作威作福太久嗎?哼,你該不是怕我對你父汗說些什麼不利於你的話,阻撓了你繼承可訐之位吧?」

  「公主說這是哪裡話?可汗之位我可是連想都不敢想。論文韜武略,我是萬萬及不上克烈的,我想,將來這可汗之位定會傳給他,至於我,當個葉護我也就滿足了。」

  聽到薩爾達將話題轉到克烈身上,李妍的心頓時揪緊,只不過是聽到他的名字,就教她的心震顫不由自主……她戒備地看著薩爾達,心裡拚命地告誡自己,絕對不能露出異樣的神色,讓薩爾達看出些什麼端倪來。

  但是,她微聳和挺直的肩背卻讓薩爾達發現了她的戒備。

  一提到克烈,李妍的反應就明顯地不同起來。薩爾達心中有數,便很快地調開自己的視線,裝作未曾察覺到她戒備的樣子,用著輕鬆的語氣說:「這一路之上,如果公主和克烈相處得不錯,也許公主的雄心壯志仍是有達成的一天。」

  「什麼意思?」李妍飛快地瞥了薩爾達一眼,眼神中帶著凜然的戒意。

  「這就和我剛才所說的『蒸母婚』的習俗有關了。」薩爾達假意望著遠處,卻用眼角偷觀李妍的表情。「我國有個習俗,因為被娶婦女為族中財產的一部分,因此為了避免財產外流,所以衍生出收繼婚的習俗,也就是說,新任可汗必須娶前任可汗的妻子為妻,當然,生母除外。」

  李妍聞言當場如遭雷擊,半晌做不得聲。

  娶自己名義上的母親為妻?天!這在中原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情,想不到在北國卻是理所當然的習俗!那麼,如果有朝一日克烈當上回紇可汗,那她……一想到這一點,她的臉不由飛紅,而她的表情,也就這麼落入薩爾達窺視的眼底。

  「這……」李妍全身顫抖不已,「太荒唐了!」緊接著驚訝之後向她撲來的是另一種可怕的念頭,因為這習俗也表示著,如果繼位的人不是克烈,那麼,她將成為第二個,甚至第三個男人的妻子,這是她所無法忍受的情況。她所愛的人只有克烈,說什麼都不願意讓除他之外的男人擁有自己。

  倘若最後步入她最不願意面臨的景況時,她將在許多男人的手上輪轉……那麼這樣的她,和妓女有何差別?自小所受的教育讓她無法承受這樣的事實,畢竟她是尊貴的公主,妓女在她眼中是絕對低賤的一種存在,即使今天她不是公主,深受中原禮教教化出來的她也無法忍受。

  「太可怕了……」李妍顫抖的雙手掩住自己的唇,「你跟我說這些做什?你……」看著薩爾達精明銳利的雙眼,她不相信這個男人沒有爭位的野心,那麼,今天他跟她說這些話到底有什麼用意?他在想些什麼?

  「公主,這是我國一直以來的習俗,我先告訴你,是希望你心理有所準備。」看著李妍的表情,薩爾達在心中竊笑著,「我記得我曾在書上讀過,當年隋王朝義成公主嫁入突厥,先為啟民可汗之妻,後又嫁給其子始畢可汗,始畢死後,又嫁其弟處羅可汗……」他像背書似的說著,目的是不想讓李妍發現他刺探的企圖,因為陷於恐慌之中的人是無法維持清明理智來思考的。

  「不要說了!」李妍摀住自己的耳朵,「不要再說了!」她緊閉住自己的雙眼,彷彿不看不聽,這種可怕的事就不會發生在她身上似的。她才十六歲,而當今回紇頡密可汗已經五十多歲了,她會有著怎樣的未來?她自己完全無法預料,她只想跟克烈在一起,只想成為他一個人的妻子,只能容許他一個人碰觸自已……但,命運會聽到她的乞求嗎?她絕望地認為不會。

  「公主,你既然嫁入我回紇,就該……」

  「住口!不要再說了!」李妍失控地大吼出聲,轉身拔腿就跑。被恐懼所驅趕著的她不辨方向地奔跑著,她也不知自己的雙腳將帶她到何處,只知道自己的心渴望一個能令她不再恐懼的懷抱。

  「公主!公主——」薩爾達追隨著李妍的腳步快速走著,看著李妍奔跑的方向是朝著克烈所在的地方,他的嘴角泛起一抹不曾掩飾的微笑。

  李妍跟路的腳步直向正在和呼延泰談話的克烈而去,而她的眼中只見到克烈,旁邊的呼延泰好似完全不存在。她只想立刻投入他的懷中,求他帶著她遠離此處,逃離這一切可怕的未來,到無人的天邊去,那容許她和克烈相依的天地。

  克烈抬起頭來,發現李妍驚慌地向著自己跑來,她臉上驚懼的表情也嚇到了他,一顆心為她而緊縮,響著意味恐懼的鼓動聲。她是怎麼了?為什麼會慌成這樣?此刻,他只有想將李妍緊緊地擁入懷中安撫的想法,但看著他身邊的呼延泰和緊跟在李妍身後的薩爾達,他只能硬生生壓抑住這個衝動。

  因此他收回了原本跨出迎上的腳步,在李妍撲進他懷中之前搶先一步抓住她的手臂,阻止了她慌亂的舉動。

  「公主?」

  克烈的臉映進入李妍的眼中,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那溫暖熟悉的觸感將她自狂亂的慌懼之中拉回,理智這時才漸漸重整旗鼓,令她稍稍控制了自己的舉動。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忍著眼眶裡的淚水和剛才盤據在她心裡的要求——那不可能獲得許諾的要求……「沒……沒事。」李妍頹然放開和克烈交握著的雙手,連看都不敢再看克烈一眼,因為她知道現在自己的眼睛說不出謊言。

  克烈看著李妍緩慢地轉身離去,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一陣難忍的絞痛。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是薩爾達對她說了什麼?還是做了什麼?他看著前方快步走來的薩爾達,知道他是故意眼睜睜地看著李妍跑向自己的,薩爾達在試探他嗎?難道薩爾達已經發現他的心情了嗎?發現他對李妍的愛慕?

  「呼延泰,你送公主回去。」他先支開呼延泰,不希望呼延泰看出他和薩爾達之間劍拔弩張的態勢。

  呼延泰看了克烈一眼,隨即心有所悟地跟上李妍。

  「克烈。」薩爾達假意喘著,來到克烈身邊伸手搭上他的肩。「公主還好嗎?

  「我不知道,她什麼也沒說,是怎麼了?為什麼她看起來一副被嚇到的模樣?

  「我只是跟她說了『蒸母婚』的習俗而已。」薩爾達聳了聳肩,一副覺得李妍在大驚小怪的模樣。

  「你跟她說這個?」克烈心想,難怪李妍會嚇成那樣,畢竟對中原人士而言,這是種可怕的習俗。「那就難怪了,畢竟她是中原人。」他研究地看了眼薩爾達:「你怎麼會跟她說到這個?」

  「隨便聊聊,就聊到了。」薩爾達看著克烈,隨即用說笑的語氣把剛才所想到的話給說出來,想借此看看克烈的反應,以證實情報的虛偽。「呵……不是我說,公主長得這麼美,真是教人想不動心都難。為了她,我還真想跟你爭可汗的位子,那樣我就可以嘗到她的味道了,嘿嘿……」他故意用不堪的言詞說著,想借此激怒克烈。

  克烈聞言,眉頭不由緊蹙了一下,但他很快地藏起心中的怒意,雖然他知道這是薩爾達在刺探他,而這方法也未免幼稚了些,但他心中還是不免有著發怒的衝動,他多想跟全天下的人宣示他對李妍的所有權,他們是相愛的,她該是只屬於他一個人的!

  但他不能,因為在律法上,她現在是屬於他父汗的。所以為了他倆的安全,他只能假裝不在意,否則一心覬覦著王位的薩爾達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他若被薩爾達擊垮,李妍也會受到牽累,所以他不能不謹慎一點。

  「大哥,你小心一點,」克烈只是淡淡地聳了聳肩,不在意地笑笑,彷彿只是在跟薩爾達談天似的:「公主將成為可敦,是父汗的女人,你少動歪腦筋。」

  「呵……」看著克烈自在的應對,薩爾達有些洩氣,但戲既然開場,就不能不收尾,於是他貼近克烈,在他耳畔低聲說著:「唉,說真的,你一路上跟公主在一起這麼久,你真的沒心猿意馬過?難道我弟弟是聖人嗎?」

  「很可惜,我不是聖人,」克烈笑笑,心想既然薩爾達想試探,那麼他乾脆承認,因為他知道在這種時候說實話反而會讓薩爾達混亂。「所以……我也怕割勢腰斬啊!」在回紇,淫人妻者是必須處以死刑的。「大哥,我勸你別胡思亂想。」他伸手拍拍薩爾達的肩,結束談話笑著走開。

  克烈知道薩爾達的目光還停駐在他身上,因此他還是強裝作不在意的模樣。看來,薩爾達似乎有察覺到一些端倪,並且準備對付自己了,否則他不會如此積極地刺探查證。這麼一來,他也必須有些應對之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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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4 05:44:40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漫漫長途已近尾聲,近暮時分,護送李妍的車隊來到了回紇都城。城沿著一條大河而築,遠遠望去即可見到巨大的方形城郭,城角處並築有高聳的石塔,煞是壯闊。李妍沒想到北地亦有這樣雄偉的建築物,她原以為連回紇大汗都是住在圓頂帳棚裡的呢,進入城後,甚至還有中原式的木造樓閣出現,李妍的眼睛不由一亮,沒料到這裡全是另一番氣象,和她原本所想像的極為不同。

  以布巾包頭的民眾圍聚在大道旁觀看車隊,不時對著公主鑾車指指點點一番。

  「公主,沒想到回紇都城也是挺熱鬧繁華的嘛!」已經傷癒的裴穎此時回到鑾車內服侍李妍,看著此地並不如原先所料那般的荒涼,她不禁鬆了口氣,想來,李妍應該可以慢慢地適應這裡的日子的。

  李妍對裴穎淡淡一笑,未置任何言語。這陌生的國度、陌生的人民……她不知自己在此將會受到何種對待?這種陌生感教她不自禁地膽怯,而更讓她惶慄不安的是——她即將見到她未來的丈夫了……不知他是何模樣?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子、回紇的大汗……李妍對她未來丈夫的瞭解,就僅只這些表面的資料。他的個性如何?他對她又會有什麼樣的看法!這些她全然無法預料。

  曾聽人說過當今回紇大汗的脾氣剛硬暴躁,那麼……他會不會欺侮她?李妍不知道。至於他會不會喜歡她這一點,李妍並不關心,畢竟,她沒有多餘的心思去在乎另外一個男人是不是喜愛她。

  她的心只容得下一個人、一個名字——克烈。

  忐忑的心,隨著鑾車的行進而顫動不已,即將到臨的未來令她怯懦,害怕著面對她未來的丈夫、恐懼於鏤刻在她心版上那雙深邃眼眸的注視……茫然地望著在眼前舖展開來的道路。

  等在前頭的,會是種什麼樣的命運?

  ***

  「啟稟大汗,大唐恆安公主鑾駕已入都城。」王宮侍衛彎腰屈身,恭謹地對高踞在舖設著坐墊的王座上的大汗說道。

  「喔。克烈和薩爾達呢?」頡密可汗站起身來,大跨步走下墊高的王座。

  「已隨著公主進城。克烈王子為前導,已經率隊進入王城;薩爾達王子則伴隨於鑾駕之側。」侍衛回答著,隨即呈上一份卷軸:「此有大唐恆安公主陪嫁妝奩清單一份進呈。」侍衛高舉雙手捧著,頡密可汗看也不看,逕自走過侍衛身邊,逕由身後大臣接過那份清單。

  「走走走,咱們去看看大唐皇帝送了個什麼樣的女人來給我。」頡密可汗笑說著,朝著王城大殿走去,身後一群王公相隨。

  一群人迤邐向前走去,一路上聽著大臣大聲念誦著清單上的禮品名目和數量,頡密可汗臉上的笑容表示著對嫁妝豐厚程度的滿意。

  不多時來到了大殿之上,頡密可汗並未登上王座,反向殿外走去。

  基本上,對於這位年輕的新娘,他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恆安公主嫁人回紇,左右也不過是政治上的手段,雖然給予她一國主母的地位,但他並不打算給予她政治上的權力,更不打算把她當成一個女人來愛,妻妾眾多的他是不需要這樣一個青澀的小女孩來充實他的後宮的。

  克烈所帶領的兵隊在宮殿外的廣場上分列兩旁站定,克烈隨即趨前謁見他的父汗。

  頡密可汗將單膝跪地的克烈扶起,豪爽地拍著他的肩膀,說道:「這一趟遠路辛苦你了,怎麼樣?在大唐一待半年,對那邊的情勢瞭解多少?」

  頡密可汗有雄心於天下,一心想將藍天所覆蓋的土地全納為他的統治之下,此次雖然和大唐聯姻以化解腹背受掣的窘境,但他派心思細密、觀察力優於常人的克烈出使大唐,其主要目的就在打探大唐朝廷的狀況,以收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之效。

  「雖然不多,但也不算少了,對於大唐朝廷諸多大臣,孩兒已有相當的瞭解,待稍些時候,兒臣自當一一面稟。」

  「好,很好,辛苦你了。」頡密可汗拍了拍克烈的肩,望見大隊車馬向前而來,其中出現薩爾達的身影。「你先下去休息一下吧!等會兒看過大唐公主長什麼模樣之後,我們再來好好談談。」

  克烈略一猶豫,還是嚥下了本想說出口的話,只是恭敬地回答:「是。父汗還是進大殿接見恆安公主吧!大唐的規矩禮儀麻煩得很,想必恆安公主還得先沐浴更衣一番,才能來謁見父汗,未免讓父汗久等……」

  「欽,沒關係,理那些囉哩囉唆的禮節做什?這裡是回紇,咱們不作興大唐那一套。」頡密可汗揮了揮手,撇下克烈,自行繼續朝外走去。

  克烈看著他父汗的舉動,以北方民族的習性,對尊貴的客人均會迎入住室相會,但對一般的客人則不然,頡密可汗此舉可說是對恆安公主的蔑視。但,克烈希望自己能將之解釋為他父汗是急於想見見未來的妻子,所以才會有此舉動。

  他不知道現在李妍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情,想必是惴惴不安吧!也許,在見到他父汗的第一眼,她會瞪大了雙眼,無法控制恐懼的情緒在她眼裡流露,而這種種和她的母國迥異的風俗,更會讓她不習慣,而更加地思念家鄉吧!

  但是,他自知無法幫助她平撫這一切,無法將她護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如果今天換作他將成為她的所有者及保護者的話,他將傾盡所有,讓她能安然地憩息在他的臂彎中,忘卻一切的煩憂……可是,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一聲長歎了。

  薩爾達命令車馬隊止步,只命公主鑾車繼續向前,至於隨行的大唐侍官、宮女等,自有從人去安排他們的下處。慢慢的,車隊兵馬散了開來,只有薩爾達和幾個貼身侍衛下馬,隨同公主鑾車一同進入宮門內的廣庭。

  李妍和裴穎雖然坐在車內,但也感覺到了外邊的動靜,可李妍怎麼也沒想到,她一入回紇都城,就必須面見頡密可汗,連個喘息、做準備的時間都沒有,教她一顆心不由得高懸著,似要蹦出口來似的。

  不一會兒,鑾車停了下來,李妍緊抓著裴穎的手,惴惴不安地吞嚥著口水。未有任河徵兆間,車簾驀地被掀開,李妍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背脊挺直地貼在車壁,瞪大了眼直視著出現在眼前的人。

  那是一張粗豪的臉,額上嘴邊的皺紋是歲月的刻痕,滿帶風霜豪氣的眉目間有幾分和克烈神似,但卻多了幾分雄霸豪偉的王者氣概。不需經由通報,李妍已能確知此人即是她未來的丈夫——頡密可汗。

  「你……」裴穎略帶驚悸的話聲未完,頡密可汗已登上了車,過高的身材使得他只能半屈著身體移近李妍。

  猝不及防間,頡密可汗伸手托住了李妍的下顎,將她一直試圖問避的臉孔扳正過來面對著他,眼神裡有著端詳的意味,似想看透她整個人。

  「不要,」李妍大叫,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將那隻鐵鑄般的手扯離她的下顎,但掙扎了半天,頡密可汗的手仍未有分毫移動。

  一旁過來幫忙的裴穎被推開到一邊,李妍掙扎搖動的頭只亂了髮髻,卻亂不了頡密可汗的動作。

  「哈哈哈哈……」頡密可汗的笑聲震動了整輛鑾車,他在笑聲中緩緩地放開了李妍,「不錯,有意思!」他頻頻點著頭。「想不到大唐皇帝居然送了個國色天香的小美人來給我,他倒也捨得。」

  「無禮!」李妍掙脫頡密可汗的手後,便不假思索地一掌擊出,利落地甩了頡密可汗一個耳光。

  聲響傳至車外,車外守候的一眾官員和克烈都是一陣心驚,不知車內到底發生了何事?但在鑾車一陣輕微搖晃之後,眾人眼裡只見到頡密可汗橫抱著李妍掀開車簾而出,嬌小的李妍在高大的頡密可汗懷中更顯纖弱,身體不斷地掙扎扭動著,但在頡密可汗的鐵腕下一點也發揮不了作用,徒然顯得猶如螳臂擋車般的可笑。

  「有意思、有意思!哈哈哈……」頡密可汗自在地笑著,「是只有爪子的小貓呢!」他抱著李妍下了車,裴穎慌張失措地隨後跟了過來。

  見到這一幕,克烈的心只是一陣抽痛。

  李妍艷紅色的大袖寬袍在北國冷冽的風中飄動,猶似被黏在蛛網上的蝴蝶……克烈覺著那似乎正是象徵著李妍的命運,被命運之絲緊緊綁縛的她,個人的掙扎之力在強韌的命運蛛網中微弱得近乎可悲。

  無意識間,克烈不知不覺地絞緊了拳頭。

  「來人!」頡密可汗將李妍放下地來。「送公主到新建的棲鳳宮去。」

  隨著頡密可汗的命令一下,隨即有數名回紇宮女上前來,裴穎也趕到了李妍身邊,心有餘悸地看著李妍,問道:「公主,您沒事吧?」問話間,裴穎的視線不由得飄向頡密可汗,她萬萬沒想到回紇可汗是這等模樣、這等行事。

  李妍搖了搖頭,一顆心慌亂地胡蹦著,初來乍到,本就惶懼不安,誰知頡密可汗竟是這樣一個人,教她不由得任充塞在心口的委屈和恐懼化成淚水,放肆地流出眼眶之外。但她隨即發現自己的失儀,連忙舉袖將之拭去。

  「公主……」裴穎緊緊地握住了李妍的手,意圖給她些許安撫。

  李妍微喘著,以猶帶餘悸的眼神遊移四周,適時對上了克烈的目光,她知道,他的眼睛正對她訴說著他的不捨和憐惜……但,那又能如何?再多的憐惜也只能放在心上,傾注於相互交流的脈脈眼波間罷了……低下了頭,李妍將克烈的視線拋在身後。

  望著李妍被簇擁著逐漸遠去的纖弱背影,克烈的雙拳微顫著,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自己的雙拳已然發紅,猶如李妍身上的紅衣。

  一雙猶如鷹集般的利眼正流轉於李妍和克烈之間,那是薩爾達的眼睛。看著克烈奮力壓抑的激動,他不由得微笑了。

  ***

  簇新的宮殿仍飄著木料的香味。

  李妍端坐在床前,看著一眾宮女忙亂於整理新居。上官宿月正在指揮著宮女將許多傢俱和種種古玩珍器移動位置,李妍看著,深深覺得,倘若今日她和上官宿月兩人調換一下身份,想必她們會更各得其所吧,裴穎站在床邊陪著李妍,看著李妍木然的神色,她不禁歉吁了。

  李妍的心事她明白,可是……她什麼忙也幫不上,只能在心中為李妍惋惜。

  「公主,要是您覺得氣悶,不如到外面走走吧!今兒雖然有點風,但太陽挺好的。」裴穎不忍看李妍一直枯坐在此,長期間在屋子裡,再健康的人也會間出病來。更何況李妍心中有事,因此她勸著她到外面去曬曬太陽。

  李妍僵硬地起身,猶如一尊傀儡娃娃。

  走出室外,雄闊的山脈出現在天空的一邊,李妍看著山頂呈現一片雪白的山,喃喃自語著:「這裡的山不是綠的……」

  現在想來,過去在長安的一切似乎極其遙遠,遠得像是她前世的記憶,在腦海中模糊成籠霧的風景。

  她放任自己的腳步移動,眼裡的景物陌生,她好希望現在克烈就在她的身邊,如果有他在,異國的陌生必定不會如同現在一般地使她驚慌。

  驀地,她在即將穿出宮院門口時見到了克烈的身影,他的身邊沒有其他人,致使她想要立刻飛奔入他的懷中尋求安慰。但是,克烈臉上的笑容使她的腳步停滯了。

  李妍順著克烈的目光向前望去,只見一個梳著辮子挽盤於腦後的女子,牽著一個正在學步的小女孩向著克烈走來。小女孩邁著搖搖晃晃的腳步跑到克烈身前,隨即小小的身子被高高抱起,在半空中旋轉著。

  李妍趕忙將身子隱藏在院牆之後,緊緊閉上了雙眼,不願目睹克烈和他的妻女相會的和樂場面。

  「你可回來了,」克烈的妻子——雅蘭,來到丈夫和女兒身邊。「小芽兒等不及要見她的爹爹,我就帶著她來了,怎麼?父汗有很多話問你,是不?」

  「父汗垂詢了不少大唐的風土民情,」克烈將小芽兒放下地來,牽著她,另一手則挽著雅蘭。「所以多花了點時間。」

  「回來了就好,小芽兒很想念你呢!這一路上還好吧,我聽說你受了點傷?」

  「已經沒事了。」聽到妻子關心自己的傷勢,克烈心裡突然湧上一股愧意,因著憶起受傷的那夜他和李妍的纏綿……自遇到李妍起,他的心思就很少放在自己的妻女身上,夜夜夢的,都是那張屬於南國嬌媚風光的容顏。

  「父汗還有吩咐你去辦別的事麼?」雅蘭問著。「唉!最近鐵勒不安分,我真怕父汗又派你出去。」

  「放心吧!要辦大婚的事,所以暫時還不會有事要我去辦,更不會離國遠行。剛才父汗還交代了,讓我多陪陪你和小芽兒呢。」克烈強笑著寬慰妻子。

  但一想起剛才頡密可汗的話,克烈就忍不住心顫。看來他父汗和大唐聯姻只是一時權宜,他看得出來父汗還是很想對大唐用兵的,更想利用大唐因李妍下嫁而鬆懈對回紇的戒心時攻其不備,但又猶豫著是否要先殲滅鐵勒。

  當時父汗詢問他和薩爾達的意見,薩爾達主張先對付大唐,以免到時鐵勒被殲滅後,大唐會有戒心,甚至趁這段時間先做好準備;但克烈的回答卻遠比薩爾達更缺乏雄心壯志,因為他是主張固守邊關,不使鐵勒進佔國土,對大唐則是更進一步加強通商和外交聯繫,完全採取和平政策,因此父汗對他的臉色就不是太好。

  克烈知道,薩爾達的進取圖謀更合父汗的脾胃,但兵兇戰危,一旦起了干戈,那將會流盡多少人的血?因此克烈說什麼也無法同意戰爭。為抵禦外侮而戰,他是絕不落人後,但是,要侵略他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為此,克烈不由憎惡著薩爾達的逢迎,現在說這些話哄得他父汗高興,但萬一戰爭變成事實,那勝敗之數他真能完全掌握?這一趟大唐之行讓克烈明白,現在大唐國力雖然不若以往,但仍是不可輕侮的。但一想到父汗的表情、對他的怯懦的鄙夷,克烈就忍不住歎氣了。

  「怎麼了?」心細的雅蘭看見克烈的愁眉,不禁問著。

  「沒什麼。」

  「你一路奔波,大概也很累了,我們先回去吧。」

  「嗯。」克烈微笑著點點頭,帶著妻女邁步離開。

  在行經棲鳳宮的宮門時,他忍不住讓自己的視線在其上停留一會兒,如果回紇當真跟大唐打了起來,李妍該怎麼辦呢?

  一旁雅蘭不知克烈的心事,還兀自用閒談的語氣說著:「這宮殿是特地為大唐公主造的,很氣派,是不?呵聽說大唐公主長得很美,下回你帶我跟小芽兒去見見這位公主吧!」

  看著雅蘭一無所知的笑臉,克烈頓時覺得心上的慚愧飆漲至最高點。

  ***

  嘹亮鷹嗚劃過長空,飛鳥振翅劃過雲朵。

  原該歡鬧的大婚吉日因著李妍的忐忑而蒙上一層愁雲。一早,天頂雲層壓得低低的,眾人看著,都說今天會有大風雪。

  李妍漠然地看著天色,總覺得天像是想哭,卻沒有眼淚。

  「時辰到了,請公主更衣。」上官宿月不帶感情的聲音在李妍耳邊響起。

  這些天來,李妍被督促著學習回紇禮節,她知道從今天起,她就得換下唐裝,穿上回紇人的服飾。望著窗外的李妍緩緩轉回自己的視線,猶如木偶一般任由宮女為她卸下身上衣飾、重新盤梳髮髻,換上回紇人穿的翻領長袍,並在腰間束上彩錦腰帶後,就算打扮停當。

  換好裝束後,李妍由一位陌生的回紇婦女陪同,出了棲鳳宮來到可汗庭,朝著高踞樓上的頡密可汗俯拜;而後進入設在樓下的氈帳中換上大紅色的可敦服裝,再出樓朝拜頡密可汗,繼著上轎,行回紇儀式;最後登上高樓與頡密可汗一同東面而坐,接受臣下的朝謁。

  李妍面無表情地自高台上俯望,如蟻般的人群及諸王公大臣紛紛下跪,如浪起伏,歡呼聲響徹天際。此刻,她已正式成為回紇國母了……可她心中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愉悅,只覺得冷。

  不停地俯拜、換裝、接受朝拜……四周的人影全都像輕飄飄的影子,在她眼前無聲地晃動。李妍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身體自主地動著,絲毫不經她的意志控制……她知道自己其實是想逃開的。

  但是,現在的她已經成為回紇可汗的妻子了。

  克烈坐在樓前所設的席上,遠遠地,他可以看見李妍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清冷、尊貴,對照著她身邊頡密可汗的咧嘴大笑。克烈看著,拿起酒杯一口氣飲盡杯中烈酒,一道灼燒般的火線貫穿他的喉頭,他這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苦澀。

  「今天是我回紇與大唐聯姻的大喜日子,今後兩國情誼將更加堅固,為此,讓我們一同舉杯慶賀可汗大婚,並祝禱我回紇國運昌隆!」薩爾達站起來舉杯大聲說著,一眾大臣們也紛紛舉杯響應。

  薩爾達瞄了眼坐在他旁邊一席上的克烈,看他沉著一張臉,薩爾達強自壓下笑意,伸腳踢了踢克烈的桌子,克烈這才如大夢初醒,連忙也斟滿了酒,跟著大家一起高舉起手中的杯子。

  頡密可汗沒忽略克烈的失態,但他沒說什麼,只是讓不豫的臉色在面上一閃而過,迅速地讓笑容掩蓋。

  歡樂的樂音、嘈雜的人語,李妍全都沒有聽見,她只是怔怔地望向克烈,而克烈也正注視著她,脈脈眼波交流間,他們都聽到對方心碎的聲音。

  霎時,四周的一切靜了下來,在第一朵雪花飄墜的時分,李妍墜入了一片漫長空無的黑暗之中。

  而當她再度睜開眼睛時,她見到的是樓鳳宮內飾著大紅床帳的床頂。

  「公主。」裴穎的聲音在她耳際響著。

  「我……怎麼了?」李妍困難地支撐著身子坐起,但軀體沉重、腦袋混沌,婚禮的情景像夢一樣不具切,教她禁不住要懷疑自己是不是作了個惡夢。

  「太醫說您是初來乍到,有些水土不服,再加上這幾天過於勞累,所以才在婚筵上昏倒,可汗命人將您送回宮來,也讓太醫開了藥。」

  聽見要吃藥,李妍的眉頭不耐地皺了起來。裴穎見狀連忙說道:「太醫說您要是不想吃藥也不要緊的,您再多睡一會兒,歇息一下就好。」說著,裴穎扶著李妍幫助她重新躺下。這時,上官宿月匆匆走了進來,對著裴穎說道:「快叫醒公主,酒筵結束了,可汗就快到……」話說到一半,她才發現李妍已經醒了,便轉對李妍說:「公主,快點整飾一下儀容吧,可汗就快來了,您可不能睡眼惺忪地迎接自己的丈夫呀!」

  說著,上官宿月不待李妍有任何表示,便逕自對宮女下了一連串的命令。裴穎雖然擔心李妍的身體狀況,但卻連一個字都沒機會說出,就被上官宿月指使去幫李妍盥洗。

  看著上官宿月揚著臉發號施令,一陣反抗的意識突地在李妍胸口醞釀。

  「上官宿月,你去告訴可汗,說我不舒服,不……」

  「這怎麼行?」上官宿月毫不客氣地打斷李妍的話。「今夜可是您們的洞房花燭夜,怎麼能把可汗關在門外?可汗會生氣的。」

  「你怕他生氣,就不怕我生氣嗎?」李妍揚起兩道月牙般修長細緻的柳眉。「我不舒服,不想見他。」

  「公主,現在不是耍孩子脾氣的時候,」上官宿月轉向催促著宮女們:「快幫公主把頭髮梳一梳……還有,那邊火盆燒旺一點;裴穎,不是讓你幫公主淨臉嗎?你還慢吞吞的幹什麼?」

  上官宿月的呼喝聲嘈亂了整座樓鳳宮,宮女們一個個手忙腳亂,依著上官宿月的指令行事;一個宮女拿著木梳幫李妍順著發、裴穎送上布巾!全都被李妍推到一旁。

  「我不要再任你擺佈了,不要!放開我!」李妍使勁推拒著上前服侍她的宮女,無視上官宿月緊抿出怒氣痕跡的嘴角,撒賴著。

  正鬧了個兵慌馬亂的時候,腳步聲自外傳進,伺候廊下的宮女們紛紛行禮,王者威嚴所帶來的沉肅氣氛隨著腳步的接近蔓延,頓時整座樓鳳宮裡只剩下李妍撒賴哭鬧的聲音。

  「我不要!我不舒服,你去告訴他我不舒服……我不想見他!也不要淨臉、不要梳頭……我什麼都不要——」

  「你還有哭鬧的力氣嘛!」頡密可汗以手勢示意跪拜於地的宮女起身。

  聽見頡密可汗粗豪的聲音,李妍頓時嚇得收住了聲音。她下意識地拉緊了被子,戒懼地看著頡密可汗。

  只見頡密可汗一張臉脹成了暗紅色,醉瞇的雙眼也被上湧的酒氣醺得紅了,步履顛簸、巨大的身軀微微搖晃著,描述出十足的醉態。

  「你過來幫我脫衣服,」他叫過一個宮女,讓她幫他脫下身上厚重的皮裘。「你們全部下去,未經傳喚,不需要進來伺候。」

  空氣中摻入一股濃烈的辛辣酒氣,李妍不由得拿被子搗住了鼻子。

  不多時,上官宿月帶著一眾宮女退下,整間寢殿內只剩下李妍和頡密可汗。

  頡密可汗邁著踉蹌的步伐來到床邊坐下,自行脫了靴子,仰身倒在床上。李妍一徑向床的裡側靠去,深怕碰到頡密可汗的身子。

  「你躲那麼遠做什麼?」頡密可汗大手一伸,一把捉住了李妍的手腕。

  李妍雖然鼓勁抗拒,但人小力弱,說什麼也扳不開那隻鐵箍似抓著她的手。頡密可汗只輕輕一拉,就把李妍拉到了懷中抱著。

  「放開我——」李妍從沒見過醉漢,這會兒已經被頡密可汗的醉態嚇得慌了,兩道眼淚不受控制地自她的眼眶滑落。

  「呵呵呵!新婚之夜,哪有放開你的道理?」頡密可汗說著,蓄有鬍渣的臉龐便向著李妍俯壓而下。

  李妍扭頭閃避,只覺到一陣陣酒味撲鼻,臉頰似被砂石摩擦一般,不由伸手想推開那強硬壓在她身上的粗壯軀體,但一推之下卻如推著山壁似的,說什麼都推不開。

  頡密可汗一手抱著李妍的腰,另一手扯開她的腰帶,並伸嘴在她頸間鬢邊既嗅又吻。李妍害怕地伸手猛扯床被,想要逃開,一時枕落帳滑,華美的床褥顯現一片狼借。

  「放開我,我真的不舒服……」淚水被驚嚇得放肆奔流,亂了李妍的容顏。

  但頡密可汗毫不在意李妍的掙扎,只是一徑以自己的身體壓制李妍的動作,一手扯開她的衣襟,另一手探進她的裙底,摩挲著她的腿,並一路向上攀爬,來至腿腹交接之處……李妍不由驚顫,嚇得瞪大了雙眼。

  「不要!」李妍想抽身逃開,但他的身體緊壓著她的,讓她抗拒無門,憑著本能,李妍張嘴朝頡密可汗的肩膀狠狠咬下。

  頡密可汗發出一聲悶哼,使勁甩出一掌,將李妍摑落床下。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濕熱的觸感是流血的表徵,他看著手掌上沾惹的血跡,一時怒氣勃發,下了床一把扯住李妍的長髮,強迫她抬起頭來看著他。

  「你敢咬我?你是我的妻子,陪我睡覺是天經地義!」惡怒的聲音自頡密可汗的齒縫間迸出,「過來!」他怒瞪雙眼,一把橫抱起李妍便將她丟到床上,雙手使勁扳開李妍緊抓著衣襟的拳頭,緊接著裂帛聲響起,李妍衣襟碎裂,雙手被高舉過頂,頡密可汗以單手固定著,利落地撕開李妍身上的遮蔽,意圖蠻橫地佔有她。

  李妍雙手不能動彈,於是便不假思索地舉腳亂踢,混亂的掙扎間,她膝蓋用力往上一頂,撞中頡密可汗的下腹,痛得他齜牙咧嘴,霎時慾火全消,他又賞了李妍一個耳光後,便怒氣沖沖地起身著衣。

  「不識抬舉!」頡密可汗怒瞪了眼李妍,難抑心中的怒火,又舉起手掌想朝李妍摑去,但看著她被淚水亂了的容顏,他只是恨恨地收回手掌,隨即披上皮裘,轉身舉步離去。

  這番騷動驚動了樓鳳宮的宮女們,但是沒人敢進寢殿一探究竟,因此都只是用著懷帶恐懼的眼神目送頡密可汗憤怒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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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4 05:45: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時交二鼓,頡密可汗帶著隨從策馬離去的蹄聲淡入夜風隨之渺遠,整幢寬闊的棲鳳宮內靜得可怕。

  華宮廣廈的冬夜分外清冷,高大的樑柱撐高了屋頂,使得寒風更加自在地於其間穿梭。

  李妍緩緩坐起身子,拉著被扯破的衣襟,淚水自她的眼眶裡不住流出,遏抑不了的顫抖形容著她心中的惶懼。

  頡密可汗的暴橫驚駭了她,那大得異乎尋常的力量似乎仍遺留在她身上。她從沒想過自己會遭遇這樣的暴虐對待,自小生長在帝王之家的她,有著公主的尊貴身份,沒有人膽敢對她不敬,然而新婚之夜,她的丈夫卻狠狠摑了她兩個耳光……伸手搗著自己的臉頰,頰上那熱疼的觸感依然殘留。

  李妍輕咬著下唇忍淚,卻說什麼也忍不住眼淚的奔流。她知道自己不該抗拒,頡密可汗是一國之君,同時也是她的丈夫呀!但她就是無法阻止自己的心對他產生恐懼和厭惡……她終究無法逼迫自己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子,只因為她的心並不屬於他。

  在她的心早已盡屬克烈的時候,她無法忍受另外一個男人的擁抱。

  現在,她恨著自己為何不逃?曾經,她消極的以為自己可以埋葬掉那段心事以行屍走肉的方式活著;但今夜,她明白了,那不可能!她無法不聽見自己的心發出一聲高似一聲的吶喊,那聲音瘋狂地叫囂出她的渴望——她愛克烈,希望自己此生只屬於他一個人!

  但是,在她被如斯強烈的恐懼襲擊時,那唯一能帶給她安全感的胸懷卻是屬於另外一個女子……他與她之間沒有交集,也不可能有交集。命運的安排讓人只能無奈地接受。

  苦澀無奈的煎熬、惶慄恐懼的衝擊、灼熱渴望的悸動……千頭萬緒,無數難以言明的情緒在李妍的心中交雜衝突,致使淚水如滾珠般自她的面頰滑下。

  她想喊,想喊出那個足以暖她心房的名字,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喊出聲來,她沒那個資格,因此她只能一遍遍地在心中狂喊著,心上的呼喊化作一股浪潮衝擊著她,使得迫著胸口的疼益發劇烈。

  李妍再也撐持不住,俯趴在床上痛哭起來。

  驀地,窗上傳來輕微的聲響,李妍感應到熟悉的氣息,不由睜大了眼望向聲音來處。抬眼間,克烈的身影出現在半推開的窗前,她懷疑自己的眼睛,這會不會是夜神的戲弄?抑或是她腦海中的幻象迷亂了她的神智?

  或許,推窗的只是風,而眼前所見到的人影,不過是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公主……」

  低沉暗啞的聲音竄入耳中,那散放著沉靜深夜枕畔耳語氣味的聲音,讓李妍確知那份真實。

  克烈蹙眉揪心地望著李妍,為何她現在的模樣如此狼狽?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本該安然地歇憩於丈夫懷中,任一室暖春驅走夜寒的……但看著李妍髮髻散亂、衣衫殘破,淚珠碎靨裂容,亂了那張令他失神的嬌顏,更椎刺著他的心。

  自婚禮開始至酒筵結束後,他的心一直紛亂不已,種種教人苦、教人痛的情緒積壓在他的胸口,不斷膨脹,彷彿要爆破他的胸腔,意圖叫那顆激烈跳動的心血淋淋地暴露在他眼前,對他明白昭示著他的冀求他想要她,他無法忍受她屬於另外一個男人。

  在酒的苦澀辛辣麻痺不了他的知覺時,他才發現自己的狂妄,何以他竟是如此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拋開對她的思慕,將那顆熾烈的心埋葬?他終究放不下那份關於她的思索,以致於席散後,他的步履無視夜風沁寒、霜雪凜冽,仍戀戀徘徊於棲鳳宮的院牆之外。

  而當他目睹他的父汗怒火騰騰地離去時,他的心遂為之高懸著。新婚之夜,是發生什麼事讓他的父汗盛怒而去!而李妍……又如何了呢!這樣的思緒不斷在他腦海裡翻騰,促使他出現在她窗前,窺見了她頰上的凝淚。

  克烈跳窗而入,地板上舖著的厚重地氈吸去了他的足音。快步走到李妍身邊,那纖小的身子立時投入他的懷中,淚濕了他的衣襟。

  伸手為她拭去淚痕,克烈緊蹙的雙眉和眼裡的憂急喚出了李妍心上的疼,心的碎片化作淚滴,再度沾染柔頰。

  「別哭……」克烈將李妍抱得更緊,低聲細語的安慰在她耳邊輕吐,雙手急躁地搓揉著她的背脊,讓她確定他的存在,也讓自己確定現在擁在懷中的不是又一次不真切的幻象。

  他伸手輕托起李妍的下顎,雙唇輕輕地覆蓋在她染淚的羽般長睫之上,以吻封住她的淚。

  李妍抬眼望他,長長的睫毛刷過他的皮膚,引起一陣強烈的戰慄!難以自持,急促呼吸間,他猛地低下頭瘋狂地攫捕她的唇。

  唇舌瘋狂肆虐,舔含吸吮,相互接觸的唇瓣迸出灼熱的火花,撫著她背脊的雙手搓動既重又急,緊擁著,彷彿想將她纖瘦的身子嵌進自己的軀體裡合二為一,讓世上的一切外力均無能於分開他倆。

  渴望強烈,致使愛憐的動作也益發猛烈勝火。

  李妍輕喘著,迷醉於他的吻。感應著他舌尖的輕叩,她不由微啟芳唇,給予他青澀的回應,任他恣意入侵,以唇舌替代話語傾吐他的心情予她知曉。

  唇齒纏綿、肢體緩動,勾帶起慾望。

  掬捧著她小臉的手滑至鬢邊,若有似無的撫觸渺茫了她的神智。頓時,天地茫茫,只感覺到他的指尖彷彿燃燒著火焰,在她耳鬢頸間熾出一道火線,教她不由顫抖。

  非是夜的沁冷所致,而是種不知名的渴望在她體內作用,讓她忘我地攤軟在他的懷中,雙手攀著他堅實的背脊,小巧的舌尖碰觸著他的,相互纏繞、親密愛戀。

  舌尖上挑,他吸含著她柔嫩的唇瓣,一如蜂蝶擷取花蜜般地慇勤,幼嫩的花苞為他而綻,任他恣意吞飲她口中的芬芳甘甜。唇上的觸感一如觸著花瓣,鼻間充斥著醉人的馥郁香氣,令他產生自己正溺於一片花海之中的錯覺。

  這朵生長在南國的姣麗花朵,可是屬於他的麼?他凝視著她,那嬌小的臉靨因纏綿的熱度而添上酡紅的色彩,豐滿的紅唇更顯潤澤,因急促的呼吸而起伏的胸脯則教他的心也跟著躍動……半綻的怯嬌花容最是誘人,致使理智臣服於狂亂,唇舌不由自主地向下滑掠,來至顎下頸間,隨即又如游魚般滑上她的耳際,溫柔地含舔著如珠玉般晶瑩小巧的耳垂。

  李妍顫抖著,察覺到自己難於呼吸,不由發出模糊的喉音,既似溫柔低歎,又如激情喘息。克烈再也無法壓抑自心底深處湧起的衝動,伸手撫上她的胸尖,吻隨之墜落……隔著衣物的親暱依然帶有無比的衝擊,引起李妍劇烈的喘息,雙手本能地抓緊身旁事物以為憑借,扯帶之下,卸了暖著一室的喜紅紗帳。

  帳幔垂落,夜風拂動輕飄布帛,燭光透過紅紗,將眼前染成一片瑰麗的艷色。

  金簪斜墮,如雲長髮散落枕上,紅影暈染了她發上的光澤,化她的發為暮春時節倒映著桃林艷景的一脈蜿蜒流水。

  克烈癡癡地凝望著李妍,彤雲掩翳著微綻香氣的花般玉頰,更顯欲滴的嬌嫩,眸底水霧輕籠,化她的雙眸為映星鏡湖……絕美容姿引起克烈的心發出一陣劇烈的顫抖。情不自禁,他伸手解開李妍的衣衫,玉白頸項吸引他的唇舌相親,如雪片般輕柔的吻細碎地灑落在她頸間胸前,每一個吻都灼熱、每一分傳遞到她心上的灼熱都是他溫柔的愛語,醉了她的心,也墜了她的淚……「我們……不行的……這是不見容於世的罪呀!」長睫垂閉,墜淚於凝香嬌靨。

  命運的舖排,她掙脫不開,可癡傻的夢,她也拋不開。

  李妍注視著眼前那早在她心上蝕磨出抹滅不掉的臉龐,伸手描繪著。她無法忽視心底的慾望,但,她真有勇氣承擔一切後果麼?

  「無論是罪是孽,」克烈握住她纖小的手,置於自己唇邊輕吻著。「都有我陪你一起承擔。」

  李妍的雙眼不由自主地瞪大,水潤雙眸盈盈,倒映出他強悍無懼的輪廓。她猛地抱住了克烈,彷彿在他的胸懷之中,天地間的風霜都將消弭,只因一切的磨難俱都將被阻擋在他壯闊的胸膛之外。

  早已難以羈糜的情潮在誓言傾吐後的擁抱下澎湃起來。

  四唇相貼,如磁引鐵,纏膩難分!身體誠實地響應心底的渴望,在纏綿縫縫的深吻間,他們褪去了彼此的衣衫,赤裸軀體緊密相疊,再無一絲隙縫容空氣流動。

  窗外風雪淒號,而夜,卻正自沸騰。

  ***

  愛慾的氣味隨漸次平緩的喘息浮漫,氤氳了空氣。

  克烈緊擁著她,為她撥開因汗濕而貼在額上的發,以臉頰揉蹭著她,靜靜地感受甜蜜的餘韻。

  不知何時燃盡的燭火飄散著淡淡的燭香,竄進鼻間,是種屬於夜的濃重氣味。

  黑暗中,克烈輕撫著李妍的臉龐,手指描繪著她的唇線,隱約顫抖的手指仍不敢確定這一切不是夢幻,他真實地擁有了她嗎?這一刻,他懼怕著天光的乍現,唯恐在白日的亮照下,這相擁結合的溫暖甜夢將就此消失……為此,他希冀著這個夜能持續到地老天荒,白晝永遠不要到來。

  只因隨著黎明的來臨,他們就必須面對一場與命運之神的豪賭。

  克烈靜靜地抱著李妍,輕撫她的肩頭,無限愛憐。

  「我們以後……該怎麼辦呢?」意亂情迷之後,迎接他們的是現實的殘酷。李妍縮在克烈懷中,低聲吐露她的疑懼。

  李妍不能不怕,只因令她綻放的不是她的丈夫,卻是另外一個男子;而她交託自己的對象與她更有著世人絕對無法認同的關係,這樣的他們今後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李妍問著自己。

  但她知道,如果命運決心要拆開他們,她必會選擇以魂魄相隨,肉身難以自主,那就讓神魂自由吧!無論天堂地府,她此生是只屬於他了……「不要害怕,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伴著你一起去。」

  「什麼都不能分開我們,對不對?」

  「嗯。」輕聲回應間,克烈撫摸著她柔細的髮絲,汲取著她發上的香味。

  髮絲纏繞在他的指間,綿密如情絲。他萬分確定自己的心意,別說天涯海角,即便是天上地下,他也不會放開她。這一生,他都不會放開這握在掌心裡的愛情!

  無須言語,死生相隨的承諾已自相熨貼的胸膛上傳來,那鼓動一致的心跳正是湮滅不了的誓言。

  一如世間所有戀人,在黑夜的眷護下相擁的他們也做著願為連理枝、比翼鳥的癡夢——在黎明降臨之前……

  ***

  「你是說……」薩爾達伸手拿起侍女方才送上的新鮮羊奶,啜飲了一口。「克烈一直到今天天快亮的時候才回家!」

  「是,而且,他是從……」薩爾達派去監視克烈的密探附嘴在他耳邊低聲說著。

  只見薩爾達手中杯子輕晃了一下,臉上出現驚訝的表情,隨即起身在氈帳內來回踱步,沉吟了半晌之後,說道:「去探探昨夜可汗在哪兒過夜。」

  「是。」密探躬身答應,而後便轉身離開,前去執行薩爾達的命令。

  薩爾達臉上有著掩飾不了的喜色,捧著杯子的雙手仍在微微發顫。

  想不到昨夜克烈居然是在棲鳳宮過了一夜……薩爾達欣喜地想著,如此說來,克烈對李妍有非分之想的事是真的了。看來是昨天在婚筵上猛灌克烈的酒發揮了作用,讓克烈因酒而失去偽裝心緒的能力,這才給了他一個證實的機會。

  這對他來說可是個整垮克烈大好良機呀!

  如果昨夜他父汗沒在棲鳳宮過夜的話,那麼他的計劃將能進行得更順利;不過,昨夜畢竟是頡密可汗的新婚之夜,他沒理由不待在棲鳳宮的……薩爾達在心中盤算著,不過這也無妨,畢竟光憑克烈在棲鳳宮徘徊了一夜,就足以成為他進讒言的最佳開端了。

  一個險惡的微笑在薩爾達唇邊浮起,他相信這次他甚至連手都不必弄髒就可以整垮克烈,讓他永遠與王位絕緣。

  ***

  日光侵進寢殿,室中火盆暖不了凜峭的清晨寒氣。

  當李妍自夢境脫離,緩緩睜開雙眼時,只見床邊帳幔已經掛起,裴穎守在床邊以著憂心的眼神看著她。

  「公主。」看李妍有起身的意思,裴穎連忙伸手扶起她。

  看著裴穎微蹙的眉頭,李妍知道她必定是為她擔心了一夜。昨夜頡密可汗的暴烈舉動所發出的聲響想必連宮外都聽得到,更遑論是守在宮內的裴穎了。

  李妍很感激裴穎的關心,從確定她必須遠嫁到回紇的那一天開始,裴穎一直默默地陪在她身邊,她心情上的每一個變化裴穎都一一看在眼裡……她知道裴穎是瞭解她的,所以裴穎沒有任何無謂的安慰言語,只是靜靜地待在她身邊關心著。

  可是,裴穎不知道昨夜的一切……李妍木然地將視線從裴穎身上緩緩移向窗外,清淨的晨光亮著室內,微凜的風吹進,帶起她身上一陣戰慄;這一刻,她知道自己所面對的是冰冷的現實,昨夜那場溫暖的夢連一星殘燼都不剩。

  她想,想要在醒來時第一眼便見到克烈是不可能的,但是,鮮少身陷情網中的人能擺脫這種癡愚奢想吧!李妍緩緩垂下眼瞼,任憑強烈的失落感佔據著她。

  「先梳洗吧!我讓人送早膳來。」裴穎幫李妍把枕頭墊在她背後,隨即轉頭吩咐旁邊的宮女去準備巾帕盥盆。

  失魂落魄的李妍搖了搖頭。「不用了,我不想吃東西。」

  「公主……」裴穎歎了口氣,看著床褥上枕衾狼藉,她猜得到昨夜李妍是受到頡密可汗什麼樣的對待,但……李妍既已嫁給了他,從此他就是她的天,除了自怨薄命之外,又能如何呢?「您多少得吃點東西,這要萬一弄壞了身子……」

  李妍執拗地搖著頭,裴穎見了,也只好妥協。此時宮女端來了盥洗用具,裴穎要伺候著李妍梳洗,便催促著她下床,好整理被褥。

  床被一掀,錦織床罩上狼藉的血漬是昨夜殘夢的余痕,血色怵目,李妍驀地扯過被子掩蓋,慌亂而焦急地大喊著:「出去!出去!所有人全部給我出去!出去!」

  一眾宮女聽到李妍發瘋似的吼聲,一個個嚇得連忙退了出去。裴穎驚呆了,不懂李妍為何會突然發起脾氣來。

  淚水湧出李妍的眼眶,她緊緊閉上了雙眼躲避床上的血痕。她不敢看……那是罪證,是她喪德敗行的罪證!

  淚珠滴落,濕了錦被,可流溢的淚水足以洗去這縷殘痕麼?她搖著頭,自知無幸。

  如果昨晚她和克烈的事被揭發,那麼,她和克烈都將永不超生。

  「公主,這……你是怎麼了?怎麼突然……」裴穎瞟了眼被李妍拿被遮住的地方,心中明白那是何種行為下的結果。她想,李妍的慟哭必是為著昨夜頡密可汗的強暴,而剛才床褥上的血漬再度將恐怖的回憶帶回她心上,所以她才會如此狂亂吧。

  看著李妍激動地哭著,裴穎歎了口滿是無奈的氣,身為新嫁娘的她,本該歡喜地迎接這個早晨的,誰知……李妍竟沒有那樣的幸運。將手中水盆放置到一旁木架上,裴穎在床沿坐下,輕拍著李妍的背安撫著。

  「裴穎……」李妍拉住了裴穎的衣袖,她的心慌急忐忑,沒一個著落之處,只能轉向身邊最親密的侍女求助。「我該怎麼辦?怎麼辦……」

  「公主,您別再想了,昨夜的事,就當惡夢一場吧!我想……昨晚可汗必定是喝醉了,所以才會這樣,或許以後……」

  「你不懂、你不懂——」李妍含淚猛搖著頭,狂亂地撕帳扯被。裴穎無法理解她的恐慌,畢竟在裴穎眼裡,她可是個遵禮循規的公主呀!她怎猜得出她昨夜犯下了什麼樣不容於世的罪行呢?聽著裴穎的勸慰,口口聲聲地喊著「公主」……李妍突地笑了起來。「呵呵……你不懂,你不會懂的……」

  「公主……」看著李妍又哭又笑的狂亂模樣,裴穎心慌了,「您別這樣……到底是怎麼了?您別嚇我呀!」她慌張地抓住李妍,制止她瘋狂的舉止。

  「裴穎……」李妍趴在裴穎肩上哭著。「去幫我叫克烈來,我要見他,你去叫他來,你快去找他!」

  「好,我等會兒就去,」裴穎只想先幫她把情緒鎮定下來,因此只好答應著應付李妍,「可您得先收淚,再整裝一下,不然這屋裡亂成這樣,怎麼……」裴穎話還沒說完,便被李妍打斷。

  「不!不能找他來!不能……我不能害了他!」只見李妍兩眼怔直,雙手忽然忙亂於捲起被褥。

  「公主,您這是……」裴穎完全搞不清楚狀況,看著李妍反覆的舉止,兼之一臉惶懼,她不禁猜測著李妍到底在害怕些什麼。

  「把這拿去燒了、埋了!」李妍將沾血的床褥硬塞到裴穎懷中。「絕對不能被發現……被發現就完了!」

  裴穎怔了,一個可怕的想法驀地在她腦海閃過。李妍的驚慌太不尋常了……她想起李妍和克烈之間交流的脈脈眼波,想起昨夜盛怒而去的頡密可汗,和李妍現今的慌亂舉措……裴穎想著,不禁瞠目。

  「公主,難道您、您昨夜……不是跟可汗……」心中的驚訝過甚,致使話語難以連串。

  李妍突地停止了一切動作,背轉過身,小小的肩膀抖動著,像首低垂,露出一大塊雪白的頸背……未久,纖細的頸脖緩緩扭轉過來,裴穎看見李妍眼中滿凝的淚水,如花上凝露,倏忽,淚露隨蟯首輕點而墜。

  「匡唧!」擺置一旁的水盆傾倒而下,濕了猩紅地毯,化作深沉的暗紅,一如褪色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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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4 05:45:19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簷下玲瓏剔透的冰柱反射著晨光而晶亮,尖端處凝著水珠,倏忽滴落窗前,輕敲出北地寒冬的聲響。

  現在李妍如何了呢?克烈想著。在夜幕尚未完全褪去之時,他仍擁著她,眷戀於她安憩的甜美睡容,在那一刻,他只希望黎明永遠不要到來。可日夜循變是自然定律,逐漸於窗外顯露的灰碎了他的癡夢,他只好戀戀不捨地放開懷中的馨香……當她醒來望不見他的身影,她是否會墜淚?

  一想起李妍的淚顏,克烈就覺得心上一陣絞痛。

  複雜混亂的思索在他心上洶湧,昨夜的夢甜得膩人,可夢醒後所必須面對的事實,卻苦得教人難以吞嚥。李妍是他父汗的妻子,本該為他父汗一人綻放的,可他卻竊取了那朵花……這個事實,他跟李妍該如何面對?

  他知道一旦東窗事發,他自己必定無幸,可李妍呢?李妍會受到何種對待?

  一思及此,克烈就忍不住恨著自己的魯莽,恨自己不該任情感主宰,將李妍帶入這種境地……已為人妻的她,到時所面臨的將是比死更可怕的人言!

  人言可畏!禮教的禁制對女人一向比對男人殘酷,致使女子自古生死事小、名節為大,他怎能讓李妍受萬人唾罵?他害了她……是他害了她!

  但現在悔恨已無濟於事,他該想的是要如何能避免這最可怕的結局。

  克烈推開了窗,一任凍凜寒風吹襲。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這手、這臂彎,在不久前還緊緊地擁著他願意交託生命的戀人;而現在,他卻只能擁有這寒冷的空氣。

  但現在的他需要寒冷的溫度來降低心頭的熱,因為他必須冷靜,好思索未來的路該如何走。

  「不要怕,無論天涯海角,我都會伴著你一起去。」他想起對李妍的承諾。

  走,離開這裡,似乎是眼前唯一的路。克烈蹙眉想著。天地廣闊,無處不可安身,但……怎麼走才是最緊要的問題。

  北國的冬季嚴酷,純白的雪覆蓋一切,他明瞭看似燦爛溫柔的雪花其實是無情的,那株生長於南方的嬌弱花朵是無論如何都禁不住風雪吹折,所以,雖然他得帶她走,卻必須等到春天才能行動。

  春天……克烈抬眼望著窗外被厚雪覆蓋的大地,低垂的雲層醞釀著雪,他知道,這個冬天還長著。

  在這段時間裡,他和李妍必須緊守住這個秘密,可李妍能熬得過這個冬天嗎!他不確定。時間太長了,拖得愈久,他們的罪行被揭發的可能性就愈大……那麼,該如何守住這個秘密呢?

  「你怎麼這麼早就醒了?」

  來自背後雅蘭的聲音將克烈自思考中震回過神,他猛地轉頭,卻見雅蘭帶著一臉溫婉的微笑向他走近,伸手撥弄著他一頭亂髮,皺起的眉毫不保留地將她的關心描述出來。

  「不會是一夜沒睡吧?」

  「呃……」克烈支吾著,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雅蘭。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妻子這溫柔賢慧的妻子,陪伴著他,並為他生下一個可愛女兒的妻子……一抹歉疚悄悄地爬上他的心頭。

  「什麼事讓你煩惱得一夜不睡?」雅蘭挽著克烈的手臂。「先去睡吧!這陣子你忙得昏天黑地的,得好好休息才是。」

  雅蘭溫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著,但他一個字也聽不進耳裡,只是反覆回盪著李妍的話:「什麼都不能分開我們,對不對?」

  克烈閉上了眼,吐出一口深而長的氣息。

  是的,這世上再無任何人或事可以分開他和李妍!

  看著雅蘭因擔憂而蹙起的修眉,克烈在心中對雅蘭輕聲地吐露歉語。

  ***

  室內靜悄,李妍獨自徘徊。

  驀地,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李妍連忙迎上前去,門一開,進入她眼中的卻是。上官宿月。

  「公主?」上官宿月察覺李妍意欲掩飾的急切。「您在等人麼?」

  「沒……我只是以為是裴穎來了。」李妍匆匆離開門邊,背對著上官宿月,怕被她發現自己的不對勁,因為她正在等待替她傳遞口信給克烈的裴穎帶來回訊。

  上官宿月端詳著李妍的背影,她總覺得最近李妍和裴穎都怪怪的,形跡鬼祟,像在密謀些什麼……她輕佻了一下眉梢,走近李妍。

  「公主派了裴穎去辦什麼重要的事嗎?」

  「沒有啊,我只是……讓她去幫我弄碗藥,我頭有些疼。」隨意編著謊,李妍在椅中坐下,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是這樣嗎?我還不曾見過公主對吃藥如此迫不及待呢。」刻意加重的語氣顯得不善,將她的懷疑表露。

  「我頭疼,想吃個藥止疼有什麼不對?」李妍發怒,欲以雷霆懾退上官宿月。

  「公主不必動怒,我並沒有說什麼,只不過問一聲罷了。畢竟您在此的一切均由我照料,要是有個閃失,教我如何對皇后娘娘交代?」上官宿月語氣平靜,不著痕跡地將皇后抬出來壓制李妍。

  一聽到上官宿月抬出皇后,李妍不由噤聲。上官宿月那貓般靈敏的目光教她忍不住害怕,深怕被上官宿月發現她和克烈的事。

  就在這時,裴穎的聲音響起,將李妍和上官宿月的視線帶到門邊。

  「公……」當裴穎一腳踏進門檻時,上官宿月的背影便把她嚇了一跳,那聲原欲出口的呼喚便咽在喉嚨口。

  上官宿月並沒放過裴穎眼神中的驚慌。

  「……算了……你有什麼事?」強抑住心下的不安,李妍竭力維持平靜地問,想把上官宿月的心思自裴穎身上移開,不然萬一上官宿月先問了裴穎她剛做什麼去,她胡謅的謊言可就會穿幫了。

  「既然公主不舒服,那這件事我就明天再說吧。」上官宿月愈看愈覺得李妍跟裴穎的神色不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想著。但毫無線索的漫天胡猜不是她會做的事,因此她暫時放下原本想告誡李妍的話,決心先潛伏一旁仔細觀察她們,好弄清楚兩人究竟在玩些什麼把戲。

  「你下去吧!這裡有裴穎伺候我。」看著上官宿月沒有退離的意思,李妍不耐煩起來:「你要是太閒的話,就管管宮裡的宮女,叫她們別整天嘻嘻鬧鬧的,弄得我心煩!你也是,我這兩天身子不舒服,你別再拿些無謂的事情來煩我,出去!」話到最後,已是赤裸的怒氣。

  上官宿月飛快地瞟了眼李妍和裴穎,拿定了暫且暗中觀察的主意,躬身應是後退了出去。

  待上官宿月退出後,李妍匆匆迎上裴穎。

  「怎麼樣?他說什麼?」

  裴穎轉頭看了看門,又趨步到門邊聽了一下,確定上官宿月沒在門外偷聽之後才又回到李妍身邊,低聲說道:「克烈王子現在人就在外面,他會趁著守衛巡邏的空檔進來。」

  李妍一聽,便急急跑到窗邊,伸手就要推窗,卻被裴穎伸手拉住。

  「您別急,克烈王子一會兒就來,您現在開窗,萬一弄出太大的聲響驚動守衛就不好了。」

  李妍悶悶地收回了手。「我知道了,那你……」

  「我會在門外把風,你們可得小心些,要是有人接近,我會出聲的。」

  看著裴穎,李妍忍不住緊抱住了她。「裴穎……謝謝你!」

  裴穎對李妍微微一笑,笑中帶著些微苦澀,她瞭解李妍的心情,但是,她也只能幫到這個地步而已,他們的未來,還有無數的險關在等待著。裴穎拍拍李妍的手,退出了門外,剩李妍獨個兒在房中等待克烈。

  想到即將可以見到克烈,李妍突然覺得所有的慌憂恐懼都被消弭……高懸一顆帶著隱隱興奮的心,她屏息等待著。

  半晌,窗扇被推開一線,隨即克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躍入房中。

  李妍衝上前去撲進他懷裡,克烈緊緊地將她抱了個滿懷。

  無須言語,溫暖的擁抱正替他們傾訴著纏綿的相思。

  李妍將臉貼在克烈的胸膛上,聆聽著他的心跳。在接觸到那坪然鼓動的剎那,她發現自己之前所有的忐忑俱被消弭……一直是這樣,克烈對於她,就是這樣一個存在,而她明白,為了依偎在他臂彎中的甜蜜,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克烈輕啄了下她額前髮際,雙手才戀戀地放開她。

  「這兩天你過得好嗎?」

  李妍輕輕點了點頭,讓克烈帶著她到桌邊坐下。克烈看著李妍略顯憔悴的臉龐,他知道,她必定也被心中的理性折磨得苦,心疼地,他握緊了她的手。

  脈脈眼波交流,李妍看出他眼中的痛悔。

  「你後悔了?」

  「不,」克烈搖頭,堅決地說:「我只是……責備我自己,不該讓你陷入這樣的困境。」他將李妍拉到自己膝上坐著,雙手環住她的腰,以頰磨蹭著她的。「我一想到你被這件事折磨,我就……就忍不住要怨怪我自己。」

  「別這麼說,我一點也不後悔,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是死,我也絕對不後悔。」輕搖螓首,柔柔髮絲在他頸間搔拂,雜以無悔愛語,激盪起一腔濃情。

  克烈攬住她纖細腰肢的手驀地一緊,心跳相合間,四唇互觸,愛憐著彼此。

  甜蜜的汁液在他們口中竄流,透露心底的渴望子對方知曉。此刻,理智的光斂退造就無月黑夜,在深黝的合黑中,已無法視清一切,只剩散放愛慾甜香的花朵纏膩他們的其餘感官,催促他們放縱。

  一如流星竄墜,他們毫無防備地任情感主宰行動,一徑墮落。

  ***

  一隊約莫十數匹馬組成的馬隊在林間奔馳,雜亂的馬蹄亂了平整雪地。

  頡密可汗彎弓搭箭,箭矢飛也似的朝前方疾射,一隻野鹿中箭倒地。一眾手下呼嘯而前,將重傷的鹿拖到可汗面前,頡密可汗看也不看,只是瞄準了天空上飛翔的大鷹,一箭又射下一隻。

  「父汗的箭術堪稱神箭了!」薩爾達讚歎著,「唉!不知道我何時才能練到跟父汗一樣好的箭術。」語氣中毫不加掩飾的羨慕,讓頡密可汗開懷大笑。

  「你有草原上最棒的神箭手赤兀惕作師父,箭術之精早就超過我啦!現在卻來拍你父汗的馬屁。」頡密可汗大笑著說:「怎麼?是不是想要什麼東西,想跟我討賞?」

  「父汗如此說,就是疑心兒臣,」薩爾達一臉無辜。「兒臣在父汗身邊,要什麼沒有,何必借諂媚父汗來討賞?兒臣說的是真心話,兒臣只希望自己能有父汗的半分,也好為父汗出力,為父汗的雄心貢獻自己的一分力量。」

  「呵呵呵!我跟你說笑話,你也急成這樣。」頡密可汗拿馬鞭指著剛才射到的獵物:「這樣吧!那些賞了你。」

  薩爾達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謝父汗賞賜!」

  「起來起來,」頡密可汗臉上的微笑慢慢隱去,「呵呵……雄心壯志,你知道我的雄心壯志是什麼嗎?」他拿著馬鞭指著眼前望不見邊際的土地,朔野強風吹刮著臉頰,陡地吹旺他的雄心。「你看,在地平線更過去的地方,全都是屬於我們回紇人的土地,很大吧?」

  「是很大,可是只是天下的一小角而已。在南邊,還有更廣闊的土地、更豐美的水草,在等待英明之主成為它的主宰。」

  「哈哈哈!」頡密可汗仰天大笑,「你的雄心壯志可不比我低啊!」他看著薩爾達,眼裡有著讚賞之意。「你說說,我回紇要佔多少土地才夠?」

  「凡是藍天所覆之處,均要為我回紇子民的牧場。」

  「說得好!」

  聽到父汗的稱讚,薩爾達心中一喜,臉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可在笑容尚未圓滿之前,頡密可汗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笑容僵住。

  「你有雄心是很好,但須學學克烈的沉穩和深思熟慮。他說的有道理啊!大唐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現在他們雖然國力衰微,可地廣人多,咱們一個回紇人要打他十個,再加上路途遙遠……」

  「我回紇人騎射之術精嫻,即便是一個打他一百個也不怕!」

  「呵呵!這就是我說的了,要你多學學克烈用腦筋。征戰之事不能光憑一夫之勇,還得配合計謀,雙管齊下才能事半功倍。」

  聽得頡密可汗稱讚克烈,薩爾達心裡很不是滋味,但他還是在臉上強自裝出笑容,說道:「父汗教訓得是,兒臣謹記在心。」薩爾達拚命轉著眼珠子,思忖著該如何說出克烈跟李妍的事。「不過,兒臣好幾天沒見到克烈了,也不知他在忙什麼,好不容易今天沒下雪,父汗又有雅興出來射獵,卻沒看到他,他是不是病了?」

  「我們回紇的男子漢個個壯如山嶽,怎會隨隨便便就病了?是我讓他待在家裡多陪陪雅蘭和我的小孫女。」

  「哦?這就怪了,前兩天雅蘭也在找克烈呢!聽說婚筵當天晚上,雅蘭等了一夜都沒見到克烈回去。」

  頡密可汗飛快地瞥了眼薩爾達,「哦?呵!或許他又一個人跑到哪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去沉思了吧!他的個性就是這樣。」他雖然心底疑雲密佈,但卻不願意在大兒子面前表現出來,因此這樣說著。

  「可是……」薩爾達想不到父汗竟對克烈如此信任,因此心裡便有點急了。「我聽說……當天晚上有人在棲鳳宮附近看過克烈……」

  「喔,那也不算什麼,可能只是經過罷了。」

  「父汗……」

  「別說了,我們回去吧。」

  頡密可汗的臉陰沉下來,蜚言於竊竊私語時藉著無形的風流傳,這樣的話,他已不是第一次聽見了。而且這幾天,早有人在他耳邊搬弄。現在連薩爾達也知道這件事,看來傳聞不是空穴來風。

  天陰沉著,像是又將飄雪。

  頡密可汗看著天空,心也陰沉下來。悶悶地一踢馬腹,率先調轉方向向前馳去,其餘人眾隨即策馬跟上。

  ***

  歌聲在棲鳳宮後院一角響起,雖是刻意壓低的聲音,卻仍是清清楚楚地傳進在裴穎的伴同下信步閒踱至此處的李妍耳中。

  又是那首關於女仙傳說的歌……李妍聽得入神,一時忽略了裴穎的話語。

  「公主。」裴穎拉扯了下李妍的衣袖,將她的注意力喚回。

  只見裴穎皺著眉,低聲說:「公主,你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自從李妍把她和克烈的事告訴了她之後,她每天都活得心驚膽戰的,往往別人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都會教她戰慄半天,深怕東窗事發。而每當克烈來此,讓她守在寢殿外把風時,她的心更跳得像是要從嘴巴裡面蹦出來似的。

  「我也知道啊,可是……我好想每天每天、無時無刻都跟他在一起。」李妍垂下眼瞼,唇邊漫出一抹自鄙的苦笑。明知不該回應慾望的喧囂,可她無法自持,終至任自己無限墮落……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是個這樣的女子,這般任性、這般放縱,狂恣地將自己拋落在這段悖德戀情所形成的無底深淵當中……下意識地撫摸著自己的臉頰,現在她自己的行徑,正是以往她所鄙夷的一類,她不知道,失德淫蕩的字眼是不是明顯地寫在她的臉上?

  毅然放下撫著臉頰的手,李妍揮開了心上的自譴,即便這是無法被寬容的罪,她也絕不後悔!

  「你的心情我明白,可是……你有夫他有妻,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啊!你們沒有其它的打算嗎?這要萬一被發現了……」在李妍和克烈持續維持著這種偷情的行為的個把月間,裴穎的心總是揪著,幾次想勸李妍放棄這段感情,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大不了一死。」李妍淡淡地回答。

  早在她摒棄理智的管束,義無反顧地投身於這場悖德的戀情當中時,她就看淡了自己的生命。與其失去了克烈而活著,還不如和他一起墜落地獄。這一點,她在背棄禮教與人倫的禁制時就體認到了。

  全都是食髓知味啊……如果從不曾嘗過兩心繾綣的歡悅甜蜜,就不會對那份甜蜜有如此迫切的需求。

  「公主……」聽見李妍決絕的話,裴穎實不知該如何勸解才是。

  一抹飄忽的苦笑漫在李妍唇邊。「我又何嘗不希望能平平順順的走完這一生呢?但正如你所說,我有夫、他有妻,要想我和他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不可能的,而要我們放棄這段感情更是不可能,所以,你說,我們還有什麼其它的路好走嗎?」

  她也曾描摩過一場美夢——在一片遼闊的碧綠草原上,湛藍的天空覆蓋著一頂小小的穹廬,那是只屬於他們的天地;在那裡,他們可以恣意歡笑徜徉,再無任何牽掛……但,夢境終究只能存在於黎明的背面。

  在曙光乍現的剎那,夢被強光撕裂得支離破碎,迎接她的,總是那唯一的殘酷現實——她不屬於他,而他也不屬於她……凡胎俗身,掙脫不開情的羈絆,更無延續夢境,化幻為真的能耐。若不期待來世,還能期待什麼呢?神?魔?但神魔可有這等閒暇來理睬他們這渺小的凡世情孽?

  期待神魔的力量,怕又是另一場癡夢吧!

  李妍聽著斷續傳入耳中的歌聲辭意,那是由一男一女和聲串綴而成的歌調,間雜著些許笑語,這聲音所描述的旖旎畫面,突地教她嫉妒起來。

  「裴穎,去看看是誰在唱,兩個都拉下去打!以後不許他們見面!」

  「公主……」裴穎趕上躲避著歌聲而去的李妍。「我知道你心裡苦,可是他們是無辜的呀,你自己是最明瞭那種苦楚的,不是嗎?那又何必去為難他們呢?」

  李妍靜默,緩緩停下了腳步。

  是呀……她該是最瞭解那種痛的,可她真的好嫉妒那和情郎應和歡唱的女子,為什麼那女子能擁有幸運,而她自己卻不能?能和心繫的戀人相唱和的女子,哪裡需要傳說中流盡眼淚的女仙為他們的愛情再垂淚?

  虛無的愛情神話,是只有受困情網中無法掙脫的人才需要的救贖。

  李妍抬頭望天,像是想在飄渺的白雲間尋找飛天女仙的身影。

  是否……具有能成就一段愛情的女仙之淚的存在呢?李妍的視線飄向前方在雲霧間迷離的雪白山峰。聽說,那就是神話故事裡的那座山,山上有個美麗仁慈的女仙,而她的眼淚,將可以成就一段波折的戀情……李妍望著那座以雪為衣的山峰,吩咐著裴穎:「派人備馬,我要出去。」

  賜我如同金星般明亮晶瑩的淚滴,助我編織一頂滿溢愛情的穹廬,在遼闊無垠的草原上搭起,那兒百花盛開,像錦繡的地毯舖開,如天堂般的住所,今後將不再有嚴寒……歌聲隨風,低低回盪,掩去李妍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

  出獵歸來後,頡密可汗緩步走進棲鳳宮。

  自新婚之夜遭到李妍的拒絕之後,頡密可汗的步履便遠離著這座宮闕,他對李妍沒有感情,而她的稚嫩也不成為對他的一種誘惑,因此,頡密可汗對冷落自己的妻子並未懷有任何一絲一毫的愧疚。對他而言,李妍不過是政治上的一項工具,她對他的價值也僅在於大唐公主的身份而已。

  但今天聽了薩爾達的話後,他踏進了這座宮殿,為了心中的疑慮。

  李妍是他的妻子,妻子出軌對任何男人都是奇恥大辱,更何況他是一國之主,更加承受不起這樣的羞辱,所以不得不防。

  「參見可汗。」上官宿月對頡密可汗行禮,心中對他突然的出現感到罕異。

  「公主……不,可敦呢?」

  「可敦帶著侍衛出外騎馬散心去了。」

  頡密可汗頓住向著內殿走去的腳步,懷疑的蟲蠹在他心中蠢蠢而動,克烈也不見人影,這是巧合?還是薩爾達傳遞的話語不虛?

  心中疑雲密佈,但頡密可汗臉上卻不動聲色,只是平靜地說道:「傳我的話,以後沒我的允許,可敦不得隨意出宮;而任何人沒有我的允准,也不許進入棲鳳宮。」頡密可汗下著霸道的命令,無關乎感情,只因王者的所有物不容他人覬覦,即使是他自己的兒子。只因覬覦就是對王權力量的挑戰。

  上官宿月詫異地看著頡密可汗,這樣的命令簡直是把李妍當一個囚犯而非國母般對待,為什麼?頡密可汗為何要這樣防著李妍?上官宿月斜挑入鬢的鳳眼微瞇,意圖在頡密可汗的臉上研究出端倪。

  「稟可汗,這樣的命令似乎過火,可敦畢竟是回紇國母,不是囚犯。」

  「這是為了可敦的安全著想。」頡密可汗冷冷地丟下這句話,隨即轉身朝外走去,留下上官宿月偷瞥著他的背影暗自揣測。

  這些日子以來,隱約的謠諾四布,已傳進她的耳朵,想著那些在人口耳際傳遞的耳語、李妍和裴穎近來不尋常的舉止、加上剛才頡密可汗的命令……上官宿月不禁剔凜!難道,傳言都是真的?可幾次她密切窺視李妍寢殿內的情況,卻沒有任何蛛絲馬跡……看來那些流言輩語已傳進頡密可汗的耳中了……上官宿月推測著,如果不是這樣,頡密可汗不會下這樣的命令。

  和親的公主,使命便是維繫兩國的友好關係,倘若李妍真的做出這樣不知廉恥的事來,將會危及兩國的關係,為此,上官宿月不禁憂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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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4 05:45:5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嚴冷的冬天侵臨北國大地,望眼所及的每一寸土地俱被白皚皚的雪所覆蓋,遠處山峰亦以雪為衣,在被暮色暈藍的天空下孤挺。

  李妍勒住了馬,抬頭望著前方被山稜處的雲霧所朦朧的雪山山頂,在夕陽薄光下呈現一種潔淨得難以言喻的純白,仿似女仙遺落在人間的羽衣。

  在那座山上,真的有女仙存在嗎?李妍想著,隨即策馬向前,意欲上山。此時隨從侍衛趕上前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啟稟可敦,今天雖然沒下雪,可山上的氣候變化反覆無常,很危險的,再加上天色漸暗,您就在這山下附近玩玩就好,千萬別上去!」

  「讓路!」李妍不理會他的阻攔。「我要上去看看。」

  李妍的話聲方盡,她已經控縱著胯下馬匹繞過了侍衛身側向前,不顧一切地催促馬兒向前疾奔。隨從侍衛職責在身,便也促馬跟上。

  「可敦,請停步,現在上山真的很危險呀!」

  「我說要上去就是要上去,」李妍任性地嘟起紅唇。「出了事我自己負責。」

  「可敦……」那名侍衛伸長了手臂,拉住李妍胯下駿馬的轡頭:「請體諒一下小的的處境,您要是出了事,小的擔當不起啊!」

  「你敢攔我?」李妍用馬鞭抽了一下他拉住轡頭的手。「放手!」

  那侍衛吃痛,一時不由鬆開了手,李妍便趁此機會促馬向前竄去。

  「放心吧!就算我出了事,可汗也不會怪罪你的。」她丟下這句話後,便即揚長而去。

  隨行的侍衛們見到她不顧勸告,硬是要上山,心裡都著急起來。他們面面相襯,一時不禁猶豫著是不是要追上去。只因暮色即將侵臨大地,在這種時候上山簡直是玩命!但萬一可敦要是一不小心發生了什麼意外,他們可是會被降罪的。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侍衛們的猶豫。

  眾侍衛轉頭一看,只見克烈和雅蘭母女領著幾個從人出現在他們身後,一名侍衛指著李妍所行的方向說道:「王子,可敦不聽我們的勸,往山上去了。」

  「什麼?那你們還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追!」一聽到李妍魯莽地在這種時候往山上去,克烈嚇得臉色劇變,什麼也不及細思,便匆匆一踢馬腹向著侍衛所指的方向馳去。

  侍衛們見克烈追了上去,一個個便只好也硬著頭皮追上,留下雅蘭母女和幾個從人待在原地。

  ***

  暮色降臨得突然,被雲掩霧籠的雪山以著絕對的純白在風中縹緲著。

  李妍下了馬,牽著馬緩步走著。雪積得很深,掩沒她的足踝,致使每一步都要花費她好大的力氣;兼且因時辰近暮,山腳下的風更加地冷了起來,吹動樹枝,倏忽一大塊雪落在她的頭頂,打得她發出一陣哆嗦。

  她打量著四周,眼前是一片在寒冬中依然蔥綠的針葉林,純白的雪壓著樹枝,在尖端處垂下枝枝晶瑩的冰柱,李妍不禁想著,如果在旭陽初升的時分登上這座山,看著冰柱反射第一道陽光的剔透,那不知會是幅多美的景象呢!

  李妍伸手觸摸著靠近她的一根冰晶,不禁揣想著,眠宿於此山的女仙是因為眷戀這玲瓏的琉璃世界而匿藏於此?抑或是意圖借由此山的冷峭以凍結她失去至愛的哀傷?

  而她自己……又是為著什麼原因而執意上山?或許,她只不過是癡傻地將希望寄托於一顆縹緲的淚珠吧……賜我如同金星般明亮晶瑩的淚滴……無意識地唱起了這首歌,李妍想起了克烈,心頓時暖了。

  在這座山上真的有女仙存在嗎?李妍不敢肯定,但是,她忍不住希望傳說是真的。如果她能有幸證實傳說為真,那麼,她願意用自己所有的一切來換取女仙的垂憐……一切只因那份癡傻的愛戀。

  她深吸了口氣,強忍著寒冷漫無目標地在林間走著,因林路彎曲狹窄,馬兒無法順利邁步,因此她放開了韁繩,逕自和深厚的積雪搏鬥,一步步漸向林木聚集處走去。

  此時四周披雪的耐寒蔥綠已經籠上了暮色的藍,顯得更加幽寒。

  李妍仰首望天,突然間,一個飛影掠過她眼前的天空。

  李妍不由追著那抹影子朝前跑去,尋索著林木的空隙,想看清楚那個朝著山巔飛去的影子。

  那是個人影!李妍只覺得自己的心好似要從嘴裡跳出來似的,高遠的天空是飛鳥縱橫的領域,人是不可能於其上出現的,除非那是仙人!難道……她剛才看到的,真的是住在這座山上的女仙?

  強烈的希冀讓李妍奮力地朝著那個影子掠去的方向追趕,但飛影閃過得太快,致使她變成是在林木中盲目地奔跑。正當她繞過一株樹旁時,驀地覺到腳下雪塊鬆軟,下面似乎是空的,就在她還來不及意識到週遭的狀況時,她整個人便倏地往下滑落。

  「啊——」李妍發出一聲尖長的叫聲,雙手混亂地揮動,想抓住些什麼以為依憑,但觸手所及全是覆上了滑冰的山巖,她無法阻止自己的滑落,就這麼一路滑下去。

  李妍的叫聲驚動了棲息林間的鳥獸,正率領著侍衛在山林間尋找李妍的克烈因距離的遙遠而聽不真切,但那縷微細的叫聲在他腦海盤旋不去。他察覺到林木深處隱約的變化,肩膀不由僵直,隨即翻身下馬,辨識著剛才聽到的聲音奔去。

  「克烈王子,我們找到可敦的馬了……」一名侍衛牽著李妍的坐騎轉向克烈原先所在之處喊著,卻看不見克烈的身影。

  「王子?」發現連克烈也失去了蹤跡—一眾侍衛慌亂起來。

  而此時李妍困難地爬起身來,抬頭打量著四周。只見她所處之地一邊是陡峭的山壁,上面就是她剛才踩空的地方;另一邊則是山崖,接著的是一片廣闊的天空。李妍不敢到崖邊去看,只怕一不小心掉下去,她可不敢相信自己會有第二次的好運。

  她抬頭看著山壁,雖然不過數十尺高,但全都被滑溜溜的冰雪所覆蓋,以她的力量根本爬不上去,只能望壁興歎。一陣風呼嘯而過,李妍不由拉緊了披風,頹然地靠著山壁上一塊凹處蹲下。

  氣溫下降,李妍冷得直發抖。鷹唳清亮,劃破長空,前方山崖處的天空有鳥飛過,她不禁想著,如果她是隻鳥該多好,至少能自由自在的飛翔……那樣,她也就不會為了追尋那渺遠的傳說而讓自己陷入這種境況了。

  剛才她看到的影子真的是人影嗎?這時,李妍不禁懷疑起自己來。她想,她是不是因為期盼過分,以致於產生了錯覺?也許,那只不過是一隻鳥而已……這個世界上終究沒有讓她美夢成真的女仙存在吧,一想到此,李妍全身的力氣彷彿在瞬間被抽光了。

  她會死在這裡嗎?李妍想著,死也無所謂,只是身邊沒有克烈的陪伴,讓她覺得好寂寞……她閉上雙眸將臉埋進臂彎,尋找著存在她心裡那總是能令她安心的氣味。

  忽地一陣寒率的腳步聲傳進她的耳裡,李妍抬頭一看,驚喜地發現那人竟是克烈!

  克烈發現李妍掉下去了,也來不及說話,就急忙沿著山壁滑下,來到她身邊。

  「你沒受傷吧?」他的雙手和目光在李妍身上搜尋,借此確定她的安然無恙。

  「我很好,一點事都沒有。」李妍鑽進克烈的懷抱,雙手環住他的腰,只要有克烈在,就算一輩子離不開這座山,她也不在乎了。

  「你怎麼這麼魯莽呢?」克烈的語氣微帶怒意,「選在這種時候上山,要是出了事……算了,你沒事就好。」他抱了抱李妍,隨即望著四周,想設法上去。但見山壁陡峭,沒有繩子協助是上不去的,他不禁深深懊悔剛才應該等其他侍衛會合再過來,現在,連他也被困住了。

  「你生氣啦?」

  「沒有。」克烈望著左右四周,只見山崖右側有條微微往下傾斜的山坡路,或許往那邊可以找到比較好攀爬的山壁也說不定,再不然,他也希望能找到一個可以遮風的地方。

  「說謊,我知道你一定在生氣。」李妍跟在向著斜坡走去的克烈身後。「可是……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具的有傳說中的女仙嘛。」

  聽著李妍的話,一股濃濃的愁緒頓時瀰漫克烈的心頭,他能明瞭李妍的希冀。他握住李妍的雙手:「手這麼冰,你一定凍壞了吧?」他將李妍摟進懷中用自己的披風將她裹住。「我們先找個可以生火取暖的地方。」

  這時克烈暗自慶幸沒有下雪,不然萬一他們的足跡被新雪掩蓋,那些還在找他們的侍衛就算本領通天,也將很難找到他們了。

  李妍滿心歡喜地窩在克烈懷中,跟他一起走著。此時天色已然融入一片深藍,幾顆星星亮在天幕上頭,四周的景物更加朦朧了。克烈將衣襟撕下一塊纏在拆下的樹枝上點燃,權充火把照明,只見斜坡已至盡頭,儘是結滿了冰雪的山巖,一株樹自壁上斜凸而出,他們繞過樹後,見到一個堪容一人側身而過的隙縫。

  克烈拿火把在前頭照著,雖看不清楚隙縫裡的情形,但看樣子似乎滿寬闊的,便拉緊了李妍的手:「我們進去看看。」

  兩人一前一後勉勉強強地擠了進去,後面果然是一個山洞,地面窪處結冰成鏡,映著火光泛出瑰麗七彩,大大小小地散佈如星。四面巖壁上因水流滲入成冰,凝結成一縷縷細細的冰線,看似一面玄冰瀑布,彩光流暈,彷彿無數流星不斷竄墜而成的鄰鄰灣瀲。

  「哇!好美喔!」李妍張大了嘴,沒想到這方隱藏的小小天地竟有如此奇美的景致。寒冰如鏡,照出他們的身容,相互投映反射,幻作無數個身影。而每個她的身邊,都有著他……「我們乾脆就在這裡住下來,永遠不要出去好了!」克烈微微一笑,將眼中的酸澀藏匿。「我出去弄些樹枝來生火!。」他將火把交給李妍,逐自走了出去。拾了柴火回來後,克烈在洞中升起了火堆,又將披風舖在乾燥的地面上。「可惜我今天打到的獵物沒帶著,不然就有東西給你吃了。」

  「沒關係,我不餓。」李妍說著,將頭倚在克烈肩上,唇邊帶著一朵滿溢幸福的微笑。

  克烈將她摟在懷中,眉頭鎖著,李妍不解地看著他,他為何蹙眉?難道他並不像她一樣,只要彼此廝守著就能感覺幸福麼?

  「你怎麼了?」

  克烈看了她一眼,隨即將目光調向火堆。「我只是……希望明天有人能找到我們。」

  「我才不希望被找到呢!」

  「那怎麼行?我們現在雖然免去了寒冷,可是沒東西吃,撐不了多久的。」

  「怎麼會沒有?這裡有風有水,我們就在這裡餐風飲露,過神仙一般的生活。」

  李妍臉上的笑容溶解了克烈眉心的結,他笑了,「神仙的生活嗎?」展臂摟住了李妍。「你想過的是神仙眷屬的生活吧?」

  克烈的調笑讓李妍雙頰飛紅,不由在他懷中扭著不依,嬌嗔化解在克烈吻上她的髮鬢之際。克烈抱她坐在自己膝上,面色突轉凝重。

  「怎麼了?」李妍的大眼裡滿是疑惑,察覺到克烈的不對勁。

  克烈看著李妍,稚嫩天真的容顏是自小錦衣玉食護養長大的,帶著她亡命天涯,會不會苦了她呢?但是,他深切地明白他們這樣的關係是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傳言繪聲繪影,他多多少少也有些聽聞,再加上他們一起被困在此地,等到他們被救回去之後,那些傳言必定更加如火如荼吧!

  微一咬牙,他問著李妍:「你願意跟我一起逃離這裡嗎?」

  「逃?」李妍睜大了雙眼,「你是說,離開回紇?」想到逃離此地之後,將可以朝朝暮暮繾綣與共,這教她怎不欣喜呢?她緊緊地抱住了克烈,柔頰在他頰邊摩挲著。「願意!當然願意!我說過,不論天涯海角,我都跟著你一起去!」感覺她的情摯,克烈也難能自己地抱緊她。「這一路上,可能會有很多危險……」

  「我不怕!」

  「每年春天雪融後,我父汗都會舉行大型的射獵活動,那時,你必定也得參加的,到時候我們佯裝脫隊,設法逃走;而在這之間,你最好能安排人替你待在可敦鑾帳中拖延他們發現的時間,時間拖得愈長,對我們愈有利。我會先在路上安排好一應物事,我們一路換裝、一路向東走,你覺得如何?」

  李妍搖搖頭,「我沒意見,只是……我這樣逃走,那跟著我來的大唐宮女會不會……」憂慮跳上她的眸中,只怕頡密可汗會遷怒於她們。

  這也正是克烈一直無法說服自己的一點。頡密可汗性格暴烈,這他是知道的,說不定到時不僅這些宮女難逃一劫,連兵禍都有可能發生。但……只要一想起聚首時李妍那隱藏在眉間眸底的憂懼,他就顧不了那麼多了。

  更何況,李妍將無處寄托的希望放在虛幻的神話之上,而獨自冒險跑上這座山……思及她的瀕臨絕望,他再無任何心思讓自己猶豫,也無暇顧及他人了。縱使將兵連禍結、屍骨成山,這罪孽他也將義無反顧地以一身背負——只為了她的笑靨,他甘願為此受譴,墮入地獄受刑。

  現在他只能寄望父汗在聽過他對大唐的分析之後,會對大唐有些心憚,而不致興起干戈。

  「不會的,」克烈以謊言安慰著她。「她們畢竟是無辜的,我父汗……不會對她們做什麼的,放心吧。」

  李妍偎在克烈胸前,聽見他的心跳,明白他的言不由衷。

  自私啊……她從不知道,愛情竟是會讓人變得自私的。但是,即使會因此受萬人唾罵,她也不怕,只為握緊她的癡戀……一如嗜火飛蛾,即使知道烈火會燃盡它的生命,卻仍是——毫不猶豫!

  「到春天還有好長的一段時問,」克烈低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讓我們靜靜地等待吧!到時,我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誰都分不開我們了。」

  火星在他們腳下跳躍,熱度融了地面冰窪。李妍閉上了眼,恣意地汲取克烈身上的氣息,春天……等春天到時,命運將會如何對待他們?

  「嗯。」輕聲應和間,李妍知道克烈對他們能不能安然逃走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但那又如何?天涯海角,甚或天堂地獄,她俱都無懼。

  ***

  雪落了停,停了又落,漫長的冬天在風向的轉換中逐步邁向春天。

  李妍悶悶地枯守在棲鳳宮中看著簷下的冰柱已漸消融,尺長的冰柱現已短成寸許,一如淚幹成灰的臘炬。

  自從於雪山受困,第二天被救回城裡後,李妍就受到禁足的待遇,哪裡也去不了,只能成天坐在棲鳳宮裡看雪花飄墜,數著日子等待春天降臨。

  萬一……到了春天例行的射獵大會到來時,頡密可汗還是不准她出宮怎麼辦?李妍想著,卻苦於無法和克烈聯絡,因為現在樓鳳宮中任一片言隻語都需經過頡密可汗安排的侍衛才能傳遞出去。

  「唉……」李妍趴在窗上,悶悶地歎氣。

  「公主,」裴穎摸了摸桌上的湯,都涼了,便命人將湯再去熱熱。「你先別想了,吃點東西吧!看都涼了。」

  「我不想吃……」李妍搖著頭,臉上儘是嫌惡的表情。回紇食物她本就吃不慣,而最近更是一看到肉類就嗯心想吐。

  裴穎將李妍強拉到桌邊坐下,「你得保重身體啊!」說著,她替李妍在碗裡布上厚厚的一層肉,「你不吃東西,怎麼撐得下去呢?」她偷瞅了眼侍立門邊的宮女,壓低了聲音在李妍耳邊勸著。「克烈王子不是說要帶著你離開這兒嗎?你要沒有體力,怎麼走呢?」

  聽到裴穎這樣勸她,李妍這才勉強地拿起筷子,萬般不願地將向塞進嘴巴裡咀嚼。

  看到李妍終於肯吃束西,裴穎臉上不禁泛出欣慰的笑容,但她臉上的笑容沒有持續多久,隨即因李妍的嘔吐而任由驚慌替換掉她的笑容。

  「公主……」裴穎拍著李妍的背,替她緩和痛苦。

  「這肉餿了!」李妍皺著眉頭將碗推開。

  「怎麼會呢?這是我剛讓人弄了送來的。」裴穎心覺有異,便自己嘗了一口,沒有壞啊!那怎麼會……看著李妍最近老是食慾不振—老喊著胸口悶、噁心的模樣,該不會……裴穎呆住了,不會這麼湊巧吧?

  「我不吃了!」李妍將筷子一摔,驕縱地發著脾氣。「居然弄這種東西給我吃,派人把廚子捆了,送給可汗發落!」裴穎膽戰心驚地看著宮女將地下收拾好退開後,才靠在李妍耳邊輕聲問道:「公主……」裴穎嚥了口口水。「你最近的月事……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像是……像是遲了吧?」

  李妍一聽,心跳驀然加快,她明白裴穎想問什麼,因此不安地絞扭著雙手。

  「這……」李妍正想說話,這時卻有宮女將熱好的湯端上,她只好將話咽在喉嚨口,強自鎮定。

  只見宮女緩緩退開,退開時不經意地看了李妍和裴穎一眼,她們兩人心裡有鬼,因此都不自在地避開了。在看到那名宮女慢慢地退出房外時,她們兩人才鬆了口氣。裴穎上前去關上了門,快步日到李妍身邊。

  「裴穎,」李妍焦急地拉住了裴穎的衣袖:「你說……我會不會是……有了?」

  「我……我也不知道啊!」

  李妍垮下了肩膀,萬分希望這只是她的誤判,萬一在這個時候懷了孕,那她跟克烈的事就說什麼都瞞不下去了。畢竟,她從來沒跟頡密可汗同床過,卻有了孩子……一旦懷孕,就是罪證確鑿,她和克烈都逃不了,甚至連她肚裡的小生命也難逃一劫。

  在這種時候,李妍無法如同一般女子為自己懷上心愛男子的嬰孩而欣喜。她摸著自己的肚腹,惶然不知所措。

  「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李妍抓緊了裴穎問著。

  「我也不知道……」裴穎無奈地搖頭,「這件事,我看還是得設法通知克烈王子才行。你先別急,我們還不確定你是不是真的懷孕了,也許只是一時不順也說不定。」她安慰著李妍,自知這是心存僥倖,但除了這樣,她不知自己還能怎麼做。

  「通知他……你有辦法嗎?」李妍的淚被急了出來。

  「我、我盡量想辦法就是。」裴穎替李妍擦掉眼淚,輕拍她的肩安慰著。「但無論如何,你現在最要緊的是保重身子,多少吃點東西,因為你萬一要是病了,到時一驚動太醫,可就更麻煩了。」

  李妍理解地點頭,重新拿起筷子,因為她知道,如果她真的懷孕了,是絕對瞞不過太醫的診斷的;而就算她沒有懷孕,生了病也只會拖累克烈……於是她接過裴穎為她重新盛滿的碗,努力地將食物送進自己的嘴巴。

  但塞進嘴巴的食物卻教她胸口忍不住翻騰,就要作嘔,只好強忍著。就在她再也忍不住嘔出來時,房門被推開了。

  裴穎一見到進來的人就倒抽了一口冷氣。

  「參見可敦。」上官宿月先向李妍行禮,隨即轉向裴穎:「怎麼了?怎麼看到我像看到鬼似的,臉都青了。」

  李妍緊搗著嘴,怕自己在上官宿月面前露出形跡被她看出不對。裴穎也是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喲?」上官宿月踱到桌邊看著桌上的食物:「怎麼一點兒也沒動?最近您的食慾是愈來愈差了。」

  「不要你管……」李妍正想出聲喝斥,卻又被連續的乾嘔給堵住話聲。

  上官宿月修淡的柳眉輕佻起來,「您身體不舒服嗎?」冷冷的視線自李妍身上轉向裴穎:「裴穎,你是怎麼服侍的?怎麼可敦身體不舒服也不傳太醫來診脈?」

  「我……」裴穎看看李妍,又看看上官宿月,一時想不出個好理由來搪塞。

  「是我讓她別叫的。」李妍辯解。

  「身體不舒服為什麼不讓大醫看看呢?」上官宿月冷眼看著李妍強忍著嘔吐的衝動,隨即轉身對侍立門邊的宮女下令:「傳太醫。」

  「不行!」李妍暴吼出聲。

  室內的空氣凝結於瞬間,上官宿月的視線在裴穎和李妍之間流轉,敏銳的雙眼看出她們極力掩藏的慌張和心虛。她緩步走到門邊,「你們全都下去。」待一陣衣裙摩擦的□□聲響遠後,她來到李妍身邊,坐下。

  「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不能傳太醫嗎?」不該出於屬下的逼問語氣,發自上官宿月緊抿的唇間。

  李妍現在只覺自己彷彿墮入冰窖,全身冷得再沒有一絲溫暖的血液流動。

  「我身為大唐女官,」上官宿月一字一句緩慢而清楚地說著,「隨您遠嫁回紇,職責無它,便是維護我大唐威儀國體;而您身為代表大唐的公主,您的一言一行俱是我的責任。我一切以不辱使命為重,因此無論有什麼事,您都應該讓我知道,」語氣在此停頓,她直視著李妍的雙眸射出冷冽凌厲。「有補救餘地的,我自會設法補救,不要弄到事無可轉圈之時,以白綾一條贖罪。」

  聽著上官宿月的逼問,裴穎轉頭看著李妍,只見她臉色蒼白,原該紅潤的雙唇亦白如雪色,微微顫抖著,形容出她的絕望驚悸。

  李妍眨了下眼,仰首困難地呼吸著,任淚一徑滑落她的臉頰。

  「那你就給我一條白綾吧?」雪靨沾淚,透冷一如融雪時的溫度。

  上官宿月震懾於李妍的決絕,頹然吐氣間,她心中的疑慮獲得了證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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