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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攸齊 -【伏魔奇侶】《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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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0:47:25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攸齊 - 伏魔奇侶

為了能再見他前世的妻一面,他接下伏魔將軍一職。
但,數百年過去了,她始終只出現在他的記憶裡。
直到她……一個被勾錯的魂出現,自來熟地喚他師父,
時不時露出愛慕的眼神,纏著他教她幾招。
他向來不喜與人接近,卻獨獨無法拒絕她;
她有太多言行舉止讓他想起前世的妻,
但那直爽的個性又與他溫婉的妻迥然不同,
卻依然教他動心。
原來,當年閻君費盡心思讓他的妻得以聚魂轉世,
從此有了不同的個性、人生。
為了她好,他應該放手讓她再去投胎,
只是,他實在捨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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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0:48:0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幽靜的殿堂,門前僅有兩名衙役;衙役青色面龐,手中各持握一把鐵叉,冷冷望著前方,見了他,也只是看一眼便又將目光望向深黑不見盡頭的黃泉路。

  「押往二殿。」殿內傳來沉肅的命令。

  只見兩名衙役拖著一名臉色青灰、身子瑟瑟發顫的女子踏出殿堂。衙役見了他,反應如門前那兩位,僅是一眼便拖著女子經過他面前。

  氣氛肅冷而陰森。這裡,終年如此。

  抬腳踏入殿堂,淡淡香味撲鼻,他微地一怔,卻未多細想便朝裡頭走去。

  抬眸,入眼便是左處一座約莫成年男子高度的鏡臺,鏡臺上立著一面鏡子,鏡面乾淨無痕;除此之外,右側樑柱下竟多了一盆小花,枝禿無葉,卻開出一朵朵色如白玉的小花,為這長年灰暗、還帶了點潮氣的殿堂添了點素雅與冷香;他想方纔那抹味,該是那株小花的氣味。

  上座男子一襲黑衫,面龐俊美,眉宇間透著幾分漫不經心,他白皙修長的指尖正翻過一本藍色書皮的薄冊子,冊子內頁滿佈細密文字。

  男子見了他,露出微笑,眉眼瞬間柔軟。「阿靖。」

  被喚作阿靖的白衫男子面貌俊雅白淨,眉宇清冷,就見他從袖底拿出一本同為藍色書皮的冊子,緩緩上階,經過那面鏡子時稍頓足,不意外未在鏡中見到自己,但仍有幾分失落。

  「想看誰?」黑衫男子側過俊美面龐注視他,單手支頤,幾分閒散。

  他不答,眼微斂,將冊子呈了上去。「閻君。」

  「擱著吧,這本拿去。」黑衫男子遞出適才還在翻看的冊子,上頭文字卻已消失,僅只餘下白白的頁面。他道:「列在這次名單上的稍難纏些,但以你能力也是綽綽有餘。那些不必花功夫收伏的,我讓城隍派他幾個手下去做,這樣你也輕鬆些。」

  接過冊子,他微收下頷,依然不答話。

  這冊子每月得換新,他來領新任務的冊子,同時也把完成任務的冊子交回。這本冊子的內容僅有給的與用的人才能見著,而新冊子任務在尚未到執行時間之前,冊子內容僅有給的人知道,他是見不到的。

  黑衫男子知他寡言,只是起身,緩緩下階,道:「鍾靖,你該知那孽鏡只現生前罪惡多端之死魂一生罪孽。你身為一名陰官,看不見自己生前,亦看不見他人生前;別說是你,就連我也看不見自己生前,又何苦執著見她生前最後一面?」

  鍾靖還是無話,斂著眸,可心尖一抹鈍鈍的痛,難受。

  腳步停在樑柱前,黑衫男子負手而立,垂眸睇著那盆花。「阿靖,你來。你瞧我這盆木蘭長得可好?」

  他微微抬睫,嗓音清冷:「很好。」

  「你瞧都沒瞧哪。」黑衫男子睞他一眼。

  「能在這裡養出花來,必然是好的。」地府一殿,不見天日,潮濕陰冷,養得出花已是奇事了,何況還養出那麼多小白花。

  「這木蘭外形像極了蓮,看了就舒心。」

  鍾靖默了一會,才疑惑地問:「閻君開始對養花有興趣?」

  「不能說是有興趣,只是養了一條魂在這裡,必然要悉心照護。前些時候這盆花我養在觀音大士那裡,觀音大士每日餵她甘露淨水,好不容易才養活她;我再養個兩日,她就得去十殿等轉世。」黑衫男子托起一朵小花,嗅了嗅。

  「為何養在木蘭上?」養魂該是那亡魂本不該散,才用這種方式聚魂。

  「我適才不是說了?這木蘭像蓮,又純潔,在我這裡也長得這樣好,顯示出她極好的韌性,把魂養在木蘭上,才能多些佛性,日後她投胎為人,我為她求個平順,不過就不知轉輪王會怎麼判了。」黑衫男子睇著木蘭花的眼眸略現柔軟。

  不曾見過他這模樣,鍾靖倒被勾出好奇,緩步靠了過去。「養在木蘭上的那魂,和閻君關係可是很親密?」

  黑衫男子搖首輕笑一聲,目光望向殿門外的黃泉路,道:「我與她不親密,只是與她丈夫相熟,盡點情意為他亡妻凝魂罷了,說不定還能讓他倆續上情緣。」

  鍾靖斂眸,道:「閻君一向慈悲。」

  「哈哈。」黑衫男子爽朗大笑幾聲。「你說我慈悲?我這怎算是慈悲?待她去了孟婆那裡,便會忘了她丈夫,我又怎能說是慈悲?適才你進來前,難道沒見到那青著臉的死魂嗎?地府十殿閻王要是慈悲,為何人人聞之懼怕?」

  「那是心有愧,身有罪。」

  黑衫男子點頭。「這倒是。」

  見他似再無話,鍾靖開口:「閻君若無事,我……」

  「不再多看她一會麼?」黑衫男子側首看他一眼,指著木蘭花。

  多看一會?不就是花,多看的用意何在?鍾靖疑惑。

  沉吟片刻,黑衫男子緩慢掀唇:「要在這裡看見花真是不容易啊,過兩天就得送走她了,你不多看幾眼,下回再見她也不知何時……」

  地府十殿被包籠在兩大鐵圍山之間,無日無月無星,終年昏暗的環境要養出生物確實不易,下一回再見到這般清雅的花朵也不知得等到哪時;他在陰曹為官這麼久,也才在地府見過這麼一盆白花。於是,鍾靖仿著男子方才舉止,托起一朵小白花,嗅了嗅香味。

  冷冷清香,頗得他喜愛。他有多久未曾嗅過花香?十年?百年?抑或更久遠?

  他低喟,回身望著黑衫男子。「閻君……」

  寬袖一揮,黑衫男子略顯不耐,道:「知道了知道了,瞧你急著走,反正留你下來,你也是杵在那跟我外頭那青面鬼役沒兩樣,你就去吧。」

  鍾靖默默看他一眼,斂下眼眸,轉身離去。

  見那白色身影在眼中淡去,黑衫男子提起那盆木蘭,瞧了半晌,道:「妳瞧,那性子又冷又孤僻,杵在那,我問一句他才偶爾答一句,我要不問話,他連個屁都不放,妳當年究竟喜愛他哪一點?」

  他忽爾歎了聲,將木蘭捧抱在懷裡,喃喃低語:「柳月華,妳可知當年我用了什麼方法才保住妳這條散魂?我讓妖王那個變態傢伙救妳啊,我可是答應妖王讓他……」似是發覺這話不該說,他略頓,才又喃道:「轉世之後願妳心存善念,積點福報。我能為你倆做的就這些,能否再續夫妻緣分就看造化了……」

  想起白衫男子那冷傲的面孔,他低眸看著盆花,笑罵:「欸,我說妳啊,妳被這樣養著倒是清閒享受啊。看看他端了多少年的冷臉,那臉都比我這個一殿閻王還像閻王了……妳想,他要是知道妳其實是被我養在這裡,他臉上表情能否多一些,啊?」

  摸摸乾淨的下顎,他又笑:「欸,怎麼辦,我竟有些期待呢,妳可別讓我失望啊。過兩日去了孟婆婆那裡,多喝一點湯,那雖然不是什麼好喝的補湯,黑黑又稠稠,我光看就忍不住皺眉……可那湯啊,妳喝愈多就忘愈多,最好這輩子的事都別想起……唉,瞧我淨教妳什麼了?我就隨口唸唸,妳也就當沒聽見,否則我這閻君可就喪失威信啦。記得啊,妳湯要多喝點啊,如果孟婆婆不多給,就說妳不小心打翻了,讓她補妳一碗,但千萬別說是我秦廣王教的啊。要真有緣分,轉世後還是能再見他的……說到緣分……」他頓了頓。

  須臾,只聽聞他低嗓喃道:「好像很久沒上月老那坐坐了,等等帶妳去看看月老,他酒一喝,便滿臉通紅胡言亂語的。妳沒見識過那可愛的老人家吧?哪,就麼決定了,我帶妳去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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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0:48: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靜黑的夜空,掛著月牙彎彎,還有幾顆星子閃爍,泠泠水聲添了幾分詩情,卻有不適宜的聲音壞了這刻寧靜。

  「呃!搞、搞什麼嘛……人家我、我很努力工作,也沒、沒偷懶,為什麼要叫我回家、家吃自自己……」坐在大石上的纖瘦身影仰首喝了幾口酒,哭嚷著:「嗚……叫我、我做到這個月底……我、我又沒其它才能……很、很難找到……到工作的……呃……」打了個又響又長的酒嗝。

  「什麼不需要……人、人手,所以才忍、忍痛請我休息……都、都騙人啦!」手臂一揮,又嗚嗚哭幾聲,抬手抹抹淚,眼一睜才發現面前有水,而且還有魚!

  她手探入水面下,撥著水。「哇,好涼哦,哈!」乾脆鞋一脫,和手機錢包一起擱在一旁;她兩腳滑入水面下踢動著,濺起一陣水花。「嘻嘻嘻!真涼快!」

  玩了一陣,那抱著酒瓶的雙手,突然又將瓶口塞入嘴巴,喝了起來。「嗚……真是太、太過分了……人家好歹高中就在那、那裡打工了呀,這樣就叫人家離職……很過分欸!你說對不對啊?」她瞧見魚兒游過,掛著淚花笑嘻嘻地問。

  「呃……小魚、魚兒,我們交個朋友怎麼樣啊?我、我請你喝酒……」酒瓶一翻,瓶口對著水面,瓶裡的液體「嘩」一聲洩出。「好、好喝嗎?喝了再上!明、明天再去找老闆算帳……叫、叫他不能辭了我,不然我就……就告他!」

  想到了什麼,開心地笑了起來。「對!就告他……呃!」又打了個酒嗝,她說:

  「慶、慶祝我明天去找老闆算帳,小魚,我們乾一杯!」唇就瓶口,一仰頭。

  「咦!沒了?」將酒瓶湊到眼下,她瞇起一隻眼,用張著的那眼瞪著瓶裡,不相信地再把酒瓶瓶口朝下,紅唇湊上瓶口舔了舔。真沒啦?

  「嗚嗚,臭小魚,你把我的酒喝光啦?還、還我啦!」扔掉酒瓶,她彎下身子,兩手在水面拍打,又像撈著什麼。「嗚……我不要跟你做、做朋友了啦!你、你把酒吐出來,還我啦……」兩手用力撈著魚。

  哭聲切切,伴著水花聲,在靜夜裡聽來也有幾分滑稽,持續一陣,卻有「噗通」一聲,哭聲瞬間消失了。

  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聲止,四週一片沉靜。

  驀然間,遠處一陣狗叫,劃破沉靜,波光粼粼的溪水仍然潺潺淌過,溪面上冷白煙霧升騰,溪面下的清水漸生黃濁,隱約間,似有什麼聲響在空氣間迴盪,不輕不重,卻教人發寒。

  那聲音漸顯,一聲一聲的,像是鐵鏈在地面磨擦的聲響,聲音近了溪邊,兩道影像淡淡浮現。

  兩頂黑白的高帽下,一黑袍,一白袍;黑袍身影的高帽有著「天下太平」四字,他手中持握有著「賞善罰惡」警語的勾魂牌;而白袍身影的高帽上是「一見大吉」,他手心握有一條粗黑的鐵鎖煉和一副手銬,那長長的黑色鐵鏈條,拖在他白長袍後,格外驚心。

  白袍大爺姓謝,名必安,人稱謝將軍,慘白面色,八字長眉,還拖長著一條紅舌,一臉苦情樣,世人尊之七爺;黑袍大爺姓范,名無救,人稱范將軍,其面膚黝黑,濃眉凸眼,五官兇惡,世人尊之八爺。兩位將軍乃城隍座前護衛部將,專司世人亡後勾魂之差事,亦有世人稱之鬼差。

  定在溪邊,彼此對視一眼後,白袍大爺將手銬鐵鏈拋出,溪面泛開黃泥,收手時,一條黑色的半透明身影隨之躍出溪面,濕答答地橫躺在白袍大爺身前。

  那黑袍大爺開口了:「王曉清,臺北人士,庚申年八月初三午時生,卒於辛卯年七月初八亥時,死因……咦!」

  那半透明的身影忽然爬坐起來,臉蛋雖蒼白,仍瞧得出幾分姿色。她一臉神智未清,大聲嚷嚷著:「我很想睡欸,你吵什麼吵?呃!」語末附上一個酒嗝。

  「吵?妳嫌老子吵?」頭一回遇上嫌他吵的死魂,范將軍瞪大眼,黑不隆咚的面龐是黑上加黑。

  「來,再喝一杯!呃……」做了個舉杯的動作,又打了個酒嗝,才發現腕上的黑色手銬,她愣了一會,嘻嘻笑兩聲。「原來你喜歡暴力一點的……有皮鞭沒有?」

  「……」范將軍皺眉思索,側著黑面低聲問身側的白臉:「你聽懂沒有?」

  謝將軍搖搖頭,長舌令他說起話來是慢吞吞,斷句亦是斷得特別。「聽……不懂。干……啥要懂?勾了回去讓……她自己跟老爺說去。」晃動的長舌顯得語音有些模糊。

  「看這模樣,生前八成是個酒鬼,死後……不對!」話說一半,倏然一頓,范將軍手腕一翻,索魂簿便攤在掌間,他看了看內容,再看看面前那道女魂,突喚:「王曉清。」

  回應他的是幾聲傻笑和一個酒嗝後,身子隨即軟趴在地。

  范將軍上前兩步,矮在她身前,仍舊喚著她的名:「王曉清。」

  「老范你干……啥?快問一問,回去好……交差啊。」謝將軍見同伴毫無進展,促了聲,語調依然慢吞吞。

  「你看。」范將軍起身,靠了過去,將簿子挪至他眼前。「王曉清是遭人殺害棄屍,土地昨兒個夜裡不是說她不肯跟他到咱們那裡報到,說要尋仇嗎?但你看前面那一隻,她那樣子不像遭人殺害。」

  話方說完,攤軟在地上的那抹死魂突然撲了過來。「嗚嗚……老闆,你為什麼不要我……」她抱住范將軍的小腿,大聲泣嚷著。

  「……」僵著黑不隆咚的臉,范將軍轉首看著同伴,對方只是晃著紅舌,攤攤手。他抓抓頭,只能莫可奈何地對著女魂道:「王曉清,有什麼冤情跟咱哭訴也沒屁用,咱和老謝兄弟倆不過是個鬼差,作不了主,妳到了咱家老爺面前再說,他自然給妳個公道。」

  「嗚嗚……老闆,你不要走……呃!」打了個嗝,繼續緊抱大腿不放。

  范將軍兩道眉毛扭成毛毛蟲了。「大膽!王曉清,妳再不放開本將……」

  「王曉清、王曉清、王曉清!你從剛剛一來就一直對著我喊王曉清,我又不是王曉清!你連我名字都不記得,虧我在你那裡工作那麼多年!」嚷嚷起來。

  「妳不是王曉清?!」范將軍一把抓起醉得語無倫次的女魂。

  「誰是王曉清?你才王曉清啦!」死魂來了氣,瞪大了眼,卻在近距離看到面前那張臉時,哇一聲喊了出來:「老闆!你臉怎麼這麼黑?中毒了是不是?」

  「……老謝。」范將軍僵著黑臉,鬆開死魂後,只見她軟軟地又倒了下去。他摸摸黑臉,嚴肅開口:「慘。」

  「慘?」謝將軍微微揚聲,苦情的八字眉彎得更八字,他來回看著同伴和死魂好幾眼後,突然訝吼一聲:「他……娘的!不是勾、勾錯吧?!」

  「就是勾錯。這個不是王曉清。」

  「老爺會宰了我……們兩個!」白臉驚慌,紅舌還激動地晃著。

  「叫土地出來問問。」方道完,套著黑靴的大腳朝地面蹬幾下,道:「土地!」

  才喚了那麼一聲,一名頭戴紫色員外巾、身穿同色員外帔,一手拄枴杖的老翁身影淡淡浮現。打了個呵欠,那老翁轉過身來,白長胡和紅潤的臉頰讓那張面孔顯得慈祥良善。他睡眼惺忪地開口:「是誰大半夜……」眼一睜,見到面前的黑白無常時,霎時清醒。「謝將軍、范將軍?」

  「土地,老子問你!」范將軍大步上前,黑袍隨著步伐揚起擺動,幾分冷凜氣勢。「你不是說王曉清不願隨你報到,要咱們兄弟來拘她?」

  「王曉清……」撫了撫長胡後,終於想起似地哦哦哦了好幾聲,隨即又皺起眉。「將軍為何突然問起王曉清?」

  雖被喚作土地,其實正稱「福德正神」,民間百姓稱他一聲「土地公」;其職責相當於村里長,負責掌管村裡民的言行善惡。除此之外,這村裡的村裡民若是死亡,便是由土地公引領亡魂帶往城隍座前,由文判官調查檢閱其一生素行善惡功過,若遇上不願隨同前往報到的死魂,便是由城隍座前部將黑白無常前來拘魂。

  「不就是你要咱兄弟倆來抓她的嗎!」吼了聲,黑臉沉沉。

  「呃……嘿,嘿嘿。」福德撓撓紅臉,納悶道:「這個王曉清的魂體我交給鎖爺了,兩位將軍難道還不知情?」鎖將軍同為城隍座前護衛。

  「交給阿鎖?」謝將軍聲一揚,晃著長舌道:「要我們兄弟來抓,干……幹啥又把她交給阿鎖?」

  「我請鎖爺務必通知兩位將軍不必出來拘她魂,鎖爺該不會是忘了?」

  「咱根本沒遇上阿鎖!」范將軍肚裡一陣火,擰著粗眉,沉斥:「你這土地是吃飽太閒!?要咱們來抓,又自己帶去給阿鎖,存心找咱麻煩就是了?!」

  「兩位將軍莫誤會,這個……欸,情況是這樣的。這個王曉清昨夜原不願隨我前去報到,她死得冤,放不下仇恨哪,直嚷著要找殺她的兇手報復;可今早她突然回來找我,說願意隨我走啦!我去到衙裡,遇上了鎖爺,拜託他領著王曉清去找老爺啦。」

  「那麼……」謝將軍看著范無救,道:「八成是咱倆跟阿……鎖錯身了。」

  「這下如何是好?」范將軍抓抓頭。

  看著前頭那女魂,謝將軍道:「那這個……真抓錯了?」手腕一動,手銬腳鐐立即離開那女魂,回到他掌中。

  聽聞他倆對話,再瞧瞧那睡得倒是香甜的女魂,福德揉胡歎道:「唉呀,這意思就是……是兩位將軍把人弄死的?」

  「你、你……這個、這個……呃……」范將軍瞪大眼,黑著臉說不出話。

  「老范,土地沒說錯,似乎是這樣……」謝將軍晃著舌,苦情地看著同伴。

  面前那道女魂在他勾魂前應是還有一口氣在,只是為何這女魂會在溪下?

  「那這下到底該如何才好?」范將軍噴氣,負手來回踱步。

  「老爺會生氣……」謝將軍憶起主子發火的模樣,端著一臉苦情。

  「而且會很生氣……」福德在一旁搓胡,慢吞吞附和。「一個不小心,城隍老爺就到閻王那裡去參你們一筆。」

  「參你個屁!說什麼風涼話,弄成這局面還不是你害的!」黑袖一揮,范將軍咆叫出聲。

  「老爺追究下……來,大家都逃不過……」輕則降職,重則轉世投胎。

  「逃不過就逃不過了,咱處事一向光明磊落。」幾要抓破頭後,得了這個結論,范將軍身子一旋,拖著同伴,道:「回去據實稟告老爺,就算轉世淪為畜生,老子也認了。」

  「慢……慢點,干……幹啥走這樣快?」黑色煉條在地面磨擦出驚心聲響。

  「回去看看那個王曉清到底長得是啥狗屁模樣。為了她,老子一肚子火!」黑袍身影吼了幾聲。

  「干……啥要這麼粗魯說話?你見過……狗屁?狗屁……長啥模樣……啊?」

  「噗!」見那黑白身影消失,福德噴笑,他喃道:「這謝將軍有趣,老在某個字後頭吞口水,他難道不知那個字對這現代人可是有著很特殊的意義?」

  搖首笑歎,餘光映入地面那抹恐怕還不知自己已死亡的死魂。他提步走近,湊臉瞧了瞧死魂的臉。「這只哪來的?好像沒在村裡見過?外地的?」

  嘖嘖兩聲,又道:「妳生前若是過得不好,那妳走運啦,早死早投胎;但若生前過得好,那就算妳倒霉,莫名其妙被勾了魂……唉……」歎罷,在地面上坐了下來,手掌一攤,一本薄薄小冊浮現。「來查查妳的底細……」

  刺眼的光芒教她不適地抬臂遮眼。她昨晚睡覺前又忘了拉窗簾了?再抬起一臂,兩條胳膊同時覆在眼皮上,眼睛舒服了些,可是……那流水聲是怎麼回事?才納悶時,「嘓嘓」兩聲,臂下的眼眸倏然睜開。

  那不會是青蛙叫吧?她房間哪來的青蛙?垂落兩臂,眼眸瞬間對上湛藍天空。陽光普照,浮雲如絮,兩隻黃蝶振著翅膀飛過她面上……是室外?她睡在室外?霍然坐起,她呆了好半晌……這哪裡是她房間!

  放眼望去,溪水潺潺,還算乾淨的溪面映著溪畔搖曳的五節芒,不遠處一座橫跨溪面的橋上車流不斷;可她認不出這是哪條溪,那座又是什麼橋,只是相當困惑為何一覺醒來,自己居然是睡在這種地方。

  敲敲隱隱作痛的頭,巫香蘭想起自己昨天喝多了,印象中是昨天傍晚就開始喝,然後……然後她一路喝酒一路走著。她記得她要去找老闆,再然後……再然後的事就沒什麼印象了,似乎是睡著了?因為她隱約記得自己作了一個夢。

  那個夢裡,有位戴黑高帽、身著黑衣衫,頂著大黑臉的男人對著她喊王小清、王小青、還是王筱青?還有個白高帽白長衫,頂著死白的臉吐著紅舌,一臉苦兮兮的男人拿了煉條捆著她,那一黑一白……

  巫香蘭身子一凜,感覺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她搓搓裸露的手臂,喃道:「做那什麼亂七八糟的夢啊,居然夢到黑白無常……」真是莫名其妙的夢。

  「那個不是夢。」不輕不重的聲音傳來。

  「不是夢那是什……」她突然止聲,下意識循著方纔那聲源。回首時,她見到的是一名蓄著白胡、面龐紅潤的歐吉桑,他年紀大約六十上下,穿著電視古裝劇裡通常是員外角色才會穿的衣衫。歐吉桑笑咪咪的,左手摸著白胡,右手握了根枴杖……這歐吉桑的打扮有點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妳總算醒啦?」福德笑得眼彎彎。

  巫香蘭瞪著他那一身穿著,再轉頭看了看不遠處那座橋上往來的車輛。她看著他說:「我知道現在要穿越很容易,被車撞一下、掉進水溝,或是吐一吐就吐到隨便哪一朝,但那些車子證明這是現代,還有……你長得也完全沒有男主角的FU,又這麼老,所以我肯定我沒有穿越。」

  「我也肯定妳不是穿越。」福德神天生慈眉善目,不笑看起來也像在笑。

  「是哦?」她瞧瞧他衣著,道:「那你為什麼穿成這樣?害我剛剛差點以為我也跟流行,穿到某個朝代去了。」

  真的,她確實是有那麼一瞬間以為自己是不是穿越了。現在穿越那麼夯,誰曉得不會成真呢,慶幸遠處那車流聲證明自己還活在現代啊……

  「我這衣服呢,可是有意義的,這代表我的身份。」習慣性地搓胡,福德問道:「巫香蘭,妳不好奇我是誰?」

  「你是誰?」穿成這樣,她當然好奇呀。

  意外她直爽的反應,福德神呵呵笑。「妳倒有趣!」

  「當然,人生都這麼無趣了,不自己找點有趣的事做,說點有趣的話,那不是活得太累?」得意地昂起下巴,又問:「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

  「土地公。」

  「……啊?」土、土地公?巫香蘭愣了好幾秒。

  「就是土地公。妳知道的。」福德神捧起一把白胡,笑容一如大小廟宇間可見的福德正神神像。

  巫香蘭瞪視他兩秒,道:「那我就是土地婆了。」

  「哈哈,妳這話不能亂講。我百年前早娶妻啦,妳說這種話要被聽見了,我家那作古的老太婆會從墓裡跳出來罰我跪花生殼的。」他這只陰司小神沒啥嗜好,就愛嗑花生。

  「你可以說你是土地公,怎麼我不能說我是土地婆呀。」她不以為然。

  「我真是土地公呀。妳昨兒個夜裡是不是見過七爺、八爺,下回遇上他們,可跟他們求證一下的。」他眼眸始終彎彎的。

  「我見過七爺八爺?」巫香蘭揚聲。「昨天夜裡?」夢裡,自己被上了黑色煉條和手銬的畫面驀然清晰浮現,她頸背一涼。「你說的是……黑白無常?」

  「不然還有誰?」

  「那你一開始說不是夢,那是什麼意思?」頭上日陽的強度似乎增加了,她感覺自個兒的體膚慢慢竄出熱意,頭腦有些發暈。

  「我的話不難懂,就是不是夢的意思呀。」福德呵呵笑兩聲。「巫香蘭,妳不好奇妳我不相識,為何我知道妳名字?」

  她想了想,說:「可能……嗯……可能我身上的證件被你看過了。」

  「妳身上沒有證件,只有手機、錢包,和一雙鞋,現在安穩地在那塊大石上曬太陽呢!真享受啊,呵呵。」

  她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自己的東西的確在那顆石頭上。她走了過去,不知為何突覺自己好像變輕了些?也許是陽光炙熱,她被曬得頭暈才有這種錯覺?

  巫香蘭不以為意地彎身,試圖拿起手機和錢包,卻在觸碰到手機時叫了聲,指尖隨即一陣熱燙。她瞪著自己有些紅腫、感覺就像被熱油燙著的指尖,錯愕地自語:「這個……是漏電嗎?」

  決定不再碰手機,她打算拿錢包時,卻聽聞身後那個自稱土地公的歐吉桑先是歎了聲,說:「我勸妳別碰那個錢包,情況會和妳碰手機一樣。」

  她不以為然。「錢包又不會漏電……」語末,指尖觸上錢包時,她又叫了聲:「啊……這、這是怎樣?!」瞪著另一指微微發紅的指尖,隱約還有燒焦氣味。

  「沒怎樣,只是陰陽兩隔,這是妳現在碰陽世間物品的正常反應。」福德慢吞吞走了過來。「想要碰陽間物品而不被陽氣所傷,得有些修行。妳慢慢來,略有一點修行後就可以自由拿取陽間物品了。」

  「……」巫香蘭側臉,瞪了他一眼,哼聲道:「鬼話連篇。」還陰陽兩隔咧!

  「妳這樣講也沒錯啦,我早無肉身,就只有這抹魂體,要說我是鬼,也不是不可以,不過我是有幾百年修行的鬼喲。」

  「……喔。」敷衍地應了聲,只覺這話題好無趣,況且她發暈的情況好像更明顯了……她決定不再和這位歐吉桑練肖話,只想趕快回家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

  見她要走,福德神開口:「巫香蘭,先別急著走。」他指著溪面某一處。「妳看那裡。」

  她不大耐煩地問:「要我看什麼嘛?」蹙了蹙天生便長得很漂亮的秀眉,她閉起眼眸,微微喘氣。身上熱度愈來愈高,她有種若再繼續待在陽光下,她可能隨時會融化蒸發的奇怪想法。

  「看妳自己。」

  「我自己?我每天都對著鏡子看自己,還有什麼好看的?」話是這樣說,眼眸卻睜了開,並且竟然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這一看,她眼眸瞪大,張著嘴,結結巴巴著:「死、死、死人啦?」

  溪面下,有一女性身影懸浮著,那身影就恰恰好貼在溪面下,隨著水流,套在那身影上的裙襬輕輕擺動,猶如人魚尾鰭。

  福德很淡定。「是死人了。」

  「那快報警啊!」她一臉驚慌。倒什麼楣呢,莫名其妙沒了工作,又莫名其妙睡在這裡,然後莫名其妙遇上這個怪怪歐吉桑,現在又看見浮屍……

  「不必。時候到了自然會有人發現。」他極從容的態度,又說:「巫香蘭,看仔細一點,那個水面下的女人是誰。」

  「她臉朝下,我看不到啊。你這樣問是因為她難道是我認識的人?」話方說完,她不知為何臉色一變,目光驚詫地瞪著那衣裙花色……

  目光挪回,慢慢下移,當她看著自己下半身的及膝裙襬時,心裡仍是一驚。這麼巧?溪下那個身影的衣裙和她一樣?不大相信地再看向溪面下,卻在視線觸及那身影手腕上若隱若現的五色繩時,頸背一涼,腳底生寒。

  留意她面上神色變化的福德,白胡下的嘴唇緩緩掀動:「巫香蘭,妳原住在兩個村裡外的地方,本不在我管轄區域內;不過妳死在我的地盤,妳死亡之後的事自然便與我有關。昨日妳情緒不佳,一個人買了幾瓶酒喝了起來,妳一面哭一面喝,一路走到這裡來。妳就坐在那顆大石上,把身上的手機和錢包放在一旁,對著溪裡的魚哭訴,後來妳說妳要請那只魚喝酒,把酒倒光光,妳彎下身想撈那只魚,要牠還妳酒喝,一個沒注意,摔進溪裡,就這樣死了。」福德順了順長胡,搖頭歎道:「人家李太白是醉中捉月,妳是醉中撈魚,也算是奇女子。」

  「你、你胡說什麼啊你……」一開口,聲竟哽著,巫香蘭手一抹,才發覺自個兒面上是濕淚漣漣。她記得自己喝了酒,可沒印象她對魚哭訴,更別說要請魚喝酒了,她怎麼可能醉到做出那麼荒謬的舉止?

  「妳心裡明白我不是胡說,我要是胡說,妳何必流淚?」

  「那是因為……因為……」她眼珠子慌轉了轉,找了個相當爛的借口:「因為風太大,沙子跑到眼睛去了啦!」

  「天氣正好,無雨無風,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妳難道沒發覺自己渾身發熱,好像隨時都會融化一樣?這是魂體剛離開肉身後,接觸到陽光的正常反應;待妳習慣了,這情況就會減少,往後在陽光下自由走動也是沒問題。我話都說成這樣了,妳要再不信,那就讓妳親眼見見吧,妳總該信妳自己的眼睛。」語末,福德神移動枴杖,朝著溪面比劃兩下,就見溪面下那身影開始往他們這方的溪畔移動;待靠近他們時,他手指劃了個圈,溪面下那身影繞轉半圈,面孔瞬間朝上,整個身體還浮上水面,臉蛋與身體的特徵頓時無比清晰。

  即使因為泡了水,面孔顯得浮腫,四肢亦是相同情況,可畢竟是自己的臉,巫香蘭又怎會認不出自己?衣裙相同花色還能說是撞衫,但鎖骨上的那顆小紅痣明明和自己身上的一樣,她還能說這軀體不是自己,只是不小心撞衫又撞痣?

  可這一切……荒謬得不像是真的:「你真的是土地公?」巫香蘭問。

  「如假包換。」福德神點頭,握著一把鬍子,笑咪咪的。

  「那為什麼你說話不像土地公?」

  他微皺白眉,思考著。「那妳認為土地公說話,都是怎麼樣的?」

  「依你的說法,你是古代人,怎麼說話這麼現代?」

  「哦。」他恍悟,用枴杖點點地面。「上面的生活在進步,我們下面的生活當然也會跟著進步;因為上面的人死了都得到下面去,自然會把上面流行的東西或是習慣都帶下去呀。我在下面聽多了大家說的話,當然就被影響啦。再有,那些到廟裡來跟我求平安、求發財的信眾們,每個人說出來的話都是現代用語,我聽多了也會了嘛,所以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我還會哼上一段那個什麼倫的『哼哼哈嘻』哩!」他那座小廟的廟公常將電視機開得很大聲,他坐在廟裡,睡個午覺都能聽見隔壁廟公看的電視機傳來最流行的歌要知道人都會進步了,人死後成了鬼,自然把人世的習慣帶到下面去呀。

  這樣的說法不是沒有道理。巫香蘭看著自己腫脹的屍身,仍帶著什麼冀望似地問:「我……真的死啦?」

  福德笑了聲。「妳連自己眼睛也信不過?」

  聞言,震愕、悲傷、難以置信等種種情緒,一時之間全都湧上,她淚流滿面。

  她什麼事都還沒交代,她的夢想也都還沒能實現,就這樣死了,這樣的人生似乎有些不值得,還有些遺憾和不甘願;另一方面也覺得好笑,怎麼想得到自己居然是請魚喝酒才摔下溪裡死掉,有沒有比她更好笑的死法?

  她果然在下一秒笑出聲來,哈哈笑個不停,眼淚卻也嘩啦啦直流。她還沒想過死亡的問題,她根本沒有心理準備死亡的那一天,怎麼就……就這樣死了?

  「唉……這個……我說巫香蘭啊……」一旁福德見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得出聲安慰:「其實死亡也沒什麼嘛,哪個人沒死過呢,我也死過啊,就是時間早晚而已。妳現在不死,將來也是要死,妳就別……喂?」他細眸一瞠,瞪著攤倒在石上的她。昏倒了?

  她並非他轄區內居民,可死在他地盤上,他自然有責任。他的善惡錄裡未有她的資料,他只好尋求縣城隍座前文判官的協助,借了生死冊看她生前,這才明白她墜溪原因。當他一併為自己間接害她被誤勾魂而向城隍老爺請罪時,豈料這事卻驚動一殿閻君;閻君找了他談話,也才知道她被勾錯魂或許是注定。

  他當然不能告訴巫香蘭她是被勾錯的,只能說她是自己不小心失足,但一切似乎又像是注定的……唉呀,天機不可洩漏,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呀。

  他又看了她一眼,把玩著白胡。

  昏了也好。醒來後,她自有另一番新生活等著她。

  夏日午後,微風送爽,前面那彎彎小溪水聲泠泠,流動的水面波光瀲灩的,光瞧,便覺得身心舒暢。男子微扯韁繩,輕吁了聲,座下馬兒立即緩了速度,四足稍頓後,隨後停在溪畔,他利落地躍下馬背。

  輕撫馬兒脖頸,就見那神駿的馬兒立即領會主人心思,四足一提,奔至不遠處,啃食起翠綠青草。

  他自寬袖中取出一條帕巾,彎身沾了沾溪水,稍擰乾後,擦拭著臉龐。

  男子五官生得極好,俊秀如書生,眉梢眼角卻帶些冷厲神秘;他身形頎長,寬肩窄腰,一襲白色長衫襯得他是玉樹臨風,腳上那雙烏皮靴和腰間的酒壺偏又添他幾分英武神氣。他長髮烏黑,似是很隨意地在腦後一束,幾縷垂散兩側的髮絲,因著他方才拿怕巾沾水的舉動而短暫落入溪裡,髮梢此刻正滴滴答答的,教他胸側衣料微微濕著,那姿態幾分瀟灑幾分性格。

  淨過臉頰,男子雙手探入溪下,輕輕搓洗手指,一陣涼風起,有什麼淡淡的氣味隨著風勢而來,他不經意嗅進一口,眉眼卻一斂,起身之際,身形一移,不過眨眼間,男子已出現在約莫十公尺外的樹下,瞪著那似是昏迷的女子。

  鼻尖輕輕一嗅,氣味極淡,帶了點冷香,隱約熟悉。她不似他伏魔冊上那些臭氣熏天的惡鬼味道,他微感疑惑,掌心一翻,藍色書皮的冊子浮現,長指挑開書皮,頁面上卻毫無顯示。他低眸瞧了瞧,這女子分明不是人,不該出現在這,可伏魔冊上亦是一片空白,她也不是逃亡的惡鬼。

  人死之後,亡魂若不隨轄區土地前往城隍殿接受審判,那麼城隍兩大鬼差定來緝拿;若死魂存心躲藏,便列上伏魔冊,由他追捕斬除。這女子未被引去城隍殿,也未列入伏魔冊,是怎麼回事?

  再看看另一端草地上那悠然啃食青草的馬兒,他困惑又起。這烏錐馬是當年五殿閻君森羅王所賜,通體漆黑,雪白的四足襯得那黝黑毛色既光且亮;烏錐馬速度如風之外,嗅覺極靈敏,倘若有不該留在陽世的遊魂野鬼出現,牠能立即嗅出那氣味,發出嘶鳴提醒他,可牠現下卻沒有一絲牠該有的反應……

  甚怪。可不論是何緣由,她都不該留在人世;雖說她不在伏魔冊上,但難保不是新魂,因此閻君還不及通知他。思及此,他解下腰間酒壺,卻有一聲音響起:

  「鍾將軍,此女收不得。」尾音方落,老人家出現在白衫男子面前。

  被喚作鍾將軍的白衫男子看了看他,道:「還有我收不得的野鬼孤魂?」

  唉,這鍾將軍不僅僅是面冷、眼神冷,連聲也冷。是不是非要這麼冷情,才能成為伏魔將軍,好讓那些惡鬼人間死不夠,陰間再冷死一回?

  他接下福德這陰司神職之前,伏魔大將軍的名號早已耳聞多時;死後為陰曹辦事,幾度接觸過這位伏魔大將軍,卻和他生前聽來的不大一樣;或者是因為生前所聞是一代的伏魔將軍,而他識得的,也就是眼前這位,因是二代,才與聽來的有所不同?

  人間傳說抓鬼天師鍾馗面貌醜陋,又傳說鍾將軍嗜吃妖魔鬼怪,其實他們都不知道現職這位鍾將軍原是美男子,長相俊秀,氣質儒雅,可收伏惡鬼時,那揮劍的氣勢和姿態又如俠士。套句現代年輕人用語,超屌的!只不過這位伏魔大將軍的性子有些不好親近啊……

  「嗯?」久未聽聞回應,鍾靖側過面龐看他,音嗓沉冷。

  「啊?哦!就她收不得。」福德嘿嘿笑兩聲,又說:「特殊案例,必須另行處理。」開什麼玩笑!真要讓他將那個看似是酒壺,實則為束魂的囊袋打了開來,這巫香蘭就會被帶下去地府啦。

  「如何特殊?」鍾靖背過身,負手而立,酒壺還拎在指間。

  「這個嘛……」搓搓胡,只猶豫片刻便道:「將軍,實不相瞞,這魂勾錯了。」

  「勾……」男子瞠大長眸,回身瞪著他。「錯?」

  「嘿,別瞪別瞪,這事是這樣的……」福德開始詳述。「總之,就是這樣。」

  鍾靖垂下長眸,瞧著那抹據說是哭昏過去的死魂,問:「一殿閻君和城隍老爺怎麼說?」

  「哦,這個這個嘛……」福德笑兩聲,說:「這名女子叫巫香蘭,本該由十殿閻君發放入世;不過她陽壽未盡,按陰司律法,她得關進枉死城,偏偏她是被勾錯魂,一殿閻君慈悲,以為將她關入枉死城有欠公平,遂有意將她留在陽間。」

  鍾靖皺著細濃的眉,不以為然。「讓死魂在人間遊蕩,是慈悲?」

  「這巫香蘭生前雖未有過大功大德,可心地善良,見了路邊野狗野貓皆會餵食;遇上老人家,她會上前攙扶;她還是個孝女,就是性子直爽了點,調皮了點。她今日被勾錯魂,錯也不在她,閻君有意要她修行,留她在陽間幫助有所需要的鄉親,不過也要她點頭同意,待她清醒時,我會問問她意思。」

  「若每道勾錯的魂都如此處理,陽世間會有多少這樣的遊魂逗留?那又何必區分陰陽?」陰陽兩隔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他深知一殿閻君向來慈悲和善,可放任遊魂逗留人世這想法……他並不十分認同。

  福德瞠大細眼,呵呵笑。「不會有這麼多遊魂留在人間啦,勾錯一次已經很慘了,哪能常常勾錯呀,將軍您說是吧?何況謝將軍與范將軍因為這事,被城隍老爺扣了一年薪餉,下回再犯,就得入世人間啦。鎖爺也被扣了半年哩。至於我嘛……也是有受了點懲罰,所以這種事日後萬萬不能再發生的,我們可都不想轉世人間的。」昨夜范、謝將軍回陰曹請罪不久,他也隨後到一殿查這巫香蘭生前事,隨即向閻君認錯。慶幸閻君懲罰不重,給他的懲罰,就是好好護住這個巫香蘭,有機會便領她修行,這比起被扣一年薪餉,他幸運多啦。

  將拎在指間的酒壺系回腰上,鍾靖寬袖一甩,身影已在十公尺外。望著他翻身上馬,策馬離去的背影,福德神呆怔好半晌,才喃喃道:「這麼冷漠難親近的男子,也會談情?」他很是好奇。

  他又低眸看著巫香蘭,好半晌後,搖頭長歎:「瞧妳哭昏的樣子,怎麼看也看不出來妳曾經是那樣勇敢又倔強的女子。」

  憶起昨夜閻君的話,他又搖首……真的很難想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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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0:49:0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白金髮,男,乙未年三月初七丑時生,卒於辛卯年五月十五亥時。

  生前以活菩薩自居,以占「、星相、紫微等方式斂財;更以驅魔需男女雙修為由,凌辱多名女子;死後亡魂四處躲藏,以生前所習得之妖術,多次出手反擊黑白使者;雖如此惡行多端,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望規勸他回頭是岸,若然不從……不留。

  掩上書皮,伏魔冊消失掌間,只餘下一點金芒,隨即又散了去。

  月色下,長袍翻飛,他依然一襲白衫,挺直著身段,腦後隨性束起的長髮微揚,在他身後張揚著冷情。

  忽爾,他寬袖底垂落一物,他五指一張,小小的物品被握在厚掌間,眨眼間他同時翻掌,便瞧見那紅色小物是一隻燈籠;他掌心往上輕拋,小紅燈籠懸上半空,瞬間化成一隻大紅紗燈,在半空中搖曳著燭火。

  引路紅紗燈,五殿閻君所賜寶物,能指引他往伏魔冊上顯示的地方收魂。

  翻身上馬,拉起韁繩,他輕踢馬腹,馬兒嘶鳴一聲,奔了出去,隨著前頭懸浮的引路紅紗燈而走。

  他一貫面無表情,心裡甚至也沒什麼想法,不管他要收的亡魂為何而死,為何流連人間,他從無心過問關切。他只認伏魔冊上那不留二字。閻君要他不留,他便不留,沒什麼好猶豫或疑問的。

  座下馬兒速度極快,耳邊獵獵風聲,待引路紅紗燈停頓,縮回小紅燈樣貌回到他袖中,他便明白此次收伏的惡鬼就在附近。

  掌心一翻,藍色書皮的小冊攤在掌間,白金髮三字和其罪證皆由黑字轉呈紅字。他一收伏魔冊,微微扯動韁繩,駿馬停住。他翻身下馬,眼梢不意捕捉到一團黑影掠過眼前,那黑影散出的氣味令他眉眼一凜,跨步追了過去。

  「白金髮,哪裡逃!」不需再問名字、來歷,伏魔冊已現紅字,還有那氣味和那急著躲藏的舉動便讓他瞭然,那團黑影便是今夜欲收的惡鬼。

  人死之後,死魂多半呈現白近透明的色澤,若死魂帶紅光,那便是生前受了冤屈,死後只想尋兇復仇,這樣的死魂多半透著狠厲;若是黃帶濁,那表示生前作惡多端,死魂才會滿是污穢,這種死魂在世時是惡人,死後便是惡鬼;若死魂帶黑,那除了生前是惡徒之外,還略懂法術,這種死魂常憑借自己懂得施法而顯得狡滑許多,從不知悔改。

  「我不逃,難道乖乖等著讓你吃?」那團黑影漸成人形,頂著現代人的西裝頭,身上一襲藍色壽衣,他回身望了他一眼,朝一棟大樓奔去。

  「你以為你逃得過?」他足尖一踏,穿牆而過。

  「我知道你是鍾馗,哪只死魂見了你不怕?不過連黑白無常都勾不動我了,我還怕你?不就慶幸在世時我還學了一點法術,要不然我老早和其它那些躲不過的鬼魂一樣下場啦,哈哈!」白金髮一路狂奔,一面在掌上畫著什麼,正志得意滿地打算將寫了咒語的掌心往身後那伏魔將軍襲去,眼前卻倏然出現一片艷紅。

  白金髮眼一抬,只見一道穿著大紅長蟒袍、足蹬皂靴、頭戴烏紗軟帽的高大身影立在自己面前。

  方臉赭面,凸眼寬嘴,那面容已不見方纔的白皙俊秀,而是滿佈傷疤,密密麻麻的長疤錯落在面龐上,唇角掀起一片,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饒是生前研究諸多神鬼傳說的白金髮,此刻明知這大概就是鍾馗死前的樣貌,可那醜陋的臉容仍教他一駭!因為面前這張臉也,遠比他見過的畫像還要可怕啊!

  「滿口胡話!生前罪惡滿身,死後不見悔意,莫怪本將軍不留你!」

  「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白金髮蔑笑了聲,身形一晃,隱入牆面。

  「哪裡走!」鍾靖緩緩掀動那張嘴角翻掀的寬唇,聲嗓渾厚低沉,「不準邪魔踏吾界,羅傘一展惡鬼現。起!」寬袖一揚,一把黃羅傘在半空中展開,傘面下一束束金芒襯得這樓梯間登時大亮;他瞪著霍然顯現在牆面間的那道黑影……黃羅傘下,任何妖魔精怪無所遁形。

  寬袖一翻,大掌探出,五指成爪地探入那道牆面,就要扣上那抹黑影之際,黑影卻翻出牆而來。

  白金髮看了眼那把黃羅傘,明白躲藏已無用,便自鞋內抽出一雙短劍,比劃幾下後,朝鍾靖襲了去。與其躲下去,不如主動發制,攻他個措手不及;可奈何他左攻右揮數十下,卻仍近不了那紅袍半分,只見那紅袍身形避得輕鬆,自己反倒像是被只大貓捉弄的老鼠。

  白金髮氣喘吁吁地扔了短劍,自腰間摸出一張符咒,兩指比劃著什麼,左腳尖在地板劃了半圈後,忽然重重跺了下地面。「招應祖師同吾行,消災解……」

  鍾靖淡掃了眼面前這仍試圖逃脫的惡鬼,決計不再周旋,他右臂一抬,背上長劍出鞘;他身形一躍,在半空中握住劍柄,瞪著那惡鬼,冷冷開口:「閻君賜吾辟邪劍,神……」手勢一起,銀光一閃,卻聽聞外頭傳來談話聲,不過稍有遲疑,眼前哪還有白金髮身影?能逃出他的黃羅傘下,這白金髮當真有點本事。

  他蹙著濃眉,隱憂著什麼。他揮了揮大紅寬袖,大樓樓梯間一如往常,僅亮著兩盞日光燈,似是什麼事也未曾發生過。他拋出引路紅紗燈,欲追上白金髮,跨出大樓見著前頭那兩道身影時,腳步卻一頓。

  那不是前幾日遇上的福德?身旁那女子……是那個福德不讓他收的死魂?

  「嗚嗚,伯公你看,我又摔下來了。」嬌軟的女聲就在偶有車輛經過的大馬路上,靜夜中略顯突兀。

  「不是告訴你,要專注,要放鬆,冥想著你想去的地方。你看,我這不是飄起來了?」福德看著那跌坐在地的巫香蘭。「多練幾次,就能來去自如啦,隨你上飄下飄左飄右飄慢飄快飄怎麼飄都成!你們現代的年輕人不是都說鬼魂是阿飄嗎,多練幾次你就更像阿飄啦,哈哈哈!」

  馬路另一端,一部車子急速而來,駕駛根本不知道互迭的空間裡,竟還有另個看不見的世界,古今交錯,駕駛就這麼駕著車,從巫香蘭身側呼嘯而過,帶起的風速令她髮絲飛揚。

  她還是新鬼一隻,鬼身份不過才第四天而已,一開始看見馬路上急馳而來的車子,也是急著閃躲,卻在過程中發現原來那些車子根本撞不到她,只是從她身體穿過而已。這幾天她領悟出原來死魂在陽間生活,所見所聽所聞都和她在陽世時差不多,只是一般人看不見死魂罷了,所以即使大搖大擺走在車流穿梭的大馬路上,她仍像走在無人無車的街頭。

  瞪了眼那遠去的車尾巴,巫香蘭撥了撥發,埋怨著:「不公平啦,你本來就是神呀,神不是都有法力的嗎?你會飄有什麼好得意的?就算騰雲駕霧也不稀奇呀!」她站起身來,拍拍兩手沾上的泥沙。

  死了才知道鬼魂真是用飄的,但認真說來也不是飄……人死後還是如同生前那樣在走路,可腳尖卻不沾地,所以看起來像在飄,事實上她也是一步一步走著。

  想想,其實死了也沒什麼不好,這幾天的生活並不比她還在人間時差呀。

  想她出生沒多久,生父就拐了媽媽的錢跟別的女人跑了;媽媽後來又跟了另一個男人同居,怎知那男人好吃懶做又愛賭,媽媽賺來的錢全被花光不說,還為他背了一屁股債,要不到錢就打她們母女倆出氣,最後那男人也是丟下她們。

  為了還債,媽媽很辛苦,總是早出晚歸,可賺來的錢連利息都不夠還;她由媽媽獨自帶大,明白她的辛勞,為了減輕負擔,她高中時候便選擇夜校,白日工作賺錢幫忙還債和貼補家用,可她一個高中未畢業的學歷也只能在便利商店打工,任她怎麼認真工作,薪水仍是少得可憐。

  她覺得上天根本沒睜眼,母女倆都這樣慘了,媽媽又檢查出肺癌;為了照顧媽媽,她休學轉正職賺醫藥費,可總是入不敷出。也許是不想再拖累她,查出肺癌的半年後,媽媽還是不敵病魔走了,從此她便是孤單一人,雖沒了醫藥費的壓力,但她還是得養話自己。

  高中沒畢業,也沒什麼才能,只能繼續待在便利商店,等著看能否哪天升上店長,卻莫名其妙被老闆解雇,理由是生意變差了,不需那麼多人手。但就算不需那麼多人,也該是解雇比她資淺的吧,哪有留下資淺的,反要她這個資深員工離開的?可已成定局的事,她無力更改,只能自己喝悶酒,卻想不到竟淹死了。

  得知自己死亡那刻,傷心、悲痛都難以言說她的心情,她甚至哭暈了,直到再次醒來,看見身旁土地公這張笑咪咪的臉,她也不知為何竟覺得死亡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反正活著也是一個人,感覺世上有她無她對誰都已不重要,那麼死了又與活著有何分別?況且這幾日當鬼的日子還梃新鮮有趣的,她心情也因此平靜不少,只是她沒想過原來鬼魂也有分等級的。

  魂只是個形,並無實體,走起路來自是輕飄飄的,幾乎不需使力便會往前移動;不過像她這種新手上路的鬼,移動的速度並不快,若想要速度變快,得等她成了經驗老道的老鬼,或者就是勤練習。

  她現在正跟著土地公在練習如何瞬間出現在她想要出現的地方。

  「誰說的?神也是要有修行,才能增強自身的法力。像我可是日日對著西方讀誦佛號,勸人為善,這樣佛祖便會庇佑加持呀,這就好比讀書和做人一樣,學無止境。」福德繼續解釋著「再說我有小貓,要是想出遠門,小貓送我一程就好哩,騰雲駕霧幹什麼,那多花我神力呀。」

  「小貓?」巫香蘭疑惑。「伯公,你也有養貓?」伯公是一般民眾對土地公的稱呼,她乾脆也這麼稱呼他,遠比稱呼土地公親切多了。

  「嗯嗯,小貓。」福德握了把鬍子搓著,神氣地說「我的座騎。」

  「你還有座騎?是不是神仙都這麼……咦!」眼兒一轉,瞧見路邊那棟大樓門前的大紅身影,巫香蘭睜大了眼。

  「你……看啥?」福德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見著鍾靖面貌時,愣了一愣。也不是沒瞧過鍾將軍這模樣,他知道鍾將軍收惡鬼時,會以他死前的樣貌出現,聽聞說是有嚇阻那些惡鬼的用意在,可突然見到那張臉,還是有點驚愕的。

  福德輕咳一聲,藉以掩飾見到面前那張臉孔的驚詫,他訝然開口:「鍾將軍,您……」瞧瞧他一身大紅長蟒袍,再瞧他猙獰面孔。「您又出來抓死魂啦?」

  「跑了。」鍾靖清清冷冷地開口。才想一甩寬袖,恢復平時樣貌,那方才拋出的引路紅紗燈不知從哪繞了回來,就在福德身後不遠的電線桿上左右晃轉著。他凸眼乍現銳光,握著長劍,欲朝那方向移動,對方卻早他一步。

  白金髮逃出大樓後,發現自己身後竟跟著那盞紅紗燈,他在附近繞了幾圈,回到這裡時發現那模樣看起來應該是福德神的老翁正在和鍾馗說話,一旁還站了個年輕女子;女子足不沾地,身形略透明,他不清楚女子身份,但見她週身並無神祇身份會有的金芒,應該只是只普通死魂。

  他大膽地現出身形,手握短刀朝那女子而去,速度之狠之快,根本連一旁的福德都不及察覺他的逼近,劍鋒便架上女子白皙頸項。

  巫香蘭怔怔看著面前大紅長袍男子。他面容可怕,不知道被劃過多少刀的樣子,她不禁要想,當他的臉孔被刀子劃過時,那會有多痛?剛才伯公好像喊他鍾將軍?看他那一身衣袍還有那面孔,莫非是傳說中的抓鬼將軍……天師鍾馗?

  「哇!」怔愣間,感覺自己喉嚨一陣緊疼,她身後有什麼人勒住她脖子,對方力道下得不輕,她下巴一陣冰涼,眼一低,就見一把鋒利的刀尖抵著她下頷。

  「伯、伯公?!」她眼眸移向身側,疑問又驚慌。這情況真是莫名其妙!

  「別叫。」白金髮並未看她,只是冷斥了聲後,看向正要出手的福德。「你住手,站過去一點,要是敢靠近,我刀子就劃過她美麗透明的頸子啦。哼,我有辦法就在你們伏魔大將軍面前抓住這隻鬼,還怕你一個小小土地公不成?」

  福德見面前惡鬼身帶黑色氣息,明白對方略有道行,偏不知道行多深,要真動起手來,他沒把握能保巫香蘭安全;何況有鍾將軍在,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這惡鬼對巫香蘭下手。他退了兩步,等待時機出手。

  見福德退開,白金髮得意笑著:「鍾馗,來做個交易怎麼樣?你放過我,我就饒過這只女鬼。」

  鍾靖睞了眼那被挾制住、正眨著大眼看他的女子,沉道:「我與她素昧平生,你以為我會因為她而放了你?如你這般狡詐之惡鬼,豈能留你!」

  一旁福德聞言,心驚又心慌。「鍾將軍,這巫香蘭你得救下啊!」

  「我的職責是抓鬼,不是救鬼。」鍾靖淡應了句,劍端直指著白金髮。「方纔讓你逃脫,是我一時疏忽,你以為這次還能逃得了?」

  「你一刀下來,砍的可是這只女鬼。」白金髮現鍾馗不在乎這只女鬼似的,心裡一急,環在她頸上的手臂更緊了緊。「你要再靠近一步,我保證馬上讓這只女鬼散魂!」

  「……咳、咳咳……」脖子被緊緊掐住,巫香蘭表情痛苦,只覺自己快斷了氣,好像隨時就會死去。想她生前死得不痛不癢不明不白,怎麼死後成了鬼了,才要讓她感受這種瀕臨死亡的痛苦嗎?

  鍾靖對於她求助的眼神根本無動於衷,凸眼淡淡掠過白金髮身後,一抹銳光滑過,他長劍高舉。「白金髮,咱們就來試試是你刀使得快,還是我劍使得好。」

  長劍落下之際,白金髮握短劍的手抬起,正打算往巫香蘭脖上抹去時,身後馬兒嘶鳴,他訝然回頭,只來得及看見烏錐馬風捲般地疾速而來,尚不及思考如何應對,手臂一陣劇痛,他大叫一聲,回頭就見自己一條胳膊被鍾馗砍了下來。

  他一惱,握短劍的手一使力,就要穿進巫香蘭的胸口,一陣勁風掃來,只來得及看見一件玄色披風擋住他劍尖,他才稍愣,來人已是長臂一揮,那披風像是蓄滿了那人的力量,一個反彈後,劍尖已斷,而劍所指的巫香蘭被那人攬在懷抱裡。

  那人一身玄衣,龍眉鳳眼,面如冠玉,尖挺的下顎張揚著幾絲妖冶氣息。他長相陰柔,精緻得猶如女子,一雙鳳眸盯著懷抱裡的女子,幾分探究,半晌,他突然揚唇笑,道:「原來是這模樣……」

  將懷間女子拋向鍾馗,那人道「鍾靖,你又欠我一回。」他抖了下衣袖,狂妄大笑後便消失不見。

  他是誰?剛才說了鍾什麼了?白金髮望著那抹玄色消失的方向。

  趁白金髮分神,揮劍斷他一條臂膀的鍾靖攬著巫香蘭一躍,在半空中俯視著白金髮,單臂揚劍,冷聲道:「神劍一下,惡鬼自潰。斬!」身形一落,長劍劈過白金髮,劍身入鞘時,烏錐馬奔至身下,他攬著巫香蘭坐上馬背。

  一聲驚懼錯愕的叫聲後,白金髮瞬間散滅無形,只餘下一團帶看惡臭的黑色煙霧,最終那煙霧也散盡時,四周回歸平靜,偶有幾聲蟲鳴。

  巫香蘭睜著圓眸看著面前所發生的一切,菱唇張成了O形。若非親眼所見,要她如何相信鍾馗收鬼伏魔的神話傳說原來都是真的!

  鍾靖右臂一抬,引路紅紗燈乖乖鑽回他袖底,抬眼時,身前女子眨著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瞧著他。他微愕,豎著眉,粗聲道:「看什麼?」

  「你是鍾馗?」巫香蘭眼眸亮晶晶。

  聽聞她說話這樣直接,連個敬稱也沒,一旁福德冷汗涔涔。輕咳一聲,福德開口:「那個……巫香蘭……」

  「我叫巫香蘭,巫師的巫,蘭花香的香蘭。我媽說我出生時整個產房都是玉蘭花的香味,她說我上輩子大概是花精。」笑了聲,她又說「我是民國人哦。初次見面,請多多指教。」她伸手,根本沒心思理會福德神。開什麼玩笑!能這麼近距離和神話當中的人物對話,她當然得好好把握這機會。

  瞪著姑娘家秀氣的手,鍾靖反應不過來。生前是個文人,謹守禮教,從不和哪個姑娘家親近,即使從兒時玩伴那耳聞過一些男女情事,可和女子真有實際相處與肢體接觸,那也是成親後的事了。

  然,成親不過數月,卻受奸人所害,他與妻子相隔至今,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數不清的日子裡,他未曾再和哪個姑娘寡有所接觸;別說他生前性子本就不大懂得和女子相處,死後成了伏魔將軍,誰聽了他的名、誰見了他這樣子不害怕?又有哪個姑娘願意這樣同他說話?

  看著那白嫩嫩的手心,鍾靖一時半刻間也不知如何是好,他甚至也毫無一丁點試圖否認或解釋自己並非鍾馗的意願。陽間人民只識伏魔將軍是鍾馗,他已習慣;這個陰司官職於他而言,不過是個工作,他只謹守抓鬼本分。

  見他漠然,冷著猙獰面孔瞪她手心,巫香蘭乾笑一聲,端起笑臉讚道:「謝謝你救我。想不到你功夫真的這麼厲害,我都以為那只是傳說而已!你收我為徒,教我幾招,我以後就可以自己保護自己了,好嗎?」

  她說話間,帶出的氣流略泛冷香,他嗅入了她的氣味,只覺熟悉,然而心思一轉,才後覺想起兩人這姿態太過親密,他鬆開還攬著她的左臂,眼眸一抬,對上她裸露的瑩白胸口,面龐騰升熱意,隨即挪開目光。除了妻子的身體,他還不曾這樣近距離見過哪個姑娘的胸口……

  見他不語,她主動開口:「師父,那個……剛才那只是鬼對吧?你怎麼不吃掉他?我看我們這年代的書啊,都有提過你會吃鬼。啊,就是你跑去什麼皇帝的夢裡,吃掉一隻小鬼嘛,你記不記得這件事?」也不知怎地,她就是想跟這位其貌不揚的男子說話,也許是因為他剛救了她?也或許是因為他砍鬼的動作太帥?

  鍾靖只是瞪著她,須臾,他道:「下去。」

  「阿?」巫香蘭看著他。

  鍾靖未理會她,拉著她手腕,翻身下馬,將她帶到福德面前。他未開口,只是又翻身上馬,腿一踢馬腹,策馬離去。

  望著不過一個眨眼便人馬消失的寬敞街道,巫香蘭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不見啦,還看什麼?」福德若有所思望著她,意味不明地問:「是不是覺得他很眼熟?好像在哪見過?」

  「唔唔。」巫香蘭還是望著那人馬消失的方向,點點頭。「書上有啊。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就在課外讀物看過他的故事,印象中電視劇也有拍過。不過我看過的圖片,他有個很圓的肚子,就是長得很壯碩,怎麼親眼看到是這麼瘦?」

  「你說的那位是鍾馗將軍。」

  「是呀,我就是在說他。」

  「不,你看到的那位是鍾靖鍾將軍。」福德淡淡地說。

  「鍾……」巫香蘭側過臉蛋,瞠圓著眼。「哪個?他不是鍾馗嗎?」

  「鍾靖,立字邊的靖。鍾馗是第一代的伏魔將軍,你方纔所見的是第二代的伏魔將軍。一代是鍾馗將軍,二代這位是鍾靖。」

  她眼眸再瞠。「還有分一代二代?可是從沒聽說過,看過的書上也沒提過呀,大家印象中的伏魔將軍就是鍾馗……」她歪頭想了想。「真的沒聽說過鍾靖。」

  「你真對鍾靖這名字一點印象都沒有啊?」福德湊臉,研究她神色。

  「沒有。」

  「你不是說你知道皇帝夢裡吃鬼的故事嗎?那是鍾馗將軍,是唐玄宗時候的事,這個鐘靖將軍是明朝人。」

  「明朝?」巫香蘭像孩子聽故事般,除了訝異之外,表情還有期待。

  他點點頭。「鍾靖將軍明朝人,我也是明朝,比他晚個五十年才進陰曹為官。聽聞鍾靖將軍自幼便才華出眾,學識淵博,樣貌又生得極好,除此之外還是個孝子。他當時的名氣可說是遠近馳名,不過像他這樣的人才容易招妒啊。」

  頓了下,摸摸鬍子,才接著說:「事情就發生在他成親後的來年二月,鍾妻陪同他赴京參加會試;他考得了會元,在參加同年四月殿試的途中,被當時嫉賢妒能的唐國舅設計了。那幫惡徒藉著強盜劫財之意,攔了他們夫妻倆,據說本只是想阻攔他赴殿試,誰知那群惡徒看上了鍾妻的美貌。聽說他妻子是個名門閨秀,氣質沉靜,面貌似花,那幫惡徒見了鍾妻的美貌,當著鍾將軍的面欲污辱她,鍾妻這女子說來也是貞節烈女,她不願受到污辱,咬舌自盡,偏偏那幫惡徒真是壞到骨子裡了,見鍾妻死了,連屍體也不放過。哪個男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死在面前後,又能眼睜睜看著妻子的屍身被一幫惡徒輪流凌辱的?鍾將軍受了極大刺激,奪了一名惡徒的劍,朝那幫惡徒狂砍,殺紅了眼,但他畢竟是個文人,最後自己也慘死在那幫惡徒亂刀之下,聽說是被砍得面目全非……」

  歎口氣,又道:「到了地府,一殿閻王得知他的委屈,憐他生前是個人才,也是個孝子,又為妻如此瘋狂,恰好上一任鍾馗將軍任期已滿,正愁無人接下伏魔將軍一職,他無疑是最好人選,閻君便攬他進陰曹當官,讓他接任伏魔將軍,又請五殿閻王賜他寶物並傳授法術,命他在陰陽兩界收伏不該留的死魂或惡鬼。」

  原來伏魔將軍生前這麼感性?和自己認知中會吃鬼的形象完全不一樣。「那照你這樣說的話,他就不算是天師了?」

  「他就是天師,就是伏魔將軍。欸,不管是抓鬼天師,還是伏魔將軍,都只是一個名號而已。神也有自己的姓名的嘛,就像天界的玉皇大帝也是一個尊稱,難道你以為他姓玉,名皇大帝?人家玉帝也是有姓有名的,只是一般人間民眾不知道他名字罷了;又或者知道,但秉著一顆尊重心,才不直呼名字,尊稱他一聲玉帝。又比如媽祖難道姓媽名祖?」

  「媽祖我知道,姓林,名字是默娘。」她小學就知道了。

  「這不就是了?神也有名字的。有的神職是任期制,職滿就可以上天界或是投胎,下一任的當然有自己的姓名,只是人民對我們的印象就停留在我們對外昀形象,我們也不可能每次任期滿,就跑去告訴你們哪個神卸任啦、調職啦、升任啦,或新任叫什麼名字啦這些有的沒的呀,反正只要有誠意,我們都收得到的啦。」

  巫香蘭聽得目瞪口呆。原來神仙也有任期?她一直以為都是那一個的……

  「那你是第一代土地公?」她被勾出興趣了。

  「非也非也!」福德搖搖頭。「土地公這個神職啊,就好比你們人間的里長還村長,就管那一區的事。每區的土地公都不同個,我只是眾多福德神裡面的其中一隻,當然不是第一位呀!要是你有修行,多行一點善事,功德無量的話,將來也是能謀個福德、城隍等等神職來做的。」

  「城隍爺也有很多啊?」

  「欸,天界和陰司那麼多陽神陰官,這個真要講,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那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剛剛另一個突然冒出來又突然不見的那個是誰?就是長得很漂亮,像女生的那個。」

  「他是妖王。」

  「妖王?是管妖的?」

  「不是跟你說這個講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了嗎!總之,咱們繼續練。」

  愣了下,才想起稍早前自己正在練法術。「還要練啊?」想起自己今晚摔了好幾次,她不禁流露出不大願意的表情。

  「不想練?」福德想了想,道:「不練也成。要是下回再遇上像萬才那種危急狀況,你有本事靠自己逃掉的話,那就不練;或者你反悔,要去枉死城啦?」

  「我不要去枉死城,要關到我陽壽盡,也不知道關幾年,而且關在那裡一定很無聊。再說關到陽壽到了,還要再去地府接受審判,等到審判完也不知道會去哪個地獄受刑……」她哭昏又清醒後,才從伯公口中得知自己是意外落水,陽壽其實未盡;他又說陽壽未盡但意外死亡的亡魂都得關進枉死城,待陽壽到了才能去輪迴,但因她生前孝順,可以比一般死魂多個選擇機會。若不想去枉死城,是可以留她在陽世間,但得隨他修行,同他學習他引魂的工作。

  就算以前沒死過,她也聽過枉死城和地獄的傳說。既然有選擇的機會,她再笨也要留在陽世,可沒想到法術也不是那麼好學的。

  「那你就得乖乖練法術,什麼都不會,怎麼引魂?你現在連最基本的把自己瞬間移到目標都不會,還能做什麼事?那還不如去枉死城。」

  「難道不可以搭高鐵還是出租車的嗎?我看鬼片都有阿飄拿冥紙搭出租車的……」

  福德挑高白眉。「是可以搭啊,陽世人見不到你,你搭高鐵不付費也不會有人知道,只是這種事我是不做的,佔人便宜做什麼?就算你要付費,拿出冥紙不也嚇死人,何必做這種沒道德的事?既然要修行,就該先修心。何況高鐵能在一眨眼間就從臺北開到高雄?你只要練會這個法術,眼一眨就能從花蓮移到臺中,這樣你還要搭高鐵?」

  巫香蘭想了想。她生前也不是貪小便宜之人,家境再清苦,就算買東西時對方多找了錢,她也是會還給對方的;她總想自己就是店員,多找了錢給客人而被罵或是扣薪資,她會很難受,所以她從不佔便宜。

  心念就這麼一轉,她軟軟歎息,說:「我學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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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0:49:3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當一件事物沒接觸過時,多少會對它存著質疑、不安,或是擔心;可一旦明白了,才知曉其實不難,就好比她現在可是飄得很開心,哈哈。

  巫香蘭隱在路樹下,朝著那熟悉的方向而去。她是可以一瞬間就去到那個地方,可她方學會來去自如,她想好好體驗這種忽快忽慢忽高忽低的行進方式。

  她稍提氣,身體疾風般衝了出去,耳畔獵獵風聲,猶如遊樂園裡的雲霄飛車,俯衝那瞬間,耳邊除了尖叫聲便是這樣的風聲,很是刺激。此刻她玩得愉悅。

  突然,前方轉出一部車,令她瞠眸驚慌,她真怕就這麼撞上,她暗暗凝氣,身形突然拔高,眨眼間已避過那部車;她在半空中俯視那部車,發現自己真能運用凝氣、提氣等等方式就使自己移動時,開心笑了幾聲。還好沒撞上哪……

  雖說她明白即使撞上了也不會有所感覺,可聽伯公說撞了人或車她自己也會不舒服。人身上都有三把火,尤其白天人的陽氣盛,要撞上了,她會被陽氣所傷,因此她現在無論白天黑夜,都盡可能往樹蔭下或陰暗處等較無人的地方走動。

  看著那差點就和她撞上的車,她不禁吐了下舌,才慢吞吞地往目的移動。

  她的屍身還在溪裡,被一顆大石擋住,還沒被發現。她墜溪的地方平時似也沒什麼人煙,要等到有人經過,然後又發現她,也不知要等到哪時。她身上就這件洋裝,若不再添點衣服,待中秋過後天轉涼了,她會冷的。

  考慮了一整個下午,她決定去托夢,告訴生前唯一好友她落水地點,然後請她燒衣物給她。當然,會這麼做也是問過伯公,他說陽世親友燒衣物和冥紙,陰間死魂是收得到的。既然這樣,那還等什麼?鬼也要生活,她總不能一毛錢都沒有。

  心思翻轉著,一個沒留意,待回神時,居然已在好友住處樓下了。她抬眸看了看她所住的樓層,亮著燈,那表示她在家。

  氣一凝,她倏然攀上八樓。她還沒學會穿牆術,不過運氣算不錯,因為窗戶是半敞的,她從敞開的那片窗口爬了進去,落地時,一個力量沒拿捏好,直接滾地;她有些狼狽地爬起來,順順髮絲,更加堅定要學穿牆術的意念了。

  歎了聲,她抬眸,發現她置身廚房內,餐桌上擺著燭臺,上頭的蠟燭還未點燃,桌面上還有西餐,色拉、濃湯、牛排、水果……她摸了摸肚子,才想起自己自在溪邊醒來後一直未進食過,突然發覺自己餓了。

  她伸手去拿叉子,手指才碰上叉子,「嘶」一聲叫了出來,並隨即收手。看著那迅速發紅髮熱的手心,她倏然想起伯公提過死魂要拿取陽間物品,得有些修行或擁有一定能力的法術,才不致反傷自己時,她一陣懊惱。

  可她真餓了呀。想了想,她低下脖頸,張嘴欲咬那煎得色澤誘人的牛排,可唇才碰著,瞬間傳來熱辣的痛意。原來連陽世間的食物她都吃不得?

  一陣笑聲傳來,她直起身子,循著笑聲來到房間。房內並無人,不過地面上倒是散著衣物,看那衣物散落的方向……在洗澡?

  慢慢移了過去,方在門前站定,門卻打了開來,一陣熱氣和香氣撲面後,睜眼時就見男人懷間抱了個女人走了出來,兩人嬉鬧著,還差些些從她身體穿過。

  「唉呀,你幹嘛啦,哈哈……好癢啦……不是說你煎的牛排有多好吃,那還不快點讓我去吃?」女人推著男人不斷逼近啄吻她的臉孔,嬌罵著。

  「你看起來比牛排可口幾百倍。」男人手口並用,襲擊著女人。

  巫香蘭退了步,瞪大眼睛看著那肢體交纏、全身赤裸的男女。她是不是撞見了不該看的畫面?她應該避開,可人總是好奇的,她有點想知道好友和男人做那件事時的反應和表情……嗚,她是不是很糟糕啊?

  「你們男人就出一張嘴!」女人嬌嗔著。

  巫香蘭抖了下肩。原來好友也會這樣說話……

  「嘴就夠厲害了……」男人埋首在女人私密處。

  這畫面也太刺激了。巫香蘭一駭,轉另欲走,可想想目的,她決定對不起好友一次,先打斷他們好了。眼眸四處溜轉,尋著什麼可以打斷他們的物品,目光移到床邊桌時,她眼一亮,身形一移,探手觸上床邊桌上的心型桌燈,可掌心一燙,像被熱油燙到般的痛意令她哇叫了聲,迅速收手。

  忘了現在的她根本沒能力拿取陽間物品……早知就該努力練法術的。

  心念一轉,她閉了閉眼,探手就要再度去抓那桌燈,反正忍一下,燒痛著手心也要拿起桌燈敲昏好友,才能入夢交代她啊。

  她吸氣,張眸,然後握住燈柄,抬起桌燈瞬間,卻有一道力量逼近,還反應不過來,眼前冒出一隻寬袖,袖下的手指修長白皙,怔愣間,那美麗的掌心朝自己手背拍了下,桌燈瞬間摔落地面,發出聲響,床上男女嚇了一跳,連忙分開身體,同時瞪著地板上那桌燈。

  巫香蘭回眸,見著男子沉著眉眼的清冷面龐時,呆了好幾秒。這人哪來的?

  「燈怎麼突然掉了?」床上男人一臉驚愕。

  「大概是……我沒放好?」女人神色亦是帶了些驚嚇。

  男女對話令巫香蘭回神,她轉首看著那對男女,手腕卻被握了住,隨即身形被往後一扯,她發現自己正詭異地以倒退的姿勢在離開這房間。

  待反應過來時,她已穿牆而過。她方轉首,見著腳下八層樓的高度,感覺一陣腿軟時,已是往下俯衝,她閉眸尖叫,直到耳畔不再有高速俯衝的呼呼風聲,她才顫顫揚睫。

  睜眸,她呆怔地看著方才出現在房裡的白衫男子。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眉細而濃,眼形修長墨遼,高挺的鼻樑下抿著一張薄而寬的唇,唇被抿得直,帶了些嚴厲。

  「你想做什麼?」鍾靖眼眸冷冷,看著眼前這女子。若不是那日福德說她是被勾錯的魂,他怕是已將她收了。

  「你……」巫香蘭目不轉睛地瞧著他。能看見她又與她說話,還從八樓帶她穿牆,又飛下來,他與她一樣都是死魂?還有他那一身白色長衫,那頭隨性束成一把的墨黑長髮……哪個朝代的?

  「鍾靖。」似明白她眼底的疑惑,鍾靖淡掀唇。

  「鍾……」想起這號人物,她瞪大了眼。「你、你是那天那個……這是你的原形?」太訝然他的樣貌如此俊秀,一時間找不到較好的形容,就這麼迸出話。

  「你上去那做什麼?」她的說詞鍾靖並不以為意,只是看著她,語聲持平。

  適才無意間撞見她獨自飄蕩的身形,身旁不見那福德,也不知是想弄清楚她到底想在這陽世間做什麼,還是擔心上回她被惡魂扣住的事情再次發生,他就是跟了過來。豈料一跟上樓,便撞見她欲吃那片肉的畫面。那樣的畫面沒什麼特別,每年七月鬼門開,他總要見上整群死魂搶食的畫面,偏偏她那模樣令他見了卻有一絲哀惋情緒在胸口漫開。

  他不由自主隨她步入另一個內室,撇開床上那對男女正在進行之事不談,她那意圖傷人的舉止教他不得不出手攔她。

  巫香蘭盯著男子那張冷臉,張了張唇,悶聲道:「想托夢……」結果沒托成。這下好了,她難不成要穿著身上這件洋裝度過四季?

  「人間還有事未了?」他細微地皺了下眉,淡聲問。

  「沒有,就是……」她低眼,摳著手指。「就是沒衣服可換、沒鞋穿,也沒錢花,還有……肚子餓。」也不知怎地,就突覺委屈了。本還覺得當鬼不錯,可如今發現自己連個可以托夢、燒點衣物給她的人都沒有,還要餓著肚子,她心裡就是難受。雖說她現在足不沾地,沒鞋穿也沒關係,可到底還是感到有些怪。

  「師父,當鬼的,也要度過四季嗎?」她又問。若是那樣,她一定要先備好厚衣服的。

  「我不是你師父。」鍾靖看她一眼,目光不經意掃過她裸臂時,稍頓了下,道:「你現置身在陽間,四季變化自是同生前一樣,若到了陰間,也與人間氣侯差不多,但春秋較不明顯。陽間夏季,陰間能感到炎熱高溫;陽間冬季,陰間比陽間更寒涼,有日夜卻見不著日月星辰,目光所及終年昏暗,吹著黃沙般似的……」

  鍾靖低著眼,卻瞧見她裙擺下那裸露的腳趾,只那麼一眼,他便挪開目光,隱隱感到面皮微熱。他那個年代女子穿著是保守的,現在這麼樣看見女子纖白手臂,又瞧過女子的腳,他到底不習慣。

  雖只瞧一眼,可還記得她腳趾圓潤秀氣,卻有幾個趾頭沾上些許泥沙,他沉吟一會,問道:「今日那福德為何不在你身旁?」

  「哦,他說今天是十三鄰鄰長太太頭七的日子,他得去提鄰長太太的魂,帶她回家看一下家人。」

  「他任由你這樣遊蕩?」

  「沒有。他要我練法術,是我練著練著想起自己沒衣服鞋子,就想要托夢。」

  他不該多事,可無論怎麼說,他總還是陰司官員,沒理由對她的情況漠視。他略略沉吟,道:「走吧。」

  「去哪?」她抬眼,訝問。

  「陰曹。」他薄唇低吐,清冷的氣質說起陰曹兩字竟有幾分森涼。

  「陰……曹?」陰曹地府?巫香蘭瞪大眼,頸背一涼。「是地獄嗎?」

  鍾靖微微瞇起長眸,思量一會,問:「你死後,還未曾去過陰曹?」

  「陰曹在哪?」她心裡頭對陰曹地府有幾分驚怕,卻忍不住好奇。

  「隨我走。」他不答,只這樣命令,掌心欲拉她手腕,不意見著她手心內熱紅一片。他五指略收,隔著寬袖托起她手,另一掌在她傷手上方輕輕抹過,那熱紅消失,似是未曾受過傷。

  巫香蘭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就看他隔著他的闊袖托起她紅腫手心的手背,然後,再見他另一手五指併攏,輕輕掠過她傷手上方,一陣涼氣後,紅腫竟然消失了。這是什麼法術?

  「師父,你使的這個是治癒術嗎?」她看著自己恢復白嫩的手心,語聲訝然中帶了點興奮,望向他的眼眸晶亮。「你教我吧,順便連剛才那個穿牆術一起教我啊,師父。」

  「我不收徒。」鍾靖道完,以寬袖覆住她手腕後,五指便隔著布料拉著她大步走,不過就是一個眨眼,她發現自己已置身在她不曾到過的地方。

  街道很長,兩側建築物林立,瞧得出來部分是商店,部分是住宅,有些建築物外形簡約時尚,有些則是古色古香,還有一間外觀根本就和她在電影中看過的客棧是一模一樣的。這畫面給她一種跨越時空的錯覺,而往來的行人和她一樣都是足不沾地,衣著倒是……她也不曉得該怎麼說,好像來到聯合國?只是這些人都與她一樣黃皮膚黑頭髮,但衣著像來自各朝代。

  瞧,剛經過眼前的是一個身材豐滿的中年婦人;她認得婦人的妝容和衣飾是唐朝的特色。不是她歷史好,是那部「為著生活每日都來洗身軀」的喉糖廣告太深植人心了。寬額圓臉,濃暈蛾翅眉,額間還點上花子,她大袖長裙,低垂領口顯露出冰肌玉膚,外披的紗羅輕如煙霧,十分性感。

  還有前頭不遠的一對男女;男子髮型是半剃半留,留著的在腦後束成長辮;他身著長袍馬褂,而女子梳旗頭、著旗裝,腳下是花盆底旗鞋,那麼熟悉的服裝打扮,不正是清朝人嗎?

  她抬眸看了看,瞧不出頭上那片昏暗是否是天。無日無月無星,白天還黑夜根本無從確定。她想起幾分鐘前男人說的,倏然瞠眸,揚聲訝問:「這裡是……地獄?」

  鍾靖負手而立,望著街道。「陰間分為陰曹、地府、地獄。地獄位在地府內,是陰曹的刑場。陰曹是陰官生活的地方,這裡是陰曹的光明聖地,在這裡話動的死魂生前都是良善之人,或孝子孝女,或清官良師,或捨身救人的勇士,或忠良有德人士;不過因這些人的功德尚不足以升天界,便住在這裡修行,待修行圓滿,便能升天界;部分則是等著指派到各地任職陰官,如福德神,如城隍,或是任各種尊分靈,坐鎮各大廟宇護佑當地人民。」

  「簡單來說,這裡住的都是好人?」她好奇地張望著。

  「這裡的都是善人。生前要是為惡,死後便進地獄。」他話不多,卻不知為何無法漠視她的疑問。

  「原來是這樣……」巫香蘭點點頭。眼前又有女子經過,她盯著人家瞧。女子梳著高髻,身上是改良式旗袍,那模樣像民國初年。她眼神黏在人家身上,直到對方身影遠了,她才問:「為什麼大家的衣服都好像來自不同朝代?啊,你看!那個男人穿的是西裝耶。」有一男子西裝筆挺的從一間屋子走了出來。

  「這裡每一個死魂的樣子,都是他們死前的模樣,自然是各朝代都有。」他淡淡開口。若不是怕他死前的模樣嚇壞不相干的,閻君才施法還他原本面貌,他怕也是頂著一張面目全非的臉了。

  「每個朝代都有啊?春秋戰國還是什麼東漢西漢都有?」她聽說過古代人不大好看,所以很好奇那些離她年代愈久遠的人物,五官到底是何模樣。

  鍾靖輕輕搖首。「約莫都是唐朝以後了,唐朝之前的若不是已升天界,便是轉世投胎去了。」他低低說著,一面朝前頭街道移動。

  原來是這樣。難怪她發現那些人看見她並沒特別反應,因為他們應該看過不少像她這種穿著現代服裝的死魂了吧。她隨著他,看著兩旁。「房子也分朝代?」

  「這裡就如人間,有的生前是木匠,來到這裡可能就幫人蓋房;有的生前賣吃的,來到這裡也賣吃的……生前做什麼,死後也差不多一樣。」他突然停步,在一個小攤前停下,是個烤玉米的。他記得她肚餓著……

  攤子後方的男人長得壯碩,打著赤膊,她瞧不出是哪朝代的,只見他拿把扇子煽著鐵網下的炭火,一手忙翻轉著架上的玉米,還不時刷著沾醬。

  那男人見著鍾靖,遞出一根烤得微焦、泛著香味的玉米,咧嘴笑:「鍾將軍買玉米啊?」發現鍾靖身後的女子,又道:「小姑娘新來的?」

  巫香蘭點頭。「嗯嗯,我新來的,玉米好香哦!」她盯著烤得微焦的玉米。

  「給她吧。」鍾靖只是將臉微微偏向一旁的姑娘家,示意老闆將玉米給她。他掏出一張什麼,擱在攤子一旁。「多的留著買點書看,考試時答題才能順些。」他知曉這玉米攤老闆在準備府城隍的考試。

  巫香蘭離開攤位前,瞄了瞄他方才給出的東西,發現那是紙錢。她拿著烤玉米,隨在他身後,好奇地問:「這裡的錢也有分別嗎?」

  「都是陽間親友燒給已逝家人的紙錢,這幾十年也有你那年代在用的鈔票和支票。陰司官員的紙錢和一般死魂使用的不大一樣,但這裡都流通。」說罷,意識到今日的自己說的話多得令他自己也難以相信,偏她疑問不少,似對死後生活一無所知。難道那福德神未曾教過她什麼?他微皺眉,問:「陰曹這些事,福德未曾對你提過?」

  她啃著烤玉米,滋味和生前吃的居然差不多,難怪這裡的死魂看上去都過得挺快樂自在的。她搖頭,說:「伯公好忙,一下子要帶哪個人去找城隍爺報到,一下子又要提誰的魂回去看家人,他還要巡視裡民們的生活,記錄他們平時善惡。」

  這些當然也是伯公在這幾日告訴她的,她也才知道原來人死後得先去城隍那裡報到,然後才移送地府十殿的一殿,那感覺就好像先在警局接受製作筆錄後,才被移送地檢署,接著等刑罰一樣。

  「既知一個人的善惡會被記載,你為何傷人?」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緒。

  巫香蘭瞠眼,納悶道:「我沒有傷人。」

  「那適才你在那屋裡想對那對男女做什麼?」他偏過面龐,冷著俊顏看她。

  她睇著他深深的眼眸,抿了下嘴才說:「本來是要托夢的,打算拿東西敲昏我朋友,我才好入她夢裡呀。」

  鍾靖看了她好一會,竟掏出一迭紙錢。「這是陰司官員使用的卦錢,你收著,需要什麼自己添著用。」

  「要給我用?」巫香蘭看著眼前那迭紙錢。若說一個月前給她這種冥紙要她花掉,她應該會朝對方破口大罵;可誰又想得到,她現在看見這迭紙錢,竟是喜悅與一絲絲感動。

  「添些衣裳和鞋。」

  她一手握著玉米,一手接過紙錢,想起了什麼,她略為不好意思地問:「如果花完了呢?我、我意思是我要怎麼像你一樣有錢可用?我媽她……」想起他是明朝人,她頓了下,說:「我媽就是我娘,她死了,我沒其它親友,唯一比較親的就是你剛才看到的那個女人,不過她也只是一個交情稍好一點的朋友,也不一定會燒東西給我,所以你能告訴我怎樣才能有錢用嗎?這裡的商店缺不缺人手?」

  鍾靖默思良久,才緩聲道:「記我帳上吧。」看她一眼,又說:「你自個兒慢慢逛,我有事要辦。」

  見他轉身,她傻了好一會兒。那日坐在馬上,他明明板著臉要她下馬,還以為他不好親近,可這會兒不但給她買吃的,還拿了迭紙錢給她,花完了又可以記他帳……明明就是個心軟的人,怎麼要擺著冷臉?

  鍾靖大步邁開,正要跨出陰曹與陽間的交界時,一隻寬袖被從身後拉住。他回眸,就見女子睜著大大的眼看他。「師父,我等等要怎麼回到上面去?」

  鍾靖微愣,默思著什麼。在陰曹生活的死魂無法去到陽間,陽間的居民自然也是無法進入這裡,他是陰司官員才能遊走兩地,而她不過暫留陽間修行,目前也還不是陰官,憑她自身能力根本下不來,也回不去,他若不帶走她,她確實得留在這裡。可她若留在這裡,依她還不是陰官的身份,難保不會被出來巡視的鬼役以為她是從枉死城或地獄逃出的孤魂野鬼而將她帶走。

  他道:「一個時辰後,我來帶你。」

  果然就是一個面冷心熱的男子。巫香蘭笑了笑,說:「好啊。師父慢走!」

  鍾靖眉一斂,冷聲道:「容我再提醒一次,我不是你師父。」

  「可是我想當你徒弟,你教我那個治癒術吧,還有你教我用劍吧,我就能保護自己了。……」

  「你以為辟邪神劍誰都能使?」他微側面龐,眸光略冷地掃她一眼。「一個時辰後,在這等我。」闊袖一揮,身影消失。

  巫香蘭因為發現了他其實面冷心熱,便對他的冷口冷面不以為忤,笑著目送他身影消失後,她倏然僵凝了。

  他說一個時辰後?問題是,一個時辰後到底是哪時候?

  巫香蘭坐在福德廟廣場旁的溜滑梯上方。太陽大,氣溫又高,但一旁椿樹長得高大,綠葉茂密,將溜滑梯掩在陰影下,她才能這麼自在地坐在這裡。

  她跟伯公說了被鍾靖帶去陰曹一事,伯公昨日也帶著她走了一趟光明聖地,因她非那裡的居民,伯公還給了她一塊令牌,效用就如通行證一樣,有令牌她便能尋到聖地入口,而入口的鬼役也不會在看見她這張生面孔時,誤以為她是哪來的惡鬼。她現在能自行往返陰曹的光明聖地了,只不過她非那裡的居民,伯公要她少去,去了也要早回,免得影響那些居民的修行。

  為了避免和陽間人有所接觸,白日的陽間她不能太常走動,又不能常下去陰曹逛逛,該練的法術都學得差不多了,無事的她就這樣待在這福德廟,還真有些無聊。

  她歎口氣,放倒身子溜下滑梯後,又施法讓自己倒滑著上去,來回玩了幾次也感到無趣。她想,她又習得了好幾樣法術,穿牆、拿取陽間物品等等於她已是輕而易舉,她甚至能看見陽間人的心思,應當可以去四處走走,看看有無需要幫助的人家。

  才跳下溜滑梯,打算到前頭的福德廟去找伯公商量時,卻見有一男人騎著機車朝廟方向靠近;那男人下車,步入廟裡,隨即探出頭來張望,舉止古怪。

  巫香蘭還納悶時,男人從廟裡走了出來,懷間抱了個透明箱子,看得見裡頭有許多百元鈔,行走間還聽得見裡頭硬幣碰撞的聲響。她瞪著那男人和他手中的功德箱……光天化日之下,就這樣偷走功德箱?

  她想追上去,但想到對方看不見自己,偏偏前兩日廟公車禍受傷,好幾日沒過來廟裡了,這會兒伯公又不知道在做什麼,她該如何制止那小偷?

  她在小廟裡的神像前繞了繞,敲敲神像也無反應,外頭男人已坐上機車,她不多想,雙腳一躍,氣一提,便縱身飛了出去。她跟在男人機車前後繞轉著,想著如何奪回功德箱;但奪回功德箱前,先該讓男人得到教訓!

  她故意在男人耳邊吹氣,男人顫了下,東張西望一番後,揉揉耳朵,低罵道:「靠妖!大熱天的風這麼涼。」

  欲發動機車時,鑰匙明明轉動了,下一秒卻見鑰匙掉了下來。男人瞪著腳邊的鑰匙,不明所以。他下車拾起鑰匙,才插入鎖孔,都還沒發動,機車竟自己發動引擎了。

  「干!殺小啊?」男人被引擎聲嚇了一跳,爆粗口。

  巫香蘭在一旁掩嘴笑。「誰要你偷功德箱。」

  「像勿\工威?」聽見女人的聲音,男人前後左右張望著。

  聞言,巫香蘭懊惱地「啊」了聲,急忙又用手掩住嘴。她忘了死魂若對人吹氣,那個人就能聽見死魂說話的聲音。相同的,若想現形給哪個人看,只要在那個人眼皮上輕吹一下,對方吸了陰氣,自然就能見到死魂。

  剛剛太得意,忘了她已對男人吹過氣。她抿著嘴,伸手去按了下機車喇叭。

  「叭」一聲又嚇到了男人,他以臺語爆出一連串粗口:「干!系象?嘎林杯曾笑\!林杯謀驚啦!熊厚賣厚林杯度丟!阿那謀林杯丟吼哩系!干!」語末,呸了一聲,然後催了油門往前騎去。

  男人那驚恐卻又要強逞英雄,只好以粗話來掩飾害怕的樣子教巫香蘭捧腹不已。她掩嘴悶笑好一陣,才想起男人騎車走了,一驚,隨即追了上去。她伸手抱住功德箱,用力一移,只見男人抱住差點滑出去的功德箱,然後機車偏了。

  男人一手仍緊抱著功德箱,只能單手試圖穩住機車龍頭,歪歪斜斜地騎著,眼看就要撞上前頭走在路旁的婦人時,男人喊著:「閃開閃開!」

  婦人回身,一臉驚嚇,巫香蘭身形一移,擋在婦人身前,兩手一推,那偷箱賊連人帶車摔倒在地。

  「干!叫你閃你聽謀喔?」男人迅速牽起機車,一手還緊抱著功德箱。

  偷功德款還這麼囂張?巫香蘭一惱,兩指併攏,對著路旁石頭比劃著,只見那石頭浮了起來,下一秒就要飛往男人時,一隻白袖襲來,拍掉那石頭,闊袖帶起的氣流微冷。

  她一愣,就見鍾靖出現在她面前,沉著眉眼問:「你做什麼?」幾次遇上,總見她意圖傷人。

  「我、我……」意外他出現,她呆了兒秒鐘,指著前頭那已重新坐上機車的男人。「師父,他偷了廟裡的功德箱,那都是裡民對伯公的心意欸!」

  鍾靖皺眉。「縱使是這樣,你也不該有傷他的行為。」

  「難道要眼睜睜看著竊賊偷走那些裡民的心意?」她微蹙秀眉,無法理解為什麼不給小偷一點懲罰。

  「拿了功德款,他日後生活未必會比較好過,他自有報應。傷人的後果,是你自己也得受罪,盼你謹記,日後別再有相同行為。」

  「是!師父的諄諄教誨徒兒銘記在心。」她笑咪咪,裝模作樣地拱手作揖。

  鍾靖盯著那張燦笑的臉,微地一怔,才道:「我不是你師父。福德呢?」為何又見她獨自一個?

  她搖頭。「不知道。好像不在廟裡。」

  「欸,我說大花啊,你看看,那不是咱廟裡的功德箱嗎?做什麼被抱走啦?!」忽爾,不遠處傳來了溫煦帶點沙啞的聲音。

  巫香蘭看過去,眼眸一亮。「伯公!」下一秒,她瞪圓了眼珠子,只見不知哪來的大老虎慢吞吞走來,悠哉地趴在機車前約兩公尺處。跟著,男人發動機車,才騎出去,便見機車撞到大老虎後,男人和機車一同摔在一旁田邊,摔出去那瞬間,功德箱拋了出去,被福德神接住,他長袖一掩,功德箱被掩在袖後。

  「唉唷,好痛!到底是撞到什麼?」男人莫名其妙地捧著屁股起身,眼睛四處張望一陣後,納悶著:「路面沒東西啊,怎麼會突然就摔倒?我的功德箱咧?」

  男人瞧不見另一個世界,在田里找著功德箱。福德神嘻嘻笑,摸了摸大老虎的頭。「還是我家大花懂事,回廟裡賞你盒雞蛋吃。啊!啊啊!我突然想起昨兒個那個隔壁大麻裡的土地給了我三隻烤肥鵝,等等回廟裡全賞給你吃啊,呵!」

  讚許後,拄著枴杖慢悠悠走了過來,大老虎隨在身側,溫溫吞吞的。

  巫香蘭見那大老虎靠近,下意識就躲到身側男人的身後,兩手還握住男人臂膀,從他身後探出頭來。「伯公,你怎麼會帶隻老虎?」

  「哦。」福德神摸著鬍子,拍拍大老虎的頭,道:「這是我的座騎呀。」

  她想了想,訝道:「你不是說是只小貓?」

  「就它啊,它叫大花。」福德神笑彎眼。

  「那明明是老虎。」嗚!這麼大一隻老虎,她快淚崩了。

  「你別看它現在這麼勇健,小時候跟只小貓沒兩樣,窩在我那神像下頭喵喵喵個沒完沒了的。」福德神望著大老虎,道:「大花,她叫巫香蘭,是這幾日你不在時,我在溪邊揀回來的孤魂野鬼。香蘭,這大花跟了我百年啦,前幾日交代它去辦點事,稍早前才回來的。大花,你過去同香蘭打聲招呼。」

  「不、不必了,這樣也是能打招呼的。」見那大老虎果真走了過來,巫香蘭嚇得直把人家的手臂捏得死緊。

  大老虎在她腳邊嗅著。幸好前幾目她拿了鍾靖的卦錢幫自己買了身上這套運動衣褲,還有腳上這雙平底包鞋,要不裸露的小腿和腳趾恐怕就被啃了去。思及老虎的兇猛,她害怕地緊握鍾靖手臂,大老虎嗅哪邊,她便躲到另一邊,鍾靖被迫與她在原地繞著圈圈躲著大老虎。

  鬧了一陣,他額際抽痛,道:「虎將軍,她不是同你玩鬧,她是真怕著你。」這虎將軍向來愛玩鬧,喜愛以老虎原形嚇嚇一些新到任的陰官或是亡魂。

  只見大老虎停止追逐小姐的腳,噴了口氣後,挺起身子瞬間化為人形。他看著巫香蘭,道:「你真怕我啊?哈哈哈,還真好玩兒!」人形的虎將軍亦是長得壯碩,身上鎧甲反光下,更顯得他威風凜凜;他說起話來聲音宏亮粗啞,真有幾分老虎吼叫的氣勢。

  巫香蘭瞪大眼睛看著那化為人形的高壯男子,想著他跟在福德神身旁,方才鍾靖又稱他虎將軍……是虎爺?

  想起自己此行目的,鍾靖開口問:「土地,你對邱國彰有無印象?他死在大和溪前那片樹林外邊。」

  「邱國彰?」福德皺起灰白眉毛,點頭道:「我是知道他,他是意外死亡,我去時已不見他的魂,范謝將軍似也尋不著他。前幾日我就是讓大花去找他,找到今日才回來,不過大花四處嗅不著他的氣味。」他的善惡簿除了記載這區居民一生善惡之外,也記載著出生和死亡。壽終正寢的,多是在人還處彌留時,他便在附近等候斷氣時將魂引至城隍殿報到;但意外死亡的,得要等幾個時辰後亡魂完全脫離肉身那瞬間迸出的氣味,才能令他感應他的轄境裡有人死亡。

  邱國彰是他轄區內居民,生前犯了罪,又逃過他和范謝將軍的眼下,鼻子靈敏的大花也嗅不到他的氣,鍾將軍會來索魂並不稀奇。只不過鍾將軍難得找他問死魂下落,莫非連堂堂伏魔大將軍也找不著那邱國彰?

  「引路紅紗燈亦探不著他的去向。」鍾靖沉聲道。

  福德神挑眉。「連將軍的紅紗燈都找不著?」那紅紗燈可是寶物啊,靈性甚高的,他略略思索,又說:「這倒是有點頭疼了……」

  「王曉清遞狀喊冤。」鍾靖又說。

  「王曉清遞狀?」福德訝然。「看來她真的死得很冤很慘……」

  身後還緊握他臂膀的巫香蘭一聽見王曉清,發出好大一聲「咦」之後,納悶開口:「王曉清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聽過……」她表情陷入思索。

  哪能讓她想起那夜范謝將軍對著她喊王曉清的畫面,那不等於在告訴她,她是被當成王曉清才被范謝將軍勾了魂丟了小命的嗎!

  福德神忙道:「那是因為小青這名很普通,走到哪都有小青呀。」他轉向鍾靖,說:「鍾將軍,這外頭天熱,要不就到老朽小廟裡坐坐,研究一下如何找出那邱國彰,我那收藏了許多好酒,一起嘗嘗,啊?」

  「我不飲酒。」鍾靖淡淡開口。

  「呃……哈哈哈,那喝杯涼茶吧。」說罷,拄著枴杖往廟裡走去,一面又道:「鍾將軍,邱國彰是平凡百姓,沒理由神通廣大到躲得連您也找不著呀。」

  「這事確實古怪。」他提步,隨著福德神。

  見他身形移動,一旁那虎將軍還瞠著亮晶晶的虎目瞧著她,似乎對她很感興趣。巫香蘭顫了顫,忙跟上前,拉住一隻白色闊袖。

  鍾靖足稍頓,側首冷冷看她一眼,竟也沒說什麼便又轉身朝前邁進。

  她吐了下舌,拉著人家的袖子跟上。嘿,這伏魔大將軍只是面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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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0:49:57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原來那個王曉清是被她的丈夫邱國彰殺害後棄屍溪裡的,而且就死在和自己一樣的這條溪裡。巫香蘭坐在大石上,看著自己已被從溪裡撈出來的屍身。

  她死了這麼多天,她不指望好友會因為她失聯而報警找她,可屍身一直泡在水裡也不是辦法,加上這幾天會感覺自己的腳趾、手指,甚至頭皮和臉頰莫名發痛,像正被什麼啄食一樣,問了伯公才知道那是她肉身的反應,所以她回來溪畔瞧自己的屍身,發現原來是溪裡的魚蝦在啃食她身體,而她的身體腫脹不說,還因為被啃食而顯得殘破可怕。

  她不願自己最後真被啃到面目全非甚至是死無全屍,好歹她生前還算是個美人,因此這兩日她直想著如何把自己的屍身弄上岸。

  今早過來時,恰見一位老先生騎著車經過,她故意施了點法術,讓老先生機車故障,老先生下車檢查機車時,發現了她載浮載沉的屍身,驚叫幾聲後便報了警,於是,她的屍體被撈上來了。

  警消和葬儀社的人員現在就圍在溪畔交頭接耳,討論著她可能是自殺、又或者是王曉清抓交替時抓了她……她才不是自殺。人生再不美好,她還是懂得生命的寶貴,她當然也不是被王曉清抓交替,她其實也沒見過王曉清,只是聽伯公說起王曉清早她一天死亡,被棄屍在這條溪底。

  一開始警方也不知道這裡發生了命案,是因為王曉清死後不久,有人在不遠處看見邱國彰撞上路樹,整個人甩出機車,頭部著地當場死亡。警方在他機車置物箱發現一本日記,裡頭畫了路線圖,還有一封遺書。

  據說遺書是留給他家中老母親的,內容提了他打算去殺王曉清,萬一王曉清死了,他也不幸被警方找到的話,他請老母親好好保重。

  警方便是依著遺書確定了邱國彰身份,並依他畫的路線圖,迅速找到了被棄屍在溪底的王曉清,才揭發這起命案。只不過當事人皆已身亡,留給這個案件的只是更多的揣測。

  聽伯公說王曉清到了城隍殿時。提及自己是遭丈夫邱國彰勒頸後,又遭鎯頭敲破腦袋,最後被邱國彰帶到這裡棄屍的,死得好慘啊。

  「唉……」歎口氣,她跳下大石,緩步靠近自己的屍身。看著自己死後的樣貌,她又歎氣,因為真的好難看。她看著自己的屍身被裝入屍袋前還晃動了下,身體碰上葬儀社人員,一塊皮就這麼黏在那葬儀社人員的雪白襯衫上,她心疼了一下自己的身體,不禁又歎了一聲。

  「你幹什麼唉聲歎氣的?那個不是你嗎?雖然爛成那樣了,還是瞧得出來是你,都撈上來了,你應該要開心才對。」一道身影就這麼突然從她身側冒出來。

  巫香蘭嚇了一跳,定定神後,問道:「你是……」她看得出來對方和她一樣都是死魂,還是名中年婦女,瞧穿著打扮應該和自己同時代。

  「我啊?我之前不小心在這裡落水。這裡常淹死人,我要等著抓交替,抓到了就可以去地府報到了,要是抓不到,就要一直待在這裡哪裡也去不了。」

  「為什麼要抓交替?雖然你可以馬上就去地府報到,不必留在這裡當孤魂野鬼,但那等同於是害一條生命來成全你。」

  「我不抓交替,我留在這裡有什麼好處?我已經在這裡待好久了,每次找到目標時,都被其它死魂先下手為強,好幾個比我晚來的都已經抓完交替去地府報到啦,我還在這裡游遊蕩蕩的。」

  巫香蘭想了想,說:「你只要茌這裡守三年,不抓交替的話,就是功德一件,將來就可以參加城隍爺考試的,考上了你就是陰司的官員。但你抓了交替,不僅僅沒有機會成為陰官,輪迴時也不保證能投胎到好人家呀。」

  「三年?」那水鬼猶豫片刻,問:「你說的可是真的?只要等三年,都不抓交替的話,我可以留在陰間為官,不必去輪迴轉世?」

  「嗯。」巫香蘭笑著點頭。

  水鬼想了想,說:「那我就不抓交替,將來看能不能在陰間謀個官職來做。謝謝你告訴我,我就禮尚往來報個好康給你知。剛剛看你好像捨不得自己的屍身變那樣,我告訴你,現在那個抬你身體那位有沒有?就白襯衫那個男人,他叫張啟瑞,啟發的歐,瑞士的瑞,業界都叫他瑞哥,他手相當巧,很會幫屍體化妝,聽說不管屍體多難看,他都有辦法修補得很漂亮。他的老闆在這方面也是很專業,你可以去找他或他老闆幫你化妝,皇巖生命禮儀公司的,老闆叫楊景書。還有啊,那個張啟瑞聽說體質關係,看得見我們,你不必特別現形讓他看。」

  巫香蘭聞言,眼眸一亮。「真的?」想起了什麼,她困惑地問:「不過我們都離他這麼近了,他好像沒發現我們……」

  「那是因為我布了結界。」

  「你會結界?」怎麼伯公也不教她……

  「那很簡單的,也是其它水鬼教我的。沒辦法呀,有時候會有道士還是法師來這裡牽魂辦法事,要是不小心被有道行的法師還是道士發現的話,可能會被收掉的,所以我在這裡布了結界,陽間人是看不到我們的。」

  「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嗯嗯,結界真的滿好用的。」水鬼點頭,說道:「對了,剛剛說到那個張啟瑞,有幾個被他化過的都對他手藝讚歎不已,還特別托夢去感謝他哩。」

  「這麼強哦?那我去拜託他幫我上妝好了。」見自己被抬進車裡,那名叫張啟瑞的和另一個男人陸續坐上車,巫香蘭又說:「那我先走了。對了,你曾經在這附近遇見過遊蕩的死魂嗎?叫邱國彰。」

  那水鬼想了想,說:「這溪邊常有人落水死亡,我也不可能每個都認識呀,要不然我幫你留意看看好了,你有過來再來問問看。」

  「那先謝謝你。」眼看那禮儀公司的車已發動,巫香蘭跟了上去,離去前,她又回首道:「啊,對了,我要找的那個死魂是男的,他殺了太太棄屍在這條溪,他自己死在前面那片樹林過去的馬路邊,你……啊,等一下啦,開這麼快……」

  望著那話還沒說完便倏然鑽進車裡的身影,水鬼回身望著那片樹林。男的殺太太,又死在那邊……前幾日好像聽誰說過來著了?

  巫香蘭踏出電梯時,歎了好長一口氣。

  跟著那禮儀師穿梭臺北街頭,纏了好一會他不答應幫她化妝,又跟著他回他家來,怎料被幾道符咒擋在門外;好不容易見他又出門,她再度有機會求他幫她上妝,豈料竟被他兇了頓。

  人怕鬼她知道,人兇鬼她倒是第一次遇見,還是親身體驗……她又歎口氣,打算離開時,卻有一大紅色的長蟒袍映入眼底。她愣了半秒,那艷紅長袍倏地又不見。那件長蟒袍她有印象,好像在哪見過……啊!她想起那晚她被挾持時,鍾靖就是那身闊袖大紅長蟒袍。

  納悶之際,就見一道帶黃濁氣息的身影從一旁安全梯竄出,隨後一陣氣流掃過,一個大紅燈籠飛過後,她只來得及看見大紅色衣擺。是鍾靖在收鬼?

  禁不住好奇,巫香蘭追了上去,一路追到頂樓,方踏了出去,只見一陣銀光劃過,那她還來不及瞧見面孔的身影已散於無形。

  她看著前頭那傲然獨立,手握長劍,大紅衣袍翻飛的男子,訝問:「師父,你白天也會出來抓鬼呀?」

  鍾靖一頓,回過身時,已恢復俊雅的面龐。長劍入鞘,蕩出輕輕的振鳴。他大步流星,走過來時大紅蟒袍已成了紫色長袍,要不是她知道那是他施法,她會以為她在看川劇變臉。

  在她面前站定,鍾靖垂眸注視面前這現代女子,問:「你在這做什麼?」

  「我在樓下看到你,所以上來看看呀。」她微仰下巴,笑答。

  已近傍晚時分,光的方子在他鳥黑長髮上流瀉著柔軟,軟化了他面上幾分冷凝,這麼瞧著他,才發現他有很長的睫毛。她伸手輕觸一下他眼簾,笑道:「師父眼睫毛好長,跟姑娘家一樣。」

  眼皮上那輕觸令他震愕了下,眼簾微顫,心尖有抹鈍鈍的痛意,他注視她幾秒,道:「哪個死魂見了我不是能避就避,你倒是不怕我。」

  「你有什麼好怕的?我沒犯罪也沒逃跑,你不會收我呀。那是心有愧、身有罪的死魂才會怕你。這就好比犯罪的人見了警察就心虛想逃一樣。警察你應該知道是什麼吧?」她仍舊笑咪咪的,仰著臉蛋的她,面容陷在落日姃輝下,膚澤有幾分剔透美。

  心有愧,身有罪……

  他微瞇長眸,粗聲問:「哪學來的話?」

  「啊?」巫香蘭一臉茫然。

  掃了眼她困惑的容顏,鍾靖抿了下唇,闊袖一揮,面孔霎時猙獰,傷疤滿佈,凸出的大眼像是隨時都能掉下來似的,他輕啟唇皮翻掀的嘴:「這樣也不怕麼?」

  她非但不怕他,連他眼皮她都敢觸碰,他那年代,哪有女子這麼輕浮的?即便知曉她是來自這世代,男女之間早沒了他那年代的嚴謹與保守,但他骨子裡依然保有那年代的傳統思想,男女間可不能這樣隨意想碰對方就碰對方。再有,那樣的舉動也只有……只有一個女人會對他做……

  巫香蘭瞠大眼,看著他的臉,說:「你是故意要嚇我吧?不過你用錯方法了,我才不會破嚇到。老實說,人心才比較可怕,永遠不知道對方想什麼,有的人心是可怕到也許你被算計了都還傻乎乎地感謝對方呢。」

  他確實是想嚇她,惡意的;偏她見了他這張臉卻不驚不疑,還能道出這番心思。人心是可怕,他體會甚深。若非人心的可怕,他不會有這張醜陋面龐。瞧她年紀輕輕,竟有這番體認,興許生前必也是見過人性的黑暗。

  巫香蘭並不知道他這刻心思,只是瞧了瞧他今日有別於之前的衣袍,說:「而且師父今天穿紫色,你穿紫色很好看,帥得不得了,你要是生長在現代,恐怕身後早跟了一大排女生了。……」

  他穿紫色好看麼?鍾靖低斂長眸,看了眼身上的衣袍,眼色微黯。須臾,他別開眼,問道:「你還沒回答我,你在這做什麼?」

  「我剛說啦,我是因為看到你,才上來的。」

  「為何你會出現在這?」

  「因為我的屍身被撈上來了,泡了那麼多天的水,皮膚爛光光了,還被魚蝦啃了肉,樣子真不好看,所以我來找住在這裡的一位禮儀師……就是負責人死後後事的工作人員。現在的禮儀師可以幫屍體上妝,我來拜託他幫我上妝的,不過他不肯……」

  鍾靖轉過面龐,已是俊秀模樣。他道:「如今你已在這,還管陽世間那屍身好或不好看?那重要麼?」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可不是嗎!她都死了,還執著著那副身軀做什麼?就算化得再好看、再完整,一把火還不是燒得只剩下骨灰?要是沒燒了她的屍身,葬到土堆下也難逃被蟲啃食的下場,那她纏那張啟瑞為她化妝有何意義?

  巫香蘭笑出聲來。「也對,死都死了,好不好看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世上我也沒什麼親人了,也不會有人看到我死後的模樣啊。」

  「你……」鍾靖看了她一眼,稍遲疑後,問道:「你沒親人麼?上回不是提了要去托夢?你欲托夢之人,難道不是親屬?」

  「那個人是我工作場所的同事,因為她跟我同年進去的,就比較有交情。」

  「親人呢?」

  「沒有。我從沒見過我爸,聽我媽說她生下我沒多久我爸就和別的女人好在一起了。我媽獨立扶養我,後來認識了我繼父,但我繼父只是個好吃懶做的傢伙,還因為嗜賭在外頭欠了一堆賭債,最後也是丟下我們母女跑了。我媽為了還債拚命工作,最後因為太操勞染了病,那種病叫癌癥,連現代的醫學都還治不好的病,所以她死了好幾年了。」巫香蘭談起過往,竟不覺悲傷。也許是因為自己也成了一抹死魂,明白世間一切不過雲煙一場,計較再多還不是化成腐肉一具。

  「無人為你收屍?」他微皺細濃的眉。

  「沒有呀。」她低著眉眼看著兩人腳下。原來魂真的沒有影子,瞧他們腳下一點黑影都沒有,真是奇妙。她和生前一樣要吃要喝要睡,卻不必上廁所;她有形無體,但是又有感覺、知冷熱……原來這世間還有許多她沒看過的一面。

  所以這就是那夜她欲托夢時,對他提及她沒衣服換、沒錢花用、沒鞋穿的緣由?那日給了她一些卦錢,他看著她低垂的眼簾,低喚:「巫香蘭。」

  她抬眸,面上表情從輕訝轉為喜悅,眼眸彎成弧。「師父,你記得我名字欸!」

  他微愣。自己是何時將她名字記上心的?他遊走陰陽兩界數百年,可曾將哪個死魂的名字記上心?不提伏魔冊上那些不值他一記的惡鬼姓名,陰曹光明聖地那些良善的死魂,他又記得幾個?

  「我叫巫香蘭,巫師的巫,蘭花香的香蘭。我媽說我出生時,整個產房都是玉蘭花的香味,她說我上輩子大概是花精。」

  初見時的脆聲笑語倏然在耳畔響起,他眼眸微閃,道:「那夜你提了你上輩子大概是花精的事。」

  巫香蘭想了想,說:「那是真的哦。我媽說我出生時,整個產房啊……就是我們現在生小孩的地方。我媽說整間都是香味,而且是玉蘭花香;她一開始還以為痛昏頭了才產生幻覺,不過醫生和護士……就是接生的人也都有聞到玉蘭花香,我媽才說我是花精投胎的。」

  「玉蘭麼……」鍾靖低喃。

  「阿靖,你來。你來瞧我這盆木蘭長得可好?」

  木蘭別名玉蘭,這他是知道的……他蹙起細濃的眉,心中騰升古怪。

  見他像在思索什麼,巫香蘭當他沒見過王蘭,便說:「師父,你們那年代沒有玉蘭花嗎?那你下次在大馬路中央看到有婦女包著頭巾戴著斗笠,手裡拿一串白花,沿著車陣賣花的你就留意一下,那就是玉蘭,很香的。」

  思緒被打斷,鍾靖微有惱意,側目看她,表情半是頭疼半是氣惱,粗聲道:「我不是你師父。」

  「你每次都回我這句,但我已經不知道喊你多少次師父了,你要真不收我為徒,你難道不內疚?」她眼眸亮晶晶的。

  倒也不是真想從他身上學到什麼,就只是有一種相當特別的感受,她不會形容,但她知道那令她想親近他;而且他還買玉米給她吃,又給她錢,這讓她發現他不過只是臉孔比較淡漠而已,其實他心思細膩柔軟,這讓她更覺得這個大將軍十分可愛,尤其他每次微惱地要她別喊他師父,但又半是縱容半是無奈的樣子,總讓她看了覺得有趣。誰料得到世人印象中那會吃鬼的伏魔大將軍,居然會因她一句師父而流露出那種莫可奈何的表情。

  「為何要內疚?」鍾靖冷然地看著她。

  「人家說一日為師,終生為師。我也不是第一天喊你師父了,這樣算起來,你好幾輩子都是我的師父。」

  他淡睨著她,道:「現代女子都如此賴皮?」

  「我抓鬼本事肯定不如你,就賴皮贏你,要不換你叫我聲賴皮師父?我教你賴皮,你教我抓鬼,很不錯吧?」她只是笑咪咪地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

  那容顏歡快,似對他的賴皮說也不以為意,當真是個賴皮的女子。面對這樣的笑顏,他竟再道不出任何言語,半晌,他淡掀薄唇:「你若無事,早些回去吧,我得再去尋那邱國彰。」

  離開前,忽爾憶起那夜她為了拿取食物,手被陽氣灼傷,又卑微地低著頭,用嘴去咬食物卻又被陽氣灼痛的畫面,他轉身問道:「你衣物還夠麼?」

  巫香蘭點頭。「夠啊。」

  「吃的呢?」他面龐毫無表情。

  「夠。」見他問著關心的話,但臉龐還是端著漠然時,她興起捉弄神色。「師父,你明明就這麼關心我,為什麼不承認你其實也喜歡聽我喊你一聲師父?」

  鍾靖頓了下,面孔隱隱生熱,他輕哼一聲,寬袖一揮,身形消失了。

  他……不好意思了?望著他消失的方向,巫香蘭笑出聲。就說他可愛嘛。

  「這是大和裡十一鄰大和八街九號,亡者吳阿妹。」福德神看著床上奄奄一良的老婦人,搓搓白胡,說:「這是壽終正寢的。通常這種情況的亡靈,我會在亡者將死未死之際,先到亡者身旁候著,等對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魂抽離身體了,便馬上領著魂離開,去城隍殿報到,接下來的就不在我職責內了。你要學的便是這引魂的本事,」

  巫香蘭看著那伏在床邊、傷心地叫喚老婦人名字的家屬,問:「如果不引走她的魂,她是不是就不會死了,她家人也不會這麼傷心了吧?」那伏在床邊的是婦人的女兒嗎?哭得好傷心,那教她不禁憶起當年母親離去時,她也是這樣悲痛。

  「亂來!」福德難得對她嚴肅。「生死有命,早就隨著人出生那刻注定好的,可不是你想插手就能插手的。要是每個陰官都像你這樣見不得人家傷心就插手生死之事,這天下人豈不都不用死了?」

  「這樣說是沒錯,可是……」

  「別可是了,你看,她斷氣了。」福德用枴杖戳了她一下。「好好看著。」

  巫香蘭回神,果真就見吳阿妹的魂體正從她身體抽離出來;那魂體傻愣愣地站在床邊,看著床上已沒了氣息的自己。

  「吳阿妹。」福德喚了聲。見那魂體轉頭看他,他接續道:「我是大和裡的福德正神,來接引你至城隍殿報到。你已從人世間解脫,今後,陽世一切再與你無關;若生前還有委屈、不滿,到了城隍爺座前,自會給你個交代,你毋須再對人世有所執著留戀。現在,你可再見你陽世親人一眼,下回再見,便是頭七時。」

  吳阿妹果真再次回首看了眼她的家人。

  「吳阿妹,時候已到,隨我走。」福德說完,便轉身離開,只見吳阿妹順從地跟在後頭,隨著他的步伐。

  巫香蘭看著這一切,有些意外引魂就是這樣。她以為需要點法術還是什麼咒語,沒想到會這麼簡單。見他們身形漸遠,她跟了上去,身後突然傳來哀痛的哭聲,她足一頓,回首張望,就見吳阿妹家屬跪在床邊痛哭失聲。

  「香蘭。」身後傳來福德神的聲音,令她回神,她轉過身,匆匆跟上。

  一個眨眼,她已置身在一座黑瓦灰牆的建築物前,像古廟,似殿堂。這兒四周昏暗,冷風流竄,氣氛幾分森涼。

  「香蘭,這裡便是城隍殿。不過你尚未有官職,得通報城隍老爺,要他準了你才能進入。這樣吧,反正你進去也無事,不如先去光明聖地找家名叫「吉利』的飯館坐坐,我隨後過去。」說罷,便領著死魂邁進殿堂。

  巫香蘭再看了眼黑瓦灰牆,隨即往光明聖地移動。街道上有前朝的客棧,也有現代建築的餐廳,她尋著了那家「吉利」飯館,走了進去。

  眼眸四處打量過這飯館格局,當真和電影中看過的一樣,驚喜令她很想學劇情中常出現的對白,比如說很豪氣地拍桌大喊:「掌櫃的!把你們這裡的拿手好菜端幾碟上來,再來只燒鵝、一盤瓜子、一桶米飯,好酒也打個幾斤過來。」但見這裡用餐的居民都很安靜,她也不好意思過這種癮了。

  安分上樓,找了個好視野的座位,她點了幾道頗感興趣的小菜,還有幾道糕點,再要了壺熱茶、一壺酒、一盤花生,倚著窗吃喝起來。

  「你倒會享受,點了這麼多菜。」福德拄著枴杖出現在對面,坐了下來。

  她嘴裡啃著荷葉雞,含糊不清地說:「只是想吃什麼就點什麼,這個雞肉好好吃哦!比我們那裡的好大大雞排好吃多了。」她舔舔沾上香滑雞油的手指,將那盤花生和那壺酒推了過去。「這兩個孝敬您的。」

  倒酒,喝了一口,福德嚼著花生,問道:「你可記得引魂的程序了?」

  巫香蘭點頭。「記得。那不難啊,我還以為要施什麼法術或念什麼咒語的。」

  「那倒不必。最重要的是態度要嚴謹,確認身份是一定要做的程序,接著得告訴亡者你是陰曹的官員,要引他前往陰曹報到。」

  「都不必銬上腳鐐還手銬嗎?萬一遇上不肯跟我走,或是趁機逃跑的亡魂那要怎麼辦?就好比那個最近讓大家都很頭痛的邱國彰。」

  「腳鐐和手銬倒不必。不隨我走,自有范將軍和謝將軍等鬼差去緝魂上銬。若躲避鬼差,鍾將軍便會去收伏。一般死魂都會乖乖隨我走,好比陽間警察緝拿罪犯時,大部分罪犯自知逃不過,也都會乖乖跟著走,僅有少部分會躲藏,那麼躲藏的自有另一套方式解決。」

  她想了想,似乎是這樣。人間那些罪犯逃亡久了,便被通緝,感覺這些陰官在做的事就如同陽間的警政和檢調單位所做的事。

  「喲!乳釀魚、太白鴨、四喜餃、荷葉雞、腐皮包黃魚……有魚有鴨有雞還有餃子……唉呀呀,早知道你會點這麼豐盛,應該把大花帶上的。」

  「大花?」她一驚,瞪著他。

  「哈哈哈!你長這麼大一個,怕一隻小貓?」

  「那是老虎!而且還是只對我的腳感興趣的老虎。」每每遇上那虎將軍,它老在她腳邊嗅聞,一想起那畫面,她氣惱地扭頭,眼眸一瞟,望向窗外,卻不經意瞧見一道紫袍身影緩緩走過。她眼兒一亮!是師父!他來這做什麼?

  有什麼念頭轉過,她起身,從窗口一躍而下,落在他身後,兩手繞過他眉頭,爬上他面龐,手心隨即覆上他眼皮。「嘩啊!給你猜猜我是誰。」她壓低嗓子,發出粗嘎聲音。

  鍾靖身形微微一震,卻未作反應,掩在女子手心下的長眸半闔,眼眸深處流爍著什麼情緒,只是身後的她瞧不見那雙正被她蒙住的眼。

  「阿靖,猜猜我是誰?」

  身後女子輕嗓低問,含著趣意的,那覆在他眼簾上的手心滑嫩,耳畔是溫柔笑語。涼風拂面,女子馨香縈迴,鍾靖眉眼俱柔,寬大手掌情不自禁便覆上那貼在眼簾上的軟手,輕輕拉開後,他扯唇輕笑。

  「月華。」猛一回身,低垂的視線裡映入的是那被勾錯魂的現代女子時,鍾靖五官霎時一變。不是月華……

  「你怎麼了?」巫香蘭看著他臉部表情從溫柔變成森冷,納悶不已。似乎第一次見他露出方纔那樣的神色,五官那樣溫柔,眼神那樣疼惜,但為什麼馬上又變了臉?

  他心思一凜,望著她的眼神有幾分探究,他道:「你在這做什麼?」

  「跟伯公學引魂啊。」她指指一旁樓上,問:「我們在上面吃東西,師父也上來坐坐吧,我請客!」她得意地拍胸,壓根忘了身上的紙錢還是面前這位大將軍給的呢。

  那笑得眉眼彎彎、白牙微露的模樣,和月華不一樣。月華再開心,始終維持大家閨秀的氣質,儀態娉婷、笑不露齒,含蓄而靦腆……適才為何將這女子當成了月華?他眉眼一沉,看了她一眼後,邁入飯館。

  「咦!鍾將軍來逛大街?」福德神看著入座的男子。

  飯館夥計迅速添上一副新碗筷、注了熱茶。鍾靖喝口茶,道:「上面一直找不到邱國彰,我下來找找,就怕他混了進來。」

  福德神擱下酒杯,擰著灰白長眉。「說也奇怪,這邱國彰啥來歷呀?咱這麼多個找他一個,居然找不到。我翻了他的善惡記錄,生前也是個孝子,怎麼就犯下殺妻棄屍罪啦?他若肯出來解釋,城隍老爺那邊也還能重新審理,送到閻君那裡時,或許還有個商量空間……唉,待找到他那時,老朽非要將他瞧個仔細,看他長啥模樣,三頭六臂嗎?」善惡簿記載著言行舉止,卻無每個人所存的心思。

  「或許生前曾經經過高人指點,才懂得如何躲開陰間官役的追捕。」鍾靖垂著眼,長指劃過杯緣,卻有一盤點心推到自己眼皮下。

  「師父,你光喝茶不吃點東西嗎?這四喜餃我第一次吃到呢,好好吃。你應該吃過吧?四喜四喜,聽了就很喜氣的,也許吃了這餃子,就能為你帶來喜氣,順利抓到邱國彰啦。」

  「阿靖,我做了四喜餃,吃餃子求團圓、圖如意,這四喜餃聽來就是喜氣。今天我包了甜餡,紅棗讓你早早高中,桂圓是福祿圓滿,這蓮藕讓你官路通暢,至於百合……」

  「百合如何?」

  「百合嘛……」她微低秀美容顏,頰畔生紅。「人說百年好合,吃百合願我倆夫妻情長不變……」

  好個早早高中,好個福祿圓滿。好個官路通暢,好個百年好合……鍾靖瞪著那盤餃子,一語不發。

  巫香蘭愣愣看著他。「呃……師父不喜歡吃餃子嗎?」

  不明白這鍾將軍為何突然變了臉色,但福德眼色與反應到底是較好的,他道:「將軍,您說這邱國彰有人指點,這有可能嗎?若陽世間有人可以……」

  陽間警察為了追緝罪犯,必要時候會成立所謂的項目,可她沒想到陰間為了追那位邱國彰,也差不多快可以成立一個項目了吧?就叫「邱國彰」專案好了。

  巫香蘭坐在位子上盯著鍾靖好幾十秒後,揣測不出他心思,便懶得費心去猜。坐在位子上百無聊賴地聽著他們的對話,兩人談的內容無非還是邱國彰。一個死魂究竟有何本領,可以逃過鬼差、也避過伏魔將軍的追緝?她也根想知道。

  她目前能力不足,追捕死魂的事還淪不到她插手,所以坐在這裡插不上話,當真有些無聊。她又下樓點了糕點,順道端了上來,一個人坐在位子上吃食著。

  「我說香蘭,你是餓很久了?」討論好半晌後,福德望向對座女子,瞧她糕點一塊接著一塊塞進嘴裡,不由得瞠眸。

  「沒有。」巫香蘭拈了塊栗子糕,語聲模糊地說:「很好吃啊。想不到一家外表看起來不怎樣的小飯館,竟有這麼美味的甜點。」她笑彎了眼。

  「啊,老是我在吃,很奇怪的,一起享用吧。」她把芝麻卷推到對座。「多吃芝麻,頭髮會變黑。」

  說話間,手臂移動的畫面映入一旁男子眼底,他瞧見她衣袖髒了。才想出聲提醒,又聽她開口……

  「既然師父不喜歡餃子,那吃這個桂圓糕好了。我們那裡現在這種桂圓糕當紅呢,桂圓代表福祿,也代表圓滿,吃了之後師父就會很有福氣,什麼鬼都逃不過你眼皮下啦。」她把盛著兩個小桂圓糕的碟子移到他面前。

  「桂圓是福祿圓滿……」

  鍾靖唇角一抿,倏然側目怒視她,同時一掌已握住她細白頸項,他指節微微施力,斥道:「你究竟是誰?接近我目的何在?」

  突然被掐住脖子,巫香蘭嚇呆了,她兩手下意識去扳他手指,眼眸瞠得大大的。「師、師父……」明知現在的自己不需要氧氣,可這樣被掐住,那種吸不到空氣的惑覺還是令她感到恐慌。

  「將軍,您這是幹什麼啊?這個、這個香蘭沒有惡鄗阿!」福德見此情景,心下一駭,顧不得鍾靖是什麼伏魔將軍了,枴杖一提,勾住鍾靖掐住她脖頸的手臂。「鍾將軍,香蘭可不是你伏魔冊上那些惡鬼!」

  見她眼眶泛紅,兩腮亦是脹紅,鍾靖心尖一顫,卻不知該有何反應,直到感覺握住她纖頸的手背上有什麼滴在上頭,他眸輕垂,恰見又一顆淚珠自她下巴滴落,與他手背上那滴淚珠結合,自他手背滑下。

  阿靖……我是月華……

  我……我想起你了……

  燙手般的,他驚痛地收手。

  咳咳!搞什麼啊,她只是好意,為什麼掐她脖子?翻臉比翻書還快,真是莫名其妙!虧她還崇拜他!虧她喊他師父!虧她聽伯公說了他的故事還心折於他的感性!虧她好像有一咪咪喜歡他……喜、喜歡?她愣了一下,怔怔然瞪著他。

  喜歡他嗎?她……喜歡他?可他現在這模樣……她懊惱地別開眼,搗著脖子咳了好幾聲。真難受……

  所以說,她拿自己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做什麼?人家一直不願意她喊他師父,是她厚臉皮硬要賴上人家的……人家都說她是賴皮鬼了,她這刻能怪誰?

  巫香蘭咳了好幾聲後,感覺臉上有什麼涼涼液體,手一觸臉,居然是眼淚。她笑了聲,手背用力去抹淚花,然後在褲子上胡亂抹了兩下後,突然起身,兩手將桌面上的糕點塞入口袋,離去前還一手各抓了個蓮蓉卷和百果賀糕,轉身跑掉了。她不想和自己過不去,這麼多想吃的甜點擺在面前,不吃白不吃。

  見她劫了糕點就跑,福德乾笑幾聲。「唉……就是……還是雲英未嫁的姑娘嘛,都會有一點小孩子脾性,呵、呵呵!鍾將軍別同她計較。」

  鍾靖垂著眼,斂住心頭翻騰的情緒後,問道:「她是何來歷?」

  「她?」福德愣了下,笑咪咪地說:「就只是不小心被勾錯的死魂啊!」

  「僅只是這樣?」抬眸,鍾靖的目光深不可測。

  「當然。」福德瞇著眼笑。「將軍這話……莫不是希望她還有什麼背景?」

  鍾靖微抬下顎,道:「你在試探我?」

  福德擺擺手。「不不,老朽只是好奇將軍適才發那麼大的脾氣是為哪樁?香蘭也只是好意要您吃點東西,這有何不對?」

  是,她有何不對?鍾靖一愣,半晌答不出話來,想起她流淚模樣,胸臆脹著鈍痛。為何她會令他想起月華?

  「唉,我雖與鍾將軍不甚熟悉,也是因為這次這個邱國彰是我轄境內的,這段時候才頻頻與將軍接觸,您給我的感覺淡漠歸淡漠,倒也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呀。」福德起身,拄著枴杖。

  「將軍,您再歇會兒,我去瞧瞧。她在這一個朋友也沒有,環境也還不怎麼熟,也不曉得會不會胡思亂想,這萬一亂闖闖進了地府被當成逃亡的惡鬼被鬼役逮了去,難免先遭一陣盤問。她那姑娘性子直,快言快語要是得罪了鬼役,難保不會討打。姑娘家天生皮細肉嫩,也不知捱不捱得了打……」

  福德瞇眼瞧著大將軍那愈發陰沉的臉色,白胡下的嘴巴笑得快咧到腦後了,咳了聲,再道:「這個香蘭啊,不只是性子直,還是個傻姑娘,誰對她好,她便對那人掏心挖肺的。就像狗啊,你給它骨頭,它對你忠心一輩子。像她這種姑娘,要是遇上存心捉弄她的惡鬼,搞不好真的把心挖給人家吃了……」

  說罷,又瞄了瞄大將軍。幸好幸好,幸好他這白長眉掩住他部分目光,要不依大將軍現下的情緒,被他發現他這樣瞧著他,說不定就來掐他脖子啦!

  再咳了聲,福德又說:「將軍,這頓就讓老朽請吧,您慢坐。」慢吞吞走著,下樓前,回身望瞭望那坐姿英挺的男子。

  這面上不大有情緒的大將軍,聽了他那番話到底會不會愧疚啊?閻君說過這伏魔大將軍是有情人,可適才他那樣待香蘭,真是有情?

  唉,他老啦,情字他當真是參不透啊參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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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0:50: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巫香蘭當然知道自己就這樣走掉是有些任性了,可這也不能怪她,誰讓那個大將軍一副要掐死她的模樣。想起他瞠著厲眸的樣子,想起脖子上那股緊縮感,她不禁顫了下。到底是為什麼他會突然發那樣一頓脾氣?

  想她還一直覺得他感性、他面冷心善,結果發起火來卻是……哼,塞下最後一個栗子糕,巫香蘭拍掉手中糕屑,拾起腳邊石子,就往溪裡扔,石子在水面上彈了下,沉入溪底。

  「唉唷!哪個沒水平的又在丟石頭?」一道略粗的女嗓響起,伴隨聲音而來的是突從溪下竄出的身影。

  兩張臉孔相對,愣了幾秒後,同時道:「是你!」

  「抱歉啊,石頭丟到你啦?」是上回告訴她可以找禮儀師幫自己屍身化妝的那個水鬼。

  「原來是你喔,我還以為是哪個小孩咧。這裡平時沒什麼人,可到了暑假就會有一堆放假的學生來這裡玩水,老愛丟石頭,我就被砸過幾次。」那水鬼在巫香蘭身側坐了下來。

  「你又來找那個什麼彰的啊?」

  「不是。」巫香蘭搖頭,隨口找個理由:「就來吹吹風。」

  「我一直在找你,不過你這幾天沒來,還想著該怎麼告訴你呢。」

  愣了下,巫香蘭問:「告訴我什麼?」

  水鬼瞪大眼。「你不是要我幫你留意那個什麼彰的?」

  「你知道他在哪?」巫香蘭訝問。

  「我也不確定是不是他啦,不過會在這裡出入的大部分都是死在這條溪或是死在附近的死魂;我就發現最近有一個男的常在這附近走動,剛好你提到那個什麼彰死亡的時間,好像和那個男的出現在這裡的時間差不多,我就在猜是不是他。而且前陣子我確實也聽其它同伴說前面那樹林過去死了個男的,男的死之前才載了一具屍體丟進溪裡。」

  略頓,水鬼指著右側那片樹林,又說:「我說的那個最近都會出現的男子,他都從那方向過來,帶著一個孩子,走來這裡提水,提了又往那方向去。那孩子身上帶陽氣,三把火旺得很,一看就是陽世間的人,我就好奇那兩人的關係。」

  孩子?巫香蘭從未聽誰提起邱國彰帶著孩子。「那你有沒有問他是誰?」

  「沒有啊,我哪敢問!那男人身上帶著紅光,就是人說的厲鬼,我才不敢問。不過我有偷偷跟蹤,我發現他們每次出了樹林,就往路的另一端走,走到底人就不見了。我懷疑是不是我看錯了,有次就待在那邊等,等到隔天早上又見他們出現了,好像是平空消失,又平空冒出來一樣。我就在想有沒有可能是布了結界,所以我看不到?就好比陰陽眼的人來到這裡也看不到我一樣,因為我在附近也布了結界,只有同為鬼魂的才看得見我。相對的,他如果布了結界,也是有可能讓誰都找不著他呀。」

  巫香蘭點點頭。「也許真的有結界。」

  「我帶你過去看看?雖然看不到什麼,不過你有空倒可以自己去那邊等等看,也許就讓你等到他們了。」水鬼起身往樹林移動,一面說:「走,晚一點他們應該會出來提水。」

  巫香蘭起身跟著她,穿過樹林,便是條寬敞的馬路,另一面是農田,幾棟或平房或樓房矗立在田中央。順著馬路到底,接連的是一大片空地,雜草叢生。

  「就那裡。」水鬼掩在一株茄苳樹後方,指著空地。

  「哪裡?」巫香蘭看了看,納悶道:「什麼也沒看見,就一片空地而已呀。」

  「所以我才懷疑是不是布了結界,我確信我是真的看到一個男子帶著一個小孩,走到那邊就不見了,但他們也是在那邊出現的。」

  思慮幾秒,巫香蘭決定在這候著。「那他們看得到我們嗎?」

  「應該可以吧。我都躲在這裡,不很確定他們能不能看到我們。」

  巫香蘭點頭。「沒關係,我在這裡等他們,你可以不用陪我。」

  「那我走啦,你自己小心,那男人全身上下都透著紅光,真的不是好惹的。」

  「我會小心的。」巫香蘭目送那水鬼離開,將自己藏在樹幹後。

  倘若那水鬼見到的那個男子真是邱國彰,那想來應該是有些法力的;正因為有法力,才這麼令大家頭痛嗎?如果等等見到水鬼說的那一大一小,她應該怎麼做?她又要如何確定他們的身份?

  思慮間,餘光有什麼影像映入,她一側臉,瞪大了眼。只見前頭那空地冒出兩個……應該說一人一死魂,還有一部鐵板推車。人身上的氣場和死魂是不一樣的,相當好分辨;而且那個死魂是個成年男子,很瘦,也不高,週身都是紅光,艷紅如血;而那個陽間人是個孩子,以身高推測,大概是小學五、六年級左右。

  他們正在對話,她隱約聽見什麼小心一點,接著那男子一轉身又不見,只剩男童推著鐵板推車走來,上頭還有兩個空水桶,其中一個水桶裡邊有個水瓢。

  她悄悄隨在小男生後頭,跟著他穿過樹林,來到溪邊;男童拿著水桶彎身取水,不過僅有半桶,他拿來水瓢彎身取水,一瓢一瓢地添進水桶裡,動作很熟練,待八分滿了,打算要將水桶提到推車上時,卻提不動那水桶。

  她知道他力氣不夠,也沒多想便出手幫忙。她握著提把,助他將水桶提起,移上推車。

  「謝謝姐姐。」男童微笑說。

  巫香蘭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你……看得到我?」她忍不住問了。

  「看得到啊,你不是從我家前面就跟在我後面了嗎?姐姐長得很正,穿粉紅色的運動服,綁著馬尾。」男童神情自然,好像在和一個「人」說話。

  她懷疑他也許不知她是死魂時,又聽他說:「不過你是半透明的,所以你死了對吧?」

  這孩子的反應令她意外。「……對。你不怕我嗎?」

  「不怕,有什麼好怕的?有時候活人還比較可怕,而且你剛剛幫了我,所以姐姐是好人……啊不對,是好鬼一隻。」男童一邊舀水,一邊又說:「我好幾次來舀水,溪下面都有幾個水鬼想拉我下去,還好我爸爸會保護我,你是第一個幫助我的鬼。」

  「你才幾歲,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她失笑。活人還比較可怕?是什麼樣的家庭教育出他這樣的思想?

  「我媽媽還活著時就很可怕。她不給我奶奶飯吃,還常動手打奶奶;我如果幫奶奶說話,也會被打。她在賣檳榔,跟賣檳榔的老闆睡在一起,結果被爸爸抓到,那個老闆帶一堆人來我家砸東西、打我爸,我媽還在一旁看,笑得很開心。」

  這遭遇……雖說和自己的情況不全然一樣,但那種心情她是明白的。她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地問:「那……你媽媽不在了?」

  「死了。爸爸說是他殺了媽媽的。」男童抬臉,表情鎮定。

  爸爸殺媽媽?真是邱國彰和王曉清那對?那麼這孩子是他們兩個的小孩?剛才見到的那個男子是邱國彰?稍平息情緒後,她問:「你不怕爸爸嗎?」

  「不怕。」男童搖頭。「爸爸疼我,我考試一百分他會帶我去吃麥當勞,媽媽只會罵人打人,而且她愛賭博,常常有壞人到家裡要錢,她死了最好。」

  「雖然說媽媽可能做錯事,可是爸爸殺媽媽的行為也不對,你不能有媽媽死了也好的想法……」她這話說得極彆扭。明知道他母親不對,若換作她有那樣的媽,她應該也希望那種媽去死一死;可成人的為難就在這,明明心裡想的是和孩子一樣的,卻得考慮孩子日後的人格發展,只能違背自己心中真實的想法,去告訴他一套「正常」並「正確」的做人處世標準。

  「可是她有一次把爸爸要給老鼠吃的藥加進要給奶奶喝的湯裡,被我看見,我叫奶奶不

  要喝,媽媽知道後,那天晚上把我關在廁所,不讓我吃飯做功課和睡覺。我第二天去學校就被老師處罰。後來她還推奶奶,害奶奶只能坐輪椅,又害奶奶中風。如果家裡沒有她,我和爸爸還有奶奶會比較快樂。」

  「這樣……」她看著他的眼,說:「但是姐姐告訴你,不管那個人再壞,你都不能打他或殺他,這樣你也有罪的。」

  「我知道,爸爸也要我不能學他。」

  「爸爸這樣教你就對了。」看來那邱國彰並沒有他們想像中那麼壞啊。

  「我爸爸真的是好人,每天都下田工作,晚上還會教我功課,他會殺媽媽是因為媽媽太過分了,姐姐你不要抓他好不好?」

  巫香蘭一愣,慢了好幾秒才說:「我沒有要抓你爸爸。」

  「真的嗎?可是爸爸說,有很多鬼差在找他,你不是來抓他的嗎?」

  「你知道什麼是鬼差嗎?」

  男童點頭。「就是黑白無常。他們會拿鏈子把人的靈魂勾走,勾到地獄去。聽說去到那裡很痛苦,割舌頭,還會用熱油炸。之前我也看過黑白無常在我家門口,不過幸好他們看不見我家,所以爸爸沒被抓走。大姐姐,我知道你是好人,請你別抓我爸爸好不好?阿嬤現在行動不方便,家裡沒錢被斷水斷電了,我每天都要來提水才能洗澡,爸爸也要留下來照顧阿嬤,不然白天我上學阿嬤會沒飯吃。」

  巫香蘭看著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言談間略帶稚氣,偏又很懂事,她只知道陰曹那些官員忙著找邱國彰,她也以為就是個惡徒,但誰料得到背後有這樣的因素?看這孩子眼神純摯,與她說話也直視她的眼,不亂轉亂飄,不像是說謊的樣子,那麼問題根本是在王曉清。

  「我不會抓你爸爸,但是有好幾個鬼差在找你爸爸倒是真的,因為……」她抿唇默思,想著該如何告訴他,他母親跑到城隍爺前去告了他父親一狀。

  半晌,她做了個決定。「你叫什麼名字?」

  「邱品晏。」

  「三個口的品?」

  「對。晏是晏子的晏,晏子使楚的那個晏。」

  「品晏,你能不能帶我去找爸爸?」

  歪頭想了想。「你要找爸爸做什麼?」

  「因為好幾個鬼差在找你爸爸,他一直躲著也不是辦法,我只是想跟你爸爸說上幾句話就好。」她說得很誠懇。

  邱品晏考慮好久,才點了下頭。「我帶你去,但是你要保密,不能跟那些想抓我爸爸的鬼差說我爸在哪裡。」

  「好。」巫吞蘭笑了笑,雙手握上推車把手。「走,我幫你推。」

  邱品晏兩手也握上把手,說:「我也要推,不然等等被路過的人看到車子沒人推會自己跑,會嚇哭的。」

  「也對。」她笑了聲,瞧著他。「你是不是有陰陽眼……陰陽眼你懂吧?」

  「我沒有陰陽眼,是夢到爸爸叫我去摘榕樹的葉子,然後用葉子擦眼皮,我就看見爸爸了,連溪下面的水鬼都看得見,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叔叔最近常來我家,他也不是人。」

  漂亮叔叔?「呃……怎麼你都不怕的樣子?」她想要是她還在人世,看到水鬼應該就哭了啊,怎麼一個孩子可以如此淡定?

  「那些鬼以前也是人啊,我將來死了也會變成鬼,只要那些鬼不要對我做出令我害怕的事,我沒什麼好怕的。」

  巫香蘭怔了怔,用著一種驚艷的目光瞧著他。「……你這樣說還真有道理。」

  邱品晏臉一紅,搔搔頭後將臉轉開。「沒有啦,我只是實話實說。」

  她望著他還帶稚氣的側面,有點心酸。不過多大的孩子,卻遇上這種事……她決定,她幫定他了。

  夜深時,巫香蘭回到福德神廟。廟不大,在條產業道路旁,四周都是稻田,產業道路上還有兩家家庭式工廠,廟對面的廣場上附設了兩個籃框和幾樣遊樂器材,大概是管埋委員會體貼信眾,讓大家拜拜時,那些跟來的孩子能有點娛樂。

  自從成了死魂,隨著福德神學習引魂和法術以來,她一直都睡在廟旁的辦公室,那裡白天有廟公辦公,晚間便深鎖。

  正要轉入廟裡和福德神打聲招呼,卻見那紅磚砌堆的金爐前有一袍衫隱隱約約。她稍挪身形,就見那人一襲紫衫,長身玉立;他背著她,長及腰的墨發簡單束在後,風舞動,連帶拂動他腦後墨絲,月色下,他衣袂鑲銀,清傲的氣質讓她想到蓮。

  當真是一個好看的男子,偏偏是個抓鬼的,而且下午還掐她脖子……心思翻轉間,那人緩緩回身,看著她,清俊的面容神態自若。

  「回來了?」鍾靖看著她,低低問。

  巫香蘭瞪著他看。他五官秀逸,月光下,被搖曳樹影分割出陰影,半明半暗的,她瞧不出他心思,唯一的想法就是跑。念頭方轉過,她果真轉身就跑。誰知他是否還鬧脾氣,萬一不高興,這次不知道要掐她哪裡。她略提氣,試圖讓自己移動得快些,卻一頭撞上了什麼,眼皮一抬,可不就是她急欲躲著的那人?

  「去哪?」鍾靖眉間隱約可見褶痕。她那表情,是在懼怕他?心口倏然翻騰著難以描繪的情緒。

  人家都擋在前頭了,她也知道自己跑不掉,想她道行那麼那麼淺,跑給他追真是不智之舉。她想了想,抱拳作揖,身子還微微前傾,低眼道:「鍾將軍晚上好,夜都深了您還不回家?」說完都覺得自己這言行舉止真是不倫不類。

  鍾將軍?聽聞這稱謂,他眉間褶痕略深。這是在鬧脾氣了?可飯館上那一衝突,終究是自己不對,他右掌一翻,掌心上多了套女子衣物,長腿一邁,將衣物推到她眼下。

  眼皮下忽映入折迭方正的衣服,巫香蘭有些犯傻。看那拉煉和領口,就知道是運動外套。她抬臉,對上他沉靜的凝視。「這什麼?」

  「在飯館瞧見你衣袖髒了,這讓你換上。」

  她翻看自己兩隻衣袖,果然瞧見左臂肘彎處髒掉了。自己都未發現,他卻留意到了。自小到大,有幾人會這樣注意她?誰聽見她家欠了一屁股債不是急著遠離?此刻要說她對他的舉止沒想法沒感受那是騙鬼,可想起他厲目以對又掐她脖子,她還是有點不甘願。

  「不喜歡麼?」見她只是瞪著衣物瞧,他又道:「我沒買過女子的衣物,你又是這個時代的,我只能依你現在穿的樣式去找差不多的。賣衣物的店家介紹這給我,你要不喜歡,還可拿去換。」他另一手翻動了下衣物,底下還有兩件。

  巫香蘭聽著,心裡暖著,她想這應該是三件式運動休閒服。一個大將軍去幫她買衣物,她再生氣也要氣消。看他一眼,她問:「要給我的?」

  他輕笑一聲。「要不……給土地?」

  想不到他會開玩笑,她哈哈大笑,隨口回了句:「可是我乩較想看你穿。」意識到也許這玩笑又不小心惹毛他,她倏然閉口,眼眸偷偷望了過去,他卻只是眼梢帶笑地看著她,這樣溫柔的神色教她一愣,感覺有股熱氣直往臉上竄。

  許久未曾這樣同誰說笑,當他發覺時,話已出口。鍾靖心思一斂,問道:「上回那些卦錢用得差不多了?」

  「唔……」巫香蘭翻出口袋的紙錢,剩兩張。「差不多了。」

  他拿了一迭紙錢。「收著。你尚未有差職,沒有薪餉,日後需要就同我拿。」

  看著那迭錢,她猶豫著。雖說住在福德廟這裡有得吃有得睡,她也不缺什麼,不過身邊有點錢總是比較好的,只是說……他現在和下午的態度也差太多?。

  驀然明白了什麼,巫香蘭對上他眼神,問:「你知錯了嗎?」又是衣服又是錢,他是在求和,也是在表示歉意對吧?

  鍾靖錯愕。自他接了伏魔將軍這一職以來,除了閻君之外,還沒誰敢用這樣的語氣和態度同他說話,但,這不就是她的性子嗎!他扯唇淡笑,帶著他沒發覺的縱容,掀唇道:「我認錯。」

  他確實有錯。當那福德提起她也只是好意要他吃點東西時,他便明白他犯錯了,即使她有幾個小動作和幾句話語讓他不由自主想起月華,但那不過是他自己對月華的思念,與她何干?

  就算她不怕他,和那些見了他只會遠離的死魂不一樣,也不表示她是有目的接近的,許是性子使喚然罷了,他發什麼惱?

  說穿了,他只是怕自己將她當成月華,然後進而對她產生不該有的心思。別說他不允許自己背棄對月華的感情,當她陽壽盡了,最終也該去輪迴,他與她之間是不該複雜的,他可將她當成她想要的師徒關係,或是以兄妹相稱亦可。

  巫香蘭只是傻傻瞧著他,因為他的笑容很美麗,美得教她只能傻傻看他;片刻想起自己

  這樣有些花癡,她熱著臉蛋,卻微抬下巴,以掩飾那莫名的浮躁,她咬咬唇,說:「好。雖然我比較想試試你們那年代的衣物,不過你都有這份心意了,我當然也該原諒你,不過我有條件。」她收下紙錢,塞入口袋。

  「嗯?」

  「收我當徒弟。」等她學到了他的身手,他要再敢掐她,她就有能力還手。

  鍾靖微抬下頷,問道:「你不是一直都在喊師父?」

  她呆了下,才反應過來。「那每次喊你你都說不是我師父……口嫌體正直。」

  「嗯?」他發出困惑聲,眼眸專注地看著她。

  她對上他的眼。那深邃的凝視教她感覺胸下那顆早已停止跳動的心臟好像震了下。她耳根一熱,忙垂眼,彆扭地拿過衣物。「沒有啦,既然有新衣,我要去洗澡了。」轉身對上廟裡那尊神像,她疑惑地說:「伯公他不在啊?」

  「和虎將軍去附近村裡請各地的土地留意邱國彰,我來時恰巧遇上他,他讓我同你說一聲。」

  聽聞邱國彰那名字,巫香蘭愣了愣。「你們……還要抓邱國彰啊?」

  「自然該抓,哪怕他逃個十年、百年,都得抓。」瞧她神色不大對,他皺了皺眉。「怎麼?」

  她回神。「哦……沒什麼,只是想說……」她眼神飄移著,片刻才又說:「我只是想,會不會事情和我們想像中的不一樣,其實邱國彰是個好人?」

  「殺妻棄屍的會是好人?」鍾靖眸色一凜,微微瞇起眼。

  她被他那樣的眼神瞧得心虛,低眸道:「或許他有不得已的理由。」

  「若是如此,他也不該躲藏,而是該將事情始末說個清楚,城隍老爺自會評斷是非對錯,給他一個公道。」

  巫香蘭點點頭。「也是啦……」

  「你認為邱國彰殺妻是另有隱情?」她話問得奇怪,他探究她神色。

  「對……」應完才覺不對,她抬首,忙搖頭。「不對!我只是亂猜的。就好像人間也有警察抓錯人或是法官判錯罪犯的例子,所以我想邱國彰可能不是我們想像中那麼壞。」她想,也許就跟人間警察辦案一樣,嫌犯若逃避追捕,往往只落得被通緝的下場,也許哪日被發現行蹤,警察追了上來,要還是拒捕,大概就要吃子彈了。反正逃跑就是不對,誰知你究竟有無冤屈?除非乖乖配合解釋案情。

  她覺得他的職責有點像人間執行槍決的法警,不問案情、不管緣由,上頭批示下來,他就是前往執行槍決的工作,但如果、萬一真是冤案呢?她在世時,也是看過冤案新聞,死者被當加害者槍決,都死了幾十年了才翻案,那麼死的那條命算誰頭上?當時承辦的法官、檢察官、警察?還是執行死刑的法警?

  「他若不出來說明,只是顯示他心虛,那表示他犯罪機率更大了些。」

  「也許他也有不能出來說明的原因啊!」想起傍晚在邱家見到的邱奶奶,那生活無法自理的樣子教她總算明白邱國彰為何要躲在陽間。

  「什麼原因?」鍾靖語聲極淡,卻有審量意味。

  「我……我哪知道,我隨便猜猜嘛。」怕自己不小心就說出了什麼,她轉移話題:「沒事的話,我進去了?」

  他面無表情,只抬起一隻寬袖,擺了擺手。

  她偷覷他一眼,祈禱著他沒發現什麼,抱著衣物,欲轉進一旁辦公室,肩上卻有一力道制止她的動作。

  她轉身間帶起了氣流,恰好一陣夜風送來,他嗅見了什麼氣味,是她身上傳來的?但那味道非她身上常有的冷香,而是……鍾靖皺了皺眉,大步一邁,掌心貼上她肩膀,扳過她身子,未多深思便湊近鼻尖,在她頸畔深深一嗅……

  脖頸突有他微涼的氣息,她顫了下,臉腮脹紅。「師、師父……」

  她那有些緊張的語聲令他後覺發現自己的舉止不恰當,他鬆手,問道:「離開飯館後,你去了哪裡?」妖氣,她身上有妖氣,哪來的妖?

  「沒有,就去溪邊吹風。」

  「只有你自己?」她應得快,倒敦他覺得不對勁。

  巫香蘭點頭。「對啊,我一個人。」

  「可曾在途中遇上什麼?」

  她搖頭。「沒有。」

  沒有?那為何她身上會有那種氣味?

  深怕他再追問下去,巫香蘭故意打了個呵欠,說:「師父,我有些累了,能不能讓我進去洗澡休息了?還是……」她眨眨眼,才問:「你要跟我一起洗?」

  鍾靖注視她甚久。若在平時,她這番調戲他倒真難應對,可他明白她這刻不過是試圖移轉他心思,而他心裡當然自有另一番打算。

  不對她的話作響應,他只是闊袖一擺,道:「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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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0:50:39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巫香蘭在樹下等了很久,終於見著邱品晏背著書包、騎著腳踏車出現在路的另一端。她拎起她暫擱一旁地上的塑料袋,等著他過來。

  昨日進去邱家一次,果然如那水鬼所說,邱家被布下結界,只有邱家人看得見屋子。她記得昨日她隨品晏過來時,品晏念了個咒語,然後帶著她一跨步,瞬間便置身在一棟矮房門前。她問他怎麼會咒語,他說是一個漂亮叔叔教的,她一直在想漂亮叔叔是人是鬼。

  「香蘭姐姐!」邱品晏朝她揮手。

  「你小心一點,兩手握著騎。」見他一手掌握龍頭,巫香蘭緊張地看著他。

  吱……長長的煞車聲在她面前停止,邱品晏握住煞車,兩腳著地,在她面前停下。「嘿嘿,我技術很好的,雙手放開也會騎。」

  「那樣太危險了。」

  「不會啦。」

  「你看你前面籃子還裝東西,又背著書包,重心沒抓穩可是會摔車的。」看著他車籃裡的袋子,她問:「你買晚餐回來啊?」

  「那是營養午餐。老師知道我爸媽死了,也知道我還有個奶奶行動不方便,就把剩的營養午餐旬給我當晚餐。老師給我很多很多,我可以晚上吃,明天早上也吃。」

  「原來是這樣。」難怪昨日進邱家時,就見廚房桌子上有幾樣菜。

  他下車,牽著車子。「你要進去我家嗎?」

  「對啊,我帶了一些水果和餅乾還有麵包、蛋糕和麵線。這有些是信眾留在廟裡的供品,有些是廟裡提供給信眾吃平安的,我帶來給你和奶奶吃。」有些信眾會把供品留在廟中與其它信徒結緣,或是給廟公吃,她偷了一些過來。

  「你這樣好嗎?那是拜神明的,你把供品偷走,神明不會處罰你嗎?」

  「我這是做好事,為什麼要處罰我?而且他不知道啦,就算他知道也會體諒的。」她沒膽告訴伯公她有邱國彰的消息了,但她想,若有一天伯公知道她和邱家往來,又偷拿供品的背後原因,應該會原諒她的。

  「姐姐你人真好。」邱品晏低下眼,稚氣的面龐似有隱憂。

  「沒有啦,我是因為小時候就沒了爸爸,家庭環境也不好,所以我很瞭解你在生活上會遇到的辛苦和困難。再說這些東西也不是我買的,你要謝就去謝福德廟的土地公和那邊的信眾,你去給土地公上香拜拜,他會保佑你的。」

  「其實……」邱品晏抬頭,欲言又止。「其實我是騙你的。」

  「啊?」她一臉困惑。

  「昨天你和另一個阿姨躲在那棵樹後面,爸爸和漂亮叔叔有發現你們。後來那個阿姨先走,剩你一個躲在那裡,漂亮叔叔就說他看過你,你跟一個抓鬼天師還有土地公在一起,漂亮叔叔和爸爸都認為你是來找爸爸的,所以爸爸要我自己去提水,讓你有機會接近我,看看你想做什麼。」

  巫香蘭愣了一愣。「然後呢?」

  「然後……然後爸爸說找機會抓住你,他們為了救你,就不會抓爸爸了。」

  要她當鬼質?「那你把事情告訴我,爸爸知道了不會生氣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姐姐是好人,爸爸也是,兩個都不要被抓最好了。」

  冰冷的心臟略有暖意,她微微一笑後,問:「漂亮叔叔是誰?」

  「是酆叔叔。他好像是管妖的,就是花妖樹妖這類的。」

  管妖的?難道是那晚那個長得很像花美男的男子?「結界是那位叔叔下的?你咒語也是他教的?」若是妖王,那麼鍾靖找不到邱國彰就說得通了,畢竟能夠管理妖界,法力不會太低,也許還比鍾靖要高上許多。

  「對,他設的結界。這樣那些要抓爸爸的鬼差就不知道爸爸在這裡。」

  她點點頭,拿起他車籃裡的塑料提袋和餐袋,說:「走吧,我進去削蘋果給你吃,香蕉給奶奶吃。」

  「香蘭姐姐,你還要進去嗎?不怕我爸爸抓住你?」

  「抓我也沒用,我也只是一條死魂,我沒有官職,陰司的官員不會在意我這隻鬼的。倒是你爸,我想見他,跟他說幾句話,他其實一直都在裡面吧?」昨日過來並未遇上邱國彰,她在邱家幫忙整理了環境,又幫邱奶奶擦過澡後,一直到離去前都沒看見邱國彰,原來是刻意躲她嗎?

  邱品晏猶豫了幾秒,點點頭。「那我們進去吧。不隸不隸,離婆地,修羅俾,嗟!」他念完咒,邱家矗立眼前,和昨日一樣,他要她等著,然後就見他進屋取了桶水,潑灑門口後才讓她進屋。她想大概是結界需要用清水解開,不甚在意。

  邱家房子格局不大,黑瓦水泥牆,就像老眷村的屋子。斑駁的門後,是一般鄉下三合院的擺設。水泥地、水泥牆,入門就看見神主牌位,兩張木椅、一張舊書桌、一張書桌椅和一部老舊電視機,就成了客廳。兩個房間空間都不大,品晏一間,邱奶奶一間,廚房和浴廁間都在後頭,也是空間狹窄,尤其浴廁間甚至不到一坪。屋子後頭還有加蓋的兩樓層的鐵皮屋,一樓當小倉庫,堆棧一些邱國彰生前農作時所使用的工具,二樓是以前邱國彰與王曉清的房間。

  「阿嬤,我回來了!」把腳踏車立在角落,擱下書包,邱品晏朝房間走去。

  真是個乖孩子。巫香蘭看著他的背影微笑,提著水果和營養午餐往廚房去,經過邱奶奶房門口時,她還張望了下,就見那孩子在幫他阿嬤按摩做復誕。

  像這麼乖的孩子,卻沒了雙親。如果他的父親能夠一直躲在這裡不被鍾靖找到,他就可以保有親情之樂了吧?他能擁有的已經太少,所以她應該幫助他。

  下了決心後,她提著水果和餐點來到廚房,將品晏帶回的剩飯剩菜一一倒進碗盤裡,身後卻突然一陣森涼,一種奇詭的直覺令她回頭,她倏然瞠眸。可不就是昨天遠遠見過的邱國彰嗎?

  這麼近一看,才發現他很瘦,瘦得兩頰深陷,他面色慘白,卻是從頭到腳都泛著紅光,眼窩也泛紅,正狠狠地瞪著她。

  巫香蘭抿了抿嘴,鼓起勇氣伸出手。「邱先生?幸會,終於見到您本尊了。」

  男子瞪視她好半晌,突然身形一移,已移到她眼前,他動作極快,她尚不及反應,他已單手扣住她頸項。「你到底想做什麼?抓我進地府嗎?」

  怎麼每一個都要抓她脖子?初見師父那夜被惡鬼拿刀抵著脖,昨天被師父掐脖,現在脖子又被握住……她兩手去扯他手,道:「你、你這樣掐著我,我、我我怎麼說話……咳……」

  邱國彰鬆手,卻改捏住她肩骨,沉聲道:「說!誰讓你來的?城隍、鍾馗還是閻羅?」

  「都不是啦。」她揉著微疼的脖。「我自己要來的,我有話找你說。」

  「我跟你不認識,有什麼好說?」

  「我也不想跟你認識,但沒辦法,現在陰曹那些陰官都在找你,你以為你還能躲多久?

  要不是看品晏那麼乖,還有邱奶奶需要照顧,我也不想來啊。孩子在發育,奶奶也需要營養,學校帶回來的剩菜要吃兩餐,這裡又被斷電,冰箱沒得冰,這菜放到明天不會壞嗎?我想品晏最近早上吃的都是酸掉的菜吧?」

  聞言,邱國彰面龐微現痛楚。「我有在附近人家偷些熱食回來。」

  「我來這裡也只是想給孩子和奶奶吃營養一點。」

  「我聽說你是天師鍾馗那邊的人,你來這裡的目的不就是抓我嗎!」邱國彰說得氣憤,掌心一施力,五指竟長出爪子,穿透她體膚,她痛叫了聲,感覺什麼滲出她衣物。

  「我不是鍾馗那邊的,也不是來抓你的。」她痛得齜牙咧嘴。原來邱國彰也不知道抓鬼天師早已不是鍾馗,那妖王沒告訴他嗎?

  「爸爸。」邱品晏不知何時走進了廚房,利用矮瘦身形鑽到巫香蘭身前,他瘦弱的兩臂平展,如母雞護小雞般。「你別抓姐姐,她是來幫我們的。」

  「幫我們?你以為她來這裡掃了地、替你奶奶擦了澡、還看了你的功課,這就是幫我們?還是你以為她拿個東西過來給你和阿嬤吃,她就是在幫我們?」邱國彰看著兒子,又說:「你忘了酆燁叔叔說那個天師都是抓像爸爸這種鬼的?她一定是那個抓鬼天師派來的。」

  「爸爸,她如果是來抓你的,她可以先抓住我,然後你就會乖乖投降啊。」

  巫香蘭讚賞地看了孩子一眼,說:「你兒子比你有智慧。我要真是陰官派來的,會這麼遜到連結界都破不了,而且還被你抓了一掌嗎?」說完還嘶了好大一聲,瞪著他還侵入她肩內的掌心。「到現在都還在痛……」

  邱國彰一愣。他細細想著,倒也覺得她的話不無道理。陰曹若要派鬼差來抓他,派這只連他一掌都躲不過的女鬼是能幹什麼?他都能躲過黑白無常與天師鍾馗了,陰曹怎麼可能再派這只嫩鬼過來?

  他抽手,卻還是瞪著她。「要不是看在品晏的面子上,我不可能相信你的。」

  她搗著肩膀,感覺手心下濕黏,喘了口氣,說:「我也沒要你相信我,我只是有話想告訴你。」

  「我跟你沒交情,你能有什麼話?」

  「我只是想問你,為什麼不出去面對,將事情始末說給城隍爺聽?王曉清是你太太對吧?她去城隍爺那裡告了你一狀,現在大家都認定你有罪。」

  「我知道她在城隍面前告我,但就算我去解釋,城隍爺還我一個公道,我媽的腳會好起來嗎?她偷賣我的地,那些地回得來嗎?我從小勤儉到大,跟我爸媽住在這裡,我跟著他們務農,好不容易存了點錢可以到市區買房子,品晏成績很好,我想讓他去念明星學校,去跟都市的孩子一起學習,我才打算去市區買房的,你知不知道在市區買房要多少錢?我存得那麼辛苦,全給她賭光了。人家拿品晏的安全威脅我,不還錢就抓品晏,我能怎麼辦?我只能幫她還債,她不感激就算了,趁我在外面工作,帶她檳榔攤的老闆來我房間睡,被我媽發現了,就把我媽推下樓,還威脅她不能告訴我,而且她居然還打算毒死我媽,要不是品晏正好看見,偷偷告訴我,要不然我怎麼會知道她這麼喪盡天良!」

  手心沾了肩膀上的血,她抹抹褲管,問:「你當時怎麼不離婚?」

  「怎麼不離?她不簽呀,說要多少錢才肯簽字,還找她「客兄』來家裡打人。人家有黑道背景,還認識什麼議員的,我一個小老百姓能跟誰爭?我去警局報過案,給我吃案,你說我還有什麼辦法?殺了她大家都解脫!」邱國彰說得涕淚縱橫,他抹抹人中鼻水,又說:「不要以為家暴只有男人對女人,女人也會的!她打不動我,找人來對付我呀!我被他們怎麼樣倒沒關係,我媽那身子禁得起幾次這種驚嚇?還有品晏的安危我也不能不考慮。」

  黑道、議員……巫香蘭不明白其中利害,但生前從新聞中大略知道有些官員和黑道確實有勾結。官員做壞事未必會被逮,要邱國彰這麼一個小老百姓怎麼鬥?難怪他用了最極端的方法。

  「那你自己……」她想了想,還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問:「你怎麼也死了?」

  「太緊張。把她殺了之後怕被發現,又不知道怎麼處理屍體,想到那條大和溪平時也沒什麼人,才騎車把她載到那裡丟了,回程時要按煞車卻催了油門,才撞上路樹。本來打算殺了她之後,趕快帶我媽和品晏離開這裡,去別的地方重新開始生活,卻沒想到也賠上自己的命,結果我只能用這個樣子陪他們。」

  邱國彰擦掉眼淚,笑了幾聲。「警察查到我身份,來我家要我媽和品晏去認屍時,我媽一度昏倒。我看她那樣,那個當下很後悔。知道那女人去告了我一狀,讓大家忙著緝捕我時,我更後悔怎麼沒砍花她的臉!要不是妖王好心幫我,我現在早被抓進地府了!」

  「怎麼你會認識那個妖王?」她曾被他抱在懷裡,近距離見過他;她記得就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他的好看是妖媚的,和鍾靖那種純男性的俊美不大一樣。

  「他是管理妖界的。其實你看得到的那些花草、樹木都有靈,我媽腳還能走時,很喜歡養花,有時在路邊看一些調皮的孩子隨意折花、拔樹葉,她都會去勸阻。那些花妖、樹妖感念我媽,把所有事告訴了妖王,所以他來幫我,他教我一點可以防身和攻擊的法術,還有結界手印和咒語。」邱國彰看著她笑。「你看,妖界都比人還有情有義呢!」

  「所以,你還要這樣子繼續下去?」

  「這樣不好嗎?我不去地府不是要逃避我殺了那個女人所該承受的罪,是因為我家裡這一老一小還需要我,等他們……他們不需要我了,我自然會去報到。」

  她聽著聽著,心裡酸疼,眼睛不知怎地變濕了。其實他再惡劣,也只是個為了母親、為了孩子的兒子和爸爸,他罪在哪呢?有妖王護著他,或許他這樣子下去也不錯,還能照顧家裡的老小。

  「我知道了,我……我幫不上你什麼忙,但如果你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開口,我做得到的都會盡力幫你。如果我能拿到一些食物,再給你們送來。」她看看廚房門口,眨掉眼淚,說:「我先走了,有空我會再過來看看品晏和奶奶,希望到時候你不要又給我一爪。」

  邱國彰這刻總算放下防備。「抱歉,我以為你是來抓我的,你的傷……」

  「不要緊,我回去止個血就好,反正都是死魂了,總不可能失血過多又再死一次吧,哈哈。」她爽朗笑笑,擺擺手就要離開。

  「姐姐,我陪你出去。」邱品晏跟上她。

  「不用啦,我自己知道怎麼出去。」

  「我順便要去尿尿。」

  「你去哪尿?」廁所不就在一旁?

  「尿屋子外圍,可防鬼差靠近。」回答的是邱國彰。

  「那不是驅魔用的嗎?」鬼片都這樣演。喔,還有黑狗血。

  「我一開始也這樣想,但妖王說童子為純陽之體,代表著無限的生命力,全身滿是陽氣與元氣,就連尿液也保留著真元之氣,自古以來便是藥引,也是道士辟邪用的法寶。童子尿能辟邪驅鬼,自然也能躲開鬼差的追捕,不過也只是對道行低昀鬼差有用,如果是鍾馗,根本起不了作用。」

  「原來是這樣。」難怪她進屋前品晏會在門口沖水,她看著他,說:「你真體貼,擔心我也怕你的尿,就先把尿沖掉對吧?那我們就一起走吧。」

  「香蘭姐姐,明後兩天周休我都放假,你會來我家嗎?我想去外面畫畫,你陪我好不好?因為回家功課有寫生,我想去溪邊畫畫。」

  「好啊,我也沒什麼事,就早點過來。我看我們早上去畫好了,約九點好不好?九點你到屋外帶我,要不然我進不了你家。」她笑咪咪地說,心裡想的卻是另一事……那王曉清這樣惡毒,伯公手裡的善惡簿難道沒記載?

  「喲,我說香蘭小姐,你這兩日忙什麼,老不見你啊?」巫香蘭一回到福德神廟,被正要出去的福德神逮個正著。

  「沒有啦,伯公你也很忙啊,我這兩天也很少遇上你。」瞧那虎將軍隨在一旁,一雙虎目賊溜溜往她腿瞧,她忙移步,邊問:「你要去哪?」

  「去找大同裡的土地,問問他那邊有沒有什麼新的進展。」他摸摸大老虎的頭,道:「這大花今天都沒出去,要悶壞了,你回來正好,我就帶它去走走,讓它自個兒去找新鮮事,免得它又想逗你玩。」

  「啊,那你快帶它去,廟裡有我顧著。」她笑著說。她知道所謂的進展是指邱國彰的下落,她明知道卻不說,心裡是有些心虛的。

  福德哈哈笑,拄著枴杖往外頭走去。「大花,你瞧你,你老瞪著人家的腿,現在她怕死你了……是說,香蘭,外頭是很冷嗎?你穿那件外套不會太熱?」福德神突然回首,望著她身上的外套。

  她運動外套上有血跡,為了不引起誰的注意,她趕忙下去光明聖地買了件厚外套穿上,以掩飾血跡。

  「啊?喔!因為啊……咳咳……」她咳了幾聲,才說:「我今天喉嚨不大舒服,好像是感冒了,才想說穿厚一點,免得真感冒了。」

  「哪有死魂會感冒的?你第一天當鬼呀?」

  巫香蘭愣了下,笑說:「對,我忘了我現在不會感冒,呵!」

  「你真不長記性。」福德搖頭笑了笑,轉身離去。

  看著那遠去的身影,巫香蘭忽然想起了善惡簿,她快步到神像前後翻找,又在底下的虎爺雕像附近找著。她印象中看過伯公翻著那本善惡簿,也見過他端坐在廟公平時使用的那張辦公桌前,提筆記錄著他訪視居民的內容……對!她穿牆進入辦公室,拉開辦公桌抽屜,一陣翻找後,總算在一本捐款功德簿下看到那本善惡簿。

  「就是這本!」她欣喜地歡呼。翻開時,笑意瞬間凝在唇畔,她不相信地翻了好幾頁,納悶道:「怎麼會是空白的?我明明看他在上面寫東西……」

  「若你要找福德正神的善惡簿,你手中那本便是,但那內容僅有土地他自己看得見。他為何敢將善惡簿放在廟公的辦公桌裡?因為廟公看不見,就如我手中的伏魔冊,內容也僅我能瞧見。」清冷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原來是這樣,那……」話音倏然頓住,巫香蘭回身,那顯眼的白長衫令她瞠眸以對,片刻,才訥訥開口:「師父……你、你怎麼來了?」

  「恰好經過。」是特意來找她。昨夜她身上帶著妖氣,他便覺她有古怪,原想今日悄悄隨她身後,見她究竟在做什麼,怎料他一早過來時,她已不在廟裡。

  「……真巧啊,哈哈。」巧到被他發現她偷看善惡簿,她乾笑兩聲。

  「你翻土地的善惡簿做什麼?」鍾靖負手而立,藏在角落,他身影陷在黑暗間,教人瞧不清他神色。

  「沒、沒有啦!」她謊慌張張將善惡簿置回原位,推上抽屜。「好奇而已。」

  「好奇什麼?」他自陰影中走來,冷肅的面龐真有幾分威嚴。

  「就只是想知道裡面有什麼內容。好比說……嗯……像是裡面有沒有記載每個人的心情?」想了想,巫香蘭又說:「我打個比方好了。如果有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可是殺人的那一個是有原因的,那這善惡簿有沒有那個殺人犯的心情?」

  「沒有。」他在她面前站定。「殺人便是殺人,還管他殺人的心情?」

  沒有的意思是,善惡簿記錄著每個居民一生的善與罪,但沒記錄背後理由?這樣子根本不公平呀。於是,她說:「殺人也可能是不得已的呀,可能他被被害者欺壓很久,才會大爆發。」

  「這便是為何人死後,各地福德會先將死魂引至城隍殿的理由。先到城隍爺座前去說,有何委屈道個清楚,判官再依據生死簿,才能給個公平的判決。」

  「判決真的會公平嗎?都殺人了免不了要下地獄受苦吧。」這些日子下來,她也明白陰間司法和陽間差不多,走的模式也幾乎一樣,所以邱國彰就算情有可原,也一定有罪。陽間有因受委屈殺了人但可以無罪的嗎?沒有啊。

  「未必。同樣偷取他人財物,若偷的是富有人家,偷的理由比方說是家裡窮困,實在挨不了餓才偷竊,這種情況的罪責,和習慣偷竊,並且不管偷的對象經濟如何,就只為偷來滿足自己物慾心的罪責是不一樣的,前者較輕,後者為重。」鍾靖目光沉沉,問:「是誰殺了人麼?他情有可原麼?」

  巫香蘭眼一垂,忙擺手說:「沒有啦,我只是隨口問問的。」她忘了肩傷,這一擺動牽動了肩上傷口,她嘶一聲,下意識地縮了下肩。

  「你受傷了?」他留意到了她的表情,目線落在她肩上,隱約可見深色布料上還有一抹更深的濕痕。「這衣裳新買的?是為了遮掩傷口麼?」

  他一語道破,她心虛地說:「反正受傷也不是什麼大事,不想引起注意。」

  鍾靖單拿搭上她左肩,臉龐一低,湊在她頸側嗅了嗅。果真有妖氣。

  怕被他發現什麼,巫香蘭退了步。「其實就只是……我在路邊看到一隻狗,覺得可愛就去逗它,想不到它用爪子抓我。」

  他看了她一眼,目光複雜。半晌,他將她拉到身前,一把扯下她兩件外套的拉煉,雙手將之剝開,再拉下她裡面那件V領衫短袖,映入眼的是白皙裸肩上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傷口是五個被什麼戳進皮肉的小洞,還不斷滲出黑血。

  鍾靖看著她傷口,斂眸凝思片刻後,單掌覆在她傷肩上。

  當他掌心貼上時,她感覺一股涼氣注入,甚涼,本來還痛著的傷口奇異地不再有灼熱的痛意。她低眸看他的動作,知曉他是在幫她治傷。

  可瞧他神色有些異樣,她有些擔心他看出了什麼,遂開口試圖轉移他心思。「師父,原來你是這種人。」

  「嗯?」鍾靖低應了聲,眼眸只專注她的傷口。

  「居然就直接脫了我衣服。你好歹也找個隱密的地方做這種鄄啊,你那年代不都保守的嗎?這樣脫我衣服,你得娶我的。」

  他頓了半晌,方明白她言下之意,面皮騰地發熱,收掌,徐徐吐良後才別開眼;再回眸看她時,臉上紅澤已褪。「你一個姑娘家,說這種話都不害臊的?」

  「就是害臊才講這種話呀。」

  「胡說八道!你還知道羞?」他像在罵,卻也不是罵,倒有幾分不自覺的縱容意昧。明知她在轉移他心思,他卻也有幾分享受她這淘氣話語下的愉快氣氛。

  「我哪不知羞了?我還是個雲英未嫁的姑娘呢。」

  「是麼?」他低著眸,為她整理衣物,卻不意瞧見她鎖骨上的小紅痣,他愣了愣。

  「當然是呀,我很害羞的。」她笑顏燦燦,拉回他心思。

  也許是湊巧長了一樣的痣吧……拉上她外套,長指輕輕將拉煉拉上。他唇角微微彎起,淡聲道:「上回找我一塊沐浴的是誰?」

  聞言,她臉蛋微熱,說:「我說的是洗澡,不是沐浴。」

  他輕笑一聲。「你就賴皮。」

  他低垂長睫,上挑的眼線顯露,微媚,尤其此刻笑聲輕淺卻低沉好聽,更是挑動人心。她瞧著他,發著傻。

  「怎麼?」抬眸見她傻怔怔,鍾靖淡聲問。這姑娘,說她傻,她倒也知曉要將話題繞遠。心中若是坦蕩,何必做這種事?必然有問題。

  「沒、沒有啦。」她低下臉,掩住了紅通通的臉頰,卻掩不住怦然的心跳。她摀住左胸,那裡早停止了它的律動,她卻如此深刻感受到心跳,難道她真對這個大將軍……

  雖說那日在飯館他發了狠地掐住她脖子,可除去那次,他待她是好的,幾次救她不說,還給她錢花、買衣服給她,剛剛又幫她治傷,她在陽世時也沒誰會這樣對她……

  「既無事,你便休息吧。」略頓,又道:「你這傷口已無礙,不必擔心。倒是這衣上沾了不少血,我等等去幫你買套新衣,往後自己行事小心些,不是每次都能在發生事情時正好讓我遇上……你在聽我說話麼?」瞧她始終低著臉,也不知想些什麼。

  「師父!」巫香蘭抬起臉,目光如水,雙腮紅灩,桃花般的美。

  「嗯。」她眉目柔軟,眸光瀲灩,神情幾分嬌、幾分羞,這姿態……他隱約明白了什麼,卻似有若無地迴避她這直勾勾的凝注,他別開眸,道:「怎麼?」

  「你、你現在有沒有喜歡的姑娘?」她眼底隱有期待。

  鍾靖頓了頓,眼色微黯。「沒有。」

  「以前呢?生前總有喜歡過誰的吧?」巫香蘭注視著他的表情,說:「我聽伯公說,你以前有妻子的。」

  他面色一僵,沉肅著臉孔不說話,好半晌時間,才聽他語聲壓抑地說:「我有妻子,是我親自斬滅了她的魂……至今,我心裡只有她一人。」

  對於這答案,她震愕不已,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她原只是想要告訴他,她好像有點喜歡他,所以才想知道他心裡可有心上人,豈料他卻給她這個答案。

  他妻子的魂,真是被他滅了?是不是像他砍那些死魂一樣地用他那把辟邪劍砍了他妻子?那麼他妻子魂散了?半晌,她訥訥開口:「那她……她現在呢?」

  鍾靖面目猶如覆了層冷霜,他眉間顫動,幾度抿嘴後,才淡掀薄唇:「她……魂飛魄散。」

  「為什麼?你都說你心裡只有她一人,怎麼會、會這樣對她……」她無法明白他怎麼可以讓他妻子魂飛魄散後,才說他心裡只有他妻子一人?

  「那是因為……」鍾靖轉過面龐看她,眸底滲著深郁,他道:「魔入她心。」話出口,才曉得痛,傷口被刨了開似的,抽著疼,那久違的痛楚細細密密地包圍著他,他感覺心臟仿若還活跳跳的,正絞著痛;他痛得五官猙獰,面孔扭曲。待那痛楚稍緩,他才意識到自己對她說了什麼,那是他壓抑百年的,極不願再提、再想的苦,竟就這樣對她開了口。他對自己發惱,惱羞成怒,便是寬袖一抖,身形淡出她視線。

  魔入她心。他意思是,他妻子入魔?所以他這算是大義滅親嗎?

  巫香蘭盯著他身形消失的方向,以為他已離開,卻又聽他粗嘎聲音似遠似近的。「香蘭,你喊我一聲師父,我心中早認你為徒,你若膽敢做出違反我伏魔將軍職責之事,我定親手懲治你。」

  親手懲治她嗎?巫香蘭一手摀住稍早前被他治癒的傷處,心尖發涼。

  「奇怪,昨天不是有信眾留了水果和一些麵包蛋糕嗎?怎麼不見了?還是我記錯?」窸窸窣窣的聲音,夾雜著男人的說話聲,巫香蘭翻了個身,眼眸繳睜,覷見那在翻找著東西的微胖身影時,她驚醒過來。

  廟公來了?所以天亮了很久,而且時間己經不早了吧?她看向掛鐘,果不其然,都早上八點半了,她居然睡這麼晚!死魂睡眠不長,要是真累了,也都是稍作休息就可以恢復精神的;她印象中,成為死魂後,她睡眠時間最多不會超過三小時,而她昨夜似是一點多睡下……

  她揉揉眼,坐起身來,有什麼因她起身動作而掉落在地上。她眼一低,是幾件女性衣物。她疑惑拾起,驀地想起昨夜師父說會幫她買新衣……想他後來不打聲招呼就突然消失,她還以為他生氣了呢,結果……她看著衣服,心裡發甜,傻傻地笑了幾聲,抱起衣服打算去換「唉,真的是很奇怪,怎麼這兩天好像一直都有供品不見?」廟公抓抓頭,翻著櫃子和抽屜。「明明就記得有好幾包麵線的,居然只剩下一包……不大可能是老鼠偷吃的呀,哪有那麼會吃的老鼠……」

  有啊,大老鼠就是她,她把東西偷渡出去的……看廟公找不到供品,好煩惱的樣子,巫香蘭一陣心虛,抱著衣物快速從廟公身旁走過,帶起了氣流。

  「唷,怎麼突然一陣風?」身後廟公喃喃道,她聽了笑出聲。

  「心情不錯的樣子,作了好夢呀?」正要轉入辦公室裡邊、平時廟公休息用的小隔間,打算換下身上衣物時,先聽聞了福德神的聲音,她轉出辦公室,就見福德神坐在天公爐後,悠閒地曬太陽。

  「啊,伯公早啊。」她笑咪咪的。

  福德瞇眼瞧著她抱緊衣物的勸作,道:「買新衣裳喔?也對,這姑娘家就是愛美,打扮一下很好。」

  「不是我買的啦,是師父買給我的。」

  「師父……你說鍾將軍呀?」

  巫香蘭點點頭,抿唇笑的姿態有幾分嬌俏和羞澀。「一定是他買給我的,他昨夜有說會幫我買新衣。」

  「難怪我瞧你這麼寶貝,原來是他買的。」

  「嗯……他買的。」她低眸看著衣服,笑容甜得都要滲出蜜了。

  「唉,不是我要說你啊香蘭,這個好歹你死後第一個法術是我教你的,再怎麼樣,也該是喊我師父,怎麼是喊他呢?」

  「他比較神氣嘛,法力高強,還救我好幾次。」

  福德起身,枴杖一敲地,不以為然地說:「你又知道我法力不比他強了?再說我還有大花,他只有一隻黑不隆咚的烏錐馬哩。這樣吧,我把大花借你玩,你喊我一聲師父來聽聽。」福德搓著胡,彎著白眉看她。

  「不要,我不想玩大花。」開什麼玩笑!跟一隻大老虎玩?可話才說完,就見那虎將軍姿態傭懶地從廟裡走了出來。

  它瞇著眼,伸展四肢後,直朝她方向來。「你要跟我玩?」

  她第一次見虎將軍以老虎模樣與她說話,呆了幾秒才搖頭。「沒有……」

  「那你……」大老虎在她面前站定,虎眸瞇了瞇後,低頭嗅著她。

  她縮了縮腳,低眸看著那顆老虎頭。「那個虎、虎將軍,我這腳不好聞,您別每見我一次就來聞一次……」

  大老虎不理她,又往拋小腿蹭,鼻子嗅啊嗅的,她一驚,跳離幾步,卻撞上了什麼,手臂被握住,她回首,見著來人時,亮了眼。「師父!」

  鍾靖鬆開握住她臂膀的手,道:「又跟虎將軍鬧上了?」

  「才不是!是它跟我鬧,它老愛在我腳邊聞著,有什麼好聞的呢。」想起了什麼,她抱起衣服,眼眸亮晶晶的。「師父,這些是你買給我的?」

  「夜裡過來時,你睡了,不好擾醒你,就擱在一旁。」鍾靖表情淡淡的,可看她的眼神卻有探究,只是她沉浸於這種又甜又喜的心情,沒發覺他的目光。

  「謝謝。那我……我去換上了?」她眼睛還是亮晶晶的。

  他輕點下顎。「去吧。」

  待她轉入辦公室後,福德便道:「香蘭這姑娘喜歡著將軍。」

  鍾靖眸微微一爍,並不說話。他自然知道那姑娘的心思,昨夜她同他說話時,那眉、那眼,柔得像要滴出水;她又問他心底可有心上人,這般明顯的表示,他再冷情也不至於無感。

  「她喜歡將軍,但將軍這樣做,可好?」福德又問。

  昨夜回來時,鍾將軍就坐在他這小廟外頭,見了他便說他對香蘭施了法,她會睡到天明;又說香蘭舉止古怪,身帶妖氣,要他這個福德小神纏住她,莫再讓她離開廟裡,所以他才一大早就坐在這裡顧著香蘭,等著鍾將軍到來啊。

  「沒什麼不好。」他淡答,又問:「這幾日,她白日都去了哪裡,你知麼?」

  福德搖頭。「我忙,她比我還忙。」

  「她身上沾有妖氣。」一旁伏在石階上的大花,它懶洋洋地瞇了瞇眸,又說:「她之前沒妖氣,今日卻有,的確很古怪。」

  「原來你在聞妖氣呀,還以為你真對香蘭的腳有興趣。」福德摸摸老虎頭。「乖,晚點賞你雞蛋。」

  大老虎噴幾口氣,不以為然。「能換幾條魚嗎?陽間現在流行禽流感。」

  福德愣了下,從懷裡摸出一錠金元寶。「這些夠你吃到吐了,自個兒去下面飯館吃。」

  禽流感?那與老虎何干?搖搖頭,支開玩心重的大老虎,福德灰白眉毛擠在一起,一臉煩惱。「將軍,您說香蘭身上的妖氣和她白日的去處有關?」

  鍾靖斂眼,低道:「應當是。昨夜裡,她翻了你的善惡簿。」

  福德訝問:「她想看誰呀?」

  「興許和她身上那妖氣有關。」

  「可她去哪沾的妖氣?妖界和咱們陰界一向並水不犯河水,沒道理有什麼妖纏上她。」

  陰界十殿閻羅管的是死了的人,妖界的妖王管的是精怪,花妖、樹妖、草妖、山妖等,兩界稱不上友好,但也無過節,以各過各的生活,不打擾對方為原則。她怎麼就去惹了妖界了?

  「話又說回來,」略頓,福德蹙著灰白長眉,百思不得其解地說:「我那善惡簿所寫的也只是我轄區裡這些百姓的一生善惡,跟妖界無關呀。」

  鍾靖抿唇,唇角略顯鋒利。「先纏住她,冉看看她有何反應,倘若她急……」

  「咦!師父,你還在啊?」從辦公室走出,見著那人還在外頭,巫香蘭直朝那俊美男子走去。她已利用廟公那間小隔間簡單梳洗過,並且換上了他給的新衣服。新衣仍舊是套三件式運動衣,深紫色的,和他今日的紫長衫相近顏色,這個發現令她更開心。就好像……情侶裝哪!

  這種感覺好微妙。她長得不差,可在陽世時卻沒談過一場戀愛,有人追求但總是不了了之,她也沒有喜歡過什麼人,明明有條件不錯的男生,她也是欣賞的,偏偏就是少了那種怦然心動的感覺;而心動這種感覺,卻是在她心臟停止跳動後,才讓她對一個男人生出這樣的感受。

  「不是想習法術?今日就來教教你。」鍾靖看著她,目光依然有著探究。

  她愣了下,想起和品晏的約會,她猶豫半晌,說:「可不可以下次再學?」

  「不想學了?」他的聲音極淡,聽不出情緒。

  「想,我當然想學,但是我今天有事。」

  「有事?」鍾靖轉而看著福德,問道:「土地,今天你讓她去做什麼?」

  福德配合他,擺手說:「沒,將軍,我今日什麼事也沒交代她去做。」

  「那你有何事?」鍾靖目光再度回到她臉上。

  巫香蘭愣了愣,微微心虛地說:「就、就和朋友約好了……」

  鍾靖眼眸一低,思忖著什麼,須臾,他問:「非去不可?」

  她不想失約,但又想和師父學法術,難得他總算說要教她法術,她還可以一邊學習一邊與他相處,她自然是不想錯過這機會,但品晏怎麼辦?

  想了想,她問:「晚上學可以嗎?」

  「只有這時候我才有空閒。」他不動聲色地將她猶豫、為難的表情納入眼底。

  「可是……」她咬著唇,想著有無兩全其美的方法。

  「不想學也不是不可,我不為難你,日後,莫再喚我師父。」他嗓音清冷,徐徐道完便轉身,一抖袖,卻有一隻軟手拉住他掌心。

  「師父!」他那轉身拂袖的姿態,令她想起昨夜他留下的那句「定親手懲治你」的話;她心尖微微發顫,可思及那無人照顧的一老一小,她退而求其次,說:「我今天就學,你別生氣,但是能不能讓我……嗯,就是讓我去跟我朋友打聲招呼?我怕他等我。」

  鍾靖回身,沉沉看她。「速去速回。」

  聞言,她笑逐顏開。「我一定快快回來。」說完身形便消失。

  她抽手離去後,他看著適才被姑娘家握住的手掌,不知怎地卻憶起昨夜他剝開她衣物的畫面。何時開始,他已習慣兩人間這種肢體上的接觸了?生前除了月華,他不和哪個姑娘這般親近的。

  而死後的他,接了伏魔將軍一職,陰陽兩界,誰都以為伏魔大將軍抓鬼也嗜吃鬼,陽世人用香敬他,過煞時便讓神乩扮他,帶著五鬼跳鍾馗,更添伏魔將軍森冷形象;陰間鬼魂見了他,躲的躲、逃的逃,他們都以為要是被他逮了,人間死一回後,成了鬼還得被他抓了吃進肚裡又得死一回,且還永世不得超生。

  形象已被塑造成這樣,除了陰曹官員之外,誰敢同他說話?誰又會想同他說話?就連聖地那些居民見了他,亦只是點頭之交,於是他死後已習慣獨來獨往,偏偏就這姑娘不怕他,鬧著他喊師父,他無奈之餘,竟也漸漸習慣她的無賴。

  倘若她……她真讓他發現她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他真狠得下心,親手懲治她麼?

  「鍾將軍,接下來又該如何?」見鍾靖遲遲未有下一步動作,福德出聲問。

  回神後的鍾靖只是看了他一眼,道:「我隨她去看看。」

  福德望著那大將軍身形淡去的方向,搓著鬍子嘖嘖兩聲。

  想不到這鍾將軍居然也會威脅人?瞧香蘭那傻姑娘,人家隨便一句「莫再喚我師父」,她就乖乖掉進陷阱……說到香蘭,她真和妖界有什麼牽連?不成,他得跟去瞧瞧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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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0:50:55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品晏,對不起,我突然有些事,不能陪你去溪邊畫畫了。」趕到邱家,果真就見邱品晏已在等候她。

  邱品晏有些失望的表情。「姐姐有事要忙沒關係,我自己去畫。」

  「但你一個人去溪邊很危險,要不要請爸爸陪你?」巫香蘭矮著身子看他。

  「我畫畫要畫很久,爸爸陪我去的話,他一定很不放心奶奶,又不能把奶奶也一起推過去那裡陪我。」

  「說的也是。」難怪他會要她陪他去畫畫,大概也是怕溪裡的水鬼,但又不好意思說吧。「但你一個人去溪邊我實在不放心,你不是說那邊水鬼不少?」

  「嗯。其實……我也是很怕啦,現在都看得見鬼,每次去提水,溪下的水鬼老是盯著我瞧,不過還好爸爸都會陪我去提水,我看那些水鬼好像怕我爸爸,我爸一瞪,他們就不敢再看著我了,所以我想……我想他們應該也不會真的對我怎樣。這是回家作業,不能不去畫的。」

  邱國彰渾身戾氣,那些水鬼當然怕他呀。巫香蘭想著鬼原來也怕鬼,就覺得有趣,她笑了聲,說:「這樣好了,我等等去找我的水鬼朋友,請她保護你。」

  「你有水鬼朋友哦?」

  「有啊,我可以拜託她照顧你。」

  「那我去跟爸爸說一下。」說著就要轉身,突又回頭道:「姐姐要不要進來?奶奶好像在等你,雖然她現在沒辦法說話,可是她表情就是在問你怎麼沒來。」

  巫香蘭愣了愣。她倒沒想過自己不過才與這家人相識不久,卻已被人惦著了嗎?陽世時,不大有人會惦念她呢。反正只是進去看一下邱奶奶,花不了多少時間。她心一暖,隨他進屋,她反身關上門。

  如此平凡的舉動,鍾靖卻只看得見她和男童一個轉身跨步後,兩道身形皆消失他眼下。

  結界。這是他腦海裡唯一的想法。

  能設下這個他也察覺不出的結界,對方法力不在他之下。會是誰?

  他低眉思量,身形不動,亦無打算上前探看,只是靜靜等候。

  約莫半盞茶時間,那姑娘出現了,他見她愉悅地現身,又轉頭不知和什麼人說:「麵線真的好吃嗎?那我晚一點如果有空,再帶一些東西過來,如果廟公沒吃掉的話啦!」

  鍾靖闊袖一揮,現出身形,他就等在那,讓那姑娘自個兒發現他。

  和邱奶奶打過招呼,巫香蘭又看著也準備要出門畫畫的邱品晏,說:「你要小心,我等等就先過去和我朋友說一聲,你放心在那裡畫畫。」

  「巫小姐,真是麻煩你了,你對我媽和品晏真有心,想我昨天還誤會你,傷了你。」邱國彰見這位小姐真不是來為難自己,又對母親和兒子這麼好,他除了感動,便是覺得愧疚。

  他看著她的右肩,又問:「你傷真的好了?」妖王酆燁教了他幾招法術,他對她使的枯爪術,五指攻擊時,指節會如瘦長枯枝般,看似無害,可當指端劃破對方皮膚時,指節便如盤根般緊緊吸附住對方體內血肉,吸取精、氣和法力,直到對方如枯萎的花樹般。

  「好了,一點事也沒有,別放心上,我真的得回去了。」想起師父冷口冷面的樣子,巫香蘭又匆匆笑說:「我先走了。」

  一踏出邱家,等同是出了結界,她回首,確定只看得見一片髒亂空地,這才滿意地轉身,卻在轉身那瞬間,呆若木雞。

  前方樹下那道紫衫身影……他、他怎麼在那?待多久了?是否看見她和邱家的互動?他、他……她腦袋糊成一坨,什麼也反應不過來。她現在應該走過去打招呼,還是假裝沒看見?抑或是等他過來?

  他長身玉立,紫衫飄動,面上神色不帶情緒,可深邃眼眸卻似有火花,直勾勾落在她面上,即使隔了幾公尺,她仍是感受到他深藏的怒火。週遭氣息陷入冷凝,風聲、鳥鳴、遠處清淺溪流聲,還有那樹葉婆娑聲,似乎在這刻全都凍凝了,安靜壓抑的氛圍,卻更令人不安。

  她知道,山雨欲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巫香蘭動了下,深深呼息後,她緩步朝鍾靖走去。在他面前站定時,她瞅了瞅他神色,依然那樣清冷,眼眸深不見底。

  「師、師父……」她訥訥地喚。

  「還知道我是你師父?」鍾靖面目覆了巖冰般,抿直的唇線刻上冷厲。

  「當然知道。你不是要教我法術,我……」

  「那孩子是誰?」他目光沉沉,不容她繞開話題。

  她頓了下,才應聲:「我朋友。」

  「他是陽世間人,我以為你早該知道陰陽兩隔,無論哪方接近哪方,對彼此都是負擔。

  他沾多了陰氣,體弱氣虛,你沾多了陽氣,同樣要被陽氣所傷。什麼緣由迫使你得與他交朋友?」

  巫香蘭低下眼,迴避他的凝視。「也沒有常在一起,不會有什麼影響的。」她忽而抬眸,拍拍胸,笑咪咪地說:「你看,我精神很好,身強力壯的,不會被陽氣傷的,我們現在回去練法術,我證明給你看我的體力沒問題!」

  「哪裡認識的朋友?小小年紀就懂得布結界。」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像在嘲弄她欲轉移他心思的手段。

  她愣了下,咬唇思考著答案。她其實心裡明白,今日是逃不過了。他總會知道邱國彰就在她身後他看不見的屋裡,可她不知該怎麼辦,只能拖延一點時間,看看邱家人是否會發現她這邊的情況,然後讓邱國彰有機會逃走。

  「我也是最近才認識他的,不知道什麼結界呢。就是我落水的那條溪,我在那裡認識他的,師父對他有興趣的話,要不你去附近看看?」她指著溪流方向。

  「還要瞞騙到何時?」鍾靖眉眼一沉,厲聲質問:「昨夜的傷和身上的妖氣和那孩子有關是麼?」

  她被他的聲調嚇了一跳,感覺熱意竄上臉頰,那是一種被拆穿什麼的心虛,可她不明白什麼妖氣,問:「師父說什麼我聽不懂,什麼妖氣不妖氣的,我又不是妖,哪來妖氣?」所以他早懷疑她了?所以他方才就跟著她?

  「爸爸,那我出門了,我中午吃飯前會回來,不用擔心我。」男童脆聲突然自身後響起,巫香蘭身形一僵。

  怎麼品晏就這麼會挑時間?晚一點再出門她還能拖延一下的……她閉眼懊惱歎息,睜眸時,就見面前男子的目光越過她肩線,看向她身後,她思索著該如何將眼前男子打發時,身後的低嗓一起,她驚謊失措了,她急回首,見著那現出的男子身形時,她如泥塑般僵凝不動。

  「那你要小心,找平坦的大石頭坐,我等等先幫阿嬤復健後,會過去陪你一下。」邱國彰的身形在他跨出邱家大門那瞬間顯現,一出邱家,週遭似有什麼聲音低語警告他,伴隨著花香。

  「快走快走!」那些聲音高高低低,從遠而近,愈近花香愈清晰可聞。他困惑抬臉,對上了前方紫衫男子沉凝的目線。

  他一愕,瞪視著對方。是伏魔大將軍,他這些躲藏的時日,見過他在屋外徘徊,是一盞紅色燈籠引著他過來,不過妖王的結界似乎也令他看不見屋子。

  「快走快走!」那伴隨花香的聲音又傳來,他左右張望,就見附近的花枝樹木搖曳著枝體,是那些妖界的朋友在警告他。

  巫香蘭不明白那邱國彰怎會呆在那,他不知道她眼前這男子就是伏魔大將軍、是來收他的嗎?顧不得其它,她對著邱國彰大喊:「快躲進去!」

  她音嗓劃破僵滯,只見邱國彰拉著兒子轉身,身形迅速消失。

  邱國彰,大和路意外死亡,其妻王曉清跪呈黃紙疏,道盡生前遭受邱國彰凌辱,求城隍申冤。經查邱國彰生前疑犯弒妻棄屍等罪,死後亡魂流連人世,又躲避前去引領的福德神和緝捕的黑白使者,如此罪大惡極、不懂悔改之惡鬼,若經勸仍不認罪……不留。

  鍾靖雖未見過邱國彰,但這地方他曾隨著引路紅紗燈來過,不過當時紅紗燈繞到這裡時便停下,他以為紅紗燈探不出邱國彰方向,卻原來是在告訴他,邱國彰就在這裡,是那結界壞了他的判斷。

  他掌一翻,掌心現出伏魔冊,翻開藍色書皮,頁面上的黑字成了火紅色,意表這死魂就在眼前,他因此更確定了那男子身份。

  「邱國彰,還想逃?」收回伏魔冊,鍾靖大步一邁。

  「師父!」巫香蘭伸展手臂,擋在他面前。

  他垂眸瞪視她。「讓開!」

  「不要!他不是有意的……你放過他好不好?」

  鍾靖厲目以對。「要我放過他?你先思考怎麼讓我放過你。香蘭,我昨夜暗示過,莫做出有違我伏魔將軍職責的事,我的話你不當一回事,還要我放過他?」

  擔憂那邱國彰又逃了,他面色冷淡,毫無溫度的語聲又道:「回頭再找你算這條帳。」

  語末,修長身形已拔高,他在半空中挺直著身子,紫衫漸轉艷紅色,闊袖、紅蟒袍鼓滿風,他面目已是滿佈傷痕。

  巫香蘭仰著臉蛋看他,知道這是他收鬼時的樣貌,她不放棄的又說:「師父,是那王曉清不守婦道,對婆婆不孝、對丈夫不忠、對孩子不義,她沒有一個為人媳為人妻為人母的樣子,也沒有盡到她該盡的責任,邱國彰隱忍多年,最後是忍無可忍又求助無門了才做出殺妻的事。」

  她說著說著就哭了。「師父,我記得我提過我的身世。我從沒見過我爸爸,他生了我又不養我,讓我媽媽獨力養我。我媽後來再嫁,我繼父好賭懶做,我媽一輩子都在幫他還債,還到病了死了還有一堆債,是我一個老師教我要去法院拋棄繼承,我才不必替我繼父還債,那種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人找上門要錢討債的生活實在很不好過。媽媽忙著賺錢沒什麼時間管我,我一個人睡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做功課,我心裡也怨過我爸爸,更怨繼父,要不是他們,我跟媽媽不用過得這麼辛苦……我現在會想,如果當時我繼父還和我們住一起,說不定我在哪天夜半他睡覺時,就拿把刀捅進他胸口了。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這種生活環境的壓力和辛苦,我只知道邱國彰他一定是受了莫大委屈才會殺人。」她不知道他懂不懂法院、拋棄繼承這些,她只想讓他知道那種被壓搾的生活真是會將人逼到絕境的;怎麼錯的是被逼的,而逼人的卻還能招搖地說要報仇?

  「這些話他早該到城隍座前說個明白,而不是逃避、傷鬼差。」

  「他要去了城隍殿,就要面臨地獄刑罰,他母親年老腿又不方便,孩子也才十一、二歲,他怎麼走得開?」她試著說理,再說情。

  「若每個死魂因為掛念陽世親人而留在人世間,那人世間會有多混亂?」

  「我知道陰司也有律法,你身為伏魔將軍,是該為自己的職責負責,可法理之外,不能有情嗎?」

  有情?當然可以講情,他並非冷血,也明白割捨不下的心情。倘若她所言屬實,邱國彰確是受了委屈才對妻子痛下殺手,他因而對邱國彰心軟,那往後每個死魂都道自己委屈,都要求留在陽世,陰陽不分會衍生出多少問題?再者,受委屈便殺人,日後大家皆如此行事,還要律法做什麼?

  他不再同她說話,氣一提便要往邱國彰消失的那處移去。

  陡地,四周突竄出技干、籐蔓,自地面上不斷向上攀升,那些花兒一株比一株高大,那些樹木枝幹粗實巨大,張舞著枝椏的姿態猶如巨獸,天地一瞬間便黯沉下來。

  接著,眼前的花枝樹木開始移動,這些不知哪來的花兒、大大小小的樹木,皆如長了腳似的在他面前游移著,速度快得猶如幻術般,花妖、樹妖、籐蔓……可是妖王?

  原來她是走進了妖王的結界,才會身帶妖氣;也原來是妖王,才令他找不著邱國彰的麼?妖界和陰界素無瓜葛,那麼這妖王助邱國彰逃避陰間追捕的目的何在?鍾靖思慮著下一步。

  巫香蘭從未見過這種畫面,那令她想起電影臺不知回放幾百回的倩女幽魂,裡頭有個黑山老妖一出現時也是這樣天昏地暗的,她仰著臉蛋,看著那些比她不知高出幾倍的花枝樹木。

  那些枝椏籐蔓曲曲繞繞的,在她頭上織出一面大網,罩住了底下的世界。她看不見天色;而從鍾靖的角度看,邱國彰消失的那個地方全被眼前這些枝椏籐蔓掩住了。以為這樣便能逃開麼?

  他袖底忽而垂落一物,他拿在手中,攤開外頭的布巾,裡頭是個進士宮印,將官印抹了硃砂,只聽得他道:「遠開天眼,神光出遊,四道弘開,天地我通。」

  他足尖一點,踏著枝葉往前,握著官印的那掌極快地在那些花上、樹上紛紛落下官印,只見那被落了官印的花朵枝椏迅速竄出白煙。如被火烤似的干萎,啪啪啪地一株株落在地面,接著消失不見。

  天色恢復清明。

  收下官印,他闊袖一揚。「羅傘一展惡鬼現。起!」黃羅傘在半空中飛旋,傘面下的金芒映出了那塊空地上的矮房子……原來那裡有屋子,邱國彰一直躲在那屋裡麼?是他大意,上回隨著紅紗燈過來時,就該讓黃羅傘探一探的。

  他迅速移動,眨眼間,身形已在邱家屋子上方。他手臂一抬,身後辟邪神劍出鞘,他握住劍柄,厲聲道:「辟鬼千里,驅邪不祥。惡鬼,速速現形!」手勢落下,銀光伴隨振鳴後,結界已破,邱家映入眼。

  「邱國彰,這次看你往哪逃!」落下身子,鍾靖在邱家門前站定。

  「師父……」巫香蘭跟了過來,站在他身後。

  「若再阻撓,莫怪我連同你一道收下。」他冷冷開口,並未看她。

  她愣了下,突然有些感傷地開口:「好歹也喊你一聲師父,你連我都捨得收下了,要你放過邱國彰是不可能的對不對?喔對,你不也說過你妻子是你親手解決的嗎?我怎麼能奢望你念一點師徒情的……」

  他眼眸一閃,只覺心尖似酸軟,又似鈍痛;他抿嘴,唇峰刻出凌厲。「你膽敢攔我,我先收下你。」話音方落,只見他長劍一舉,就要劃破那扇門,卻突有一陣勁風襲來,伴隨花香。

  「啪」地一聲,長劍被一把折扇拍歪,隨即一道玄色身影落下。「鍾將軍,又見而了。」那人一身玄衣,披風亦是同色,他面貌妖冶陰柔,鵝蛋臉型,他長眸微挑地睨著鍾靖,手中折扇搖啊搖的,姿態幾分風流幾分秀雅。

  是妖王!巫香蘭認出他是那夜將她「扔」給師父的那個花美男。

  鍾靖並不意外他的出現,淡聲道:「酆燁,你管你的妖界,我緝我的惡鬼,你莫介入。」

  「我莫介入?」酆燁眉一挑,把玩著手中折扇,扇子時張時合,發出聲響,讓人聽了心浮,可他神色卻像沉思,忽爾,「啪」一聲,他合上折扇,舉扇摩挲鼻樑後,才似笑非笑地問:「若我道,我早已介入其中,你該如何?」

  鍾靖蹙眉,問道:「你是何意思?」

  他聳了下肩,目光竟有幾分調皮,眼眸閃動間,見著了巫香蘭,他眨眨眼,說:「小姑娘,又見面了。」

  巫香蘭看著他,不知這妖王是敵是友。說他是敵,偏偏是他幫著邱家,先前他也曾從惡鬼手中救回她,說他是友,看他和師父的對話又似有幾分不對盤……

  「嘖,忘了我啦?」見她探究著他,他輕搖扇,輕聲悲歎:「小姑娘啊,若不是我救了你,你以為你還能在這裡?你倒是忘恩負義,啊?」

  他說的是前世之事,她卻以為是那夜她被惡鬼擒住之事。

  巫香蘭想著自己確實不曾向他道謝,想了幾秒,雙手抱拳作揖。「多謝壯士相救,小女子沒齒難忘。」

  酆燁一愣,朗笑出聲。「我說你,你生前也是這祥說話嗎?我若無記錯,你生長的年代說話沒這麼咬文嚼字吧?」他突然上前一步,掌心貼上她臉頰,道:「既然你感念我救過你,那跟你打個商量可好?」

  「什麼商量?」

  「那邱國彰我是不可能讓誰動了他,但你家這位伏魔大爺似乎很固擲啊,跟頭牛沒兩樣。你瞧他那臉,一副沒抓到邱國彰就不善罷罷休的模樣,讓我著實煩惱啊。」他一手抬起她下巴,一手用扇指著瞠目瞪過來的鍾靖。「嘖,你看你看,那樣貌說有多醜就有多醜,我……」

  「師父才不醜,他是最好看的男子!」巫香蘭突然大喊出聲。

  「……好,不醜。」他瞄了眼那面色微有變化的鍾靖,又說:「現在看來,他對邱國彰非要趕盡殺絕不可,我又不想和他動手,那可能會壞了陰間和妖界百年來的和平,我想了想,請你到我酆城來作客,讓……」

  一隻艷紅闊袖揮來,鍾靖拍開那捏住她下巴的手掌,身形一移,將她掩在自己身後。

  「酆燁,別扯她進來。」欲拿她換邱國彰麼?

  「怎麼,心疼啦?我不過是請她到我那裡坐坐。」酆燁勾著嘴角說完,「唰」一聲,折扇打開,他前臂一揮,扇緣如刀,掃向鍾靖。「就先陪你玩玩!」

  鍾靖面龐一偏,將身後女子一推,長劍立即擋向那步步進逼的折扇。「酆燁,為了邱國彰,你與陰間這般衝突,值得麼?」

  「怎麼不值?你可知我為何助那邱國彰?」酆燁扇面一拍,擋了鍾靖一劍。

  扇尖又一點,他攻向鍾靖。「我道陽世間人無情,見花美便攀折,卻不懂憐惜,採了便扔棄,就好比世間那些忘了家中糟糠妻的無情男子。可邱國彰之母愛花惜花憐花,救了我不少徒子徒孫,你以為我該不該助那邱國彰?若你有女兒,就差一點時間便慘遭毒手,哪個人適時出現救了她,它日那人有難,你幫是不幫?」

  「我只知曉陰間事不是你妖王該過問的。」他揮動長劍,擦出幾聲撞擊與振鳴,他身形飄移,動作行雲流水。

  酆燁舉扇擋住劍尖,哼道:「我呸!你以為我愛管?求我我還不屑!我道你們這些陰官矯情,弄了一堆什麼律法,看似合理,卻不念情。殺人有罪,但背後緣由你知曉了,卻仍一意孤行,難道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那王曉清生前虐待婆婆、丈夫、兒子不知已多少年,好賭、不孝又不守婦道,被她所虐之人成日惶惶不安,她倒好,跟外頭男人相好,吃喝用還是丈夫供給,死後胡亂告狀,搞得邱國彰像是犯了天地不容的罪似的。她折磨他們多年,邱國彰殺她也用不上一盞茶時間,她死得倒乾脆爽快,別人被折磨得水深火熱,她怨別人對不起她,當她欺侮他們時,她又對得起誰了?他娘的一不高興,還把邱國彰園裡那些果樹剪得光禿禿,那樣子的變態,也只有休們這些矯情陰官還要護著她!」

  一來一往間,當真鬥了起來,雙方皆無意真傷對方,卻誰也不想先示弱,爭的不過是一個理字和一個情字。

  「即便如此,邱國彰也不該殺人。」一掌襲來,他單掌回擊,兩掌對拍,互抵力道將糾纏的兩道身形分別朝各自身後拉了開。

  一個回身,酆燁扇面「唰」一聲打開,再次拍向鍾靖。「你意思是邱國彰該等著被那瘋婆子折磨至死嗎?邱家人也要一輩子活在恐懼之下嗎?」

  對打了不知幾招,彼此不相上下,鍾靖明白再下去仍舊只是這樣,難分勝負,亦是無解;而此刻,底下屋子外牆有什麼穿透,他瞇眸一看,竟是邱國彰……想逃?他隨即明白了妖王是在纏他,他心一橫,招式不再保守,手腕一轉,劍尖劃破扇面,臂一甩,那折扇被打飛出去。

  酆燁手腕被那長劍揮出的力道震痛,稍愣之間,鍾靖身形已落,持著長劍大步穿門進入邱家。

  底下觀看兩人對招的巫香蘭見鍾靖進屋,自然是趕忙跟上,一入屋,就見邱國彰跪在邱奶奶身側,似在交代什麼,母子涕淚滿面,一旁邱品晏亦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凝視眼前哀傷畫面,鍾靖波瀾不興,只冷肅道:「邱國彰,若不是妖王酆燁與巫香蘭為你求情,我本該一刀散了你的魂。倘若他倆所言屬實,你真遭王曉清背叛欺壓,你隨我前往城隍殿,讓城隍老爺為你作主,還你個清白。」

  「哈哈哈!清白?我還有什麼清白?殺妻棄屍、手段殘忍、令人髮指、畏罪自殺……新聞不就是這樣說我的嗎?那些記者知道個屁!他們親身體驗過我的生活嗎?體驗過我媽、我兒子的惶恐嗎?就因為我殺了她,我成了陽間兇殘殺手,我還是陰間鬼差頭痛的惡鬼,原來這世間不管人、鬼、神,看的都是結果嗎?」邱國彰站起身來,對著鍾靖咆叫。

  「殺人的一定有罪,被害的一定無辜?這是天理?你們以為殺一個人容易啊?要是那麼容易,我會忍她這麼多年?要是那麼容易,我會緊張到自己騎車撞路樹?什麼畏罪自殺!怎麼不說那女人死得好!還我什麼清白?!死都死了還要什麼清白?清白能幹嘛?還我媽健康身體,還是還我土地、還我存款,讓我媽我兒子以後的生活不必我擔心?」他一步一步往鍾靖走去,滿臉濕淚,心酸委屈在這刻爆發。「你說啊!你說城隍能還我這些嗎?要是能還,我就跟你走!」

  鍾靖無話,握著劍柄的手背筋脈爆凸。

  邱國彰又笑了幾聲,又哭又笑,一身狼狽。「這世界真不公平,她逍遙自在,我作牛作馬。那也就算了,她不懂感恩,還處處欺壓,我難道就不能報復?」

  「不公平的事不只你遇上,但若人人皆存報復心,天下必大亂。再有,報復真能令你解脫麼?冤覓相報,她逃不了,你也沒好過……」鍾靖目光鬱鬱,望著不知名處。也曾有人如此執著報復,卻換來什麼?

  「但至少她死了,我……」一道嗓音打斷了他。

  「鍾靖,你今日休想將他帶走。」低嗓伴隨一道勁風逼近鍾靖。

  鍾靖回身,就見酆燁拋出折扇,扇緣如刀刃,破空直朝他來,他身形一側,長劍一抵,那折扇在眼前繞了圈,回到妖王手中。

  「啪」一聲,酆燁合上折扇,道:「我以為伏魔將軍行事正義凜然,卻沒想到居然陰我,不過跟你玩個兩招,你卻給我來真的,適才那一劍我若不找你要回來,我這妖王面子往哪擺!」說話同時,已收下折扇,從腰間抽出長鞭。

  手臂一甩,長鞭纏住那辟邪神劍,細細一瞧,那長鞭竟是籐蔓。鍾靖鬆手,掌心隨即自劍柄底下朝上一拍,長劍疾飛,劍刃擦斷籐蔓。

  見那兩道身形又糾纏在一塊,巫香蘭推著邱國彰,小聲地說:「你趁現在快走啊,我有空會來探望奶奶和品晏,你就別擔心了,現在不走,等等就走不了。」

  「爸爸,你快走快走。」即使知道自己摸到的只是空氣,邱品晏雙手仍朝他大腿用力推著。

  「品晏,爸爸今天是走不了了。」邱國彰動也不動。

  「怎麼會?你趁現在快走,有妖王攔著,你逃得掉的。」巫香蘭緊張地看了看那兩道身影,又催著:「快點走啊!」

  「今天逃了,說不定唧天又讓他找到,我又得再逃嗎?其實剛才在外面見到他,我就知道我走不了了,我流連陽世不過是為了照顧我媽和品晏,不是為了一直逃。這麼躲躲藏藏,我也躲得很累。我知道我不可能長留,我早有心理準備我和他們還是要分開的,我只是在等待將他們生活安頓好;剛才你們進來之前,我也跟他們提過了。現在又有你,我放心多了。

  雖然與你認識時間不長,但我知道你是真的想幫助我們,我很感謝你,你這麼好心,將來一定能修成仙,若我還能有來世的話,我定作牛作馬報答你,就是不知道我是不是有來世,因為我根本沒打算去地府,所以……」咚咚咚,邱國彰突然雙膝一跪,給她磕了三個響頭。

  「邱、邱先生,你這是做什麼!」巫香蘭被他突然的舉動弄得莫名其妙,驚謊不已。還有,他那句沒打算去地府又是什麼意思?

  「巫小姐,我謝謝你,我們生前並不認識,甚至我還傷了你,但你大人大量不計較,我除了這樣,也不知道怎麼回報你了。」

  她訝望他。「你怎麼突然變得這麼消極?」先前躲得那麼徹底,現在卻……

  「不是消極,只是今天看你和妖王這樣對我,我知道我現在可以離開了,因為你們一定會幫我照顧我媽和品晏。」說完,他面朝坐著輪椅上的邱老太太,兩掌貼地,一樣是咚咚咚三個響頭。

  「媽,該說的我剛才部說了,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品晏還需要您。我不孝,自己不能養大孩子,還要您帶他。」想擁抱母親,又怕身上陰氣傷了她,只能將母親蒼老面容細細看了又看。

  他淚流滿面,兩掌胡亂抹掉後,直起身子,對著兒子說:「品晏,以後要照顧阿嬤和聽香蘭姐姐的話,爸爸可能沒辦法再回來看你了,你要懂事,要堅強。」

  「爸爸……」邱品晏抽抽咽咽的,兩手亂揮,不過想抱一下父親卻又只是空氣。「怎麼我都抱不到你……爸爸……你、你留下來啊……」

  「品晏,爸爸不可能永遠留在你身邊的,你是男孩子,要勇敢。」邱國彰傷楚地看著兒子,又說:「你跪下。」

  邱品晏愣住,眼淚還掛著。

  「給我磕頭。」

  不明所以的邱品晏仍呆立著,一旁巫香蘭明白他意思,促著孩子:「快給你爸爸磕頭……」話音起,才發覺自己哽著嗓,她咳出那口哽在喉間的酸楚,接著說:「你是他兒子,他就要走了,快給、給他……磕頭……」

  邱品晏似乎明白了是何意思,咚地一聲,膝蓋落地。「爸爸……嗚……爸爸……我、我會乖……」他嗚嗚嗚哭著,額頭咚咚敲著地板。

  邱國彰眼角含淚,卻是微微笑開,一種當真放下的姿態,可那模樣反倒讓巫香蘭見了頭皮發麻,感覺甚是不安。

  他突然仰起臉,朝那兩道身影大喊:「喂!那個鐘馗,你不是抓鬼天師嗎?不是伏魔大將軍嗎?怎麼連我都抓不到?我就在這裡!你還不來抓我呀!」邱國彰氣一提,週身鼓起艷艷紅光,衣褲脹著風,他穿透屋頂,飛出屋子。

  見那紅影掠過,鍾靖眉間一凜,怒意瞬間高張,面上傷疤紋痕更深,避開妖王一招,便急迫了過去。飛出屋外,見那囂張惡鬼盤胸立在地面上,仰著臉嘲弄地看著他,他解下腰間酒壺,拋了出去。「素氣常在,制魄邪奸。攝!」

  咻咻兩聲,長籐蔓捲過那能攝魂的酒壺。「哈!這就是傳聞中的束魂袋嗎?」

  鍾靖斥道:「酆燁!你……」

  「我如何呀?先過了我這關,再追他也不遲哪。」妖王收下酒壺,長籐蔓掃過鍾靖腰身,緊緊纏住。他笑得妖冶,陰柔面上儘是得意。

  鍾靖心思一凜,握劍的手突然一鬆,長劍離手,他手背頂了下劍柄,長劍朝下直飛,迅如疾矢,筆直朝邱國彰而去。

  「師父別出劍!」當邱國彰朝著鍾靖嗆喊時,她便明白他那句他沒打算去地府是何意思了。他分明要鍾靖散了他的魂,不願在地獄受刑。她明白他那樣的心思,活著被王曉清欺壓到那樣的地步了,死後還要他因為殺了她而去受刑,他當然不願意。可她終究太遲,奔出屋外大喊,卻只來得及看見辟邪神劍直往邱國彰方向,她瞪著大眼,不知該怎麼辦時,一道身影跑了過去。

  「爸爸……嗚……不要抓我爸爸……」邱品晏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勇氣,看著那長劍朝著爸爸有向飛去,直覺地就想擋住它。

  「別過去啊!」未多細想,巫香蘭氣一提,飛身撲上孩子的背。

  「品晏你別過來!」邱國彰要推開孩子,掌心卻只是從孩子身上穿透而過。

  見此情況,妖王長眸一瞠,鬆了長籐蔓欲下去救那三個笨蛋,不料那籐蔓卻甩來,圈繞住他手腕。「鍾靖,你瘋啦?!」他側臉一瞪,爆吼出聲。

  緊扯那籐蔓,鍾靖制住他,道:「不是我不給他機會,是他頑劣。」

  「你再不收劍,你會後悔。」咬牙說完,扇緣劃過手腕,將籐蔓切斷,俯身直朝巫香蘭而去,大罵:「柳月華!你快滾開!你他娘的又想要我浪費幾百年法力聚你一魂嗎?你當修練很容易啊!」邊罵邊甩出籐蔓,卻是一碰劍刃就斷。

  柳……月華?!鍾靖瞪大了眼,凸出的眼珠子教人見了驚駭不已,他無法思考酆燁這話是何意思,身形迅即俯衝而下,震出背上劍鞘,厲聲喊:「回!」

  只見那辟邪神劍在刺進女子的背脊之際,劍尖倏然一偏方向,回轉入鞘,但劍氣已出,勢必有傷。

  「啵」地一聲,巫香蘭感覺左肩後一陣刺痛,有什麼刺破她身體的感覺,接著那東西穿過肩胛,一陣燙人的熱氣在肩背上漫開,她痛得瞠大眼眸,淚水滾了出來。她知道那長劍大概再等一下就會穿透自己,也許她會散了魂,她感到有些害怕,但又覺得自己畢竟都死了,就算散了魂也不可惜;可身前這孩子還活生生的,還有大好前途,怎麼樣也不能讓孩子有危險。

  她心思落在孩子上頭,緊閉雙眼,根本不曉得身後發生何事,只感覺身體又「啵」地一聲,好像哪個地方又破了個洞,她睜眼,看見一道銀色光束自左肩穿透出來,隨即化成虛無……那什麼啊?

  「你擋什麼擋啊?!你不知道那是辟邪神劍嗎?!它縱有再強大的靈力也只能對付你們這些死魂,或是施展在我們妖靈上,它傷不了你身前這個活生生的孩子,你自作聰明什麼!」酆燁身形落在巫香蘭身側,壓不下怒氣,暴跳如雷。

  巫香蘭苦笑一聲。「那怎麼也不早點說,害我……」喉間一抹腥苦,一股濃濁的什麼擠壓著喉管,噁心感頓生,她張嘴,「嘔」地噴出一口黑血。

  「香蘭姐姐……」邱品晏轉頭看著那唇角溢出黑血的她,又驚又怕。

  她鬆開孩子,才發覺自己兩臂內側衣物微有燒灼痕跡,想來是方才抱住品晏時,被他陽氣所噬。「沒、我沒關係,你、你進屋去看阿嬤……」嘔,又一口血。

  「巫小姐……」邱國彰見她如此,也不知如何是好。

  「看我貢獻這兩口血,你……你別再激我師父了……」她喘了口氣,隱忍不住那直往喉間冒的那噁心感,又接連嘔了好幾口,感覺左肩微有濕黏意,她低眼一看,才後覺地發現肩上濕了一片黑。所以剛才看到的那個是劍氣啊?

  她好熱好熱,又覺得軟綿綿、輕飄飄的,眼皮發沉,感覺要睡著了……萬一睡著了,會不會就醒不來了?傷她的可是辟邪神劍,她親眼見識過它瞬間散魂於無形的靈力的。可醒不來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她至少知道當鬼是怎麼回事、引魂是怎麼回事,她還去過光明聖地呢,但師父呢?她還沒跟他說上話,好歹她、好歹她是真喜歡他的啊。

  陽世時,她沒喜歡過誰,死後遇上了他,就這麼對他投注了情思;好像沒有很深刻,卻又覺得自己意外落水是為了遇見他,她也想見他最後一面,怎麼就他不來關心她?氣她攔著他、壞了他的事嗎?

  「師、師父……」開口欲喚那人,才覺氣息這般弱。

  「能不能別再說話!啊?!」酆燁怒氣不減,沉著臉色撐起她背腰,另一掌欲貼上她泌血的左肩時,紫袖探了過來,他反手一握,掐住那紫袖下的手腕。

  回復清雅面貌的鍾靖不理會酆燁的目光,只攬過巫香蘭,單掌覆上她左肩,僅輕抹過那滲血的傷口,那傷口竟奇異似地密合,再不見傷了。

  他托起她腿膝,將她抱起。他低眸,看著懷間女子緊蹙眉心模樣,目光一爍,面上仍是涼薄色。「我的徒弟,不勞妖王費心。」

  耳畔有那道她極敏感的低沉嗓音,巫香蘭眨了眨眼,揚睫時見著男子秀逸卻冷肅的面貌,眼淚隨即滾了出來。「師……師父……」她含淚輕嚷,極委屈似的。

  頸邊有柔軟氣息,鍾靖僵了一下,低眸看她。「不會有事的。」劍氣雖不至讓魂散了,卻得承受猶如刨心蝕骨的劇痛。

  「可是好……好痛……」體內發熱,火燒似的,她臉頰無力地朝他肩窩蹭了蹭,濕涼淚花落在他頸上,睫輕抬,見他還是面目罩寒,她難受地又說:「你、你就別氣我了……」她歪了歪腦袋,淚水蜿蜒在他脖頸上,痛得身子直發顫,他清冷面色似是裂了道縫,抽緊了下頷。

  他目光深黝,爍了爍後,便以指尖捏住她下巴,俯唇,貼上她的嘴,渡了口涼氣。巫香蘭只覺唇上一涼,有一股寒氣鑽入口腔,順著喉管滑落腹間,全身頓感舒暢,她眉心一鬆,只感倦意襲來,便沉沉睡去。

  見她舒緩了些,鍾靖五官稍軟,抱著她旋身欲走,卻和四道方落下的身影對上目光。

  「這……閻君,我們莫不是來晚了吧?」趕來的福德神見鍾靖托抱著巫香蘭,白眉都擠在一塊了。

  稍早時,他隨著鍾將軍身後過來,見他與妖王纏上,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下一殿,將所見情況與閻君道個明白後,閻君立即將范、謝將軍找了來,一道隨他過來,怎料趕來是這局面,那巫香蘭該不是……

  「阿靖,你……」黑衫男子疾步上前,看了看他懷間女子神色。

  「老蔣,看看你的愛將。」說話的是酆燁,他見著黑衫男子,便踱步過來。

  被酆燁喚作老蔣的黑衫男子未看酆燁,只沉聲下俞令:「無常使者,速速將邱國彰押回一殿,本王要親自審問。」見那一白一黑的身影將手銬和腳鐐套上邱國彰時,又道:「先找文判拿生死簿,一併送一殿。」

  眸一抬,黑衫男子看著酆燁。「妖王,你不該插手介入邱國彰之事,管好你的妖界便是。」

  「他娘的!」酆燁面色一變,陰驚地瞪著一殿閻君秦廣王。「蔣子問,你把我利用完了就翻臉啊?你以為我愛插手你們陰曹的事?我呸!要不是那邱國彰的母親對我那些花子花孫有恩;要不是柳月華那魂是我凝的,我捨不得我當年耗去的那些法力,我才懶得管!」

  「你……」黑衫男子瞠目。「滿口粗話。」明明就是個俊秀男子。

  「粗話?」酆燁狂妄地笑了聲,搖著折扇。「老蔣,可別忘了當年你是怎麼求我救柳月華的!至於滿口粗……」他輕佻地低聲笑,意有所指。「你不就喜歡粗嗎?」搖搖折扇,身形隱去。

  黑衫男子面孔青紅交錯,指節捏得喀喀作響。

  「香蘭是月華?」驀地,響起一聲冷涼的問話。

  鍾靖將適才那兩人的對話細細深究一遍,再往前推回溪邊初遇香蘭,土地對他說過的話,接著追捕白金髮那晚遇上酆燁,他曾對著香蘭說「原來是這模樣」,當時他還納悶酆燁的出現;再有,若干年前,閻君讓他看的那盆木蘭,她身上的冷香,還有她和月華鎖骨上都有紅痣……他垂眸看著懷間女子,候著其實已瞭然於心的答案。

  「是,她是月華轉世。」黑衫男子看著他,平靜道出。

  鍾靖只是閉上眼眸。若說香蘭現在受的是刨心苦,那他便是椎心痛。原來真是月華,他卻曾經以為她流露出月華的姿態是故意,以為她是有目的的接近,還為此親手掐她脖頸……

  展眸時,他吹了聲哨,只聽聞一道嘶鳴聲,就見那通體漆黑的烏錐馬出現在他身前。他抱著巫香蘭上馬,輕扯韁繩後,便是無影無蹤。

  「他生氣啦?」福德揉胡,看著那大將軍消失的方向。

  黑衫男子苦笑。「怨我沒讓他知道月華轉世投胎一事吧。」

  「閻君也是為了他好呀,就算他知道轉世在哪又能如何?還是陰陽兩隔嘛,看得見摸不到不是更心癢難耐嗎!再者,天機怎能隨便洩露?讓他冷靜下來,他會知道閻君是為他好。」想起了什麼,福德一頓,紅著老臉問:「敢問閻君,您和那妖王似是很有……交情?」

  「你說酆燁那傢伙?」黑衫男子面色大變,臉皮燥熱,見面前福德神滿臉通紅,他粗聲道:「你臉紅個什麼勁?!交情?誰跟他有交情了!」黑袖一甩,不見了。

  福德頓了一頓,摸摸熱臉,喃道:「我臉紅了嗎?他自己不也是臉紅……是說……怎麼大家都喜愛這樣噗地就不見?唉……」歎了聲,轉身欲走,一道小身影擋在身前,還掛著眼淚。

  「我爸爸呢?」邱品晏回屋看過奶扔,再出來時卻已不見大家,他皺著哭紅鼻的臉,可憐地問。

  意外這孩子看得見他,愣了半晌,他才道:「去地府了。你也別難過,先前我們大家都在找他,是一定的程序,他現在去到閻王面前把事情說清楚,閻王會公平審判的。走吧,既然你看得見我,也聽得到我說的話,那事情就好辦了。現在你家裡沒了經濟來源,你去找里長幫你申請低收……」拄著枴杖,他邊說邊和孩子往屋裡走。他想,他是這一區的土地,這裡的鄉親他有責任,這孩子往後的生活,他得多留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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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3-12-22 10:51:1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鍾靖生前從未料想過自己死後會成為伏魔將軍、人人口中的天師鍾馗;他也並非真想成為什麼大將軍,他本是文人,考取狀元謀得官職以求造福鄉里的機會是人生目標,卻因才氣遠播,惹來殺身禍,連妻子也遭受牽連。

  他依然記得自己被那幫惡徒亂刀致死時,魂離身體便見著了月華的魂傻在她裸露的屍身旁,無聲垂淚地望著他。知道她受盡莫大委屈,他想上前同她說話,安慰幾句時,一名頭戴員外巾、身著員外帔的白胡老者突然出現。那老者不知對她說了什麼,她隨他身後離開。

  他欲上前追去,眼前卻又出現另一名與帶走月華那老者相似穿著的老人家;老人家說他是福德正神,前來引他進城隍殿接受生前善惡審判。他隨那福德神入城隍殿前,月華方從殿內出來,與他擦身;他被移送一殿時,在殿前又見月華從一殿出來,再度與他擦身。

  每當他欲開口喚她,她總是低著眉眼經過他身旁。他不知她為何不看他,難道死了便忘了他了麼?當閻君給他選擇,一是留在陰曹任宮,一是投胎富貴人家時,他問起月華,知曉月華還在地府,他自是選了第一條路,留在陰曹為官。

  答應閻君,是為了等著看那幫惡徒死後入抽腸割心地獄及抱柱地獄。他要親眼見他們身受抽腸割心之痛苦,再看他們身抱火紅銅柱、滿身血肉糊焦之苦的模樣,他也是為了等著見月華,他思念月華,渴望相見,哪怕是一眼也好,讓他知道她在地府過得是否安穩就好。他一度請求閻君讓他與她見上一面,卻得到月華失蹤的消息。

  怎麼會失蹤?就算未關進枉死城,亦未入地獄受刑,更沒轉世投胎,陰曹地府門禁森嚴,即便是光明聖地的死魂也得有令牌才能出入,月華一個柔弱女子,就這樣自那麼多鬼役眼下的地府消失?

  他每次行動,除了收魂斬鬼,猶不忘尋覓月華,卻不曾尋得她一絲消息……座下駿馬嘶鳴了聲,他收回心思,翻身下馬後輕撫馬兒脖頸,然後讓它自個兒覓食去。

  緩步走向溪畔,他掬水淨臉,一陣腳步聲靠近,他不甚在意。陽世間人見不著他,自然不會過來打擾他。他自腰間取出帕巾,擦著濕涼臉龐。

  「噯,我看我們在這休息,喝口水再走吧,反正今日大豐收,時間尚早,坐一會兒應不礙事吧?」卸下弓箭和早些時候進山林捕來的獵物,三名壯漢在地上隨意坐了下來。

  「咱們今兒個運氣真不錯,瞧,那兔子和那頭鹿還有那山豬,真是肥碩得都流油啦!今晚給孩子們加菜,烤得油滋滋的,肯定高興死他們啦!」

  「是呀,本來還有點兒擔心呢……」

  「擔心啥?」

  說話的大漢神秘兮兮,看了看週遭,才指著來時路,道:「這山裡鬧鬼呀,你們不知曉嗎?」

  「鬧鬼?鬧啥鬼?就算鬧鬼有啥好怕?這大白天的,老子就不信有鬼膽敢出來嚇人!話又說回來,真有鬼,見了老子也要嚇得屁滾尿流,哈哈哈!」

  鍾靖擦著臉龐,唇畔一抹諷笑。世人啊,總是那麼自以為是。誰道大白天不會有鬼魂?他就是一抹鬼魂,只不過他是有地位有身份的魂。

  「唉,我認真的啊,那鬼聽說是個女的,長得清秀,但嗜食男子肉體,凡是被她盯上的,死狀淒慘,眼珠子被挖掉不說,還把嘴撕爛,還有就是那裡啊,特別是那裡啊……那裡被啃得……」

  「那裡啊是哪裡呀?」

  「唉,就、就咱們男人身下那話兒嘛。」

  「嗤!你沒那根傢伙呀,那話兒就那話兒,那裡啊這裡啊個什麼屁!」

  「喂,你聽他講嘛,別插嘴呀!你說那話兒被啃掉啦?」

  「是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那鬼就只啃一半,但那另一半還硬實著咧!」

  「硬實著?死了還能硬著,你吹牛呀?」擺明了不信。

  「是真的!隔壁村的老王親眼目睹過屍體,聽說那話兒被啃掉一半,那兩丸子孫袋被割了下來扔在屍體旁,那話兒被咬斷的地方還噴著血,剩下的那半截硬梆梆的啊。老王說他好奇去摸,真是硬著的,不只硬著,還熱呼呼的,好像、好像才和人做過那檔子事呀,就是這樣才可怕……」

  「你是秘戲圖看多了,自己想像的吧?哈哈哈!吹牛也吹得像樣一點,都死了怎麼可能還硬著?大爺我現在活生生的,也沒硬著呀!」

  「噓噓,你別講了,等等那女鬼聽見了,說不定就找上你啊。」

  「就有你這種傻子!」起身,背上弓箭,將獵物拎在手。「走啦!瞧你怕成這樣,早早下山,免得晚些時候你嚇得尿褲子!」

  「你少來,我瞧你心裡也是怕著吧?哈哈!」談笑聲音漸漸淡去。

  女鬼……鍾靖低沉著眉眼,望著那遠去的三道人影。瞧那漢子說話模樣不似玩笑,亦不像是為了熱絡氣氛才捏造。山裡真有惡鬼?他目光望向那條上山的路徑,掌心陡地一翻,伏魔冊攤在掌間。

  他眼一低,怎料入眼的是……空白一片?

  「阿靖?」座上黑衫男子見了他,似是意外。

  「閻君。」鍾靖僅輕點下顎。

  「你難得過來,必定有事。」

  鍾靖斂眼,翻出伏魔冊。

  「伏魔冊?」男子停筆,瞄了眼他手中的藍皮書冊。「有何問題?」

  「空白。」

  這傢伙可真是簡潔啊,黑衫男子笑歎了聲,道:「不是同你提過了,空白即表示陰陽兩界並無惡鬼逗留,你可休息,兩界又平安無事。」

  無惡鬼逗留?鍾靖蹙著眉心。「近日聽聞南山有女鬼作惡,啃食男子身體,毀屍又隨意扔棄她自那些男子身上取下的部分身體。」

  輕喀一聲,那筆在案桌上滾了圈,落地後一路滾至鍾靖腳邊。他疑惑地看了眼座上男子後,便彎身拾起。他緩緩上階,經過一旁鏡臺時,雙目在鏡面上短暫逗留,將筆遞出去。

  「閻君。」

  他知曉這孽鏡只現惡鬼生前罪孽,卻老想在上頭看見自己生前,若能看見自己,興許就能見著生前的月華。

  黑衫男子似是出了神,遲遲未接下。

  「閻君?」鍾靖又喚。他還不曾見過這一殿閻王有這種神色。

  「你擱著吧。」黑衫男子應了聲,起身緩步下階。

  「那南山惡鬼一事,閻君怎麼看?」鍾靖隨在他身後。

  黑衫男子反覆斟酌,面上表情微有感傷,他自腰間摸出白羽廟,搖啊搖的。

  南山那女鬼很麻煩麼?鍾靖看著前頭男子手中的白羽扇。雖同這位閻君交情淺薄,但他明白這閻君待自己是極寬厚的,他自然也曾留心這閻君的習慣。閻君煩躁時,會搖那把白羽扇;過棘手事,亦是搖著那把白羽扇,似是這樣搖著,就能搖去那些惱人事。

  「阿靖。」做了決定似的,黑衫男子語氣沉謹。

  鍾靖抬眸望著前頭男子的背脊。

  黑衫男子也不待他應聲,便道:「柳月華失蹤數月餘,你可尋得她下落了?」

  「未有消息。」就連月華的一絲氣息也感受不到,似是早已不在這陰界了。

  「若我有月華下落,你當如何?」白羽扇,搖搖搖。

  鍾靖一愣,面上漸漫悅色。「閻君有月華消息了?她在哪?」

  黑衫男子回身,沉沉地看了他一眼。「南山那女鬼作亂已有月餘。」

  鍾靖又愣。怎地就從月華扯上那女鬼?不解,但仍掀唇,問:「那為何伏魔冊上未有那女鬼罪責?」

  黑衫男子抿直了嘴,白羽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半晌時間過了,才道:「那女鬼的所有行動早在掌握中……可以說是我縱容她的。」

  「……」鍾靖瞪大了眼。「怎能如此?」

  「雖說她傷的那些人都是平日作惡的惡人,偷搶拐騙、淫人妻女,但她確實不該如此。陽間有陽間律法,那些人再怎麼奸惡,也淪不到她去對他們懲戒。」略頓,又道:「可我若將她寫上伏魔冊,你能親手打散她的魂麼?」

  「自該如此。」

  「是麼?」黑衫男子竟是暢聲大笑,音律有些尖銳。「你如此乾脆,倒顯得我思慮太多了。」

  鍾靖微覺古怪,卻也守著本分,不多問。

  「你們出事那日,福德引了月華的魂,她在城隍座前已表明不願投胎。來到我這裡時,我見了她的生死簿,是個孝順乖巧又良善的姑娘家,在家順從父母,出嫁順從丈夫,勤儉持家,一生未犯過什麼錯,我給她兩條路,投胎富貴人家,保她一生衣食無缺,她不要;給她個官職做,留在陰曹為宮,她也不願意。我問她要什麼?她要報仇,我允了她,讓她去找都城隍要火籤令。你可知火籤令用途?那是允許死魂能在陽世間復仇的黑令旗,得此令,可以回陽世尋仇,不會有任何仙官神將或是鬼差鬼役阻撓。」

  黑衫男子扯唇笑了聲,望向殿外黃泉路。「她倒是很行,真將那些惡徒一個一個找出來,一個一個索了命。她本該返回都城隍殿,交回火籤令,卻遲遲不見,城隍派了他那些護衛部將去尋,她瘋了似,對那些鬼差動手。」

  鍾靖凝著五官,望著一殿閻君秦廣王的背影,殿堂樑柱上的火把透出幽光,在他眼底爍動著明滅,他沉道:「月華連隻雞都不敢殺。」怎麼可能殺人?

  「當心有不滿、有仇恨時,還有什麼不敢和不能?」望著黃泉路的男子似是自語,又像在問他。停頓良久後,才又低著微啞的嗓子,道:「她怨鬼差沒能將那幫惡徒的死魂全都拘回地府,就漏了一個;而那一個死前受盡皮肉痛,對月華恨之入骨。月華當時是拿著刀片一刀一刀地割著,片下他臉上的皮膚,那惡徒是痛死的。月華那是在替被亂刀砍得面目全非的你報仇。」

  秦廣王轉過身來,面帶疼惜和無奈。「你說一報又一報,何時才了?她為自己、也為你報了仇,對方是被她弄死了,可那惡徒也怨她,死後當然又去纏月華,你說生前犯了殺人罪又犯了姦淫罪的惡徒,死後會是何模樣?」

  他語聲激動,低嗓高揚:「自然是死性不改。他纏上月華,又對月華做了他生前對她做過的事!生前受污辱,死後又再遭遇同樣的事,你說柳月華會不恨、會不瘋麼?」

  又對月華做了那事……鍾靖僵滯不動,什麼都無法思考似的,他腦裡一片空白,只隱隱察覺心口那處被什麼砸中似的,翻掀著劇痛。他已是很久很久不知痛為何物了,想說些什麼,卻痛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良久,才聽得他顫顫的唇間磨出嘶啞:「月華她……她……」

  「心緒錯亂,入魔了。」秦廣王不去看那雙傷痛的眼,低眸又道:「那惡鬼生前和一幫同夥同住在南山,她守在那,就為尋那惡鬼,但那惡鬼已被發現他行蹤的無常使者勾來地府。南山樹木參天,終日樹林蔽日,那幫惡徒住在那,藉著樹林掩蔽,成日不是搶劫過路旅人、獵人,便是調戲、欺侮經過的姑娘,月華雖未等到欺侮她的惡鬼,卻也撞見幾次那惡鬼的同夥又在調戲姑娘。她恨哪,魔性一起便砍了那些人,她甚至現形引那幫惡徒,待對方無防備時,再動手殺了對方,然後……然後割下一部分身體……」

  「不……月華她、她不是這麼殘忍的性子,你、你聽誰胡說來著?!」震愕和驚痛讓鍾靖再顧不得彼此身份,他失控地緊緊牢握秦廣王臂膀,道:「她不是那樣子的人!她、她……」再說不出話,他鬆手,拂袖轉身便走。

  「鍾靖,哪怕你去了她也認不得你。」秦廣王喊住他。「你以為我願意見她這樣麼?她在南山傷人,城隍同我說起這事情時,我也不願信,我說八成是他那些護衛搞錯了,但你可知當我去到南山,月華她不認得我?」

  走到他面前,秦廣王又道:「她不願見你,在她還未得火籤令之前,我同她提過你想見她,她不願見就是不願。在她心裡,她認定的男人只有她丈夫,除了丈夫以外,誰都不能見她身子,那幫惡徒別說見光她身子,連那種事都當著你面前做了,你道她還能見你麼?就算現在你尋了過去,她也認不得你了。她當真入了魔,就連我喚她名,她對柳月華這三字也無多大的反應。」

  「你是你,我是我,她不會不認得我!」鍾靖雙目發紅,死死瞪他。「怎可能入魔?她一個平凡女子,哪來魔性?」

  「你初到地府時也是平凡男子,那時你可有法力?但如今呢?」秦廣王看進他眼底。

  「阿靖,法力可以修練,魔性亦是如此。她的恨愈深、怨愈深,魔性愈強,魔已纏心,認不得人是極有可能的。」

  「為何不讓我知曉?她是我妻,哪怕她殺人放火,我都該知道。」

  「我曾允諾她,永不對你提起她。她得火籤令、回到陽世尋仇前,曾這麼要求我,因她自覺無顏見你,更不願你為她憂心;再者,我同你說了,你能如同?陪她一起守在南山,與她一道殺人毀屍,還是親手收了她?你狠得下心,只為你伏魔將軍職責,將她收伏麼?若做不到,同不同你說,重要麼?」

  不願他為難。鍾靖心裡明白,無論是月華或是閻君,他們都不願他為難,可憑什麼他必須由他們決定他的想法與態度?

  他別開目光,思慮良久,道:「我去看她。」步伐一邁,卻又頓住,他盯著深幽幽的黃泉路,問:「若今日伏魔將軍一職非我,閻君會將她寫入伏魔冊麼?」

  身後男子沉默半晌,低低道:「那是應該。」稍頓,又低低開口:「若決定前往探究,望你心中有所準備,她極有可能對你動手,屆時,你要如何?」只想勸阻他,別去看那將令他傷痛的畫面,卻沒能料到他早已有所決定。

  鍾靖低頭不語,邁出殿堂。十年寒窗,為的是考取功名,不求什麼,只願為官回饋鄉里,讓人民生活安樂,若果她……她真濫殺無辜,他必然是……

  不能留她。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哼哼哼哼哼嘿唷嘿……」肩上扛了頭鹿的壯漢一手拎著酒壺,哼著不成調的短歌謠,朝著下山路。「嘿,等等來去大街賣了你,然後再來去那迎春閣找小雀兒爽快爽快一下……嘿嘿……」

  「大哥。」

  壯漢腳步一頓,凝神細聽,卻只有風拂過葉片的聲響。聽錯了啦,這荒郊野外的,哪來的姑娘!邁步又走。

  「大哥。」細細柔柔的聲嗓又傳來。

  停下腳步,壯漢疑惑回身,瞪大了眼珠子,他嘴角緩緩上揚、再上揚……

  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家。纖眉如畫,剪水雙瞳,一張小嘴嬌艷欲滴,半透明的艷紅紗羅下,瞧得見若隱若現的身段,肌若凝脂,滑膩似酥……唉喲,這山裡何時來了個這麼樣出水芙蓉似的姑娘家?

  「姑、姑娘……」嚥了嚥唾沫,才問:「姑娘有事?」

  「我上山來採草藥,可不知怎地卻迷路了,見天色漸晚,再不下山怕今夜就得在這山裡度過了,還在煩惱時,恰見大哥扛了頭鹿,似要下山去賣,不知大哥是否方便讓我隨同你一道下山?」

  瞧那含羞帶怯的眼神,他心花怨放。「方便方便!出外就是要靠朋友的,今日在此相遇,你我也是有緣,送你一道也是應該呀。」送上床榻就更應該了。唉,他今日運氣好呀,遇上了這麼個美姑娘,這樣子就不必花銀兩找小雀兒啦。

  「多謝大哥。」美艷的紅衣姑娘福了福身,蓮足輕移。

  壯漢眼兒發直,直盯著姑娘窈窕身段。「不、不客氣。」

  「大哥人真好。」紅衣姑娘挨近他身側。「不知娶親了沒?」

  「還沒!唉,也不知怎地,沒姑娘要嫁我呀。」扛著鹿前行,一雙眼兒時不時瞄向身側姑娘的胸乳。飽滿、渾圓,比那小雀兒還要大,嘗起來肯定銷魂!

  「大哥愛說笑,瞧您長得如此粗獷、英雄氣概的,那些姑娘肯定瞎了眼。」媚眼一拋,軟語呢喃。

  「哈!算你有眼光!論英雄是沒有,不過我們一票兄弟可當真都很勇猛啊,連唐國舅都來請我們為他辦事呢!」得意洋洋。

  「哦?唐國舅請大哥辦什麼事?」

  想起透露了什麼不該透露的,壯漢支吾道:「反正就是大事。」

  「不能說嗎?小女子家中是開藥鋪的,我成日要不是待在家中侍奉雙親,便是上山採藥,沒見識過什麼大事呢,大哥同我說說吧,嗯?」眨眼,風情萬種。

  壯漢心思轉了轉,說:「幾月前不是春試嘛,其中一個參加殿試的考生據說平日素行不良,但就是很能讀書呀,為此唐國舅很擔憂,怕真讓那孝生求得了功名,將來可是危害鄉親呀,於是唐國舅找上我們,將那書生解決掉了。」

  紅衣女子瞠眸,訝道:「你、你們殺人呀?這是犯法的!」

  「哪是犯法!那考生相當惡劣,殺了他才是造福鄉里。」為展氣魄,啥都能亂扯瞎說。

  「大哥親手殺了那考生?」

  「我是頭兒,哪需要我動手,吩咐下去便有一票兄弟幫我做事!」事實上他根本沒參與那次的行動,不過是打腫臉充胖子,他們兄弟三、四十個,殺一個書生哪需要全出動呢,就是使使嘴上功夫,吹噓一番。

  「大哥可知那考生大名?」

  「鍾靖呀,你該聽過吧?傳聞他有過目不忘的本事,啥書給他翻過一遍他便記牢。不過那人壞事做得也不少哩!所以我只能殺他保護無辜的鄉親呀。」這番話自然又是胡扯,若不如此,又豈能展現出自己的俠士形象?

  鍾靖?紅衣女子斂眉,沉默了。好熟悉的名,卻憶不起是在哪聽過……啊,是了,昨兒個死在自己手中的那個男人也是提起鍾靖……

  「怎地不說話啦?」壯漢眼眸直瞟向那對飽滿的乳。

  「累了。不知還要走多久?」她媚眼一勾,輕問:「我能歇會兒再走嗎?」

  「好好!坐一會再走。」在山徑旁尋了塊平坦的地,壯漢擱下鹿,一屁股坐了下來,身側隨即挨進一道柔軟軀體。他看向那挨著他的姑娘,心裡爽快不已,滿腦子淫穢畫面,根本沒曾鈿想這女子來歷與其行為,只以為自個兒走了運。

  「大哥,好像有點冷呢。」女子抱著自個兒的雙臂,可憐兮兮的。

  「是唷?我倒沒這樣感覺,不過女孩子家本來就比較嬌弱,你可以再坐過來一點,挨著我會比較暖和。」

  女子蹭到他身邊,手心有一下沒一下撫著男人粗臂。「大哥好健壯,難怪不感覺冷。」

  那撫上手臂的手心如此軟嫩,還有那吐出來的氣息這麼誘人……這姑娘莫不是在暗示什麼?他雙眸發直地看著紅衣姑娘。

  「大哥,你有無聽說過這山裡鬧鬼呀?」

  壯漢愣了下,眼底掠過驚疑神色,但在這麼俏生生的姑娘面前,豈能道真話。「鬧鬼?哪來的鬼,你別聽那些無聊人士瞎說!」

  「可我聽說那女鬼長得可艷了,專挑成年男子下手,大哥一人獨行在這山徑間,難道不怕?」

  「有啥好怕?我天不怕地不怕,她要敢來,我就吃了她!」

  「大哥這麼勇猛呀?」一隻素白軟手又撫了上來,在他黝黑手背上摸啊摸的。「可是我好怕。若那女鬼真現身了,大哥能否保護我?」

  盯著那軟手,心裡搔癢不已,這肯定就是在暗示他什麼。送到嘴邊的肉,豈有不吃的道理?壯漢嘿嘿笑兩聲,急切地摟抱住紅衣女子。「我說好妹子啊,你哥哥我身強體壯,勇猛無敵,肯定能保護你。你想不想見識一下我的勇猛?哥哥我有根寶貝,熱呼呼又硬梆梆的,只要那寶貝在你身上疼愛,保證搞得你飛上天,忘了害怕,還會欲仙欲死的求我不要停……」說完,滿是酒氣的厚唇湊了上去。

  紅衣女子木然望著樹林,卻咯咯嬌笑。「不要,好癢……大哥真壞……」

  「不壞怎麼讓你升天,啊?」猴急地放倒女子,粗掌捧上豐乳,用力揉捏。

  「大哥想升天?」她望著天色,眼色森涼。

  「咱一起升天……」厚唇吻上女子纖頸,下身磨蹭過後,飛快地解腰帶、褪褲子,粗喘地擠開女子雙腿,狎笑道:「好妹子,哥哥馬上來,咱們一塊升天,很舒服的……」

  感覺腿間抵著硬實,女子泛出冷笑,道:「你確定是升天,而不是下地獄?」

  「當然是升天,那種銷魂滋味妹子還沒嘗過是嗎?哥哥今日我就來教教你,什麼叫升……啊、啊啊啊……」男子抬臉,看見身下那張臉孔時,驚叫著跳起身子。「你、你你……鬼、鬼啊……啊啊……」他淒厲尖叫,一邊欲拉上褲頭,兩手卻抖得不像樣,褲子怎麼拉就是怎麼掉。

  「去哪?呵……來呀,不是要帶我升天?呵,哈哈哈……」女子五官猙獰,眼凸嘴裂,嘴角還淌著血。「大哥,來,快來……」她立在那,朝壯漢招招手。

  「鬼、鬼呀……啊……」男子驚叫連連,邁腿欲逃,奈何每邁開一步便跌一跤;他扯著褲頭,滑坐在地面上。「你、你別過來……我……啊啊……我跟你無冤……無無無仇……你、你……啊……嗚……」黝黑面龐滿是汗和淚。

  「無冤無仇?哈哈……」女子紅色身形移了過來。「你們這一幫惡徒不就最擅長欺負與你們無冤無仇的姑娘家嗎?當那些女子求著你們放過她們時,你們可曾想過你們也與她們無冤無仇?」

  「我、我我沒沒沒有……那、那都是他、他們……我、我也也才、才玩過一個、姑、姑娘……你、你別過來……要、要要就去找他、他們……嗚嗚……」男子嚇得嗚嗚哭著。「你、你放了我,什、什麼條……條條件我都答應你……」

  女子矮在他面前,單手支著下巴。「要我放過你,可以。先把它弄挺!」她指著男子雙腿間的疲軟。

  他瞠眸。「你、你你……」

  「不肯?」凸眼一瞪。

  「哇啊……我、我弄……我弄……」男子涕淚滿臉,粗掌套弄著腿間,一度因為驚嚇而軟得無法硬實,套弄良久,才又聽他哭道:「好、好了……我我我……我可以走、走了嗎?」他還不想死呀。

  「你不是要讓我嘗銷魂滋味?怎麼可以這樣就走了?」女子手一探,竟是五根白骨,那成了白骨的指節用力一抓,「啵」地一聲,什麼斷裂的聲響,頓時鮮血如泉飛濺。

  「阿……」男子搗住被白骨扭斷半截的下身,淒厲痛喊。……「阿啊……救、救命呀……誰、誰救我……」一手搗著血流不斷的下身,一手朝後撐地,試著爬離。

  瞪著掌間那半截血淋淋的肉塊,女子隨手一扔,翻手一招,不知哪來的灰色龐然大物撲了上去,一口吞入那肉塊。「去吧,他整個人都是你昀。」

  女子拍拍野狼頭頂,那頭灰色的龐然大物瞬間撲上壯漢,一陣驚恐的慘叫聲後,只餘下啃食骨肉的聲響,伴隨著血腥氣味。

  她森然一笑,醜陋面容漸淡,回復清秀模樣,她移形到那頭鹿屍旁。

  餓,極餓。每回現形施法引誘、殺害,總要費她好多法力,她得吃點什麼。

  握起一隻鹿腿,用力一扯,骨頭喀啦一聲,她將滴著血的鹿腿放入紅唇。像是餓了幾百年似的,她大口撕咬著鹿肉,幾乎是狼吞虎嚥,鮮美肉汁和著猶溫的鹿血入腹,極美味,欲罷不能。

  扳下另一隻鹿腿,欲大口咬下時,白色寬袖一閃,男人的指端抬起她下頷。她抬眸一看,是個俊俏青年,目光沉鬱悲傷,緊緊鎖住她臉容。

  有啥好看的?她瞪住他。

  「這些日子,你都是這樣過的?」鍾靖難以置信地瞪視她。當他駕著烏錐馬尋到這處時,見到的便是她五指扭斷那大漢下身的殘忍畫面。

  心,極痛,撕心裂肺的痛,誰道死了便不會心痛?那麼他這刻胸口的絞縮又是怎麼回事?即便這男子該死,她也不能……不是這樣血腥咿阿。

  「月華……」他眨了下眼,有什麼濕涼湧出。

  女子瞇眸看了看他。「月華是誰?你又是誰?」

  月華是誰?他是誰?當真認不得他亦記不得自個兒的名了?他黑眸湧現傷情,掌心溫柔地托住她滴落鹿血的下巴。「你食生肉?很餓麼?」指尖抹過她滿是鹿血的唇,卻驀然一痛。

  她張嘴,用力咬住他,眼底滿是仇恨。

  鍾靖直直看進她的眼,再無往日柔情、再無絲絲甜蜜,只是仇視、不滿、憤世。是那幫惡徒的欺凌,教她已對世間男子這般仇恨了麼?連他也仇視麼?

  「我們回家。我帶你回家,好麼?」哪怕只是兩抹幽魂,自此後只能在天地間飄蕩,只要她安好,哪裡都是家。

  她死命咬住他的指,雙眸迸出怒光。「登徒子!那人的下場你不怕嗎?」咬著他的指,她語聲含糊,一指指著一旁的屍體。

  「真忘了我麼?」鍾靖深邃目光柔情繾綣。怎麼能?他們不是夫妻麼,她真就這麼將他忘了?

  她鬆口,一掌落在他胸前,他未有防備,悶哼一聲,身形朝後退了一大步。

  「呸!不要臉!瞧你人模人樣,沒想到與他們一樣!」發現了什麼,她蹙起秀眉。「你是死魂?」氣味不大一樣。活人有溫熱的味道,這人週身滿是冷涼。

  他只是望著她。

  「原來是風流鬼。」她眉一挑,輕蔑地看著他。「天底下烏鴉一般黑,活的死的都一樣。」她哼一聲,週身漸湧紅霧,她旋身飛起,身子虛浮半空中,看了眼地面上那被野狼撕咬得屍肉模糊的男子。

  「既然你想同他作伴,我就成全你!」尾音散在掌風中。她雙掌不斷進攻,朝著鍾靖招呼過去,他卻是偏首、側身,一掌一掌地避了開來,見自己佔不了上風,她拔劍對付。

  「月華,夠了,到此便好,莫再尋仇。」他下顎一收,寬袖一揮便揮開那直往他身上劈來的長劍;長劍落地,他反手一握,掌心包住她手腕。「你同我走。」

  「同你走?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明目張膽地誘騙女子,當真無恥!」怒斥一聲,振臂甩開他,她施法讓地面上的長劍回到手中,唰唰地在他身側帶出氣流。

  「月華,莫再執迷不悟。」他語聲壓抑著悲痛,僅只避開那不斷逼近的劍尖。

  「在那裡!道長,就是她!就是她殺了我們一票兄弟……」山徑那一端出現兩道身影。見著了地上那殘破、勉強還能瞧見半張臉孔的屍身,其中高大黝黑的大漢「咚咚」兩聲跪地嚎哭。「阿丁!嗚……你怎麼死得這麼慘!是那個女鬼對不對……道、道長……求你收了她……」

  好幾個兄弟慘死這山林間,他們幾個活下來的已有防備,才去找了位道行頗深的道士前來抓鬼,想不到還是晚了一步。

  她施法現形,一般人家都能見著她,可鍾靖並未現形,那兩道身影不知他的存在,只能看見她。

  「哪來的惡鬼,居然在此作亂擾民,待本山人將你拿下!」一身明黃色寬袖道袍、頭戴九梁巾的道士舉著長劍,劍尖直指紅衣女子。

  她轉過臉容,森然望著那道士,哼了一聲。「招搖撞騙的神棍。」

  「啥、啥神棍?」道士被這麼一哼,不甘示弱地掏出黃色符紙,兩指一併,指端生火,他燃了符紙,口中催動咒語:「三元滿體,八神作疆,逆吾者死,敢有衛當,黃老律令,急離遠方,北神統錄,未斷不祥,急急如律令!」指末抹過劍身,泛出金光,他躍起身子,快劍砍去。「惡鬼,今日非要收了你!」

  紅色身影一移,揮著長劍擋開幾招,一個稍有遲疑,長袖被劃破一個口。她挑眉冷笑著說:「還真有點樣子呢!」話落,她提氣,衣衫鼓滿風,冷眼一瞪,甩袖纏上那伏在同伴屍身旁嗚嗚哭著的大漢。

  「呃……」大漢喉頭一緊,瞪大眼珠子,他兩掌搗著脖子,痛苦讓他滿臉通紅。「道、道……道長……救……救我……」

  她一隻袖緊纏著大漢粗脖,冷眼看著那大漢掙扎模樣。

  道士見狀,舉起長劍就要劈斷那長袖,她身形瞬間一拔,縱身而上,輕蕩在半空中,那依然被她束著粗頸的大漢亦是拔高,被吊在半空中,喉管幾欲斷裂。他沙啞著音嗓,叫不出來。

  「月華,放了他。」鍾靖氣一提,出現在她身側。

  「我不是月華!等我收拾完這兩個,再同你玩玩!」她看也不看他,吊著那大漢,另一握劍的手頻頻往那道士身上砍去。她吊著一個,打著另一個,儼然誰也不放過的打算。那道士劍出得愈快,她身上紅色氣息更濃,招式更狠。

  眼看那吊在那半空中的大漢就要斷了氣,鍾靖喝道:「月華!放了他們!」

  她不聽不看他,雙目通紅,滿心都是報復。她要殺盡天底下犯了姦淫心的男子,誰來阻撓都沒用!她怨心起,仇恨氣息愈濃厚。

  右臂突然感到一鬆,她低眼,不知什麼東西斷了她長袖,那大漢被清俊男子施了法,身子緩緩落地,她瞪住男子。「多事!」隨即劍尖朝著躺在地面上那大漢的心口,俯衝而下。

  未料她有此舉動,鍾靖欲救人,她卻在這時松劍,足尖一踢劍柄,劍尖直沒大漢心口,他慘叫一聲,鮮血直濺,再無氣息。

  「你……」瞪著腳下那凸著眼、死不瞑目的大漢,他滿心冷涼,眼布悲痛。出手如此狠厲,若非他親眼目睹,他如何能信她已變得如此殘忍?若再讓她這樣下去,又會傷及多少性命?

  她不管不顧他,轉而攻向那道士。「臭道士,你也一樣!江湖術士一個,靠的不就是騙字嗎!」長袖一甩,捲了他手中長劍一拋,鏗鏘落地,她袖布又咻咻兩聲緊纏住那道士脖頸,如同適才對付大漢那般。

  「月華,莫再傷人!」一聲微啞的低喊,仍未能喚回她心志。

  道士眼見劍落地,又被束住脖頸,掙扎著,兩腿踢蹬,正當那一口氣喘不過來時,他瞧見一抹銀光,隨即脖頸一鬆,他自由了。

  那抹銀光教他感到古怪,他兩指壓向眉眼,一個比劃後,開了天眼,見到那持劍的白衣男子。是他救了他?他是……

  「月華,放了他。」辟邪神劍已幽鞘,鍾靖握在掌間,指節竟是生涼。

  「可以,有本事你就帶走他!」柳月華長袖一甩,欲奪他手中劍,可紅袖一碰上那劍身,觸及劍身的袖布竟是瞬間消融於無形。「你……」好似這刻才意識到這個和自己都同為死魂的男子當真有些不一樣。

  一旁道士見著他手中那把泛著銀光、劍柄鑲著兩顆散魂珠的長劍,一訝,張唇道:「你……天師鍾馗?」修練多年,有幸見得天師真身一眼,他心喜若狂。

  「天師鍾馗?」柳月華疑惑又探究。

  當真不認得他……這答案教他心痛難當。「月華,我是阿靖。」

  她微偏面容,似對這名字有點想法。阿靖……好似在哪裡聽過?

  道士察覺她分了神,抓起地面上的劍柄,躍身直朝她飛進。她餘光瞧見道士身影,怨氣一提,五官猙獰,劍尖此時掃過她身側,她兩指一夾劍身,長劍直直飛入樹身。

  「臭道士!我本無意殺你,不過是想給你點教訓,讓你以後別隨便出手助人,尤其是那幫惡徒,但你不放過我,我也不必客氣!」話音方落,甩袖纏住他四肢,一扯袖布,道士四肢便隨她扯動的力道而動,猶如戲偶。

  道士聽聞自己的骨骼隨著她的拉扯而發出喀喀聲響,怕是要被硬生生扯斷了吧……下一瞬間,不知哪根骨穿透他膚肉,他痛得直冒汗,感覺另一腿骨好似也要穿透他腿肉時,他顫著身,閉眼等著死亡……

  「神劍一下,惡鬼自潰。斬!」壓抑的低嗓穿透山林間。風靜,葉止。

  未等到那穿透的痛,道士睜眸,四肢同時間重獲自由,他被扯斷了一截骨,渾身如泥似地攤軟落地。他搗著傷,抬眸看著那一雪白、一艷紅的身影。男子在女子身後,其手中長劍直沒女子心口,女子那插著劍的地方冒出白色氣息,艷紅的身形在淡褪中。

  驀然,一聲細細的痛吟後,女子軟了身,直朝地面而墜,那翻飛的艷紅裙擺和長袖,猶如凋謝的花,她合起眼時,有什麼畫面明明滅滅在眼前跳動著。

  「阿靖,你睫毛真長,像姑娘……」她坐他腿上,細數他長睫。

  「阿靖,猜猜我是誰?」她興起玩心,兩手遮了他的眼,逗著他。

  「阿靖,人說百年好合,吃百合願我倆夫妻情長不變……」她含羞凝望。

  「阿靖,明年……明年春試後,我們要個孩子?」她紅著頰兒,羞羞地說。

  「阿靖……」

  聲聲阿靖,催動她生前記憶。

  柳月華感覺身子正在下沉,她忍著體內燒灼苦,顫著唇瓣。「阿靖……我是月華……」費力睜眸,就見那天人般的白衫男子面色一變,急俯而下,在她墜地前,她便落入冷涼的男性胸懷間。

  眼尾濕熱,眼前水花一片,朦朧得讓她直眨眼。她知曉這次眼一閉,便是長眠,便是永生不見了,是以要看清他,莫再忘。

  「月華,你想起自己、想起我了麼?」鍾靖掌心托著她後腦,另一掌貼上她淚濕的臉。他滿眼痛心地看著自己的指節穿過她面頰,他的指就在她面頰下……他們皆為一抹魂,他竟還能穿透她的臉容……她就要灰飛煙滅了麼?

  「我……我想起你了……不是有意……有意將你忘記……」她淚珠落在他手上,語聲淡而弱,眸光恢復生前的純摯,好似新生般。

  「我明白,我全明白。」想忘了那慘痛的遭遇,又想尋仇,心魔纏身,才教她忘了他。

  「是我的錯,一切皆因我而起,你是受我牽連,可我不能讓你濫殺無辜……你不必原諒我……」他摟住她,冰涼唇瓣貼著她較他更冷涼的額。

  親手滅了妻子的魂,只有自己知曉這樣的痛,但他不得不;除了職責,更是再不忍心見她繼續被心魔殘食。她生食鹿肉、她殘忍扭斷男子下身……哪一個都不是他所願。親手斬滅她的魂,她便不再痛苦與執著。

  她扯唇,虛弱地笑著。「聽……聽說……你是……是大將軍了……閻、閻君同我提過的……你、你真優秀……我開、開心……」眼淚滲出,源源不歇。是還能親口對他道喜的喜悅、是還能清醒地同他說話的滿足,也是將要離分的不捨……

  「沒有你,要那些何用?」他痛心凝視她慘白的容顏。

  她微微一笑,神情淒美。「我……我曉得你是因我……才留在陰……曹為官……我……就要消、消失了……若有……機會……你……」她眼眸閉了閉,氣聲細細:「你定要……要去……投、投胎……別一人……在陰曹孤孤單單……」

  「月華……月華……」他吻住她濕涼、還帶著龐血腥氣的嘴,俯在她耳畔,啞聲道:「若我倆、我倆還能得來生……」他聲哽,閉上潮濕眼簾,淚水嘩然而下,他嘎聲道:「我定不負你、不教你再受此生受過的委屈……」

  「阿……阿靖……」她顫著手,抬起欲撫摸他,卻是身形一頓,軟了手臂。一陣風起,艷紅身形流沙般,隨風而去。

  看著空無一物的掌心,鍾靖僵直了身。

  「月華……」半晌,男子的痛喊充斥林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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