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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見的盲人
「我雖沒有眼睛,但是可以用整個身體觀看。」
心靈之眼
一九九○年,有人送我一本非比尋常的書《撫摸岩石》,作者哈爾是英國宗教教育教授。哈爾十三歲就得了白內障,視力大受影響。四年後,左眼完全看不到。儘管他的右眼視力一直還不錯,但從三十五歲開始惡化,哈爾必須使用高倍率的放大鏡來閱讀,寫字用的筆芯也愈來愈粗。到了一九八三年,也就是他四十八歲那年,他兩眼都瞎了。
《撫摸岩石》是他在完全失明的前三年用口述的方式寫作出版的書。全書充滿他對這個黑暗人生的洞見,但讓我最感到驚異的莫過於他在失明之後,視覺意象和記憶漸漸消失(只有在做夢的時候例外),進入一個他所謂「深盲」的狀態。
對哈爾而言,這不只是視覺意象和視覺記憶的消失,他甚至失去了「看」的概念,像「這裡」、「那裡」或是「面向某個地方」似乎都變得沒有意義。一切物體的外表及可見的特徵也都消失了。他完全想不出來「3」這個數字要怎麼寫,只有用手指在空中寫出這個數字才能想起。由於失去視覺意象,他只能運用運動意象來建構「3」。
哈爾失明之初非常沮喪。他連太太、兒女的臉都想不起來,也無法憶起他熟悉、喜愛的風景和地方。然而,他最後還是泰然接受眼睛看不到的事實,不但安之若素,似乎還有「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之感—因為失去視覺意象之後,他的其他感官變得更靈敏、發展得更完全了。
哈爾以虔誠的語言描寫自己默然接受「深盲」的命運。他不但不以為苦,反而得到無窮的喜樂。那樣的筆觸不由得讓我想起十六世紀西班牙聖衣會的神父聖十字若望寫的文章。他說:「深盲是個真實、自主運轉的世界...... 我雖沒有眼睛,但是可用整個身體觀看。」
對哈爾而言,「用整個身體觀看」意謂注意力與重心的轉移,從眼睛轉移到其他感官。其他感官因而變得更豐富、更強大。他在書中寫道,他以前從來沒注意過雨聲,但現在發覺雨聲可以為他描繪出一個美麗的花園:雨灑在花園小徑、雨打在草地或灌木叢、雨落在籬笆等,都有不同的聲響:雨為我描繪萬物的輪廓,為我先前看不到的東西披上彩色的毛毯。雨聲描繪的世界不是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而是連續的聽覺經驗...... 一個完整、豐美的世界就這麼突然顯現在我面前...... 讓我透視一個事物與其他東西的關係。
哈爾因為強烈的聽覺經驗,加上其他感官也變得更靈敏,他感覺與自然更親近,更能活在當下了—這是他在失明之前未曾有過的體驗。對他而言,失明是個弔詭的禮物。他強調,這絕不是「補償」一詞足以形容的,他在這個黑暗世界發現新的秩序,自己因此也有脫胎換骨之感。
他發現新的焦點、新的自由和新的認同。他能教學生的東西更多、更豐富,他的口才變得更好,寫作功力更加高強,寫出來的東西也更有深度。不管就智識或性靈的追求,他表現得更大膽,也更有信心。他終於覺得活得踏實。
從哈爾的描述可見,一個人失去了某種知覺,依然可以完全重整,找到新的中心和新的知覺認同。
雖然哈爾中年之後才失明,在視覺訊號停止輸入大腦之後,他的視覺皮質已開始發揮其他感官的功能,包括聽覺、觸摸和味覺等都變得格外靈敏,然而他也不再擁有視覺意象。我認為即使後天失明,大腦皮質遲早還是能展現驚人的可塑性。哈爾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例子。
一九九一年,我為哈爾的書寫了篇文章,沒想到發表之後引來很多盲人的迴響,有些對我寫的表示不解,也有人忿忿不平。很多盲人都說,他們沒有像哈爾那樣的經驗,即使在失明數十年後,依然保有視覺意象和視覺記憶。有一位在十五歲那年失明的女士在信上寫道:
即使我已全盲...... 我認為自己仍有很強的視覺能力,可以「看到」眼前的東西。此時此刻,在我寫這封信的時候,我甚至看得到自己的雙手在鍵盤上飛舞...... 到了一個新環境,只有我在心中想像出這個地方的情景,我才會覺得自在。我也必須有一張心靈地圖,才能獨立行動。
幾年後,我收到澳州心理學家托瑞(Zoltan Torey)的來信,托瑞寫信給我主要是談到他寫的一本關於大腦和心靈的書,也討論到意識的本質。他提到,他在二十一歲那年眼睛意外受傷而完全失明。既然他已失去視覺,有人勸他改用聽覺,以利調適。但他反其道而行,使內在視覺,也就是視覺意象發展到極致。
他說,他已修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不但可在內心生成意象,也可加以掌握和操縱,從而建立一個虛擬視覺世界。對他而言,這個世界似乎和他失去的視覺世界一樣真實、強烈,有時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藉由視覺意象之助,他因此可達成一般盲人幾乎無人可以做到的事。他寫道:
我住的房子有多個山形牆,所以屋頂的天溝並不是單純的前後各一道,可是我憑一己之力就把全部的天溝和落水管換新了,因為我有一個容易變通又有反應的心靈空間,能精準地操控這個空間。
托瑞說,他的鄰居看到他這麼一個盲人獨自在屋頂上工作都嚇壞了—特別是那時天已經黑了(當然,對他而言,白天和晚上並沒有差別。)
托瑞覺得他的視覺意象能力比以前來得高強,他也得以用過去想不到的方式來思考,把自身投射在機器或其他系統的內部,想像模式、設計和解決辦法。
我回信給托瑞,建議他再寫一本書,可多著墨於他的個人經驗、失明對他人生的影響,以及他那出人意表的因應之道。幾年後,他果然寫出《走出黑暗》(Out of Darkness )一書,在出版前寄給我原稿,讓我先睹為快。
他在這本新書敘述第二次大戰前他在布達佩斯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那裡有天藍色的公車、蛋黃色的電車,他也描述煤氣燈的光和布達的纜索鐵道。年輕時,他過得無憂無慮,常和父親一起去多瑙河上方的森林漫遊,在學校喜歡和同學一起玩遊戲、惡作劇。他在富有文化氣息的環境下成長,不時可見到作家、演員與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托瑞的父親是一家片廠的老闆,常給他看劇本。托瑞寫道:我開始想像劇本裡的故事、情節和角色—多年後,這種技巧成了我的生命線與生存力量的泉源。
托瑞的人生在納粹占領布達佩斯之後轉為悲慘,接下來又是蘇聯紅軍的入侵。這時,托瑞已是個好學深思的青少年,特別對宇宙的奧妙、人生、知覺、心靈等大問題感到興趣。十九歲時,他發現自己的志趣在生物學、工程學、神經科學和心理學,也知道在蘇聯統治下的匈牙利,他沒有機會追求學問,於是逃出鐵幕,前往澳洲發展。
他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抵達澳洲,不認識任何人,為了生活只好當工人,用勞力換取金錢。一九五一年六月他在一家化學工廠工作,打開一個裝有酸性溶液的桶子時,他的人生就此變為黑暗:
大量酸性溶液噴到我的臉上。我看到眼前三十公分處有一點亮光,周圍則是一團漆黑—這就是我失明前一刻看到的。自此,我就與光明的視覺世界斷了線。結果,他的角膜嚴重受損,成了盲人。
有人勸他以聽覺和觸覺重建自己的生活,「把視覺徹底忘記」。但托瑞無法這麼做,也不甘願這樣。他在寫給我的第一封信曾強調這個關鍵時刻:「這時,我下定決心,想了解被剝奪視覺的大腦可以重建到何種程度。」
他熱切地想擁抱過去那個明亮的視覺世界,企圖以記憶和想像抓住這個世界。我們從書名《走出黑暗》可以看出他勇於反抗命運的意志。
哈爾在失明之後的那兩、三年間,並未運用自己的視覺意象,最後甚至無法記得「3」要怎麼寫,反之,托瑞不久後就能以心算算出兩個四位數相乘的結果。他的心裡不只像有一個可供計算的黑板,也像一塊畫布,讓他塗上各種顏色。托瑞用科學的態度謹慎看待自己的視覺意象,而且力求意象的精確。他寫道:
「我會嘗試捕捉意象,並掌握線索使之真確。」
不久,他就對自己的視覺意象大有信心,甚至願意賭上自己的性命,例如一個人修理屋頂天溝。。托瑞認為這種視覺意象的能力使他得以用新的角度來看大腦與心靈的關係,想像大腦無時無刻不與其他部位互動的情景。
法國抗暴運動領袖盧賽宏不但在回憶錄《於是有了光》(And There Was Light)中描述他對抗納粹和法西斯的經過,也以優美的筆觸描寫早年失明的經驗。他不到八歲即因意外失明,但他覺得這年紀失明已算幸運,因為他已有豐富的視覺經驗,再說他才七、 八歲大,「不管就身體或心靈而言,都還沒定形,還有無限彈性。」
然盧賽宏失明不久,就失去了視覺意象:
在我失明後沒多久,就想不起來父母的臉,其他親人的臉也大多忘得一乾二淨...... 因為我看不到,我於是不再注意別人的美醜,眼珠是藍是綠。我發覺明眼人花太多時間關注這些無聊的事...... 我甚至不再想這些事。在我心裡,人不再有美醜之分,不管男、女都一樣。
盧賽宏雖然放棄真實的視覺世界及其價值與分類,但他就像托瑞,也開始建構想像的視覺世界。他了解自己是特別的人,也就是「視覺能力很強的盲人」。
盧賽宏的心靈之眼一開始可感知光—他感覺到的光是流動的,沒有形體。這像是一種神祕經驗,難以用神經學的專有名詞來解釋,但我們還是可以解讀為一種釋放的現象,視覺皮質在沒有正常視覺訊號的輸入之下,突然被激發引起的反應。後來,他發現自己不只可看到無形的光,也有很強的視覺意象能力。
他的視覺皮質受到激發之後,心靈於是建構了一個屏幕,讓他把心中所想投射在上面,而且可讓他自由操控。他寫道:
我心中的屏幕不像一塊長方形或方形的小黑板。我希望這屏幕有多大,就會變成那麼大,而且不存在於空間之中,只要我需要,隨時都能顯現...... 出現在這個屏幕上的姓名、數字或一般物體不但有形狀,且像彩虹一樣色彩繽紛。不管我想到什麼都因為光線而顯得鮮明。幾個月後,我的內在世界有如畫室。
對小盧賽宏而言,這樣的內在視覺能力不但有助於他學習非視覺的東西(如點字),更使他在學校的表現出類拔萃,他也藉此探知真實的外在世界。盧賽宏描述他常和朋友尚伊一起散步,有一次兩人爬到塞納河谷上方。他對尚伊說:
「你看!我們這次爬到頂端了...... 如果不是陽光刺目,你就可以看到河流彎曲的樣子!」尚伊是明眼人,聽我這樣描述,吃了一驚,張大眼睛,說道:
「你說的沒錯!」
這樣的事可說不可勝數。每次我聽別人說起一個事件,那事件就會立刻投射在我心中那塊畫布般的屏幕上......尚伊拿我的世界與他相比,發現他看到的東西少多了,色彩也不豐富。他不由得生起氣來,說道:「奇怪,我們倆到底誰是瞎子?」
盧賽宏的視覺能力和視覺操控已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儘管失明,他仍可察覺別人的位置、動作、地形,也可想出攻擊與防守的策略。他更具有獨特的領袖魅力,似乎別具慧眼,能偵測出誰是叛徒,因而後來成為法國抗暴運動的代表人物。
盲人描述的視覺經驗大異其趣:哈爾安然接受失明的命運,遁入「深盲」之中;托瑞則無法放棄視覺,反而在內心建構出一個精確的視覺世界;至於盧賽宏則認為自己是「看得見的盲人」。
我想到另一個名叫艾美的病人。艾美在九歲那年因猩紅熱而耳聾,但她很會讀唇,以致我常常忘了她聽不到。有一次,我在和她說話時心不在焉,別過頭去,她就說:「我聽不到你在說什麼了。」
我更正她:「你的意思是,你看不到我的嘴唇吧。」
她答道:「說看不到也對,但我的感覺是聽不到。」
艾美雖然全聾,仍然可以在心中建構語音。
失明致使其他感官變得靈敏,盲人也因而找到有如特異功能的適應之道。
這代表他們現在能「看得到」了嗎?從行為學派的角度來看,這些盲人的確已經表現出「視覺行為」。
可見盲人也可用心靈的耳朵聆聽,或用心靈的鼻子嗅聞,但他們可否用心靈之眼來看這個世界? 文/奧立佛.薩克斯
摘自《看得見的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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