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查看: 3186|回覆: 12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金吉 -【芳卿無雙(錦繡前程之九)】《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跳轉到指定樓層
1
發表於 2023-10-25 00:00:4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金吉 - 芳卿無雙(錦繡前程之九)

人生不過數十載,什麼是忠誠?什麼是正義?
什麼是流芳百世?什麼又是俯仰無愧於天地?
她不知道那些滿口忠君愛國的高官是否見過人間煉獄
但她永遠不會忘記,他們羌城人在戰火中發生的悲劇
以及為了不讓無辜百姓餓死,決定開城門投降的父親
又是如何換來了滿門抄斬的命運……
雖然她僥倖逃過一劫,被受過父親恩情的奸商所救
但他不愧是天下第一奸商,報恩之餘還不忘精打細算
居然連哄帶騙兼用食物誘惑,要她當他家的童養媳
專門伺候他那脾氣有「一點點」不好的獨生子──
唉!怪只怪她當時年幼無知,又被餓怕了
一聽到可以吃很多很多飯,就迫不及待地蓋上小手印
從此注定她與將會掌握天下經濟命脈的「夫君哥哥」
一進一退、一冷一熱
在愛與不愛之間擺盪牽纏的命運……

喜歡嗎?分享這篇文章給親朋好友︰
               感謝作者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2
發表於 2023-10-25 00:01:07 |只看該作者
楔子

  「那羌城太守,在面對敵人舌燦蓮花的多番游說與收買,竟然心猿意馬了起來,他們以金銀珠寶和美女誘降……嘖嘖,金山銀山,諸位見過沒有?據聞北國盛產拳頭大的金鋼鑽和砂鍋大的玉石,金礦更是像路邊石頭一樣隨手抓就是一大把啊!稀世珍寶一箱一箱地抬進太守府,簡直眼花撩亂,再說那北國美女,一個個豐滿又淫浪,更有那稀有的金絲貓,那羌城太守立刻被迷得忘了自己的祖宗和爹娘,不消多日,便變節開了城門,迎靼子入關……」

  說書人說得口沫橫飛、眉飛色舞,彷彿身歷其境,講到激動處,手上的小白扇都快給他拍斷了,當下,茶館裡聽得入迷的客官們群情激憤,賣國賊、見利忘義、貪生怕死等等罵聲此起彼落。

  「應該給那畜牲塑個像,讓後人唾罵!」明明這些歷史往事聽了不下十數次了,這群明著說是「文人雅士」、實著說是無所事事的「騷人墨客」,成天不是窩在茶館瞌瓜子,要不就和群芳閣或百艷樓的姑娘廝混,議論起國家大事來,可比街頭打拳賣膏藥的江湖郎中更賣力,不時激動得臉紅脖子粗,唾沫噴飛可比「春風化雨」,店小二擦桌子都省去打水的工夫了。

  「那姓明的活該絕子絕孫,我要是他後人,頭都抬不起來了!」眾人或點頭或附議,好不熱鬧。

  茶館二樓與喧鬧擁擠的一樓相比,不只空曠,而且安靜,只有兩名華服男子坐在大桌前用餐,四方桌上講究地鋪上花色綢緞,餐碗筷箸是讓家僕備來的,象牙箸上鎮著一朵朵細緻的黃金梅花,白玉碗盤上的蒼松白鶴閉關如生,桌上林林總總菜色十六碟,幾樣清炒素菜外,燕窩雞絲湯、魚舌燴熊掌、甲魚肉片湯、白面餑餑卷子……不說兩旁隨侍在側,不時遞手巾和水盆的四名家婢,外圍還有二十名勁裝保鏢,排場式講究。

  座上其中穿著白色錦袍者年紀較輕,看上去未及弱冠,面容白淨端秀,明眸皓齒,略顯豐映的臉龐有幾絲女孩兒家的嬌憨之氣。

  身旁的玄袍男子年紀長他許多,左邊半張臉戴著金色夜叉面具,端從右半部的臉,看得出五官深刻鮮明,鼻梁挺直,唇厚而飽滿,不知情者大概會心想:這面具若拿下來,必定是個讓天下女子傾心的俊朗面孔吧?

  玄袍男子的衣著雖然做文人打扮,但身形猶如練家子般偉岸結實,長髮隨意披散在肩上,身上也沒有任何華麗誇耀的首飾配件,但在天朝,上至繁華帝都,下至蠻荒鄉野,人人都聽說過那位財力連朝廷也顧忌三分、儼然是民間地下皇帝的「皇商」元胤昀,半邊臉上總是戴著金色夜叉面具。

  更不用說在這座天朝第二大城、元家大本營的麒麟城,沒有不識元家白虎家徽的。

  眼前陣仗不說,底下還有四名穿著藏青勁裝的男子,腰間配劍,雙手抱胸立於樓梯口,擺明閒雜人等休越雷池一步,縱然底下人滿為患,人們一見四名男子衣服上鏽著的白虎圖騰,還是寧可摸摸鼻子,克難地和別人擠一張桌子,也不敢和元家人過不去。

  底下人越罵越起勁,說書人眼看眾人如此捧場,還加場演出,乾脆把明氏一族上下十八代全拖出來,天花亂墜地編派狗屁倒灶的下流故事。

  「再說那明相梧,有一對如花似玉的女兒,這對女兒,全跟了靼子相好,好好的太守千金,偏去當那些野蠻人的婊子,其中啊……」

  二樓這廂,白衣少年兀自心滿意足地低頭吃飯,吃得臉頰鼓鼓的,好像吃飯是全天下最要緊、也最開心的事兒。而他身邊的黑衣男子原本陰鷙的臉色,此刻更是覆上一層寒霜,手中的白玉酒杯一下子被揉碎成粉末。

  近身護衛悄無聲息地上前來聽候指示。

  元胤昀瞥了一眼身旁專心吃飯的明冬青,看著她,語氣淡淡的,像談天氣那般對護衛開口,「把那老傢伙的舌頭給我割下來,從今以後我不想在麒麟城裡看到他。」

  原本心滿意足地扒著飯的明冬青動作頓了頓,元胤昀的護衛並沒有立刻領命離開,因為他知道主子話還沒說完。

  「怎麼?你有意見?」元胤昀的語氣有些挑釁,普天之下聽到他這種語氣還能不心驚膽戰、飯照吃覺照睡的,也只有他身旁這小不點了。

  明冬青嘴巴塞得滿滿的,連開口都有困難,偏偏眼前她不得不開口,因為她很清楚元胤昀絕不是開玩笑。「人家也只是混口飯吃。」她嘴裡塞滿食物,只能口齒不清地道。

  元胤昀冷笑,「在麒麟城要混飯吃,還得問過我同不同意!」他食指敲著桌面,「那就留他舌頭吃飯,狗腿給我打斷,這輩子休想再踏進麒麟城,還有底下那些喳呼個不停的,全給我把名字記下,本大爺今天心情好,暫且繞他們一條狗命。」

  明冬青來不及說什麼,一個眨眼,護衛烏鴉已經消失,她只能無奈地看著元胤昀,眼裡有著不敢發作的責備,倒不是怕自己會有什麼難看的下場,而是擔心底下那些倒霉鬼會被他玩死。

  「我的好心情不會持續太久,你知道該怎麼做的。」元胤昀的笑容很陰險。

  明冬青只能低下頭,若無其事地吃飯,耳根子卻默默地紅了起來。

  真是個蠻橫又任性妄為的傢伙!

  離開飯館後,明冬青沒心情陪元嵐昀應酬談生意,拉著烏鴉到一旁。

  「那個說書的呢?」

  烏鴉比明冬青更早跟在元胤昀身邊,可以說是最了解元胤昀的人,除了元胤昀,他不聽任何人的命令。

  不過也因為了解主子,所以對明冬青,烏鴉向來有一套分寸。

  「在城外。」

  明冬青沒多問別的,因為她知道烏鴉不會違背元胤昀的命令,她瞧了一眼屋內正忙著和一票商行管事詳談的元胤昀,不打算打擾他,對烏鴉道:「帶我去看他。」

  烏鴉看向主子。無論再怎麼分身乏術,也總有幾分心思在明冬青身上的元胤昀,早把她所有小動作看在眼裡,不用猜都知道那丫頭想做什麼,只是朝烏鴉點了一下頭,繼續談事情。

  「走吧!」一得到主子首肯,烏鴉就領著明冬青離開。

  明冬青請了大夫隨她同行,路上順道買了幾個包子和窩窩頭。那說書的被烏鴉揍了一頓丟在城外破廟,一見烏鴉去而復返,簡直要嚇得魂飛魄散了,老頭子的兒子跪在地上不斷磕頭求饒。

  明冬青看著一大一小,面無表情,說愧疚倒也不是,只是不想元胤昀缺德事做太多折了福分。

  大夫看過診,只有搖頭稱奇,因為老頭子的雙腿無外傷也無內傷,又無痼疾,就是不知為何突然癱瘓了,「老朽無能為力,少爺另請高明吧!」這古怪的癥狀,他從醫以來沒見過啊!

  明冬青看向烏鴉,他只是雙手抱胸,等在破廟外,好像不關他事似的。

  早知道明冬青會請大夫,他真的把老傢伙的腿骨打斷,不是得再浪費一筆醫藥費嗎?他才沒那麼蠢,再說老傢伙要是重傷了,死在麒麟城外也是晦氣。

  「算了,你們就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重新開始吧!」明冬青愛莫能助地嘆道。這對爺孫倆倒了八輩子楣,惹到了元胤昀。

  但這世間的規則就是如此,弱肉強食,麒麟城外的不公平不會更少。說是太平盛世,但人心不太平,又要去哪裡尋太平?

  怎料那一老一小見明冬青一身華服,還替他們請大夫,開始哭天搶地。「好心的大爺可憐可憐我們吧……」

  烏鴉在一旁冷笑,轉頭看他的風景,不打算插手。

  「這教我們爺倆怎麼活啊?乾脆去死算了!日子怎麼過得下去?」老的哭得像天塌下來,小的跟著在一旁搭腔,跟在茶館說書時一樣默契絕佳。

  明冬青淡淡地道:「只要還能活著吃到一口飯,就沒有什麼日子是過不下去的。」

  老頭兒怔住,心裡想一個嘴上無毛、而且看樣子自小沒吃過苦的小夥子,在和他這打出生起就命賤的老骨頭說教呢!真是可笑至極!然而老頭還想再說什麼,看著明冬青眼裡不似他年紀該有的深沉與冷測,卻突然沒了聲音。

  明冬青眼瞼半垂,沒顯露任何情緒,不容拒絕地將手上的包子放到他們手上,「記著,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窮困,不是殘廢,也不是死亡,更不是遺臭萬年,而是連草皮都啃盡了,最後餓到連至親骨肉都得吃下肚……」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3
發表於 2023-10-25 00:03: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人生不過數十載,什麼是忠誠?什麼是正義?什麼是流芳百世?什麼又是俯仰無愧於天?

  雨來了,打濕乾涸黃土,須臾傾盆如瀑,城內沒有人閃躲,那些人神情木然如行屍走肉,容貌枯稿,身軀骨瘦如柴,有人仰起頭渴飲雨水,有人縮在屋詹下盯著泥地,好像那已經好久寸草不生的土地會冒出什麼似的。

  城外,北方缸子的軍隊駐紮山坳口,密密麻麻地,幾乎將往南往西的大道堵死,山路上十步一崗、五步一哨,儼然已將這座位於三大城與兩大要道間樞紐位置的羌城完全鎖死。

  靼子的士兵在城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豪爽的歌聲日夜不絕,雨一來,那些吵鬧的聲音穿過城墻和雨簾,聽來有幾分譏諷和嘲笑。

  時值天朝與北國交戰的第七年,位居邊關要塞的羌城封城抗敵第九個月。

  羌城雖非北國突破天朝防線的要城,卻是天朝與西域、關外交通要道上的一大樞紐,占據它雖無法立刻突破天朝對北國的防線,卻能截斷天朝北方各要城的聯繫。

  它是一座山城,崇山峻嶺環繞其間,城內土地貧瘠而多畸零,不利農耕。盆地地形雖然易守,卻必須保持制高點的軍力充足,數月前北國派出名將呼日勒逐一攻下制高點,逼整座羌城陷入圍地,不得不封住城門。戰爭持續到了第九個月,城內所有糧倉卻在三個月前就已告馨,帝都援軍遲遲未來。

  「太守大人,您說說,士人汲汲為名,匹夫汲汲為利,飛禽走獸汲汲為溫飽,這三者當真有高貴下賤之分嗎?」

  書房裡傳來陌生男子的聲音,原本躲在花園小山後的小身子悄悄挪動,動作有些遲緩。今早只喝了一碗米湯,白如開水的湯汁浮著兩粒米,阿爹說他吃飽了,奶娘也說她吃飽了,要她乖把米湯喝完,但喝光了米湯,她肚子仍是餓,但她知道,阿爹其實已經數日未進食,奶娘也是,他們都是騙她的……

  「何謂忠君愛國?何謂民族大義?你把城門緊閉餓死你的百姓,就為了讓後人讚你腰桿子硬,或者天朝那個正坐在大殿上和百官大享山珍海味的狗皇帝他日會賞你一塊區額,上頭該寫什麼?寧死不屈?或者彪炳千古?」

  窗太高,她太矮,而且沒力氣,只好偷偷摸到門前,推開一道縫。

  她聞到烤雞的香味,不知是從城外傳來,或者是她的幻覺?肚子咕嚕咕嚕直響,她希望阿爹沒聽見。

  「這雞腿真香,皮烤得酥脆,肉嫩而多汁,太守大人,要不要來一塊?」大刺刺坐在案上的黑衣男子,嘻皮笑臉地邊啃雞腿邊說道。他沒忽略門外那根本瞞不了他的動靜,更加大方地咀嚼,還把油亮的手指吮得嘖嘖有聲。

  咕嚕咕嚕——

  小傢伙肩膀縮了縮,可是比起被大人發現的忐忑,她肚子更餓。上次吃最後一口飯是什麼時候?一個月前?兩個月前?府裡糧倉早就空了,阿爹下令城內富豪必須繳糧,也把府內的糧倉大開,在圍城的第四個月實行每戶配給的制度,只希望撐到援軍到來。

  阿爹背對著她,坐姿依然端正挺直,不說話。

  「說真的,」黑衣男子砸了咂嘴,還打個飽嗝,「天朝跟靼子這麼僵持不下已經幾年了?呼日勒將軍沒興趣把已經宛如死城的主城再搞得天翻地覆,殺你們無濟於事,他的軍隊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把城門打開,迎呼日勒進城,百姓立刻就有飯吃。」

  瞧瞧那些靼子一個個吃肉喝酒,紅光滿面的,城裡有人挖了狗洞往外逃,城外靼子抓一個殺一個,城內則祭出死罪,把所有洞填死封死,就怕靼子偷闖進來,簡直逼百姓等死。

  明相梧依然閉目不語,義正嚴詞或慷慨激昂只是多費力氣,再說他其實也沒多的力氣可浪費,只能用沉默表達堅持。

  「哎呀!」黑衣男子一手支頰,嘆道:「我真想知道那些滿口忠孝仁義的『君子』,這時候在做什麼?在帝都烹龍煮鳳吃得滿嘴油膩,然後回家呼呼大睡,等著早朝到廟堂之上繼續和同僚高談闊論,見到皇帝時跪得比誰都卑微,頭瞌得比誰都響、砰擊敵人砰擊得口若懸河,臉紅脖子粗,如此這般……是為忠君與愛國,不知道他們見識過人間地獄沒有?」他嘲諷地扯嘴笑,「見過戰爭結束後,禿鷹與烏鴉爭食那些連眼睛都來不及閉上的士兵屍體嗎?戰袍底下不再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懷裡揣著的也許是遠方家人寄來的家書,心裡念著未過門的妻子或未出世的孩子,但誰在乎呢?」

  黑衣男子頓住,眼角瞥見擠在門縫外的小小身影,冷笑。

  「對了,太守大人……您有多久沒聽見城裡有嬰兒啼哭呢?」

  明相梧睜開眼,看著黑衣男子越來越冰冷嘲諷的眼神,早就沒力氣做任何抗辯,心頭卻突然一震。

  黑衣男子的笑越來越猙獰,眼裡的深惡痛絕像利刃,直直往他心裡插。他從桌子上一躍而起,拿出懷裡的巾子抹了抹手,來到窗邊,「太守大人喜歡吃餅嗎?豆沙餅、魯肉餅和芋頭酥,是不是特別愛吃城東王六麻子那家傳了三代的餅?王六麻子一年前娶了媳婦,正好是九個月前,兩口子有了喜訊,我記得那時太守大人還送禮道賀過……」

  黑衣男子轉過身來,看著明相梧越來越死白的臉,「王六麻子的夫人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城裡的糧卻一天天減少,到兩個月前,連樹皮草皮都被啃光了,糞坑裡一隻蛆都值千金啊……這是地獄嗎?不,地獄豈是那些高坐廟堂之上的人所能想像?」黑衣男子揮笑,「王六麻子的夫人早該臨盆了吧?一家子餓得皮包骨,甚至記不起最後一口糧是多久以前入口的……太守大人,您聽見嬰兒啼哭聲了嗎?」

  「住口……」明相梧閉上眼,體力早已空乏,握住椅背的手關節卻泛白。

  「皇帝的野心,臣子的愚蠢,還有太守大人您想流芳百世,您腰桿子硬,您捨得自己的孩子每天只喝一碗米湯,自己喝水度日,您是父母官,卻讓您的子民餓到只能吃自己的骨肉……」

  「住口!」

  「哈哈哈……」黑衣男子向後一躍,退到窗邊,宛如飛鳥般靈敏,「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替呼日勒傳話,大人,您是如此愛民如子,如此忠君愛國,但您的子民能支撐多久呢?所謂名留千古,永遠都是官,真正活在地獄裡的又是誰呢?帝都夜夜笙歌,那些高風亮節、義正詞嚴大唱在敵前寧死不屈的仁人義士,不知道有沒有過山窮水盡,餓到連泥土都敢塞進肚子裡的時候?他們有沒有在絕望時嘗過人肉的滋味?尤其是自己骨肉的?呵呵呵……」

  是餓到頭昏眼花了吧?小傢伙縮在窗邊,以為自己看見了那黑衣人化作黑色大鷹,雙翅能遮天目。這場驟臨的雨停了,黑鷹傾刻已在高空中盤旋,彷彿正睥睨著這座死寂的人間煉獄,然後朝城外飛去。

  但小傢伙更快注意到的是,黑衣人把啃完的雞腿隨手丟在地上,她吞了好幾口口水,多想衝過去撿起來,卻遲遲不敢動。

  明相梧身形一頓,雙手扶住桌面,憤怒與悲愴對此刻的他來說太勞累,眼前一花便幾乎要暈了過去,但他不能倒。

  小傢伙終於偷偷溜進阿爹的書房,看著阿爹的背影,默默撿起地上的雞腿,擦擦上頭的灰塵。

  好可惜呢!骨頭都還連著肉。她都快忘了雞腿是什麼味道了。小傢伙吞著口水,來到阿爹身邊,困難地抬起頭,看著阿爹蒼白枯瘦的側臉,悄悄把雞腿放到案上。

  咕嚕咕嚕——不過,她好餓哦!

  明相梧低下頭,這才發現女兒。

  他的青兒臉頰早就沒有以前的紅潤圓胖,甚至像小乞丐一樣若無其事地撿拾過去府裡只會丟給狗吃的骨頭。他沒力氣震驚,只剩滿腔的悲傷與心疼。

  他蹲下身,把只能算雞骨頭的雞腿放到女兒手上。

  「吃吧!」他泫然欲泣。堂堂太守,卻比討飯的老乞丐更沒用,老乞丐還懂得鞠躬哈腰,求大爺賞他爺兒倆一口熱騰騰的飯,而他只能讓自己的女兒撿人家丟在地上不要的雞骨頭。

  「阿爹吃。」她有喝米粥,阿爹沒有。

  「爹不餓,你留著。」

  明冬青嚥著口水,想了想,「我拿去跟姊姊一起吃。」

  「好青兒。」明相梧笑著拍拍女兒的頭,看著她腳步虛浮地走出書房。

  黑衣人的話,像毒蛇在他心房鑽動,啃咬著他的心和血肉。他失神地往外走,

  走過破敗的門廊和寸草不留的庭園,亡妻當年親手種下的山桃樹早已枯死,他甚至沒有力氣去憑吊。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而他身為太守,無論如何必須堅守到最後一口氣。

  堅守到最後一刻,哪怕……屆時先城已如死城,他得拿全羌城千餘口人的性命,在地獄裡為天朝守門嗎?

  一且拿下羌城,將是呼日勒逐一攻破天朝在北方門戶的重大助力,戰禍會更快波及到關內其他城鎮,人間煉獄不會消失,悲劇只會繼續蔓延。

  羌城千餘口人的白骨,原是一道殘酷卻必須存在的止火線啊!

  就算援軍再過百日也不會來,他還是只能選擇等死,選擇讓他的子民、他的骨肉被饑餓凌遲至死。

  他真的有辦法做到嗎?有辦法看著骨肉挨餓而死,看著他從小居住到大的城鎮,那些鄉親父老變成地獄裡的餓鬼,被逼得做出天理不容的事來嗎?

  此刻,他最大的痛苦是,他真的動搖了,天朝何其遙遠,那不是他生長的地方,那裡沒有他看著長大的孩子,沒有他一起成長的手足,也沒有看著他娶妻生子的長輩。

  在地獄裡認清自己的自私,是一種罪過嗎?

  再忍一天吧!九個月都忍過了,多一天又如何呢?來到宗祠之上,面對明家列祖列宗,他挺起腰桿,要自己不能做出讓祖宗蒙羞的事來,那些等不到援軍而送命的羌城百姓,必須死得有價值!

  第二天,黑衣男子又來了,帶來了讓他更震驚的消息。

  「東方的梟城已經投降了。朝廷有人將和呼日勒裡應外合,戰爭不會持續太久。」今天的點心是山豬肉,他還帶了幾個豆沙包,咬了一口,呸地一聲,把包子往窗外丟。

  小不點果然很快衝上去撿起來,還以為沒被發現,偷偷把被咬了一口的包子藏在衣服裡,縮在窗邊,巴巴地盼著還有更多食物飛出來,等一會兒她好分給姊姊和阿爹一起吃。

  「我不相信!」

  「你怎麼不想想,你派出多少秘密信使?靼子可能逮著幾個,也總有漏網之魚,再說羌城失聯這麼久,朝廷為何遲遲沒派援軍下來?是不是有人從中作梗?」

  黑衣人的話讓明相梧心下一驚。早聽聞皇上奪回帝位後,朝內仍然暗潮洶涌,更不用說遠在國境邊的重鎮,朝廷尚無餘力一一安撫,若是有人攔阻羌城求援的訊息也不無可能。

  他先城上下千餘口人這九個多月的磨難,可能根本是白受的!那些不幸餓死的無辜人民原本不該送命!

  「內訌都沒完沒了,還想跟北國打仗,天朝的皇帝究竟是愚笨呢,還是根本不把人命當一回事?」有本事鬥垮心狠手辣的華皇后,也許不是愚蠢之輩,但恐怕是個好大喜功、剛愎自用的暴君。

  「我不相信梟城太守會投降。」梟城太守素以剛正不阿聞名,不可能做出此等苟且賣國之事。「你自己看吧!」黑衣男子丟給明相梧一封信,「戰爭打了那麼久,什麼事不可能發生呢?幾年戰禍下來,梟城太守那把老骨頭能撐多久?那老頑固可能會抵死不降,但他兒子可不一定。」

  「再說,你可知將與呼日勒裡應外合的人是誰?這人的權勢足以隻手遮天哪!你是要開城門,將來建國有功,或者等呼日勒收拾了天朝狗皇帝,來征收你的羌城?到時就算呼日勒將軍不想對你們這些老弱殘兵動手,只怕朝廷其他大臣不會高興。」

  「賣國賊與靼子怎麼想,明某一點也不在乎。」但他無法不在乎正在挨餓的羌城子民啊!

  黑衣人哼笑,把最後一顆包子往外丟,起身準備離開。「賣國?究竟是賣誰的國?戰死的將士、餓死的百姓,是給誰賣命?」

  所謂忠孝仁義,鞏固的究竟是百姓的福祉,或者帝王的江山?那些打著「正統」的旗幟劇除異己之輩,不就是滿口忠孝仁義?

  黑衣人離開了,他看出明相梧的動搖,對他的掙扎卻沒有絲毫同情。世人不過滄海一粟,卻總妄想在蒼茫天地間留下一些什麼,或在歷史長河中樹立不朽典範,史官一筆定功過,讀書人一個個將名留青史視為至高無上的榮耀,然而所謂青史,歌頌的還不是誰當皇帝的狗當得最象樣?

  朝代更迭,士人的價值觀未曾改變,因為皇室樂於把這套制度延續到千秋萬世,讓更多所謂的仁人志士爭相成為他們忠心不二的走狗啊!

  明相梧頹然坐在太師椅上,再多的英明果敢,也敵不過饑餓的折磨。他震驚無語,茫然不知所措,但他的掙扎卻無關名留青史。

  如果他的堅持能換得靼子退兵、天朝百姓的平安,他或許會逼自己再咬牙撐下去;但如果,他的堅持,反而讓戰爭無限期地延長下去呢?

  那些在前線的將士們,不見得像那些飽讀聖賢書的讀書人,有那麼多無謂的理想和抱負,不見得明白何謂忠君、何謂名留青史。其實他們所悍衛的,也不過就是他們的家園罷了,所有的抗爭與堅持,都是為了不讓所愛的人落入更悲慘的處境之中。

  然而如果一切已經不會再更糟了呢?這時又該為了什麼而奮戰?為了該死的、他從來沒想過的名留青史?為了他從來就認定該效忠,而如今卻不明白為何效忠的司徒皇室?

  他再次在已人去樓空的太守府每一處徘徊,兩個月前遣散了所有家僕,在那之前還有人不斷從府裡糧倉偷渡糧食出去,他睜隻眼閉隻眼,因為眼前這座城裡根本沒有誰是好受的。

  那時管事的獨子重病,就算大夫看了診,藥也無處抓,在明家待了一輩子的老管事跪著求明相梧讓他們爺兒倆出城,即使被靼子給逮著也認了。當時他沒答應,沒多久,老管事的獨子死了,老人家也因為久未進食而離開人世。

  這座城,此刻徘徊了多少饑餓的靈魂?他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贖?

  接近廚房時,他聞到一股異味,像肉香、又像血腥味,明相梧正以為自己餓昏頭了產生幻覺,就見奶娘捧著個冒著煙的大碗,腳步顛籬且鬼鬼祟祟地走出廚房。

  「你做什麼?」

  奶娘精神不濟,完全不察明相梧的接近,差點打翻手上的大碗,幸好她死命捧著它,一見明相梧,原本蠟黃的臉色變得死白,「老爺……」

  「你拿著什麼?」明相梧心裡浮現一股怪異戲,他此刻已經能確定奶娘手上捧著的是肉湯,香味讓他更加饑腸轆轆,許久未進食的腸腹甚至有些疼痛。

  但她哪裡來的肉湯?莫名的寒意竄上他心頭。

  奶娘原是閃爍其詞,甚至根本不敢直視明相梧的眼,然而隨著她不自然的畏縮姿態,明相梧很快注意到她裙擺上漸漸冒出血跡,奶娘也再沒力氣做任何遮掩了,她終於忍不住哽咽顫抖。

  「大小姐再不吃點東西,真的會……會熬不過去……」

  若能無病無痛地熬過這場浩劫也就罷了,在這段日子裡,哪怕只是染上一點點小風寒,都是雪上加霜,年方十三的明夏艷,小小的病就這樣拖過一整個夏季,病楊中又遇上城內糧食短缺,到現在已經昏睡不醒。

  奶娘進府裡多久了?在明相梧亡妻過世前就照顧著長女,寡居又膝下無子的奶娘甘願留在府裡和他們一同挨餓,無非也是放不下那兩個孩子,他立刻明白了碗裡是什麼,眼睛一閉,忍不住渾身顫抖。

  您捨得自己的孩子每天只喝一碗米湯,自己喝水度日,您是父母官,卻讓您的子民餓到只能吃自己的骨肉……

  「你去吧……」他閉上眼,也許是太久沒進食,這一刻竟然反胃欲嘔。

  奶娘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過頭來看著明相梧,欲言又止。

  城門不開,援軍不來,她就算割光全身的肉,也救不了明夏艷。

  她也明白開了城門之後,未必不是另一場惡夢,只是九個月的與世隔絕,磨光了所有人的希望與信念,誰知道城墻外的江山如今在誰手上?誰知道他們的堅持還有沒有價值?誰知道除了城牆外那群眼睜睜看著他們在餓鬼道裡掙扎的敵人,天下還有誰記得這座孤城的存在?

  奶娘終究什麼話也沒說,因為她知道明相梧肩上的擔子之重,不是她一個單純、只求心愛的人安好的愚婦所能體會。城門開不開,她不去想了,只能日日夜夜祈求神佛保佑。

  祠堂裡,久未整頓,祖宗牌位也豪了塵。差役來執行每日例行公事,同他報告城內目前現況,口吻、神情總是一片木然,實在是連悲傷也嫌浪費力氣。

  然而今日,差役才開了口,明相梧已抬手阻止他往下說。那些報告從一個月前就已經千篇一律,這節骨眼誰還想勞碌幹活兒?只是讓自己更快累死、餓死罷了,就算真的一一去了解民間現況,恐怕也只會得到更多令人無力的消息。

  「大人?」

  明相梧始終盯著前方的祖宗牌位,差役久久等不到回應,終於有些緊張。

  明相梧閉上眼。祖宗在上,原諒子孫不孝……

  他喑啞地,喉嚨縮緊,將要出口的三個字,重於千斤。

  「開城門。」

  「大人!」差役驚訝得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是他一個人的過錯,與明家和亮城所有百姓無關,是他用兵失利,導致千餘口人陷入圍城困境,是他信心動搖,無法堅持到最後一刻,這千古罵名與罪過,就由他一力承擔。

  「我,先城太守明相梧,命令你打開城門。」

  天朝泰平八年秋,炎武國大將呼日勒奪下羌城。

  來年春,北國境內天災橫行,炎武人元氣大傷,天朝大捷,呼日勒退兵回北方。羌城太守陣前變節,朝中文武爭相提伐,皇帝龍顏大怒,下令滿門抄斬,連誅九族,殺無赦。

  官方記載,明氏一族八百人,四百餘人死於圍城饑荒,其中包括明相梧一對女兒,其餘皆問斬。

  狂風沙總是太快淹沒荒野的白骨,是非功過,其也罷,假也罷,由後人去說。

  太平豐腴年到來,饑餓戰亂的淚與血,只能成為黃泉之下幽幽的嘆息。

  ※ ※ ※

  「這小鬼是誰?」官差問。

  「我的女兒。」元啟天由關外做生意回來,沒有人知道他繞道羌城,就算知道了,他可是個清清白白的善良老百姓,也沒什麼好懷疑的。

  「這些東西打哪來的?」車上的珍稀異寶更快地吸引了官差們的注意。

  元啟天不愧經商多年,立刻拿出一箱箱事先準備好的大禮,「小的剛從北方做生意回來,諸位官爺,這是一點小小的心意……」金銀珠寶,一下就閃瞎那些貪得無厭的眼。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道理在哪兒都一樣。有一個長袖善舞的領隊、一票武功高強的鏢師,元家商隊順利回到麒麟城。

  「爹……」一路昏睡的小鬼醒了。

  「我在這兒,乖女兒。」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是他元啟天縱橫南北、無往不利的看家本事。

  小娃兒揉著眼,看著陌生男人的臉,睡意全消,一臉防備。

  「你才不……」話沒說完,一顆糖葫蘆已經塞進她嘴裡。

  「好不好吃?」元啟天笑咪咪地,和藹可親極了,小娃娃點點頭。

  「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爹,如果你不認,我就把你去到外面去,外面沒飯可以吃,你要餓肚子的。」他一臉心疼。

  小娃兒扁起嘴,委屈的小嘴兒輕顫,淚花在眼眶裡打轉。她阿爹根本不是眼前這男人的模樣,阿爹才不會把她丟到外面去,阿爹寧可自己餓肚子,也要把僅有的糧留給她……

  「可憐的丫頭。」他拍拍小女娃的頭,「你阿爹去了很遠的地方,他把你交給我,你要當我女兒才能留下來,知道嗎?」

  「阿爹在哪?」還有姊姊跟奶娘呢?她想回家……

  「等你長大就知道了,你要不要聽話?聽話就有飯吃,很多很多的飯。」

  有很多很多的飯?!小丫頭立刻破涕為笑,點點頭。

  「很好。」元啟天吩咐下人,從今天起小娃兒就是元府的小姐。

  「你阿爹有沒有教過你,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天,元啟天帶著小丫頭來到元府一處特別清幽雅致的別苑,一名黑衣少年從樹上翻身一躍而下,動作輕靈如燕,看得小丫頭幾乎要鼓掌叫好。

  「老爺。」

  少年是他兒子的護衛,因此元啟天也沒打算在他面前避諱些什麼,他蹲下身,與小女娃平視。

  他元啟天的大名與元家「皓寅」商號,之所以從關內到關外、從天朝到炎武,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端的是精打細算、天底下沒有他不能賺錢的地方,當然不可能突然善心大發,無條件當起收容遺孤的大好人。

  小女娃點點頭,阿爹總是告訴她那些聖賢書裡的大道理,還說她現在不懂沒關係,以後就懂了。

  「我也不要你做粗活或賣皮肉。」雖然無奸不成商,但損陰德的事萬萬不可做,他也是很迷信的,元啟天開始叨念不休,也不管小女娃聽懂了沒,「你阿爹是我的恩人,讓你滿門抄斬的又剛好是我的仇人,所以這忙我幫到底。」

  可惜的是,他到了羌城,卻找不到明相梧的長女,只帶出了小的,然而可沒那麼多時間讓他慢慢找,明氏一族紛紛入獄等待秋後問斬,明夏艷可能已經被押走,他斷不可能跑進監獄裡救人,那風險太大,只能救一個是一個。

  「我能救你一命,可卻沒白白養你的道理,不過大概是緣分吧,剛好我唯一的寶貝兒子受了點傷,脾氣有一點點……不太好伺候。」

  其實是非常難伺候,但他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又受了那樣的傷,以後恐怕沒有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委身,雖然老子他有的是錢,不過買一個駕鈍的鄉野村婦當媳婦兒還是太委屈他的寶貝兒子了,想他元啟天和髮妻是青梅竹馬,從小感情深厚,他這個大奸商大概這輩子所有溫情都給了妻,才會在她死了這麼多年都沒動過續弦另娶的念頭,他和妻子唯一的愛子,怎麼能隨便買個媳婦兒過一輩子呢?

  想來想去,買個小丫頭當童養媳似乎是不錯的選擇,從小教養她成為元家未來當家主母,還能和兒子培養感情——就像他和亡妻一般,多美妙!

  就這麼剛好恩人託孤,好在是女的,男的他可就頭大了。

  元啟天從懷裡拿出一張白紙,「喏!想不想吃很多飯?」

  「想!」小娃兒用力點頭。

  「那你在這裡畫押……就是蓋指印,來!」他拉起小娃兒的手。

  不要說他欺負小孩啊!他孩兒很優秀的,就是受傷後性格丕變……他相信假以時日,他的乖兒子走出陰霾,依然是那個謙卑有禮的好孩兒的!

  一旁目睹如此無恥行徑的黑衣少年只是扯了扯嘴角,撇過臉當作沒看到。

  蓋手印就能吃飯,真好!小娃見很開心地蓋了好幾個指印,幾乎把那張寫了一堆黑字的紙蓋得滿滿的。

  「好好好,夠了!」感受到她對吃飯的強烈願望,元啟天收起那張沒良心的「賣身契」,指了指坐落在別苑的唯一一棟小樓,「這裡就是你以後住的地方,裡面住著我兒子,以後就是你夫君,你們要好好相處。」

  「夫君是什麼?」可以吃嗎?她簡直要滴出口水來地問道。

  想她娘早死,會問這問題也不奇怪,元啟天繼續笑得和藹可親,「就是你要禮讓他、敬愛他、尊重他、忠於他的人,只要你做好這些了我不只給你吃很多飯,還有吃不完的糖葫蘆和紅豆包,你想吃什麼就有什麼!」

  小丫頭不只滴口水,雙眼越發閃亮,背後若是生著狗尾巴,此刻必定快樂得左右搖擺。元啟天這一瞬間竟然感到一絲心虛和愧疚,但很快地就被他拋到腦後,他笑得簡直背後散發佛光,鼓勵小娃兒往小樓走。

  「去吧去吧!」他像站在雷池邊,生怕誤闖龍潭虎穴,而原本想開口說些什麼的黑衣少年,最終仍是選擇站在主子這邊,沒說話。

  小丫頭不疑有它,快樂地奔向能給她很多很多飯吃的「夫君」身邊,頭上兩顆包子似的發譬隨著她蹦蹦跳跳的奔跑動作上下晃著,猶如小小羊兒,奔向了那虎口……

  元啟天擦了擦額上的冷汗。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大不了,他好好善待這小兒媳婦也就是了,官家千金、名門閨秀有的,未來她一樣也不會少!這麼說服著自己,立刻邁開心虛的步子,準備腳底抹油……

  砰!

  「滾出去!」困獸般的怒吼,依然是這麼地教人心驚膽戰。

  看來他的寶貝兒子身子復原得差不多了,瞧他的怒吼多麼中氣十足啊!元啟天拍拍胸口,一臉欣慰,卻拉著黑衣少年縮到草叢後,開始替小不點祈禱。

  這個兒孫自有兒孫福嘛!他這個做長輩的當然是不要插手太多比較好,是吧?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4
發表於 2023-10-25 00:03: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阿爹說,做人要守禮,不可冒失。所以明冬青抬起粉綿綿的小拳頭,叩叩叩地敲了不太響的三下,然後推開門。

  門內黑抹抹的,有一股混著藥味的檀香氣味。

  一塊龐然大物飛過明冬青頭頂,砰地砸碎她身後花園裡的盆栽。

  「滾出去!」

  少年的嗓音乾啞粗厲,實在不太好聽。像她阿爹的聲音就很好聽!——這是小丫頭第一個想法。至於身後破碎的花盆,並沒有讓她感受到太大的驚嚇,平常人可能會因為自己腦袋差點開花而嚇出一把冷汗,但小丫頭實在太矮了,就算再多長三顆頭,那硯台都未必砸得到她,所以壓根沒放在心上。

  半臥在太師椅上的元胤昀原本有些詫異被打開的門外竟是空無一人,接著才發現原來這回來找罵挨的是個矮冬瓜!

  明冬青先是看到太師椅上的黑影,沒怎麼分神注意,怪大叔說「夫君」是給她食物吃的人,可食物在哪兒呢?她張大眼開始搜索房子裡可能會有食物的地方,很快地鎖定了房間中央的大圓桌,各色漆盤不就盛滿了各式瓜果甜品?

  她立刻雙眼發亮,嘴角幾乎要淌出口水來,瞪瞪瞪地蹦到桌邊,嘿咻一聲爬到椅子上,抬起手,這才想起自個兒踩在人家地盤上,好像不該這麼大刺刺的,終於遲疑地看向太師椅上的黑影。

  以前在太守府,她根本不需要問下人哪些東西能動、哪些不能動——除了阿爹書房裡的東西,因為她屁股挨過板子。至於到別人府上切擾,那是從來沒有過的經驗,她極少出門,有的只是一年裡偶爾幾次讓奶娘和傭人帶著看廟會或花燈。

  「這個看起來很好吃,你要吃嗎?」不告而取是為偷,那她問過了,可以拿了唄?明冬青很快抓了一塊餑餑。

  哪裡來的臭小鬼?她當這兒是她家廚房不成?

  「你是誰?誰准你進來的?」烏鴉人呢?

  這哥哥好凶,是怪大叔說的「夫君」嗎?如果是的話,看樣子不太像會給她東西吃的人耶……明冬青有點擔心了。

  明相梧一向是縱容這小女兒多一些,一來她年紀小,二來心疼她一出生就沒娘疼,所以極少要求她什麼官家千金、大家閨秀那套規矩。再加上經歷過圍城饑荒,對明冬青來說,這世上沒有什麼比「吃」更重要,亦沒有什麼比吃不到更凄慘。

  一想到眼前這個疑似叫作「夫君」的人不給她食物吃,她忍不住直接把手裡的奶餑餑塞進嘴裡,兩頰塞得鼓鼓的,才口齒不清地道:「我叫青兒,你就是怪大叔的兒子嗎?」如果是,她覺得有點悲傷,因為這個叫「夫君」的哥哥好凶哦!明冬青鼓著雙頰,噘著小嘴兒,模樣委屈,卻還不忘努力嚼著嘴裡香甜綿潤的奶餑餑。

  好吃!

  死小鬼好大的膽子!不回答他的問題,還反問他?

  「我管你叫青兒或紅兒,滾出本少爺房間!」

  明冬青委屈地扁著嘴,又拿了一塊綠豆糕,免得待會兒被趕出去真的什麼都沒得吃。

  「誰准你吃我的東西?」這小鬼聽不懂人話嗎?雖然生氣,可是元胤昀卻驕衿地沒有任何想起身自己動手趕人的打算,他不願意接近陌生人,哪怕只是個小鬼,更不想離開有陰影的遮蔽處。

  明冬青跳下椅子,把抓著綠豆糕的手藏在身後,慢慢往後退。

  「你幹什麼?」鬼鬼祟祟的樣子,看了就礙眼!

  「我在滾出去。」緩緩挪動腳丫子,她還穿著奶娘繡給她的小繡花鞋,上頭兩顆毛茸茸的小球,隨著她每一個活蹦亂跳的腳步輕輕晃動,非常可愛討喜,這也是她最喜歡的鞋子。

  一腳正打算往門檻後跨,冷不防卻聽到一陣咕嚕聲,明冬青停下腳步,第一個反應就是低下頭,摸著自己圓滾滾的小肚皮。

  咕嚕咕嚕——

  嘴裡嚼著綠豆糕,明冬青發現自己並不挺餓,因為在到這裡之前她似乎一直是吃吃睡睡,她一有意識,第一句話就是喊餓,然後會有個大叔餵她喝熱湯和食物,怪的是明明睡了很久,吃完那些東西她就眼皮特別沉,所以一路上可以說是吃飽睡、睡飽吃,要不就上茅房,現在當然一點餓的感覺也沒有,只是看到食物就會像看到親人一樣,忍不住想飛奔過去……

  咕嚕咕嚕——

  簡直要響徹雲霄的饑腸轆轆聲響,來自屋內的太師椅上。

  黑暗遮蔽了少年羞惱的神情,明冬青心裡立獨升起一股「人饑己饑」的情懷,像看著受傷的小狗狗般朝太師椅走近。

  「你幹什麼?」元胤昀聲音裡有一絲難以被察覺的驚恐,他甚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明冬青捧起桌上盛著麻花捲的百鳥紋漆盤,贈到太師椅前,「你肚子餓了嗎?」她把漆盤擺在太師椅另一邊,拿了個麻花捲塞進嘴裡,又拿起一塊遞向為了避開她的注視而往後退的元胤昀。

  「走開!」元胤昀驚恐地大吼,一掌拍掉明冬青手上的麻花捲,他的動作讓兩人都怔住了。

  元胤昀錯愕於自己的粗野惡劣,明冬青則驚訝食物飛走了!

  看著小丫頭明顯被駭著的神情,愧疚爬滿他的心,他原本就不是冷血無禮的性格,也已經不是任性愛鬧的黃口小兒了,父親長年在外經商,母親早逝,幼學之年他已經得學習定奪家裡大小事,這養成了他早熟且內斂的性格。

  然而,身上的傷讓他一夕間變得憤世嫉俗,父親一點也不顧念他地照舊遠行,更讓他把這股不滿全發洩在每個試圖接近他的人身上。他暗惱為什麼這小不點偏在這時候來惹他?

  不知怎麼開口,若是以往他必定會道歉,但現在他仍不顧離開那張自怨自艾的網,持續抗拒心裡柔軟且善良的一面,他看著小不點慌張的小臉,胸口有些緊……

  明冬青緊張地四下找著被打飛的麻花捲,好好的食物要是不見了多可惜!最後她在牆角發現那塊麻花捲,立刻又蹬蹬蹬地跑了過去。

  明冬青一遠離,元胤昀便放鬆了,心裡頭和愧疚拔河的力道也減弱,他看著小不點面向牆角蹲著,身體縮成了小圓球,背影像個被爹娘遺棄的小可憐,還被他莫名其妙當成出氣包,現在恐怕是躲到牆角悲苦兮兮地掉眼淚了,真是看得他心更沉,愧疚感更深……

  瞧她個兒小不隆咚,什麼也不懂,只知道吃,笨笨呆呆的,他幹嘛跟她過意不去呢?叫賴叔或烏鴉來把她帶走也就是了。

  「喂!」元胤昀有些緊張地出聲喊她,眼看她肩膀一抖一抖的,真是哭慘了吧?害得他胸口都有些揪緊了……

  明冬青轉過頭,身子仍舊縮得像顆小球,臉頰也鼓鼓的,嘴裡正津津有味地嚼著麻花捲,吃得一臉開心滿足,臉上哪有什麼淚水?依然紅嘟嘟、粉嫩嫩的,讓人好想捏一把。

  「米唔唔?」

  她想說的是「你叫我」吧?元胤昀感覺額上好像有根筋「啪」地一聲斷裂了,臉頰抖動,「你……你這髒鬼,吃吃吃!就知道吃,你是豬投胎的不成?」

  他簡直惱羞成怒,雖然氣憤,可是又覺哭笑不得,「連掉到地上的你也吃,不怕得病嗎?」

  「唔唔噗嘎嘰!」我有拍乾淨!

  元胤昀克制著衝上前賞她一顆爆栗子的衝動。

  「快滾出去,不要在這裡惹我心煩!」見她一身粗布衣裳,他心想八成是哪個傭人的小孩,他現在把她趕出去,好過待會兒被賴總管發現,賴叔討厭小孩,這小不點準要挨皮肉痛!

  明冬青想了想,爬起身,又走回圓桌邊,一趟一趟地把桌上所有盛點心的平盤捧到太師椅上。

  「你不喜歡吃麻花捲嗎?」她以前也很討厭吃蘿蔔,討厭吃茄子,討厭吃蔥,討厭吃魚……很多都討厭,只愛吃甜食零嘴,不過現在她不討厭了,只要能填飽肚子的她都喜歡。

  「那吃奶餑餑或綠豆糕吧,這個也很好吃。」她拿了一塊糖瓜給他。

  這小鬼真雞婆!「我要吃自己會拿,你快出去。」

  「哦……」看樣子,他不打算邀請她一起吃。小傢伙有點沮喪,垂頭喪氣地轉身離開。

  元胤昀也說不出為何心頭一陣失落,但他慶幸至少自己的模樣還沒被小傢伙發現。她一定是還沒看清楚他的模樣吧?如果看見了,早就尖叫著,不用他趕也會連滾帶爬地離開。酸澀又尖銳的苦笑浮現在他年輕的臉上,剎那間所有想把自己孤立起來、所有對世間不滿的念頭又重新包圍了他。

  小傢伙走著走著,想想不對,她得問問他識不識得一個叫「夫君」的人,怪大叔說要禮讓他、敬愛他、尊重他、忠於他才有飯可吃,要是找不到夫君,那她要怎麼禮讓他、敬愛他、尊重他、忠於他?豈不要餓肚子?

  「你認不認識一個叫『夫君』的人啊?」

  元胤昀好半晌才釐清她的意思,「誰的夫君?」

  「我的。」夫君還有分誰的?那意思是每個人都有嗎?看來每個人都要找一個「夫君」才能有飯吃,那她可不可以找很多個夫君,就能有吃不完的飯?

  小鬼頭一個就想嫁人啦?元胤昀忍不住一陣好笑,「你找錯地方了,而且你那麼愛吃,要是變成大胖子,以後可沒人想要你。」他訕笑道,為她未來的夫君感到深深的同情……

  「怪大叔說我夫君住這裡啊!」她會變胖子嗎?變胖子不好嗎?明冬青低下頭摸著自己圓滾滾的小肚皮,以前奶娘總說她圓圓軟軟的,像顆粉嘟嘟的小湯圓,很可愛哩!

  元胤昀瞇起眼,「你從剛剛就怪大叔、怪大叔不停地喊,怪大叔是誰?」

  明冬青想著元啟天的模樣,「怪大叔留著鬍子,」她把手在嘴唇上比了個「八」字,「這邊也有鬍子,」手指圈住臉龐,「臉黑黑的……」

  她比劃了半天,都是些一般成年男子會有的模樣,元胤昀有些不耐煩了,正想叫她閉嘴,卻瞥見門外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高大身影,心下錯愕之際,不禁升起一股不甘和惱怒。

  「算了,你滾出去!」他遷怒起小丫頭,「烏鴉!把這小鬼給我丟出去!」

  「噯噯噯……」因為按捺不住好奇,又擔心兒子一怒之下把小不點痛揍一頓的元啟天,終於還是跟了過來,在門外偷窺了好一會兒,這下不得不站出來替小不點解圍。「是我叫她過來的。」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元胤昀對父親在母親過世後更頻繁地旅外經商,甚至逢年過節也不肯回來已經感到失望,甚至漸漸有些憤恨,但怎麼說,自古以來從沒有為人子女埋怨父母不是的道理,況且男子漢大丈夫,成天哭爹找娘的豈不可笑?

  可是他重傷後,父親依然堅持遠行,完全沒有更改任何原訂計畫,元胤昀在人前沒有任何微詞,心裡還是有怨恨的,更不用說現在的他性格更尖銳,如今父親終於千里迢迢回到家,第一件事不是來看他,卻讓這莫名其妙的小鬼頭來煩他,元胤昀有種被當猴子耍的憤憊。

  而元啟天對兒子也是有愧疚的,不然也不會躲在外面老半天不敢露臉,元胤昀的表情讓他知道這下父子倆的關係又更僵了,只能先把小不點支閱。「小鬼,想不想吃烤雞?」

  「想!」明冬青樂得一蹦一跳地,頭上兩顆包子跟著晃呀晃。

  「跟著阿福到廚房去,給你烤雞吃。」他喚來了伺候元胤昀的傭人帶小丫頭到廚房去,餵她那無底洞似的肚子。

  「父親近日可好?」該問的安,元胤昀沒忘,但嗓音很冷,表情很臭!

  元啟天擦了擦額上的冷汗,嘆口氣,自知這些年來沒盡到為人父的責任,還把偌大的元府留給也不過才十二、三歲的兒子管理,人人都誇說他這個兒子小小年紀已有大將之風,他面上得意,心裡汗顏,有時在兒子面前真的都要抬不起頭來了。

  元啟天確定阿福帶著小鬼走遠,才把門帶上,把這次非遠行不可的理由說出。

  天朝捷報一傳到羌城,明相梧就讓奶娘帶著孩子躲到郊外去了,本想獨自上京請罪,哪知還沒出發,詔書就下來了,誅九族的嚴懲連明相梧自己都沒想過。

  元啟天雖然不想多管閒事,但他確實欠明相梧一條命。天朝打了勝仗,投降的明相梧死罪難逃,明相梧不了解當朝皇帝司徒爍的為人,因此真以為自己能一力承擔變節之罪,但元啟天很了解司徒爍,越來越殘酷冷血的新帝曾遭親妹與華皇后背叛,從此疑心重,對背叛他的人絕不輕饒,明家親友能否不被牽連尚是個未知數,元啟天想起明相梧膝下一雙女見,司徒爍聖旨一下,輕則兩個小丫頭被迫成軍妓或奴隸,重則小命不保。

  「你傷重,我縱使不放心,但好歹命是保住了,救人之事刻不容緩,我若遲些時日再出發,恐怕連替恩人一家造墳立碑都沒辦法。」可憐那明氏一族,只怕沒人敢替他們收屍了。

  元胤肌昀聽完始末,態度果然改變了,原本繃緊的神情也放鬆,疏遠的眼神也多了一點溫度,「所以那小鬼……」家人全被判了死罪?

  「是啊,九個月,不短吶!怎麼沒人想想糧食打哪來?我看那丫頭大概餓怕了,一路上睡醒就要吃的。」而他則在食物裡慘了一點不礙事的迷藥,畢竟這節骨眼,若是帶著個大哭大鬧的小女娃,只怕會引起懷疑,這也是不得己的下策。

  知道這世間還有人比自己更凄慘,一時之間元胤昀沉默著不知如何是好了。

  「那她說的『夫君』是怎麼回事?」該不會是……元胤昀突然有不好的預感。

  在門邊聽著一切的烏鴉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又躲回他習慣躲著的樹頂去了,而元啟天則摸了摸下巴的短鬍。

  要是照實說,那他們父子大概這輩子都不用再想冰釋前嫌了!元啟天早就想好說詞,「這個……為父一直沒告訴你,是因為一開始你們都還小,我想來日方長,怎知事情會演變至此,其實我當年和明相梧有約定,也就是……呃,你們還在娘胎時訂了親……」

  「我在娘胎時,她都不知在哪兒呢!」

  「是啊是啊!」元啟天訕笑著,反應倒也快,「其實本來跟你有婚約的是她姊姊,不過我這次沒救出你那無緣的未婚妻,但也不代表約定應該就此不算數,你也想想那小鬼怪可憐的,雖然她家被滿門抄斬,無依無靠,從此還必須隱姓埋名,不過我們做人還是該講誠信,夫子平時怎麼教你的……」

  老實跟兒子說他把小鬼拐來當童養媳,以兒子心高氣傲的脾氣一定會惱怒不接受,元啟天鼓動身為奸商的三寸不爛之舌,死的說成活的,黑的講成白的,總算元胤昀心軟了。

  「我會當她是妹妹。」至於婚約,一來那小鬼年紀還太小,他也還不到志學之年,暫且沒想那麼遠,二來……他心裡苦笑,他難道會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鬼樣子嗎?

  元啟天不置可否,反正兒子退了一步便成,來日方長嘛!等小鬼長大了,來個生米煮成熟飯,他不想娶也不行,嘿嘿……

  ※ ※ ※

  小不點縮在大廳聽大人講話,雖然幾乎都是鴨子聽雷,反正也沒人要她聽懂。

  從她離開太守府,奶娘就叮嚀她要聽話、要乖、要安靜,因為阿爹正為了很重要的事忙著,她要讓阿爹無後顧之憂,才能很快來接她回家。

  她雙手支頰,無聊地看著每個人。

  「這小姑娘是什麼來歷?」總管老賴問。

  老爺難得回家一趟、竟然帶了個沒什麼規矩的小丫頭回來,說是他們未來的當家主母。雖然身為下人不該多嘴,不過老賴實在不認為他們家英明神武的少主人應該屈就這樣的……這樣的……

  國字臉老賴無言地看了一眼趴在圓桌上,無聊地吹鼓了臉頰,小腳丫在椅子下晃呀晃的小鬼頭。

  他們家少主人可是英雄出少年,小小年紀就展現卓然不凡的沉穩與大氣,何況少爺只是毀容,一張臉皮對男人來說不足掛齒,怎麼說也不該淪落到得配一個來歷不明的野丫頭吧?

  元啟天撫著下巴的短鬚,人多口雜,就算這些人都是他信得過的心腹,他也不可能直接說明小傢伙的身分來歷,一來一定會有人反對收留一個早該問斬的欽犯——哪怕這丫頭不過才六歲!

  二來難保不會有人在無意間洩漏口風,所以他早想好說詞。

  「我當然不會隨便挑個鄉野村婦當我的兒媳婦,別看這丫頭什麼都不懂又沒啥規矩,她父親好歹是個探花,就是因為師承華皇后親信派系,所以現在連個官都沒得做,只能在家鄉當個窮教書的……」元啟天開始編派天花亂墜的故事,加油添酷說得好不可憐——貧窮探花郎戀上富家女,雙雙私奔,可惜夫人吃不了苦,染上痼疾,欠下大筆醫藥費,生下獨生女便過世了,堂堂探花郎帶著幼女,為了償還債務,兼了三四份差,無暇管教愛女,最後積勞成疾,也走了……

  「嗚嗚……可憐的孩子。」故事沒說完,已經有人用力擤著鼻子。

  能被稱作天朝第一大奸商,元啟天胡說八道的本事可說是出神入化,三分可憐的小故事,從他嘴裡出來,就變成十分可憐、慘絕人寰、六月飛霜的天大悲劇。於是故事一說完,大廳所有人已經一個個抱頭痛哭起來了。

  「這孩子怎麼這麼命苦啊?老天公平嗎?」管馬房的老李捶著牆。

  「乖,別怕,以後這裡沒人會欺負你……」廚娘硬咽地抱住明冬青,接著痛哭失聲。

  元啟天閒閒地喝了口上等的鐵觀音潤喉,一點兒也不覺心虛。這丫頭本就身世堪憐,他也不算說謊啊!

  「所以呢,我兒媳婦就拜託大家多關照啦!周大娘、李嬸,要麻煩你們替她備些女孩家的事物,我想這丫頭初來乍到,元府對她來講太大了一點,就讓她跟昀兒一起住麒麟閣吧!反正小倆口總是要在一起的。」從小睡到大,到時兒子想賴也賴不掉!

  「這樣好嗎?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呃,雖然名義上已經是元家媳婦了。

  「你們要知道,我這做爹的也有私心,你們也看到昀兒現在的情況,我就怕他打定主意終身不娶……」

  他們的少爺這麼優秀,怎麼可以當和尚?「那就讓小姐住在麒麟閣吧!」老賴也激動地開口了。

  「反正早晚要在一起嘛!」眾人你一言我一句,哼哼哈哈地像眼前談論的只是再瑣碎不過的日常小事,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為了他們家少爺,什麼禮教規矩,統統不算數!反正,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大不了嘛……

  兩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終生大事就這樣拍板定案!

  而小丫頭早已無聊地趴在桌上睡著了。

  ※ ※ ※

  「是誰准你們進來的?」向晚,麒麟閣又傳來咆哮,「烏鴉,把他們丟出去!」

  兩名家丁正不知如何是好,賴總管走進來,示意他們繼續把那一箱女孩兒家的衣物用具全搬進緊鄰元胤昀寢間的另一間小廳房,然後他一臉無奈地道:「少爺,老爺說,如果少爺不讓小姐住你這兒,就要趕她去睡柴房,您就行行好吧!」

  那小丫頭身世多凄苦,又還是個孩子啊!一個人睡在柴房多可憐!

  元胤昀怎會不知道他老頭打的如意算盤?他以為這麼一逼他,他一定會心軟讓小丫頭留下來嗎?

  「那你們就去把柴房弄成能住人的樣子!」他應該更堅決一起了這些年來,宅子裡大大小小都由他管,父親這一點伎倆難不倒他,偏偏他對這個明明才剛見面的小丫頭確實有幾分不捨。

  老賴也很習慣這兩父子的鬥法了,老的一道命令下來,小的就立刻想出另一套堵回去。

  「可是,老爺不准我們動柴房,他說小姐既然身為外人,就不能待在元府吃白飯,不管怎樣都要有一點貢獻才行,如果沒有,別說柴房不准為她更動,連飯也不給她吃……」

  以元胤昀對他父親的了解,元啟天確實會說到做到。他相信父親會千里迢迢冒著生命危險去營救被連誅九族的恩人之女,卻不相信他會做虧本生意,白白養一個不相干的外人在家裡吃閒飯!

  那丫頭一看到食物就吃不停,圍城的那段日子怕是嚇著了她,真的不給她飯吃未免也太殘忍!

  元胤昀畢竟還是半個孩子,要比不擇手段,絕不是他父親的對手。

  「讓她睡偏廳吧!棉被多準備點,要是受了風寒,唯你們是問!」元胤昀雖然妥協,焦慮卻一點一點地凝聚,他不想那丫頭看清他的模樣。

  「是。」

  「還有……」他叫住離去的總管,本想要他們拿把鎖讓他把房門鎖上,又覺得這麼做太婆媽瞥扭,突然改了口,「多準備些糕點甜食。」

  免得那丫頭沒得吃,跑來煩他。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5
發表於 2023-10-25 00:03:3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青天一個大霹靂!原來那個很凶的哥哥真的是她的「夫君」,最悲慘的是,這位「夫君」好像很小氣,東西都不分她吃……她可以換一個嗎?

  「夫君就是我們要從一而終,無論生老病死都要不離不棄的人。」

  什麼是從一而終?有沒有從二和從三?小丫頭很是困擾。

  「夫君就是……」嘿嘿嘿,元啟天笑得很邪惡,卑鄙無恥下流地道:「你要天天跟他一起睡的男人,如果你不跟他睡,我就不給你飯吃。」

  喝!小丫頭倒抽一口氣,心頭頓升驚滔駭浪。於是當天夜裡,她便抱著她的小枕頭,偷偷摸到元胤昀房裡。

  門一開,根本無法入睡的元胤昀就發現了,他來不及出聲阻止,只聽得一聲碰撞——「哎喲!」

  聽起來是個小胖子跌撲在地板上的聲響和驚叫,元胤昀本想起身察看,卻按捺著,心裡的焦慮更深。他該閉口叫烏鴉來把她丟出去嗎?

  好暗!小丫頭摸摸跌疼的膝蓋和鼻子,傷腦筋地看著烏漆抹黑的四周,這房裡怎麼一盞燈也沒有呢?不過她當然不能偷溜回房把桌上的燈拿過來,凶巴巴的夫君哥哥要是發現了,一定又會罵她一頓。

  唉,她好辛苦哦!小不點想了想,最後靈機一動,乾脆趴在地上蠕動著,朝印象中床鋪的位置前進。

  窸窸窣窣的聲響傳來,元胤昀一陣好奇,暫且拋下了顧慮,掀開床邊帷幔一探究竟,雙眼早就適應黑暗的他立刻就看見在地板上扭動的小丫頭。

  她難道以為這樣就不會撞到東西了嗎?真是蠢蛋!

  他心裡才罵著,又聽到「叩」地一聲,小傢伙直直往桌腳滑去,頭頂直接撞在桌腳的稜邊上,「哎喲!」

  不過這回撞得小些,因為她每滑動一寸都特別的小心謹慎。

  看她這麼努力幫他擦地板,元胤昀真的有股想笑的衝動,卻還是默不作聲地看著小傢伙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朝他的床鋪接近。

  或者他乾脆直接露出真面目嚇唬她?這是個好主意,可元胤昀卻沒辦法說服自己毫不在意地立刻執行。

  如果他沒有受傷那該多好?他想他會很開心有個小妹妹陪伴。

  放下帷幔,元胤昀又打算縮回自憐自艾的洞穴裡,而這時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成功達陣的小丫頭伸手抓住了他的衣擺。

  她抓到啥了?小不點氣喘吁吁地扶著床畔爬起身,個頭小小的她已經鑽進帷幔之內,抬起頭,赫然驚見黑暗中一雙眼焰焰如光地看著她。

  糟了!她吵醒凶巴巴的夫君哥哥了。

  阿爹曾說過「讓你一寸,得你一尺」,雖然她一向是鴨子聽雷,不過奶娘總是誇她越大越聰明,所以她現在懂了,這句話的意思大概就是禮讓人家一寸……一寸……什麼?她忘了問阿爹,但下一句應該是人家會送你一把尺,不過她不想要尺,只想要吃的。

  總之,要禮讓,要有禮貌!明冬青站起來,先行個禮,怎知頭接著「叩」地一聲往床板上撞,害得元胤昀差點噴笑出聲。

  好痛!小丫頭雙手折住額頭,眼眶含淚,毫不氣餒地仰起頭,正經八百地道:「敬愛的夫君大人,我可以跟您一起睡嗎?」

  元胤昀嘴角早已勾起,卻刻意斂住笑意,板起臉孔,「不行,你滾回你房間去!」

  「我不會打呼,也不會踢被子,拜託你!」她雙手交握,像搖尾乞憐的小狗,雖然明明眼前黑抹抹地看不清楚,卻還是努力把眼睛睜大,過去在家裡她每次討糖吃時都來這招,很受用!

  元胤昀真的動搖了。他是獨生子,元府沒有其他傭人有小孩,就算有也不可能跟他玩在一塊見,他從不知小女娃是這麼可愛又好玩的東西,雖然他好幾次都想送她一顆爆栗子,不過總覺自己一拳揍過去,小丫頭嬌滴滴的,可能挨不住,於是只得忍下。

  「我不想跟別人睡,而且我長得很可怕,你會嚇得睡不著。」說到最後,他聲音甚至掩飾不住濃濃的苦澀。

  「為什麼很可怕?」小丫頭傾身向前,最後甚至爬上床,想看清這位凶巴巴的夫君哥哥到底生得多可怕。

  「誰准你上來的?下去!」元胤昀幾乎是驚恐地吼道。

  好凶!小丫頭嘟著嘴,縮回床下,不過顯然沒有任何打退堂鼓的打算。

  「還不快滾?」

  「我不吵你。」她的模樣看起來好委屈,讓他更愧疚了。

  「誰叫你來我房間的?」難道她一個人怕黑?

  「怪大叔。」

  如果是父親指使的,那八成還兼威迫利誘,而且絕對和吃有關。想到這兒,他不禁為自己的父親感到汗顏,竟然這麼欺負一個小娃娃。

  「你去把棉被抱過來,睡床下。」

  「哦!」小丫頭說著就要離開。

  「等等!算了。」元胤昀把床上一條小毯子丟給她,「明天再讓阿福幫你搬,先將就著睡吧!」她小不點一個,恐怕不是她搬棉被,而是棉被先壓扁她。

  「謝謝夫君哥哥。」她睏了,雖然有些落寞——因為地板很硬!但至少終於可以睡覺了。

  元胤昀覺得自己太狠心,讓個小丫頭片子睡冰冷的地板,自己堂堂男子漢卻睡溫暖舒適的大床,良心怎麼過得去?於是他整晚輾轉難眠,了無睡意,本來都要受不了良心譴責,想把小丫頭叫上床來,偏偏這時床邊卻開始傳來一陣規率的呼嚕聲……

  「……」元胤昀瞪著床頂。好極了,他在這邊自責到無法入睡,小鬼頭卻自個兒會周公去了!還說不會打呼、不會吵他,那現在這是怎地?

  元胤昀實在好氣又好笑,結果整晚就被呼嚕聲吵得難以成眠,天快亮時才終於朦朦朧朧地睡去。

  ※ ※ ※

  臉上有點疼,又有點癢。

  「走開……」睡夢中的元胤昀無奈地躲避臉上的騷擾。

  「呼呼……」

  誰噴口水在他臉上?睡不好又睡不足,少爺脾氣發作的元胤昀惱了。但隱約又感覺好像哪兒不對,猛地睜開眼……

  明冬青粉嫩的小圓臉近在咫尺,他發現朝他臉上噴來的口水應該是來自她那嘟起的小嘴。

  天亮了,日光穿過紙窗遍灑一室,讓他的醜陋與傷痕無所遁形。

  「你幹什麼?」元胤昀鐵青著臉猛地推開明冬青,小丫頭掉不及防地往後跌滾下床去,咚地一聲,想必跌得不輕,元胤昀卻無暇顧及其他。

  被看見了!被看見了!元胤昀心慌意亂,臉色慘白,心猛烈地往胸骨撞擊,撞得他隱隱生疼。

  他痛恨自晝,所有在夜晚才能得到安息的自卑與憤憊總是被天光喚醒,所有勉強算得上是愉快的心境轉變,在天亮後都會扭曲成自己對自己的嘲諷。

  他不應該心軟的,讓這小丫頭有機會嘲笑他、恐懼他,然後她將會打死不再接近麒麟閣一步。

  明冬青皺著小臉,抱著差點裂成好幾片的小屁股,可憐兮兮地挨到床邊。

  「我在幫你吹吹。」她受傷時奶娘都幫她吹吹。

  元胤昀的臉僵住。如果她是成年人,或許他該嘲諷她假惺惺,再對她虛偽的同情大加嘲諷一番。可是他懷疑這丫頭知道什麼叫同情、什麼叫虛偽。

  「你不怕嗎?」他悶,聲音竟然有些顫抖。那日他換藥,一個新來的小牌女嚇得驚叫出聲,他知道自己的模樣很可怕,房裡從此不擺鏡子。

  她怎麼可能不怕?他自嘲又心酸地想。

  人的美醜觀念從何而來?黃口小兒從何處理解美與醜?

  美大抵不脫賞心悅目,醜則不脫與眾不同、畸形古怪,或者人生中那些不愉快的經驗。三歲奶娃哭鬧不休時,家人可能嚇唬他,鬼會冒出來把他吃掉,於是孩子便自小認定面貌畸形與眾不同者是為鬼,而且是會吃人害人的鬼。

  而明冬青打出娘胎起接觸的人不多,兩個最親的人自然影響她最深。父親身為太守,最忌為官者不體會民間疾苦,明家姊妹難得出門,若看見傷殘者、路邊乞丐而露出鄙夷驚恐神色,定要挨罰挨罵,而奶娘在圍城饑荒前茹素,篤信佛法,更常說世間萬物沒有美醜之別。鬼可怕嗎?恐怕沒有人可怕。

  明冬青知道那是燒燙傷,她趴在床邊,眼露哀愁,「我跟姊姊撿到來福時它也是這樣……」

  不知是那個喪心病狂的惡棍,連一隻小狗都不放過,明夏艷和明冬青撿到來福時它已奄奄一息,小丫頭雖然幫不上忙,但仍然和姊姊輪流照顧來福,後來康復的來福成了她們姊妹倆第一隻寵物,雖然因為燙傷的地方長不出毛來,醜得緊,但兩個丫頭求了好久才讓明相梧答應在府裡養它。

  難得看她眼露憂愁,他竟然無法不在意,「那來福呢?」話出口,才發覺自己不該問的。

  小丫頭原本面無表情,最後還是忍不住,垂下頭,囁嚅著:「吃掉了……」眼淚滴答直落。

  元胤昀胸口一緊。是啊,圍城饑荒九月,哪有閒糧餵狗?人都活不成了,恐怕最後再不得已也得宰來裹腹。

  「不要哭。」他不懂得安慰人,何況他一直認定自己才是最悲慘的,怎麼現在得輪到他安慰人?

  不要哭?奶娘那時也對她這麼說。當時一鍋肉端上來,許久沒飽餐過的她吃得開心極了,奶娘不敢說那是來福,後來她知道了,哭得氣都要斷了,差點把食物嘔出來,奶娘抱她回房,對她說,來福讓她吃飽了,她要感謝它,她這般哭鬧,要是還吐出來,是讓來福平白被宰,血肉還白白成了穢物!

  真的是餓久了,她也知道很多事情由不得她使性子,眼淚擦乾,從此不再平白掉淚。

  「不准哭!」元胤昀有些慌亂了,這丫頭一哭,他竟然呼吸一緊,有股衝動想命人把所有好吃的全端上來讓她破涕為笑。

  她也不想哭,她夢見過來福,和來福約好不可以浪費它的肉換來的力氣哭泣,可是這會兒回憶一沖破堤防,淚水止都止不住。

  「嗚嗚……來福……嗚哇哇哇……」

  「小姐叫我嗎?」門外,總是大清早起床等待伺候元胤昀的阿福和兩名牌女在門邊探頭探腦,沒得元胤昀指示不敢隨意進入。

  元胤昀連當初小毛頭一個就必須獨當一面管理元府都沒這麼手忙腳亂、心浮氣躁過。突然,他靈機一動。

  「小鬼,你喜歡吃什麼?」

  哭聲嘎然而止。

  夫君哥哥問她喜歡吃什麼耶!小丫頭眨眨淚眼,鼻兒和小嘴都紅通通,卻開始認真地低頭扳起手指,「烤雞、烤鴨、烤羊肉、烤豬肉、蝦卷、花枝卷、花枝丸子、白飯、炒飯、牛肉麵、陽春麵、雲吞、包子、饅頭、蔥花捲、豆沙包、糖葫蘆、綠豆糕、蘿蔔糕、燒豆腐、豆腐腦……」

  元胤昀捺著性子,聽了快半盞茶的時間,小丫頭根本是把自己吃過的、念得出名字的食物全部數進去,他終於出聲喊停。

  「停!你肚子餓不餓?」

  「餓!」她跳起來,聲音可是精神飽滿,元胤昀幾乎忍俊不住。

  「阿福!」他喚來門外等了好半天的僕人,阿福果然領著兩名牌女很快地等在屏胤外的門邊。

  「把小姐剛剛講的食物全準備好,我們要用早膳。」

  受傷以來,少爺第一次主動說要用膳,這是該歡欣鼓舞的大好事,但:「呃……全部?」阿福一臉為難。

  元胤昀嘆氣,「你記多少就準備多少,快!」

  「是!」阿福領命,簡直要手舞足蹈地下去了。

  她真的不怕他嗎?元胤昀不願完全相信,或者是有一點害怕失去這難得的美好,如果不完全讓自己相信,在破滅時或許能保留一點尊嚴。

  但仔細計較起來,其實和她相比,他仍然是天之驕子,不是嗎?

  ※ ※ ※

  小丫頭似乎還沒察覺元胤昀終日躲在自己房內,頭幾天,李嬸和周大娘帶她到元家的布莊去量了幾件衣服,順道把麒麟閣右側空的房間清出來當她的閨房,兩人的房間只隔著一座有迴廊相通的小花園。

  難得空閒下來,小丫頭就帶了一堆零嘴來吵他,他表現得煩不勝煩,其實她不在身邊時,他竟然已經開始覺得寂寞。

  不是他太軟弱,而是受傷後他完全把自己孤立在黑暗之中。如果他未曾受傷,未必會把一個小丫頭放在心上,頂多是付出幾分同情心罷了。

  也許是元府差不多年紀的玩伴太少,又或者父親讓小丫頭誤以為他是能給她飯吃的人,明冬青很愛來纏他。

  「你有自己的房間了,滾回去你的地方,別來煩我。」她不在時覺得屋子太安靜;她在了,又覺得吵得很,尤其幾天下來她幾乎吃個不停……

  別說他因為自己的顏面殘缺不想履行婚約,就算他臉好好的,想到將來要娶個貪吃鬼,照她那樣吃法,長大後體形可能比他龐大,應該沒有男人輕鬆的起來。

  「我不會吵你。」她又擺出討糖吃的小可憐姿態,如果手上不要握著啃了一半的雞腿、臉頰不要被雞肉塞得鼓鼓的,應該會更有說服力。

  元胤昀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一個姑娘家,死命要和男人同床,你不害躁嗎?」他才不管這丫頭只有六歲,六歲又怎地?姑娘家十二歲就能出嫁,再六年她就不是小孩了!

  明冬青嘟嘴,垂頭喪氣地往外走,連雞腿都不啃了。她也是「食柿」所逼啊!意思大概是吃了人家的柿子,就不可以不給錢,她吃了好幾隻雞腿,就更加不能賴帳了,唉!

  繡著兩朵小毛球的小繡鞋跨出房門外之前,又忍不住哀怨回眸,「我可以睡地板。」

  元胤昀頭痛極了,可是仔細想想,還不都是他老頭給他惹的麻煩?小丫頭也是無辜的。既然是老頭惹的,反正他在家的時間也不長,不如順他的意思做做樣子也就罷了,反正這丫頭還小,以後再想別的法子吧!

  「我不和髒鬼一起睡,你去洗把手、洗把臉,不准一臉油地爬上我的床!」

  小傢伙像得到肉骨頭的小狗一般搖起尾巴了,「我會洗得很乾淨!」

  元胤昀喚來了婢女,要她把小丫頭全身上下連一根寒毛都洗乾淨了,才准再踏進他房間。他可不想在半夜聞著烤雞的香味入睡!

  是夜,元胤昀自然沒讓小丫頭睡地板,只是洗得白白淨淨的小胖妞往他身上滾時,他又有些後悔了。

  他決定明天提醒總管事和廚房,三餐之外不准餵她吃別的,先不說他履不履行婚約、這丫頭將來胖不胖是一回事,吃個不停的媳婦兒哪一家會要?到時嫁不出去,困擾的還是他!

  「躺好,別亂動。」毛毛蟲似的一點也不安分,早知就真的讓她睡床下。

  「夫君哥哥……」

  「不要喊我夫君。」他可還沒說要娶她。

  「哥哥。」

  「嗯?」聽來順耳多了。

  「我說故事給你聽。」以前奶娘都會在睡前說故事給她和姊姊聽。

  「不用了。」

  「那你說故事給我聽。」

  「……」這丫頭會不會太得寸進尺?

  「好嘛!」她又端出了討糖吃的小可憐姿態,元胤昀看著她白嫩得像能擠出水來似的小圓臉,突然興起一陣惡作劇的念頭,他冷笑,「好,我說一個虎姑婆愛吃小胖子的故事,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有一個專門吃小胖子的虎姑婆,她尤其愛吃在睡前貪啃雞腿的小胖子,如果這小胖子又是個女孩她就更愛了,因為肥滋滋的,臉兒圓,肚子也圓,白白嫩嫩又軟綿綿,那真是好吃極了。話說有個小女孩叫青兒……

  「真巧,我也叫青兒耶!」

  「是啊,而且還跟你一樣,每天吃不停……」得了空就溜進廚房討包子吃,很快地青兒變成了圓滾滾的小胖子,有一天她和哥哥睡覺時,虎姑婆來把她抓走,帶回山上,喀滋喀滋地吃掉了。

  「故事說完了,快睡覺,不准吵我,不然把你丟出去,讓虎姑婆來把你扛回山上。」

  明冬青屏住呼吸,往元胤昀懷裡縮。他房裡沒點燈,窗外的月娘不露臉,夜風吹得床邊帷幔飄呀飄,好似有什麼黑影正在床邊盯著她。好可怕!

  「哥哥……」她拉扯他的衣襟,一個徑兒地往他懷裡鑽。

  「你吵我了,我真的會把你丟出去。」

  「我可不可以睡裡面?」她聲音有點抖。

  元胤昀忍住笑,「不要,你睡覺又愛踢被子又愛打呼,萬一吵到我,我才能把你踢下床。」

  那還得了?踢下床不就被虎姑婆抓走了?「我保證不踢被也不打呼,求求你!」

  「不要,再吵你就睡外面。」

  嚇!睡外面更可怕!明冬青只好住嘴,拚命往元胤昀的懷裡鑽,小身子抖啊抖地,還把被子抓起來蒙頭蓋住。

  假寐的元胤昀在黑暗中輕輕睜開眼,壞心眼地笑了。

  小傢伙被他嚇得整晚沒睡,換他舒服地睡了一夜好眠。

  只不過,因為這樣,明冬青後來說什麼也不肯回房裡自己一個人睡了。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6
發表於 2023-10-25 00:04:08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元啟天大概沒料到,他給兒子找來的小媳婦,無意間拉了受傷後將自己完全孤立起來的元胤昀一把——確切來說,沒事整整小不點,逗逗她,玩玩她,讓元胤昀覺得挺有趣,有時候幾乎忘了自己受了那樣的傷。

  但他還是不肯踏出房門一步。

  雖然元胤昀下了令,嚴禁餵食明冬青正餐以外的食物,不過小傢伙要是端出討糖吃的可愛模樣,很少有人不動搖,忍不住偷偷塞點糖果點心讓她開心。

  可自從發現自己的肚皮和「青兒」一樣圓滾滾後,明冬青寧願對著糖葫蘆流口水,也不敢再吃個不停了,無論如何都挨到吃飯再說,所以對她來講,每到了吃飯時間,就是她最開心的時候,她永遠是第一個衝到餐桌上的。

  吃飯時間以外,百般無聊的她就只能纏著元胤昀。

  「夫君哥哥……」

  又這麼喊他!元胤昀已經連翻白眼都懶了,這小鬼知不知道「夫君」這兩個字對一個女人的意義?誰會期待嫁給一個顏面傷殘的男人?

  也許等她大了,知道了嚴重性,就會改口了吧?元胤昀苦笑。

  明冬青突然冷不防地湊上前來,即便知道她不怕他,元胤昀還是無法完全敞開心扉、無法對自己的殘缺毫無罣礙。

  受傷前,他是眾人高高捧著的天之驕子,上天幾乎偏袒地忘了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殘缺與不完美,直到數個月前那場意外……

  小傢伙不怕他,不代表他已經不在意自己臉上的傷,他猛地向後退,明冬青根本沒察覺他的不自在,興匆匆地道:「我幫你擦藥!」

  她看過阿福幫夫君哥哥上藥,好想幫忙哦!

  「不用你雞婆。」他試著穩住口氣,卻發現自己竟然忘記藏身陰影之中,而小傢伙靠得如此近,他幾乎可以從她眼裡看見那個醜陋的自己,心猛地一抽。

  「走開!」他忘了收斂力道,手臂奮力一揮,一巴掌甩在明冬青臉上,小傢伙不及防備,幾乎整個人向後滾到地板上。

  元胤昀倒抽了口氣,明冬青跌在地上,臉頰紅了一片。

  「我……」他沒要打她的!元啟天聘了武師來教他習武,他在明冬青這年紀時就得天天練基本功,師父訓誠過他,習武是為防身與強身,絕不用來欺凌弱者,他更不會惡劣到去打一個年紀比他小的小女娃。

  當然,偶爾實在受不了她的打呼聲而踢她下床,他認為自己力道收斂過,反正明冬青這丫頭總是滾到床下也照睡不誤,反而都是他在床上輾轉反側,怕她冷,怕她睡不好,又把她抱上床。

  剛剛那一下絕對不輕,他想開口道歉,然而對一個這輩子從來不曾自己先低頭的天之驕子來說,這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他整個人都嚇傻了,慌亂隨著小傢伙的沉默漸漸擴大。

  而明冬青從來沒被甩過巴掌!阿爹只會打她屁股,因為她調皮搗蛋,但事後總也難得流露出慈父的那一面,哄著她,對她說理,希望她以後莫要再犯同樣的錯。

  她默默捧起盛了傷藥的藥碗,賭氣不去看元胤昀,維持蹲在地上的姿勢,笨拙而緩慢地挪動到他看不見的角落,背向元胤昀,表示她正在生悶氣,不跟他好了!

  心裡雖然愧疚得緊,但看著她的舉動,元胤昀實在有點想笑。

  「對不起。」他終於低頭了。

  面向牆角的明冬青依然縮成小球,不理他。

  元胤昀只好主動接近,他挨到她身邊蹲下,「我不是故意的,很疼嗎?讓我看看。」

  明冬青只是更加往牆角縮,用行動表達這回她是真的生氣了!她年紀雖小,但也是有脾氣的!

  「我讓你打回來,你別氣了,好嗎?」元胤昀絕對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對這個貪吃鬼、傻不隆咚的小丫頭這麼低聲下氣。

  小丫頭還是不理。

  這下元胤昀有些著急了,他怕自己剛剛那一下真的傷到她。

  「我去請大夫來幫你看看可好?」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對她講起話來那麼輕聲細語,但其實也是他生平的頭一遭,「你不要顧著生我氣,要是真的受傷了怎麼辦?」

  他繞到另一邊,這回小傢伙沒躲開,元胤昀於是看清楚她眼眶紅通通的,扁著嘴,真像個委屈的小可憐。

  可不是嗎?她已經舉目無親,離鄉背景的,還要天天被他欺負,他瞧她傻不隆咚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真的越來越理所當然地把她當玩具耍,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呢!

  「對不起。」這下,元胤昀連胸口都疼了,怕她真的掉眼淚,平常鬧她鬧著好玩,可都沒有這次這麼忘了分寸,他沒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懷著惡意去欺負她,只是……只是瞧她反應可愛才那麼愛逗著她玩。

  明冬青小嘴輕顫,簡直要哭出來似的,「我想回家。」她想念阿爹,想念姊姊,想念奶娘!

  元胤昀呼吸一窒,有股衝動想抱起她來安撫。

  她離家那麼久,那麼遠,其實常常想著家人吧?只是小傢伙記著奶娘的叮嚀,要乖,要聽話,阿爹才能快點來帶她回家。

  但她的家人早就不在了……元胤昀眼眶跟著泛紅,不知這些善意的謊言能瞞她多久?她還那麼小,一夕間失去所有親人,原以為的暫別原來是永別,即使是成年之人也未必承受得了這種打擊與心痛。

  更何況,即便她長大了,也不能再回去看一眼故居故土,再不能回去祭拜親人的墳,她的身世必須永遠成為秘密。

  元胤昀席地而坐,抱起小丫頭。他不該欺負她,讓她悲傷地想起自己寄人籬下。

  她的避風港早就覆滅,從今以後這兒才是她的家。

  是了,這兒是她的家,而他是她的親人。

  「你想不想吃紅豆湯?」小傢伙什麼都愛吃,但特別偏愛甜食,其中最愛紅豆,例如紅豆包子、紅豆湯。

  小傢伙其實很好哄的,「想!」她吞了口口水,吸了吸鼻子,模樣可愛極了,看得元胤昀心頭一陣莫名的躁動,只能把她抱得更緊。

  「走,我們去廚房,周大娘應該有準備紅豆湯。」他總是吩咐廚房每日要準備一道甜點,讓小傢伙在飯後吃。

  「好!」小傢伙破涕為笑。

  這樣的慰藉或許很短暫,真相總有一天要血淋淋地攤在她眼前,然而因為憐惜而生的情憬卻悄悄開散了他們倆的另一扇門扉,門扉之後,那條能夠相伴行走的道路上早已不再有來時路上的狂風暴雨。

  那是元胤昀受傷後第一次踏出房門,為了替小傢伙找甜點吃。

  ※ ※ ※

  「少莊主請另請高明!」灰袍老者氣得吹鬍子瞪眼的,這已經是這個月以來第八次了。

  「夫子請息怒,舍弟只是玩心重了些,心性尚不定,如果夫子能夠繼續督促教誨,元某保證會讓舍弟明白夫子一片苦心。」說罷,瞥了身旁低頭懺悔的少年一眼,警告意味濃厚。

  十七歲的元胤昀,一年前已接管元家麒麟城內幾處商行,即便年紀尚輕、資歷尚淺,但超乎他年紀該有的沉著大氣以及驚人的經商天賦,已經完全讓他的對於不敢小覷。

  「老夫沒那個能耐,少莊主莫再為難,告辭!」

  望著第九個「奪門而出」的夫子,太師椅上的元胤昀長眼輕輕瞥向站在一旁愧疚地垂著頭、少年裝扮的「某人」。

  瞧瞧她這副模樣,讓他連跟夫子求情都覺得丟臉!

  「你的臉是怎麼著?」元胤昀戲謔的語氣裡有幾分火藥味。

  再這樣下去,他就算重賞黃金百兩,只怕這麒麟城裡都沒有任何夫子願意上元府來教這個大飯桶。

  明冬青哀怨地抬起頭,一臉無奈,大廳裡所有下人都拚命忍住笑,總管老賴則差點噴笑出聲。

  光一眼就能看出夫子為何七竅生煙啊!少年模樣的明冬青原本白淨的臉頰上印著墨跡——而且還是鬼畫符似的墨跡,更確切來說,形容那是畫符,還侮辱了道士哩!

  「我……我昨夜焚膏繼晷、懸梁刺股、發憤苦讀,所以剛才上課時才會不小心……」說得自個兒都心虛了。

  「哦?」元胤昀拉長了尾音,斜倚太師椅上,神情閒懶,然而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其實是雄獅盤算如何將獵物一網打盡時的模樣。

  還知道「焚膏繼晷」、「懸梁刺股」,他該欣慰才是。就不知是真的懂,還是自個兒胡猜瞎猜?他隨手翻起夫子臨走前丟給他看的本子,打開一看,第一頁畫了兩個圓。

  「我讓你念書念這麼久,你就只會寫個『日』字?」其中一個圓中央有一點。

  哪有?明冬青不服氣地湊上前看了一眼,「那不是日,那是包子,旁邊的是饅頭。」夜深人靜念書,很容易餓啊!

  「噗!」不只老賴,連元胤昀身邊的護衛也忍俊不住了,而戴著夜叉面具的元胤昀感覺自己額上又有一根筋游裂了,但他還是衝著明冬青露出一個慈父般的微笑,「我怎麼看不出有何不同?」

  「有啊!包子有肚擠眼嘛!」

  元胤昀撫著額頭,烏鴉在一旁竊笑,老賴則搖頭嘆息。

  「算了,你若不愛念書,就別念了吧!」父親如意算盤打得響亮,卻沒想到這丫頭根本不是念書的料。

  還當家主母呢!

  明冬青好想歡呼,但想想似乎有點對不起元胤昀的苦心,只得按捺著。

  可不是她不愛念書、不想識字,這些年來除了元家父子請的夫子之外,元胤昀私底下也會教她識字,她學得挺快,不到一年,市集上賣的小吃食材、廚房裡的鍋碗瓢盆,她喊得出名字就寫得出來。

  還有,去年元胤昀帶回來的、在老賽之間奉為傳奇的食神周四海所著《神州珍饈集錦》的手抄本,她可是已經倒背如流,作夢都會夢到書裡記錄的人間美味——

  有一些雖然沒吃過,幻想一下也好。

  可是她對之乎者也那套就沒轍,明冬青實在不懂,講話就講話,又之、又乎、一下者、一下也,不累嗎?一句話偏不講得清楚明白,光猜意思都耗上半天,飯都不用吃了嘛!

  說到吃飯,她肚子裡的饞蟲立刻叫了起來。

  咕嚕咕嚕咕嚕——

  總算長到這年歲,知道要臉紅了,明冬青支吾著,「我可以吃飯了嗎?」好久沒使出討糖吃的絕招,希望她「寶刀未老」啊!

  元胤昀嘆氣,命人把飯菜擺上,順道賞了丫頭一顆爆栗子。「真是活飯桶!」

  是他堅持要明冬青在外人面前女扮男裝,他這副樣子,這輩子是不打算娶妻了,但若能為丫頭覓得良緣,屆時只要對外宣稱她是來依親的遠房表妹,讓她回復女兒身,才不致毀她名節。

  但現在,他開始擔心這丫頭這麼貪吃,可能嫁不出去了,不知嫁妝黃金百兩夠不夠?

  從元胤昀十七歲開始,元啟天陸續將「皓寅」所有大大小小事務交棒給兒子,短短三年,代表「皓寅」的白虎圖騰威震八方,天朝第一奸商的傳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元啟天作生意雖精明,但為人詬病的地方就是太奸險,他的成功靠的是他足智多謀、長袖善舞,再加上一點無所不用其極,但這些卻不是做大事的格局。

  元胤昀與父親不同,他讓「皓寅」的老掌櫃們與合作商號心服口服的是他的遠見與經營能力。「皓寅」傳到他手上確實更上一層樓,但元啟天知道兒子的能耐不只是如此,他相信若將有一個人能成為掌握天下經濟命脈的「地下皇帝」,那人一定是他兒子!如今的元胤昀缺的只有一項,就是「野心」。

  方屆及冠之年的元胤昀確實沒什麼野心,他接手「皓寅」只是因為必須克紹箕裘,然後多賺點錢免得元家被家裡那隻活飯桶吃垮,何況他還得替她準備豐盛的嫁妝免得將來沒人要。

  「世侄果然英雄出少年,聽說世侄尚未成親,不如讓老夫充當一回月下老人,如何?」

  就唇的酒杯掩去嘴角笑意,元胤昀沒有表露心中的譏誚,自從他自父親手中接棒、並沒有如外人預料那般表現平庸之後,這樣的提議他幾乎每回談生意應酬之餘都會被當面提及,但他全都一一回絕了,至於麒麟城有名的媒婆全都被他命人直接轟出元府,早就沒人敢上門說親。

  說來說去還不就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些人怎麼都不嫌煩呢?再說這老滑頭開口閉口世侄來、世侄去,他今兒個是來談生意,老傢伙別的拿不出來,就只會倚老賣老,他真以為他元胤昀會比他父親更吃那一套?

  「元某尚無成家打算,多謝梁老爺美意。」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還真是了無新意,這些人怎麼會以為前人的一套說詞都說不動他了,再搬同一套出來就能讓他改變主意?

  「先成家後立業,世侄既然家業已成,也是時候娶個如花美眷,好讓你父親含飴弄孫、安養天年……」

  他想,父親應該還沒打算安養天年。元啟天巴不得繼續走遍五湖四海,要他在家安養天年比要他的命更難受!

  梁員外見元胤昀無動於衷,接著又道:「難得今日世侄遠道而來,老夫實有招待不周之處,總覺美酒佳餚之外還少了什麼,小女香君自幼習琴,不如我讓她上來表演一曲助助興。」

  元胤昀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一身紫裳的少女便由侍女攪扶著走出屏風後,羞答答地福了福身,「爹爹。」

  真巧!梁家小姐大概有順風耳,還練過江湖上傳說中的移形換影之術,大老遠在閨房聽到老父喊人,立刻就出現在大廳。

  元胤昀聽到身後烏鴉極力忍住、但還是輕輕噴氣的憋笑聲。

  「香君,快來見過元大當家,算起來他還是你的遠房表哥。」梁員外撫著下巴的山羊鬍,笑得好像兩造親事已成定局一般,梁香君的美貌承襲自生母,男人若非戀權就是戀色,尤其美色當前少有坐懷不亂者,他有把握元胤昀絕不可能無動於衷。

  梁香君不勝嬌羞地紅著臉,細聲細氣地喊了一聲表哥。

  元胤昀心裡暗笑,上個月,梟城的汪老闆自豪地向他介紹號稱東北第一美人的女兒,上上個月,鵲城的魏縣令則要幫他那位被譽為中原第一才女的孫女兒同他說親,三個月前,帝都鳳城天來酒樓的花老闆則找來了第一名妓要向他施展美人計……

  三年來他見過的美女可能比皇帝後宮更多,這些變不出把戲的人老把希望寄託在女人身上,顯然一點也不覺得可恥。他若是一見美女就心旌神搖的人,那妾室早不知納幾名了,還輪得到這老傢伙動腦筋嗎?

  也罷,就任他去作白日夢吧!梁千金彈她的琴,他喝他的酒,老滑頭髮他的大頭夢!

  此番梁員外在家設宴,元胤昀就算不愛甜點,席間有甜品總也一定要各嘗上一口。梁員外想必打聽到這點,所以這回呈上來的甜點湯品足足有十來種,他看了都生膩。

  糖油果子、蜜麻花、蜜三刀、焦圈兒、百果甜糕,多為油炸,既油又膩,他看也不看一眼;金絲糕、蛤蟆吐蜜、驢打滾,這些太平常,但要頂級好吃也不容易,不巧他家廚子這幾樣都極為拿手,還沒吃過比周大娘的驢打滾與金絲糕更勝一籌的。最後他目標鎖定了龍鳳百花盤上的雙色涼糕。

  「這是栗子糕和蓮子羹,這可是我們這兒金陵酒樓大老闆的拿手甜品。」梁員外見元胤昀夾起一塊紫色涼糕,便介紹道。

  栗子清香,糕甜不膩,冰鎮後更是涼滑爽口。「金陵酒樓是嗎?」

  「世侄如果想拜訪金陸江老闆,可大大不巧,江老闆昨兒個離城去了,我可是特別央求他替我準備好栗子糕再走。」

  「這栗子糕只能現做?」

  「是啊,我府上還有一些,不如就讓世侄全帶走吧!」

  眼看留下來吃飯的目的達成了,元胤昀最後開話幾番便起身要告辭。

  琴聲驟停,梁員外挽留元胤昀再多待一宿,挽留不成,梁員外只得道:「他日有機會必定帶小女登門造訪,老夫很久沒見令尊,想起當年常和他把酒言歡,徹夜暢談,甚為懷念。」

  元胤昀無所謂地笑了笑,「若真有機會,元某會盡東道主之誼,告辭。」此刻他歸心似箭,轉過身就把背後還依依不捨的梁氏父女甩在腦後。

  梁員外當然是不捨他妄想中的東床快婿,至於梁香君不捨些什麼,他可是一點都沒興趣知道。

  ※ ※ ※

  她要死了……

  明冬青坐沒坐相地趴在湖心涼亭的石桌上,斜眼看天邊就要完全西沉的落日,一手抱著個把時辰前就咕嚕咕嚕響的肚子,叨念不休。

  「再一個時辰……再一個時辰你不回來就不要回來,我餓死給你看!」氣呼呼地擠眉弄眼,雙頰鼓起,當肚子又咕嚕咕嚕響起時,立刻又變得可憐兮兮起來。

  嗚嗚……她被拋下了,她好慘啊!

  「是誰在生悶氣啊?」周大娘和婢女各端著個大盤子走來。

  明冬青有氣無力地道:「我才沒有生氣。」此地無銀三百兩!

  周大娘笑了笑,「我做了你最愛吃的桂花糖藕,先吃點東西,晚點少爺回來你們再一起用晚膳。」

  「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也許在外頭正快活呢!」

  周大娘斂了斂忍俊不住的笑意,故意道:「這次是去的久了,以前再怎麼遠,少爺也馬不停蹄盡可能把行程縮短在兩天內,簡直連休息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

  明冬青神色柔和了下來,卻還是雙手托腮,怏怏不快,「我又沒說要等他回來,他何必這麼趕?」

  「哦,沒要等啊?那是天下紅雨了,平常吃飯衝第一的,今天說她晚點才要用膳呢!」

  「我……我還不餓。」偏偏從來就誠實的肚皮這會兒又背叛了她。

  大夥兒都知道,要小姐忍著肚子餓不吃飯,真是會要她的命,可見她真的掛懷得不得了。

  周大娘端上剛出籠的桂花糖藕,婢女則擺上熱茶,在涼亭周圍的六根柱子上掛上宮燈。

  「吃一點吧,少爺這趟要辦的事情多,稍微耽擱了也難免,你若還不想用膳,那就先吃些點心。」

  桂花糯米甜藕,不只是她的最愛,連向來不愛吃甜食的元胤昀也挺喜歡,明冬青坐起身子,「我要把它們吃光!」

  周大娘好氣又好笑,心想小姐每次和少爺搶吃的,少爺嘴裡罵她貪吃,還不是讓著她?但她能不再和自個兒肚子嘔氣就好了,便笑著回廚房去了。

  剛出籠的糯米甜藕,聞得到淡淡的桂花和藕香,熱騰騰地冒著煙。晚風襲來,

  天色又暗了些,她明明肚子餓著,筷子拿在手上卻只是戳著藕洞裡醃過的甜糯米,就是開心不起來。

  她不喜歡等待,那讓她有一種無力感,別人當她被慣壞了,使性子、耍脾氣,她卻沒辦法解釋每次被丟在家裡等待時心裡又悶又仿徨的感受。

  很多兒時記憶如今只剩下淺淺的輪廓,明冬青只記得那些深刻的、無法忘懷也忘懷不了的過往,她還沒忘記阿爹和奶娘也說過要她等,這一等,多少個年頭過去,她甚至數都不敢數。

  所以她和元胤昀之間有個從不說坦白的默契,元胤昀每次出遠門前總會用信誓旦旦的口吻與神情告知她歸來的日期與大約的時辰,她知道那是他和她的約定,即便他總是嘴硬不承認。

  她不知道去一趟帝都鳳城、去一趟鄰城或者去各個和元家有商業往來的城鎮要多久,但元胤昀總是會信守承諾,在他們說好的時間內回來,至今從沒食言過。

  可是這次,天都黑了,卻還沒見人,她心頭沉沉的,甚至開始覺得餓過頭的肚子有些反胃。

  「唉……」

  「嘆什麼氣?誰不給你飯吃?」

  明冬青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轉過頭,一見剛踏進湖心亭的元胤昀,瞬間心裡的大石頭落了地,更多無以名狀的情緒卻冒了上來,她激動地顧不得其他,衝上前緊緊地抱住他,巴不得把所有矜持拋開,像個使性子的小女孩一樣在他懷裡哭鬧。

  她真沒用,他也不過離開了三天,這三天她吃不好也睡不好,現在竟然還眼眶泛紅,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

  她的舉動讓元胤昀的心狠狠地一跳,理智上他不願這麼放縱自己和她如此親密,但卻放不了手。明明也才三日不見,他卻感覺這三天過得特別漫長,為了趕路披星載月地,連疲憊也毫無所覺。

  他本想像平常一樣取笑她幾句,卻說不出口,因為此刻他雙手緊緊抱住明冬青,甚至是急切到有些失控了。

  「路上有點事耽擱。」原本要借道的雁城因故封城,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城或離城,他們主僕一行人只得繞遠路,為了縮短時間,連休息都省了。

  一進門就聽賴叔說丫頭這幾天簡直像轉了性似的,不愛吵、不愛鬧也就罷了,最嚇人的是她還說她沒胃口!急得府裡都差點想請大夫了。

  總管老賴就怕說得不夠,他感受不到心疼,兜兜轉轉地暗示他該和丫頭定下來了,別老讓她這麼患得患失。

  賴叔哪裡知道他的心結?哪裡知道他多麼不願表現出一點在意的樣子?光是聽說她還沒吃晚飯,當下什麼都不想管了,只想立刻看看她好不好,老人家說得越多,只是往他心裡頭扎更多針,讓他掙扎得更難受罷了。

  「你都瘦了一圈,到底在搞什麼?」他嘴上粗魯,心裡疼,眼裡的她恐怕連一根頭髮都覺得贏弱。

  明冬青臉頰貼著他胸口,片刻也不想離開,鼓著臉,哼地一聲,兩手依然抱住他的腰不放。

  他若能不要把她丟在家裡,她一定吃好又睡好!只是這話說出口一定會被他取笑,她也不能胡鬧耍賴不讓他出遠門。

  「我好餓。」這會兒她真的覺得餓了,餓得頭昏眼花,全身都在抗議,身子卻直接賴在他身上不肯動。

  元胤昀沒有責怪或其他,一聽她喊餓,直接橫抱起她,坐到桌邊,夾起一塊糖藕餵懷裡的小女孩。

  「快吃!」他有些橫眉豎眼地命令道,動作卻那麼輕柔。

  又鬆又香的藕仍有點脆,冰糖浸透了米心,粘軟滑膩,卻溫潤溫潤地甜了心和口,桂花與藕香像調情一般,卻又那麼含蓄,嘴裡像吃進了滿滿的溫柔與疼惜。

  她也跟著夾了一塊餵他,難得的親暱一下子化開了她臉上所有悶悶不樂,也化解元胤昀的故作冷漠,吃下她餵來的糖藕,心裡泛起另一番心思。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
發表於 2023-10-25 00:04:17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元胤昀每回到外頭作生意,身邊必定帶著三名家僕,包括護衛烏鴉,「皓寅」總帳房季白,還有元府另一名廚子——周大娘的長子周一刀。不知情者總以為元胤昀吃不慣外頭的食膳,其實不然。

  這天,馬房老李備妥了所有人的馬。元家的馬不輸給朝廷的戰馬,元啟天這些年來四海經商的最大成果就是交遊廣闊,朝廷的戰馬一向由西域雷家堡所馴養,以雷家堡堡主和元啟天的交情,雷家堡給元家的馬自然比貢獻給朝廷的更精良。

  兩匹麗駒「射日」和「獵影」是元胤昀和烏鴉的坐騎,還有一匹「棗騮」,以及……

  「我的馬呢?」季白只看到三匹馬,周一刀跨在「棗騮」上,一臉先搶先贏的得意模樣,他只得問向老李。

  老李瞥了他一眼,指向一旁的馬車,「就你啦,你駕車。」

  「什麼?」難道是少東家跌斷腿還怎地?男子漢大丈夫要嘛就騎馬,坐車多丟人!

  「我的馬呢?」又來一個。明冬青蹦蹦跳跳地跑來,聲音開朗得像要去遊山玩水,臉上寫滿期待。

  老李嗤笑,指著一旁的馬車,明冬青小臉隨即垮了下來。

  「你……」也要去?季白指著矮冬瓜一個的明冬青,臉頰顫動,終究沒膽把話直接問出口。

  「我要騎馬。」明冬青噸起嘴。

  「乘車或留在家裡,自己選。」元胤昀緩步走來,一副沒得商量的口吻。

  「為什麼我只能呆坐在車裡?我學過騎術的!」她叉著腰,不服氣地道。

  四個男人不約而同地忍住翻白眼的衝動,元胤昀則冷哼,「你那也配叫騎術?」李叔牽著馬繩在前頭引導小馬慢慢地走,這能叫騎術的話,三歲孩童騎竹馬也叫騎術了!

  竟然把她瞧得這麼扁!明冬青雙頰鼓起,偏偏又無法反駁,「好嘛!」乘車就乘車,她決定這趟回來後,她非學真正的騎術不可!

  「辛苦你啦!馬車夫。」周一刀嘿嘿笑,季白瞪著好友,而烏鴉則一臉同情卻又忍俊不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帥氣地躍上馬背。

  因為多了輛馬車,烏鴉和周一刀輪流墊後。過去他們總是力求把行程縮減到最短,一路上快馬加鞭,有時還隨便準備個包子饅頭在路上邊吃邊趕路,元胤昀雖然嘴上沒說,但其他人都明白這麼披星趕月的是為了誰。

  現在他們倒是能夠悠悠哉哉地上路了,想快還快不得,某人擔心車上的小傢伙不適應呢!

  車內備了零嘴和點心,包括上一回元胤昀在猿城吃到的慄子羹。元胤昀帶著廚子上路,自然是每回吃到什麼好吃的,就讓周一刀嘗過,雖然大凡廚子都有這樣的能耐,不過周一刀更是天賦異稟,什麼食物嘗過一次就知道料理方式和步驟,因府再做給明冬青吃。

  明冬青從沒出過遠門,興奮得一刻也安靜不下來,一會兒將頭探出窗外,一會兒坐到車駕旁。只不過出了城之後,景色美則美矣,卻沒多大變化,沒多久孩子心性還重的她就開始無聊了。

  但想她可是說破了嘴,費了好多的工夫才讓元胤昀答應讓她跟著,再說這次不用和元胤昀分開,她也就安分地自個兒窩在車內想法子打發時間。

  遠行用的馬車自然不比平常在城內出入時使用的那般華麗舒適,不過車內臥榻上還是鋪了竹簟和軟墊,右側還有個五斗櫃可兼做扶手與小桌。

  明冬青翻著行李和五斗櫃,她找到幾樣玩具和書,書當然都是些她愛的食記食譜,玩具則有九連環、西洋萬花筒之類,想當然車上本來不可能有這些玩意兒,自然是元胤昀怕她無聊而讓人準備的。

  他們出城到現在,快兩個時辰了吧?周一刀說到最近的城鎮還要再半個時辰,她突然想到過去元胤昀回到家時總是風塵僕僕的樣子,他還去過更遠的地方,但也總是在他們說好的時間內趕回來。一想到這兒,明冬青心裡便有著說不出的悸動與心疼。

  馬車慢了下來,有人輕敲車窗,明冬青靠過去掀開簾子,元胤昀策馬接近馬車,「還好吧?」

  明冬青知道自己只是個大累贅,不想拖累他們,不過念頭一轉,忍不住揚起調皮的笑,「我不累,不過一個人有點兒悶,你進來陪我。」

  元胤昀額上青筋跳動,想必是不願像娘兒們一樣和她擠在車裡,他們在麒麟城時每次出門自然是共乘馬車的,但那輛車寬敞許多,情況也和眼前不同。

  「好嘛!」明冬青又使出討糖吃的絕活兒。

  「想都別想!等會見到了雁城,那兒的至膳樓有你愛吃的拔絲地瓜。」他竟然拿她沒轍,明明想要她自己想法子,卻還是拿她愛吃的甜點哄她,以往只有兩人獨處時他才會哄她。

  明冬青故意垂下臉,露出黯然的模樣,「我知道,我不該跟你出來的。」

  她一露出這副嬌弱模樣,元胤昀不想心軟都不行,簡直英雄氣短啊!

  知道他動搖了,明冬青才又開口道:「好吧,我不勉強你,不然我出去跟你共騎。」

  元胤昀想,她悶在車子裡確實不好受,出來透透氣也好,反正雁城就快到了。

  「你最好安分點。」他嘴裡警告,卻還是親自抱她下車和上馬,還從車裡拿出一件短襦替她穿上。

  嘿嘿,明冬青喜孜孜的,過去只騎過小馬,一坐上元胤昀的「射日」,既興奮又緊張,小手緊緊抓住元胤昀的衣襟,「射日」對她來說是太高了,元胤昀伸手安撫地環住她的纖腰,讓「射日」慢慢在驛道上小跑步。

  一待適應「射日」的高度,她立刻就靜不下來地吱喳一個沒停,長這麼大第一次出遠門,連原野上一隻白鷺鷥、樹洞裡一隻松鼠,陌上飛舞的七彩蝴蝶,對她來說都顯得萬分新奇。

  雖然好像多了一隻吵鬧不休的麻雀,不過以往每次都靜靜地匆忙趕路,對四個男人來說倒也覺得挺有趣,尤其元胤昀,嘴上老嫌她麻煩,但一想到這丫頭自小像籠中鳥似地關在元府裡,忍不住更加地心疼和不捨了,他抱緊懷裡的小丫頭,決定這回談生意是其次,就帶她好好到處玩玩吧!

  元胤昀不知道,讓小丫頭開心不已的最大原因,是能夠窩在他懷裡,無比親昵又理所當然地享受他的溫柔啊!

  她悄悄把臉頰貼在他胸口,突然發現一股源自內心的渴望,渴望這個懷抱只屬於她,直到他倆發鬢霜白那日,也依然像現在這般,擁有彼此,也只屬於彼此。

  「那個……」周一刀和烏鴉推擠半天——確切來說,是周一刀不停朝烏鴉擠眉弄眼,而後者始終不動如山,擺明置身事外或根本不覺有什麼大不了。

  於是,滿腹「忠言」不吐不快的周大廚終於開口:「少爺,您確定您要這樣進城?」

  雁城就在前方,驛道上多了不少行人和馬車、牛車。

  「怎麼?」元胤昀淡淡回眸,彷彿不認為有何不妥。

  周一刀開始考慮等會兒離隊伍遠一起了他抓了抓頭髮,「我們都知道小姐女扮男裝,但別人不知道啊!」十二、三歲的年紀,男孩還末有男人的氣概,女孩也還有些野,最是雌雄莫辨。

  明冬青有點兒累了,靠在元胤昀懷裡,不太懂周一刀顧慮些什麼,反正她也懶得想。元胤昀自然明白周一刀的意思,但他只是深沉地瞥了一眼懷裡眼皮都快往下沉的小傢伙,嘴角輕扯,「如果能因此減少某些麻煩,那倒也不失為一個好方法。」

  不斷見識那些想跟元家攀親帶故,幫元攏昀和自己的女兒、妹妹、控女、外侄女甚至孫女作媒的人,其餘三人當下就明白元胤昀心裡打什麼主意,倒是明冬青一頭霧水。

  「你有麻煩嗎?」她仰起頭,愛睏的臉有些嬌憨。

  元胤昀忍住笑,「沒事。」

  「我是沒資格說什麼啦,」周一刀還是忍不住道:「其實不用這方法,也能解決你那些『麻煩』吧?」

  直接公開自己有個未婚妻不是省事許多?雖然不可能完全杜絕,但至少也能起一丁點作用。說起來周一刀還是這群臭男人裡和明冬青較為要好的,明冬青老往廚房裡鑽,有時真像他妹子一樣。

  和老人家們不同,他們幾個於公於私經常混在一塊兒,對元胤昀的心結都心知肚明,老實講元胤昀如果不是老闆,他們還真想不以為然地叨念兩句,男子漢大丈夫,把臉皮看得那麼重要幹啥咧?人家丫頭都不介意了嘛!

  元胤昀垂下眼瞼,裝作不知周一刀話裡的意思,輕扯韁繩。「走吧,進城。」

  周一刀吞下一聲粗口,咕嚷個不停。而季白搖搖頭,烏鴉則照例不表示任何看法。

  他們下榻的客棧是雁城最大的客棧「至膳樓」,不只坐落在全雁城最熱鬧的廣場上,客棧內更是高朋滿座。

  元家在雁城的合作對象早已在至膳樓備了廂房候著,此番更是憨態地派人到大門口接應。

  「元大當家,我們老爺跟小姐都等你很久了。」掌櫃模樣的綠袍男子搓著雙手,遠遠見到元胤昀一行人就開始鞠躬哈腰,見元胤昀懷裡抱著一名少年,和許多人一樣,表情僵了一下,接著很努力地表現出「我什麼都沒看到」的模樣——完全欲蓋彌彰,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們一臉便秘似的表情,心裡說有多介意就有多介意,偏又不敢吭上一聲。

  早聽說帝都那些富貴人家流行嫖男猖或押玩男童,看來大名鼎鼎的元少當家也好此道啊!

  不過保守一點的人還是有一點遲疑,心裡想也許他懷中那名少年是他的親人,此刻病了還怎地,總之絕不能想歪……

  「到了,肚子餓了吧?」元胤昀低頭問道。

  明冬青撐起眉,「唔……我……」

  「嗯?」見她顯露痛苦神色,元胤昀當下全身都緊繃了。

  「我腳麻了。」明冬青皺起的小臉泫然欲泣。

  這麼坐上半個時辰,確實不太舒適,元胤昀率先下馬來,然後伸手向明冬青的服下和膝蓋,「來。」

  「好痛。」又麻又酸又痛,不動還好,一動就更難受了,她眼眶忍不住泛起淚霧。

  「忍一忍。」元胤昀哄著她道,接著當著眾目睽睽下,橫抱著明冬青進入客棧,臉色難看得彷彿腳麻的人是他一樣。

  這會兒還真是讓人不想歪也難!

  「不要她嫁個顏面殘缺的,但讓她被人誤以為是……」「孌童」兩個字他說不出口,「這樣有比較好嗎?」周一刀沒好氣地咕嚷道。

  「他覺得假裝跟真來有差吧?」季白聳聳肩,烏鴉則是挑起一邊的眉峰,接著不發一語地跟在元胤昀身後進客棧。

  ※ ※ ※

  至膳樓位於雁城最大的廣場,緊臨天朝名聞遐遁的風景名勝「雲湖」,冬季湖面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於是雁城裡老老少少幾乎都擅於滑冰,至於春季雪融,不只廣衾的雲湖煙波漂渺,湖畔的迎春與碧桃、縈雲山上的紫荊,幾乎包圍整座雲湖,絕美的景致只要看過一眼就念念不忘,雲湖美名因此千古不墜,可以說是雁城的驕傲。

  而時值夏末秋初,雖然湖畔群樹彫零,但不少人扶老攜幼在湖畔玩紙鴛,碧藍如洗的晴空像飛舞著滿天色彩斑爛的蝶。

  暑熱盡退的此時,雲湖成了雁城那些富豪們的競技場,雁城裡的有錢人,有一艘自家的畫舫稀鬆平常,沒有的話還會被笑寒酸,每年冬季,技巧高超的畫舫師傅收錢收到手軟,常常從入冬忙到初春,只要待春霧一散,一艘比一艘華麗的畫舫就孔雀似地出現在雲湖上招搖。

  雁城有一個傳承了百年的傳統:中秋競船,分為金組——有錢人組,以及土組——老百姓組,由太守和耆老們選出最優秀最美麗的畫舫,競爭之激烈、內情之複雜,自然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後話,總之對每個雁城的有錢人來說,要是自家畫舫給別人比下去,那可是要飲恨的,連大過年也笑不開懷!

  「元少當家不如移駕至許某的畫舫上吧!許某特別聘了至膳樓的名廚至畫舫為少當家的接風宴掌廚,連『千夜坊』的花魁夜明珠都已經候著了。」

  「許老闆,元某這回帶著舍弟同行,恐怕不方便有青樓姑娘作陪。」

  明冬青睨了元胤昀一眼。意思是如果她不在場,就很方便囉?看來他每次出門談生意都挺逍遙快活的嘛!她硬要跟來,還真是壞了他的玩興!

  明冬青把頭一撇,輕輕一哼,所有的不滿全寫在臉上。

  元胤昀自然是沒忽略她的反應,只是笑了笑,沒多做解釋,只把她的小手握得更緊,一點也不理會旁人側目。

  「元少當家誤會了。」許老闆乾笑著,他當然希望夜明珠能發揮美人計,不過連太守大人都奉若上賓的花魁哪那麼容易受他擺布?所以他才會把自己女兒也帶上。

  再說元胤昀的理由也未免太牽強了此於哪個公子哥兒不是十二、三歲就開了葷?也只能當元胤昀對弟弟保護過頭了。許老闆擦了擦汗,努力無視這兩「兄弟」緊緊交握的手……

  早聽說元胤昀對美色無動於衷,眼前還真是讓人恍然大悟啊!看來別說他女兒,就算夜明珠再美也無用武之地了。

  從沒聽說元胤昀有兄弟,眾所周知「皓寅」的老東家只有一個獨生子,但這小兄弟胸前的白虎玉佩他可不會眼花錯認,幾個月前那塊玉佩還配在元胤昀腰上。

  「皓寅」白虎威名遠播,據說連道上兄弟都要禮讓三分,那塊白虎玉佩在明冬青身上,等於昭告天下這小子是「皓寅」東家罩的,誰要動上一根寒毛就等著被老虎當成獵物撲殺!

  「夜明珠是千夜坊的花魁,更是雁城的頭號紅牌,天朝四大名妓,除了貴城飛花樓的雙璧——吟雪白鶴、千夜明珠、飛花雙璧——這鳳城吟雪閣的白鶴姑娘舞技傾倒眾生,我們雁城的夜明珠歌藝乃千古一絕,琴瑟琵琶無一不精,夜明珠寶藝不賣身,這次純粹是賞許某一個面子,為咱們唱一曲助助興。」

  四大名妓?難得出門一趟就能一睹四大名妓之一的豐果,在麒麟城時她想偷偷溜進飛花樓一睹大名鼎鼎的雙生子花魁,馬上就被不敢得罪元胤昀的鴇娘讓人給「請」出樓哩!本來心裡不太爽快的明冬青不禁也振奮了起來,「就上畫舫吧,我長這麼大沒乘過畫舫呢!」

  元胤昀一臉拿她莫可奈何的笑,「有勞許老闆帶路了。」

  他的行李和馬匹留在客棧,許老闆早已為他們一行人備了馬車接送。到了渡口,一看到許家的畫舫,明冬青就有些後悔了。

  這……這……如此俗氣的品味,也能算是千古一絕了吧?

  真是……金光閃閃啊!整艘船從頭到尾,連小地方也不放過地上了一層金箔。

  明冬青瞇起眼,忍住抬手擋在眼前的衝動。還烈著的日頭讓船身發出刺眼光芒,不知讓這艘船給閃瞎了眼的人是不是早把雁城的醫館擠滿了?她待會兒找不找得著大夫?

  許老闆洋洋得意,「我對『萬金號』在今年中秋競船拔得頭籌可是有十成十的把握,今日迎接元少東家這樣的貴客,真是相得益彰。」

  跟一艘俗氣至極的船相得益彰?

  元胤昀臉頰隱隱顫動,臉色鐵青,身後烏鴉等人忍耐功力一流,倒是明冬青幾乎要噴笑出聲。

  「兄長好大面子。」她順著他對外的聲明喊他一聲兄長,口吻裡卻盡是揶揄,「果然是『相得益彰』呢!」哈哈哈哈……

  元胤昀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一行人或僵笑著,或憋笑著,隨許老闆父女登上光芒萬丈的「萬金號」。

  這艘船要當真在中秋競船勝出,雲湖若有靈性,是否會哀號?

  ※ ※ ※

  「姑娘,再等等吧!許老闆來拜託很多次,還花了不少的銀子呢!」還未踏上甲板,就聽到一個小姑娘緊張討好、低聲下氣地道。

  「銀子?我給鴇娘撈得還不夠多嗎?」女子嗓音低柔,沒有拔尖了語調或咆哮怒罵,也沒有明顯地動怒,卻氣魄十足,「待在這艘船上,我連喘口氣都覺難受。」

  許氏父女正好現身,許老闆神情有點尷尬,元胤昀一行人跟著上船來,卻只見許老闆同樣討好地說道:「明珠姑娘,其抱歉讓你久等了,麒麟城的元大當家想必你也有所耳聞,今日請你來可是為了元大當家呢!路上是有些耽擱,瞧我們這不就來了嗎?」

  四大名妓的名氣大,想討好她們的男人滿天下,雖說男人進妓院就是想被當大爺伺候,但妙的是天底下為了點皮肉錢不得不逢迎賣笑的女人那麼多,犯賤的男人還是比比皆是,心甘情願捧著大把金銀珠寶去討好不屑對恩客奉承諂媚的花魁名妓。

  只不過要成為名滿天下的名妓,光會拿喬自然是行不通的。

  夜明珠輕笑,慵懶地開口,「許老闆,明珠自然久仰元大當家的大名,但你我相識一場,明珠今天就是推掉知府大人的酒宴也非要給你心一點面子,只不過這湖上風大,您把我陳在這兒,我都要以為自己被遺忘了呢!」

  歡場那一套,看在明冬青眼裡,只覺有點新鮮。

  果然是個大美人兒,連她自己是女兒身,看得都有些痴了。一身碧綠羅裙與紫陽花披自巾,身上只配了幾樣玉飾,妝容素雅,卻已顯端艷無雙……

  明冬青眨了眨眼,恍惚間有股熟悉感。

  閱人無數的夜明珠自然一眼就明白在座者誰非池中物,但她第一眼注意到的卻不是器宇不凡的元胤昀,而是他身邊的明冬青。

  她不動聲色,一番客套寒喧後,許老闆招呼元胤昀上座,夜明珠似乎也心情大好,先唱了一段琵琶曲,唱罷更沒有推辭許老闆的邀請,答應留下來用膳。

  「元大當家果然好大面子。」許老闆大笑。

  「元大當家遠道而來,明珠不過是沾許老闆的光,盡點地主之誼罷了。」夜明珠淡淡的笑容有幾分若有所思,她替許老闆與元胤昀斟酒,一邊不經意地問道:「這位小兄弟是?」

  「舍弟年紀尚小,不沾酒。」元胤昀擋掉了夜明珠給明冬青斟酒的動作。明冬青鼓著臉瞪他。

  「我偏要喝。」他可以喝美女倒的酒,怎地她就不行?

  元胤昀夾起一塊讓人提前送上來的拔絲地瓜,沾了涼水,也不把眾目睽睽當一回事,餵到她嘴邊,嗜甜的明冬青有再多不滿,還是張口吃下了。

  糖衣冷卻後微脆,入口黏甜,這道甜食有點膩,元胤昀一向不喜歡,但帶著小傢伙上館子時總會點上一盤。

  怎有人用纏人的甜,去包裡那種老實憨軟卻又可愛無比的滋味呢?教人連吃進口裡都感受到那股如膠似漆,短時間裡,明冬青還真無法開口說話。

  這傢伙真詐!她臉頰鼓鼓地嚼啊嚼,繼續用哀怨的眼神瞪他。

  許老闆父女臉上均是不自在的尷尬神色,夜明珠只是靜靜看著,開口道:「元大當家對令弟極為寵愛。」

  「小鬼嫌家裡悶,只好帶她出來晃晃。」元胤昀喝口茶,眼裡全無一般男人與夜明珠共處一室時的迷戀與貪婪,大部分的心思都在明冬青身上,只要小傢伙埋頭猛吃飯,他的臉上就全是藏不住的笑意,一會兒拾起她臉上的飯粒,一會兒替她夾菜,好像怕誰虧待她似的。

  「外面的花花世界總是吸引人,不過這年紀的孩子叛逆,不綁著他說不准他還不愛出門呢!」

  「夜姑娘家中也有弟妹?」也許是他的錯覺,元胤昀總覺夜明珠語氣裡對他有些責憊或不滿。

  夜明珠淡笑,「元老闆您真愛說笑,身在青樓,千夜坊裡的姊妹就是我的家人。」

  明冬青忍不住抬起頭,看著面上微笑、眼裡卻已無笑意的夜明珠。

  「你跟親人分散了嗎?」什麼人情世故也不懂,明冬青直接地問出心裡的疑問。

  夜明珠看著她的神情,比看著這桌上另外兩個大老爺都專注,她笑了笑,「當年戰亂,多少人不是骨肉離散呢?如今能夠安身立命,已經是大幸。」

  明冬青小臉一黯,拿著筷子的手不自覺地戳著碗裡的飯,她低頭想了想,忍不住又問道:「你不想找他們嗎?」

  夜明珠身軀幾不可察地輕輕一顫,長年送往迎來所磨練出來的偽裝有一瞬間動搖,卻仍是很快地恢復了泰然處之的微笑,只是這回笑意裡的溫柔更多了些?

  「若是能知道他們安好,就算無法相認,明珠這輩子也再無遺憾。」

  許老闆嘆氣,擦了擦眼角的淚水,開始說些同情話語。夜明珠一轉眼又恢復讓人難辯真假、應對恩客的微笑,面上說著感謝的應酬話,其實還是她這些年來歡場所學來的那一套,只是她一向學得比別人都好罷了。

  明冬青低下頭,從來都護得密實的脆弱記憶被撞開了一角,心湖再難平靜。

  「我吃飽了。」她悶悶地起身,「我想去甲板上看看。」

  元胤昀眼色深沉,擔心她心裡難過,示意烏鴉跟著照看她的安全。

  男人繼續談生意、談時事,夜明珠身為青樓女子,向來都能插上那麼一兩句,絕不過分誇耀自己的聰明,但能讓男人不覺無趣,只是這回她應答的也有些意興闌珊了。

  「前些時候,聽說元老闆會經過雁城,本想邀您吃個飯,想不到……」許老闆拍著大腿嘆氣。

  元胤昀心裡暗自慶幸,雖然順道在雁城吃頓飯不見得比他們饒遠路來得耗時間,不過免不了又是一陣盛情難卻、讓人吃不消的美意。

  「上個月雁城封城,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夜明珠低頭吃下一塊干貝,長長的睫毛輕易掩去眼裡一閃即逝的異彩。

  「消息大概還沒傳到麒麟城,不過我看也快了,凶手還沒抓到,死的是皇親國戚,我看帝都馬上就會發出通緝令,到時啊,又要人心惶惶囉!」

  「皇親國戚?」

  許老闆壓低嗓音道:「是個王爺呢!」他頓了頓,「我想起來了,一年前元老闆到雁城來時,太守大人設宴,當時慶王爺也在。」

  雖然貴族與平民不同桌,不過還是見過面的。

  「這事恐怕難善了。」慶王爺是皇族司徒氏的一支血脈,難怪會鬧到需要封城了。

  夜明珠伸手揉了揉鬢角,一臉不適,許老闆立刻憨態地探問。

  「我到外頭透透氣便成。」夜明珠輕笑,接著沒讓伺候她的小婢跟著,一個人上了甲板。

  「風大著呢,小公子怎不加件衣裳。」夜明珠經過烏鴉面前,彷彿故意說給誰聽似地,然後來到趴在船邊悶悶地盯著湖水的明冬青身旁。

  明冬青轉頭,「你也吃飽了嗎?」桌上那麼多好菜,不吃飽真可惜。

  夜明珠看著她小丫頭似的天真神情,微笑不語。入內取了兩件短襦又回到甲板的烏鴉走了過來,拿給她們的同時,雖然面無表情,但瞥向夜明珠的神情裡卻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怪異與深思。

  夜明珠裝作不解,笑著道謝,接過短襦時卻先替明冬青穿上,反正青樓女子伺候男人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

  「小公子今年貴庚呢?」她像閒話家常一般地道。

  「十三,入冬就十四了。」她有些洋洋得意。十三歲可以嫁人了,雖然某人一直沒動作,想到這兒她又有些氣餒。

  「你是冬天生的啊?」夜明珠像喃喃自語,又像嘆息。

  「對啊,姊姊你呢?」女孩兒家真好,香香的,講話柔柔的,就算漫無邊際、沒頭沒腦地聊些瑣事兒也好,她好希望有個年紀相仿的女伴。

  夜明珠深深地看著她好一會見,像沉浸在某些情緒之中,神色平靜如昔,只有眸中閃爍著外人無以名狀的光芒,半晌才轉向湖面,淡淡地道:「我是秋天生的,剛過完生辰呢!」

  「是什麼時候啊?有吃壽麵嗎?」講到吃,明冬青忍不住又一副要滴出口水來的鏡樣。

  夜明珠笑看著身旁盡說傻話、一點也沒有即將成年模樣的假小子,「你兄長疼你嗎?」她在她這年紀時,已經從地獄裡走過一遭,在絕望與莫大的痛苦中咬牙活了下來,代價是她的靈魂,她從此不再天真爛漫,每一句話、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為了達到目的,都是算計過的。

  明冬青鼓起臉頰,「他壞死了!每次都自己出門逍遙快活,把我丟在家裡頭,這次好不容易出來,還不准我騎馬,不准我落單,不准這、不准那……」

  夜明珠只是笑看著胡冬青的叨念,「他都把你鎖在家裡嗎?」

  「也沒有啦,我常常出門啊,不過他一定要叫人盯著我就對了,還有,」明冬青忽然用力拍著欄杆,「他竟然不准我去青樓,你說過不過分?」

  夜明珠差點忍俊不住,「你為什麼想逛青樓?」

  「聽說男人都愛去那種地方。」

  夜明珠身在歡場,多少聽過那些商賈聊起元胤昀,聽說他對女人沒興趣,和人應酬更不喜歡約在風月場所。如今看來,不喜流連青樓也許是真,但對女人沒興趣倒不一定了。這樣她就放心了。

  「可你不是男人啊!」

  明冬青瞪大眼看著依然一臉微笑的夜明珠,她的笑和方才在船艙裡有些不同,明冬青說不上來,只覺花魁姑娘原來這般平易近人啊!

  「天底下什麼樣的男人我沒見過,真假怎會分不出?」夜明珠自嘲地笑了笑,接著道:「你想不想知道怎麼讓男人更在意你,甚至在意到恨不得立刻把你娶進門?」

  小丫頭眼裡的愁,她看得分明。

  明冬青眼裡簡直要閃爍著崇拜的光芒了,「怎麼做?」

  夜明珠傾身在她耳邊說著悄悄話,半蝸才退開,「剩下的你可以來找我,只要告訴鴇娘你是『皓寅』的二公子,她會將你奉若上賓,」夜明珠頓了頓,「任何時候都可以,不過不要一個人來,你身上這塊玉佩也別離身。」

  「哥哥也這麼說。」還警告她,如果忘了帶,定要打她屁股!

  「你喊他哥哥?」

  「因為……」她紅著臉,沒心機地說起兒時糗事。

  還真的像閒話家常一般,直到明冬青似乎要連她的身世也說溜嘴,耳力極好的烏鴉走了過來,要她進艙房去,還深深地、略帶防備與警告意味地看了夜明珠一眼。

  夜明珠站在原地,笑了笑,不以為意。她早就發現烏鴉不僅身手不凡,就算站得遠遠的也聽得到她們說話。

  此生最後一樁心願已了啊!她終於能夠了無遺憾地投身無間地獄,今後滿身罪孽一力承擔。

  「真是太好了,阿爹……」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
發表於 2023-10-25 00:04:32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是夜,趕了一天的路,一夥人早早休息去了,不放心讓明冬青落單的元胤昀自然是和她同住一間上房。

  本來元胤昀打算抱著棉被到長椅上,卻被明冬青拉住。

  「做什麼?」

  明冬青嗽嘴,故意道:「我會認床。」小手緊緊揪著他衣袖不放。

  元胤昀頭疼了,他坐到床畔,「我在這兒陪你,快睡。」

  明冬青偏偏側翻過身,枕在他腿上,「我不想一個人睡。」她裝出可憐兮兮的模樣,小狗般地蹭了蹭元胤昀的大腿。

  他全身一僵,明冬青都能感覺到臉頰下他的緊繃,只能睜著無辜的大眼往上看著他變得深遠的眼。

  他伸手將她頰畔的髮絲往耳後攏,掌心在她頰邊頓留,「我睡地板,就在你床邊。」

  明冬青眨了眨有些睏倦的眼,突然爬起身,跪坐在床鋪上,額頭抵著元胤昀的,眼裡閃動淘氣神果,笑得有些邪氣——無邪,其實是另一種致命的邪惡,尤以少女為最。

  「我知道你今天進城時打什麼如意算盤。」明冬青像個想邀功的孩子,背後動機卻足以讓元胤昀發毛。

  「你說什麼?」他假裝不懂,想退開,卻退無可退。床柱就抵著他的背。

  明冬青笑了笑,每個人都認為她愛說傻話,其實那只是因為她認定日子怎麼樣都無所謂,只要有兩樣事物她便能夠滿足——食物和元胤昀……或者,如果老天爺慈悲些,讓她知道家人安好,她會更開心知足。

  關於他,她可不傻。

  「你想要讓人以為你好男色,有龍陽之癖,讓那些想把女兒嫁給你的人打消念頭。」

  「誰告訴你的?」龍陽之好?這丫頭怎麼懂這個?

  明冬青向後退開,卻反而坐到他腿上,「你就不擔心說不定他們轉而送男寵給你?」

  「送男寵是一回事,想結親家又是另一回事。」人家硬要送,他可以不收或不用,主要是省去每回都得聽老調重彈的麻煩,再說無論是怎樣敗壞不倫的風俗,那也都是暗地裡的事,不會在談生意時大刺刺提出來說,只要能減輕應酬上的負擔也就夠了。

  「所以你真的想要男寵?」

  她的神情宛如妒婦,元胤昀也忍不住感到一陣好笑。「我若真有龍陽之癖,用不著拿你當擋箭牌。」

  「所以你承認今天進城時存心利用我囉?」她笑瞇了眼,笑靨甜得膩人。

  「……」臭丫頭挖坑給他跳?

  明冬青雙手環住他頸項,傾身向前吻了吻他的唇,她的舉動那麼大刺刺而理所當然,元胤昀卻心跳猛烈失控。

  「我可以幫你掩護,陪你演戲,不過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飯。」這可是她親愛的公公大人教會她的呢!

  「什麼?」元胤昀還沒從那一吻的震驚中回覆過來。面對敵人時,他總能以最快的速度和最準確的手段重新控制全局、掌握主導權,因為他不習慣,也不喜歡主控權不在他手上。不過在這丫頭手上例外。

  「你要付錢啊!」她的神情有些無賴,在少女美麗嬌憨的臉上顯得那麼稚氣可愛,元胤昀還真無法對她生氣。

  「你要錢?」他有些好笑地反問。

  「當然不是。」小丫頭笑得像偷腥的貓,蝶首枕在他肩上,有些哀怨、撒嬌地追:「我要你答應我,這輩子除非我自己願意,否則都不准把我嫁給別人。」

  她沒提出要他不娶妻的條件,因為她早知道他根本打算一輩子不娶。

  元胤昀胸口一緊,不是因為心疼,而是這個願望他曾躲在黑暗中偷偷地想過,但他不允許自己這麼自私,更恨自己曾經有這樣的想法。

  「不行。」

  明冬青抬起頭瞪他,好半駒,她嘆口氣,問道:「你以前不是說,要娶我得有某些條件,是什麼條件?」

  「問這做什麼?」

  「是我要嫁,要開條件當然我也要參與,難不成你想代我嫁?」

  在家從父,哪有女孩兒說想自己決定選夫的條件?誰不是父兄說了算?

  但想想在元府,還真的從沒有人教她三從四德的道理,李嬸只負責她的日常起居瑣事,不願僭越主僕間的那道分野,周大娘則不屑那一套,而父親雖然從她兒時就灌輸她對夫君要禮讓、敬愛、尊重、忠誠之後就好像事情這麼拍案論定了,不用再多談。

  然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對所謂三從四得不以為然?至少他壓根不想拿這些囚住明冬青,回頭自己審視他對丫頭未來夫婿開出來的條件,可見一斑。

  元胤昀好氣又好笑地想,也罷,事關她一生幸福,她若有什麼條件也是應該。

  「條件就是——不能要求你洗手作羹湯或擅長女紅,因為你這笨丫頭什麼都不會,相貌要端正,品性要端良,未有婚配,不強求女子三從四德,不強求女子溫婉嫻淑,不能再娶妻妾……」

  至於身家條件,不必富有,他元胤昀給的嫁妝絕不會小氣,這些年來隨著丫頭越大越讓人頭疼,他幫她存的嫁妝已經從黃金百兩漲到黃金萬兩,還奉送婢女兩名與宅第一座。

  明冬青忍住笑,這種條件鬼才會答應!不過也難說,不答應還算有骨氣;就怕眼下答應了,他日反悔賴帳,元家難不成能打死對方讓她守寡不成?

  「還要再加一條。」

  「什麼?」

  她大眼滴溜溜轉了轉,才笑道:「等有那麼一天,你把那個符合所有條件的人帶到我面前來,我才說。」

  若由別人來說這句話,元胤昀或者會起疑,但……他很難相信這成天說傻話的丫頭會耍什麼心機。

  「何必這麼麻煩?你告訴我條件,我絕不會不當一回事。」他以為明冬青擔心他故意誆她。

  「那是屬於我和我未來夫君之間的小秘密嘛!」她俏皮地道。

  元胤昀突然覺得胸口悶得快喘不過氣,彷彿有塊無比沉重的大石頭壓在胸臆間,幾乎連心都輾碎了。

  良久良久,他才好不容易吐出一口氣般地道:「好吧!」

  明冬青將頭枕在他肩上,像睏極了耍賴的小女孩,元胤昀卻因為她那句話而心事重重,待他回過神來,小丫頭早已賴在他身上,呼嚕呼嚕地睡著了。

  他一陣失笑,扶她躺好。那夜,就這麼坐在她床畔,一夜無眠。

  ※ ※ ※

  「你乖乖跟著一刀,不要給我製造麻煩!」

  到達雁城的第二天,該忙正事了,元胤昀本想過把小丫頭也帶著,不過明冬青竟然吃錯藥似地,表示她決定不打擾元胤昀談生意,反正她也聽不懂,去了只會喊無聊。

  「沒問題,你儘管放一百三十萬個心!」比人家多十萬,代表她十萬分的誠意。

  周一刀咕嚷著,總覺得有不太好的預感。不過比起跟著元胤昀談生意,他還比較想溜到至膳樓的廚房偷學別人的廚藝。

  元胤昀三人一離開,明冬青馬上衝著周一刀露出一個讓他全身發毛的甜美微笑,更不知羞恥地端出小時候討糖吃的絕活,雙手合握,大眼亮晶晶地看著他,「一刀哥哥……」

  周一刀抖了抖,「別亂喊,我跟你沒那麼熟。」周一刀馬上退到二十步之外。

  明冬青依然笑得甜甜的,「一刀哥哥,身為一個男人,我相信你在這種時候,一定非常渴望能有鶯鶯燕燕環繞吧?」

  怎麼聽都覺得有鬼,周一刀一臉警告地道:「你給我安分一點,當心下一次少爺不再帶你出來!」

  明冬青垂下肩膀,轉過身,沒精打采地道:「算了,就知道你一定不會站在我這邊,我也不過想讓哥哥快點開竅,把我娶進門……」她抬手抹臉,背對著周一刀,「我知道我惹人嫌,連我阿爹和奶娘都不要我……」

  「欸欸欸!別胡說……」周一刀頭大了,安慰人他最沒轍!想想他不也為少爺和這丫頭著急嗎?「難不成你有什麼法子?」

  明冬青轉過身,臉上可是一點悲戚神色也無,「你要幫我?」

  「你誆我啊?」周一刀大叫。

  「我這叫枯木逢春啊!一刀哥哥,你是我的一線希望,如果連你也不幫我的話,我想,我這輩子,就這麼孤老終身算了……」說著,眼神飄向不知名的遠方,眼底淚光閃爍。

  「夠了夠了,我幫你,但你有什麼方法?」希望別太讓人頭疼就好。

  明冬青要周一刀附耳過來,接著在他耳邊一陣嘰嘰咕咕……

  周一刀臉色傾刻變得鐵青,天崩地裂似地大吼:「你要上青……」未竟的話被明冬青捂住。

  周一刀拉下她的手,「不行,絕對不行!你打消了這念頭!」

  早知道他不答應,明冬青也不輕言放棄,「千夜坊的大廚據說曾經師承大內御廚呢!」

  「那又怎樣?要是真有三兩三,還會淪落到青樓掌廚嗎?」

  「可是千夜坊有名的不只夜明珠,他的美酒佳餚可是和至膳樓齊名哩!」

  「我現在人就在至膳樓,幹嘛捨近求遠?」

  「正因為咱們現在就住在至膳樓,你不怕偷師被逮,害大家跟你一起顏面掃地嗎?」

  「……」

  「你現在不陪我去,但我無論如何都要去,到時趁你不注意我還是會偷偷一個人去,不如你就陪我一起去……」

  「去去去,你在繞口令啊?」

  「我們又不是要去嫖妓,只是去看看,何況千夜坊名滿天下,可不是那種下三流的窯子,你不想去看看嗎?」明冬青繼續加把勁努力說服,連要是沒辦法嫁給元胤昀,她就改嫁他周一刀這種威脅都說出口了,周一刀被她煩到快要翻白眼、吐白沫,終於和她約法三章,要她不准離開他的視線,還要包得密不透胤,才肯答應帶她上千夜坊。

  讓周一刀謝天謝地的是,他們一上千夜坊,明冬青向老鴇表明身分後,老鴨便一臉遺憾地將一個包裹拿給明冬青。

  「你們昨兒個沒在城裡逛吧?不然應該早就知道了,鳳城的晏王爺很早就來提過親,明珠也答應了,昨夜晏王爺突然提前過來,把明珠姑娘帶走了,」花魁出嫁是何等大事,更何況還攀上枝頭變鳳凰,成為堂堂晏王爺的王妃,昨夜整個城都快給鬧翻了。

  「她說『皓寅』的小公子會來找她,叫我把這包裹拿給你。」沒聽說大名鼎鼎的「皓寅」元家有另一個兒子,不過花魁吩咐過不得大聲張揚,把包袱給元家小公子後就盡快讓他們低調地離開。

  未來王妃都這麼命令了,老鴇當然得照辦。

  包裹裡說是有夜明珠答應要給她的東西,然而目的雖然達到了,沒機會再見上夜明珠一面,明冬青不知為何卻有股強烈的失落感。

  她說不出是何原因,第一眼見到夜明珠時,她就有種既安心又熟悉的親切感,和夜明珠在船上也不過聊了片刻,她卻感覺好像認識她很久,好像兩人是極好的姊妹一般。

  她想,自從到了元府,她就沒有年紀相仿的同性玩伴,也許自己已經無意間將夜明珠當成了朋友,好不容易有個好朋友,卻連說聲再見也沒辦法,會覺得失落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 ※ ※

  回到客棧,她很快躲進房間打開包裡,裡頭有一封信、兩本書,和一瓶不知什麼玩意兒的小瓶子。明冬青先拆開了信。

  青兒妹妹如唔:

  聽元當家喊你青兒,不介意的話讓姊姊我也這麼喊你吧!

  很遺憾未能當面跟你道別,鳳城之行是我畢生的心願,於是只能選擇留信予你。在歡場多年,見過男人不計其數,真心與虛情,一眼就能瞧分明,更何況日久見人心,元當家呵護你多年,確實是不可多得的有情郎,青兒需用心把握。

  紙短情長,匆匆揮筆道別,僅能言簡意駭,望青兒其見怪,送上兩本書,百年前已在青樓女子間流傳,作者已不可考,但經歷代花魁與鴇娘補注,又有前朝鳳域名妓金如艷匯整修訂,已臻大成。青兒切記,書是死,人是活,姊姊相信,元當家對你一往情深,書中內容斟酌參考即可,來日方長,只要兩心相許,終能修成正果。

  務請珍重。

  夜明珠筆

  明冬青把信看了兩遍,心頭暖暖的,可惜才剛認識這樣的好姊姊就要分離。

  她嘆了口氣,又想花魁姊姊閱歷豐富,她說的應該八九不離十吧?元胤昀確實對她是有心的,過去的她也不是完全沒感覺,只是夜明珠的提點讓她多了一分勇氣。只要兩心相許,終能修成正果……但願真能如此就好了。

  她接著又拿出那兩本書,第一本是《御男寶典》……她俏臉一紅,這書名未免也太直白了些,這樣她怎麼敢光天化日之下拿出來看呢?明冬青決定晚點想辦法弄張假書皮來。

  第二本,她一看書名就呆住。《銷魂寶鑑》?這什麼鬼玩意兒?好奇心驅使之下,她隨手翻開一頁,只稍一眼,小丫頭臉蛋紅燙燙地急忙合上書。這這這……

  她心跳如擂鼓,那畫面太震憾,果真銷魂啊!好奇蟲突然如潮水般蜂涌而至,她立刻起身確定門窗關緊了,上了門控,緊張兮兮地躲到床上去,又拿起《銷魂寶鑑》,抖著小手又翻起另一頁。

  天啊……她倒吸了一口氣,瞪直了眼看得目不轉睛。

  呀!這什麼怪姿勢?哦哦哦……好羞人啊這!

  明冬青一邊翻書,一邊捧著臉頰害羞地滾過來滾過去。

  不過,這畫上的男人兩腿間怎麼有根棍子呢?這棍子哪裡來呀?一定得有根棍子才行嗎?要是哥哥身上沒有那怎麼辦?

  「丫頭,吃飯了。」周一刀在外頭敲門,嚇得原本專心忘我地研究《銷魂寶鑑》的明冬青驚跳而起。

  「哦……等……等等。」她抖著小手,把兩本書全收回包裹裡,本來想把包裹藏到床底下,又怕被耗子叼走,想來想去,只好先拿棉被蓋著。

  周一刀站在門外,看她同手向腳地走出門來。

  「你臉怎麼啦?紅得像猴子屁股。」

  明冬青緊張地抬手捧著臉,「有……有嗎?什麼猴子屁股?你不要胡說八道!」她佯怒道。

  「我肚子好餓。」她快一步走在前頭。

  「這邊!」周一刀拉住沒頭沒腦就要往前衝的明冬青,「你尿急啊?往茅房衝那麼快。」

  明冬青咕噥著,裝作沒聽到。

  元胤昀說過中午無法趕回客棧,要他們先用膳,傍晚前會提早回來。明冬青一邊低頭扒飯,一邊想起《銷魂寶鑑》的內容,眼睛不由自主地往周一刀身上瞄。

  男人身上真的有帶棍子嗎?難怪女人打不過男人,好端端多帶根凶器在身上,勝之不武嘛!

  周一刀被瞧得渾身不自在,「幹嘛?」這丫頭從千夜坊回來就怪怪的,他想了想,狐疑地問:「夜明珠給你的包裹裡放了什麼?」總覺有些可疑。

  明冬青怔住,這才想到周一刀會問,元胤昀說不準也會問。

  「她給我的信,還有一些女孩兒家的東西,怎麼你也想要?」她故意一臉訕笑地看著他。

  「當我沒問。」

  「你會和哥哥說今天的事嗎?」

  「什麼事?」

  「你帶我上青樓啊!」

  周一刀嘴裡的飯噴了出來,「拜託!是你求我……」

  「你確實帶我去了啊!」明冬青一臉無辜。

  「你!」他顫抖著手,咬牙切齒地指著她,「恩將仇報啊你!」

  「我才沒這麼不夠義氣,放心吧!」明冬青豪爽地拍了拍周一刀的肩膀,「你不說,我不說,今天的事哥哥絕不會知道。」嘿嘿!

  周一刀瞪著她,「你發誓不說?」

  明冬青抬起手指天立誓,「我如果說了,就罰自己一天不准吃飯,相反的如果你漏了口風,那就……」她眼睛骨碌碌轉了轉,最後試探性地道:「你身上的棍子會不見!」

  「棍……」莫名其妙的周一刀會意過來,這會兒連碗也放下了,一手指著明冬青,中風似地抖個不停,「你你你……這丫頭!」最毒婦人心啊!

  「還有,你怎麼會知道?」她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家,家裡又沒人教她,怎麼會知道這檔子事?該不會……

  「真的有棍子?」咦,誰可以借她一根?她不想打架打輸入啊!雖然到目前為止她也沒什麼仇家就是了。

  周一刀重重地嘆了幾口氣,也難怪,這丫頭和少爺打小就經常睡在一塊,男人一覺睡醒總會有些特別的反應,這麼說起來丫頭名節早給少爺毀得差不多了!他疼惜地拍拍她的頭,「男人的棍子只給他的女人用,你放心好了,我相信少爺這輩子不會在別的女人身上用,你委屈一點,他早晚會是你的。」

  「你會幫我?」

  周一刀點點頭,「快吃飯吧!還有,以後在人前不要棍子來、棍子去,你是黃花大閨女,別讓人笑話了。」他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明冬青是他妹子,他聽了笑一笑也就算,在別人面前可不同。

  這麼神秘?明冬青胡亂點頭,想到什麼似地說:「一刀哥哥,能不能麻煩你晚點到街上幫我買幾樣東西?」

  「什麼東西?」

  「紙和墨寶,最好是厚一點的紙,牛皮也行。」她得做個假書皮把書包起來,省得那書被元胤昀發現後沒收!

  周一刀差一點又噴飯,這回他手直接探向明冬青額頭,「沒發燒?」

  明冬青揮開他的手,乾笑道:「我偶爾也會想發憤圖強的嘛!」發憤圖強地研究《銷魂寶鑑》和《御男寶典》!

  周一刀像看怪物似地看著明冬青半響。搞不好丫頭突然醒悟,決心當個「才女」,讓少爺更加傾心於她?

  周一刀搖搖頭,他才不信這丫頭堅持得了三天,但反正這也不是什麼壞事,也就答應了。

  《御男寶典》都是字,明冬青看得很慢,倒是《銷魂寶鑑》她一個下午就翻完了。唉,食色性也嘛!再說男女之事對她來說實在神秘得緊,她當然會想一窺究竟啦!

  《銷魂寶鑑》的最後一頁,夾了張紙,說明包裡裡那瓶小瓶子的功用。

  裡頭是藥粉,無色無香,只要滲少許在水裡或食物裡,就能達到出其不意的催情功效。

  什麼是出其不意的催情功效?紙條只寫了短短的幾個字,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又不能去問周一刀,最後決定就照字面上說的去做吧!她打開桌上的水壺蓋,也不知要倒多少,足足灑了半瓶藥粉,左右找了半天,最後只好拿毛筆下去攪拌。

  做完這偷雞摸狗的事兒,她覺得有點緊張,決定到外頭走走逛逛。反正現在就等元胤昀回客棧囉!

  ※ ※ ※

  「看來我們收購『雲織行』的事兒得緩一緩,『雲織行』的秦老闆和慶王爺據說交情匪淺,今日我們走訪的結果也證明『雲織行』慶王爺也有一份,時局未明的現在,我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胤昀站在窗邊,一行人剛從外頭回到客棧,先在他房裡商議關於這次到雁城的主要目的。

  「欸,老季,你一進門就狂喝水是怎麼著?」未到用晚膳的時刻,周一刀跟廚房點了兩盤小菜端進房,他離開房間點菜時季白在喝水,他端菜回來則見季白已經直接拿起水壺仰頭灌了起來。

  「渴啊!」在外頭奔走一天,口乾舌燥得緊,而且不知怎麼著,他覺得身體越來越燥熱了。

  「你該不會虛火上升吧?」周一刀嘿嘿笑,沒當一回事,把菜往桌上放。

  正好由外頭回來的明冬青,只見季白喝掉壺裡最後一滴茶水,還不滿足似地晃了晃水壺,大喊道:「小二……」

  「誰小二啊?你把水喝光了別人喝啥?」周一刀白了他一眼,轉身又去喚小二來換上一壺新的茶水。

  明冬青瞪著季白,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你們……全都喝了?」不會怎樣吧?

  其實她剛剛是一路跑回客棧的,因為在外頭心不在焉地逛著,突然想到萬一那藥粉有毒怎麼辦?怎知還是遲了一步!

  季白以為小丫頭在怪她沒留元胤昀的份,大家同樣都跑了一天,他渴,別人也渴啊!「不好意思,我實在喝太急了,一下子全喝光。」

  「你全喝光?」明冬青臉色青了一半,又擔心那藥粉不知會不會致命,整個人忐忑了起來。

  元胤昀走向她,「一刀去跟小二再要一壺,很快就回來。」他道她剛回客棧也渴了,「你去哪兒了?不是要一刀跟著你,否則哪裡都不能去嗎?」

  「我……」她是趁周一刀溜進人家廚房裡時偷溜的,只好撒謊,「我上茅房。」她雙眼緊盯著季白,生怕他有個萬一……

  怎麼辦?季大叔就季白這個獨子啊!「季大哥,你有沒有覺得……」

  「好熱,這雁城怎麼回事?都入秋了還熱成這樣?」季白走到窗邊吹風,最後甚至開始拉扯衣服,接收到元胤昀警告地一瞥,只得乾笑著,「我……我到外頭去晃晃好了。」

  他轉身,卻覺腳步虛浮,用力搖了搖頭,「奇怪,我怎麼覺得頭有點暈?」更糟的是,還真讓周一刀那死廚子說中了,他現在覺得有一把火在他兩腿間狂燒!燒得他都懷疑自己能走得出房門嗎?

  原本抱胸站在一旁的烏鴉察覺了不對勁,正想上前,周一刀提著水由外頭回來,嘴裡叨念不休,「枉費『至膳樓』還聲名遠播,這是什麼態度?還要大爺我自個多提水……喂!」急著想奪門而出的季白猛地撞上周一刀,兩人跌滾在地上,季白嘴裡還發出一陣怪異的呻吟。

  「搞什麼……哦!我操你××的,死老季你給我起來!」被壓在季白身下的周一刀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我受不了……」誰快來幫他滅火啊!季白完全本能反應地,不停將下體用力往前頂。

  周一刀火大,當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爆罵出一連串粗口,翻過身就開始痛揍差點要直搗他後庭的混蛋。

  「住手!」始終旁觀的元胤昀也察覺了不對勁,烏鴉很快地分開兩人,個別點了穴道,然後一把握住還趴在地上呻吟的季白手腕,扳過他的臉端詳。

  「老季中了媚藥。」

  屋內四個男人都一臉詫異,最後不約而同地看向桌上空了的水壺,元胤昀神色陰驚,他想到的是,如果明冬青不是正巧離開,甚至喝了那壺茶水,他們一夥人又不在,後果不堪設想!

  「把掌櫃的給我找來!」他沉聲喝道。

  明冬青眼見事情就要鬧大,她怎麼樣也不能讓無辜的人替她背這黑鍋,只好站出來道:「藥是我下的。」

  「你說什麼?」元胤昀第一個反應是懷疑自己耳背。

  「那壺水裡的藥是我放進去的,我本來……」明冬青羞紅了臉,不敢看元胤昀,「我哪知道會被季大哥喝光……」越說頭越低。

  烏鴉和周一刀一臉恍然大悟。看來有人今晚想來個生米煮成熟飯,結果被季白破壞了,嘖!老季啊老季,看你多壞事兒!

  周一刀借機用力甩了季白兩巴掌,一報差點被分桃的老鼠冤。

  元胤昀幾乎傻住,但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他看向烏鴉,「他沒事吧?」

  「沒事。」烏鴉解開周一刀的穴道,默契十足地和他一左一右架起季白,反正總有地方解決老季的問題,眼前先留地方給這小倆口把話講清楚。

  「那個……」周一刀不放心地回過頭,「我說句話,少爺,這些年來大夥兒都瞧得清清楚楚,丫頭眼裡只有你啊!」而元胤昀又何嘗不是?何必這麼兜圈子讓兩個人都痛苦呢?

  已經有些神智不清的季白開始呻吟,兩人一刻也不敢再耽擱地把門帶上。

  只剩下兩個人,卻是一片沉默。元胤昀心還亂著,明冬青則垂著頭。

  「誰給你那東西?」揉了揉泛疼的太陽穴,元胤昀決定先處理理智能解決的問題。

  明冬青不想址別人下水,她抬起頭,「我知道我誤害季大哥是不對,我不知道你們會在這房間裡談事情,我以為只有我和你。」

  元胤昀臉頰一熱,但他只當明冬青不懂事,「你知不知道你差點……」他說不下去,如果今天喝了水的人是他呢?他有把握把持住嗎?還是得像季白一樣上青樓找女人?這些年來他始終忌諱以真面目示人,所以根本不願和任何女人發生關係。

  明冬青走向他,一雙柔黃握住他的大掌,「你不要把我休了好不好?」她聲音都有些哽咽了。

  元胤昀高大的身軀一震,「你胡說什麼?」他沒想到她會這麼想。

  明冬青咬住唇,「公公要我認定你一個人,我從小就相信你是我的夫君,可是你只想把我推給別人,這樣的我已經是你的下堂妻了吧?」

  「根本沒有這回事!」他抓住她肩頭,「誰敢這麼說?我割了他舌頭!」一旦事關明冬青名節與安危,他便無法再假裝自己不在乎她。

  他為了護她的名節費了多少苦心?雖然要她假扮他的男寵,讓他們之間變得更加複雜,元胤昀承認自己不該一時昏頭想出這種大膽而危險的計畫。

  真是一時昏頭嗎?他心裡另一個聲音突然這麼問自己。

  也許他根本只是找藉口縱容自己想和她親近的慾望罷了!

  「我不管別人怎麼說,我只想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我只想要你一個!」

  這句表白猛烈地衝擊著他的心房,讓他幾乎無法自持,無法再一過自己冷靜以對,「青兒……」他困難地開口,卻驚覺小丫頭已經難堪地掉下眼淚。

  元胤昀所有的抗拒與堅持,立刻跟著那一滴滴的淚水融化。

  她一個女孩兒家,要費多大的勇氣才能把這些話說出口?和她比起來,自己簡直像窩囊廢一樣!

  元胤昀伸手攬她入懷,一接觸到她柔軟的身子,她的氣息終於近在咫尺,他才明白他早已渴望她許久,久到像守候了一千年,如果不是命運太殘酷,她值得匹配更優秀的男子,而不是一個毀容的他。

  終究,他只能嘆息,繼續自困於這世人看來可笑至極的枷鎖之中,只是這一回,他逼自己說出真心話。

  「青兒,我答應你,無論你的人,你的心終究屬於誰,這一生一世,我將只守著你。」不想讓醜陋的自己占有美好的她,但他願意,也心甘情願一生只愛她一個,所有的一切也只給她一個。

  明冬青將臉埋在他胸口,溫熱的淚浸濕了他胸前的衣襟。

  原來,只是被動地愛著,無法讓心愛的人接受自己的愛情,會這麼難受。

  但眼前她只能耐心和他耗著,但願終能守得雲開見月明。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
發表於 2023-10-25 00:04: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在麒麟城,人人都知道元府有個小公子,卻極少有人能打探到他的來歷,只知他是元家的親戚。

  然而以元家首富的地位,想和這位小公子結識者自然不在少數,尤其大凡那些含金湯匙出生的紈褲子弟,哪一個年少時不愛結交一群狐群狗黨到處吃喝玩樂?

  只不過一來元胤昀對明冬青管得嚴也守得嚴,二來明冬青跟那些酷愛上館子和青樓的紈褲子弟也很難有所交集。

  在自家的地盤上,元胤昀極少束縛明冬青,允許她可以不讓下人跟著到走走逛逛,畢竟城裡哪一條街上沒有元家的鋪子?

  除非和元胤昀出門,明冬青不愛上館子,她平日最愛的反倒是在天濛濛地亮時——那些被慣壞了的公子哥兒們應該都還在被窩裡頭夢周公時,明冬青通常已經梳洗完畢——開開心心地踏出元府,逛逛大清早的市集,大半這時候只有那些販夫走卒在街上活動。

  若有人說這時候的市集有什麼好逛,明冬青絕對第一個跳出來反駁。有些平凡中的美味,還真的非得趕個大清早才遇得到,周大娘的手藝雖好,但在元府,一頓飯的排場還是十足的奢侈華麗。

  明冬青經常光顧的小攤子,包括城東那家清粥小菜,天沒亮就坐滿了清早趕集或下田的小老百姓,她通常點兩樣小菜,有時是豆腐乳或油條蘸醬油,有時來一盤老闆娘讓人讚不絕口的醃菜心或炒蘿蔔乾,越是簡單滋味卻越教人感動,酥脆的油條沾上少許醬油,再喝上一口清爽且熱呼呼的白粥,一股讓人舒坦不已的暖流立刻打從心肺蔓延向四肢百骸。

  若再配上醃菜心,用胡麻油、烏醋、香菜、辣椒和醬油醃得通透,又酸又脆的,配粥配飯都好,下酒也極受歡迎,如果不是想留著肚子吃其他的,明冬青還真想吃上十幾碗。

  再來是隔壁的豆腐腦,元胤昀愛吃鹹的什錦豆腐腦,灑了蝦米和蔥花,光看都讓人嘴讒,她則偏愛加了薑汁的甜豆腐腦,有時前一天夜裡想著那味道,肚子就餓了。

  還有街口的張記包子饅頭,大清早出籠,那樸實香甜的氣味就教人招架不住,明明吃飽了也覺饑腸轆轆。

  林林總總,明冬青還真想不出不在大清早出來走走逛逛的理由,何況這時候萬戶塵煙還悄悄地睡著,所有的吵鬧都有一種樸實清爽的氣味。

  吃完清粥小菜,她隨意走走逛逛,決定肚子還有點兒空,再來碗豆腐腦正好,這時街角一陣吵鬧,一群人像追著什麼住這兒跑來了,一路上還鬧得兩旁開鋪的、沒開鋪的小販雞飛狗跳。

  「豬跑啦!」

  「快抓住牠!」

  「這裡還有一隻!」

  明冬青還搞不清楚狀況,就覺得眼角有什麼龐然大物跑了過去。

  這時無論是小販或客人,手腳不利索點的可就倒霉了,而誓死護著豆腐腦的明冬青,貼著一戶人家的牆站著,就這麼看著幾頭豬把清早的市場搞得人仰馬翻,覺得有些好笑。

  這一個上午,大夥兒忙著逮豬,或忙著把攤子恢復原狀,雖然是飛來橫禍也得認了。

  明冬青吃完豆腐腦,街上一片狼籍,她決定走小路回去。她不怕躲在暗處的地痞無賴敢找碴,胸前的白虎玉佩在這座麒麟城裡,可能比皇帝令牌更好用——當然吃飯還是要付錢的。

  小巷無人,旁邊的人家或出門或沒醒,安安靜靜,倒是讓她撞見了個小傢伙。

  她瞥見一條卷溜卷溜的小豬尾巴和圓滾滾、胖嘟嘟的豬屁股,靈巧地消失在一戶人家擺在外頭廢棄不用的竹糞子裡。

  「哈!」明冬青玩心大起,放輕腳步,準備來個「甕中捉豬」!

  小豬仔顯然是聽見人聲才躲起來,明冬青蹲下身,果然看到一雙無辜的小眼睛,楚楚可憐地與她對望。

  「五花肉!」五花肉最好吃了!

  小豬仔只能無助又驚恐地,看著嘴角幾乎要淌出口水來的明冬青朝它伸出了魔爪……

  這就是明冬青與小豬仔相遇的經過。

  「所以呢?」元家大廳,元胤昀抱著胸,他覺得太陽穴叉開始隱隱生疼。

  「拜託你!」一人一豬——明冬青捧著小豬仔,又端出討糖吃的絕活。

  「要吃豬肉,用不著養一頭豬。」

  「我沒有要吃它。」相逢就是有緣,既然有緣,怎麼能吃呢?

  元胤昀忍住翻白眼的衝動,「你想養寵物,有狗,有貓,或者鳥也行。」誰會養一頭豬?還是頭肉豬!

  「可是我就是找到牠啊!」她沒找著狗,沒找著貓,沒找著鳥,就是找到一頭小豬仔!

  「你可以把它還回去。」

  明冬青雙眉下垂,嘟起小嘴,兩眼更是水汪汪地看著元胤昀,「還回去它會有生命危險!你忍心嗎?」

  元胤昀在心軟與不爽間掙扎。他的府裡為什麼要養頭豬?這太可笑了!

  「求求你!」這會見連小豬仔也發出哀鳴。

  「牠很臭。」

  「我馬上把它洗乾淨!」明冬青不等元胤昀回答,蹦蹦跳跳地衝出大廳,給小豬仔洗澡去了。

  他能反悔嗎?看來是沒辦法了。他這個一家之主,只要一碰上這丫頭就沒轍,還真是越來越威嚴掃地了。

  明冬青還真的把小豬仔洗得乾乾淨淨,沒洗過澡的小豬仔怕得不得了,和明冬青玩起了官兵捉強盜,結果一干婢女、小廝都給抓去攪和,弄得大夥兒人仰馬翻。

  為了讓大家一眼就明白此豬地位非同小可,她還在洗乾淨的小豬仔頭上用紅鍛帶綁上一朵彩球,紅艷艷的彩球幾乎比小豬仔的腦袋還大。

  「牠叫啥名字?」元胤昀瞧她樂的,都懶得潑她冷水了,只是話問出口他又後悔了,總覺自己跟這丫頭一樣犯傻。

  豬還取名字呢?笑話!

  明冬青扯出個有些傻呼呼的笑,「五花肉!」

  於是乎,明冬青身邊多了個小跟班——小豬仔「五花肉」!

  其實,元胤昀反對明冬青養「五花肉」,還有另一個原因——他不希望她想起幼時養的來福。

  但一段時間下來,發現丫頭照樣開開心心的,一人一豬還成為府裡的活寶,也就不再說話了。

  話說回來,貪吃鬼養了一頭豬,怎麼想怎麼好笑!

  元胤昀的顧慮並不全是多餘,只是讓明冬青想起那些悲傷往事的,不見得是五花肉,當她真的因為往事而不開心,也不太願意表現在臉上。

  ※ ※ ※

  臘月剛過,時逢正月新年,家家戶戶無論貧富,一家大小團聚在一塊兒,就算十幾口人吃不到兩口年夜飯,但人團圓,心就團圓。

  街上積雪被清到兩旁,麒麟城位在南方,一年裡頭難得下雪,有人說這是今年的瑞雪呢!就是苦了那些清貧人家,於是麒麟城太守與元家站出來號召城內富豪開糧倉,也送棉被,盡量讓所有人都能過個好年。

  明冬青的貂裘裡包著因為怕冷而不想自己走路的五花肉,走過那些剛換上大紅春聯的緊閉門戶,就算再怎麼窮困的人家,四面牆可能破了但沒錢補,此時也傳來歡聲笑語。

  她已經不太記得兒時有沒有和阿爹、姊姊和奶娘一起吃年夜飯了,每年她總會夢見小時候和阿爹及姊姊一起吃團圓飯,老早分不清是夢或是記憶,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關於圍城之後,天朝捷報傳回城內那段日子的記憶,原本因為不明原因而忘得一乾二淨,這陣子突然頻頻在夢境裡重現,縱使清醒後她只記得片段。

  明冬青抱著五花肉,快步回到元府,那道總讓平凡老百姓嘆為觀止的朱紅大門之後,不只有世人艷羨的榮華富貴,更有滿滿的溫暖在等著她。

  她是幸運的,是幸福的。她總是這麼對自己說道。

  「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大家?」

  是誰在咆哮?

  「我會上京請罪,你們先不用驚慌,或許聖上看在明氏一族開國有功的份上會網開一面。」

  這是阿爹的聲音,她認得。

  「開國有功?你以為先祖父為何要引退?就因為開國有功!我早跟你說過太守這位置萬萬不要接……」

  「這是能說不接就不接的嗎?現在說這些於事無補,城門不閉,你早三個月就餓死了!」

  眼前是一片濃霧,所有人的影子都在晃,在霧中看不清,她往前追,卻只能撲個空。

  「小艷要好好照顧青兒,青兒要乖乖聽姊姊的話,知道嗎?你們以後要互相照顧,好好做人,好好活著。」

  這是她記憶裡,父親對她們姊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總是溫和的父親,聲音裡有著明顯的壓抑,那些情緒對兒時的她來說太難以理解。

  「小姐要乖,這裡雖然沒府裡舒服,不過總是安全一些,你要記得,千萬別說你是明家千金,就說你爹娘出外作生意去了,老爺事情一辦妥當,就會來接你們,知道嗎?」

  奶娘說這些話的時候,為什麼流著淚?為什麼聲音哽咽?

  「青兒乖乖等姊姊回來,這些包子全給你,要躲好,免得那些壞人來把你抓走。」

  然而,姊姊沒再回來。

  「我們不能留著這孩子,她是個欽犯,我們窩藏欽犯,到時都會被拖累!」

  男人壓低了嗓音,像在和誰爭執。

  「可是她還那麼小,你不說我不說,沒人會知道,小孩子根本挨不過饑荒,官差不會起疑的。」

  另一個女人聲音說道。

  「她們全家都要……」

  都要什麼?她還沒聽仔細,霧散了,知覺漸漸清晰,她在寒冷中醒來。棉被又被她踢到床下,還好炕下的炭火還有些餘溫,否則這下又要看大夫了。

  把被子拉回床鋪,五花肉在角落呼嚕大睡,她拿棉被把自己密實密實地包緊,但冰冷的被面卻無法一下子為她取暖,害她冷得牙齒開始打顫,意識越發清醒。

  適才的夢境,讓她的心悶悶地,不舒服極了。她嘆口氣,拿了床邊的羽鱉披上,套了鞋,輕手輕腳地走出閨房,穿過小花園。

  元胤昀房內與她相通的這扇門從來不鎖的,她輕易就能入內,他房裡入夜也從不點燈,但明冬青現在就算閉著眼都能走到他床邊。

  她掀開床邊帷縵,一點也不害羞地直接鑽進元胤昀被窩裡。

  好溫暖!

  「做什麼?」習武之人,即便熟睡,一有入侵,總能立即反應過來,元胤昀立刻就發現是這丫頭,沒好氣地趕她,「大姑娘的害不害臊?給我回你房間去……」

  明冬青直接把冰冷的手腳往他身上貼,當下真是舒服得眼睛都要瞇起來了。

  元胤昀一陣無言,沒好氣又心疼地將她摟緊在懷裡,抓她小手貼在赤裸的胸前取暖,小丫頭馬上像八爪魚似地纏住他不放。

  「又踢被子,下次直接把你綁起來睡算了。」他嘴上這麼叨念著,兩手卻沒停地磨蹭她的胳膊和背部,怕她不夠溫暖。

  明冬青沉默半啊,「我剛剛夢見阿爹。」

  元胤昀胸口一窒,他不知道若是她問起家人下落,該如何回答?然而元胤昀哪裡知道,這些年來明冬青不是沒想過要問,而是不敢問。

  為什麼阿爹不來接她?為什麼不讓她回羌城?為什麼姊姊沒再回來?直覺讓她不敢問,也許只要什麼都不想,靜靜地等,就會有和家人重聚的一天。

  「你說,如果我嫁人了,阿爹會來吧?」她開朗地道。

  元胤昀不知怎麼回答,只好取笑道:「誰敢娶你?」他的黃金萬兩、婢女兩名和宅第一座真不知送不送得出去,而且他有預感,可能還得再加碼。

  「你啊!」小丫頭理所當然地道。

  元胤昀好半晌沒答腔,才啞著嗓音開口,「我不會娶你,但將來『皓寅』的一切我會留給你跟你丈夫的孩子。」

  「我才不要!」她氣呼呼地翻身,不理他,但小手還是抓著他大掌取暖,這回更賭氣似地張口咬了他手指好幾下,像小貓磨牙似地,發洩夠了才安靜地睡去。

  元胤昀暗暗嘆氣,慶幸至少她沒再想著家人的問題。那夜,元胤昀依然像過去那般,任明冬青耍賴地偎著他取暖,賴著他撒嬌,而他依然只敢在她熟睡後,溫柔地抱緊她。

  ※ ※ ※

  沒人願意帶她回羌城,那她就自己上路!

  也許是元胤昀那番話,明冬青整個冬季都想著要自己去找親人。雪融盡後的第一個艷陽天,她把包袱塞滿乾糧與饃饃,種所有人不注意,一個人和五花肉偷偷上路了。

  她跟農家買匹驢子代步,什麼也沒多想就出發了。

  她留書出走,沒多久就被發現,元家立刻通知官府,也通知各處商行,務必要找到明冬青。

  但是,才出城門的她,同樣也沒多久就被一群土匪挾持,用布袋綁走!

  亂世的土匪才算得上凶狠,因為賭上了爛命一條,而這太平年裡所謂的士匪,不過就是賭到山窮水盡的賭徒,這些人專門在城外的窮鄉僻壤犯案,就是怕遇到官差,專挑落單的外地人或上京趕考的書生下手,把人綁到荒郊野外,洗劫財物,再回城去賭。

  綁匪打開明冬青的包裡,「這下咱們發了,這小子什麼來歷?身上銀票這麼多?」

  「再看看他身上有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

  綁匪打開布袋,明冬清嘴裡塞著破布,手腳被綁,他們卻忘了蒙上她的眼睛,明冬青沒想到自己才出城門就被打劫,她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看清眼前的情況。

  這裡是一處破屋,看來荒廢已久,連屋頂都破了大洞,屋梁要倒不倒的。綁匪有四個人,和她平常在街上看到的那些惡棍沒什麼兩樣。

  然而她害怕,這群烏合之眾也同樣害怕,因為——

  「大哥,這塊玉佩的樣子好眼熟。」

  看來是這群人首領的男人蹲下身,檢視起那塊白虎玉佩,立刻臉色鐵青,「馬拉個巴子,你們誰不好綁,綁到元胤昀的人!」

  從沒洗劫過大人物,這群地痞混混總是挑看起來弱不禁風又落單的人下手,怎知這回是綁到一隻三腳貓沒錯,但卻是隻背後有大老虎的三腳貓。

  「我們可以跟元家敲一筆。」有人異想天開地道。

  「你豬腦嗎?敲了元家,咱們也不用在麒麟城混了,搞不好這天朝都沒有咱們的容身之處!」

  「那怎麼辦?放他回去?」

  「他已經看清我們的樣子了,放他回去我們一樣要倒大楣!」

  「他奶奶的,都叫你把他眼睛蒙上你偏不聽。」

  「那……」另一名畏畏縮縮的男人一手做了抹脖子的動作,屋子裡立刻安靜下來,這股沉默充滿著不安與忐忑,明冬青睜大眼,拚命搖頭,卻只能發出嗚嗚聲。

  「說好只是弄點銀子來花花……你們自己幹,老子可不幹!」其中一人說罷,腳底抹油開溜。這群欺善怕惡的敗類,平常只敢對毫無反抗能力的善良老百姓作威作福,真要幹什麼殺人放火的勾當,還沒那個狗膽。

  「操××的,狗養的王老三真他奶奶沒種,他不幹就算了,老子幹!」男一個男人開始粗口罵不停,握住柴刀的手卻拚命顫抖。

  「娘的,讓王老三一個人置身事外,這事兒他也有一份,到時他假裝跟元府通風報信出賣了咱們怎麼辦?」

  「操,快去追他!」一聲令下,連原本拿著柴刀虛張聲勢的男人也把柴刀一丟,三個大男人爭先恐後地衝出破屋,還沒跑遠,甚中一個突然折回來,滿臉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明冬青和她的包袱,接著把心一橫,丟給她一塊乾糧,提起包袱也跑了。

  明冬青暫時鬆了口氣,卻不敢大意,掙扎著想辦法解開背後細住雙手的繩子,無奈卻是白費力氣,那群傢伙怕她掙脫,把她手上繩子綑了好幾圈。

  太陽快下山了,那群綁匪還沒有回來,明冬青卻已經掙扎到全身都已乏力了,這廢屋裡什麼都沒有,她又不敢靠著看起來要倒不倒的牆或柱子試著把繩索磨掉,她唯一的成果是用膝蓋把嘴裡的布扯掉,她試著站起身,用跳的跳出屋外,接著心就涼了半截。

  破屋位在陡峭的半山腰上,用兩條腿爬都吃力了,更何況她只能用跳的?這一跳搞不好就這麼跳到谷底去,也玩完了!山路早已被比她還要高的草淹沒,舉目望去根本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遠處還隱隱傳來野獸咆哮聲。

  不走是等死,走了可能會送死,她該怎麼辦?

  正當她六神無主之際,她聽到草叢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一顆心提到喉嚨上,冷汗瞬間浸透衣裳,她緊張地屏住呼吸。

  不會是野獸吧?

  當她看見五花肉邊嗅著地面邊鑽出草叢來時,簡直要喜極而泣了。

  五花肉身上的彩球不見了,身上還有樹枝的刮傷,不過沒什麼大礙。一見到主人,快樂地跑上前來蹭著明冬青。

  明冬青真的哭了,無論如何,這時候有個熟悉的夥伴總是教人安慰的。

  太陽下山了,明冬青挨著五花肉,心情平靜了一此於她決定還是明天天亮再想法子,雖然想過要五花肉去求救,但五花肉是連牙都還沒長齊的小豬仔,只怕更可能成為野獸的食物。

  她咬起乾糧,和五花肉分著吃,雖然肚子還餓得咕嚕咕嚕叫,但她想起自己經歷過更可怕的饑荒,現在不過是兩餐沒吃,沒什麼大不了,至於只能像狗一樣趴在地上的狼狽吃相,更不可能困擾她。

  然而那天晚上,也許是饑餓的緣故,她夢見了來福,然後哭著醒來,看見窩在她懷裡睡到打呼的五花肉,不禁胡思亂想起來。

  不行,還沒到絕望的時候,她要自己振作,絕不氣餒。

  明冬青最後好不容易才終於在天快亮時慢慢睡去。

  那些綁匪似乎發現事態不妙,反正銀票也搶了,便作鳥獸散,明冬青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她坐起身,才發現五花肉不見蹤影。

  「五花肉?」她心猛地一跳,難道那些人半夜回來,決定從她身上撈不到好處,乾脆把五花肉抓去賣嗎?明冬青立刻掙扎著站起身,卻又聽見草叢的窸窣聲,接著五花肉嘴裡咬了塊饃饃出現了。

  「這哪裡來的?」明冬青席地而坐,五花肉把饃饃放到她腿上。饃饃還是熱的呢!

  五花肉當然不可能回答她,反倒用無辜的表情看著她,而明冬青實在餓得很,就和五花肉把饃饃分著吃掉了。

  ※ ※ ※

  明冬青失蹤了一天!

  元胤昀這輩子從來沒經歷過這種讓他幾乎要瘋狂的恐懼,他一夜未閤眼,帶著元家的護院找遍北郊的每一寸,甚至不肯稍作休息或吃口飯,其他人手則在城內挨家挨戶地問、一條巷子一條巷子地找,就是沒有著落。

  「你們到底怎麼辦事的?真的有派人去找嗎?」回到城內,官府的人給的也是同樣答案,盛怒而驚恐的元胤昀一掌勁道未收斂,擊碎紅槽木桌。

  「大膽……」官階再低也是官,哪容得百姓呼來喝去?捕快與差役們紛紛拔刀。

  「元老闆先別急,本官立刻加派人手,小公子的畫像也張貼在城門口和各處,相信重賞之下必有結果。」縣令上任以來,從元家得到不少好處,麒麟城太守一職他己經想都懶得想了,還指望能在任內靠元家幫他存老本,退任後好回家鄉揮霍呢!態度自然客氣許多,一轉頭便喝令下屬,就算把城內城外全翻過來,也要把人找著!

  「為什麼不到城南找找?」周大娘突然開口,元胤昀怔住,像被用了一巴掌那般醒了過來。

  明冬青留書說要回羌城,這是他們僅有的線索,否則出了麒麟城豈不只能像大海撈針一樣不知從何找起?他們理所當然地把人力全派往通往羌城的北方各要道,就怕遲了她走遠會更難找。

  但幾乎要急白頭髮的元胤昀卻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明冬青根本沒有方向感,她也許知道日出是東方,日落是西方,要她分辨南北則要碰運氣,在城裡她一向靠小吃鋪子認路,出了城哪有鋪子給她指認呢?

  「把城內所有行號的人手全調過來!立刻通知鄰縣各行號,有幾位老闆見過青兒,請他們盡可能地留意,找到青兒我重重有賞!」

  ※ ※ ※

  快到正午,五花肉又不見了,這回它咬了塊耙耙回來。

  「五花肉,你到底去哪找到饃饃和粑粑?」她好擔心它一出去就被野獸吃掉啊!「你找得到食物,那找不找得到回家的路?」

  能通報家裡的人來救她就好了。雖然她更擔心它被野獸吃掉,小豬仔應該是野獸的最愛。

  家裡的人……

  是啊,元府就是她的家,元胤昀、周一刀、周大娘、李叔和李婦,甚至是烏鴉都是她的家人,她在想什麼呢?她這樣偷跑出來,大家會有多擔心?

  不過多虧了五花肉,至少她不用挨餓。

  「就是這裡!我看到那頭豬跑進裡面!」外面有人這麼喊著。

  明冬青心頭一跳,但認出不是那幾名綁匪的聲音,立刻大聲呼救。

  幾個看來像莊稼漢的男人發現了明冬青,他們說,今天早上發現自家廚房好像遭了小偷,地上一片狼籍,屋裡錢財沒少,只少了顆饃饃。

  他們本以為是野獸搗蛋,結果卻發現竟然是頭豬!當下立刻想逮了豬好養來宰了。

  「五花肉是我的寵物,請你們放過它,你們帶我回麒麟城,我會好好答謝你們!」明冬青抱緊五花肉求情。

  幾個農民知道這頭小豬仔竟是為了救主人,倒也嘖嘖稱奇,這些農戶都是老實人,可憐明冬青遇上綁匪,小豬仔又是忠心護主情有可原,便不再計較五花肉搞的破壞,還請她和五花肉吃了一頓不甚豐盛、但人情味十足的一餐,答應送明冬青回麒麟城。

  這幾個善良的農民不知道,他們送回麒麟城首富的心肝寶貝,等著他們的將是好幾年躺著吃都不用愁的獎賞哩!

  明冬青平安無事地歸來,元胤昀幾乎想不顧一切地獨占她,守著她,但元府裡擔心丫頭的自然不只他一個,他把本來該好好罰一頓的丫頭暫時留給其他人,因為這一次的事,他發現關於明家滿門抄斬的真相恐怕不能再隱瞞下去了。

  但他真的不忍心要她面對那些悲慘的真相,更舍不得她痛苦,這十年來每次想要開口,光是想到她會有的傷心絕望,就已令他心如刀割。

  烏鴉走來,不需任何猜測都能明白元胤昀在想什麼,總是默默看著一切的他這次竟然主動開口,「你應該告訴她。」

  元胤昀對烏鴉的話沒有太多訝異,就像這個近身護衛了解他一樣,他同樣也了解烏鴉,因為這個沉默寡言的好兄弟把他當成親手足。

  烏鴉的父母也是欽犯,不同的是,他父母沒有被判誅九族的重刑。

  「每年清明我都會幫我爹娘掃墓,至少我有墓可以掃。」他說,「你不能一輩子都不讓她知道,或者有一天當她終於知道了,卻發現自己十幾年來未曾給自己的父母上炷香。」

  元胤昀閉上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氣,「我明白了。」他決定親自帶她回一趟羌城,他能做的只有不離棄地陪著她。

  至少她有他。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0
發表於 2023-10-25 00:05:0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這年,明冬青十六歲,離鄉十年,故居故土只剩下午夜夢回的殘缺記憶,心中的牽掛卻是個十個寒暑念念不忘的累積。

  元胤昀不想她在出發前抱著莫大的期待,那一夜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眼,一字一句地剖開她一年一年用期待與祈求織就的封印,釋放陳封十載的殘酷真相。

  他開口時,明冬青老打斷他,一下要上茅房,一下說她想嗑瓜子,一下又說她有點冷想要些炭……然後元胤昀知道了,其實明冬青隱約有感覺,或者是無意間聽到了外頭的風聲,只是她選擇逃避,或者選擇相信會有奇蹟,只要不揭開謊言的面紗,希望就會繼續存在。

  元胤昀嘆氣,「我不知道有多少人活著,但要像你一樣平安被送出城的希望不在,因為你還小。」

  明冬青睜大眼,他感覺到她的顫抖,但她卻笑著道:「還沒到親眼看見怎麼知道他們都死了呢?也許……」

  也許什麼?她希望有多少人像她一樣幸運?大部分的人都無法倖免……

  天知道她唯一的願望就是所有人都平安無事,她忘了他們的面孔,忘了他們的名字,但卻深刻地記得那年吃過的苦與煎熬,那些人不該受到懲罰,只因為他們在餓了九個月後吃到敵人施捨的一口糧!

  元胤昀該怎麼說?徹底要她死心?敲碎她痴心妄想的期待,逼她看清絕望的真面目?或者繼續說著早晚都要破碎的善意謊言?

  「我陪你回去。」他只能抱住她,「你也想回去給你娘上炷香吧?」

  明冬青把臉埋在他胸口,點點頭。元胤昀疼得痙攣的胸口,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濕意蔓延,他只能張開為了她而強壯的羽翼,默默讓她的淚水浸透他心田。

  盛世原來是無數悲劇換來的果實,甜也罷,苦也罷,嘗過箇中滋味,或許終能明了,最是值得的,不是功過,不是聲名,不是爭一口氣,也不是睥睨眾生,而是誰陪你嘗著那滋味,誰為你把眼淚擦,最是值得的,原來是不孤單。

  麒麟城到羌城,這條路有多遙遠?當年她沉睡著,哪裡知道這條路要再走一遍,是這麼膽戰心驚卻又柔腸寸斷,那已經不只是近鄉情怯。

  這次只有三個人出發,她、元胤昀以及身為護衛的烏鴉。

  其實離開羌城那年,她還小,甚至也極少出門,當羌城的城門就矗立在眼前時,她甚至有股陌生的、不真實的感受,當看到那些再平常不過的街道和如常為生活奔忙的老百姓,不知為何心中竟升起淡淡惆悵。

  再多傷痕的土地,總要復原;不是世道炎涼,而是日子總得過下去。

  太守府如今已易主,也沒人認得出眼前小公子打扮的少年是當年還綁著雙髻的黃口小娃。

  元家在國境之北有數座礦山,元胤昀心思雖然沒怎麼在礦業上,不過元啟天當年壓對不少寶,因此到了羌城依然倍受禮遇,只是他不打算鋪張,倒是經由「皓寅」在羌城的分號替他們同太守府牽線。

  羌城這些年來沒什麼變化,就是留不住年輕人,太守一聽「皓寅」的元老闆來到此地,也竭誠歡迎。

  他們接著才知道,新任太守已將太守府遷到他另外購置的新居。

  「那麼以前的太守府如今到了誰手上?」

  「舊太守府只有一處,如果你是說……」羌城太守遲疑了一下才道,「本官想元少當家也是明白人,舊太守府已經荒廢了十年,實在是沒人喜歡那麼晦氣的地方,這些年又有一些江湖術士對十年前的事穿鑿附會,說那座宅第太陰,才會招來滿門抄斬的大禍,這風聲一傳開,連那附近都沒什麼人想住了,不過……」

  「不過什麼?」

  「日前鳳城有位公子想買下舊太守府,本官已經口頭上先答應了。」

  朝廷對官邸買賣有一套規定,尤其是平民要買下官宅條件更為嚴苛,但羌城太守顯然將舊太守府視為燙手山芋已久,巴不得有人接手,他說口頭答應,自然是會盡可能讓那些官方程序盡快通過,以免買主反悔。

  誰會想買下一座據說晦氣沖天的陰宅?這疑問元胤昀暫且擱在心頭上,他瞧明冬青倒是沒怎麼在意這件事,轉念一想,也許這是個機會。

  「太守大人是否知道那位公子為何想買下舊太守府?」

  「本官也問過,但那位公子只說他不信那一套,本官也不希望那地方再空著,若有來自帝都的貴人打算接手的話那是再好不過了。」管他理由是什麼,他還怕問得太多,對方翻臉不肯買呢!

  「不瞞太守大人,其實元某也想在羌城購置房產,您這麼一說倒讓元某對舊太守府產生興趣來了,不知可否讓元某也看看那座宅邸?」

  羌城太守沒想到過去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陰宅」,如今有兩名貴人搶著要,難道最近南方有什麼新學說潮流鼓吹買「陰宅」不成?

  「元少東家想看自然是沒問題。」

  擇且不如撞日,他們當夜就決定進舊太守府一遊,羌城太守一聽他們沒打算等天亮,他身為父母官,說是不屑江湖術士那一套,但骨子裡還是有些迷信的,否則也不會自己又在別處購置官宅,當下心裡毛毛的,便客氣地推說要回去忙公務,讓他們自便了。

  明冬青心跳得有些快,斑駁的朱漆大紅門後,陰慘慘的景象讓她鼻酸。她不記得羌城的一草一木與故人,卻已在夢裡溫習過無數回故居的一梁一柱。

  若是這兒真有什麼鬼魅,一定也是認得她的吧?他們會對她說什麼?會否像她一樣激動得泫然欲泣?

  她循著兒時的記憶走過荒蕪的庭園與穿廊,依稀還看見自己當年調皮玩耍的模樣,欄杆的扶手父親當年讓工匠磨圓了,因為好動的她額頭撞過一次,號啕大哭;大廳往內廳的廊邊兩根柱子,上頭橫著一道道刻痕,小丫頭一個的她見到父親幫姊姊量身長,也吵著要量,左邊是姊姊的,右邊是她的,刻痕在無憂無慮的歲月與生離死別的交界處終止。

  最後來到內院的天井,月娘這一刻竟如此溫柔,如此善解人意,她潸然淚下地看見原本已經枯萎死亡的山桃樹,孤立在園中,枝頭滿滿的傲霜……

  是先祖有靈嗎?風吹來,像黑夜飄著淚,花瓣落在她肩上。

  她好半晌才聽見自己的嗚咽,腿一軟,身後鋼鐵般的臂膀卻環住她,把她就要破碎的心也捧在手上。

  母親的山桃樹,在這段被遺忘的歲月中,靜靜地在園中開著,彷彿等著這一天,要迎接她這個忘了回家的小女兒。

  蒼天幽幽且寂靜,未曾因為人間悲歡離合而落下一聲嘆息,然而此刻她相信,必然是因為悲傷已太多、太沉重,蒼天縱然有心,也已滄桑。

  明家被判滿門抄斬後,宅子裡幾乎所有東西都被查封了,什麼也沒留下。元胤昀想買下這座宅邸,明冬青卻否決了。

  「重要的不是這些……」若是新的主人能賦予它新的喜悅與生命,她不會反對。

  人的一生總在前進、在遷徒,誰知今日腳下的土地,千百年來有沒有別人曾寫下傳奇故事?最重要的是留在心裡也就夠了。

  當年明氏一族,多被埋在城郭外的亂葬崗,天地滄茫,荒墳十里,要想在這之中尋找親人,猶如大海撈針,那些墳上沒有名字,甚至也沒有墓碑,若問誰的骨肉至親被草草葬在這兒,也只能得到一聲嘆息,狂風沙吹來,吹得她不斷流淚的眼都痛了。

  「阿爹!」她對著曠野大喊,「姊姊——」

  他們可聽得到她?她回來了!體內的悲慟狂竄著,在尋找出口,人到了這個年紀,面對生命中最無力的訣別,竟然也只能像黃口小兒一般藉著號咷大哭來宣洩痛苦,她一直喊到嗓子啞了,只能頹然跪倒在泥地上。

  不管埋著誰,總之那黃土之下的枯骨曾經和她流著相同的血。他們三人默默地燒了一會兒冥紙,明冬青手上動作突然一頓,站起身。

  「怎麼了?」

  「我記得娘葬在哪兒。」

  她雖然沒有娘親的記憶,但那座美麗的墳塚卻是她兒時的避風港,以前回憶起來總覺得好笑,每回她闖了禍,就躲到娘的墳哪兒,阿爹找到她時責罰就會輕一些了。

  不同於亂葬崗和城內那些平民或富豪會選的風水寶地,明相梧選擇將愛妻葬在他們年少時總是相約見面的山坡上,在圍繞羌城的群山之中,能夠看見舊時的太守府,兒時有條小徑能到達,明冬青意外地發現那條小徑經過了十年,竟然還存在。

  烏鴉和元胤昀舉著燈籠,東方天際已經露出鴿子羽毛般的灰色。

  小徑後,柳暗花明,明冬青和元胤昀同時在盡頭頓住腳步。

  母親的墳旁多了一座無名塚,明冬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每走一步都有些顫抖。

  雜草未在兩座墳上撒野,看得出不時有人打掃整頓,只是緊挨著她母親墳旁那座無名塚,為了難以向外人訴說的原因,立了碑,卻不敢刻上名字。

  她立刻明白了,不知是誰,有人默默地替她父親收了屍,而且知道這裡是他最好的歸處。她在兩座墳前跪了下來,靜靜地各磕了三個響頭。

  元胤昀本來有些擔心她,但這一刻她竟然沒有流淚。

  「也許是奶娘,或者羌城裡終究有人相信阿爹是好人,對嗎?」她胸臆間的悲傷終於得到一些安慰,幾乎要笑著落下淚來,「不管世人怎麼說,不管將來別人記得什麼,總歸這世上有人相信阿爹不應該橫屍荒野,對嗎?」

  元胤昀摟著她的肩膀,「會有的。」

  曙光穿透了重重雲靄,灑在他們身上,灑在明氏夫婦的墳上。

  「阿爹要我好好活著,好好做人,你幫我跟阿爹作證,我都有做到。」她仰起頭道。

  元胤昀笑了,「你阿爹跟娘這些年來應該都看得很清楚。」他揉著她的髮頂,看向明氏夫婦的墳,正色道:「太守大人在上,晚輩元胤昀為明冬青作見證。」

  他凜然的神色和語氣到這裡頓了一下,突然有些好笑,握住她的手,換上了和家人說話那般的語調,「她活得很好,是個善良……但有些貪吃的丫頭。」

  明冬青又氣又好笑地捶了他一拳。

  掃完墓後,知道父親已入土為安,明冬青心願已了,當天便直接返回麒麟城。

  出羌城城門時她往回看了一眼,她知道至少未來每一年,她還能來給父母掃墓。

  元胤昀卻以為她覺得感傷,他讓「射日」慢慢在驛道上行走,端詳了一下四周地勢,遙想當年圍城的慘況,在能夠遙望羌城城門的叉路口勒馬而停。

  「怎麼了?」明冬青抬頭看他。

  元胤昀看著山城,「你會恨嗎?」家破人亡,終其一生必須隱姓埋名,連為親人上炷香都不能光明正大,他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力量承受這些?心疼之餘竟然也由衷升起欽佩之情。

  明冬青突然想起當年那些靼子,看著這緊閉的城門,他們心裡想些什麼呢?她笑著搖搖頭,「我常常想,要是這世界上沒有饑餓就好了!」

  人們的爭執無非是各為其主,或者為了信念,或者為了家園,或者為了野心,她無法改變,因為那些人其實擁有一個生命最基本也最不可或缺的恩典,只是他們並不明白,甚至不覺得那很重要。

  「如果天下每個人都不用餓肚子,都有飯吃的話,該有多好?」不要再有人經歷那樣的絕望與無助,因為那種痛苦會讓人打心底質疑生為人的價值,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抱著希望等待黎明的到來?

  連希望與生為人的尊嚴都已經不在時,那才是真正的無間地獄。

  元胤昀握緊韁繩,「我們何不試試看?」

  明冬青仰起頭,眼裡有些驚訝,他笑著策馬回身,讓「射日」重新在驛道上奔馳。

  只要有錢,沒有辦不到的事!元胤昀心高氣傲地想著,要實現她的願望,當然要很多很多、比富可敵國更多的錢。

  元啟天一直認為元胤昀沒有野心,那是因為他沒有成就野心的動力。而那一刻,未來的「皇商」為了心愛女人有些傻氣的鴻願,展開他如巨鴻羽翼般無法摧折的野望。

  ※ ※ ※

  兩年之後,天朝商業版圖盡歸元家之手。

  在元府,和明冬青感情最好的,除了元胤昀,就屬周大娘母子。廚子跟貪吃鬼本來就合拍,周一刀性格大刺刺,明冬青淘氣又有些小迷糊,有時連周一刀的兒時玩伴鈴兒都要吃味呢!

  「我看這麼著,少爺你不想娶的話,可以叫一刀娶。」季白嗑著瓜子,一句話讓所有人嗆咳了起來,包括正巧經過書房的周一刀。

  死老季,如果不是沒長心眼,就是存心暗算他!

  周一刀惱火至極,貓著身子躲到假山後,就聽見元胤昀又冷又衝的嗓音道:「青兒的事輪不到你來插嘴!」

  元胤昀的反應讓周一刀心裡閃過一個念頭,他摸著下巴,思考片刻,接著帶著一臉神秘笑意轉身回廚房去了。

  廚房裡,明冬青又來纏周大娘做食譜上的點心給她吃,本來周大娘只當丫頭貪吃,不過幾回下來,發現丫頭邊吃邊拿著墨寶在一旁注記,她發現丫頭和她兒子一樣有一張刁鑽至極的嘴。

  周大娘的廚藝是家學淵源,她總說自己姿質平庸,全靠穩紮穩打的基本功才能不辱門風,而丫頭常常嘗過一回她的菜,就能點出她的不足之處——這還是她追問之下明冬青才肯透露的,明冬青其實不講究吃得精緻,更擔心自己只是門外漢,不該班門弄斧。

  「我只是個平凡人,只希望盡好自己的本分,對廚藝能否精進並不像一刀這麼執著。」周大娘嘆道:「如果不是當年我父親逼著我,我想我只會把料理當成嫁人必備的條件,不過現在我反而慶幸我父親當年這麼磨練我,我才能把他老人家的功夫傳給一刀。」

  也才能在丈夫死後到元府擔任大廚,養活她自己和兒子。

  因為周大娘發覺明冬青這樣的天分,明冬青偶爾便一時興起,由周大娘指揮,她自己試著下廚。即便有人覺得不妥,明冬青便說,洗手作羹湯本來就是為人妻的本分。

  反正她也覺得很有趣,因此越發頻繁地往廚房胞,大概也就因為這樣,一向最不會看人臉色的季白才會冒出那句話吧?

  周一刀由外頭走來,臉上的笑意未減半分。

  「丫頭,我想到一個好主意。」他劈頭就道,遭來母親白眼。

  「丫頭是你喊的嗎?沒分寸!」

  「娘你也聽聽,我想到一個法子,說不定很快咱們就能辦喜宴了。」周一刀接著在母親和明冬青好奇的探問下,把他適才靈光一閃的點子全盤托出。

  「男人啊,你讓他覺得你跑不掉,他就不稀罕了……」

  「一刀哥,你是在說你和鈴兒姊姊嗎?」明冬青忍不住取笑道。江鈴兒半年前和父親來到麒麟城,周大娘丈夫過世前,他們二家住在西方的鹿城,周一刀和江鈴兒是兒時玩伴。

  「呸呸呸,沒事提那個男人婆做什麼?我們現在說的是你和少爺。」周一刀翻個白眼。

  「你這主意是不錯,但你不怕到時真的讓大家誤會反而誤了小姐的清白嗎?何況少爺終究是咱們的東家,你就不怕到時咱們母子倆在元家待不下去?何況少爺的心結不解開,逼急了也許適得其反啊!」

  「一手功夫在身還怕沒飯吃?」如果不是為了母親,他早就想出去自立門戶了,對一個有抱負的廚子來說,大戶人家的廚房跟籠子沒兩樣。「重點是,娘,你也不想看少爺和丫頭這麼耗著吧?你當年幾歲嫁人?十四?丫頭都十八了啊!再說這方法由我配合,絕對比別人配合得好,因為我把丫頭當妹妹,要是找別的男人,沒準假戲真作,那才真的對不起少爺。」

  周大娘嘆氣,總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再說,少爺實在有愧他『皇商』的名號,男子漢大丈夫這麼愛美……」周一刀突然想到什麼,岔開話題,「對了,你知道你還沒到元家以前,少爺最喜歡照鏡子了,一天要照十次,早上起床照一次……」

  話沒說完,周大娘已經一掌從他後腦拍下去,他笑著閃躲,連忙道:「我開玩笑的,你們不覺得很好笑嗎?我真的記得少爺以前生得滿美的,難怪他會大受打擊,哈哈哈……」

  周大娘這回連菜刀都拿出來了,周一刀只得正色道:「欸,我是說又不是真的要演戲,只要讓少爺覺得丫頭心思好像不再無時無刻都在他身上,甚至還有些他不知道的小秘密,這樣就行了,丫頭你覺得呢?」

  明冬青當然點頭,周一刀的話和《御男寶典》裡某一段不謀而合啊!看來是時候把那本書再拿出來復習了,「就照你說的。」

  「這就對啦!首先咱們要先從第一步開始,這絕對是成功的關鍵……」

  ※ ※ ※

  「青兒人呢?」

  最近元胤昀一回元府,老是不見明冬青人影,不只如此,她最近常常一個人傻笑著,問她想什麼,她還不肯說。

  「在廚房。」底下人都知道明冬青最近努力擺脫米蟲污名,以免將來成為當家主母卻啥都不會,所以完全不認為明冬青在廚房有什麼不妥。

  偏偏元胤昀對季白那番話,表面不當回事,心頭卻已起波瀾。一再發現明冬青得了空就是往廚房跑,他無法不聯想是和周一刀有關。

  雖然總說要把她嫁出去,元胤昀對自己心裡此刻的矛盾並不覺得不妥,周一刀不過是個廚子!青兒不可能嫁給廚子!

  他神色陰霾,步履如風暴,連往來的僕人遠遠的一見他走來都能感受到那股隱而未發的怒氣,紛紛繞道閃避。

  周一刀踏出廚房,眼角瞥見元胤昀,裝作沒看到,還笑得一臉春風得意,然後大搖大擺地往另一個方向離開。

  元胤昀幾乎想衝上去攔住周一刀,但心裡更惦掛明冬青。

  突然,他往廚房移動的腳步頓了頓。他聞到一股香味,很熟悉的香味,因為這道菜他相當喜愛。

  明冬青開始下廚已經有一年多,今天差不多是驗收成果的時候了,周大娘誇她資質不輸周一刀,周一刀倒有些不服氣。

  當然了,論基本功力她還差上一大截,而今天這道菜最注重火候上的用心,她可是緊張得如臨大敵呢!

  元胤昀嗜辣,舉凡以辣著名的料理,幾乎都是他的偏愛。這道料理還著重食材的嚴選與處理,豆腐燙去澀味,肉末嘛……哈,周大娘幫她剃得細碎擱在一旁了,肉要炒得有點焦脆乾酥,接著下豆瓣,直到香氣四溢,最後才是豆腐和花椒……明冬青擰著眉,覺得樣子有點難看,沒辦法,她盡力了,只希望味道不會太差。

  明冬青轉身舀水洗手,才發現元胤昀呆站在門口,臉上的神情讓她想笑。

  「你來得正好,幫我試試味道。」

  「你……」讓元胤昀驚訝的不只是她洗手作羹湯。

  明冬青臉頰一紅。她只不過是換上女裝——沒有華麗的羅裙和披白巾,因為那太礙手礙腳,最大的改變是她盤上髮髻,方便下廚,而且在周一刀的堅持下替上一朵花簪。

  「發什麼楞啊?」她有些羞赧地嗔道。

  元胤昀不自覺地朝她走近,雙眼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明冬青本就是個美人胚子,還未學會女人的嬌柔,總是大刺刺又傻呼呼的,這一刻換上女裝,舉止神態總算有點女人的樣子了,大概也是因為她自個兒害蝶的關係吧?這讓他忍不住微笑,又有些悵然所失。

  丫頭真的長大了啊……

  明冬青心裡想,早知道就照周一刀說的,就算不方便,也要換上漂亮點的衣服。她拿調羹舀起一口麻婆豆腐吹涼,喂到元胤昀嘴邊,「試試看?」

  元胤昀簡直連看都沒看一眼她餵了什麼,張口就吃了,這讓明冬青腦海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眼裡雀躍的笑意一閃即逝。

  「好吃嗎?」他的答案對她來說,遠比周大娘的誇讚更重要,畢竟她學廚藝有很大的原因是為了他。

  元胤昀這才回過神來,細細咀嚼嘴裡的麻婆豆腐。

  「好吃。」不是因為偏坦,也許比起他慣吃的名廚手藝還有些差距,但他吃到了她的心思,那種感動是單純的技巧無法蘊含的。

  「是嗎?」她又舀起一口,沒有抬起手,示意元胤昀彎下身來。

  他照做了,而明冬青卻沒把豆腐餵給他,反而傾身向前,吻住他的唇。

  元胤昀呆住,心臟猛烈的撞擊聲連他自己都覺得吵,熱氣從心窩處竄了上來,甚至往下至腰腹下方。

  她的唇好柔軟,氣息香甜,原本和他嘴裡的味道不搭的,但卻誘惑著他,幾乎想伸出舌頭,品嘗更多。

  明冬青若無其實地退開,咂了咂嘴,「好像不夠辣。」

  「你……」他想拿出兄長的魄力教訓她,卻說不出話,心跳依然紊亂。

  「再吃一口?」她又把調羹舉到他歷邊。這回就算元撒昀強作鎮定,臉上的潮紅可是連瞎子都看得出來。

  他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甚至在心裡喝斥自己的期待,偏偏還是乖乖地張口吃了,並且無法克制地期待著……

  明冬青接著自己吃了一口,元胤昀因自己的失落而羞惱,心裡大罵自己痴心妄想,可這股氣能對誰發洩?他只好轉身,別說他忘了自己上一刻想說什麼,就是他原本直搗廚房的目的也早就忘了。

  「我……我回房去了。」

  明冬青在他身後笑得像貓兒偷腥。羞赧自然是有的,不過元胤昀不知道,其實每回他熟睡時,她早就偷親不只一次了。

  這樣想起來,自己豈不跟采花賊沒兩樣啊?哈!

  ※ ※ ※

  一回生二回熟,她開始不時做他愛吃的菜,當他伏首案邊時,她會像個賢妻一般送上一盤親手做的點心,而元胤昀也漸漸習慣她這麼服侍。

  這一切,當然是有陰謀的。

  她端上兩碗核桃糊,自己捧著一碗坐到旁邊去,用眼角覷著元胤昀拿起碗喝了一口,眼沒抬地繼續忙於公事,接著似乎是那味道讓他頗滿意,他又喝了兩口,才讚許地看向她,「味道極好,你新學的嗎?」

  「是啊,」明冬青笑容如糖蜜,握著碗的手指節都泛白了,但顯然元胤昀並沒有注意到,「我忙了很久,你可要好好捧場。」

  「我哪一次不捧場?」他笑著說完,把那碗核桃糊一仰而盡。

  明冬青心臟差點跳出喉嚨,她裝作若無其事地收走磁碗,讓門外的阿福取走,回到書房時,就見元胤昀已經有些坐立難安。她有點擔心,藥放了兩年多了,不知藥效還在嗎?她可是把當初剩下的半瓶都放進去了。

  「哥……你……你到我房裡,我有東西給你看。」她走近,拉住他的手。

  「不……」他推拒著,卻又一時想不出該用什麼理由拒絕,意識開始迷茫如身在雲端,半推半就下只能被明冬青牽著走。

  明冬青知道自己膽大包天,把元攏昀拉回房的途中她就後悔了,但頭都剃了,哪有反悔的餘地?幸好元胤昀沒有死命反抗,要不她也不用做人了!

  一回到房裡,明冬青立刻把門拴上。

  「你……」元胤昀終於察覺不對勁,他體內翻騰的燥熱已經不只是一時衝動,好像有什麼力量不停地讓那把火越燒越烈,不用低頭他都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

  明冬青把顫抖的手藏在身後,今天的計畫是太過膽大妄為了,她當然沒膽和任何人商量,要有什麼後果都得自己認了。

  元胤昀擰起眉,見她不安的神色,便知是她搞的鬼,「青兒,讓開。」他伸手抓住她肩膀。

  「疼……」她皺起小臉,故作無辜,元胤昀果然立刻鬆手,明冬青揪住他衣領逼他彎下身,像那日在廚房裡那般吻上他的唇。

  她知道,那媒婆又上門來了,哪怕元胤昀多麼不友善,絲毫不能撼動那些想賺首富這筆大紅包的紅娘們越挫越勇的決心。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把握能等下去?女人的青春有限,有一天他依然是意氣風發的「皇商」,而她呢?

  一股委屈像被壓抑到了極限,她吻著他,最後卻哽咽著。

  他在她奮不顧身的吻中嘗到傷心欲絕的味道。

  「青兒……」元胤昀嘆息,捧起她的臉,這才明白他的逃避讓她多委屈!她甚至得用這樣難堪的手段逼他就範。

  「我追得好辛苦,你怎麼可以這樣?你好自私!」她捶打他,元胤昀不閃也不躲,慢慢將她緊摟在懷裡。

  「是我不好,我錯了。」他低聲在她耳畔嘆息,她卻覺得他又用這種無奈的態度哄她,哭得更傷心了。

  元胤昀嘆氣,橫抱起她往床鋪走,最後坐在床邊抱著她輕哄。

  明冬青不知道元胤昀強自忍耐著有多難受,只是一個勁地耍賴撒嬌,發洩自己的傷心難過,臉埋在他肩上,直到她心情平復為止,而元胤昀全身肌肉繃緊,早已冒了一身汗。

  她嬌憨地抬起頭看他,拿開他臉上的面具,元胤昀甚至忘了反應,任由她柔若無骨的小手在他曾受傷的臉上游移,對此刻的他,竟也曖昧溫柔似愛撫。

  她端詳著他臉上的疤,元胤昀竟然從未察覺,明冬青即便是看著他的真面目,眼裡也總寫著迷戀。

  「吻我。」她紅唇微噘,有些使性子般地道。

  此刻的他,願意為她上刀山、下油鍋!一個吻算什麼?他幾乎是渴切地低下頭,像鷹華狩獵一般狠狠吻上她的唇。

  那一瞬,他幾乎懊悔了,懊悔自己這一生都在扮演著懦弱的角色,他該給她的是個強壯無畏的依靠,而不是一個自卑自憐的懦夫!他該讓她往後回想起他們的第一個吻,是他熱烈的求愛,而不是她傻氣地送上自己卻遭他無視。

  他吻她,像烈火紋身那般野蠻,甚至連扯開她衣裙都不自知。

  「青兒,原諒我,」他將她身上所有蔽體的衣物完全剝落,甚至是她薄薄的褻褲,迷戀的吻由臉龐往下,在她雪白的肌膚烙印他情難自禁的追求,「再給我一次機會,嗯?」

  什麼機會?明冬青只覺熱潮蔓延全身,渾身赤裸的羞報更讓她難以思考。

  對了,她記得春宮圖裡的女人也是赤裸,她想像過,可是光是想像要和心愛的男人肌膚相親,她就已經腦袋暈眩而發燙,根本不敢再往下想。

  這一刻,她更是羞得渾身輕顫,尤其當元胤昀灼人的視線看著她的一對椒乳,她想遮掩,雙手卻被他擒住,他只需要一隻大掌便扣住她兩手,然後他彎下身,含住她敏感無比的蓓蕾,吸吮並拉扯著她的柔軟。

  她輕喘,下腹悶悶地疼著,她偷偷做了一年多的功課全都派不上用場。

  元胤昀另一手抓握她裸露著、顯得多麼嬌艷卻又楚楚可憐的雪乳,在他持續地將另一邊吸吮出淫靡聲響的同時,以捕獲獵物的姿態玩弄她。

  「哥……」明冬青忍不住抱住他的頭顱,情慾的紅比向晚的霞更妖撓,把處子純潔如雪的肌膚暈揉成蕩婦般的櫻紅色。

  她的感官如同一張白紙,一點點挑逗都讓她像蓓蕾綻放。元胤昀下身疼痛得讓他額上青筋畢露,喉嚨深處滾出一陣呻吟,他將她平放在床上,開始拉扯自己的衣服,在碰觸到大腿上的晶亮濕痕時,臉上的笑幾乎有些邪惡。

  他讓自己跟她一樣的一絲不掛,即使是老愛鑽進他被窩裡要他暖床的明冬青,也沒看過他渾身赤裸的樣子,她既害羞又興奮,她一向覺得那些春宮圖裡的男人實在難看,身上的肉鬆垮垮的,不是過瘦就是過胖。

  她不知道原來男人的身體可以那樣的……那樣的……她無法找出相似的經驗來形容,只知道他的胸膛好寬,手臂好結實,像可以讓她停靠一輩子。

  她視線往下,興奮多了點好奇,他腹部平坦而且……這太奇怪了,明冬青瞪大眼,不明白為什麼春宮圖裡的男人肚子幾乎是結成一塊,沉甸甸地,非常有存在感,她的夫君哥哥則不是,肌理跟肌理間塊疊分明。

  元胤昀握住她一隻小腳把玩,一邊抬起她的玉腿橫在他腰間,這動作跟著讓明冬青視線往下,眼睛瞪得更大了。

  真的……真的有棍子!而且比畫裡大得多了!

  元胤昀差點被她的表情逗笑,以為她沒見過,一邊俯身以自己高大的身軀罩住她,一邊安撫道:「男人都有這玩意兒。」

  她知道啊!她還知道那是給女人用的,明冬青有些不安地想,不過她有點害怕自己用不用得上手。

  其實春宮圖裡有一部分她實在看不懂,那根棍子最後要藏到哪兒去呢?男人女人黏在一起,棍子總是消失在女人兩腿之間,該不會是……呃……上茅房的那個地方吧?她小臉開始有些鐵青。

  元胤昀撫著她的臉,安撫的吻落在她頰上。那拉回了她的注意力,明冬青發現自己已經有些眷戀被他親吻的感覺,她回吻他,希望他回報更多愛憐,他卻伸出手指探向她被他的身軀擋開而大張的兩腿間,輕柔愛撫。

  她倒抽口氣,幾乎要在瞬間被陌生而強烈的歡愉給淹沒,她甚至聽到自己腿間濕潤如春雨泛濫的聲響。

  「別怕。」他吻她的額頭,「如果疼的話抓我或咬我都可以。」

  疼?哪裡疼?他要做什麼?明冬青還迷迷糊糊地,俏臀不自覺隨著他的挑逗扭擺,與他的指互相磨蹭讓她覺得好舒服,她甚至希望他再粗野一些。

  下一刻,他真的順了她的願望,明冬青只感覺到比手指更粗大的硬物抵住那處被他押玩得火熱的部位,接著元胤昀便悍然擺動強壯的腰臀——

  她幾乎哭喊出聲,元胤昀只能心疼地不停吻她,緩慢地,任汗水順著憤張的肌理間流淌,任慾望燒灼並細綁他的野蠻,一過自己不能貪心,不能瘋狂,不能立刻沉溺在她緊窒柔軟的美好之中……

  他緩緩地、完全地進入她,等著她適應他的巨大,才漸漸地放縱一點力道,這一點放縱,卻像山崩了一角,下一刻便地動山搖。

  那該死的藥,讓他一次一次貪得無厭地掏空身下的人兒,甚至聽不見她求饒的哭喊與嬌吟,最後甚至讓她暈眩在他的需索無度之中。

  她以後,再也不敢給哥哥亂吃藥了明冬青只知道這是她意識渙散前最後一個想法。

  ※ ※ ※

  麒麟城的媒婆們,在藤花盛開的六月天,一個個捶胸頓足不已。

  「皇商」元胤昀娶了來依親的遠房表妹,迎親隊伍龐大到能環繞整座麒麟城。

  而新娘子花轎前方開路的,則是頭頂上綁著大紅練球的小豬仔哩!

  明冬青坐在花轎裡,還是有點兒氣悶。她追元胤昀追得那麼辛苦,生米煮成熟飯後還差點被他訓了一頓——還好她一向懂得在元胤昀面前裝可憐扮柔弱,當下元胤昀也就心疼地原諒她了。

  但比起她的費盡心思,元胤昀好像根本沒花多大工夫就把她娶進門了,雖然這原本就是她的心願……

  明冬青哪知道,元胤昀這麼大費周章,就是要她風風光光進他家大門、明正言順地坐上他元胤昀夫人的位置啊!

  明冬青拿出那本《銷魂寶鑑》,大紅頭蓋早被她掀開了,她賊溜溜地笑著研究那春宮畫,有了一次經驗,以前許多「盲點」立刻豁然開朗,她決定今晚一定要她親愛的夫君哥哥好看!

  只不過麒麟城裡的老百姓在那天之後足足等了三天,都沒見到這位皇商夫人踏出元府半步——確切來說,明冬青連新房也沒踏出去過。
您發表的文章內容豐富,無私分享造福眾人,像極了愛情.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5-2-25 06:54

© 2004-2025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