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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季可薔 -【君本無情(王者之路.參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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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0-27 00:04:01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是日,靖平王六十大壽。

    為了慶祝靖平王壽誕,又是難得的逢十之壽,宮內連續數日舉行各項活動,王室親衛隊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分成四隊競賽,不僅考較星徒們琴棋書畫的本事,擂台比武更是重頭戲。

    至於貴族子弟都愛的打馬球,當然不可少,開陽親自領隊下場,拔得頭籌,博得滿堂喝彩。

    眾家千金們也有露臉的機會,個個打扮得風流嫵媚,品香、斗花、詩歌舞蹈,盡情揮灑才藝。

    到了壽誕當天,氣氛來到最高潮,熱鬧繽紛,笑語頻聞,許多彼此對上眼的才子佳人們,於歡騰的宴席間眉目傳情,更大膽些的,甚至私相授受信物。

    「這場壽誕過後,希林怕是又玉成好幾對佳偶了!」玲瓏於主子耳畔笑道。

    采荷微笑頷首。雖然她如今已是人妻,但看著這些熱情奔放的年輕男女,芳心不免也有幾分悸動。

    她望向開陽,他午後打完馬球,便匆匆回東宮沐浴換裝,再度現身,已然一身神清氣爽,墨發束起,頭戴頂冠,額前發綹卻仍微濕,不聽話地散落者,平添性感。

    他一現身,便引來一陣輕呼暗嘆,在座的女子無論老少,眸光皆是戀戀不舍地於他俊俏的身形上流連。

    這就是她的夫君,玉樹臨風、出類拔萃,她為他而驕傲。

    她輕移蓮步,盈盈走向他。

    今日,她著一襲水色綾羅裙,腰間系著珠玉編成的腰帶,於黃昏的霞光掩映下,閃爍美麗色澤。開陽最愛撫摸的柔細長髮並未綰起,流瀉如瀑、飄逸如絲,髮間別著細致的金步搖,隨著她輕盈的步履叮鈴脆響,搖蕩好聽的聲音。

    她沒注意到,自己同樣是矚目的焦點,當她來到開陽身畔,與他並肩而立,那瑤台雙璧的風采,羨煞眾人。

    「你準備好了嗎?」她柔聲問,見他領緣沒翻好,揚手替他理了理。

    「準備什麼?」他垂目望她,眼裡閃爍異樣光芒。

    「你不會是忘了吧?」她嬌嗔。「說好了我們要一起向父王獻上祝賀的壽禮啊!」

    「啊,是了。」開陽這才恍然。都怪她今日打扮得太過清新可人,才會教他一時失了神。「走吧。」他牽握她的手。

    她盈笑,柔荑乖順地偎在他手裡,兩人同行,踩著近乎一致的步伐。

    靖平王斜倚在一張雕龍畫鳳的軟榻上,幾名宮女殷勤地服侍他,希蕊王后則端坐於一旁的鳳椅上。

    開陽與采荷來到靖平王面前,下跪行禮,獻上壽禮,開陽送的是一扇珊瑚流金富貴屏風,采荷送的是一件由她親自裁縫的狐毛滾邊披風。

    對那扇珍貴難得的屏風,靖平王只是看看就算了,對采荷親手縫的披風,卻是愛不釋手,立刻便披在身上,昂首挺立,顧盼自得。

    「朕這樣好看嗎?」他笑問兒媳。

    「好看!」采荷贊美道。「陛下本就身形挺拔、英姿煥發,這披風穿在陛下身上,又多了幾分氣宇軒昂。」

    「呵呵呵。」靖平王被她捧得心花怒放,笑得開懷。「還是采荷會說話。來人啊,賜賞!」

    「多謝陛下恩典。」采荷謝恩,回眸望向開陽,他輕輕挑眉,又眯眯眼,仿佛佩服她比自己有辦法哄父王開心。

    她見他表情怪異,領會他的心思,不禁甜甜地笑了,眉目彎彎,眸光星亮,說不出的俏皮可愛。

    希蕊注視她,心念驀地一動。

    這表情,這笑顏……對了,是那張畫!日前她在奏章裡偶然瞥見的那幅游戲之作,那只笑著的貓,畫的就是采荷!

    希蕊凜神,更加留意觀察采荷與開陽之間的互動,從前她總認為兩人是因政治而結合的夫妻,說不上纏綿恩愛,只是尋常的夫唱婦隨,但如今……

    她看著開陽悄悄捏了捏采荷的手,凝望妻子的眼神掩不住關懷憐愛……是采荷,是她這個表外甥女,令開陽於處理政務時恍惚出神,隨手繪圖,甚至將那張畫遺落於奏章裡都不自知。

    是采荷,讓這個近來謹言慎行的太子犯了疏忽。

    采荷,就是他的弱點,或許也是唯一的弱點!

    一念及此,希蕊不由得心韻加速,幾乎無法抑制亢奮。近日政局發展逐漸不利於她,加上靖平王似乎猜到無名身世,對她變得冷淡,有意疏遠,她一直處於苦惱焦慮,對開陽更加憎惡,但現下她總算發現了,原來他身上有著致命的弱點。

    有弱點的人,就有辦法攻破……

    希蕊冷然揚笑,開陽正巧朝她投來一眼,她繼續笑著,毫不掩飾挑釁意味。

    開陽目光一沉。

    采荷看著他,又看看希蕊,敏感地察覺兩人之間不尋常的交流,於是故作輕快地揚嗓。「好一陣子不見表姨母了,近來身子可無恙?」

    「還不就是老樣子?」希蕊輕哼。「倒是你,氣色看來不錯,生活過得挺滋潤的,是吧!」

    這話仿佛含著諷刺。采荷略微不自在,自從開陽當上太子後,她與這個表姨母越來越疏離了,很少見面,便見面了也話不投機。

    「采荷過得挺好,多謝表姨母關心。」她只能說客套話。

    希蕊冷哼,正欲發話,開陽搶先揚嗓。「對了,父王,采荷還精心準備了另一份大禮送給您呢!」

    「是嗎?」靖平王眼神一亮,很是期待。「是什麼?」

    開陽但笑不語,采荷則是調皮地眨眨靈動的大眼。「等會兒上菜的時候,陛下就知曉了。」

    采荷送上的另一份大禮,是餃子宴。

    各式各樣的餃子,煮的、蒸的、煎的、炸的,面皮不僅是白色,翠綠、芋紫、辣椒紅,裡頭的餡料有數十種,就連調味的沾醬也花樣繁多,光是酸奶酪就調了好幾種口味。

    因為不確定靖平王記憶中的味道究竟是如何,采荷突發奇想,索性各種調醬都做了,面皮與內餡也巧費心思,總有一樣,會是靖平王喜歡的吧?

    果然,靖平王見到一盤盤琳瑯滿目的各色餃子,龍心大悅,笑得合不攏嘴,每種都嘗一個,贊不絕口。嘗到令他朝思暮想的口味時,更是激動地將采荷喚來。

    「就是這個味道!」他指著其中一碟酸奶酪沾醬。「這就是當年我行軍打仗時在邊關嘗到的味道,據說是從西域某個臨海的國家傳來的吃法。」

    終於再度嘗到念念不忘的好滋味,靖平王感動不已,憶起當年自己是那般英武勇猛,如今卻垂垂老矣,又不禁有些傷感,險些泛出老淚。

    希蕊王后見他情緒難平,建議不妨留采荷陪侍於側,與他談話解悶,采荷雖掛念開陽,但靖平王是長輩,又是壽星,不好推辭,只得答應了,陪坐於靖平王身邊,聽他談論當年勇,他滔滔不絕,她也很識趣地適時表達贊嘆。

    兩人聊得盡興,席間笙歌舞蹈表演不歇,貴族群臣各自談笑,杯觥交錯。

    不時有人前來向靖平王獻禮敬酒,靖平王心情極佳,有些精致小巧的奇珍異寶才剛收下,便慷慨轉賜予采荷,真雅與德芬也各得珍貴賞賜,倒是平素享此禮遇的王后,只能於一旁干坐瞪眼。

    獻禮的人絡繹不絕,忽地,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映入采荷眼簾。

    她定睛細瞧,原來是曹雪紅。

    她曾聽說曹雪紅於去年年底出嫁了,對方出身名門貴族,祖父正是得以列席圓桌會議的十二名議事公之一。

    曹雪紅偕同夫婿向靖平王祝壽,儀態優雅,較之當年更多了一番少婦風情。她行過禮,目光不時飄向采荷,眼神若有深意。

    有話同她說嗎?采荷會意,找個借口暫時告退,兩個女人於月季花叢後相會。

    初始,氣氛有些尷尬,曹雪紅一逕沉默著,采荷只好主動開口。

    「你的夫君看來是個好人,聽說也是個名門子弟,祖父還是議事公。」

    「是那樣沒錯。」曹雪紅淡淡地應。

    「恭喜你,你們夫婦倆郎才女貌,很相配。」采荷真心祝賀。

    曹雪紅卻是翠眉一挑,面露不悅。「你這是在諷刺我嗎?太子妃娘娘。」

    「諷刺?」采荷一愣。

    曹雪紅冷哼,並不解釋,眸光流轉。「那是我堂妹,曹雪藍。」

    「堂妹?」采荷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十二名舞姬正於席間獻藝,為首的是一個年輕姑娘,身段窈窕、舞姿曼妙,扭動著纖細腰肢,急速旋轉。

    她表演的是胡人舞蹈,關鍵在腰肢須柔軟如柳,方能於急旋時舞出韻味。

    「她的舞藝,比起我有過之而無不及。」曹雪紅悠悠一嘆。

    確實如此。采荷欣賞曹雪藍的舞姿,不只她,席間諸人都看得目眩神迷,只有開陽,仍維持一貫的冷淡漠然。

    她不禁悄悄微笑,想起他對她說自從成親以來,未曾再正眼瞧過別的女子,看來果然是真。

    「她會取代你。」曹雪紅突如其來地說道。

    采荷怔住。「你說什麼?」

    曹雪紅直視她,明眸如冰。「我的堂妹曹雪藍,很快便會取代你,所以你別得意,夏采荷,你這個太子妃的位置坐不久了。」

    這是何意?她不懂。采荷凝眉,笑意由唇畔淡逸。

    「還不懂嗎?」曹雪紅諷笑。「你以為當年太子殿下為何娶你為妻?是因為你特別美、才華特別出眾嗎?不是的。」

    她也知道不是,但……

    「若不是你夏家與王后娘娘有親戚關系,你的祖父又是相國大人,他會考慮與你聯姻嗎?」

    這些,她都知道,用不著旁人來提醒!

    采荷咬咬牙,秀容冷凝。「不論開陽是基於何種原因與我成親,如今,我是他的妻,是這個國家的太子妃。」

    「不錯,你是希林的太子妃,但你這地位又能維系多久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簡單地說,你現今已成了太子殿下的負累。」

    她是開陽的負累嗎?采荷震懾。

    曹雪紅知道自己刺傷了她,隱隱得意,噙在唇畔的笑意更尖銳了。「你看不出來嗎?如今王后與太子在朝廷上勢成水火,互不相讓,他們已不是因你而相互結盟的關系,而是彼此最強的競爭敵手。」

    不是盟友,是政敵。

    是這個意思吧。采荷迷茫地思付,心亂如麻。

    「當年,你故意使計昏倒,從我身邊搶走太子殿下,現下是你得到報應的時候了。」曹雪紅停頓冷笑,神情不掩對她的恨意。「不該是你的,永遠不會是你的。」

    不該是她的,永遠不會是你的。

    言語如刃,凌遲采荷心頭,她怔忡地凝立原地,夜風吹來,冷冷地拂動她鬢邊發絲。

    正當采荷與曹雪紅說話時,開陽亦借口離席與赫密於隱僻處密談。

    「情況如何?」

    「是,嚴副統領已率領數百名王城騎兵與弓兵,自白虎令鎮守的西門悄悄潛入宮內,另一路人馬也已埋伏於北門外,隨時待命支持。」

    「青龍令與朱雀令呢?他們可有動靜?」

    「沒什麼特別的動靜,看來王后那邊並未料到我們今夜會發動政變。」赫密低聲報告。「今日是陛下的壽誕,二十八個星宿主都參加比武,星徒門也較平常放鬆戒備,這對我們十分有利。何況這些星宿主與星徒都是貴族子弟出身,其中有不少與殿下交好,他們藏身於親衛隊之中,只待殿下一聲令下,便會隨同起義。」

    「很好。」開陽於腦海斟酌情況,滿意地頷首。

    一切都按照預定計劃進行,接下來,就等父王宣詔傳位的時刻到來了。

    「記住,行動時一定要迅速果決,趁大伙兒酒酣耳熟之際,將所有親近王后的王公大臣全數逮捕,若有反抗,就地處決!」

    「是。」赫密肅然領命,頓了頓。「不過殿下,您肯定陛下今夜一定會下詔傳位嗎?」

    「他下不下詔,並不重要。」開陽冷笑。「他若肯下詔,那最好,即使他遲疑了,我們事先也收買了他身邊的宮女,伺機於酒水下藥。無論如何,今夜都要設法剪除王后,陷她入罪。你和月緹負責聯系串連我們的人馬,萬事小心,一個環節都不能錯漏。」

    「是,屬下明白。」

    「去吧!」

    赫密告退後,開陽回到席間,曹雪藍與一干舞姬獻藝完畢,正盈盈退場,曹雪藍經過他身前,朝他投來含羞帶怯的一眼。

    開陽蹙眉。這小妮子該不會從父兄長輩處聽到些什麼了吧?他可從未答應要與曹家聯姻,采荷的太子妃之位,也絕不可能讓出來!

    只須今夜,希林的王座、聖國的江山,便是他囊中物了。

    開陽尋思,隱隱感到體內熱血正沸騰著,多年的隱忍與籌謀,為的就是這一天,那個禍國殃民的妖後,他定會除掉她!

    壽宴持續進行,忽地,靖平王舉手,止住絲竹弦樂之聲。

    在席的王宮貴族,文武大臣都嗅到一股不尋常的氣息,眾人停止談笑,齊齊望向主君。

    靖平王顫巍巍起身,雖是老太龍鐘,神色倒少了幾分平常的病弱之氣,眉宇間帶著一股果敢堅毅,令人不覺有些肅然起敬。

    他舉起酒杯,示意宮女斟滿,敬過周遭一巡,群臣們也紛紛舉杯。

    「祝賀希林國祚,千秋不朽!」他帶頭唱道。

    「祝賀希林國祚,千秋不朽!」眾人跟著應和。

    一時間,酒杯撞擊聲此起彼落,人人臉上都是歡快之情。

    「王上下詔,眾人聽宣!」一個禮儀官忽地揚嗓喊道,聲音飽滿,回蕩於夜色中。

    終於要來了!

    開陽眯眸,全身肌肉緊繃,精神警戒如豹。

    眾人一齊跪下,開陽也跟著跪,目光卻是緊盯希蕊王后。

    「奉天承運——」禮儀官方念了個開頭,只見靖平王忽地彎腰捧腹,劇痛呻吟。

    「怎麼回事?」眾人驚駭相顧。

    開陽亦愕然,他安排的宮女理應於宣詔之後才下藥的啊!怎麼提前動手了?莫非下手的人不是她,是王后?

    他意念倏動,如電光石火,當機立斷,朗朗揚聲。「有人下毒!」

    什麼?!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驚噫聲四起,開陽不給眾人思索的余裕,立即發號施令。

    「馬上護送陛下回寢宮,保護王后,公主及太子妃,其他人留在原地,不準動!」

    他命令方落,便有幾名身著王室親衛隊服色的星徒聯合架起靖平王,「護送」離席,另有幾名負責「保護」王后,德芬與真雅兩位公主也各有人看管,跟著,一隊帶刀侍衛進駐,抽出銀亮的刀刃,團團包圍王公群臣。

    文武百官頓時驚慌失色,幾個親王后的大臣見情況有異,意圖抗拒,立時遭到格斃,血濺當場。

    變生突起,眾人都看呆了,有些膽小的開始尖叫,有人捂住雙耳,有人臉色蒼白,蹲地顫抖,當中也不知是誰撞翻了酒杯與燭盞,熊熊火焰倏地燃起,場面頓時更加混亂,淒厲呼號,不絕於耳。

    此刻,其他未參與政變的星徒與侍衛也趕來了,與開陽的人馬相互開打,刀光血影,殺成一片。

    采荷呢?

    煙霧彌漫中,開陽尋覓著愛妻的身影。他第一時間便命人去保護她,但她人呢?為何他總看不見?

    「采荷、采荷!」他縱聲呼喊,幾欲脫離幾名貼身侍衛在他周遭布下的保護圈。

    「殿下!」其中一個連忙護住他。「目前情況仍危險,請殿下稍安勿躁,在這裡等著。」

    他也明白自己方雖然處於上風,但局勢尚未完全掌握,此時不宜輕舉妄動,可是采荷……

    「娘娘呢?我不是命你們去保護她?」

    「是,我們已經派人保護太子妃娘娘了,想必她現下安然無恙,殿下請勿擔憂。」

    要他怎能不擔憂?他見不到她,他必須看到她才行,一定得親眼確認她是好好的!

    開陽心焦如焚。他很清楚,值此成敗懸於一線的關鍵時刻,自己絕不能分心,他不該掛念任何人的安然,只會誤了大事。

    可理智判斷得明晰透徹,情感卻不由自主。他焦躁著、心慌著,不知為何,有股不祥之感。

    正當他思緒紛擾時,不遠處忽然傳來整齊劃一的踏地聲,猶如戰鼓隆隆,聲聲震魂,原來是嚴副統領率領的騎兵隊威風凜凜地開到。

    騎兵隊一到,局勢很快得到控制,還在奮戰的王后人馬見情況不妙,都喪失了斗志,紛紛放下刀劍。

    赫密與月緹也同時趕到,開陽這才於兩人的護衛下現身,正欲發話安撫那些驚惶不安的王公貴族,一道清冽的聲嗓搶先揚起。

    「大家莫慌,對陛下下毒的疑犯,本宮已經抓到了!」

    是希蕊王后。

    眾人愕然,往聲音來處望去,開陽也跟著調轉視線,希蕊就站在方才靖平王坐過的龍榻旁,身邊幾名帶刀侍衛虎視眈眈地圍著她,可她不慌不忙,並不以自己安危為懼。

    開陽眯眸。「王后娘娘此言,是何用意?」

    「太子沒聽清嗎?」希蕊似笑非笑。「本宮說,抓到對陛下下毒的疑犯了。」

    犯人不就是她嗎?開陽冷誚撇嘴。「敢問是何人?」

    希蕊沒回答,藕臂揚起,纖纖素手比個手勢。

    花叢後,緩緩走出三個人,兩個青衣打扮的星徒架著一個女子,一把橫刀亮晃晃地貼於她頸脖。

    開陽倏地倒抽氣息,駭然睜目。

    是采荷!

    怎麼會是她?怎麼可能是她?她何時落入王后的手裡了?

    他憤怒地將眸刃砍向身旁的兩名心腹。「我不是交代過,一定要保護太子妃周全嗎?」

    「是,殿下是交代過,我也沒想到……」赫密與月緹一時也慌了,手足無措,面面相覷。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開陽懶得再責備屬下,目光調回采荷身上,只見她被架著一步一步走近希蕊王后,最後讓王后一把拽在懷裡,擋在自己身前。

    是人質。

    開陽心沉下,如墜無底深淵,其藏在寬大衣袖下的雙手緊握成拳。

    該死!他不該讓采荷陪侍父王身側,應當將她留在自己身邊,若是他親自看著她,她也不會身陷危險。

    「今晚陛下吃最多的便是餃子,這餃子宴是太子妃籌備的,餃子也都是太子妃親手做的,若說陛下中了毒,最大的疑犯不就是太子妃嗎?」

    這番犀利的指控震動全場。

    采荷容色雪白,顯是受了極大驚嚇,開口說話時,聲嗓顫抖得幾乎不成句「是我……餃子是我做的,沒錯,可是,我沒、沒下毒……」

    她嚇慌了,肯定很害怕吧?從小到大,她一直備受親人疼寵,幾曾見過這般劍拔弩張的場面?

    開陽咬牙,望著她,指尖掐進肉裡,掌心冒汗。

    「有沒有下毒,不是你說了算,得等刑部來詳加審訊。」希芯駁斥采荷的辯解。「你說對吧?開陽太子。」

    「殿下,不能再任由王后發言了。」赫密低聲警告。「再這麼下去,對陛下下毒的會變成是我們,這場政變便會失去正當性。」

    不錯,原本他發動政變,是想將罪名安在王后身上,指控她由於不滿陛下宣告退位,為謀奪政權,這才鋌而走險對自己的夫君下毒。他斟酌過藥粉的分量,不至於致命,主要是有個理由鏟除這個可恨的女人。

    但如今卻意外遭她反噬,將矛頭指向采荷。

    采荷下毒,等於他下毒,這下倒成了是他急登基為王,連一時半刻都等不得了。

    「殿下,請別忘了王宮及王城大部分守務兵力仍是效忠於王后娘娘的,我們得趁現在壓制住場面,否則等王后的人馬趕來支援,就來不及了!」赫密勸道。

    「是啊,殿下。」月緹也跟進相勸。「青龍與朱雀兩位大人想必已得到風聲,趕來這裡了,雖然我們埋了人馬伏擊,但恐怕無法全數擋住!」

    「殿下,請下令吧,讓嚴副統領率人沖上去,只要殺掉希蕊王后,事情便成了!」

    「殿下,時機寶貴,您再稍加遲疑,誤了時機,王后的人馬怕是就要趕到了,到時以我們的兵力是打不過他們的。」

    左一聲殿下,右一聲殿下,喊得開陽心煩氣躁。「若是現在沖上去,那女人會要了采荷的命——」

    「不會的,她們可是親戚,王后再怎麼樣,不會為難太子妃的——」

    「她會!你們還不懂她是什麼樣的女人嗎?別說只是個表外甥女了,事到臨頭,她連自己的親生骨肉都可以犧牲!」

    「殿下,請您務須冷靜,以大事為重!成功就在眼前了,只須您一句話!」

    成功就在眼前,只待他一聲令下。

    開陽咬牙,瞠視前方,從未曾感受過他的妻與他相隔如此遙遠,明明間隔只有數十步,不是嗎?為何宛如一帶銀河阻絕,教他們不能相見?

    采荷,你明白現下發生了什麼事嗎?

    他在心底默默相問,無法開口,只能用眼神傳遞言語,她也不知是否看懂了,眨了眨那水靈靈的眸子,跟著,落下兩行清淚。

    她哭了。這麼說,她懂了嗎?懂得為了因應此情勢,他必須作出殘酷的決斷。

    她真的懂嗎?

    開陽更是咬緊牙關,睜著酸澀的墨眸,掃掠周遭,德芬與真雅都被他事先安排的人架住了,站在一旁,看著他。

    兩人都面無表情,平靜得令他有些驚懼。為何她們不怕?她們該明白的,他有可能一時鬼迷心竅,連帶將她們除掉。

    為了這條王者之路能走得順遂,為了路上不再有任何阻撓,為了坐上王位之後,也能杜絕後顧之憂,他說不定真會乘機也殺掉自己兩個親妹妹。

    這些事,他做得出來的,他曾立誓,為了成王,不惜任何代價!

    失去一樣重要的東西,無妨,只須拿回比那價值更高的東西,所有的犧牲都將值得。

    都值得的,會值得的……

    幽深迷離的瞳光,巡視過一圈後,再度落凝采荷的臉。

    她不再哭了,淚光雖仍於眼潭瑩瑩閃爍,可那蒼白的唇卻揚起淺淺的、如夢似幻的笑。

    怎能笑得那般詩意、那麼美?仿佛在對他說︰你殺吧!無論你做了什麼,我都理解,都支持。

    就殺吧!她毫無怨言。

    「殿下,請作決斷!」赫密語氣焦急。

    他張唇,顫栗著,無法吐出支字片語。

    「殿下!」月緹催促。

    他不停地收握雙拳,深深地、深深地呼吸。

    驀地,一陣箭雨從遠方疾射而來,如彗星飛越過蒼黯的夜空,預示不祥。

    「是王后的人嗎?」赫密與月緹吃驚。

    情勢緊急,嚴副統領也顧不得開陽尚未下令,逕自率人出陣,頓時殺伐聲震耳喧天。

    開陽瞠視這刀箭交錯的場面,兵器不長眼,這些人會傷著采荷的,他的采荷,她會受傷……

    「住手!」他嘶聲喊。「都給我住手!不許傷了采荷!」

    誰也不准傷她一根汗毛,誰都不準!

    「我說住手,住手!」

    如野獸般的驚怒咆哮震懾了所有人,不知不覺停下動作,怔立原地。

    開陽越眾而出,朝希蕊王后行禮作揖。「看來一切只是一場誤會,王后娘娘,我們雙方不如就此罷手吧!懇請你手下留情,放了采荷。」

    王后聞言,冷冷一笑。

    一場政變,就此無疾而終——

    回到東宮,開陽首先命人護著采荷回寢殿休息,然後方與幕僚與大臣們開會,商議後勢如何因應。

    此次政變失敗,導致開陽於各方暗中埋下的暗樁幾乎全數曝光,王后此後必會嚴加提防,以後若要舉事,那是千難萬難。

    幸而靖平王是由他們的人護送下回宮,挾天子以令諸侯,他們仍有一定優勢。

    靖平王確定中毒,不論是否能度過生死交關,他們都需事先擬好對策。活著,不能令陛下對他們生疑;死了,也必須阻止希蕊乘機奪權。

    「這幾天將是關鍵時刻,王后與我,誰勝誰負,很快便會揭曉了。」開陽作下結論。

    眾人連續商討了數個時辰,黎明之際,其他人一一告退,唯有赫密與月緹,堅持與開陽密談。

    「殿下,您必須有所決斷!」月緹嗓音尖銳,秀眉蹙攏,顯得極是懊惱。

    「殿下,我想您也發現了,方才群臣議事時,他們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唾手可得的勝利,由於您一時心軟,就此功敗垂成,大伙兒都不服氣!」赫密接口,同樣不滿。

    開陽冷冷一哂。「不服氣的話,又待如何?」

    「只有一個辦法。」月緹直視他,近乎咬牙切齒。「欲挽回軍心,得他們忠心效力,唯有拿太子妃來祭旗!」

    開陽聞言,瞳光倏冷,神色陰沉森郁,宛如地獄修羅——

    「這意思是,要我殺了采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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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都是她害的。

    是她害他功虧一簣,原可順利成功的政變,因為她,他收手了,反令自己陷入不利的處境。

    是她害的。

    采荷靜靜忘著站在她面前的一男一女,他倆氣勢咄咄、目光逼人,神情顯得極是憤慨。

    赫密與月緹,她知道,這兩人是開陽最信任的心腹,雖然他們很少與她交談,但偶然相遇,仍是對她恭敬持禮。

    可現下,他們對她卻是憤憤不平,眼神難掩憎惡。

    就這樣恨她嗎?因為她懷了他們主君的好事?

    采荷微斂眸,幽幽嘆息。

    即便她對政治並不敏感,關於如何玩弄權謀心術更是幾近懵懂無知,但她不笨,她看得出來現下朝廷局勢處於一觸即發之勢,殿下龍體垂危,太子與王后水火不容。

    回憶昨晚的驚心動魄,前一刻,她尚且陪在靖平王身側談笑風生,下一刻,殿下便腹痛如絞,而她於混亂之中,遭到兩名青衣徒劫持。

    初始,她以為他們是來護衛,之後才恍然大悟自己被王后拿來當人質。

    情況危急,當她的夫君與表姨母相互對峙時,她以為自己會遭到犧牲。

    那時,她遠遠地忘著開陽,縱然夜色朦朧,現場還繚繚著起火的輕煙,但她仍清清楚楚地見到他的掙扎、他的痛苦。

    他在選擇,保她,還是保他即將得到的王位?

    她看著他,與他四目相凝,那一刻,她覺得整個天地都安靜了,只有他存在。

    於是,她流淚了,也忍不住微笑了。既然她的天地裡只有一個他,她還有什麼可埋怨的呢?

    無論他作何決定,她都支持。

    她閉眸,等待命運宣判,結果卻出乎她意料——

    他要求王后放了她,達成休兵的協議,她驚喜交集,猶如驚弓之鳥般翻翻費盡他懷裡,依偎著,尋求他的保護,他亦緊緊地擁她,不使她擔心受怕。

    他給了她安慰,可他自己得到的卻是輕蔑。

    那時,她看見了,他身邊的人憤怒地瞪著他。

    她猜想得到他們作何感想,開陽身為他們侍奉的主君,卻為了一個女人誤了大事,等於是對屬下的嚴重背叛!

    跟隨真雅與德芬的人,看她們的眼神都是充滿敬意與信賴,可他身邊的人,卻對他產生懷疑。

    都是因為她!

    是她,害他失去了屬下對他的信任,是她打亂了他的計劃,令這場政變無疾而終。

    你已成了太子殿下的負累。

    是這樣嗎?果真如曹雪紅所說,現金的她,不但不能助他一臂之力,反成了他成王之路上一大阻礙。

    是這樣嗎?

    尋思至此,采荷緩緩揚眸,羽睫顫著,心疼著。「我該如何做才好?」

    赫密聞言,皺了皺眉,月緹索性冷冽地道︰「我們說了,娘娘便會照做嗎?」

    「你們何妨對我坦言相告?」采荷淡淡微笑,笑意侵染著幾乎不可捉摸的酸楚。「你們也明白,對於政變權謀,我是一無所知,就連昨夜的政變,開陽也瞞著我。他既然堅決不讓我涉入其中,我也難以相強,只能由你們告訴我了。」她頓了頓,神情變得堅定。「我該如何才能對開陽的成王大業有所幫助?」

    赫密與月緹聽聞,交換一眼,顯是頗有疑慮。

    「娘娘果真有意相助嗎?」赫密沉聲問。

    采荷用力點頭,補充一句。「至少,也不要礙他的路。」

    赫密沉吟,又看了看月緹,兩人達成共識。

    「簡單地說,請娘娘讓出太子妃之位。」月緹語鋒尖銳,語氣趨近無禮。

    「什麼?」采荷愣住。

    「是這樣的,娘娘。」赫密畢竟比師妹冷靜,和緩地解釋。「您也看到殿下如今的處境了,由於殿下昨夜的決策,很多跟隨之人以對殿下心生不滿,人心若是背離,便難以號召大業。」

    「所以,要我離開他嗎?」采荷怔怔地問,有些懂了。

    「您已成為殿下的致命傷,只要娘娘還在殿下身邊,所有人都會懷疑哪天殿下又為了您拋棄他們!」

    「況且昨夜事跡敗露,我們於各方埋伏的暗椿大多曝光,如今敵人在暗,我們在明,情勢對我們極為不利,這時,殿下特別需要曹家的軍事力量。」

    「曹家?」采荷一凜,驀地憶起與曹雪紅的對話。這就是曹雪紅那番話中的真意嗎?她讓出太子妃之位,由曹雪藍取而代之,如此開陽便能與曹家正式形成結盟關系。

    「與曹家聯姻,不僅可借助他們的軍事力量,也能在圓桌會議上得到曹家控制的議事公支持,分裂真雅公主的勢力,一舉兩得。」

    也就是說,與曹家聯姻,軍事與政治皆可得利,並能以此挽回人心。

    采荷斂眸,藏在衣袖下的素手悄悄捏握,沒想到踢開她這個太子妃,開陽能得到這許多好處。

    「娘娘,請您成全我們主子!」

    赫密與月緹見她不吭聲,以為她不同意,神態變得焦灼。

    「這麼多年來,殿下一心一意便是如何謀奪王座,如今一步錯,很可能全盤皆輸。若是他於這場宮廷斗爭中失敗,輸的將不只是王位,還有他的命,我們所有跟隨他的人都會死!」

    「娘娘忍心見他忍辱負重十多年的心血,全數毀於一旦嗎?忍心見他死於非命嗎?」

    「娘娘懂嗎?殿下已經回不了頭了!即便殿下現下說要放棄王位,王后也不會繞過殿下的,甚至真雅公主與德芬公主,她們任何一位登基為王,首要肅清的都是殿下!」

    「……我知道了。」采荷悠悠揚嗓。

    赫密與月緹一震,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你們希望我讓出太子妃之位,不是嗎?」采荷直視兩人,櫻唇噙笑,水眸卻隱約閃爍著淚光。「那我就讓吧!只要開陽能得到他想要的,只要能保全他性命平安,我願離開,天涯海角,不再與他相見——」

  ☆   ☆   ☆  

    接下來該如何才好?

    與幕僚會商完畢後,已是天明,食不知味地用過早膳後,開陽便獨自將自己關在書房內深思。

    精心布置的棋局,一夕之間亂了,如今情勢艱難,每走一步,都需較之前更加謹慎。

    果真是他做錯了嗎?

    將近兩個時辰,開陽只覺思緒困在迷魂障裡,左拐右轉,都非出路,反復推演,終是棋差一著。

    欲挽回軍心,得他們忠心效力,唯有拿太子妃來祭旗!

    果真只有這個辦法了嗎?

    開陽咬牙,與房內來回踱步,愈想愈是焦躁萬分。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扉傳來一陣清脆剝響,跟著,一道清雋如水的嗓音揚起。

    「開陽,是我。」

    是采荷。他胸口一擰,頓時全身緊繃。

    現下的他,不想見她,見到了只會令他聯想起自己昨夜的失策,因為落錯一杖子,極可能全盤皆輸……

    「開陽,你開門好嗎?我有話同你說。」采荷軟語央求。

    他無奈,深深一嘆,拿開鎖門的橫木,門扉推開,眼裡映入清亮秀麗的影子。是他的太子妃,他溫柔的、純潔的、不知人間險惡的妻。

    「有事嗎?」他低聲問。

    她淺淺微笑,笑容暖如陽、甜如蜜。「我準備了一些點心小食,我們去花園走走好嗎?」

    都什麼時候了,他怎有閑情逸致陪她逛花園?

    開陽蹙眉,然而采荷的神情卻有一絲異樣牽動了他的心,他不禁頷首。

    「好吧!」

    她欣喜,主動來牽他的手,與他攜手漫步於東宮苑內,一方澄透入鏡的人工湖畔,宮女們已事先在林蔭下鋪開軟席與坐墊,其上壓著一張小巧的矮幾,矮幾上擺排幾盤點心,另配茶水,於一旁的炭爐上煮著。

    采荷屏退了左右,不讓任何人服侍,與開陽同坐與軟墊上,享受清風徐徐的午後時光。

    點心都是她親手做的,其中開陽最愛吃的,便是裹著豆沙餡的糯米團子,這也是兩人初見時,她請他嘗的點心,他從此戀上這般好滋味。

    他抬起一個捏成貓狀的糯米團子,笑笑。「這小淘氣的模樣生得真像你!」

    「是嗎?這個像我?」她湊過來瞧。「哪裡像了?」

    「就跟你一樣,笑起來甜甜的、懶洋洋的。」

    「有嗎?嗯,好像有呢!這意思是說我很可愛,對吧?」

    她一面說,一面依靠於他胸懷,蜷首撒嬌似地滾動著,正似一只對主人邀寵的小貓,可愛極了。

    他心弦一緊,一時情動,展臂將她攬擁,手上的糯米團子卻是拾不得吃,換了個小狗模樣的填入嘴裡。

    「好吃嗎?」她問。

    「你做的,當然好吃。」他笑道。

    「那你多吃點。」她又揀起一個糯米團子遞給他,跟著將杯子湊近他唇畔。

    他又吃點心,又喝茶,忙得不可開交。

    她卻是一逕望著他,痴痴的,似入了神。

    「怎麼了?干麼之瞧著我?」

    「看我的夫君,生得真好看,真迷人。」她嫣然一笑,眉目彎彎。

    她很少這般露骨地稱贊他,他頓時有些不自在,俊彥異樣烘熱。

    她見了,笑意更深,伸手扶他臉龐,慢慢的、輕輕的,似乎欲借此將他的輪廓牢牢印於心版。

    他由她摸了片刻,終究有些困窘,抓住她軟綿的柔荑。「怎麼了?是不是想跟我說什麼?」

    她聞言,瞳神霎時迷離,眼眸如漫著水霧。她不在看他,臉蛋偎貼他胸腔。「謝謝你,開陽。」

    「謝我什麼?」

    「謝你昨晚,救了我。」

    他一震。她感覺到他的震顫,卻未抬首,依然軟軟地偎著他,聽他急促不定的心音。「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麼問題?」他語氣戒備。

    「希林的王座對你而言,究竟是何意義?」

    他聽聞,久久不發一語,良久,方沙啞地揚嗓。「什麼意思?你該不會想勸我收手吧?」

    采荷搖頭。「我懂得你已回不了頭。」現在回頭,只有死路一條。她恍惚地想,纖纖蔥指點畫他胸膛。「只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樣的理由,促使你走上這條路?」

    他默然無語,她傾聽他心音,雜亂無章,不成調。

    「為何要走這條路,你無須明白,你只要知道,希林的王座、聖國的江山,終將收攬於我手裡,我會牢牢握著,不容任何人來搶!」

    「……嗯,我明白了。」她只回了這一句。

    他愣了愣,本以為她會打破砂鍋問到底,甚至與他爭論,不料卻是如此柔順地接受。

    「你……明白了什麼?」

    「我明白你,決心繼續走這條王者之路,誰也無法阻擋你。」她揚眸,靜靜地睇他,那情深款款的眼神震懾了他。

    他一時難以言語。「你……明白就好。」頓了頓。「那麼,你會陪我嗎?」

    「你希望我……與你同行嗎?」她顫聲問。

    他遲疑了。

    能與她同行嗎?她的存在,已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釘,跟隨他的人,大多恨著她,恨她令他心軟,誤了成事的時機……

    他倆還能攜手同行嗎?

    他心神不寧,表面卻緩緩點了頭。

    采荷微笑,也不知是否看出他頷首前的猶豫,清淺的笑即甜蜜又憂傷。她輕輕握住他的手。「既然我嫁給了你,今生今世自然會追隨著你,永不相離。」

    今生今世,永不相離。

    他聽著,不覺震撼,與她十指交扣,緊緊的,纏綿不捨。

    她粲然一笑,忽地指向湖面上的水鴨。「你瞧瞧那鴨子,游得多漂亮!」

    他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之見一群鴨子排列成隊,於水裡悠游,為首的母鴨抬頭挺胸,很是神氣。

    她欣賞那群水鴨,欣賞湖畔好風光,欣賞夕日於天際渲染的美麗霞光。

    他陪著她,與她談笑,聽著她,看著她,親她抱她,最後,讓她躺在自己雙腿上,酣然沉睡。

    她甜美的睡顏,教他看得目不轉睛,失了魂。

  ☆   ☆   ☆  

    開陽是讓一陣雜沓的跫音吵醒的。

    前晚,他處理政務至深夜,直接於書房睡下了,此刻天色將明未明,他才剛睡了不到一個半時辰。

    「怎麼了?發生何事?」他問隨侍的左右。

    「啟稟殿下,據說是膳房那邊失火了。」

    膳房失火?開陽一凜,連忙披衣下榻,推窗往外瞧,夜幕蒼藍,東宮西側竄出熊熊火光。

    看樣子,火勢不小。

    他踏出偏殿,侍衛宮女們來來往往,指揮他們的竟是赫密與月緹,他們命令侍衛們嚴密守住東宮每一個出入口,不許任何人進來,也不準一只鳥飛出去。

    一見到他,赫密立即主動報告。「殿下請放心,局勢都在我們控制之下,東宮安危絕無問題。」

    開陽頷首。最怕的就是有人趁此人心惶惶之際作亂,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但看來赫密早有事先防範。

    但負責東宮護衛的人,不該是他,為何他和月緹會主動接手?

    開陽有些詫異。「膳房為何會起火?有人在裡頭嗎?派人去救活了嗎?」

    「是,現下正要派人去救。」

    現下才去?會不會太遲了?

    「我瞧這火勢,應該不小吧。」

    「是挺旺的,約莫是有人在膳房裡翻倒了油,才會起火燃燒。」

    「如此說來,裡頭果真有人,是膳房的宮女們嗎?」

    「這個……屬下不知。」赫密回答前,還往月緹那邊瞥去一眼,月緹察覺了,微微搖頭,投回警告的挑眉。

    警告什麼?莫非這火災不是意外,而是人為縱火?若是有人縱火,會是誰?因何縱火?

    開陽腦中意念飛轉,猶如雷光石火,忽地,他驚覺不對,東宮膳房,除了那些下人們會用,還有一個人也經常出入。

    采荷!她在哪兒?在寢殿嗎?

    「太子妃娘娘呢?她可平安?」

    赫密聞言,明顯一愣,跟著,搖搖頭。「殿下不知。」

    「怎麼不知?這場火來得莫名其妙,情況有異,難道你們不該首先確認主子們的安危嗎?!」開陽怒斥,也顧不得再詳加追問,急著奔回寢殿,一路上,他問過所有人采荷的下落,他們卻都只是瞠目結舌。

    他越發心急如焚,背脊竄冷,心中頓生不祥。

    終於,他回到寢殿,幾名於房外守候的宮女見到他,倉皇失措,他見狀也知不妙,不浪費時間問了,直接沖進去。

    空無一人。

    「采荷!采荷!」他裡裡外外,轉了個遍,就是不見她的身影。她上哪兒去了?「采荷!」

    「啟稟、啟稟殿下,這是小的、小的在房裡發現的。」一個宮女鼓起勇氣走向他,顫抖地遞給他一封書信。「是太子妃娘娘……留給您的。」

    采荷留書予他?為何要留書?開陽慌悚,一把搶過書信,驅逐眾人,獨自展信閱讀——

    開陽,吾愛︰

    記得妾曾與君相諾嗎?

    倘若,君之天地都是虛假,妾當成唯一真實。

    當年,妾以夏家女兒之身份與君結,締白首之約,妾既無德芬機智,亦不若真雅善戰,君欲成王,妾唯能給予娘家之勢。

    誰知如今,夏家卻難以成為君最得力之同盟,妾自身亦成稱王大業之負累。

    妾左思右想,唯有離開,方能助君一臂之力。

    「今生今世,永不相離」,請恕妾無法信守約諾,此生不能再與君同行。

    不敢祈求君之原諒,只求君之理解,對君違約背信,實非所願,今生不能相守,可否來世再見?

    若有來世,妾當如此生,戀君慕君,一心一意。

    唯願到時,君不再是王家血脈,妾亦非名門千金,皆是人間尋常兒女,做一對平凡夫妻。

    永別了。

    妾自當於九泉之下,為君誠心祈福,祝君得成大業,青史留名!

    采荷絕筆

    采荷……絕筆!

    這意思是——

    開陽悚然,反復確認最後四個字,視線模糊了,胸口揪緊,令他透不過氣。

    起先,他腦海一片空白,無法思考,接著,他拔腿狂奔,不顧身後有多少人追喊,飛也似地跑往膳房的方向,往火焰之處奔去。

    赫密與月緹在他即將闖進火場時,及時拉住他。

    「殿下,請您冷靜點!」他們勸道。

    要他如何冷靜?他怎能冷靜?

    他回頭瞪視兩人,目光如炙,嘶吼若野獸。「采荷在裡頭嗎?告訴我!她是不是在裡面?!」

    赫密與月緹恍然相顧,跟著,點了點頭。

    她果真身陷火場!

    領悟此事,開陽幾欲瘋狂。「我得進去救她!采荷、采荷!讓我進去!」他拼命掙扎,赫密與月緹得費盡全力才勉強制住他。

    「殿下,請您冷靜!已經來不及了,這火勢太大,即便您闖進去了,也救不出娘娘,只會平白無故送了自己一條命!」

    那也得進去救她!不能留她孤獨一人,受烈火焚身,那該有多痛,她該有多害怕!

    開陽恍然尋思,眼前仿佛浮現一幅景象,采荷孤寂地蜷縮於膳房角落,就像當年的他,困在黑暗裡,前路茫茫,走不出去。

    他的采荷……她該有多怕呢?

    「我要去救她!你們誰都別阻止我!」他眥目狂吼,用力甩開了兩名屬下的箝制,踉蹌地奔向前,一道熱風倏地朝他席卷而來,濃煙燻痛他的眼,火星卷曲了他鬢尾。

    驀地,一根梁柱倒落,跟著,整間膳房應聲崩塌。

    轟然巨響,嚇傻了周遭每一個人,開陽亦駭然立於原地。

    來不及了,他的采荷,他摯愛的妻,最後還是葬身於殘酷火場。

    救不出來了,他救不出她……

    今生不能相守,可否來生再見?

    她說來生再見,可見她是鐵了心要離開他,為什麼?為何她要自以為這樣是對他好?為何他鐘愛的人都如此自以為是?

    采荷如此,德宣亦然。

    開陽想著,怨著,身子顫栗不止,忽地軟跪在地。他瞠目瞪著眼前猶如地獄的灼灼烈火,半夢半醒之間,隱約回到過去。

    那改變他一生命運,最沉痛也最令他不堪回首的一天——

    「哥,你做什麼?」

    他瞪著直指自己咽喉的刀鋒,難以置信。

    可他最敬愛的兄長並未解釋,只是慘澹一笑,將一枝翠玉橫笛交給他。「這鳳鳴笛是我從一位老樂匠那兒買來的,本想留著作為你今年生辰的賀禮,但怕是等不到那時候了,如今你就先收著吧——」

    他怔怔地結果笛子,握在手裡,卻仍是對兄長拿刀相指感到不解。他正欲問話,德宣又飛快搶過他手中原本寫給妹妹的遺書,換上另一封信。

    「這是王城外駐軍將領寫給我的,你就當是我謀反的證據,獻給王后吧。」德宣低聲囑咐。

    他在說什麼?他背脊發涼,全身汗毛豎立。

    「你這吃裡扒外的家伙!虧我拿你當至親兄弟,如今你竟然背叛我,誣陷我叛國謀逆!」德宣嘶聲怒喊,咆哮的嗓音傳出門扉外。他一面喊,一面將遺書丟進案上的燭盞燒了,繼續作戲。「既然你對我無義,就別怪我對你無情,從今以後,你我不再是兄弟!」

    此時,門扉踢開,青龍令率人闖進,德宣一咬牙,揮劍一砍,在他左手臂膀割開一道傷口。

    血流汩汩,他卻絲毫不覺傷口撕裂疼痛,痛的,是他的心。

    他迷蒙著眼,不敢置信地望著兄長。

    這個王兄,竟然忍心燒了留給親妹妹的遺書,將所謂的叛國證據交個他……

    「大膽逆賊!還不束手就擒!」

    青龍令一進殿,嘴裡就喊逆賊,明顯已不將德宣當太子看待了,德宣黯然閉了閉眸,嘴角揚起自嘲的冷笑。

    幾名星徒粗魯地架住他。

    局勢控制住後,希蕊這才飄然進殿,清冷的眸光掃射屋內,最後落定於他身上。「你怎會在此處?」瞥見他臂膀受了傷,秀眉一挑。「這是德宣砍的嗎?」

    他顫慄,惶然望向兄長,後者對他使了個眼色,那眼色無比深沉、無比絕望,卻又滿蘊一個兄長對弟弟的愛護。

    他霎時痛悟,德宣想保護他,而他唯一能夠苟且偷生的方式便是……

    他蒼白著臉,顫手舉高兄長之前塞給他的書信。「德、德宣叛國,這是……是他、謀反的證據。」

    「是嗎?」希蕊比個手勢,示意青龍令搶過那封信,她抽出信紙一瞧,唇角挑起滿意的微笑,再度望向他。「你深夜來此,便是想奪取這封信嗎?」

    他跪下。「是,王后娘娘,兒臣……只想為王盡忠……」好痛……痛的,卻不是傷口。

    希蕊沉吟,現實在思索他話中真假,朝青龍令微微點個頭,對他搜身。

    他動也不動,任由旁人在自己身上掏摸,這才徹底明白面前這女人疑心有多重,幸而德宣料敵機先,把那封遺書燒了,否則此刻被搜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他的德宣哥哥果然厲害,但再如何聰明機智,也斗不過這個心計陰狠的王后……

    「啟稟娘娘,王子殿下身上並未搜出任何可疑之物。」青龍令搜索過後,陳勝報告。

    「很好!」希蕊這才信了他,揚手令他起身。「難得你有這份孝心,你父王肯定十分感動,先退下療傷吧,來人,護衛開陽王子回去。」

    「是。」

    兩名星徒一左一右守護他,他起身,瞥望德宣,德宣狠狠朝他啐口唾沫。

    「卑鄙小人!枉我將你視為親兄弟!」

    唾星沾上他的臉,他知道,自己不能哭,只能端出最冰冷無情的面容。「謀逆奸賊,怎麼配當我兄弟?你好自為之吧!天上地下,怕是都沒有你這逆賊的容身之處。」

    他話說得絕了,而德宣又是一口憤恨的唾沫。

    可他在王兄眼裡看到深濃的溫情與不舍,耳畔仿佛聽見聲聲意味深長的叮嚀——千萬千萬,別跟我走同一條路,這條路,不是人走的。

    這路,不是人走的。

    德宣哥哥曾以自己的性命為警戒,他若聰明,便該以兄長那淒絕慘烈的下場為鑒。

    可他偏不聽話,若命運之神安排他降生於王家作為試煉,那麼他便要反抗,絕不逆來順受!

    他要成王,將那奪去他至親手足的女人殺了!終有一天,他將取下她的首級,血祭德宣的墳!

    他選擇踏上王者之路,為了復仇。

    他很明白,這是一條孤獨之路,不能有誰相陪,任何牽掛都會是弱點。早在決定走上這條路之前,他便決心拋棄一切牽掛,根絕所有為人的感情。

    不該讓她來到他身邊的,那個燦爛美好的春天,他無論如何,都不該將那朵會致人於死的虞美人花送給她。

    一時的貪戀,一時的難捨,他接受她成為自己的妃子,自以為能將她當成一杖棋子於棋盤上擺弄,其實只是給自己留下她的借口。

    他其實很想有她,於這寂寞的路上,盼能有她相配。

    可他錯了。

    有些路,注定了只能一個人走,愈是不想失去的人,愈該遠離。

    他該遠離她,當初不該將她留在身邊,是他錯了,大錯特錯,大錯特錯!

    「對不起,采荷,對不起……」

    火燒盡了,眼前是一片坍方的廢墟,開陽跪在冰冷的地面,失聲痛哭,撕心裂肺的狂吼震撼了整座東宮。

    以為自己不會再哭了,以為無情無血之人也不再有淚,但如今,卻是淚如海潮泛濫。

    但哭泣又如何?嘶喊又如何?再多的淚水,再深的悲痛,也喚不回她。

    他的采荷,他唯一的真實,心頭唯一的柔軟,從今而後,這世間還有什麼值得他留戀的?

    他的天地崩毀了,留下的只是一片茫茫閻黑,見不到盡頭,而他彷徨獨行,如孤魂野鬼。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千年百年,他的魂魄終於不再徘徊,止住了淚,踉蹌起身,深呼吸,身姿傲然挺立。

    赫密與月緹來到他身後,小心翼翼地開口︰「娘娘的事,我們很遺憾。」

    遺憾嗎?開陽冷峻勾唇,不帶感情地揚嗓。「是你們做的吧?」

    「是……。」兩人硬著頭皮承認,以為他會大發脾氣,都是緊繃著,等待他的發落。

    誰知他卻笑了,笑聲低沉卻尖銳,如最無情的利刃,磨在齒間。「做得好,替我斬除了身上唯一的弱點,做得很好——」

    什麼?赫密與月緹愕然相顧,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開陽捏握拳頭,拳心裡暗暗收著一塊尖銳的破瓦,刺進肉裡,痛得流血,他試圖利用這肉痛,忘了心痛。

    「從今以後,我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了,再也沒有……」他喃喃低語。「所以,至少要拿回同等價值的東西。」

    「殿下的意思是?」

    開陽冷笑,目光凌厲,鋒銳的白牙若隱若現,如殘暴的獸,即將獵食鮮血淋灕的肉。他望向蒼茫的天際,望向那座立於希林國主的宮殿——

    「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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