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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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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蕭逸] 無憂公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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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6:59 |只看該作者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綠衣人全身水溼的一徑來到了他所居住的“鳳來閣”,在他離開之前,像往常一樣,他在院子裡佈下了厲害的陣勢,如非精於此道的行家,任何人休想能擅越雷池一步,一向自負驕傲的他,想不到今夜在對敵一群大內衛士之餘,竟然險些喪命在曹羽之手。綠衣人的心情之沮喪憤怒可想而知。

先前他與曹羽動手時,不經意吃對方擊中的一掌,雖然仗有“不樂幫”的異功“鐵膚功”護體,當時不曾負傷,也幸而沒有傷了筋骨,只是此刻在雨水浸泡之下,卻有一種火辣辣的痠麻感覺,手摸上去熱熱的,這一個突然的發現,不禁使他暗暗吃了一驚,倒要好好地察看一下傷在哪裡。

他一徑的來到了樓上,推開了房門,只覺得房子裡異常的黑,敢情啞童並不在裡面,綠衣人輕輕喚著啞童的名字:“大雅。”“雅”、“啞”同音,顯然連啞童自己對這個名字也很欣賞,一連叫了兩聲,沒有動靜。

綠衣人向前跨進一步,一種特殊的敏銳感覺,使他彷彿察覺到近處的呼息聲,同時目光掠處,更似察覺到一個背向長窗的影子。

綠衣人當然不是泛泛者流,然而伏伺在暗處的這個人,顯然心思較他更為細密。

就在綠衣人心念一動,還來不及採取必要的行動之前,一口冷森森的長劍已經比在了他的頸項之間。

出劍人所以有此一手,顯然也是事先有所推敲,劍尖比處正當綠衣人喉結要害,先不說這口劍具有異常鋒銳的刃口,僅僅只憑傳自劍尖的內功劍炁,就足可制綠衣人死命於彈指之間。

綠衣人一驚之下,禁不住當場怔住。

那口極其鋒利的劍尖不退反進,近到劍尖已與喉結彷彿有所接觸。這個部位自然是致命處,即使綠衣人以超快的身法,能僥倖地逃開了對方的這要命的一刺,可是亦難閃對方接下來的“劍掛兩肩”。這一手劍法名謂“封喉兩掛”,一旦為對方封住了喉頭,只有傻子才會想到脫逃之念。所以,綠衣人乾脆也就不再動了。

一個嬌嫩可人的女子口音道:“想死的話,你就動動試試看。”

“你是誰?”

“現在還不到你說話的時候。”嬌嫩的聲音卻異常的冷:“到你該說話的時候再說也不晚。”

綠衣人喉結動了一下,覺得一種異常的刺痛,立刻發覺到對方已在運施劍炁逼人了,一股氣勢只消再前吐一寸,怕不立刻濺血當場。性命相關俄頃之間,綠衣人也只好暫時閉口不言了。

緊接著一隻女人的纖纖柔荑驀地翻起來,綠衣人只覺得上身三處穴道上一陣發麻,已吃對方快速的手法點中了“麻”、“軟”、“定”三處穴門。

寶劍入鞘,錚鏘作響,接下去一團火光,出自對方少女手指上,房子裡立刻有了亮光。

出現在綠衣人面前的那個少女,有著“公主”一樣的美麗氣質,事實上她的確是一個公主,是無憂公主朱翠,只是綠衣來使卻是第一次看見她罷了。

朱翠轉過身來,就手點亮了几上的燈盞,頓時光明大作,這一剎那,綠衣人的眸子卻看見了另一個人,一個和自己同樣不幸的人,啞童:大雅。他直直地站立在窗側一偶,腰身微拱,一動也不動,簡直就像一具木偶。當然不用說,他也是被人點了穴了。不用說點他穴道的,也自然是面前這個少女了。

綠衣人忍不住冷笑了一聲:“你好大的膽子。”他身子雖被定住,但是卻不礙他的出口,那雙骨碌碌在眶子裡轉動不已的眸子,更是佈滿了血絲,像是忿怒已極,加上被雨水打溼的頭髮、鬍子,那分樣子真是嚇人。

“我的膽子比你想的還要大得多。”朱翠拉過一張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來,手裡提起一面綠光晶瑩的長形牌子,有意地出示於綠衣人面前,道:“這個東西大概是你的吧!”

綠衣人眸子睜得更大了,喉嚨裡哼了一聲:“你竟然敢私翻我的東西。”

“不錯,我的確是翻看過了。”朱翠冷冷地道:“原來你並不是真的沒有名字,你名叫吳明,所以乾脆就叫‘無名氏’了。”

綠衣人怒視著她,問道:“你到底是誰?”

“你真的不知道?”朱翠冷笑著道:“一個曾被你戲耍上當的人,你不應該忘記的。”

綠衣人緩緩閉上了眼睛,忍不住又睜開來。

“你知道了吧?”

“哼!”綠衣人道:“這麼說,你就是無憂公主了?”

“請稱呼我的真正名字,我叫朱翠。”

綠衣人身子震抖了一下:“失敬了,我們本該早就見面的。”

“不錯,不過現在見過不算太晚。”

“你……想幹什麼……”

“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我的來意。”朱翠眼睛裡凝聚著無限的殺機:“我雖然年歲不大,可是,也知道很多江湖裡的事,也見過不少江湖裡的人,可是,像你這種無恥、卑鄙的人,卻是第一次見過,甚至於聽說過。”

顯然默認了叫“吳明”的綠衣人臉上一陣發紫,冷笑了一聲道:“我總算欽敬了你的厲害,哼哼,我已經知道你的來由了。”

“那你就實話實說吧,”朱翠強忍住心裡的怒火:“我母親和弟弟以及全家人,你藏在什麼地方?我要你馬上帶我去見他們。”

“太晚了。”

朱翠不禁陡然吃了一驚道:“你說什麼?”

吳明冷笑道:“用不著害怕,他們都還活著,而且我保證他們活得好好的,日常生活不見得就比以前王宮裡差,這一點你大可放心。”

朱翠總算鬆下了一顆心,怒視著他道:“你說的‘太晚了’是什麼意思?”

“因為他們早已經離開了漢陽。”

“現在哪裡?”

“在……在一個很遠的地方。”吳明身子微微戰抖了一下,試圖運用本身氣機衝向穴門,想自行解開穴道,但是並沒有成功。

“難道他們已經被押回不樂島上去了?”

吳明冷笑著,看了她一眼:“這一點恕我無可奉告。”

“這麼說我沒有猜錯!”朱翠緊緊咬了一下牙:“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做?”

吳明一雙眸子在她身上轉著:“久聞無憂公主美豔絕倫,今天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咧開嘴嘿嘿笑了兩聲,喃喃道:“你是我這一生所見過最漂亮的女人。”

“胡說!”朱翠杏目圓睜著:“你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殺了你。”

說時,她右腕微振,龍吟聲中,長劍再次出鞘,劍光乍閃,已破開了對方的胸衣。

綠衣人吳明並不曾為這番氣勢所嚇阻,一雙赤紅的眼睛閉了一下,竟然大笑了起來,由於他穴道被封,氣機不通,這番大笑,為他帶來了極大痛苦,一瞬間眼淚鼻涕都淌了出來。

“我說你美,你居然要殺我。”吳明顯然有恃無恐地道:“你只是嚇唬著我玩罷了,你是不會殺我的。”

朱翠生氣的道:“為什麼我不會殺你?”

吳明嘿嘿笑了兩聲:“你當然不會殺我,你只是想留下我和啞童作為人質,目來交換你的家人,哼哼!”

朱翠“鏘”的一聲合劍入鞘,一時面若春風:“你說得不錯,這正是我的想法。”這一霎她的氣似乎消了不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你能說我的這個方法不好?”朱翠退後幾步,在原來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吳明被自己眼淚鼻涕,弄得十分的難受。

“幫幫忙好不好?”他眸子裡顯示著痛苦:“為我揩一下。”

“這是你自作自受。”

吳明“吭”了一聲,調侃著道:“人漂亮,就是生氣的時候也漂亮。”

朱翠冷笑道:“你以為誇我漂亮,我就會放了你,哼!你真是作夢!”

吳明“哧哧”笑了兩聲道:“我這次出來,除了奉令為不樂幫辦事以外,另外還要為自己辦一件事,你可知道是什麼事麼?”

朱翠搖搖頭說:“沒有興趣。”

吳明不以為逆的笑道:“我可以告訴你,我要為自己找個老婆。”

朱翠一時臉臊紅了,想不到對方的話說得這麼粗魯露骨,真恨不得上前踢他一腳。

吳明那雙顯然閉血過久而發紅的眼睛,無情地瞪著朱翠道:“不瞞你說,我的三師尊一直都盼望著我能早日成個家,可是唉……這一次看見了你……”話聲未完,倏地身子震了一震,就不再出聲說話,敢情為朱翠隔空點穴手法點中了他的“啞穴”,吳明這一下可就老實了。

朱翠狠狠地瞪著他,依她個性,真恨不能一劍刺他個透明窟窿,但是想到對方的利用價值,她就暫時吞下了這口氣,不再與對方計較。

“哼!”打量著面前的吳明:“你的罪還沒有受完,往後還有得受呢。”

吳明只能目光直直地瞪著她,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朱翠隨即走向窗前啞童的面前,說道:“本來我可以放過你的,誰叫你上次騙我上當,現在也只好把你一塊帶去了!”她一面說一面用手掌向對方後頸上快速一拍,解開了對方身上穴道,啞童似要嘔吐地嗆咳了幾聲,一口氣還沒有喘過來,卻為朱翠另一式手法點中了身上軟麻穴道,頓時有如麵糰般地癱在了地上,只是大聲地喘息不已。

朱翠轉過身來,再走到綠衣使者的面前如法炮製一番,後者一樣地被擺平了。

可笑這個不樂島上的特使,昔日是何等威風,即以其本身武功而論,也是蜱睨當今,然而一朝受制於人,卻也只有任人擺佈的分兒了。

就這麼,朱翠一手一個提起來,冒雨穿窗而去。

※※※

綠衣特使吳明與他那個叫“大雅”的啞巴童子,直直地睡在兩張繩榻上。

這兩張床以及他們所被拘禁的這個石洞,顯然都是經過事先準備好的。

石洞夠大,光線也夠好,只是想要出去卻沒有這麼簡單,因為兩個人身子都不大方便,原因是他們的下身都被朱翠用她獨門的點穴手法所制,整個下身形成一種“半癱瘓”狀態,是以可以坐,可以睡,可以爬動,或作極困難的直立移動,想要用力,或是別的非分之想,可就有點不自量力了。

石洞正上方頂部,開有一個圓圓的透明天窗,因此當那扇原有尺許的石頭門緊緊關閉的時候,仍有天光自頂部射入,另外四壁都有特設的氣孔,即使在天氣最悶熱的時候,亦有陣陣清風徐徐貫入。

石洞的後一半,接連著一道清泉,再一邊是萬丈峭壁,其險峻,足使人驚心動魄,堪稱是飛鳥難登。想當年,這裡原是一名武當修真之處,該修士羽化之後,廢置至今,想不到卻被無憂公主朱翠臨時派上了用場,用此來拘禁綠衣使者吳明這等身負絕頂武功的人,實在是再恰當不過。

啞童大雅吃了一個紅番茄,喝了半碗泉水,氣吁吁地伏在石案上喘著氣。

吳明卻盤膝在繩榻上打坐運功,只見他全身汗下如雨,身上一襲短衫早已為汗水溼透,那原本一張緋紅中透紫的臉,現在看起來卻是那麼的白,幾乎就像死人的那種“灰白”顏色。

大雅似乎也注意到了,吃驚地看著他。

吳明運了一會兒內功,卻有些力不從心,睜開眼他嘆了一口氣,沮喪地看向啞童道:

“給我一碗水。”

雖是惡難中,啞童大雅仍忠心耿耿地服侍著主人。聆聽之下,他爬著為吳明斟上一杯清泉。

這裡一切用具齊全,就是升火舉炊也不是難事,一角堆置著不少野芋山薯,這些東西就是放個一年半載也不會發黴,看來對方是打算長時期地把主僕二人拘禁在這裡了。

喝下了一碗水,吳明緊緊咬著牙道:“看起來,這個丫頭是存心在折磨我們兩個了。”

大雅比了一陣子手勢,吳明黯然地點點頭。

“你的忠心令人感動,唉……實在說,她恨我們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我怕就要病倒了。”

大雅頓時嚇了一跳,滿臉驚嚇模樣連連地眨動著眼睛。

吳明哼了一聲,苦笑道:“那一夜,我不小心中了曹羽老賊一掌,當時不曾在意,初來這裡時也只覺得有點不適,想不到以後的幾天,卻像是打擺子一樣地身子發冷發熱……今天尤其是覺得不舒服……”

大雅又是一驚,慌不迭地伸出一隻手摸了他一下額頭,只覺人手冰涼,嚇得他立刻又縮了回來,一時睜大了眼睛不知怎麼是好。

“我隨身的一個百寶囊裡,收藏有我們不樂幫的‘妙仙丹’那是開幫祖師爺雲中玉親手煉製的,能治百病,去暑卻寒,只是卻也被姓朱的丫頭拿去了,要不然就算不能藥到病除,卻也不會像眼前這個樣子。”說著,他緊緊咬了一下牙,恨恨地道:“這個丫頭心真狠,也虧她想得出來,把我們弄到這個地方,還弄癱了我們的腿。”一面說,他大聲地喘著氣,狀是無可奈何。

忽然他翻身坐起來,喘息道:“不行,我們得想個法子出去,要不然我會死在這裡。”

大雅臉上立刻現出了張慌。

“來!你扶著我下床……”吳明喃喃著道:“讓我們試試看,是不是能把門弄開……”

大雅搖搖頭,失望地現出無助模樣,雖然這樣,他仍然振作著把吳明扶下了床。

“哼!”吳明獰笑著道:“這個丫頭雖然弄癱了我的腿,我還有兩隻手,只要我一天不死,我就能想辦法出去,只是……他媽的,曹羽這個老賊打的我這一掌像是有什麼名堂,怪不舒服的。”

大雅在他說話時,已用兩肘膝之力,向門邊爬過去。

吳明見狀怒叱道:“混蛋,還不給我回來。”

大雅被叱得有點莫名其妙,只得又爬了回來、吳明見狀更為生氣地罵道:“我們不樂幫的人,豈能在地上爬著走路,要是給三位幫主看見,只怕不活活地打死你這個奴才。”

大雅被此一叱,打了個哆嗦,一時噤若寒蟬,只是他卻實在也想不出還能有什麼法子可以代步,被吳明這麼一罵,只管傻乎乎地看著對方。

吳明冷笑著道:“難道你忘了本幫從《易經》中‘地天泰’所化解過來的身法了?”

大雅頓時一怔,霍地面現喜色,立時身軀拱起,雙手著地,倒立了起來。

吳明點點頭道:“對了,以後就用這個方式走路。”,他像是忽然得到了啟示,也像啞童大雅那個樣子,倏地雙手按地,拿大頂似地站立起來。

這種“乾坤倒置”《易經》中卦示“地天泰”的身法,原有大大吉的評數,幻化為武功後,更是獨成一家,對於練習氣血功夫的人,大是有所稗益。

主僕二人就用這種方式一直走到了門前。

大雅返身坐好了之後,施展出雙掌力道,用力推向石門,只是推了兩三下就已氣喘如牛了。

吳明仍然保持著倒立姿態,見狀道:“蠢材,閃開來,看我的!”

原來他深悉運力之道,一個正常站立或是坐著的人,力量表面上看起來,雖像是發之掌臂,其實卻得力于丹田,由於他二人均被朱翠以其獨特定穴手法封閉了下盤穴路,是以整個下體已無能著力,然而此刻身子一經倒轉過來,情形便大為不同,那時著力點便改下盤為上盤了。

吳明不愧是不樂幫第一弟子,其武功實已得三位幫主真傳,非但如此,對於運功常識,一般武學理論,卻也知悉其法,當下他悟出了這個道理,是以大雅方自退開,他即以雙臂運行走向石門,以一掌按地,另一掌著力,霍地一掌直向石門上擊去。

這一掌雖說是礙於現況,不能發揮十成功力,卻也非同小可,掌力擊處,發出了“轟”

的一聲大響,整個石洞都像是為之震動一下,然而那扇緊閉的大石門,卻像是鐵打鋼鑄,休想移開分毫。

吳明於是掉換了另一隻手,再次向石門力擊,如此雙手交替,一連擊出了十餘掌,山洞裡空自迴盪出一片隆隆之聲,那石門卻是絲毫未損。這一來,吳明才知道無懈可擊,當下身子還原坐下,累得頻頻喘息不已。

大雅只是傻乎乎地看著他。

吳明喘息了一陣子,道:“不行,我們一定得想個法子出去,要不然,我們就會死在這裡。”一面說,他霍地又倒過了身子來,用雙手行到了壁邊,只見他兩隻手一經搭向石壁,隨即活似一條大壁虎般地一路向壁頂游去。

畢竟他下體血氣不通,這種運行方式乃是一種極為消耗內力的行動,只能靠雙腕上的力道,卻要一氣完成,實在是極為不易,以吳明之造詣,若非困於下軀之血氣不通,即使再高上一倍,也難他不住,然而此刻,他卻是有些自不量力了,眼看著已將接近壁頂,距離那洞頂天窗不遠,卻是氣血不繼,手一鬆直由空中墜落了下來。“撲通!”一聲,摔得他滿眼金星,一瞬間彷彿百骸盡廢,簡直全身都像是散開了一般。

大雅見狀嚇得嘶“啞”地叫了一聲,忙自旋身過去,卻見吳明一張臉其紅如血,那樣子就像是一個吹得又脹又大的氣球,隨時都像是要爆炸開來。目睹如此,大雅一時慌了手腳,當下兩隻手施展出內力,運用內家推拿法直向吳明的身上按去。

不意他不推按還好,這一推反倒出了紙漏,才推了兩下,即聽見吳明大吼一聲,一時滿臉汗下,當場昏死了過去。大雅見狀,嚇得三魂出竅,一時面色慘變,連聲啞叫不已,兩隻手更是連連在他身上推動不已。

忽然自他背後傳過來一聲陰森的冷笑:“你要是再不停手,他可就死定了。”那是一種含有男人磁性的低沉口音,一經入耳,給人以無比鎮定的感覺。

大雅乍然聽見先是一愣,緊接著才像是忽然明白過來,倏地回過身來。這一看不由得使他嚇了一跳。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那扇門竟然敞開,而且走進來了一個人。

這個人現在正直挺挺地站在他背後。他那麼直直地站在眼前,一身藍色緞子秋衣,襯著他白皙斯文的面頰儀態,有如“玉樹臨風”。

然而,當大雅再次定神看時,顯然吃了一驚。原來這個人雖然稱得上十足英俊,卻顯然並不健康,尤其是在那雙隱隱光華的眸子下:那雙眼睛,竟然像是鬱積著傷後的瘀血,現出一種暗紅的顏色,而且那張臉也似乎過於蒼白,這些似乎與他高大偉昂的身軀,顯得有些不稱,然而卻自有其威儀之一面。

大雅一看之下,禁不住心頭為之一震,他雖然不能站起來,卻也防備著對方的出手,兩隻手掌交錯著往胸前一抱,以便待機出手。

藍衣人鼻子輕輕哼了一聲,對於面前的這個啞巴並不曾放在心上。藍衣人道:“你先閃開來,讓我看看他的傷勢要不要緊。”

大雅聆聽之下,一雙眸子只是骨碌碌在眶子裡打轉,卻沒有遵言讓開,顯然對這個陌生人還有些放心不過,生怕他會對主人出手加害。

藍衣人冷冷一笑,即不再與他廢話,當下足步跨動,緩緩步近。

大雅頓時大為緊張,猛地向對方一連劈出兩掌。他所施展的是劈空掌,雖然礙於下體氣血不通,只有一半功力,可是卻也不可輕視,一般人卻也是萬萬當受不起。無如藍衣人顯然大有來頭,武功之高,斷非當前這個啞童所能窺其堂奧。

此時,大雅雖然運施功力,一連劈出了兩掌,無如對方卻像是毫無知覺,甚至於連他身上的那襲藍色長衣也不曾輕輕地飄動一下。

大雅一驚之下,又待第二次聚積力道向對方出手,這一次倒是不勞他費心,顯然對方已向他出手了,其實對方藍衣人壓根兒連手也不曾抬動一下,他只是徐徐地前進著,卻由他前進的身勢裡,傳過來一種有異尋常的力道來,大雅迎當下,整個上身都不禁被逼得向後方倒臥下來。隨著藍衣人前跨的腳步,這種力道更形加劇,直到大雅直直地睡平不再移動為止。

藍衣人已來在吳明的身前,後者顯然仍在昏迷之中,他緩緩彎下身子來,先翻看了一下後者雙眼,再把持了一下他的脈門,臉上表情益見深沉。

側過頭來,大雅正在注視著他。

“你坐起來,我有話跟你說。”藍衣人慢條斯理他說著,話聲一落,大雅立刻就覺出先前所遭遇的壓力頓時為之消失,他本能地也就隨著對方的話坐了起來。

“你不必驚怕,”藍衣人冷冷地道:“我若是有心向你們出手,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只怕你們無能敵擋,早就沒命了。你主人傷勢很重,如果我不救他,只怕他性命不保。”

大雅一驚之下,臉上顯現出一片費解神色。

藍衣人道:“我可以告訴你,你主人身上受有厲害掌傷,此刻傷勢已然發作,你可知道此事?”

大雅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當下翻身撲地,直向著藍衣人連連叩頭不已。

藍衣人凌笑道:“你這個奴才也有想通的時候,且退開一旁,看看你主人有這個造化沒有?”

大雅點點頭不再多疑,移身一旁。

藍衣人探出一隻手,緩緩觸向吳明頂門,忽然掌勢一振,隨著這一振之勢,吳明倏地睜開了眼睛,驀地坐了起來。

藍衣人本能地後退一步,卻見吳明身子晃了一下,霍地站了起來,原來他經過方才自室頂下落一震之力,雖然使掌傷因而觸發,卻因此將無憂公主朱翠的點穴手法自行解開。

雙方一照面,吳明一連打了幾個踉蹌,才把身子定住,他一身武功得自不樂幫三位幫主傳授,畢竟不同一般,雖說是身上中有足以致命的掌傷,但在未能致死之前,卻端的不可輕視。

“你是什麼人?怎麼會來到這裡?”一面說時,吳明暗聚真力,強自把背後掌傷處附近幾處穴路強行護住,不令像似含有毒質的熱氣四下擴散。

藍衣人似乎早已料到對方之不甘雌服,有心與對方一較身手,便冷言道:“你先不要管我是誰,我對你總算沒有惡意,而且我知道你身上中有曹羽的‘金豹掌’力,此刻已然發作,以你內功,雖然勉強可以把掌上特有的毒惡控制住,但是這種傷勢一經發作,卻非功力所能制止,一旦發作,便有性命之憂。”

“哼!”吳明瞪大了眼睛道:“你怎會知道得這麼清楚?莫非你是曹羽派來的說客?哼哼……我只不過一時不察為他掌力所傷。”一面說吳明霍地退後了幾步,一雙眸子骨碌碌直在藍衣人身上打轉不已。

藍衣人冷笑道:“你先不必問我是不是曹羽的說客,總之姓曹的加諸在你身上的這種掌傷,湊巧我有方法醫治,換句話說,也只有我才能救你活命,否則你在十二個時辰之後,必然傷勢大發而死,如果你願意死,我倒也無話可說了。”

吳明在他說話之時,早已一面運功調息,自信足可放手與對方一搏,而且他早已看見石門洞開,如能將對方制服手下,即可逃出洞外。當下冷笑一聲道:“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所說的話?”

藍衣人道:“因為你非信不可,如果我不救你,你根本就活不過未來的十二個時辰。”

吳明在對方說話時,固然早已蓄勢以待,卻也暗中把對方觀察得十分清楚,僅僅由對方神態器字上看來,已可斷定絕非易與之輩,心中不禁留下了十分仔細。

“哼!”吳明向前跨出一步:“也許你說的是真的,但是我這個人生來的一副怪脾氣,一生只信服比我強的人,如果你的功夫勝得過我,叫我幹什麼我都願意,要是勝不過我,嘿嘿……”

藍衣人臉上現出一抹微笑,卻沒有說什麼。

吳明頓了一下,接下去道:“那麼,你也就用不著來擔心我的命了,還是擔心你自己的命吧!”

藍衣人冷冷一笑,微微點頭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我久仰不樂幫武功天下知名,那就請教了。”話聲一落,雙拳微抱,那一雙湛湛眸子,瞬也不瞬直向吳明逼視過來。

吳明已經感覺出傳自對方體魄的凌人氣機,心中暗自吃驚,一時大生警惕。他一面運功調息,將內力集中丹田,卻十分懷疑地打量著對方道:“足下顯然具有武林罕見的身手,想來不是無名之輩,請教大名上下怎麼稱呼?”

藍衣人冷森森的道:“何必多問,只管放招過來就是。”

吳明“哼”了一聲道:“好!”

藍衣人道:“不樂幫武功,被稱為江湖失傳之絕技,足下既然身當‘特使’之任,又是三位幫主所調教出來的唯一傳人,想來必然已得真傳,何妨施展出來,看看我是否當得?”

吳明冷笑道:“那要看看你是否有這個本事,不樂幫秘功雖有,卻也不能隨便出手。”

藍衣人道:“我候教了!”

話聲乍落,只聽見“呼”的疾風聲響。只見他身上那襲藍色緞質長衣,倏地漲滿了氣機,活像是吹滿了氣的羊皮筏子那個樣,下襬兩側更像是被強力的風那樣狂飄起來,只此一斑,已足可見其驚人的功力。

吳明鼻子裡哼了一聲,整個身子在這一霎也慢慢地蹲了下來,他雙手平攤著向兩側分開來,卻有一連串密集的骨節響聲出自他軀體各處骨節。

四隻眸子像是在這一剎那間,已緊緊互相吸住。

吳明左足向側方踏出了半個圈子,右手卻斜著由肩頭緩緩遞出,擺出了個“沙鷗別羽”

的架式。

藍衣人冷笑道:“幻自‘大千門’的‘四禽式’,已不足取勝,你還是另外再換一種玩玩吧。”

吳明臉上頓時一驚,倏地收回架式,身子往左翻出雙手下沉著,幾乎已抄近地面上,眼看著即是一式騰身掠起的疾進毒招。

偏偏又為藍衣人看出了來處破綻。藍衣人又道:“嬰喜氏的‘燕子出巢’,不施也罷!”

吳明怒睜雙目道:“不錯,就是嬰喜的燕子出巢,你可有破解之法嗎?”

“哼哼!”藍衣人冷冷笑道:“信不信由你,這個招式在我十二歲隨‘大方山人’習技時,已經學過了,當年山人指引,破此法不難,只出指天地而已。”

吳明一驚之下,立刻還原站好。“啊,這麼說來,你是出自‘南普陀’大方老人門下了,失敬,失敬!”

藍衣人搖搖頭,又點點頭,卻是未置可否。

吳明眉頭微蹙,心忖著:莫怪對方這等傲氣,敢情是出自南普陀大方山人門下,久聞大方老人十數年前已坐化普陀,其功力過人處在於“沉寂”,這一門武功,當年三位師尊中之高立曾有詳細說明,並也有應對之策。心中暗喜,遂即冷笑一聲,重新拉開了另一架式。他的身子是那麼無依地斜斜站著,上身緩緩向前伏,右手二指鷹啄般地彎曲向外遞出。

這一招似乎立刻提起了藍衣人的興趣。

“對了!”藍衣人眸子裡散發出仇焰:“這才是你們不樂幫的不傳之秘,只是倒也不是開天闢地的新招,依我看,大概是白鶴高立老頭的傑作,哼哼!這老兒慣以旁取百家之長,略加幻化,即收入於他的百寶囊內,就拿你這一手來說,就有偷取‘黑狐董氏’門中絕技之嫌。”

在他說話時,吳明早已按捺不住,尤其是對方竟然口稱大師伯高立為“老兒”,已是令他難以忍受,卻又涉及大師伯有竊取旁門絕技之嫌,正是“斯可忍孰不可忍”。

藍衣人話聲未了,吳明已先行發難,即見他腳下一個墊步,已縱身上前,右手夾著大股勁風,迎面一掌直向藍衣人臉上劈來。

藍衣人似乎對於他的招式變化十分注意,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這時見對方掌式來到,左手忽然抬起,不意吳明這式出手卻是詭異多變,霍地向下一沉,兩隻手指活似一雙鋼鉤直取藍衣人乳下“期門”穴道。這一手既快又準,加上吳明精湛的內勁指力,不要說真的為他點中了穴門,就只是為他指尖上的內力掃中一下,也是非同小可。

奈何,藍衣人此番而來,正是滿腹心機,決計“以身試招”而來,對方的出手,其實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冷峻的臉上,像是微微含蓄著一些“得計”的喜悅,即見他身形忽然一長,兩隻手恰當其時地忽然抬了起來,一上一下輕輕向外一送,吳明一雙腳步霍地打了一個踉蹌,向外一連盪出了三步,才行站穩。

一瞬間,吳明臉上充滿忿怒,更多的疑惑困繞著他。“你,這一式招法你是從哪裡學來的?”

“沒有人教給我!”藍衣人含著一些微笑道:“是我自己化解出來的!”

“那是不可能的!”吳明道:“不樂幫的絕技,至今還沒有傳到江湖,你怎麼會研究出破解的方法?”

藍衣人冷森森地道:“那是我的秘密,吳明!”

吳明又是一怔:“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可是立刻他就明白過來:“哦,是朱翠告訴你的?”

“不錯!”藍衣人冷笑道:“不樂幫武功既深又博,你又何必藏拙,我等著你的,再出招吧!”

吳明剔了一下濃眉,有些疑惑地道:“你口口聲聲要我施展不樂幫絕技,莫非你存有什麼用心?”

藍衣人心中微微一驚,卻是表面上絲毫不露形跡。聆聽之下,他冷哂道:“我確是存有用心,因為這個天底下的武術絕學,只有很少門派的武功我還不曾見識過,不樂幫的武功正是其中之一。”

“所以你想見識一下?”吳明冷笑著搖搖頭:“不,由你出手看來,你不像是第一次見識過本門的武功,莫非你以前……”

藍衣人冷哂道:“我雖不是貴門出身,卻聽說過江湖上的傳說,因為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曾經領教過貴門武功精髓。”

吳明剎那間臉上現出了殺機。“你說得不錯,”他足下不自覺地已跨前兩步:“你不是要見識我不樂幫的絕技麼?我倒可以答應你,只是當你見過後,只怕也不能例外,你不後悔麼?”

藍衣人緊緊咬了一下牙,喃喃道:“我不後悔,只要你自信能勝過我。”

吳明哼了一聲,點點頭:“你這個人倒是一條少見的好漢子,要是易地而處,我們或可深交一下。”

才說到此,卻為藍衣人諱莫如深的一串笑聲所打斷:“廢話少說,快出招吧,久聞貴門三位幫主以一套‘醉金烏’手法行遍天下無敵手。”

吳明一驚道:“你知道的果然不少,哼哼!莫非你想試試這套功夫麼?”

藍衣人冷冷地道:“夢寐以求。”

吳明點點頭道:“好,我就成全你,也叫你好好開開眼,只是我可以確定的告訴你,這套‘醉金烏’招法,為昔日金烏門祖師雲中玉於大漠酒醉斜陽時,無師自通,感天而悟,其微妙處,絕非你可想象,而且招式之中,有凌厲的殺著,每一招都足以致人於死命,哼哼!

只怕我這套招法還未曾施展一半,你已橫屍當地了。”

藍衣人表情異常沉重,也許正因為他當年曾在這套招法下死裡逃生,由於如此,他才不以為對方所說有絲毫的誇大之詞。事實上吳明之所以這麼說,也因為他斷定了對方的萬無活理,否則這是他本門的隱私,萬不會在一陌生人面前提起。

“就算我心甘求死吧!”藍衣人冷峭地看著對方道:“把你們這套至今仍不為外界所知的罕世絕技施展出來吧。”

“好,我成全你就是。”

話聲出口,吳明身子半側著,邯鄲學步似地已邁出了兩步,藍衣人一雙眸子睜得滾圓滾圓。

驀地吳明身子打了個旋風,只見他雙手高舉,交叉著自頭頂盤過,石室裡猝然間起了一陣狂風,那種氣象,真有飛沙走石之威。吳明那張臉,在施展此一震驚武林、足傲江湖的本門不傳絕技時,一霎間漲得血也似的紅。

敢情這“醉金烏”招法,正如吳明所說,乃昔年雲中玉酒醉大漠,目睹日落大漠,遠方之海市蜃樓,忽發奇想而創出妙絕乾坤之九式奇招,當日雲中玉酒飲薄醉,氣血滿湧丹田,他無意創始時,正巧將功力發揮無遺,這一連九式出手,全系只出不入,只攻不守的殺著,設非有十年洗骨易髓之深湛內功,根本就無能施展。

眼前吳明一經展出,正是集全身功力於一傾,大有昔年張良刺秦王於“博浪沙”時之“奮椎一擊”之勢,一經展出,端的是其勢萬鈞,一發而不可收拾。

然而,藍衣人卻是那般的鎮定。當他目睹對方的出手,正是自己近年來苦心思破,意欲踐雪前恥的罕世奇功“醉金烏”招法時,內心真有說不出的感觸,不知是悲抑或是喜?眼前的情勢,已不容許他再有所深思,隨著對方所展開的身體,吳明一雙大手,就像是雲中之龍,在一陣疾劇的勁風裡,向他身上攻到。

恍惚裡,像是揚起了一天的掌影,這種“醉金烏”手法,每一招每一式在在都顯示著那個“醉”字,確是波譎雲詭,令人莫測高深。

藍衣人那雙深沉的眼睛,忽然亮了很多,面對著對方這般猛厲的攻勢,他不退反進。

雙方像是交接了,卻又分開了。

夾著大片風力,吳明的身子,已快速地撲到了石室的另一頭,而藍衣人卻像是仍然停立在方才前進的一個“據”點上。

簡直是不可思議。

吳明驚住了,從他研習這套“醉金烏”手法以來,說實話,他還沒聽說過,有人能在這套招法下苟能倖免,對方藍衣人何許人也!

“這只是第一式!”藍衣人好像顯得很激動的樣子:“我知道這套招法一共是九招,還有八招,你就一齊展出來給我瞧瞧吧。”

吳明背緊緊地貼在石壁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聆聽下,他益顯陰森。“你到底是誰?”

“還不到我告訴你的時候!”藍衣人目光炯炯地道:“第二招,第三招快過來吧!”

吳明鼻子裡哼了一聲:“放心吧,現在就是我想停手,只怕也不可能了。”說話時,他那原本看來已經夠壯夠大的身子,猝然間像是變大了許多,一雙手臂徐徐地向前拱抱著。

藍衣人臉上現出了冷澀的笑,卻也有一番內在緊張。

暮然間,吳明已狂撲過來。那是一式妙絕古今的“長風一抱”絕姿,人影婆娑,衣衫縹緲,然而這消遙的身式裡,卻隱藏著凌厲的殺機,藍衣人的感覺彷彿是全身數十處穴道,猝然間都在對方凌厲而尖銳的攻擊之下。

然而畢竟對他來說,是有前車之鑑可以追循,這幾年痛定思痛,朝思暮想的歲月並沒有虛擲。藍衣人的身子,在對方這般凌厲疾猛的攻勢之下,忽然間像是個紙人般打起轉來。

看起來足足有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兩個人的身子蝶戀花酣一般地糾纏著,又分了開來。

那麼沉實有力的一雙手掌拍空了。“啪!啪!”兩聲,石屑四濺,石壁上立刻留下了兩個清晰的手掌印子。

吳明幾乎憤怒了,咆哮一聲,由石壁上再次挨起了身子,第三招第四招卻是一氣呵成。

真是石破天驚的一擊,亦是鬼出神沒的接觸。

現場旋蕩起大股的氣機,這種氣機純系出自二人雙方體魄之內,稱得上是內在功力的結合,氣機迴盪之下,石壁上足足被刮下了一層碎屑,像是下雨般的,劈劈剝剝落濺得滿處都是。

兩條人影再一次地錯了開來。

藍衣人臉色異常的蒼白,在他前胸邊側,一塊衣襟已經被撕裂開來,對方的五指緊緊貼著他的肉身擦了過去,留下了五道深深的指痕,很快地鮮血就滲了出來。

吳明倏地由石室的那一隅掉轉過身子來,觸目見狀,他發出了一聲冷笑,“好本事,”

微微一頓,他喃喃道:“為什麼你只守不攻?這樣只怕你要吃大虧!”

“為什麼?”

“因為接下來的招式,招招奇險,只怕你將會喪命在我雙掌之下!”

藍衣人整理了一下被撕裂開的前襟,驚心在所難免,卻沒有絲毫沮喪,到目前為止,起碼已經證明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這多年來,他所苦心積慮幻想出來破解對方的招法,似乎已有了收穫,雖然他並不能確知能否接得住下餘的五招,但終須一試才知。

“放心吧!就算我死在你手上,那也是我自己找的!”藍衣人揣摩著對方的即將出勢,身子緩緩地蹲了下來:“來吧,我接著你的!”

吳明既忿怒又欽佩,更有無限好奇地打量著對方。就只是出了四招,已使他全身汗下,前胸後背俱已為汗水所溼透。接下來的第五招,將使他付出更大的體力,背部緊緊貼著石壁,他緩緩地舉起雙手,密集的一串骨節響聲,顯示著他的勁道已齊集雙掌。

兩個人都睜大了眼睛。

緊張的氣氛,使得一旁的啞巴童子大雅也為之感染了,只見他瞠目結舌,傻瓜也似地向二人注視著。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現場卻出了意外。

原先舉臂向天的吳明,忽然像是中了風似地發著抖顫,起先還以為他是由於用力過劇連帶著而發出來的,緊接著他雙眼發直,嘴裡更不禁淌下了口涎,身子一歪,“撲通!”倒在了地上。

藍衣人只是一怔,可是立刻他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一旁的啞童大雅也看出了不妙,怪叫了一聲,猛撲過去,用力的把吳明身子抱起來。

藍衣人一驚上前,說道:“快放下他來!”

大雅只是抱著主人,直直地看著對方發呆。

藍衣人略微探身打量了一下吳明,確定了一個事實,遂向大雅道:“他身上所中的掌傷已經發作了,怕有性命之憂,還不把他平放在地上,你是要他死在你手上麼?”

大雅一聽這才慌了手腳,慌不迭地把吳明平置在地,他本人下軀不便,經此一番動作,已不禁氣喘如牛,忽然他轉過身來,向著藍衣人連連叩起頭來。

藍衣人冷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切也只有看你主人自己的造化了!”他一面說一面由身側取出了一個白色小瓷瓶,把其中僅有三粒丹藥倒出來。

大雅連忙去撐開吳明的嘴,奈何他牙關緊咬,竟是難以張開,藍衣人哼了一聲道:“好厲害的掌力,這是因為他身上已染滿了豹胎之氣,中樞各經脈俱已失去了機能控制,這樣情形只要再繼續十二個時辰,他將全身枯萎抖縮而死。”

大雅聆聽到此,心裡一陣難受,由不住淌下淚來。

藍衣人冷笑一聲,接下去道:“然而這件事我既已管了,總不至於會糟到如此地步,還是那句話,且看他的造化如何吧。”一面說,左手探出捏住了吳明下巴,二指微微用力一按,“吱”的一聲,已把吳明整個下巴卸了下來,當下把手上丹藥全數放迸他嘴裡,又把他下巴合好。

只見吳明臉色一片青黃,甚是可怖!

藍衣人隨即動手脫下他上身衣服,即見後肩傷處已然是一片青紫,原先所呈現的一個掌印,現在看起來竟然高高隆起,色作紫紅,還有些透明。藍衣人道:“這就不錯了!”

大雅只管發著傻。

藍衣人道:“這就是豹胎毒中體的現象,這個凸出的掌印一天不消失,就表示餘毒沒有消失。”一面說,他一面施展出一種很特殊的手法,一連在吳明身上點閉了十六處穴道,這才退步一旁。

大雅仔細地打量著地上的吳明,見他仍然沒有醒轉,急得連連搓手,一臉焦急模樣。

藍衣人緩緩在繩榻上坐下來,臉色十分沉重。微微合攏著一雙眼睛,打量著地上直挺挺的吳明。這一霎他心裡卻充滿了矛盾,照理說,以對方所作所為,以及出身來歷,真是萬死不足惜,偏偏在此一剎那,在目睹著他的“去死不遠”情況之下,內心竟然會充滿了惻隱與不忍。然而,並非因為這點“惻隱”之心,他才對他加以援手救治的,事實上他所希冀吳明不死,當然另有原因,為著這個原因,他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就此死了。

“你這裡有水麼?”停了一下,藍衣人才轉向啞童大雅這麼問了一句。

大雅點點頭,立刻旋身而起,正待往取。

藍衣人搖搖頭道:“現在還用不著,來,你過來!”

大雅依言走近,只是臉上表情仍然還有些猶豫,生怕對方會加害他似的。

藍衣人冷笑道:“現在是你主人生死存亡的時候,你要不要救他?”

大雅連連點頭。

藍衣人道:“好,現在我需要你的幫助,雖然你功力不足,但是不要緊,我可以補助,你聽著,從現在起,我一連串要報出許多穴道的名字,這些穴道都是雙穴,每當我報出這個穴道時,我要你用全身之力,向這個穴道一邊發出掌力。”

大雅頓時一呆,一時不解地向著對方頻頻眨著眼睛。

藍衣人冷笑道:“我知道你心裡不解,可是現在情況緊急,我沒有時間再向你解釋這件事,總之,你大可放心,當你發出掌力時,我也同時發出了掌力,我當儘量配合,使所發出來的掌力,與你的掌力相當,如此就可免使你主人意外為掌力所傷,這樣做,為的是把他身上的毒力自每一個路穴強迫逼出,如果處置得當,加上我剛才與他服下的靈藥,當可使他保住性命。”

大雅聽他這麼一說,才像是明白過來,一時連連點頭不已。

藍衣人隨即道:“你記住,當你施出掌力時,一定要聚集全身的力道,不要怕會傷害了你的主人,一切都有我在,如果你心裡害怕,不能用出全力,那麼你的主人反倒要為此受害了。”

大雅又點了一下頭,隨即閉上眼睛,默默運施功力於右掌,那隻右手頓時明顯地看出了漲大,可見其功力亦屬不弱。

藍衣人點點頭道:“想不到你在下身穴道被封閉之後,仍然會有這等功力,很好,現在我們就開始吧!”他微微頓了一下,就開始一連串的報出了這些穴道的名字。而每當他報出一個穴道的名字之後,大雅立即運功出掌,一掌向該處穴道上用力擊出,與此同時,藍衣人本身也施展功力出掌向同屬該穴的另一處穴道上擊去,由於他所報出的這些穴道均屬雙穴,是以二人所發出的掌力自然而然地在該穴道之內會合,兩股勁力一經會合,頃刻化為烏有,然而功力相對激盪之時,卻已把瘀集於該處穴道內的毒氣逼迫而出,改竄到另外一處穴道之內,然而接下來這處穴道,亦為二人掌力所攻擊的對象。

就像這樣,在藍衣人不停地口喧之下,他二人聯合出掌,一連合擊了吳明身上十二處雙穴。

“好了!”藍衣人忽然制止道:“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你可以休息一下。”一面說,他一面運用雙指分開了吳明的眸子,卻見吳明掩藏在眼皮之內的一雙眼珠似乎已有了轉動。

緊接著吳明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冗長的嘆息,隨即由唇角淌出了一溜紫黑色的血汙。

大雅吃了一驚,嘴裡嘶啞地叫了一聲,正待撲上去,卻被藍衣人一隻有力的手臂擋住。

“不要亂動!”藍衣人道:“這是好現象,你主人已經有救了。”

大雅嘴裡連連啞叫,雙手比劃不已,對於藍衣人所說似乎有些難以置信,然而就在這一剎那,吳明卻睜開了眼睛。

藍衣人輕輕一嘆道:“你總算醒過來了。”

吳明的眼睛很快地就看見了面前的藍衣人,先是一愕,緊接著全身抽動了一下,正待翻身坐起,藍衣人卻制止住他道:“你現在還不能動。”

吳明喉結動了一下,冷聲問道:“為什麼?”

藍衣人還沒來得及說話,一旁的大雅已向著他快速地一連比了十幾個動作。

吳明頓時臉上現出了一片難以理解的神態。他直直地看著藍衣人道:“大雅說的可是真的?他說我方才掌傷發作,己臨垂死邊緣,幸而是你救了我。”

“不錯,我如不及時救你,現在你已命喪黃泉。”

“哼!”吳明倔強地咬了一下牙齒道:“你為什麼要救我?”

藍衣人一哂道:“問得好,不為什麼,就算我不願意讓你死吧。”

吳明眼睛裡立刻流露出一番激情,閉了一下又睜開來,忽然慨然嘆息一聲道:“我生平從來也沒有受過人家恩惠,更不要說像你加諸我的這等救命大恩……我……唉!你說我要怎麼報答你吧!”

藍衣人搖搖頭道:“你無需報答我,我要你活著,是要繼續見識你的‘醉金烏’身法,如果你一旦死了,就沒有人像剛才一樣施展與我一開眼界了!”

吳明冷笑道:“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話麼?”

“信不信由你,我確是這麼認為。”藍衣人向他點了一下頭道:“聽你口音,似乎你元氣已聚、你可以坐起來了。”

吳明試了一下,果然坐起身來。他伸出一隻衣袖揩了一下嘴角上的血漬,喘息一聲道:

“這些血……”

藍衣人道:“金豹掌厲害的地方是內含的豹胎氣機,一經發作,瞬間潛伏於人身各處穴道之內,必須要逐次清除之,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普通人一次清除一個穴道已是難能可貴,因為你功力精湛,又有大雅在旁協助,所以我才大膽地一次清除了你十二穴道,下餘穴道,候你內功恢復之後,再一次清除並不難。這些紫色的血便混有豹胎毒息在裡,不過這類氣息,一經見風,便化為烏有,不足以害人了。”

吳明在他說話時,暗中已自默默運功在身上各處試行一週,果然氣機過處,有些穴道暢行無阻,有些穴道閉塞不通,顯然對方藍衣人所說全系實情,立時借其餘力抖顫顫地由地上站起來,身子一蹌,幾乎又坐了下來。

藍衣人睹狀一笑道:“看你這個情形,顯然今天是不能跟我再比劃下去了,好好地調氣養神,明天再來看你,我走了。”說罷轉身自去。

當他身子才走向洞口處,吳明忽然喚住他道:“恩兄留步!”

藍衣人站是站住了,卻沒有立刻回過身來。

吳明在他身後沉默了半天,才緩緩地道:“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麼?”

藍衣人道:“你又何必急在一時,早晚你一定會知道的!”

吳明怔了一下還想再說什麼,藍衣人卻身形縱起,其速如風,“呼!”一聲,已閃出洞外,緊接著那扇厚逾二尺的大石門“轟隆!”一聲,已關閉了個結實。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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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7:34 |只看該作者

十一

大風呼呼,藍衣人身上那襲寬衣衫被山風鼓盪著獵獵起舞。出了石洞,他一徑來到了眼前斷崖懸壁,正前方是滾滾無盡雲海,身後一排蒼松,高可參天,佇立松下,面向雲海,耳聽松濤,正可以洗卻多少人世滄桑煩惱。一陣悉索衣衫聲,似有人影在松下晃動。

藍衣人忽然發聲道:“公主不必躲藏,出來吧!”

人影輕晃,一個窈窕人影出現眼前,正是無憂公主朱翠,一身淡淡的秋裝,襯托著她亭亭玉姿,款款腰肢,更形婀娜多姿。

“我只當這一次可以瞞得過你,誰知道還是被你發現了!”一面說她款款前進,來到了藍衣人面前:“海兄你好!”

敢情藍衣人正是海無顏,似乎對方朱翠已發現了他的蹤跡,對於這件事,她卻心照不宣。

海無顏卻一語道破說道:“當我進洞之初,就已發現了你的跟蹤,後來你掩身子洞頂天窗,我也看見了,我想大概你是怕我把他們放了可是?”

朱翠一笑點頭,道:“這只是原因之一。”

海無顏道:“另外的原因呢?”

“就算我是好奇吧!”一面說時,朱翠笑哈哈地在他對面一棵橫出的松幹上坐下來:

“說真的;我還不明白,為什麼你對那個姓吳的這麼好?以他的所作所為,就算是殺了他也不為過,你卻反而替他療傷!”

海無顏看了她一眼,搖搖頭道:“以你的冰雪聰明,豈會不明白其中道理!”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你是在施展懷柔政策?”

海無顏點點頭道:“不錯!”

“這……有用麼?”

“應該是有用的!”

“哼!那可不一定!”朱翠道:“他既是不樂幫第三代唯一的傳人,必然有不可輕視之處。”

海無顏冷冷一笑道:“正因為這樣,所以更要這麼做!”

“但,他是一個狠心任性的人!”

“我卻以為,人的天性並不會相去很遠的。”

“……”頓了一下,朱翠看了一下天,才喃喃道:“也許你這麼做是對的。”

海無顏喟嘆一聲道:“在我見他之初,原本是沒有對他抱持幻想,見面之後才發覺到這個人還不失是一個有血性的人,所以我臨時改變了對他的態度。”

朱翠“哼”了一聲,道:“可是我忘不了他搶劫我母親弟弟的仇!”

海無顏深湛的一雙眼睛注視著她道:“如果這件事你能分三個方面去想,你對他的仇恨之心就會減輕不少。”接著他冷靜地分析著:“第一,決定綁架你母親弟弟等家人的,是不樂幫的三位幫主,不是他,他只是負責執行命令的人。第二,如果你母親與小王爺殿下,當夜不曾落在他的手上,而是落在曹羽等一干人手裡,那麼今天的情形必將是大為不同,說不定已解押進京,落得與令尊同一命運,也不一定。第三,令堂與小王爺殿下如今身在不樂幫,雖說是不至於受罪,但是一旦三位幫主發覺到他們利用的價值消失之後,便有生命的危險,如果能有這個吳明居中代為緩頰照顧,便好得多!”

海無顏微微一笑,又道:“你如果能從這三方面著想,對於眼前吳明的仇恨之心,便會減少了許多。”

朱翠臉色果然緩和了許多,她輕輕嘆息一聲道:“這些我不是不知道,我只是出不了心裡這口怨氣罷了,我要是真的想殺他,也不會把他留到現在了。”

海無顏冷冷一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留下他們來作為人質,以便交換你的家人。”

朱翠道:“這麼做難道不好?”

海無顏搖搖頭,說道:“這是下下之策。”

“為什麼,”朱翠一驚道:“難道不樂幫的三位幫主忍心不顧他們這個唯一的傳人?”

“那倒不會。”海無顏冷笑道:“讓我再提醒你一句,你根本還不瞭解不樂幫的那三個老怪物有多厲害,就算是這個吳明落在了你的手中,他們即使痛心疾首,也不會甘心被人威脅,那麼一來,只怕又將要另生枝節,須知道令堂和小王爺殿下俱是不擅武功之人,如果不樂幫決心選擇他們為仇,那便十分可怕了!”

朱翠霍地站起來道:“哼!他們有什麼更厲害的手段,我接著他們的就是!”

海無顏凌聲道:“但是你不要忘了,他們也許選擇的對象不是你。”言下之意,自然指的是沈娘娘與小王爺二人了。

朱翠一時無言以對,她忿忿地走向崖邊,瞭望著面前雲海,過了一會兒她才又轉過身來:“那麼,海兄,你的意思,要我怎麼做呢?”

“放了他!”

“放他們走?”

“不錯,只有這樣,他才會對你感銘於心,這麼做才不致挺而走險!”

朱翠緩緩走了過來,她總算想通了這其間的得失關鍵。她緩緩他說道:“好吧,我聽你的話就是了!什麼時候呢?”

“這就看你了!”

一線陽光透過了松枝,直直地射在了他的臉上,陽光下,他的臉色異常的蒼白,那雙淺紫色的眼瞳,顯示著他的病弱,每當朱翠看見他這番容顏,內心就會情不自禁的對他生出一種關懷與眷戀,那是一種只能意會的微妙感觸,就憑著這種微妙的感覺,朱翠又深深地對他種下了愛苗,只是她自己還不知道罷了。

海無顏緩緩地道:“我知道你心裡的感覺,恨不能立刻與你家人團聚,但是這件事你千萬不能大意,尤其是有關去不樂島的事,你萬萬不可衝動、意氣用事,知不知道?”

也許在年歲上來說,海無顏總以為要比朱翠大上許多,所以每當他跟她說話時,也就會不自禁地往往以長者自居,就像是一個長兄關照幼妹的神態。

朱翠一笑,翻起眼睛來盯著他:“有時候我覺得你的膽子很小,而且你……”聳了一下眉毛,她頑皮地笑了笑,接道:“算了,不說了。”

她本來已經把頭轉到了一邊,卻又情不自禁地偏過眸子來,一種少女嬌羞的情愫使她那雙眼睛格外顯得美麗,更加明豔動人!

海無顏只當沒有看見她,繼續道:“你說我膽小也許確是如此,只有吃過虧上過當的人才會變得膽小,我絕不是小看了你,但是以你目前的武功,要是想去抗拒不樂幫的三個老怪物,的確還差得遠。”

朱翠賭氣地道:“哼,你越是這麼說,我越要去闖一闖,等一天我上去了,救回了我母親來,你就沒話好說了!”

海無顏看著她賭氣的樣子,只覺得她還是個孩子,本來想責罵她幾句,轉念一想,對方以公主之尊,如今所遭受的一切苦難折磨,實是已夠多了,何忍再怪她,轉念一想,他臉上帶出了笑容。

朱翠奇怪地道:“你笑了,真難得,我還以為你生下來就不會笑呢!”

海無顏道:“剛才我在石洞裡與吳明動手過招你可看見了?”

朱翠點點頭。

海無顏道:“你覺得我所施展的身手如何?”

朱翠想了想道:“你的身手很怪,但是,我並看不出它有什麼威力。咦,你問這個幹什麼?”

海無顏道:“你不要小看了這幾手招式,這些招式每一個變化動作,都是我殫精竭慮,苦心創造出來的結果,不相信你就試試看!”

朱翠一笑站起來道:“原來這才是你的本意,你想跟我比武,試試我的本事到底有多強是吧?”

海無顏點頭道:“你猜對了,我不妨告訴你,我所施展的那幾招身法,看似無奇,其實卻包羅萬象,我不要你勝過我,只要能在十招之內你保持不敗,就很不容易了,那麼,或許你已有能力去不樂島,我也就不再攔著你了。”

朱翠臉上浮現出一片笑靨:“你說的可是真的?”

海無顏道:“當然是真的,只是你卻要小心。一經動過手之後,只怕你難免摔跤,摔疼了不要氣我就好了。”

朱翠揚了一下眉毛微微笑道:“哼,你也大小看我了,我就不相信在你手上連十招都逃不過,我們就比比看好了,你要怎麼個比法呢?”

海無顏道:“我已經說過了,只比十招就足夠了,我接著你就是了。”說話之間,他身子已後退了幾步,雙手平伸,緩緩抱向胸前,一雙眼睛直直地注視著面前的朱翠。

朱翠立刻就感覺出對方這雙眼睛和剛才所給人的感受大不相同,在他的視覺裡,似乎讓人不得不全神貫注,而且更像是有一種無形的壓力緊緊地逼迫過來,使人渾身上下都覺得使不得勁兒似的。

無憂公主朱翠當然不是弱者,加以她生性要強,絕不甘心認敗服輸。嘴裡發出一串笑聲,身子已如同穿花蝴蝶般的轉到了海無顏右側,可是海無顏的身子竟像是與她一般的快捷,跟著轉了過來。

朱翠身法卻是夠快的,她動手的絕竅,在於絕不予敵人緩和之機,只見她身子一轉,已自騰身而起,兩掌上挾起了凌人的巨大力道,直向海無顏兩肩上拍抓下來,由於她知道海無顏身手了得,所以一經出手,也就絕不留情,十隻手指上所聚集的力道,足可穿牆碎石,目的即在於攻破海無顏那一層防身的“罡氣”。

海無顏站著的身子,忽然矮了下去。

同時間朱翠的十指像是抓住了一尾奇滑溜手的魚,對方護身的罡氣敢情是這般奇妙。心裡一驚,她趕忙點步退身,“嗖”的一個反彈,嬌軀已反彈出丈許以外。

就在這一瞬間,大片尖銳剛猛風力,在一陣呼嘯聲裡撲體而來,恍惚間看見海無顏一隻肥大的衣袖迎面掃來,對方像似施展的“鐵袖功”,然而卻較“鐵袖功”要靈活得多。在猝然拂起的衣袖影裡,一連拍出了三片掌影,一中二偏,一奔前胸,兩掛雙肩。

朱翠這才知道厲害,一驚之下,反身倒彈,施展出全身之力,嬌軀一挺一彈,再次拔起了六七丈高下,隨著她開合的雙腕,活似一隻凌霄巨鷹,陡然間循著一棵插向當空的巨松上落了下來。

松梢上起了一陣子劇烈的搖顫,然而落身其上的朱翠,就像是雙腳粘在了樹梢上一般地結實牢靠,一任它上下左右亂動亂顫,卻休能使她移動分毫。

海無顏脫口讚了聲:“好身手!”

三字出口,身子箭矢也似地直射而起。

朱翠身子向下一沉,松枝跟著壓下來,可是儘管如此,挾附在海無顏身上的巨大力量,卻似烏雲蓋頂般地直循著她當頭猛力壓了下來。

“咔嚓!”一聲巨響,松樹齊腰被折斷。

兩條人影奔向松下墜落。

朱翠一身輕叱,身子已快速盤過來,陡地斜身切進,用“琵琶手”掌背向外,一掌直向海無顏前胸揮過來。她性急之下,惟恐落敗,這一掌確是稱得上勁猛力足,然而卻萬萬想不到,對方海無顏眼前所展示的身手,正是為了對付不樂島的不傳手法“醉金烏”所特構的奇招異式,其微妙之處也同於“醉金烏”之“異曲同工”,正所謂“實中有虛,虛中有實”。

朱翠一招揮出,待到功力撤出後,才忽然警覺到情形有異,果然招式走空。這一瞬,她再想抽身,哪裡還來得及,猛可裡隨著海無顏的一片袖影,隨著那股子襲進的強大力道,朱翠整個身子陡地反彈了出去,“撲通!”墜落地上。

朱翠一個旋身再次縱起,一聲嬌叱,飛快地撲過來,面前的海無顏好端端就站在面前,朱翠進身揮掌,一正一反,直射對方兩肋。

然而妙在對方那種掩飾的身式,顯然又是假的。

朱翠雙手揮出到一定的距離,霍然覺出不對時,卻已再次地發覺上了當。和前一次一樣,依然是慢了一步。

乍然間,海無顏的雙手已結實地叼住她的雙腕。

朱翠立刻就感覺到了一股奇大的勁力由對方雙手傳出來,隨著這股勁力,她身子不由自主又摔了出去。“碰!”一聲,撞在了一棵樹上,樹身一陣大顫,落下了大片松針。

朱翠臉色一陣子發白,只覺得全身發痠,差一點連眼淚也落了出來。偏偏面前的海無顏,並沒有絲毫憐香惜玉的表情,只是站在原處,微微含笑地看著她。

海無顏的這番表情,情不自禁再一次地激發了她的好勝決心。

像是箭矢般地,朱翠第三次縱身過來,兩隻手施出“太陰分骨”手法,直向對方的兩肩上切下。然而,明明看見的人影,臨到頭來卻又像是走空了,朱翠一連上了兩次當,這一次不甘再次上當,急切間抽招換式,臨危一瞬間,把身子擰了過來。

海無顏的身子像是一陣風般地襲過來了。

四隻手掌,偏偏又觸在了一塊。像前次一樣,猝然間揚起了一大股彈力。

朱翠這一次雖是極力抗衡,兀自猶不住一連後退了四五步,“撲通”一聲,坐倒在地。

說不出的一腔急怒,迫使她想躍身站起,哪裡知道才站起一半,肩頭一陣發軟,卻已被海無顏雙掌搭上。

朱翠才站起一半,身子晃了晃,由不住“撲通”一聲又坐了下來。說不出的一陣子急羞忿窘,一時熱淚盈眶,掙了一下,卻沒有把對方的雙手掙脫,反倒是對方那雙感覺上綿軟的雙手,卻似有千鈞的力道迫使她再也休想異動。

“你,放手!”嘴裡叫著,反手一撩甩,撩著了對方的肥大衣袖,用勁地一扯,“嘶拉”一聲,扯下了一大片來。自此她嬌嗔迸發,再也忍不住心裡的委屈,忽然攬住了面前的人下軀,失聲痛位了起來。

海無顏直立在她面前的身子一動也不動,顯然落按在她肩上的一雙手掌,此刻已失去了力道。

朱翠緊緊地抱著他,卻是哭成了淚人兒似的。多少怨恨、無奈、傷心一股腦地發洩在面前這個人身上,緊紫地抱著他的身子,那張淌滿眼淚的臉就貼在他腿上。

“你厲害……你兇,我打不過你總好了吧?”彷彿自她懂事以來,還不曾這麼傷心過,也不曾這麼失態過,設非是在她私心傾慕的人跟前,她也萬萬不會有這番真情流露……

面對著朱翠的一番真情流露,海無顏蜘躕了。他那雙沉鬱的眼睛,緩緩垂下來落在了朱翠身上,眼神裡,流露著一番激動,以他的強大,自有一番超乎常人的心理與剋制功力,然而,這並不能說他是“無情”。

一隻蒼白的手緩緩抬起,落在了朱翠頭上,緩緩地溜過了她烏油油的秀髮,最後停在她的肩上。“記住,”他富有男性磁力的聲音道:“你是一個公主,萬人敬仰的‘無憂公主’,是不該隨便落淚的!”

“我……我就是要哭……我不希罕這個公主。”忽然她仰起了臉孔,緊緊地握住了海無顏的手,無限依戀愛慕地把他的手貼在臉上,那隻白手立刻為她的淚水染溼了、海無顏苦笑著搖搖頭,示意她的幼稚,卻又有幾分憐惜,他像是忽然有所憧憬,蒼白卻英俊的臉,變得麻木了,泛有星光的那雙郎目,也黯淡了。

“海……”朱翠仰著臉看著他,淚珠兒淌個不休:“答應我,別離開我……

海無顏另一隻手緩緩地再次撫溜過她的秀髮。

“你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真的?”朱翠終於綻開了笑靨:“你也這麼認為?”

海無顏微笑道:“我的眼睛和別人一樣能夠辨別美醜,何況你是……”下面的話,被他吞在肚子裡。

朱翠忸怩著晃了一下身子:“幹嗎只說一半話,叫人家心裡瞎猜疑!”

海無顏淡笑道:“我要說的是,你是一個當世罕見的美人兒,很少男人能夠不為之動心的。”

“哼!”一抹笑靨掩飾著她斜過的眼波兒,那張臉立刻燒紅了。含著無限嬌羞,她偷偷地打量著他。

“你騙人!”說了這句話,她再也沒有勇氣接觸對方的那雙眼睛,粉臉飛紅地垂下了。

海無顏想說什麼,嘴皮微微動了一下,卻沒有出聲,然而無論如何,面前的朱翠,確實已使他動心了。

對他來說,感情曾經痛苦地折磨過他,他也曾經一度墜入過愛河,只是自從不樂島敗北歸來,負傷之後,他卻像似變了一個人,感情非但不能再使他快樂,卻反倒是他逃避的對象。因此這多年以來,江湖上才會對他編織了許多傳說。事實又如何呢,這是一個隱秘,一個只有他自己知道而又難以啟齒的隱秘,為了這個隱秘,他不得不遠離昔日的戀人,甘受著對方以“負心”、“無情”見責,“滄海無情”這四個字貶語,也正是由此而起。

多年來,他於極度沮喪之下,那顆心確已“古井無波”,然而畢竟他並非真的是個“無情”的人,正因為他的“有情”,所以才會在感情“更上層樓”之時,不得不有所顧忌,而顯示出他的“無情”。自此以後他就不曾再涉及任何兒女之私了。

直到此刻,這一剎那,通過那雙深邃但沉鬱的眸子,他友愛地打量著眼前的朱翠,似乎霍然使他警覺到自己那顆古井無波的心,竟然會有些波動了。心裡,一陣子發慌,下意識地他往後退了一步,一向沉著的表情,亦不禁現出了一些異樣。

朱翠警覺地看著他,正所謂“心有靈犀”,她慢慢地站了起來。

“你怎麼了,有什麼地方不舒服麼?”

海無顏微微搖了一下頭,轉身走到一邊樹下坐下來;朱翠跟過去:“你怎麼了?是不是舊傷又發作了?”

海無顏搖搖頭,像是觸動了他無限傷懷:“翠姑娘,哦,我這麼稱呼你好不好?”

“當然好。”朱翠臉上流露出無比的喜悅:“我喜歡你這麼叫我,我討厭公主這個稱呼。”

“那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來!”他拍了一下身邊的樹幹道:“坐下來歇歇吧。”

朱翠點點頭,半羞半喜地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你猜我今年有多大了?”海無顏眼神隱隱透出一種傷懷。

“噢,讓我來猜猜看。”一面說,她偏過頭來,著實地好好打量了他幾眼:“你看上去蒼白、憔悴,但是年歲並不大,我想,只不過二十幾歲吧?”

海無顏搖搖頭,冷冷地道:“你真的這麼認為麼?不錯,我因為身上一直揹著這個致命的內傷,這幾年來確是憔悴多了,事實上我也並不太年輕了,我已經三十八歲,轉眼就四十了!”

朱翠怔了一下,再次打量了他一下,半笑地搖搖頭:“我不信。”

“我又何必騙你呢,你今年多少歲了?”

朱翠一笑,兩隻手往胸前一抱:“也讓你猜猜看!”

海無顏道:“我猜你十八歲了吧!”

“哼,把人家想得這麼小!”朱翠眼睛白著他:“我今年已經二十二了!算算看吧,我是屬小龍的,咦,你是屬什麼的?千萬別屬豬,髒死了!”

海無顏情不自禁地被她的稚氣逗笑了:“真不巧,我倒真是屬豬的,被你猜中了!”

朱翠“唉呀”一聲尖叫,笑得前仰後跌,笑了好一陣子她才收斂住,那雙水汪汪的眸子,柔情萬縷地在海無顏身上轉著:“信不信,我已經有很久沒這麼笑過了,尤其是我媽和弟弟……”一剎那,她卻又觸及了淡淡的傷感,默默地垂下頭來。

海無顏道:“有關你母親與弟弟的事,我想你無須為他們擔心,以我判斷,他們若能在不樂島安身,確是比任何地方都來得恰當,這件事我自有安排,卻也是急不來的,你理應往寬處著想,不要再愁著了!”

朱翠默默地點著頭,一雙含著淚的眸子,緩緩地視向面前人,心裡一時也想不透,何以面前這個人,對自己竟能產生如此大的安撫作用,原本不寧焦躁的心,常常在他三言兩語之後,即能得到鎮定,敢情是自己的內心深處,早已種下了他的影子,莫非對他已是“情有所鍾”了。一霎的警覺,使得朱翠芳心大大搖動了一下,一雙瞳子再次向面前海無顏注視過去。

憔悴、冷漠、蒼白,儘管是這層層障礙,卻難以掩飾他本來的英俊氣質,深邃的目神,早已不只一次顯明瞭他的內在菁華。這種氣質,正是朱翠所心儀的,只是在過去的歲月裡,她卻不曾遇著一個,她的高傲越加地使她孤立,而博得了“西山翠冷”這個亦雅亦謔的稱呼。

“海……兄!”朱翠終於鼓足了勇氣:“我能瞭解你多一點麼?”

海無顏黯然地笑了一下:“是關於江湖上那些無聊的傳說?”

“難道那些傳說都是假的?”

“不,”海無顏有些氣餒地道:“有很多都是真的!”

朱翠點點頭,凝視著他:“我只想知道號稱‘燕子飛’的潘幼迪,我對她實在心儀已久了……”

“潘幼……迪……”三個字由海無顏嘴裡吐出來,就像是有人在平靜已久的水池裡,拋下了一顆石子,自此泛起了層層漣漪,海無顏原本深邃的眼睛,更像是著染了一片霧霾,越加地深不可測了。

朱翠一笑道,“告訴我一點關於她的消息好不好?”

海無顏搖搖頭:“我已經很久沒有她的消息了。”

朱翠道:“這是說她失蹤了?”

海無顏道:“一個人豈能在天底下失蹤、當然她還活著,因為,她還年輕,只是現在在哪裡,我想,我跟你一樣是毫不知情。”他輕輕地發出了一聲嘆息,包含著幾許內愧與無可奈何。

朱翠道:“她的武功是不是很高?”

海無顏點點頭道:“確是如此!”

“有多高?”朱翠一笑:“比起你怎麼樣?”

海無顏想了一下,道:“我們應該相差不多,她是用刀的,到目前為止,我確信沒有看見過一個人的刀法比她更精湛、更變化多端,也許只有一個人的刀法能夠勝過她,或許與她在伯仲之間。”

“這個人是誰?”

“宮一刀。”

朱翠輕輕哦了一聲,才想起來道:“你說的是不是不樂島上三位島主之一的那個宮一刀?”

海無顏點了點頭:“宮一刀的斷臂刀法,殺氣盎然,他由於心懷斷臂之恨,刀法既狠又毒,而潘幼迪的刀法卻是以氣而行,她心懷仁慈,刀法上處處為對方留下活路,如果有一天她與宮一刀這個老頭兒動手過招,可就難免要吃虧了!”

“他們以前可見過面?”

海無顏搖頭道:“我想是沒有,不過宮一刀早已對江湖誇下狂言,說是有一天他的刀要砍下天上的那隻飛燕,並且一再激使幼迪出戰,顯然也是因為他自負極高,大概認為普天之下,也只有幼迪的刀法,差堪是他的敵手了!”他一連稱呼了兩次“幼迪”而不冠其姓,足見他們交非泛泛,而發人深省了。

朱翠焉能會聽不出來,卻依然保持著良好的風度,微微含笑道:“這一點我也聽說了,傳說她的刀能封八面之威,要是真的,那的確是極為少見了,過去我曾見過一個人的刀能封四面,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海無顏一笑道:“傳說永遠是誇大的,我想能封八面的刀功,這個天底下還不見得能找出一人,依我看她和宮一刀的刀功,大概都有封六面的功力……也許多年不見,他們的刀功俱都有了長進,但是,能封八面,仍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自從與他結識以來,朱翠還很少見他情緒這麼開朗過,可見潘幼迪在他印象裡佔據著一個如何重要的地位了。

“海兄……”朱翠喃喃地道:“這位潘姑娘,她長得很美麼?”

海無顏偏過頭來看了她一眼:“好像我以前曾經回答過你這個問題。”

“那麼你再說一遍又何妨!”

海無顏點點頭道:“不錯,她長得很美!”

“那麼,你以為我呢?”說這句話時,朱翠面現笑靨,雖然帶著一些羞態,但態度卻是認真的,一雙秀澈明媚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視著海無顏,期待著他由衷的答覆。

海無顏那雙俊朗的眸子情不自禁地移在了她的臉上。

朱翠臉色微微一紅,微羞地道:“你怎麼不說話?”

海無顏喃喃地道:“剛才我已經說過了。”

“剛才不算數!”朱翠噘了一下櫻唇:“我要你現在再說一遍,可以麼?”

海無顏微微一笑,點點頭,說道:“如果這句話使你快樂,我當然願意再說一遍。”於是他又重複道:“你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這麼露骨單刀直入的讚賞,出自對方一絲不苟的神態,愈見有力,因而朱翠的臉再次緋紅了。

“謝謝你!”朱翠面現淺笑地睬視著他:“我還有一個問題要問你,希望你實在地告訴我!”

海無顏道:“我知道你要問的是什麼?但是我卻無能回答。”

“為什麼?”

“因為……”海無顏喃喃道:“就容貌上來說,你們確算得上一時瑜亮,難以比較,但是你應該知道,一個人的美醜,如果單單以容貌而論,那是很淺薄的表面認識……”

朱翠點點頭道:“我很同意你的看法,那麼你的意思是……”

海無顏道:“我認識幼迪已經很久了,對翠姑娘你卻不能妄下評語。”

朱翠微微一笑道:“你回答得煞費苦心,也許你說的是真的,看來這位潘小姐在你心目中已立於不倒的地位,能夠得到你如此由衷的讚賞,她必然是一個很出色的姑娘,我真希望有機會見到她,和她交個朋友,你看這可能麼?”

海無顏一笑道:“天下美事莫過於此,如果你有這個心意,當然有此可能,只是這位姑娘的行徑,倒與我有幾分相似,怕是找她不易。”

朱翠道:“只要她在這個天底下,我想總有一天會與她見面的。”

海無顏微微點了一下頭,他原想要說什麼,無如身上的舊傷又發作,可能他已經忍耐了很久,直到這一霎才現出難以支持的神態,鼻子裡輕輕地發出一聲呻吟,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朱翠一驚道:“你怎麼了?”

海無顏苦笑著睜開了眼睛,微微搖了一下頭,隨即又閉上,這一瞬,他臉上現出了一片紅暈。對於這種每日必臨的痛苦,他好像早已習慣了,然而在一個旁觀者的眼睛看來,卻是驚人的。眼看著這一剎那,他身子起了一陣輕輕的顫抖,臉上沁出一層汗珠,兩隻手緊緊地抓住座下的樹幹,出息聲變得急促了。

朱翠一驚道:“啊!”因為有了前次在船上的經驗,使她立刻想到對方很可能又是舊疾復發了,本能地離座向前,慌不迭伸出雙手去扶著對方的身子。

海無顏驀地睜開了眼睛,朱翠才警覺到對方那雙眼睛紅得可怕,隨著對方身子一震,朱翠足下打了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

海無顏抖顫的身子霍地站起來,赤紅的雙眼直直地盯向朱翠道:“不要……管我……”

說了這一句,他隨即全身癱瘓著又坐了下來,就見他那張臉青一陣紅一陣,一連變了好幾次顏色,足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才緩緩又睜開了眼睛。汗水已溼透了他的衣裳,像是大病新愈,他卻又一次戰勝了足以使他致命的宿疾。

朱翠幾乎看得呆住了。由於她對面前人的關心過甚,目睹著他的痛苦,還比身受更甚,不知覺間滴下了同情的熱淚,兩汪淚水兀自掛在腮邊。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朱翠抽搐道:“你怎麼了?”

海無顏臉上顯示著一種堅毅的神態,說道:“你看見了,它並不能奪去我這條命,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才說了這一句,朱翠已忍不住撲向他身前,埋首在他肩上失聲哭泣起來。那是一種純潔的至情流露,即使海無顏“郎心如鐵”,也不能不為之動容。

“你太……可憐了,為什麼你要忍受這麼多的罪?……為什……麼……”朱翠低低地泣訴著,埋首在他寬闊的肩上。

海無顏冷冷地道:“你也許不會相信,像剛才那種情形,在過去的五年,每日都曾發作數次,當中曾經有好幾次都幾乎奪走了我的性命,但是現在我已能有效地控制它,非但可使它不再繼續惡化,反倒有轉好的現象。”

朱翠緩緩離開了他的肩頭,痴痴地看著他:“可是剛才我看著你的樣子,真是駭人極了!”

海無顏喟然嘆息道:“已經好多了,所以說我的尚能生存,真可稱得上奇蹟,不樂島上的三個老怪物作夢也不會想到,我仍然還活在世上,他們曾一再誇言天下,說是沒有一個人能夠在他們所謂的‘一心二點三梅花’手法之下逃得活命,哼,我偏偏就是一個例外!”

朱翠點點頭道:“我曾經看見過你身上那一處梅花掌印的標記……真駭人!”

海無顏輕輕解開衣鈕,袒開上胸,轉過來道:“你再看看它是否已快消失?”

朱翠好奇地注視了一眼,只見前此在他後背所見的那一個明顯的心形印記,現在看來卻只是一個淡淡紅色的圓圈,如非注意地去看,已很難辨認它的形態。她不覺驚訝地道:

“咦,真的,這又是怎麼回事?”

海無顏重新穿好衣服,表情沉重地道:“這幾年以來我日夕用本身的純陽罡氣,再加上幾種內功心法,試圖把中在身上的‘至陰’氣質驅除體外,這是一種極難達到的願望,在我數年努力堅毅的試行之下,終於有了長進,你也許還不知道,最初當我為白鶴高立擊中時,這個梅花印記色作血紅,足足有碗口那麼大小,你看見的時候,已經收縮得很小了。”

朱翠高興地道:“是不是有一夭這個印記消失了,你的傷也就好了?”

海無顏臉上帶出了一絲淒涼,微微地苦笑道:“這是我最大的希望,我想正是如此!然而……”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話到中途,他又忍住了。微微頓了一下,他轉向朱翠道:

“我們暫且不談這個問題,我想要知道的是你預備怎麼來對付眼前的吳明?”

朱翠想了想才道:“我原本要留下他來作為交換我家人的人質,剛才聽你一說,我又改變了主意,覺得還是放了他好,可是,這個人實在很討厭,我是不打算再見他了,一切請你代我處理吧。”

海無顏點點頭道:“你這麼決定,不失明智,等到他身上傷勢好轉之後,我就代你放他走吧。”一面說,他慢慢地站起來,接道:“我走了!”

前進了幾步,他又停住了身子,緩緩回過頭來,朱翠仍然坐在原地,默默地注視著他,見他轉過身子,不覺站起來。

海無顏遲疑了一下才道:“你的仁慈留給我不可忘懷的印象,也給我極大的鼓舞,我不會說什麼感激的話,但是我會記住你……永遠記住你的!”說了這幾句,他轉身去了。

當時,朱翠只是痴痴地看著海無顏的背影,痴痴地看著。她像是有一種落寞的感覺,忽然俯身在樹幹上哭了。

※※※

是夜,朱翠在客棧翻覆難眠。耳聽著遠處的梆子聲,聲聲迫近,每三下間以小鑼一點,三更一點,好惱人的長夜。

秋風輕襲著樹梢,搖曳出一片刷刷聲,就著門前不遠的那杆高挑紙燈籠所倒映出來的陰影,斜斜地倒倚在銀紅紙窗上,從而顯示的那片陰影,變幻著諸多離奇。

朱翠既睡不著,乾脆撩被下床,穿好衣服,開門步向亭階,由於她所居住的這房子,特別講究,獨佔一個跨院,裡面佈置花葉扶疏,地方雖不大,倒也雅靜。獨自個站在亭階前,耳中卻隱約聽見傳自前堂的陣陣絲竹與喝彩聲。在平常,這種亂囂叫鬧的群聚之處,正是她深痛惡絕所極力避免之處,而今夜卻予她一種深深的誘惑感,彷彿那鬧囂的場合,正足以彌補她此刻落莫的心情,耳朵裡循著那陣歡笑聲,腳下情不自禁地向外踱出。

前院一片燈火通明。

前文曾介紹過這“老福林”客棧,乃是本地有數的幾家大棧之一,漢陽府地當水陸碼頭之要衝,南北客商自是雲集,此類商旅多營絲綢布帛,或桐油麻茶,往返頻繁,每多暴利,是以凡其居住之處,從其起居飲食,日用百貨,無不取其昂貴精緻者,比較講究的幾家大客棧,更設有賭館茶樓,供客消遣逗留。

那片絲竹亂囂聲,便發自前院的一處“六角茶樓”。所謂“六角”者,“六腳”也。一色的紅漆木柱,分峙在六堵粗可合抱的石柱上,那石柱深深打入水底,牽以迴廊,垂以湘簾,便為有趣矣。

朱翠雖下榻於此,為避人耳目,性又喜靜,故此出進皆走後院邊門,有幾次進出前門,亦是直來直往,倒不曾想到前側院裡竟然會隱藏著如此一個世界,卻是出人意料。時間雖已接近午夜,這“六角茶樓”的生意卻是出乎意外的好。通過水麵那條曲折的長廊,茶樓里人影婆娑,衣衫縹緲,絲竹正酣,正是“唱出一片清平世界”。

兩個青衣茶房,分立廊前左右,對進出茶樓的貴客一打躬問好,納引甚為殷勤。

朱翠原打算在池邊觀望一陣,無如她的出現,立時引起了店家的注意,能夠獨攬一院居住的客人,自非尋常,何況她的雍容華貴與美麗姿容,更不知暗中慕煞多少浪兒,她的身世更是令人費解深思。客棧主人“劉大個子”,就對她最是費解猜疑,也是最巴結她的一個人。

在朱翠方一出現池邊的同時,劉老闆已驚為天人,受寵若驚地由茶樓當門處的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含笑對坐在櫃上他的小妾“文文”招呼道:“小心地侍候著,我們有貴客來了。”一面說時,三腳並兩步地向外奔出。

“嘻!今天是什麼風,大小姐您居然也光顧小號茶樓了?”劉老闆的腰都快彎到地上了:“請!裡面雅座侍候。”

朱翠向著茶樓瞟了一眼,微微頷首道:“有賣唱的麼?”

“有,”劉大個子嘻著一張大嘴:“大小姐你真有福氣,漢陽府最紅的一塊招牌‘連寶雲’正好來了這裡,她的清平快唱,嘿!那真是沒有話說,另外‘老刀螂’師徒兩個的對口相聲也很有個意思,大小姐您裡面請!”一面向著隔廊大聲嗆喝道:“給大小姐看個雅座,請吧!”

朱翠聽他報的那一套,竟是一點兒也不熟悉,不禁暗中有些慚愧,自己雖是出身王族,自幼習武,竟連江湖面貌一些兒也不清楚,對方嘴裡的那個“連寶雲”、什麼“老刀螂”,自己竟是沒聽說過。心裡盤算著,已是情不自禁地隨著劉大個子的親身前導,一徑地來到了茶樓。

兩個身著綵衣的姑娘,正在園子裡表演雜耍,一個站在東角,一個站在西角,東角的姑娘一疊薄薄的瓷盤,一張一張地拋過去,西角姑娘卻用兩根細細的竹竿兒一一接住,身段兒固是婀娜多姿,手法更是美妙,一時引發起大聲的喝彩與如雷掌聲。

朱翠被引進到最雅緻的一處“包廂”所在。

所謂“包廂”,乃是右前側,面臺側水,三面垂簾的雅座,其間不過設有四五個座位,每個座位前置有一個黑漆矮几,上面置有四時鮮果,較之一般尋常座位顯然大是不同。

朱翠被引進來時,包廂裡還空無一人,她被安置在瀕水的雕窗之邊坐下來,茶房立刻上前請示要喝些什麼茶。

要了一碗“龍井”,朱翠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前臺的表演,然而她的目光卻意外地被另一個人所吸引住了,似是另外的一個包廂,一個素面垂有薄薄面紗的女人,白淨的臉、手,一身黑色衣裙,足下是一雙半長的鹿皮快靴。這個姑娘腰肢款款,身材瘦長,尤其是拿著細細湘妃竹節馬鞭子的一隻纖纖玉手,看上去最是引人。

朱翠之所以猜測她是個姑娘家,那是因為由她的髮式判斷出來的,如果結過婚的女人,必將是“開臉分頭”,對方卻顯然不是。

能夠一眼就吸引住朱翠眼睛的人,當然絕非一般。而使朱翠心存好奇的,卻是對方那個女人臉上的一襲面紗。

戴“面紗”的女人通常代表兩種身分,一是名門閨秀,二是江湖女子,前者以深閨玉容不甘落入凡俗眼目,後者卻因風塵奔馳,用以掩遮烈日風沙,自然除了這兩種身分之外,還有其他的理由,像是居住西北塞外的女人,出身回族的姑娘,都有遮戴面紗的習慣。

眼前這個修長少女的身分,確是有些令人費解了。

兩個玩雜耍的姑娘下去以後,有一段短暫的冷場,朱翠因而情不自禁地把眼睛又移向對面包廂,一回頭,劉老闆還諂媚般地站在面前。

“嘿嘿……大小姐,您有什麼吩咐沒有?”

朱翠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來似地,向著對面包廂揚了下眉毛道:“那位姑娘是……”

劉老闆縮了一下脖子,嘻嘻一笑道:“大小姐問得好,不瞞您說,我也正在納悶兒,這位姑娘比大小姐您還玄……”

愣了一下,大概發現這句話裡面有語病,連忙頓住,紅著臉呵呵笑了幾聲,劉大個子搓著他兩隻手:“這位姑娘來我們這個茶樓總有十來回了,每次都是一個人,只有在看玩藝兒的時候,她才撩開一半,呶,就像現在這個樣子,大小姐您別不信,她來咱們這裡十幾回了,加起來總共沒說過五句話。”

“哦?是麼?”這麼一聽,朱翠的眼睛可就情不自禁地又向對面包廂移了過去。

湊巧對方那個姑娘也往這邊看,兩個人四隻眼睛可就對在了一塊兒。怪不好意思的,朱翠連忙把眼睛瞟向一邊,那位姑娘的眼睛也溜開了。

這一眼雖是匆匆一瞥,卻留給朱翠很深刻的印象。對方有一雙黑不溜丟的眼睛,下額略瘦,卻難掩其清秀,唇邊下不大不小的一粒黑痣,尤其給人以俏麗的感覺,然而事實上對方顯然不是屬於活潑那一形態的,一眼看上去給人以沉默端莊的印象。

劉大個子似乎被朱翠引起了好奇,他原本對朱翠的好奇尤過於那個黑紗少女,現在卻莫名其妙地轉移了對象。

“您信不信,第一次我問這位姑娘姓什麼?她看了我上眼,什麼也沒說,就走了。”

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後來呢?”

“第二次我見著她,請問她是住在本地呢還是外地呢?嘿!這次更妙,她連看我也沒看一眼。”

朱翠“哼”了一聲,淡淡地道:“你的話也許是太多了一點。”

“是……這個……”劉大個子一面摸著脖子傻笑:“大小姐責備得也是,不過幹我們這一行買賣的人,不就仗著眼睛亮嘴巴說嗎!”

朱翠呷了一口茶,輕輕唾出未沉的茶葉渣子,眉毛微微皺了一下。

劉大個子立時彎下腰來道:“這些個小子,我關照說給大小姐上最好的西湖‘冒頭尖’,他們還是給弄錯了,我這就給您換去。”說著就要伸手,朱翠按住茶碗道:“不用了。”

她只是關心著對面那個妙女郎,似乎連正在表演的臺上節目也不屑一顧。

劉大個子察言觀色的笑道:“如果大小姐想見她,我這就去請她過來,也許她看在大小姐你的面子上就過來了。”

朱翠搖搖頭道:“不用,不用,我只是對她有點好奇罷了。”

劉老闆道:“誰又不是呢,這位姑娘到底是幹什麼的可是誰也不知道,有人說她是從回子那邊過來的,要不怎麼會一天到晚臉上拂著紗呢。”

朱翠微微一笑,沒有說話,心裡卻否定了對方這種看法:“她是騎馬來的?”

“是,”劉大個子道:“可是好馬,頂兒尖兒的一匹伊犁黃馬,上一次我這店裡住著一位貴客,在馬房裡一眼看上了,出到兩百兩銀子,要我去給說說去,我硬著頭皮去,才說了兩句,這姑娘乾脆扭頭就走,也不說賣也不說不賣,嘿!這真是……從那次以後,我算是再也不敢去碰她的釘子了。”

朱翠從這位劉老闆的嘴裡,總算對對方姑娘瞭解了一個輪廓,其實正如她所說,純粹不過是好奇罷了。

臺上換上了連寶雲的清平快唱,朱翠就暫把注意力集中臺上,不再跟他答腔。

劉大個子本想套一番近,好把朱翠的來歷身世摸一下,可是卻也發覺到這姑娘似乎也不是好相與,自己站了一會兒覺得不是個滋味,也只好哈著腰告別退出。

朱翠倒是靜靜地聽了這個連寶雲唱了兩段,意外地覺得很是有趣。

原來這個連寶雲,亦不過是個與自己年歲相差不多的大姑娘,梳著兩根大辮子,鴨蛋臉,柳葉眉,一身粉綢子繡花衣裙,出落得十分標緻。她所唱的“清平快調”,無非是歷代盛世一些才子佳人的傳奇故事,通過她那清脆的嗓音,加上伴奏的古瑟二絃,確是很動聽。

一曲方終,博得了如雷掌聲,很多人嚷著再來一個,臺上伴奏的兩個老人,連連向四面打躬作揖,很多人往上面扔錢。

二老之一,隨即拱手向著眾多的茶客道:“謝謝各位貴客的捧場,不瞞各位貴客說,我們姑娘前次在蘭州得了一場重病,嗓子也倒了,眼看著不行了,幸虧遇見了一位好心的女菩薩幫忙,不但治好了小女的病,還醫好了她的嗓子。從那天以後,我這個姑娘才能又到處賣唱,有了今天這個場面,這一切都是那位女菩薩所賜。從那天以後,我們姑娘就自編了一首歌詞,為了答謝這位好心的女菩薩,這首歌,我們姑娘是百唱不厭,還請各位大爺大奶奶少爺小姐賞音吧!”一面說時,這個老頭兒目噙熱淚地忽然趴在地上,通通通一連磕了幾個響頭。

滿園起了一陣子騷動,俱都談說起這件事來。

朱翠在老人訴說時,心裡已不禁微微一動,這時見他跪下叩頭時,下意識裡更似略有所覺,順著其叩頭方向一看,正好發覺到那個面拂黑紗的少女,心裡頓時雪然,再通過那位姑娘微微頷首表示喜悅的臉,她更明白了一切,敢情這個姑娘,就是老人嘴裡的女菩薩。她必然事先囑咐過老人全家,不得洩露她的身分,而老人父女感恩心切,卻偏偏又有此一番表白作為,這就使好心善良的這位俠骨熱腸的姑娘處於尷尬境地了。這是一種微妙的心理推理,雖然未經證實,但朱翠卻相信是絕對正確的。

接著這位連寶雲姑娘,隨即唱出了她感人的歌詞,確是情詞並茂,賺人熱淚。

朱翠耳聽心想,竟然情不自禁地陪著落下了兩行同情之淚。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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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8:11 |只看該作者

十二

一曲方終,掌聲如雷。

朱翠少掩悲懷,等到移目對面包廂座位上時,才赫然發覺到敢情那位神秘的輕紗少女竟然已經失蹤了。這個猝然的發現,不禁使得朱翠心裡為之一驚。由於她對這個輕紗少女已經留下了心,是以對方的一切也就格外引起了她的好奇。現在她既然已經走了,朱翠也就感到有些索然,她勉強地耐著性子把連寶雲的演唱看完。

換上來的是老刀螂小刀螂父子的對口相聲,父子兩個滿口黃腔,口無遮攔,逗樂雖是逗樂,朱翠卻難以入耳。匆匆離座步出,卻見劉老闆正自慌張著往這邊走來,一眼看見朱翠,忙自趕上幾步,滿臉笑靨地彎下腰來。

朱翠眉頭微皺道:“有什麼事麼?”

“有有……大小姐!有貴客來看你啦。”他邊說邊彎下身子,身軀前傾道:“是對街的常小爵爺,敢情大小姐您認識常小爵爺呀,真是待慢,待慢,您這邊請吧。”

朱翠心裡微微一動,暗忖著他說的當是常孟,這麼晚了他來旅邸探訪,想必是有什麼重要事情,當下一言不發,匆匆隨著劉老闆來到了前面飯店。

推開門,劉大個子哈下腰來道:“您這邊請。”隨即將朱翠帶到右後側的一個單間裡,即見常孟衣冠楚楚地由座位上站起來,一臉笑容地迎上來道:“這麼晚來打擾,還請公……”

一眼看見旁邊的劉大個子,隨即把話吞住,由袖子裡抖出一錠銀子,轉向劉大個子道:

“一點小意思,劉老闆你喝杯酒吧。”

劉大個子搖手笑道:“這這……小爵爺您大客氣了,不敢當,不敢當。”說著頻頻後退著,雙手接過銀子,轉身步出。

常孟等到他步出之後,這才轉向朱翠道:“公主最近可好?”

朱翠點點頭道:“還好,常兄你來找我,有什麼事麼?”

常孟道:“家父因掛記公主,對於王爺的安危更是時在唸中,今天因京裡來人,談了些目前王爺的境況,也許公主有意聽聽,所以特要我來專程邀請。”

朱翠聆聽之下,不覺眉尖微挑,道:“哦,這太好了,我們這就走吧!令尊現在府上麼?”

常孟應了一聲,道:“家父現在鄉下,離城裡不過二十里,那裡家居安靜,家父每隔十天半月總要去歇上幾天!”

朱翠點點頭道:“原來這樣!現在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們走吧。”

常孟道了聲“是”,又道:“我已特地為公主備好了車,現在棧外,一切都很方便。”

朱翠點頭一笑道:“常兄設想得太周到了,其實騎馬也很方便,我們走吧。”

常孟不知如何,臉上卻現出了一片遲疑,似乎有話要說,卻又礙於出口,一時只是望著朱翠發呆。

“常兄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啊,”常孟才似乍然有所驚覺:“沒有,沒有……公主請。”

朱翠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麼。

當下常孟在前引導著,出了店門,卻見那位劉掌櫃的兀自站在門前鞠躬打揖十分禮貌,二人不再與他多話,一徑向門外步出。即見一輛黑漆淨亮的二馬套車停在門左,由一個灰衣漢子所駕,另一邊卻拴著常孟的那匹黑馬。

常孟快步走向車廂前,拉開車門,轉向朱翠道:“公主請上。”

朱翠道:“常兄你呢?”

常孟欠身道:“我騎馬,公主……上車吧。”

朱翠只覺得常孟今天說話有點言不由心,心裡不禁有些奇怪,卻也不曾想到其他方面,當下手拉長裙,正待向車上跨進,忽然一旁傳來女子的口音。

“這位妹子慢著。”朱翠與常孟都不禁怔了一下,一齊回過身來,卻見一個長身黑衣少女由斜邊側門走到眼前。來人頭戴緞質寬沿風帽,一襲輕紗沿著帽沿輕輕垂掛眼前,由於她身材修長,這副妝扮越加地增加了她的颯爽風姿,尤其夜月街燈襯托之下,更似有仙女般的風韻。

朱翠乍見對方,心裡一動,大為驚喜,敢情正是方才在六角茶樓所遇見的那個神秘姑娘,只當她已先行離去,卻不意竟然會在這裡遇見,而且主動地向自己開口搭訕。聽她這麼一喚,朱翠就停下身來。

黑衣少女一徑走到眼前,向著朱翠拱了拱手,語音清脆地道:“敢問一聲,這位妹子要去哪裡?”

“這……”朱翠卻是一時答不上話,卻轉向常孟道:“常兄,我們這是要去哪裡?”

常孟呆了一下,喃喃道:“這……去‘三里坪’。”

話聲才住,即見對方少女微笑有聲道:“巧得很,我正是要去‘七星橋’,到了三里坪,也就距離不遠了。”

常孟一怔,還未及說話。

黑衣少女已向朱翠道:“我的馬前面蹄子釘鐵壞了,天晚了一時又找不到釘馬掌的人,可是我又有要緊事,要去七星橋一趟,這位妹子要是方便的話,可否讓我搭一程便車?”

常孟忙道:“這不行!因為……”

朱翠插口道:“這也沒什麼不好!既然是順路,多一個人又有什麼關係。”

黑衣少女含笑道:“那就多謝了。”

朱翠看了常孟一眼,微笑道:“我正愁路上發悶沒有人說話,難得來了個伴兒,”隨即轉向對方黑衣少女道:“這位姐姐請上車吧。”

黑衣少女點點頭道了聲謝,透過面前輕紗向常孟瞄了一眼,隨即攀上了馬車,進入車廂之內。

常孟一愕道:“這……”上前一步道:“姑娘如是有急事要去七星橋,我的馬借給你就是……”

黑衣少女這時身子已坐下來,聆聽之下,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道:“這位妹子已答應了我,足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再說我又不認識你,借了你的馬卻又怎麼還你?還是搭一程便車方便得多。”

常孟面色一沉,正要說話,卻礙不住朱翠一臉笑靨地道:“常兄你騎你的馬好了,我上車了。”一面說已登上車座,與那位黑衣少女並肩落座,隨手關上了車門。站立在車外的常孟一時卻愣住了。

朱翠隔著車窗向常孟道:“怎麼,常兄莫非認為有什麼不妥麼?”

常孟一笑,道:“哪裡,我只是怕公……”

朱翠手指按唇,示意他不可吐出“公主”二字,常孟會意,立刻把下面那個字吞住不發,乾笑了兩聲,才又接道:“……既然……這樣,我們走吧。”說罷抱抱拳,向著坐在車轅上的灰衣漢子揮手道:“小心駕車,我們走吧。”

灰衣漢子應了一聲,帶動逼繩,前行了數丈遠近,常孟已策馬來到車外。

朱翠因礙於他在眼前說話多有不便,一笑道:“常兄你前面走吧。”

常孟閃燦的一雙眸子,向二女打量了幾眼,道了聲遵命,隨即抖動綴繩,一徑地直馳奔前而去。

朱翠這才似鬆了口氣,轉向身邊的黑衣少女道:“剛才在茶樓幸遇,只是礙於人多,不便上前見禮,想不到這麼巧,竟然又在這裡遇見了。”

黑衣少女雙手前分,把遮攔在臉前的一襲面紗左右分開來,現出了甚是清秀的臉。聽了朱翠的話,她微微一笑,露出了甚是白潔的一口牙齒,卻把一雙澄波眸子,只管留神地盯向朱翠臉上,看了一陣子才又把眼睛移向窗外,卻是沒有說什麼。

朱翠由於先時對她存了好奇,不免也仔細地打量了她幾眼,越覺得對方貌相清麗奇致,望之令人作“出塵”之思,自是不落凡俗!當下心裡不禁暗暗納罕,想不通對方這個姑娘到底是什麼身分。

“還沒請教這位姐姐貴姓大名?”

“我?”黑衣少女移過眸子來,微微含笑道:“我正想問你,你卻倒先問起我來了。”

朱翠一笑道:“我姓朱。”

黑衣少女點點頭道:“我猜對了。”

朱翠道:“你猜對了什麼?”

黑衣少女一雙澄波眸子,在她臉上轉了一轉,十分平靜地道:“你叫朱翠,就是江湖上傳名已久,卻很少出現的那個‘無憂公主’,是不是?”

朱翠一驚,卻鎮定著,冷笑道:“你怎麼會知道?”

黑衣少女微微一頓,再接下去道:“你父親鄱陽王蒙冤在獄,生死未明。”

朱翠臉色微微冷了下來。

黑衣少女接著說下去:“如今你母親與弟弟又被不樂島上的人搶去了,只剩下你孤身一人……所以說,你的處境實在是危機四伏。”話聲方歇,她立刻就感覺到一股凌人的無形氣招傳自朱翠身上,事實上這股勁道在甫一與黑衣少女接觸之際,已將對方黑衣少女緊緊罩定。

雙方距離是如此之近,一旦要動起手來,簡直想閃躲都是不易。

黑衣少女眉尖微微挑聳了一下,並不在意地道:“你生氣了?是因為我知道你這麼清楚?”

朱翠點了點頭道:“不錯,我們以前並不認識,事實上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你姓什麼,你把我的底細查得這麼清楚,又是為什麼?”

黑衣少女淡淡地笑了笑,朱翠敏感地覺察到她美麗的眼睛周圍有幾縷淺淺皺紋,一個像她這般年歲的少女,正當春花綻放,何以她卻憔悴如斯?

“一個人要了解一個人,當然是因為他們並不認識,否則就不需要去側面打聽了,就像你!”黑衣少女深邃的眼波,掠起來定在朱翠臉上。

朱翠不明其意地道:“我怎麼了?”

“難道你沒有從側面打聽過我?”

“這,你……”

黑衣少女微哂道:“一個人要了解一個人,並非全是基於惡意,就像剛才在茶樓你打聽我的情形是一樣的,但我明白你對我的一切只是居心好奇,並沒有惡意,只可惜你所打聽的那個人卻是對我一無所知。”

朱翠不禁臉色一紅,原來她私下向劉老闆打聽對方的話,卻未能逃過對方觀察之中,被人當面點破,總是不大好意思,一時無言以對。

黑衣少女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對於朱翠的窘,有點心存歉意。她微笑了一下:“我說話很直,請你不必介意!但是有一點你卻可以相信我,那就是我對你的關懷,全系出諸正義。

毋寧說對於你的遭遇,我萬分同情。”

朱翠沉默了一下,她原來冰雪聰明,心細如髮,自能由對方之言談察出真偽,就像這一刻,她所能由對方臉上看到的,只是真誠、純情,這就讓她為之感動而釋懷了。

“謝謝你!”朱翠苦笑了一下:“但是我並不氣餒,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一定會反抗到底。”

黑衣少女點點頭道:“我知道,事實上你的一切我都很清楚,而且我更知道,在你的背後有一位自命了不起的大俠客在幫你的忙,但是,請恕我說一句你不愛聽的話,那位了不起的大俠客本身的麻煩更多,而且,他並不見得就是一個很負責任的人。”

朱翠不禁再次地為之一驚。

對方這個黑衣少女所知道的也未免太多了,居然連海無顏暗中插手幫助自己的事情也知道了,的確是不可思議。

“你奇怪麼?”黑衣少女微笑地看著她:“我們先不要談這個了。”

朱翠道:“是有點奇怪,不過,我倒是看不出來那位大俠客有什麼不負責任的行為。”

黑衣少女目光移滯地由她臉上緩緩掃過,只這一剎那,已使朱翠瞭解到她的孤獨與落寞,她也必然是一個飽經感情所折磨過的人。

“有一件事就可證明我說的那個人對你沒有盡到保護之責!”黑衣少女冷冷他說著。

朱翠一笑道:“我並不需要誰來保護我,我認為我自己的能力足足可以保護我自己。”

黑衣少女淡淡一笑道:“真的?我看並不見得吧。”

朱翠不高興地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黑衣少女道:“你的武功我絕對相信,只是對付你周圍的這一群巨惡大奸之人,顯然就不足以應付了。”

朱翠道:“你指的是不樂幫和曹羽那些人?”

“那只是你眼睛看得見的。”

“還有我眼睛看不見的?”

“當然有,”黑衣少女的眼睛掠向窗外:“誰知道呢!就像現在你安穩地坐在車子裡,說不定外面早已布好了陷階,等著你去送死。”

朱翠倏地一震,看了一眼窗外:“你是說……這一趟有危險?”

“一點也不錯。”

“那常孟他……”

“他們父子已把你出賣了。”

“真的?”朱翠幾乎要站了起來。

“你先坐下來,現在時候還不到。”

朱翠倚向車座,幾乎有點難以置信,一瞬間她面前浮現出常威那張慈祥的臉,他一向蒙父親器重,賴為肱股,豈能為了一己名利,對自己這位故尊之女加以迫害,果真如此,那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如果我判斷不錯的話,常孟必然已經離開了。”

朱翠探身窗外,向外顧盼了一下,看不見常孟的影子,就在這個時候,車行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

朱翠冷冷一笑道:“也許你說得對,我上當了。”

黑衣少女道:“上不上當,現在還難下斷語。”

話聲甫落,就見她右手倏地向前一揚,“哧”地發出了一股尖銳破空聲,緊接著前面車轅上傳過來一聲慘叫,一個人的身軀重重地由前轅處翻身落下,發出了“撲通”沉重落地之聲。

兩匹馬乍然受驚,長嘶一聲,正待發足狂奔,禁不住黑衣少女身手矯健,身軀乍探,有如洞底遊蛇般已自車座後翻身而前,一隻手適時地操住了馬韁,馬車很快地就被定了下來。

這一切由於事出倉促,以朱翠之縝密細心,也感到有些出乎意外。

然而朱翠畢竟不是弱者,黑衣少女的這一臨時措施,頓時使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暮然間,兩股極為尖銳的破空聲自外穿窗直入,朱翠長袖拂處“叮噹!”兩聲,已將來犯暗器擊落。她嘴裡發出了一聲清叱,雙手猛地力擊而出,只聽見“咔嚓”一聲暴響,整個車門為之破碎開來,把握著這一剎那,朱翠身軀已快速騰出,落向車外。

於此同時,車座上的黑衣少女也似燕子般的輕巧,由前轅上騰身掠起,輕若無物地落在了朱翠身邊。

就在二女身子相繼落地的一剎那,哧哧!無數股流焰劃空而過,紛紛落向馬車,立刻傳出了一片轟轟爆炸聲,馬車頓時燃燒起來,天空中頓時瀰漫起大片的硫磺氣息。駕車的兩匹馬,當此驚嚇俱不禁人立雙蹄,發出長嘯,只是蹄聲未已,已雙雙倒地身死。

朱翠四顧了一陣,不見敵人蹤影,正待竄向前面觀察一番,卻被黑衣少女一把抓住道:

“慢著!”

朱翠料必她當有所見,便停住不動。

現場火光沖天,燃燒的車廂發出一陣劈拍聲,卻不見任何一個敵人的蹤影。

黑衣少女明亮的一雙眼睛,很注意地向各處打探著,朱翠仔細地觀察著眼前的形勢。

眼前是一條荒涼的驛道,一面是高出來的旱地土坡,一面是斜下去的大片竹林,空出來的這條驛道,看起來分外凸出,就顯得格外陡峻了。

朱翠感激中慶幸地道:“如非是姐姐的及時提醒,我簡直還矇在鼓裡,謝謝你。”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道:“敵人的伎倆不止如此,等著瞧吧!他們原意是想把我們誘到更危險的地方,卻想不到我們會臨時停了下來。”一面說,她那雙眼睛緩緩地移動著:“在我看來,這附近他們都設有厲害的埋伏。”

朱翠道:“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有些什麼伎倆。”

話聲少歇,耳聽著弓弦乍響,一排箭矢由高而下,直向著二女立身處射來。二女早已伺機待動,乍見此情景,不待招呼,隨著來犯的箭矢,頓分左右,燕子般地掠了開來。

黑衣少女落向竹林的那一面,朱翠卻是落向山坡的一面,她身法至為巧快,身子一經落下,毫不停留,接連著縱身再起,三起三落,已來到這面斜坡的頂端。

果然,就在她接連騰身的當兒,無數箭矢,紛紛射向她原立身處,設非及時縱起,簡直難以躲閃。由於朱翠的進身之勢奇快,迫使暗算者抽身不及,她眼明手快,隨著快速的進身勢子,手起掌落,另一掌已將迎面一個手持短弓的黃衣漢子劈落坡下。

這漢子嘴裡發出了一聲啞叫,由於翻跌的勢子過於疾猛,只一擰已折斷了脖頸,當場昏斃坡下。

於此同時,朱翠眼睛裡已看見了另一條人影,正向著崖石後面移動,她於是第二次騰身而起,緊躡著這人背後猛綴下去。那人心慌之下,倏地反過身來,一口鬼頭刀照著朱翠臉上就砍,雖然如此,卻也逃不過加身的橫禍,隨著朱翠的出手,“錚鏘!”一聲,鬼頭刀硬生生地拋在了半空,緊接著朱翠的進身之勢,一隻纖纖玉手已實實在在地擊在了這漢子的臉上,當場滿臉開花,和先前那人一樣下場,骨碌碌地翻下山坡,頓時命喪黃泉。

朱翠一連擊斃二人,心裡仍是積忿未消,正待繼續搜索,看看還有多少這類箭手,猛可裡眼前一亮,一道極為強烈的刺目強光,迎面射來。

這道強烈光華顯然是發自一架特製的高架長燈,燈光為利用光華鐵皮的反射作用發出,乍然人目真有點當受不住,朱翠本能地向邊側閃身讓開。

她身子方自閃出,立刻就感覺到一股強風由身側襲到,具力絕猛,猝然加諸身上,真有點閃躲不易,朱翠身軀一個快速閃躲,就勢擰身斜穿出去,一下子拔起了三丈五六。

就在這一霎,一條人影迎著她正面猛襲過來。來人身著一襲大氅,隨著他騰空的身子,發出了噗嚕嚕大片風聲,緊跟著這人在空中雙手猝出,發出了沉重無匹的掌力,以朱翠之功力,竟然感覺到難以匹敵,被迫於這種凌人的勁力直線壁落下來。

來人在一聲陰森的冷笑之後,有如長虹臥波般,挾著一片呼嚕嚕的衣衫聲,直向著側方落下。

在兩盞專人恭執的高挑燈下,朱翠總算看見了先後兩次攻擊自己的兩個人,千手太歲郭元洪與鉅奸曹羽。除了這兩個勁敵之外,似乎對方陣營內的幾個頂兒尖兒的人物都在現場,另有一個頭頂戰盔,一身武將打扮的人,緊緊依附在曹羽身邊,這人手裡拿著一面繡有金鷹的三角旗幟,顯然是持以調動人馬發號施令所用。

“朱公主,你大可歇歇,稍安毋躁,這一次我看你是插翅難飛了。”說話的自然是那個職掌內廠提督的曹羽。只見他神態甚為從容,一雙瞳子光華爍閃,在連番失利之下,可以想見他心情的沮喪,眼前這一次出手,他是絕不容許再生枝節,他的自信已可,由他那雙眼睛裡傳出來的凌人光度得以證實。

“曹羽!又是你……”朱翠冷笑道:“看來你是非要對我們家趕盡殺絕才甘心了。”

曹羽嘿嘿一笑道:“食君祿,忠君之事,公主你是明白人,我們也就廢話少說了,怎麼樣,是公主你自己受綁呢,還是本座代勞……哼哼……”

一陣子低沉的冷笑之後,他手勢輕揮,身側一干人配合著他本人的腳步,半圓狀地向前偎了過去,卻把無憂公主朱翠看在了當中。

朱翠若要想從容退身,看來似乎首先要攻開眼前這個狀如“一彎新月”的封鎖陣勢了。

然而,朱翠已感覺到那是一件十分不易之事,第一個曹羽先就不易對付,更何況他身邊郭元洪以次的一干金星衛士,哪一個都不是易與之輩。

朱翠有見於此,一面調整內力,卻是按兵不動,拿蛇拿頭,眼前敵人勢眾,勢難兼顧,只有針對曹羽一個人說話了。

她乃集中內力,作“透點”式地向著當前曹羽逼出,果然此舉有了效果,正在前進的曹羽一經與這股內力交接之下頓時停止了前進。

由他臉上神態所顯示,他好像十分驚訝,大概沒有想到朱翠竟然會具有如此功力。他陰森地道:“朱公主,你們全家雖是欽命要犯,但是念在昔日共事一主的分兒上,本座對於你們還是有一分人情,尤其是今晚之勢,我想你應該很清楚,憑你一個人,哼哼!”說到這裡微微一頓道:“我知道和你同行還有另外一個姑娘,哼哼!目前她雖然藏身不出,可是她也跳不出我的手心,這叫上天有路她不去,入地無門自來投,我看還是有勞公主招呼一聲,請她出來自行受綁,要是無關痛癢的人物,本座對她自會網開一面,哼!她要是藏身不出,等一下可就悔之晚矣!”

朱翠冷笑道:“那位姑娘只是一個搭便車不相干的人,你們也放不過她麼?”

曹羽道:“那要她先行受綁之後,再聽憑本座發落。”

朱翠在對方說話時,一雙眸子頻頻四下打轉,暗中已找出了對方眼前包抄之勢中的一個弱環,她霍地躍前一步,陡然出手,彈指間已將眼前這個人放倒地上。緊接著她足尖飛點,快速向外騰身飛出。

身邊驀地響起曹羽一聲斷喝,隨著曹羽進身之勢,一掌直向朱翠背上推來。

朱翠心知這個曹羽武功了得,藉著回身之勢,一雙纖纖玉手霍地直向曹羽兩處腕脈上搭下來。

曹羽鼻子裡哼了一聲,雙腕驀地向外一翻,倏地雙掌合攏,身形往下一盤,當胸推出。

曹羽之功力了得,朱翠也不過只是耳聽傳聞罷了,這一與他交上了手,才猝然覺到對方的名不虛傳,似較自己所想象的更為厲害得多。

由於朱翠眼前採取的是前進之勢,曹羽雙掌上所加諸的力道更為疾猛,迎面衝擊過來,有如九天罡風,簡直令人運氣都難以透出。朱翠上來失之大意,只顧猛衝,這時覺出不妙,已略嫌慢了一步。

眼前形勢,曹羽只要兩隻手掌往外一撤,便可將浸淫有年的全身內力一股腦子地擊出。

猛可裡側面竹林子裡一陣子爆響,像是有大片竹子一齊折斷似的。隨著這片竹折聲,夜空裡猝然飛出了百十支竹箭,勢若疾風猝雨,沒頭沒臉地齊向著這邊飛射過來。當然包括曹羽在內,全在竹箭射程範圍之內。

其實所謂的“竹箭”,無非是一些斷枝殘莖,然而稍悉內功真竅的人都會明白,愈是這類普通“落葉飛花”的暗器,越是不可小看,蓋因為能夠運施這類功力的人,必然是不凡之士,一個疏忽可就難免要吃大虧。

曹羽就絕對不敢輕視。他的一雙手掌眼看行將撤出,以朱翠的功力,原是可以接下來,只是眼前在失之大意的情況下,可就難免要受到傷害。

眼前這一陣竹箭來得恰是時候,曹羽即使心有不服,卻也不得不臨時止住待出的掌勢,就見他盤身掠掌,雙手同時向外一抄,已將飛向面前的一雙小小竹枝操到了手上。

那片竹林雖說相隔甚近,算算也有八九丈的距離,能夠在這個距離之內,發出一般暗器傷人,已是不易,更何況落葉飛花,殘枝敗莖了。

曹羽手上抓握著這雙竹枝,微微掂了一下分量,心裡已是有數,由不住大生驚詫。只是眼前他一心一意只在無憂公主朱翠身上,能夠拿住了她,其他人都可算無關緊要,冷笑一聲,手腕一振,一雙竹枝“哧”然聲中,循著朱翠兩處後肩穴道上擲來。

朱翠雖沒有力方才曹羽的雙掌擊中,卻也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

眼前曹羽暗器攻到,她身子急忙向前一伏,用力躥出,同時回身翻袖,將一雙竹枝卷落在地。

面前人影乍閃,千手大歲郭元洪與雙手飛石夏元之雙雙攻到。這些人想是由於連番失利之下,俱都激發起無比暴怒,決計要將眼前朱翠擒到手上,必要時寧可下手殺害,亦絕不容對方脫逃,是以兩名金星衛士刻下都持有兵刃,郭元洪是一雙五行輪,夏元之卻是一串閃爍著銀光的十二節亮銀鞭,雙方乍一照面之下,雙雙齊向朱翠身上招呼過來。

朱翠這一霎才體會到敵人的不可輕視,自己隻身犯險,只怕這一次難以倖免。

她劈手撩開了夏元之的亮銀鞭,卻難為郭元洪的一雙附有極大響音的五行輪。原來這雙兵刃的內側刃口上各綴有兩枚鴿蛋般大小的純鋼鈴子,一經運轉起來,即可發出極為刺耳的噪音,用以擾人聽覺,實在具有意想不到的功效。

朱翠一上來確實被這雙兵刃弄得心神不寧。

須知眼前與朱翠交手的幾個人,簡直沒有一個不是厲害人物,曹羽功力自是不待多說,即論郭、夏等一干金星衛士亦無不是大內高手中頂尖人物,刻下聯合向朱翠攻擊,自是極具威力,更何況曹羽親自出手押陣,對朱翠來說,稱得上是腹背受敵,一瞬間便已亂了章法。

眼前朱翠雖然抄開了對方的亮銀鞭,無如郭元洪的一對五行輪來得過於突然。朱翠原想施展“野馬分鬃”的招法,撥開郭元洪的那對五行輪,可是發自曹羽手掌的強大勁力,驀地自背後攻到,便不能不使她驚心肉跳,恍惚中略一分神,“哧”的一縷尖風掃處,雪亮的五行輪刃已把她左面裙角劃開了一道三四寸長短的口子。幸虧她今夜穿著一雙長筒護踵長靴,否則可就難免要掛彩,吃大虧了。儘管如此,五行輪的刃於仍然劃穿了她的皮靴,在她右邊玉腿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朱翠情急之下,一聲清叱,顧不得那隻腿或將負傷,迎著對方的五行輪一腳踢出,這一手敗中取勝的招法倒是用得恰到好處,只聽得嗆啷一聲大響,郭元洪手腕翻處,這隻五行輪忽悠悠地直飛上了半天,整個上軀向後翻了起來,朱翠身勢向下一殺,右掌平出,其勢如電。她恨透了對方,才會在眾敵環峙之下,冒險進招。

只聽見“噗”的一聲,尖尖五指,就像是五把極具鋒刃的匕首,深深刺入到對方的腋下。忿怒之中,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氣,總之,這一刺之力至為猛厲,只覺得五指之尖一陣發熱,本能地使她感覺到插入對方體魄之內。

郭元洪一身武功實在說已達到相當境界,尤其是所練的護體罡力,差不多的兵刃已難以對他加害,惟其如此,才更顯示出朱翠指尖上的力道是何等驚人,隨著朱翠五根手指拔處,鮮血像矢箭也似地噴了出來。郭元洪嘴裡發出了一聲啞叫,整個身子直挺挺地向後面倒了下來。

然而就在此同一時間之內,曹羽的身子狂風也似地襲到了她身後,不容朱翠再撤出第二招,右掌出勢如電,“噗”的一把已抓到了朱翠後背。朱翠的感覺,彷彿是著了一把鋼鈞般的疼痛。曹羽倒非是心存厚道,事實上這時他只需掌力一撤,朱翠必死無疑,他是存心要留下朱翠這個活口,就在朱翠回身待發出掌的一剎那,曹羽的另一隻手疾出如電,已經實實地扣住了她的左腕。

朱翠大吃一驚,一旁的夏元之卻倏地掄起了手上的十二節亮銀軟鞭,唰啦啦盤住了她的雙膝,二人合力之下,眼看著這位技高倔強的無憂公主即將成擒,然而好像夭公就是存心與他們作對,偏偏不讓他們償心如願。

空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清叱。一條女子的情影,有如西天流星般的驀地自天而墜,拔得高,落得快,加以她奇快的出手,一雙素手在乍然一照面的當兒,已劈了出去。

這一式出手,外表似無奇特之處,然而在當事者曹羽本身感覺起來,卻有致命的威脅,敢情在對方少女的出手裡。曹羽前心兩處要穴全在她掌上勁力控制之中,對方少女顯然是內功中的傑出高手,雙手距離曹羽甚遠,已令他感覺出來那股尖銳的內勁力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曹羽只要少緩須臾,這條命便將喪在對方手裡。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得鬆開了緊緊扣住朱翠的雙手,倏地騰身向一邊掠開。

來人少女身法極為輕快,一經出手絕不少緩須臾,雙手在向曹羽攻出的一剎那,腳下也沒有閒著,擰身挑足,已把雙手飛石夏元之手上的十二節亮銀鞭挑在了足尖,緊接著用力挑起踢出。這一手旨在救人,加以朱翠原本騰縱的勢子,霍地拔起了半天,直向一旁墜落下來。

由於夏元之抓住十二節銀鞭的手過於握紫,致使他五指破裂,鮮血四溢,傷勢不輕。

朱翠身子一經落下,發覺到眼前已瀕近竹林,她心銜曹羽加害之恨,正待回身找著對方一拼生死,猛可裡身後疾風襲進,耳邊上聽得來人少女一聲疾叱:“快進去!”

不容朱翠回過身子,她已先自騰起由朱翠頭上掠過,一頭扎入竹林之內。

朱翠直到此刻還未能與黑衣少女打上一個照面,不過卻可由對方口音裡聽出正是與自己同車的那個黑衣少女,眼見她如此功力,心中好不傾慕。眼前形勢危機,不容她少緩須臾,當下也不顧思索地緊跟著黑衣少女之後倏地竄身進入竹林。

她一頭扎人竹林內,還沒認清方向,卻被先進來的黑衣少女一把拉住:“快趴下!”緊接著兩個人撲通滾落在地上。

就在這一霎,林外火光閃得一閃,耳聽得“轟”然一聲大響,大片鐵砂子配合著一天黃煙直髮入林,耳聽得林子裡一陣劈啪唰啦大響,端的威勢驚人。

伏在地上的朱翠,這才恍然感覺到是怎麼回事,原來對方手上竟然控制有厲害的火器,若非是同行少女見機得早,及時將自己推進樹林倒臥地上,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的糟!她驚見於此,不禁對於同行少女感激入骨。

眼前端的是情勢緊張。隨著火槍之後,林外傳過來大片凌亂的腳步聲。

黑衣少女一拉朱翠道:“快走!”

兩個人爬起來,摸著黑向前一陣快跑,只覺得腳下盡是殘枝敗葉,軟一步硬一步,三數十步後,黑衣少女一推朱翠道:“趴下!”

有了前次經驗,朱翠倒也聽話,一聽趴下,霍地向下就倒。

果然,二人身子自倒下的一霎,“轟轟!”一連兩聲爆響,火光明滅裡,鐵砂子兒就像是漫天的飛蝗四下流竄著,竹林子像前次一樣傳出一陣子劈啪亂響,飄落下大片斷枝落葉。

二女伏身在地,只覺得背上像下雨也似地墜滿了落葉,隨著黑衣少女的招呼,兩個人爬起來摸著黑又是一陣子快跑。三數十步之後,再依樣趴伏在地,果然又是一陣火槍聲,不過揣度著火槍的發射來勢,顯然較諸先前的兩次發射失了準頭,由此可證對方已迷了二女眼前方向。

朱翠這才略鬆下了一口氣:“謝謝你。”

黑衣少女指指唇道:“噓,先不要說話。”

兩個人悄悄站起來,仔細留心聆聽,感覺出格外凌亂的足步聲有增無減。

朱翠小聲道:“他們莫非也進來了?”

黑衣少女眨著一雙黑油油的眸子,點點頭道:“他們是不會放過你的。”

朱翠嘆道:“要不是你救我,這一次只怕凶多吉少。”一面說她手撫前胸,少慰驚魂,只覺得自己眼前狼狽極了,背上和腿上傷勢雖是不重,儘管是些皮肉傷,卻也疼痛難當,只是當著對方少女面前,她卻不願示弱,自忍著不發一聲。

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適應,雙方已能大概地辨別對方的方向。

黑衣少女向四外顧盼了一陣,搖搖頭低聲道:“這裡很危險,我們再往前面走走。”說完,二人手攜手地摸黑前進。

走了一程,朱翠站住道:“你可聽見了什麼沒有?”黑衣少女仔細聆聽了一下,點點頭道:“嗯,你的聽力比我還好,是有人進來了。”

二女仔細辨聽之下,覺察到地面上傳過來一陣極為輕微的悉索聲音,如不留意細聽,簡直難以辨出。

朱翠被對方誇了一句,總算覺得臉上有了光彩。她仔細分辨道:“是一個人?”

黑衣少女道:“要是人的話,這人的輕功可太高了!”

朱翠同意她的看法,點點頭道:“在這種情形下,摸黑前進,能夠發出這麼小的聲音,確實不容易!”

“所以我說這個人輕功極高,比我們還要好得多!”

朱翠道:“咦!會不會是曹羽那個老賊?”

“不像!”黑衣少女搖搖頭道:“他無需這樣,而且他的輕功我剛才已見識過了,不會比我們更好。”

朱翠苦笑道:“你的功夫比我要高多了!”

“那倒不一定!”黑衣少女調侃地笑道:“我怎麼能跟你比,你是千金之軀的公主,我只是江湖裡一個孤魂野鬼,你因為缺少江湖武林對手的經驗,倒不見得武功不如我。”

朱翠慚愧道:“你不過是在安慰我而已,事實上我感覺到樣樣都不如你!”

“亂說!”黑衣少女一笑道:“我不如你的地方太多了,譬如說,你年紀比我輕,而且也比我漂亮。”

朱翠道:“那也不一定,我就覺得你比我漂亮!”

黑衣少女淒涼地笑了一下,黑暗中斜睨著她,想要再辯些什麼,忽然一笑道:“不跟你談這些了,你可聽見剛才那種聲音?”

朱翠聽了一下搖頭道:“沒有了。”

黑衣少女道:“大概是走了!”

朱翠道:“別是一條蛇吧!”

黑衣少女想想道:“這也有可能,蛇是最愛出沒在竹林子裡面的。”

“啊呀!那可糟!”一聽有蛇,朱翠嚇了一大跳。

黑衣少女斜睨著她,奇道:“怎麼你還怕蛇?”

朱翠臉上一紅,訊泥著道:“那倒也不是,只是看它軟軟的,怪彆扭的。”

“那還不就是怕!”黑衣少女微微笑了笑,臉上現出一抹輕睨,朱翠約莫可以看見她微笑時露出的牙齒又白又齊,微微有光。

見她這樣,朱翠不服地道:“難道你不怕蛇?”

黑衣少女冷笑一聲:“我當然不怕!不但不怕,如果我看見了蛇,我一定會殺死它!”

朱翠嘖嘖了兩聲。

這兩聲“嘖嘖”,又使得黑衣少女不屑地看了她一眼:“哼,你是千金之軀,金枝玉葉的公主,當然不會體會出江湖行走時的種種危險。”微微一頓,她接道:“為了要活下去,你一定要狠著心,殺一條蛇又算得了什麼!”

朱翠聽她口口聲聲提到自己的身世,言下大有奚落,心裡很不是味道,原想與她爭辯幾句,轉念想到對方對自己的援手救助,共同患難的俠心義舉,也只能任她奚落,不再回口。

“你殺過蛇沒有?”見她不說話,黑衣少女又撩了她這麼一句。

朱翠搖搖頭,不大好意思地笑笑:“不瞞你說,我生平最怕蛇,一看見這玩意兒,我的腿就有些發軟。”

“真沒用!”黑衣少女道:“我教你打蛇的方法。你只要準備一根竹竿,照著它身上用力一抽,如能打在它七寸上,只一下就夠了!”

朱翠往後面縮了一下,搖搖頭道:“算啦,我不敢……”

黑衣少女道:“看起來,你的確很嫩呢!”

朱翠忍不住說道:“你也不要大小看了我。”

黑衣少女一笑道:“誰小瞧了你,我只是說你缺少江湖中歷練罷了……咦,你怎麼了?”

“沒有什麼……”朱翠皺了一下眉:“只是覺得背上很痛。”

“啊,”黑衣少女一驚道:“你不說我都忘了,你別是受傷了吧!”

朱翠微哼道:“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

黑衣少女一聽立刻身子彎向前,兩隻手扳過她的肩膀,仔細在她背上看了一下:“啊,傷得不輕!”

“沒什麼,我還忍得住。”

黑衣少女看了她一眼,隨即動手剝開了她的上衣。

朱翠往前縮了一下,喃喃道:“你要幹什麼?”

黑衣少女白了她一眼,繼續打量著她的傷,用手摸了一下,冷冷地道:“流了不少的血。”

朱翠道:“不要緊,我……還忍得住。”

“為什麼要忍?”黑衣少女冷笑一聲:“有的事非要忍不可,有的事可忍可不忍,有的事根本就不要忍,忍有什麼好處?只能為你增加痛苦!”

朱翠苦笑了一下,笑嘆一聲,道:“唉,真沒辦法,在你面前,好像我一下子變成小孩了!”

黑衣少女道:“你本來就是小孩!過來一點,讓我看看你的傷。”

朱翠只得把身子向後湊近了一點道:“你好像什麼都會!”

黑衣少女道:“有的也不會。”

一面說,她緩緩站起來道:“我到附近看看,馬上就回來!”說時,閃身離開,須臾踏行一週,又轉回來。

朱翠道:“外面情形如何?”

黑衣少女道:“曹羽老賊果然是老奸巨滑,他居然派人把這整個樹林子都圍了起來。”

朱翠道:“怎麼個圍法?”

黑衣少女一面坐下一面道:“看樣子,他們大概調來了整營官兵,準備有數十杆火槍,等一下要看我們的造化了。過來一點,我這就瞧瞧你的傷吧!”說罷,她探手由身上取出了一樣火器,“叭”一聲,打亮了一團火光,向著朱翠傷處略微照了一下,隨即熄滅。

朱翠道:“要不要緊?”

黑衣少女道:“還好,看起來還不太嚴重,我聽說曹羽練有豹胎屍氣,看來他是想留下你的活口,要不然,情形可就不妙。”

朱翠感覺到傷處一涼,也不知她為自己貼的是什麼藥,黑衣少女又撕開了一塊布為她身上包紮了一下,又讓她服下了兩粒藥丸。

“我們難道一直在這裡等下去?”朱翠有點耐不住地道:“你怎麼打算呢?”

黑衣少女道:“你覺得好點了麼?”

朱翠點點頭,道:“好多了,我們走吧!”

黑衣少女道:“你的劍呢?”

朱翠搖搖頭道:“沒帶來,你呢?”

黑衣少女輕輕拍了一下腰上道:“在這兒!”

朱翠倒是沒有看出來,想到對方所施展的當必是軟兵刃。黑衣少女指了一下前面道:

“前面不遠有一道岔路,可以通向後嶺,如果能到後嶺,就不必怕了,我們走吧!”說完,她率先前行。

朱翠容她在前面走了一段距離之後,才稍稍後隨。她二人輕功極佳,一前一後沒有帶出什麼聲音。

忽然前行的黑衣少女一聲低叱道:“小心!”

一條人影陡然自婆姿的樹梢上躍身而下,竹帽子唰啦啦大向聲中,這人手上一杆筆直鐵棍,照著朱翠身上就打。於此同時,另一條人影也自前樹垂直落下,手上雙刀照著黑衣少女就砍。

黑衣少女雙手同時遞出,只一下已把對方雙刀奪下,進步架時,向外一翻,正中對方心窩。那漢子鼻子裡“吭”了一聲,頓時倒了下去。

朱翠也於一照面之間,就攀住了對方的棍梢,同時進步穿掌,一掌擊中了對方面門,這人也同他那個施刀的夥伴一樣,鼻子裡悶哼了半聲,頓時倒地不省人事。

二女迅速聚集一起。

黑衣少女道:“原來這林子裡早設有埋伏,這就難怪曹羽沉得住氣了。”

朱翠道:“我們該怎麼樣呢?”

黑衣少女道:“既不能出,只有前進了,我們小心一點就是,不過……”她微微皺了一下眉,擔心地道:“要是這裡埋伏的有火槍,那就太危險了!”

話聲才住,忽見朱翠抬頭驚望道:“小心!”就在她抬頭的一霎,似有火光一閃,不用招呼她們也都知道正是火槍待發的前兆。

有了前番的經歷,她們倆當然知道這種槍的厲害,這時見狀,俱都由不住嚇出了一身冷汗,這當口兒就是想躲也已不及了。

黑衣少女嘴裡驚叫一聲,兩個人幾乎打的是同樣的算盤,一左一右倏地向兩側分開。

雖然她們兩個身法至為巧快,只是在這個距離之內要想無慮地躲過火槍子兒,卻是幾近幻想。瞧以往慣例,火繩一亮之後,緊接著的必然是轟然大響之聲,可是這一次卻是例外,儘管火光乍閃,卻不見發槍之聲,樹帽子“譁”的響了一聲,一條人影自空而降,“撲通”

摔落在地,翻了個個兒,即不見聲息。

朱翠與黑衣少女驚魂未定下,乍見此情景,俱不禁大為詫異,等了一下,地上的那個人仍是動也不動,二人相互看了一眼,各自騰身而起,向那人落處襲近。

兩個人心思都十分仔細,顧忌到敵人的詐術。

朱翠在掠身之初,首先揚動右手,向著那人原先所棲息的樹帽子上發出了彈指飛針,顧慮到萬一敵人有詐,還有餘黨守伺樹帽,也必然逃不過自己的飛針。

黑衣少女也存著同樣的心思,只是對象卻在落在地上的那個人,想到他可能是故意詐死,伺機誘敵,是以在騰身襲近的一剎那,抖手發出了一口薄如紙片的柳葉飛刀,白光一閃,正中對方身上,卻是一如前狀,依然沒有一點反應,證明這個墜地之人果然是死了。

這個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一杆火槍摔落身前丈許以外。黑夜裡雖然看不甚清,可是天公作美,卻有一線月光穿過密竹空隙,正正地投射在死者臉上,使得二人清楚地看見這人的一副死相。圓圓瞪著一雙眼,一臉鮮血,就在他正中腦門上,清清楚楚現出兩個小小血窟窿,紅的血和白的腦漿,就由這兩個小窟窿裡汩汩直淌出來。

朱翠本能的一驚,抬頭四顧。

黑衣少女點點頭道:“有人救了我們,真是想不到的事!”

朱翠打量著這人臉上道:“你看他頭上的傷是為暗器打中的麼?”說時她由不住打了個哆嗦,她雖是習武多年,也曾出掌傷人,但是像這麼近地去打量一個死人,尤其是這般的死態,卻是前未曾有過。

黑衣少女微微眯起一雙眼睛,不可否認,她的風塵經歷確實是比朱翠豐富的多。

“不是暗器,”她肯定地判斷道:“是被人用‘乾元指’點中所致死的!”

朱翠一驚道:“啊!”

能夠僅憑一雙肉指之力,一下子貫穿前額腦骨,該是何等不易?以此推想這個暗中對二女加以援手之人當是一個何等奇妙的人物了。

黑衣少女一隻手握住了死者小腿,翻過了這人身子,現出背後的一面,顯然她也心存不忍,有“不忍卒視”的感覺。抬頭打量著對方落下來的這棵巨竹,她身子霍地彈了起來,一掠數丈,單手輕掛,已把身子拉平了,極其輕巧地上了竹梢。略一顧盼,隨即又落下來。

朱翠道:“可看見了什麼?”

黑衣少女默默地搖了搖頭。她個性極為要強自負,顯然是由於暗中這個人的幫忙,掃了她的面子,她是一個輕易不願受人好處的人。

“這人的輕功很好。”黑衣少女道:“能夠在亂竹之間來去自如,逃過了我們的耳目,真有點不可思議!”

朱翠點點頭道:“這個人好像不願意被我們看見,他又是誰呢?”她腦子裡想到了海無顏,只有他才會有這種神出鬼沒的武功,只是他又何必故示神秘?顯然是礙於眼前這個黑衣少女,才不願現出行藏,她本要說出海無顏的名字,這麼一想也就不再出聲。

黑衣少女冷著聲音道:“我就不信他是什麼三頭六臂的人物,走,我們再往下面去!”

言罷,她率先往前面走,朱翠與她還是保持著一段距離,往前面走。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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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8:48 |只看該作者

十三

林子裡雖是黑如潑墨,惟二女一來視力本佳,再加以在黑暗中已處久習慣,略可適應,再者間歇地有月光自枝極縫隙間射入,可作照面之用,是以彼此都能清楚辨別,不致迷失蹤跡。

朱翠原以為不過是小小一片竹林,待到眼前這一深入之後,才感覺到這片林子端的佔地極大,如非黑衣少女頭前帶路,若是自己一個人亂走,保不住會迷失了方向,說不定走入敵人陣營也是難說。

前行約有數十步,驀地黑衣少女往左邊閃了一閃,回身道:“小心!”

朱翠也已察出前面樹梢似有動靜,聽她這麼一招呼,二人迫不及待地忙自向地上一趴。

果然就在二女身子方自伏地的一霎,左側前方樹梢頭上,火光乍然一閃,正是火槍待發的前奏。然而端的是事出蹊蹺,竟然和前次是一般模樣,二女身子撲地的一霎,只聽得“撲通”一聲,像前次一樣,一條人影,忽悠悠直由竹梢上墜落下來,摔落地上後翻了個身子就不再動彈。

黑衣少女一聲清叱,她雖是伏在地,然而由於她極高的輕功造詣,幾乎可以在任何角度與情況之下竄身而起,眼前她身勢一經竄起,箭矢也似地直向著一旁另一排高大的竹梢上穿去。

一條人影怒鷹似地由這排竹子上拔起身子,寬大的衣衫襯滿了風力,發出了呼嚕嚕一陣疾風之聲,斜側著向另一面樹梢上落去。

黑衣少女決計要認清對方的面目,見他想退開,自是不願。嘴裡高叫一聲:“喂,你慢走一步!”嬌軀第二次騰起,用“白雲飛”的身法,乍然騰起,一連晃過了兩排林子,直向對方落身之處襲了過來,身法之快,較之鷹隼絕不失色。

暗中人鼻子裡哼了一聲,身形倏地一個側閃。呼嚕嚕!衣衫大響聲中,他身子已經又滑出了四五丈之外,依然是落向修竹之巔。

朱翠冷眼旁觀之下,一時也為之心動,加以來人落身的地方,正是自己能力所及,當下冷叱一聲,自另一個角度,用“龍形乙式”的身法,倏地拔身而起,直向著來人落身之處逼近過來。

這人一來是輕估了二女實力,再者沒有料到朱翠的忽然出現,兩相逼迫之下,頓時現出了一些慌張,然而畢竟他自負有非常身手,雖處於惡劣環境之中,猶能自顧。

眼前之勢,朱翠當前,黑衣少女殿後,俱是一般快速。

暗中被迫現身的這個人,當此情勢之下,自以攻破朱翠之來勢為首要。只聽他鼻子裡哼了一聲,一隻手掌霍地向前平封而出,同時間一隻肥大的衣袖倏地無風自起,挾著巨大的一股子力道,向著身後黑衣少女臉上拂來。

說起來二女對於這個人,只是心存感激,卻無敵意,之所以苦苦逼迫,無非是意圖一窺對方的廬山真面目,實在說絕無向對方出手之意,想不到對方情急之下,卻反倒向她們二人施出殺手來了。

這樣一來,二女吃驚之下,不閃躲便為不智了。

朱翠於恍惚中,方自一個快閃,對方已挾其疾快走勢,呼然聲中躍出數丈。

黑衣少女其實與朱翠一樣心理,再怎麼說對方是有恩與自己,自無乍然見面之下,就向對方施展殺手的道理,而偏偏對方在情急之下,竟然向自己出手,那呼然有聲的一隻大袖,看似無奇,其實卻夾附有萬鈞之力,正是所謂的“流雲飛袖”之功,不要說為他袖子真的掃中不得了,就是為袖角帶上一些也不是好玩的。以黑衣少女之傑出造詣,當此一霎,亦不禁嚇得一驚,度眼前情形便毫無猶豫地往後便倒。

黑衣少女輕功確是驚人,竟然膽敢在細如小指的竹梢上,施展出“老猿墜枝”身法。隨著她猝然倒下的身子,只聽得竹梢嘩啦一陣大響,粗細僅如小指的一根竹梢,驀地向下一彎,其勢宛若釣到一尾大魚般的顫動不已。黑衣少女一隻腳倒向著竹梢,整個身子是頭下腳上之勢,然而這只是一剎那事,隨著她向下一沉的身子,猝然間又自彈了起來,無巧不巧,正好迎著朱翠的來勢。

二女甫一交合,立即飄身下落。黑暗中,再想追逐前人,已是不及。

暗中現身的這個人,好快的身法,不過是閃了一閃,已進入密林之間,二女所看到的僅是他身後的一片衣角,似乎還有一撮散發。

朱翠還待追上去,黑衣少女攔住她道:“算了,來不及了!”

朱翠喃喃道:“好快的身子!”

黑衣少女似乎有點怔仲,輕輕地攏著一雙秀眉在思索什麼。過了一會,她轉向朱翠道:

“你可看清了他麼?”

朱翠搖搖頭:“沒有,不過,我卻可以斷定他是一個年歲很大的人。”

“怎見得?”

“因為我看見了他的頭髮,已經是有些灰白顏色。”朱翠一面想一面說:“而且留得很長!”

黑衣少女點點頭道:“這就對了。”

朱翠道:“什麼對了?”

黑衣少女道:“你說的我倒是沒看見,可是我看見的你一定也沒看見!”

朱翠道:“你看見了什麼?”

黑衣少女頓了一頓的道:“這個人只有一隻手。”

“啊!”朱翠吃了一驚:“真的?”

黑衣少女道:“雖然這樣,他的那隻斷手卻能夠施展流雲飛袖的功力,可見得這個人是具有非常身手了!”

“啊!”朱翠由不住又發出了一聲驚歎,聲音的顯示,好像是悟出了什麼似的。

黑衣少女道:“我還看見一樣東西!”

朱翠道:“什麼?”

“一把短刀!”黑衣少女冷冷地道:“一把黑鞘奇異的短刀,緊緊地縛在他的後肩上。”

朱翠點點頭說:“這就對了,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黑衣少女看著她道:“真的?”

朱翠冷冷地道:“他就是不樂島上三位島主之一的宮一刀!”

黑衣少女緩緩點了一下頭道:“你猜對了,他就是宮一刀,除了他以外,誰又會有這麼超人的功力!”忽然她的臉色顯出了一些忿意。

朱翠在得到自己猜測正確的證實之後,心情也不禁現出了一些激動,蓋因為母親弟弟等家人現在兀自困身不樂島,下落不明,此時此刻,這個宮一刀的乍然出現,其來意可真有點費解了。

黑衣少女看向朱翠道:“這個人的出現匪夷所思,你要特別小心他!”

朱翠道:“我只是不大瞭解,他為什麼要對我們加以援手?其實大可不必!”

黑衣少女冷笑道:“對於不樂島上的三個老怪物,你不能以常情來衡量判斷,如果你真地認為他這麼做是對我們討好,那可就錯了!”

朱翠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實在她也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

黑衣少女這時已縱身向地上屍身走近,她用腳尖把屍體挑得翻過了身子,和先前一樣,這人前額正中留有兩個血窟窿,一旁地上留有一把白木頭把柄的火槍。

朱翠走過去操在了手上,又轉回這人身上解下了彈藥包,自己繫好身上。

黑衣少女道:“好極了,你會打這種槍麼?”

朱翠點點頭道:“我家裡過去有幾桿這種槍,也曾經看他們放過,很容易!”

黑衣少女道:“你怎麼早不說,既然這樣我們也有了槍,就更不必怕他們了!”

朱翠端著槍四下裡仔細地觀察著,風過竹梢,一片沙沙聲,她心裡盤算著對方那個宮一刀,如果再看見他,說不得賞他一槍,就算他身手再快也快不過火藥散發的槍子兒。

二女摸黑,繼續前行。經過宮一刀現身這麼一鬧之後,使她們又多了一層警惕,現在不但要防範曹羽一方人,還得要提防宮一刀,行動更感礙難多多。

前行約有五六丈左右,忽地一隻大鳥拍翅而起,以二女之行,動輕靈謹慎,可不致驚起飛鳥,一葉知秋,這隻飛鳥立時為二人帶來了意外的警惕。果然,鳥飛之後,樹梢上立時有人影晃動。

黑衣少女剛要向朱翠示意,後者已迫不及待地亮著了火槍,轟然大響聲中,只打得一片枝葉橫飛,大片煙霧之中,一條人影直由高高的樹梢上忽然墜落下來。

二女急趨前視,亮起了火種,只見死者咬牙膛目,全身上下被散槍子兒打得如同蜂窩般的密集,一杆白木火槍兀自緊抱身上。

黑衣少女一聲不吭地由對方手上接過了火槍,四下打量著道:“想不到曹羽這老賊,居然在這裡埋伏了這麼多人。”話聲未落,即聽得一陣沙沙輕微腳步聲傳過來。

黑衣少女趕忙吞住話聲,那腳步聲似乎在前進了幾步之後,猝然又停住不前。

二女對看了一眼,情知事有蹊蹺,彼此打了一個手勢,雙雙向兩側方閃開,隱於暗處。

短暫的一陣子沉寂之後,先時聽見的那陣腳步聲又自傳出。漸漸地腳步臨近眼前,似乎人數不只一人。

緊接著有人打動火石取火的聲音,一團火亮起,照著了一張圓臉,現出一個頭頂戰盔的武職軍官的身影,他身邊另有一個手端火槍的高瘦漢子,也是一身武裝。在他二人現身之後不久,四周陸陸續續有了響動,接著現出了六個手持火槍,頭扎黑布的槍手,六名槍手現身之後,各自打了個招呼,隨即向著那武職軍官身邊偎過來。

他們很快的就發現到了地上的那具屍首,立時起了一陣子騷動。

圓臉的軍官嘴裡大聲罵著:“媽那巴子的、這是怎麼回事,難道對方也有槍嗎?”

瘦子軍官冷笑道:“總爺你還不明白,他是用咱們的槍來對付咱們自己!”

圓臉軍官立時一愣,算是想通了,嘴裡啊了一聲,一隻手摸著生滿了鬍碴子的下巴:

“媽巴子的,這個差事可不好乾,沒多大一會的工夫,我們已損失了好幾個人,這怎麼得了?我看,劉哨官,咱們回去!”

被稱為劉哨官的那個瘦子軍官,苦著臉道:“不行呀,總爺,回去交不了差呀,那個姓曹的有多厲害,總爺你不是不知道,連我們大人都不敢不聽他的。我們要是退回去,那還得了?”

圓臉軍官嘴裡一連串的罵著髒話,又罵手下人是一群飯桶,居然連一個女人都拿不住。

他這裡一頓亂嚷,旁邊的二女自然聽得十分清楚,照目前情形,朱翠只需要向現場各人發出火槍,如果黑衣少女也相互夾應,便能立刻將眼前一干殘敵為之殲滅,只是朱翠卻心懷惻隱,總覺得對方這些人,不過是聽從上方指揮,一切行動由不了自己,如果俱予殺害,未免過於殘忍了。其實這也不單是她個人的想法,對方那個黑衣少女,似乎也與她一般存著同樣的心思。

說時遲,那時快。

就在那個圓臉軍官話聲方住,正待重新分派手下任務的當兒,黑衣少女陡地自空而降,一下子落在胖瘦二軍官面前。瘦子軍官大吃一驚,急切間來不及點火發槍,即以手上火槍槍柄驀地向著黑衣少女身上就砸。黑衣少女眼睛裡怎會有他這一號?玉手倏伸,只一下已把對方火槍搶到手上,瘦軍官大叫一聲,撲上來搶槍,禁不住黑衣少女纖指翻處,只一下已點中了他身上穴道,頓時就直立不動。

另一旁的那個圓臉軍官見狀嚇得轉身就跑,可是才跑了幾步,即為猝然現身的朱翠攔住了去路。圓臉軍官頓時一愣,還沒來得及想出對應之策,即為朱翠凌厲的隔空點穴手法定在了當場。

現場一陣大亂。六名槍兵眼見自己長官在一照面當兒俱都受制在二女手下,無不大驚,手上雖然有槍卻礙於有自己人也不敢妄發。正自不知如何是好,二女卻已如同神兵天降般地現身眼前,不旋踵間,俱都被髮自二女的點穴妙手,紛紛點中穴道,定在了當場。

二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乍然現身之始,已把對方一干人紛紛制服。

黑衣少女轉瞬間,又來到了胖瘦二軍官眼前,伸手解開了那胖子圓臉軍官的穴道,後者打了個跌,由地上站起來,一時哇哇有聲地嘔吐不已。

黑衣少女冷著聲音道:“說,這林子裡,還有什麼別的埋伏沒有?”

圓臉軍官一陣子嗆咳嘔吐,鼻涕眼淚連連滴下不已,一面喘道:“原來你們有兩個人,你們就算出了這個樹林也逃不掉的,曹大人在外頭等著你們呢!嘿嘿!”

黑衣少女冷笑道:“夠了!”手腕乍翻,運施妙手,一縷尖風襲向對方身上,那胖子圓臉軍官頓時打了個哆嗦就又不動了。

朱翠走過來,把地上尚在燃燒的燈籠踏熄,現場頓時變為一片漆黑。

這些人雖都被點了穴道,但二女下手時,俱都存了厚道,所點穴道,並非致命的重穴,只不過禁其行動而已,用不了兩個時辰,穴脈自解,各人再少事休息之後,即可行動自如。

方才那圓臉軍官雖然沒有直接回答黑衣少女的問題,但是言下卻幾乎等於明說出竹林之內別無埋伏,二女乃得寬心略釋,依然循著既定之路,一徑前行下去。

果然這一路行下去,不再見對方火槍出現。這片竹林子在一度密集之後,也逐漸稀疏,由是月光射入,越顯清晰。

朱翠打量著眼前,透過當空婆娑的竹影,已可見聳在正面的巍峨高山,忖思著不久將可出林。心情這一鬆弛下來,才覺出略微有些疲意。

前行的黑衣少女也自停下來。

朱翠把手裡的火槍扔下,這一路行走,任你十分的小心,也難免衣衫狼藉,況乎她身上還帶著一些傷,坐下來重新包紮一下。

黑衣少女走過來察看了一下道:“你覺得好些了沒有?”

朱翠點點頭感激地道:“謝謝你,血已經止住了。”

黑衣少女也把手上的火槍拋向一旁,朱翠恍然發覺到她敢情已脫下了頭上垂有黑紗的寬沿緞帽,現出了本來面目,兩根大辮子盤在後面,越加地顯得俊俏,先時那頂寬沿大帽背在背上,看起來十分颯爽,她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似的,經過長時的疾行,並不顯絲毫疲態,一雙精銳的眸子不時地在附近搜索著,仍然保持著十分的戒備,毫不鬆懈的樣子。看著朱翠的狼狽,她忽然一笑道:“你雖然武功精湛,到底不脫公主的嬌嫩,看看你的頭髮吧!”

朱翠伸手摸了摸頭上,才覺得前面的一個髮夾脫了,一絡散發搭到了面額,當下搖頭苦笑道:“不瞞你說,我還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

黑衣少女姍姍來到她面前,遞過了一柄小小牙梳。

朱翠接過來驚訝地道:“你敢情什麼都有啊!”

黑衣少女苦笑道:“我們是苦命的野丫頭,哪能跟你比呢,平常什麼都得自己照顧。”

苦笑了一下,她打量著朱翠頭上說:“不對,不對,不是這麼梳法,來,我給你梳。”說完,由朱翠手上接過梳子來,梳了幾下,把梳子咬在嘴裡,一面端詳著朱翠,由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

朱翠翻起眼皮道:“你怎麼啦?”

“你真漂亮!”黑衣少女喃喃道:“早先我還覺得自己挺不錯的,這會子看看你,覺得就被你給比了過去。唉!”一面說,她偏過臉來兀自打量著朱翠的側面。

朱翠被她恭維得怪不好意思,抿嘴一笑說:“我們兩個可真的相見恨晚,我看你漂亮,你又看我漂亮……這麼吧,乾脆我們就結為一雙好姐妹吧!”

黑衣少女一霎間粉臉上起了採興,點點頭道:“好!”

朱翠高興地道:“好,那我就叫你姐姐啦!只是,我卻連你的姓名還不知道。”

黑衣少女吟哦了一下,目光裡閃爍著一絲礙難。

“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麼關係……我……我姓……”

眼看著那個姓已吐了出來,卻又臨時吞了進去。她窘笑了一下:“這倒不急,早晚你會知道的!”

朱翠道:“既然這樣,你又何必不現在告訴我呢?要我心裡納悶著。”

黑衣少女慢吞吞他說道:“我現在不告訴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絕無惡意。”

朱翠呆了一下,打量著她道:“你真是一個怪人!”

“是麼?”黑衣少女臉上顯出一片淒涼:“也許我真的是,可是過去我也和你一樣,唉!一個人在經受過世事感情頻頻打擊之後,是會有些改變的。”

朱翠喃喃道:“你是說,你曾經遭受過……”

黑衣少女搖搖頭,嬌笑道:“我什麼也沒有說!”

朱翠一笑道:“你真是一個有意思的人,好吧,我也不強人所難,你不願說的,我不問就是了。只是我們現在還結不結拜了?”

黑衣少女笑道:“等以後你對我瞭解清楚了再說吧,要不然也許你會後悔的!”

朱翠怔了一下道:“哦!後悔?為什麼?”

黑衣少女笑笑沒有說話,繼續為她梳頭。頭梳好了,她端詳了一下讚道:“真好看,有這麼美的一頭秀髮,你應該感到驕傲,可惜現在沒有一面鏡子,不然你自己也可以看看。”

朱翠聽她這麼一說,心情頓時為之開朗,真恨不能立刻取一面鏡子來,看看她為自己梳的頭是個什麼模樣。這一剎那,她竟然忘了眼前的疲累處境,變得往日一樣的天真。

天空已有了濛濛的一些曙意,林子裡不時傳來一些鳥的啁啾,敢情天已經快亮了。

黑衣少女黑白分明的一雙眸子瞅著她道:“你以前常常夜裡不睡覺麼?”

朱翠搖搖頭,才忽然驚覺道:“啊,天都快亮了!”

黑衣少女站起來道:“閉著眼歇一會吧,曹羽不會就這麼甘心的,說不定天亮以後還有一番廝殺,現在養養精神也好。”說時她便把背在背後的帽子戴好,放下了面紗,一個人走向一排參天巨竹坐下來倚好身子。

朱翠看著她道:“你為什麼喜歡一直戴著面紗?”

黑衣少女似乎已經閉上眸子,聆聽之下,緩緩地睜開來道:“一個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人,所會遭遇到的種種困難,不是你現在所能想到的,尤其不幸的是你擁有一張美麗的臉。

休息一會吧!時間不多了!”說了這句話,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不再說話。

朱翠把身子縮了縮,覺得有一絲凌晨的寒意,打了個呵欠,把頭倚向身後的竹幹,腦子裡是雜亂的一團,起先還想東想西,不久便朦朧入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是一片光亮,耳朵裡更像是有人開了八音盒子一樣的熱鬧,所聽見的是各種不同類的鳥鳴之聲,真是熱鬧極了。朱翠恍惚中吃了一驚,趕忙睜開眼睛,敢情天已經大亮,一隻翠毛鸚鵡就落在她臉前一根橫出的竹枝上,偏著頭在瞅著她。朱翠的忽然醒轉,使得這隻鸚鵡乍驚之下,一聲長叫,振翅而起,翠綠色的羽毛,映著穿梭林中的陽光,十分惹目,眼看它一徑翩躚入林,身後傳過來一串尖銳的鳴聲,卻是驚人之至。

朱翠的一絲最後睡意,也完全消失盡了。她由地上站起來,發覺到黑衣少女已經不在眼前,心裡一怔,暗責自己竟是睡得這麼沉這麼死。踐踏著地上的落葉,緩緩向前走了幾步,透過前道稀疏的林幹,意外地發現到聳峙的一陌高山,敢情昨夜一陣死趕,已到了竹林盡頭,只消再前進數十丈即可攀登前路山嶺。

朱翠心裡正忖思著是不是應該在此等候黑衣少女的轉回,只覺得面前樹梢一陣晃動,一條人影翩然落向眼前,現出了來人俏麗的身影,正是黑衣少女失而復現。

黑衣少女臉上現著一抹微笑,她已把自己清洗得明潔動人,手裡提著一串生地瓜,卻已是都削了皮,洗得白白淨淨,看過去清脆可口。“你大概睡夠了吧!來,吃點東西!”一面說,就手把手上的一串地瓜拋了過來。

朱翠伸手接住,笑問道:“在哪裡摘的?”

黑衣少女白著她哼了一聲道:“摘的?你以為地瓜是掛在樹枝上的?”

朱翠想了想,道:“難道還是埋在土裡?”

黑衣少女搖搖頭道:“說你是千金小姐,你還不高興,居然連地瓜生在土裡都不知道,真是!”

朱翠尷尬地笑了笑,卻是無言以對。當下她吃了兩個地瓜,只覺得清甜涼爽,可口已極,味道之美,竟是前所未嘗,一時不禁讚不絕口。

黑衣少女道:“這只是你第一次吃罷了,如果天天給你吃,你就不會覺得這麼好吃了。

那邊有一處山泉彙集的小溪,你要不要去洗臉?”

朱翠嘴裡答應了一聲,心裡卻不禁暗道一聲慚愧,自己往日一向自負聰明伶俐,卻想不到在對方面前竟然變成了一個幼稚的小孩子。

吃完了地瓜,朱翠就同著黑衣少女一塊出了林子。在林子裡躲久了,乍然給天光一照,真有點眼花繚亂的感覺,面對著眼前高起的山陌,心情為之開朗了不少。此時,她耳朵裡已聽見了深深的流水聲,黑衣少女輕車熟路,帶著她轉了幾轉,就看見了那道碧竹夾流的小溪,溪水淺到不及沒足,卻是異常的清冽。

朱翠真高興得要跳了起來,她跑過去掬起一捧清泉,先喝了幾口,才好好洗了個臉。

黑衣少女隨身還帶有小瓶的青鹽,用鹽輕輕擦洗牙齒,最能使貝齒明潔。朱翠經過擦洗的牙齒,看上去一粒粒都閃著光,珠圓玉潤,更為動人。

太陽高高懸空,但時值晚秋,卻無絲毫炎熱,反而給人以暖烘烘的感覺。

朱翠在一塊溪邊大石上坐下來,忽然間有一種“浮生若夢”的感覺,彷彿一下子覺得自己置身子一片空白,既無過去,更無未來,眼前美景更像是虛無飄渺到完全不可捉摸,真是一種奇妙的感觸。站立在她身邊的黑衣少女,宛若“似曾相識”,更似若即若離,直到她定了定神,這番虛幻才自消失。正當她要把這種前所未曾有過的幻覺說出來給黑衣少女聽聽,一個人的影子卻已映入她的眼裡。

這人就直直地站立在小溪的那一頭,一身說黑不黑,說灰又不灰的長長緞袍,長得幾乎已蓋住了他的腳面,腳面所顯示出的鞋子,卻是灰緞子所精製的“福”字履。在陽光的照映之下,這人全身灰得發亮。其實就連他的頭髮也是灰色的,風起時,他腦後的那絡散發和身上的袍子一併飄起來,真有點畫上的仙人的模樣。

朱翠起先還以為是看花了眼,等到定神再看時,對方那個人赫然已到了眼前。

屹立在溪流中一塊凸出的石塊上,乍然看上去就好像是站在水面上一樣。

朱翠一驚之下,才忽然感覺到並非幻覺,本能地在石頭上用力一按,颼然把身子拔了起來,落向尋丈以外。

再定神時,敢情不知何時,黑衣少女已經與對方在對峙了。

雙方都置身子溪流之中,各自站在一塊凸出水面的石塊上,彼此只是聚精會神地打量著對方,卻是沒有說一句話,朱翠一驚之下,自難置身事外,身軀再轉,翩若驚鴻地已落在了對方灰衣人側面。

三個人所立的姿態,就像是一個“品”字字形。

這才使朱翠更清晰地看見了對方,以她的判斷,對方大概是六十左右的年歲,長長的一張臉,五官尚算清秀,下頷上留有五六寸長短的一截灰白鬍子。比較特殊的是他只有一隻手,那不見了的另一隻手,已無蹤跡可尋,倒是空下來的那一截袖子,被風吹得劈啪亂響,獵獵起舞。

灰色的一截刀衣,緊緊紮在長圓形、雕有獸頭的長長刀柄上。刀在背上。

透過薄薄的一襲面紗,黑衣少女的一雙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盯著對方,既已知道對方是強中強的高手,就不能有絲毫鬆懈,任何一點小的疏忽,都可能為對方帶來可趁之機,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

黑衣少女與朱翠都顯然明白這一點。

灰衣人自然也明白這一點。是以在現身之始,就顯現出格外的謹慎。

她們已可斷言,這個人就是昨天竹林子裡對自己二人曾加以援手的那個神秘人物。其實說神秘已未必盡然,因為她們已猜出來他是誰了,不樂島上的三位島主之一的宮一刀。

灰衣人眸子像是一開始就兼顧到了她們兩個人:“久仰了!”口音中含蓄著濃重的晉北鄉音:“二位姑娘!”

朱翠點了點頭,道。“我們也久仰了,你大概就是不樂島島主之一,鼎鼎大名的宮島主吧!”

“姑娘好眼力!”宮一刀徐徐地點了一下頭道:“不錯,我就是宮一刀,這位姑娘想必就是鄱陽的無憂公主了?失敬,失敬!”

朱翠冷冷地道:“用不著失敬,今天我已是落難之身,宮島主你這一趟是不是要抓我回去?還是想用我母親弟弟跟曹羽談一筆生意?”

宮一刀面色立時像罩了一層霧一樣陰森,他道:“不樂島豈能幹這些骯髒事,姑娘你顯然還不瞭解本幫的作為。”

朱翠冷笑道:“我是不大瞭解貴幫的作為,不過我母親和弟弟現在貴幫手中,宮島主你老人家又豈能否認?”

“哼!我又何必否認,令堂與令弟以及貴府各人現在不樂島納福,平安無事,姑娘你大可放心!”

朱翠聽他這麼一說,心裡著實放心了不少,神色立時大為緩和,可是她當然還有不盡瞭然之處。“宮島主這麼一說,我倒是放心了,只是,”她吟哦著道:“請教貴幫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

“哼,這件事說來話長……”微微頓了一下,他喃喃道:“姑娘你如果一定要問,那麼我不妨告訴你,不樂幫這麼做,是公私兼及,這話以後再談,眼前宮某人此來,是專程向姑娘命駕,請你到不樂幫與令堂等團聚。”

朱翠冷冷一笑道:“宮島主太客氣了,我們素無來往不便打攪,還請念在大義,將我母弟平安送回,不勝感恩之至!”

宮一刀那張長臉頓時浮現一片不悅,鼻子裡冷冷一哼道:“這麼做對姑娘大為有利,莫非姑娘你還看不出來麼?”

朱翠搖搖頭道:“多謝宮島主的好意,我們不便打攪!”

宮一刀嘿嘿冷笑了兩聲道:“這件事敝幫一旦作了決定,卻非姑娘一人之力所能改變得了。”

朱翠冷冷地道:“宮島主這話是什麼意思?”

宮一刀尚未來得及說話,一旁的黑衣少女卻冷笑道:“你也太糊塗了,人家宮島主說的再清楚也不過了,意思是你若不願意自動去不樂島,人家可就要強迫你去了!”

朱翠蛾眉一挑,轉向宮一刀道:“宮島主是這個意思麼?”

宮一刀那隻獨手緩緩抬起來,掠著下巴上的一絡山羊鬍於道:“如果你一定要這麼說,也未嘗不可。”

朱翠冷笑道:“那你姓宮的卻要拿出點本領來讓我見識見識!”

“對了!”一旁的黑衣少女幫腔道:“光說狠話沒有用,宮島主你就掣刀吧!”

宮一刀鋒芒畢露的一雙眸子在黑衣少女身上轉了轉,微微點了點頭道:“失敬了,這位姑娘你又是什麼人?”

朱翠冷笑道:“她是我一位路見不平的朋友!”

宮一刀冷森森道:“姑娘貴姓?”

黑衣少女道:“既然難免一戰,又何必多費唇舌,宮島主,我不妨坦白告訴你,既然有我在場,就不容你對無憂公主有所侵犯,我久知你刀上功夫不凡,今天就讓我開開眼界吧!”一面說,她足下輕彈,已躍前三尺,僅僅以右面足尖輕輕點在一塊凸出的溪石上,這一躍一點卻使得她身子穩若泰山,大股氣機無形之力,立時向面前敵人充斥開來。

宮一刀身上長袍立時為這股無名氣機驚動得向後飄起,可是緊接著這襲被鼓盪而起的袍角,緩緩地又收落了下來。

“姑娘好功夫!”即使以宮一刀之尊傲,在訴說著這句話時,亦不禁面上神態沉重,深邃的眼神裡顯示著無比的震驚。

朱翠原有向宮一刀出手之意,卻想不到竟然被黑衣少女搶了先,心裡既感又愧。她固然心知黑衣少女功夫了得,卻更聞宮一刀之不可一世,二強相爭,必有一傷,若然是傷在宮一刀一方,自然無話可說,若是傷在黑衣少女這方,卻是朱翠大感痛心之事,然而眼前情形發展,卻使她阻止不及,情勢之發展,顯然一觸即發,原先三人“品”字的立勢,由於黑衣少女的躍前,已變為兩者對立之勢,無形中己將朱翠摒之戰圈之外。

朱翠情知黑衣少女之自負要強,如果勉強介入,必將會遭致其不快,只得向後退開數尺,保持著一分警覺,以備必要時隨時出手營救。她身子方自退開,宮一刀已起身如鶻,翩然落向溪畔沙洲,而此同時,黑衣少女的身子也與他一般巧快地落向沙洲,雙方依然是對立之勢。

宮一刀立時驚訝道:“‘觀濤閣’的身法久已不現江湖,怪不得姑娘有此身手!”

黑衣少女微微一愣,才知一時大意現出了本門身法,對方宮一刀不愧是一派之宗,居然被他一眼看出,這麼看來自己再想隱藏姓名已是不可能了。

果然宮一刀緊接著一聲長笑,目光裡顯示著無比精銳,笑聲一頓,緩緩說道:“姑娘不必再藏拙不露,宮某已知道姑娘你是誰!”

黑衣少女臉色一凝道:“這樣更好,多年來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現在我自己送上,總算了卻你一番心事了!”

宮一刀道一聲“好說”,那隻斷了臂的袖子,霍地向著肩後自行飛起搭落,同時另一隻手已緊緊握住了頸後短刀的刀柄:“如果我沒猜錯,姑娘當然也是用刀的了?”

黑衣少女冷笑道:“你猜對了!”話聲甫落,纖手便向腰際一探,一蓬霞光閃處,她手中已多了一口薄刃如紙,寬僅三寸許的軟刀。這口刀通體雪亮,宛若玉質,一出手即發出了唏哩哩一陣脆響聲,映著日光更激出了點點星光,在一陣疾閃燦顫之後,卻似盤樹之蛇,唰啦啦緊緊盤在了黑衣少女右腕之上。

宮一刀其實也與她一般的快。

黑衣少女軟刀乍出的一霎,宮一刀的短刀也同時脫鞘拔出,一出即收,卻是貼心而立,略呈直角的畸形刀尖,直直地指向對方。

雙方一經出刀,立刻顯示出甚大的不同之處。

宮一刀不愧是刀中聖手,這口刀一經拔出,瞬息之間已與他氣神合為一體,那口刀已不像是身外之物,而像是與他的心靈早已聯成一氣,這種感覺黑衣少女與朱翠都能感覺出來。

朱翠在宮一刀方自道出黑衣少女出身觀濤閣時,心中已不禁暗吃一驚,這時再見她拔出的軟刀,心中頓時明白,由不住大大吃了一驚,這才知道這位黑紗拂面,與自己同行一路,多承援手救助自己的姑娘,原來正是江湖上盛傳的“燕子飛”潘幼迪。看到了她,立刻不由自主地使朱翠聯想到了海無顏,於是有關他二人的種種傳說,一股腦兒地在朱翠腦子裡升起,這陣突如其來的思潮,幾乎使她為之鬆懈了眼前劍拔弩張的戰志。

“潘幼迪,她就是那個痴情的潘幼迪。啊!這難道是真的?”朱翠的懷疑,在宮一刀的談話裡立刻為之排除。

“潘姑娘!”宮一刀喃喃地道:“久仰姑娘手上這口玉翎寶刀能封八面之威,宮某這裡候教了。”

“燕子飛”潘幼迪右手緩緩遞出,在她緩緩出臂的同時,纏繞在她右手腕上的那口玉翎軟刀,卻一圈圈地自她腕時間自行解開,徐徐展開,其勢如靈蛇展趨。

這番動作看在宮一刀眼裡,立刻就體會出對方刀上的極深造詣,正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長長的一口玉翎軟刀,終於在她手裡完全舒展開來,刀身筆也似直,直直地指向宮一刀面門。

潘幼迪長刀在手,身子向左面踏出一步。

宮一刀卻向前快速踏上一步。

潘幼迪又向左踏出一步。

宮一刀也再進一步。

朱翠對於刀的施展,雖然稱不上專家,但是他們彼此進退的步法,卻是她所能理解的,宮、潘的這種步法,正所謂剛柔並濟。在朱翠的認識下,潘幼迪的向左面閃開,乃是施展的以退為進的回身之法,而宮一刀的步步前逼,顯然是至剛的直進刀法。

陰森森的刀氣,立刻由現場擴散了開來,使得旁觀的朱翠也能立刻感覺出那陣凌然的殺機。

她曾經由海無顏嘴裡悉知對方二人乃是當今刀法中最為傑出的兩個人,也曾聽說過宮一刀揚言江湖,指名要與潘幼迪一決勝負的故事,現在似乎宮一刀已經達到了他的願望。這些回憶的片段,瞬息間在朱翠的腦子裡掠過,佇立在現場的兩個人卻已展開了凌厲的廝殺。

一片刀光由宮一刀的短刀上發出,朱翠無論如何也難以想通宮一刀的這一刀竟然是四平八穩地直直地由正中直劈下來,速度也並不如想象中那麼快,反倒是十分的慢。

然而,這一刀卻是極其猛厲的一刀。冷森森的刀光,魚鱗片狀般一片片自刀身上旋轉出來,這一刀似乎也只有當事者的潘幼迪才能體會出它的威力,她也就絲毫不敢掉以輕心。

潘幼迪由是揮刀而出,竟與宮一刀的刀勢極其彷彿,這一刀也是慢得出奇,千百點零碎刀光有如星海氾濫在雲層空際,點點發光,正與宮一刀所發出的魚鱗片狀刀光異曲同工。

總之這一長一短,一剛一柔兩口刀在空中接觸到了一塊,錚鏘一聲脆響,聲音之清脆悠揚,刺得人耳鼓生痛。

在震碎了的一片刀光裡,宮一刀矮身右旋,潘幼迪卻隨著斜出的刀勢電掣般地轉出。

雙方的勢子看起來都是一般的快。宮一刀向右,潘幼迪往左。忽然間雙方迎了個照面。

宮一刀的短刀隨著他快速踏前的腳步,嗖嗖嗖嗖!一連旋出了四片光華,分向潘幼迪咽喉、兩肩、小腹四處地方同時攻到。

冷森森的刀氣,滲合著刀上的勁風,濺飛起地面上的大片沙粒、落葉。

這一切顯示得異樣模糊。

似乎潘幼迪的身勢在作不定點的快速移動,“錚!錚!錚!錚!”四聲脆響,軟韌鋒利的刀尖,分別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封開了來犯的短刀,緊接著潘幼迪展開了凌厲的還擊。玉翎軟刀劃出了一道長虹,有似玉帶秋水,配合著潘幼迪進身的架式,身刀看來已似結為一體。

陽光、飛沙、黃葉、刀光、人身……這一切一旦結為一體,該是如何奇幻的一刻?

宮一刀發出了一聲凌厲的嘶嘯。驀地,他單膝跪地,左手箕開,以虎口部位托住了自己短刀的刀鋒,“蘇秦現劍”,短刀平託而出,噹啷啷,接住了潘幼迪的一刀。

兩個人功力彙集的迎合,再一次激起了地面落葉黃沙,“顫”然作響聲中,宮一刀霍地躍身而起,他依然保持著單膝下彎的姿態,短刀掄直了,一招“力劈華山”直循著潘幼迪頂門上直劈了下來。

“叭”的一聲,潘幼迪一隻纖纖素手,由側面擊中在短刀的刀身上,這一手大出旁觀者朱翠意外,她眼見現場男女老少二人所展的刀功竟是如此難以想象的奇特凌厲,端的是生平僅見,內心真不禁大為傾慕。

說時遲,那時快,宮一刀出乎常情之外地被潘幼迪的手掌擊開,宮一刀將錯就錯,施展他迥異的身法,當時連人帶刀一併向斜刺裡滾落下去。

潘幼迪卻把身子掠了個高兒,配合著那口扯直了的玉翎寶刀,整個身子化為一道白光,在落葉飛沙影裡,緊維著宮一刀的落勢狂捲了上去。

宮一刀身子甫一沾地,潘幼迪連人帶刀又自攻到。

這位不樂島主像是已為對方激起了無名之火,嘴裡再發出了喝叱。

場子裡猛地揚起了一股風力。似乎這一剎那,刀光特別耀眼刺目。旁觀的朱翠忽然感覺到那是一種少見的殺招。在一片嗖嗖揮刀聲裡,宮一刀、潘幼迪都似乎揮了若干刀。

宮一刀形狀如虎、如狼。

潘幼迪其冷如冰,不知何時那兩根盤結在腦後的大辮子也甩開了,飛起的兩條辮影,像是飛舞在空中的兩條蛇,辮梢會合處,正是刀鋒落處。

兩條人影恍惚中交相錯過。

宮一刀拔了個高兒,身子不大利落地飄出去,落在了溪水間一塊巨石上。

潘幼迪卻是向左方側步跨出,她的臉異樣的白,那雙大眼睛所顯示的目神,較前更為冷峻,給人不可逼視的感覺。

朱翠心裡的激動已到了頂點,憑她的觀察,他們雙方似已分了強弱勝負。

只是兩個敵對的人,所顯現的竟仍是那麼強悍,這就令她十分納悶了。

終於,宮一刀發出了一聲浩嘆:“我總算見識了名聞天下‘觀濤閣’的不世刀法,果然名不虛傳,我們後會有期,再見。”

眸子一轉,看向一旁佇立的朱翠,頷首道:“令堂及令弟等在不樂幫一切平安,他們很希望能和你團聚,去與不去姑娘你自己拿主意吧。”說完雙手抱刀,上肩輕輕晃動,“唰”

一聲已掠身而出,待到他身軀已幾乎墜地,第二次雙手平張,硬硬地把身子拔起來,隨即一路倏起倏落,直向著竹林內逸去,轉瞬間已失去了他的蹤影。

朱翠目送著他離開之後,再回過頭來打量著潘幼迪,發覺到她的臉色異常的白皙。朱翠關心地問:“你怎麼了,難道你受傷了?”

潘幼迪緊緊咬了一下牙齒:“還……好……”

朱翠立時趨前,吃驚地看著她道:“你真的受傷了?”

潘幼迪微微顫抖了一下,冷笑道:“我也並沒有放過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的傷勢應該比我的重得多,你可發現了?”

朱翠疑惑地道:“你是說宮一刀也受傷了?”

潘幼迪黯然地點了一下頭:“我已傷了他的左腹,你不要看他眼前表現自然,一旦他鬆弛下來就難以當受,所以他必須要趕快離開,以免在你我面前現醜。”

朱翠聽她這麼說,再想到方才宮一刀之種種,果然有幾分類似。

潘幼迪似乎正在運行一種內功,朱翠注意到她,始終不曾離開眼前那塊方寸之地。

“我們與不樂幫的樑子已經結上了。”潘幼迪冷冷地道:“下一步是應該怎麼設法登上不樂島,救回你的家人。”

朱翠苦笑了一下道:“這是以後的事了,倒是現在我實在擔心你身上的傷,你看該怎麼辦?”

潘幼迪身子微微晃動了一下,緩緩坐下來:“我知道,讓我靜一下!”她那雙眸子緩緩在她面上搜索著,心裡仍然記掛著宮一刀:“如果他被我傷中了腹部,現場應該留有痕跡,請你為我找找看。”

朱翠點頭道:“好!”她身子循著方才宮一刀所曾站立處,一連察看了幾個地方,最後終於在溪水中那塊凸立的石塊上發現到了幾滴血漬。“在這裡,血!”朱翠臉上閃爍著興奮:“他真的受傷了。”

潘幼迪長長地吁了口氣,像是心裡終於得到了安慰。

朱翠回身來到她面前道:“他的傷很重麼?”

潘幼迪道:“應該不輕,其實,那一刀我若再上挺一點,他就有性命之憂,我原來可以這麼做的,只是想來這個人生平尚還沒有大惡,也就對他留了一些情面!”

朱翠皺了一下眉道:“只是你……你的傷……”

潘幼迪道:“宮一刀的刀氣很盛,這是我所不及的,他原想用刀氣傷我心脈,幸虧我發現得早,乃先封鎖穴門,只是仍為他刀氣攻進來了一些,現在氣機不暢,只怕十天半月之內行動不便,總算不幸中之大幸了!”說到這裡她苦笑了一下,接道:“這樣一來,只怕我眼前幫不了你什麼忙,卻要你自己照顧自己了。”

朱翠原以為她傷勢很重,聽她這麼一說,心裡大為放心,含笑道:“你放心吧,來,我揹著你,咱們這就走吧!”

潘幼迪搖搖頭道:“情形還不至於糟到這個地步。”輕輕發出了一聲呻吟,她站起來,收刀入鞘。原來那口玉翎軟刀一直就藏在她腰間軟帶之中,刀身插入,宛如無物。

朱翠回過身來想去攙扶她,卻又為她拒絕了,朱翠才感覺出這位姑娘敢情比自己更要強,更倔強。既然這樣,朱翠就走在前頭,潘幼迪跟在後面。

二人穿過了面前稀疏的一片樹林,已經開始登上了山坡地。空氣格外的清新,陽光更給人溫暖的感覺,仰看長空更不見一片浮雲。山坡上生滿了細細的柔軟竹子,綠油油的十分可愛,這些竹子不像是先前林子裡的那些巨竹那般高大,每一株看起來還不及一人高,細若小指,隨著微風搖曳出一山的碧綠。

朱翠前行了幾步站住腳,回過身來,潘幼迪隨後跟到。

“你不必等我,只管往前面就是了,”潘幼迪喃喃地道:“這一段山路還長得很呢!”

朱翠道:“我知道,我是在想,曹羽那個老賊會不會在這裡設下什麼埋伏?”

潘幼迪點點頭道:“很可能,不過他們已經嚐到了厲害,應該不會再輕舉妄動,只有一個可能……”

朱翠道:“你是說曹羽親自出手?埋伏在這裡?”

潘幼迪點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要不然這個臉他丟不起。”

朱翠道:“你以為我一個人能夠應付得了麼?”

潘幼迪略為遲疑了一下才道:“這很難說,如果他只是單獨一個人,或許還有機會,要是結合大眾,就比較麻煩。”

朱翠咬了一下牙齒恨聲道:“他也未免欺人過甚了,我寧願一死,也不會乘了他的心願叫他活捉住!”

潘幼迪輕輕嘆了一口氣道:“如果我沒有受傷,以我二人之力,不難突圍而出,只是現在不敢預料,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

朱翠冷笑一聲道:“你放心,我們沒有什麼事情的,剛才你保護我,現在該我來保護你了,走。”說完朱翠毫不遲疑地轉身前進,潘幼迪笑了笑在後面跟著。

穿過了這片嶺陌,前面是一片山窪子,一眼看過去,染目的都是黃色,到處都生滿了黃色的野菊,陽光下泛染出一片金黃。朱翠掛念著身後的潘幼迪,回過身來道:“你覺得怎麼樣?好一點了沒有?”

潘幼迪苦笑道:“哪會有這麼快?你只管走就是了。”

二女眼光相對,彼此微微一笑。

朱翠輕輕一嘆道:“不瞞你說,對你的大名我實在久仰得很,想不到竟然會在這裡遇見了你。”

潘幼迪一笑道:“傳說總是愛把一個人或是一件事情誇大許多,這幾年我親身經驗也讓我感覺到謠言的無聊與可怕,所以有時候我覺得寧願在人前面消逝還好些,只是……”搖搖頭,她眉問輕輕泛起一些悽愁。

面前有一棵倒下來的枯樹,她緩緩走過去坐下,朱翠跟過去在另一端坐下來。

“我曾經想到要作一個遠遁世外的隱士,可是這個聽起來很容易達到的願望,一旦作起來卻是十分的不易,我在嘗試過一段時間之後,竟然失敗了。”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接下去道:“你猜我為什麼會失敗?”

朱翠怔了一下,有些尷尬地搖搖頭道:“不知道,也許你心裡還有放不下的事情。”

說了這句話,她立刻覺得有些後悔,後悔這句話說得有些過於露骨。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並不以為有件地微笑了一下:“你這句話說得也並非不對,而最重要的是我的年歲還太輕,現在我終於體會到一個真諦,一個人的一生所作所為,冥冥之中早已註定,什麼年歲該作些什麼事情,更是天經地義擅越不得,退隱山林在我這個年歲便是行不通的事情,因此我也就不再去勉強我自己了。”

朱翠由她的話,敏感地聯想到了海無顏,只覺得心裡有些酸酸的感覺,她臉上禮貌地仍然保持著和藹的微笑,心裡卻不禁有些紊亂。頓了一下,她含著微笑道:“這麼說起來,外面對你的傳說……傳說你出家為尼是假的了?”

潘幼迪反問道:“你認為呢?”

“當然是假的了。”

“不!”潘幼迪道:“是真的。”搖搖頭,臉上帶著一抹淒涼的微笑,她喃喃地道:

“我的確出過家,但是隻在廟裡住了三十六天,就又出來了。息翠庵的‘雷音師大’所以要迫我離開,是因為她認為我在武學上的成就超過了佛業,終必不會是佛門中人,她雖然力讚我的定力過人,但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收留我,我只有被迫離開了。”

朱翠喃喃道:“那麼,外面傳說你在金陵縱身燕子礬的事……”

潘幼迪微微搖了下頭,冷冷地道:“我還不至於如此輕生,一個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死,但是卻要看死得是不是有價值,最起碼我現在還不想死。”

朱翠原本誤會她是一個性格軟弱的人,可是根據這段與她相處的時間對她的認識,發覺到她非但不軟弱,而且十分堅強,就拿她與不樂幫那位幫主宮一刀比斗的一場來說,就明顯地顯示了她外圓內剛的個性。

宮一刀曾經不只一次對江湖誇口說他的刀法舉世無匹,並且指著名字要與潘幼迪一分勝負,潘幼迪卻一直地迴避容忍,給人的印象是她真的怕了宮一刀,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在潘幼迪方才與宮一刀的一戰裡,她不僅挫了宮一刀不可一世的銳氣,更重要的卻是適當地顯示了她“不屈不撓”的堅毅,在在地使人感覺到這位姑娘絕非是任人欺凌、聽憑別人擺佈之輩。

朱翠心眼裡悶著許多神秘,但是到底與對方認識不深,礙難出口,有幾次話到唇邊便又吞到了肚子裡。

一陣風吹過來,隱約地傳過來一陣馬嘶聲。二女都由不住微微一驚。

朱翠道:“不好,他們好像來了。”

潘幼迪道:“還不一定,聽剛才馬叫的聲音,距離還遠,我們再往前面走一程看看。”

朱翠由於來時匆忙,沒有帶著兵刃,趁著剛才閒談休息之便,臨時拔了一根竹子,把枝葉去掉,成了一根結實的竹節杖,一旦與人動起手來,自然要比空著兩隻手強多了。

兩個人踐踏著地上的野菊前進,走了一程,山勢漸高,山上到處都是發黑的石塊,朱翠剛要攀上去,潘幼迪忽然拉住她道:“慢著!”話聲方落,只聽見弦弩聲響處,嗖嗖嗖嗖,一連四支弩箭,平排著直向二女身上招呼過來。

朱翠心裡一驚,倏地揮過手上長竹一下子即把四支矢箭全數擊落在地,同時間,她已看清了箭矢來處,手上長竹霍地在地上一點,就著這一點一彈之力,整個身子驀地拔空而起,其勢如飛星天墜,忽悠悠已落身在一堵山崗之上。

這地方正是箭矢來處,是以朱翠身子方一落下,猛可裡即見一人快速躍出,手上一口細長的斬馬長刀,不待分說,掄圓了照著朱翠身上就砍。

朱翠身子向外快速一閃,對方這一刀,“咔嚓”砍空,由於刀口砍在一堵青石之上,一時間石屑紛飛,火星亂冒,這漢子一刀落空,平白震得兩膀生痛,右腿向外一滑,再待回身起刀,卻已不及。

隨著朱翠手上長竿抖處,“噗!”一聲正中對方太陽穴上,血花飛濺裡,這人發出了一聲悶吼,頓時頭下腳上,一頭直向山下栽了下去。

朱翠長竿收時,眼中早就看清了石後另有異動,隨著她身形起落處,長竿再抖,直取另一人正面前心。

這人手上施展的同樣是一口斬馬長刀,身法頗是快捷,迎著朱翠的來勢,只見他就地一個快滾,不俟身子站定,掌中刀霍地向左後方揮出,“唰”一聲,大蓬刀光,直向朱翠背上揮落下去。幾乎與這人不差先後的當兒,另一人手持長刀,霍地由一堵大石之後閃身而出,正與朱翠取了個照面,二話不說,手上斬馬長刀劈頭蓋臉一刀直向朱翠臉上砍落下來。這漢子赤紅面膛,滿臉虯髯,只見他雙手拔刀,像是施出了全身的力道,一刀落下其勢至猛,大有生死成敗全然在此一刀。

朱翠手中竹竿施展的是“四兩撥千斤”的一個巧勢,竿勢乍起,“當”一聲,盪開了這人的刀鋒,這漢子連人帶刀猝失重心,霍地向前滑了出去,同時間朱翠手中竹竿的另一端不偏不倚地點中了背後向他襲擊的那名漢子面門之上,和先前那漢子一樣,帶著一臉鮮血,這人慘叫一聲,一頭撞向面前青石,頓時作聲不得。

這時那名虯髯漢子一刀落空之下,身子一連向前閃了幾步,等到他待要反身掄刀之時,驀地斜刺裡飛起來了兩枝竹籤,其聲啾然,響聲未已,已雙雙射中這人眸子裡。虯髯漢子怪叫一聲,身形一個踉蹌,一連向前蹌了幾步,卻為朱翠手中竹竿就勢點中前心,霍地仰身栽倒,當場就閉過了氣去。

朱翠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上來就打倒了三人,兀自餘勇可賈,就在她竿傷第二人時,眼睛已看見了一名慌張箭手,正自攀登著巨石,欲往另一座峰頭上爬去,朱翠自是放他不過,嘴裡清叱一聲,驀地騰身躍起,一連三四個起落,已撲向這名箭手身後,手中竹竿正待向這人背上點去,只聽見那人慘叫一聲,摹地翻身,忽悠悠自空中倒栽了下來。

朱翠心裡一怔,隨即飄身而下,再看墜地的那名漢子,已是腦漿迸裂,死於非命,在他的一雙眼睛裡,卻深深扎進兩枝竹籤,和先前那名虯髯漢子一樣,死於這種名不見經傳的暗器之下。

四名箭手原想暗箭傷人,卻是沒有想到,敵人沒有傷者,自己四人卻反倒賠上了性命。

潘幼迪這時也來到了面前,笑向朱翠道:“想不到你的本事這麼大,我原想要助你一臂之力,卻是沒有機會。”

朱翠一笑道:“算了,你已經是夠幫忙的了,這一手飛籤傷人實在高明,可不可以教給我?”

潘幼迪道:“什麼飛籤傷人?”

朱翠一笑道:“何必裝糊塗?呶,看看你自己的傑作。”一面說一面手指地上死者。

潘幼迪看了一眼,搖搖頭道:“你弄錯了,這不是我的傑作。”說時她上前一步,探手自死者眼睛裡拔出一支竹籤,看了一下,由簽上血痕判斷,顯然射入極深,陷入腦髓,再看那枚竹籤,不過是取自竹枝的一根分椏,以這樣輕微的東西,抖手間竟然能取人性命,暗中這個人的功力,真是可想而知了。

潘幼迪雖然自信,如果自己在身體完全正常的情況下,應該可以有此能力,可是以眼前自己情況,卻是萬萬不及,心裡想著不禁大生疑索。她隨手丟下了手上有血跡的竹籤,轉身前進。

朱翠也不願在有死人的地方多停,當下順手由地上拾起了一口死者所留下的斬馬長刀,試了試倒是十分稱手,最起碼比現在手上的這根竹竿要強多了。

她追上前行的潘幼迪道:“真的不是你?”

潘幼迪答道:“誰還騙你?當然不是我!”

“那又會是誰?奇怪,”朱翠疑惑道:“難道是宮一刀?”

潘幼迪冷笑一聲道:“他現在自己養傷還來不及,哪還有心來管這個閒事,當然不是他。”

“那……難道是……”

朱翠心裡想起了一個人,只是當著潘幼迪面前,卻不便出口。

潘幼迪心有靈犀地道:“我知道你要說的那個人是誰,海無顏,是不是?”

朱翠被她說破不便不承認,紅著臉笑笑道:“我只是這麼猜罷了。”

潘幼迪點點頭道:“你也許猜對了,據我所知,也只有他才有這種罕世的武功,我們走吧。”說完繼續前行。

朱翠敏感地察覺到潘幼迪對海無顏是存在著某種介蒂的,也許海無顏所以不現身出來,正是與此有關,令人尷尬的是她偏偏在這個時候,夾在他們兩者之間,再加上她本人對海無顏已然發生的微妙感情,使得未來將要發生的局面,越加的複雜難以收拾。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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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19:26 |只看該作者

十四

朱翠、潘幼迪二人默默前進,誰也不多說一句話,各人肚子裡都有滿腹心事。

前面小路的婉蜒,似乎又有了另一番轉變,耳中卻清晰地聽見了一片淙淙流水之聲。

等到二女轉過了正面石峰,一道光華燦爛的銀色瀑布已現眼前,然而就在這一霎,卻有一行人影也同時出現眼前,這倒是出乎她們意料之外。

面現怒容的曹羽,一身藍緞子長衣,居中而坐,身側兩旁雁翅般地排著兩列大內衛士,劍拔弩張,分明一觸即發之勢。隨著曹羽的手勢,左右兩排少說也在六十名以上的衛士倏地全數散開來,起勢之快,加以落足處之層次順序,顯然俱經過一番事先安排。等到二女赫然發覺之時,顯然已為對方儼然所設立的一個陣勢包圍其間。這一個突然的情勢,就連一向填密細心的潘幼迪也感意外,深悔一時莽撞而中了埋伏。

此時天近正午,一輪秋陽高居正中,所出光華四下均沾,映照著眼前高矮不等的這些大內衛士手上刀劍,映射出點點銀光,妙在這些反射出來的光華,在甫一射出時,俱都集中在眼前二人身上,一上來真有點令人眼花繚亂。

朱潘二女都非泛泛之輩,雖然上來還未能看出對方是哪一類的陣勢,但是由於她們俱都精通這一類的微妙關竅,還不至於一上來就被對方唬住。

當時一看情形不對,兩個人不待彼此招呼,一左一右倏地分縱開來。朱翠落足在一堵凸出的山石之巔,潘幼迪卻緊緊倚偎在一株巨松正前。

然而對方所排列出來的陣勢,顯然是曹羽事先經過縝密研究的傑作,具有無比威力。二女身子方一落下,立覺兩股勁風撲面襲到,其勢雖非極為強烈,卻也另有柔韌懾人之感。二人心裡有數,立刻知道眼前陣勢之人非尋常。

身邊霍地響起曹羽陰森地冷笑,人影乍閃,那個身任大內廠的提督大人已飄身迎前。看起來,他似乎近在咫尺之間,然而只要稍具陣學知識的人都能立刻知道這個判斷是不正確的,因為微妙的陣勢,常常是虛實莫測,當你認為是最實在的時候,常常是虛幻的,反之卻又是實在的。是以眼前的曹羽雖然現身咫尺之間,卻不能因此判斷他真的就在眼前。

“朱公主,你還是花了這條心吧。”曹羽陰森地笑著:“本座對你已是一再優容,你無論如何是逃不開我的手心的,何苦敬酒不吃吃罰酒,那時可就不漂亮了!”

朱翠冷笑道:“姓曹的你少作夢,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哼!

你就等著瞧吧!”

曹羽獰笑道:“好,既然這樣,就讓你嚐嚐本座‘千面搜殺陣勢’的厲害,還有你!”

眼光一掃,狠狠逼向潘幼迪:“你又是什麼人?膽敢袒護欽命要犯!報上你的名來!”

潘幼迪不動聲色的道:“曹大人大概年歲大了,還是現在官做大了,對於過去的事情都記不太清楚了,如果不是我記錯的話,我們好像以前見過!”

“哼!”曹羽睜動著兩隻眼,細細地看了看對方,搖搖頭:“我們以前沒有見過!”

“你再想想看,”潘幼迪道:“七年前的中秋前後,曹大人你有沒有去過西普陀山拜訪過一位佛門修士?”

曹羽先是神色一凝,繼而面色大變,接著一聲冷笑道:“你說的可是西普陀‘觀濤閣’的閣主雷女士?”

“曹大人總算記起來了!”潘幼迪用著輕鬆的口氣道:“七年前中秋夜陰雨無月,普陀山道泥濘遍地,難得曹大人為了一件私人小事,竟然降尊纖貴三上普陀去拜訪一位退隱紅塵的佛門修士……”

曹羽不等她說完,神色一凝道:“觀濤閣主乃是一代武林名宿,為本座敬重之人,這件事又與你有什麼關係?”

“那件事自然是與我無關,只是說到了觀濤閣主雷音女士這個人,卻是與我有關。”

曹羽顯然吃了一驚:“雷閣主是你什麼人?”

“她是我授業的恩師!”

“啊……”曹羽臉色猝變。在極為短暫的時間裡,眼看著他的臉色起了無數次變化,最後定型在無比尷尬之境:“這麼說,姑娘你就是以一口‘玉翎寶刀’稱絕武林的‘燕子飛’潘幼迪潘俠女了?”

潘幼迪一笑道:“曹大人過獎了,那一夜我正在師門侍候家師,正巧足下上門,如果足下不見忘,也許還記得有一位白衣姑娘在足下第三次上門時,為你啟開閣門,並引導你直入觀濤閣會晤閣主。”

“不錯!”曹羽點點頭道:“是有這件事。”

“那位白衣姑娘就是我。”潘幼迪冷冷地道:“只是那時曹大人顯然沒有注意到我這個人罷了!”

曹羽冷笑了一聲,神色更見尷尬地抱了一下拳道:“失敬失敬,姑娘原來就是出身觀濤閣的潘俠女,確是失敬了!令師一代武林名宿,更是本座敬重之人。”說到這裡微微一頓,神色沉著道:“姑娘這麼一說,足證本座與觀濤閣曾有宿緣,看在這一點,本座不得不提醒姑娘一聲,眼前這件事,姑娘你卻是萬萬插手不得,要不然後果可是不堪設想,不要說姑娘擔待不起,只怕令師觀濤閣主也難以擔待。姑娘你是聰明人,現在抽身還來得及,姑娘要是有退身之意,本座可以親自護送你平安出陣,怎麼樣?我這就等你一句話了!”

潘幼迪點頭道:“曹大人總算還不曾忘記當年敝門援手之情,既是這樣,眼前我倒也要向閣下討上一個情面了!”

曹羽冷笑了一聲,似已猜知她要說些什麼。

潘幼迪指了一旁的朱翠道:“我要代她向閣下討分人情,不知曹大人可肯與以通融?”

曹羽臉色微微一沉,搖搖頭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有關叛王以及其家屬事,曹某人萬難容私,潘姑娘為自身與貴師門著想,這件事還是及早抽身的好!”

潘幼迪冷笑了一聲,搖頭道:“武林中道義為重,曹大人雖是宦門中人,卻也與武林多少有些關係,難道為了本身尊貴,竟不惜作出喪盡天良之事麼?”

曹羽面色一沉道:“姑娘說夠了沒有?這件事你當真要管麼?”

潘幼迪一笑道:“我已經管了!”

曹羽緊緊咬了一下牙,嘿嘿笑道:“好個倔強的丫頭,本座無非看在當年與令師一點淵源分兒上,對你已是再三開導,偏偏你這個丫頭竟是這般不知進退,難道本座還怕了你這個丫頭不成!哼!既然這樣,就連你一併拿下,然後再到西普陀去找你那個老鬼師父興師問罪,看看她又有什麼話說!”

潘幼迪其實何嘗不知方才一番話純屬多餘,無奈礙於早先與宮一刀對殺時,為宮氏刀氣所傷,一路行走,雖已化開了不少,卻仍有未通之處,一旦動起手來便有所礙難,是以借說話之便,暗中伺機頻頻運氣調息,又自暢通了不少。

雙方既已撕破了臉,便只有放手一搏了。

曹羽話聲一落,霍地右手袍袖向外一揮,怒叱一聲:“上!”

四下裡各人齊聲合應,人影交錯互竄之間,此一“千面搜殺陣勢”便即展開。只見人影交錯間,數片兵刃寒光,已分向二女站立之處擁來。

朱翠在潘幼迪與曹羽對答之間,先已運用智慧默默察看了對方陣勢一番,只覺得對方這個陣勢,確實離奇古怪,陣內各人每一個都像處身子虛無飄渺之間,再察八方氣勢,雖不脫八卦奇門,卻另有一番安排,就陣勢排列論,這個乾麵搜殺陣勢,誠然說得上是高明瞭。

雖然這樣,卻依然被朱翠看出了一些微妙訣竅,認定了曹羽立身之處是一個可以左右全陣的樞紐所在,於是她便排除萬難,攻向這個認定的出口。

眼前一片耀目刀光霍地直向著她兩側劈來,刀風颯然,刀光刺目。朱翠雖然知道陣勢內之一切,皆是虛虛實實,可是就眼前情形卻不敢妄斷是虛,心中一驚,斬馬長刀一掄,刀柄刀身同時向左右磕出,叮噹兩聲脆響,已把來犯的兩人逼退。果然被逼退的兩條人影,就地一滾,便即隱身暗處。

然而緊接著一縷尖銳的金刀劈風之聲起自腦後,一口雪花長刀隨著一名紅衣矮漢的落身之勢,連人帶刀直向朱翠背後攻到。

朱翠心裡一慎,直覺地認定這一人一刀也是真的,隨即反身現刀,這一刀刀鋒下壓,嗖的一聲,反斬對方下盤。

這人吃驚之下,吞刀滾身,“唰啦!”一下隱身一旁,朱翠點足就追,猛可裡另有兩口長刀直向她兩肋疾刺過來,來勢之猛,有如電光石火。

朱翠嚇得忙即止步,猶豫俄頃之間,那雙刀已自砍在了身上,只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待到驚魂甫定之下,才忽然覺得對方雙刀中身,並無絲毫痛楚感覺,一驚之下,這才恍然悟出,敢情這一雙刀影純系幻覺,完全利用陽光折射刀光,間以控惚來去的人影所虛構而成,妙在給人以無比真實之感。

這番離奇虛幻只把朱翠嚇出了一身冷汗,先時的一些輕視之心,蕩然無存。當下,她清叱一聲,霍地騰身躍出,表面上看來像是沖天直起,其實心裡卻留了仔細。

只見她身子方起即縮,目的卻在於誘敵,果然她的起身之勢誘發了進襲的陣勢,四面刀光當頭直落,然而在這當口,朱翠卻快速地縮下身子,這一伸一縮間,即為她看出了虛實。

把握住此一瞬良機,只見她連著兩個快速起縱,已撲出了兩丈開外。

面前人影一閃,一條快速人影颼然來到眼前。朱翠急切間揮刀就砍,卻被對方刀勢架住,噹啷!火星直冒。“是我。”敢情面前人竟是潘幼迪。

朱翠喜道:“原來是你,這個陣勢我已看出了一些關竅。”

潘幼迪輕噓一聲道:“小聲!”她一面說時,身子向前一探,右手玉翎刀“嘶”地揮出了一大片刀光,隨著她落下的刀光,一個人倏地騰身而起,雖是起勢至快,卻依然迷不過潘幼迪鬼神不測的一刀。

一片血光閃過,潘幼迪的這一刀敢情已得了手,一隻血淋淋的手腕自對方肢體上斷落。

那人鼻子裡發出了慘厲的悶哼,一個踉蹌摔落,立刻就為兩側快出的同伴攙了下去。

朱翠卻在一霎看出了竅門,一拉潘幼迪道:“快!”二女快速地向前搶進了幾步。

站定之後,潘幼迪才忽然明白過來道:“原來你已經看出來了?我們只要穩紮穩打,步步前進,看他們又能如何!”話聲才止,一股力道萬鈞的巨大風力,驀地當頭直壓了下來。

二女趕忙向旁一閃,窺見了一塊斗大的巨石,自空中泰山壓頂般地直落下來。

朱翠身軀微側,掌中斬馬刀用了一個巧力“啪!”一聲,將這塊巨石撥向一旁,緊接著一連又是兩塊巨石自空飛墜而下,分向二女身上砸過來。

朱翠心恐潘幼迪體力未愈,難當巨力,當下邁進一步,運用內力貫注刀身,左右分揚,“叮噹!”兩聲,分別將來犯的一雙巨石撥開左右,由於是實架實接,卻也覺得一雙膀臂被震得連根生痛,自忖著再來這麼一次萬萬吃受不起。

一念未完,即聽得身後的潘幼迪一聲低叱:“小心!”同時間,一掌直向朱翠背後擊去。

朱翠心中一驚,腳下用力向前一蹬,只覺得潘幼迪所出掌力極為充沛,如非自己順勢前縱,保不住也許就會傷在她的掌力之下。由於她完全在無防之下受了潘幼迪的一掌,雖是身子縱出,亦感難卸全力,由不住在地上打了個滾兒,不待她身子站好,“碰碰!”一連幾聲大響,少說也有十餘方巨石齊向方才她落身之處墜落,其勢自如山崩地陷,石塊互擊,火花四現,碎石飛濺,端的是驚心動魄。

潘幼迪旁觀者清,及時出手,救了朱翠一命,自己也在於鈞一發之際,騰身掠開。

她身子方自掠出,眼前人影一閃,現出了曹羽的身形,只見他滿臉怒容地瞪著潘幼迪:

“本座已經一再對你優容,好言開釋,你卻執意要與我為敵,既然這樣,就怪不得我對你手下無情了!”說罷腳下一頓,兩隻大袖霍地向中間一收,彙集成一股極為撼然的巨大力道,直向潘幼迪正面攻來。

潘幼迪經過一番調息運氣之後,功力雖沒有全部恢復,卻也有了八成進展,眼前既然到了放手一搏地步,也就不必再有所顧己

須知西普陀“觀濤閣”武功,乃屬當今天下僅餘的五門秘功之一,奇異精湛,絕非時下所謂的一些武林名門所能望其背項,況乎潘幼迪又是該門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一名弟子,功力自屬驚人。

曹羽當然知道這一門武功的厲害,即使對於潘幼迪本人,他也並不陌生,然而總以為對方是個後生小輩,江湖傳聞難免有過其實。基於此,使得他下意識對眼前這個“觀濤閣”的傳人,仍是疏幹警戒。不要小瞧了他這雙袖子一揮之力,實則貫注了本身內力之菁英,差不多的人絕難抵擋,在內功運施上來說,這種功力名叫“鐵掃帚”,即使有所謂橫練功力如“金鐘罩”者,亦不易抵擋得住。

潘幼迪當然知道對方這一手的厲害,如其這樣,她才更要硬接住,措手不及地給對方一個厲害。眼看著這股發自曹羽雙袖的凌厲風力過境,潘幼迪身子驀地側轉過來,強大的風力,幾乎裂開了她身上的長衣,地面上的土屑紛飛,足足地被這股風力削下了一層。潘幼迪把握住這最艱難的一瞬,右手駢指如刀,啾然作響地劈出了一掌。這一掌看起來並無十分出奇之處,事實上卻暗聚著觀濤閣的一式絕招“金波蛇躍”。

曹羽的“鐵掃帚”袖功,稱得上勢大力疾。

潘幼迪的纖纖一掌,卻是細尖奇銳。

曹羽作夢也沒想到,由於自己一時的自信,現身欺敵,竟差點為自己帶來了殺身之禍。

尖銳的響聲方一入耳,曹羽已發覺不妙,忙自閃身,希冀快速踏入陣門,無奈潘幼迪的這一式“金波蛇躍”妙在逆風而來,其尖銳所至,正是追循著對方力道而來,曹羽即使快速閃身,也嫌慢了一步,只覺右肋下一陣奇痛,連衣帶肉已被劃開半尺許長的一道大血口子。

曹羽一聲不吭地閃身入陣,卻痛得臉上神色猝變,大股鮮血直由傷處湧了出來。

就算他再恃強好勝,當此重創之下,也不能不先顧自己要緊,怒哼一聲,右手大袖揮處,按照著先時約定的口號,呼了一個“開”字,眼前這個“千面搜殺陣勢”,迅速展開。

先是眾恃衛齊聲發出了怒吼,人影交錯間,無數人影自空中掠身而下,刀光乍閃裡,一排利刃直向著潘幼迪身上捲了過來。值此同時,另一方面的朱翠也遭遇到同樣的壓力,在大片喊殺聲中,無數刀光有如一片驟雨,紛紛向著朱翠身攻到。

朱翠先時已多少摸清了一些眼前陣勢的竅門,知道這個陣勢之虛實莫測,實中有虛,虛中有實,確是不可掉以輕心,厲害的是即使你猜出它的虛多過實,卻也不能不全力以赴,這樣一來,在動手過招上來說,便浪費消耗了許多體力。她施展全力,揮出了掌中這口斬馬長刀,刀風過處嘎然作響,竟然是落了個空。一驚之下,朱翠不由打了個寒顫,這才知道對方陣勢之厲害,一招揮空下已使她門戶大開,露了破綻,猛可裡一股極高尖銳的風力直由身後刺到,朱翠正悔招式難收,卻已閃身不及,當下施展出“錯骨收肌”的身法,硬硬地把身子向裡收進了數寸,算是閃開了後心要害。

饒是這樣,對方那口冷森森的劍鋒,兀自劃破了她的左肋中衣,在她細若凝脂的腹側,留下一道血槽。

朱翠一聲清叱,旋身橫臂,硬生生把身子轉了過來,算是在千鉤一髮之間,解開了對方這一刀的致命危機。目光瞄處,卻見一名藍衣高冠的金星衛士手持長劍,正待撤身後退。

傷體之恨,使朱翠把對方恨之入骨,眼前無論如何也是容他不得,隨著轉身同時,手上的斬馬長刀已風馳電掣地揮了出去。“噗!”一聲大響,這一刀算是實實在在地砍在了眼前這名金星衛士的正面前胸,一蓬血光隨著她落下的刀鋒怒噴而出,眼前的藍衣衛士怒目凸睛地直直倒了下去。

朱翠身子向左錯了一步,探手向腰間一摸,溼濡濡的滿手是血,儘管是皮肉之傷,卻也是痛楚難當,一時花容失色,腳下打了一個踉蹌。

面前人影一閃,潘幼迪實地現身眼前。然而,立刻呼嘯而來了大股刀風,刀光劍影裡兩名藍衣衛士急急切身而前,迫使得潘幼迪原待欺身而近的身子,不得不迅速地又自閃開。

乍然現身的兩名藍衣衛士,人手一口紫金刀,利用陽光的輻射,以及特殊的地形,微妙的陣法,在二女的感覺裡,一霎間變成了四個人;四個同樣衣衫的人,同樣的兵刃,卻在四個不同的方向同時向著朱翠遞刀過來。

朱翠在緊迫的一瞬,先以特殊的定穴手法,點了傷處附近的穴道,止住了流血。以眼前情勢論,就算她有一等一的罕世身手,也難在舉手之間同時抗拒四面同時的來刀。

一驚之下,她也顧不得身上切膚之痛,兩隻腳用出了全身之力,猛然間拔身而起,躍起了七丈高下。

這一著本是無可奈何之下才興起的逃走念頭,卻不知這麼一來,卻為她窺出了先機。就在她身子霍然拔起當空的一瞬,忽然間只覺得眼前一亮,彷彿另有氣勢,眼中所看見的一切,卻與平地大有區別。先時自四方攻來的四個同樣裝束的藍衣衛士,在空中看來,其實是一個人。

這人手持紫金大刀,高立在一塊平伸高出的大石之上,另一隻手上拿著一面具有許多菱形角度的銀牌,正在不時運轉著,顯然是利用正午強烈陽光的折射原理,以誘敵以錯覺。事實上,又何止他一人?在眼前方圓畝許大小這片地方,竟然高矮錯綜的站立著數十人,每人均都是一手持刀,一手持著特有的一面銀牌,銀牌式樣形式不一,隨著各人站立的不同地勢,以及銀牌的形狀角度差異,泛射出來的光華也大有出入,這就難怪會使她們動輒感覺到千刀加身的威脅了。

朱翠如能在空中多停留一些時間,定然能多看出一些對方陣勢的破綻,然而就此而論,已使她感覺到收益良多,對於敵人眼前陣勢有了進一步的瞭解。

隨著她快速的下身勢子,猛然襲向那名持有紫金刀的藍衣衛士。這一霎,對她的感觸無異千變萬化,在她身子由空中猝然降到一定高度之時,霍然間眼前所見之一切又如前狀,只是朱翠有了先見之明,不再被對方玄妙所蠱,隨著她飛星天墜的身軀,掌中長刀劃出了一道長虹,直向著她所認定的地方揮落下去。

立在石頭上的那名藍衣衛士,萬萬想不到自己所站立的地方,竟會暴露在對方眼前,想是原來過於自信,猝然發覺到對方的刀勢來到,已有些措手不及,急切間猛然揚起左手,用手上那面銀色光牌直向對方刀上架去。“當!”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這一刀朱翠雖沒有得手,卻被震得一隻手連根發麻。

這名衛士待要用另一隻手上的刀去斬朱翠下來的身子,已慢了一步。

眼看朱翠神龍天降的身子,猝然向下一落,左手向外一託,已抓住了對方手上發光的銀盤,右手刀已順勢削出,“喳!”一聲,一隻持牌的左手連根被削下來。

這名藍衣衛士嘴裡一聲慘叫,身子撲通摔倒,接連幾個打滾,翻向一旁。卻見兩名黃衣漢子陡地躍身而出,將他攙了起來,迅速退開。

朱翠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法,一出手削下了對方膀臂,就勢把那面多角銀牌搶在了手上。

最妙的是隨著那名藍衣衛士的跌落,她竟然順理成章地站在了這塊顯然經過特殊移動佈置的石塊之上。

這一著,看似無奇,其實卻給與了對方這個“千面搜殺陣勢”極為嚴重的打擊,朱翠的這一著勝利,不啻形同打入到對方陣勢之內的一具木楔,頓時間使得對方局部陣法為之大亂。

原來這陣勢,是由曹羽所特別甄選出來的四十九名大內衛士充為骨幹。四十九名藍衣衛士,各人都站立在一個特殊有利的地位,藉助手上奇形銀牌,配合著一定的節奏,作出一定角度的移動,彼此之間有極為微妙的連鎖作用,無異是牽一髮而動全局。

眼前朱翠猝然攻破了其中一環,便使得整個陣勢立刻失靈,有了極大的改變。

正在陣內摸索的潘幼迪,忽然間便得到了啟示,一聲冷笑振身躍上一石,這石塊上正有一名驚惶失措的衛士,眼見陣勢之離奇變化而莫名其妙,潘幼迪的猝然攻入,更使他大力驚駭。

這名衛士一手拿著用以反射陽光的銀牌,一手拿著一杆短短的三尖兩刃刀,潘幼迪猝然來到,他便以手中短刃用力地直向對方臉上紮了過去,只是潘幼迪何等身手,豈能為他傷,刀光一閃,欠身、揚臂,兩招匯成一式。這名衛士出刀不謂不快,卻連對方身邊也沒挨著,即為潘幼迪鋒利的刀鋒劃過了喉管,身子打了個轉兒一頭栽倒石下。

潘幼迪也同朱翠一樣,看出了這陣勢的關竅微妙,是以在右手出刀的同時,左手也已把對方緊緊抓持在手上的一面銀牌搶了過來。

由於這個陣勢在先後兩個據點的猝然喪失之下,立刻顯得大為凌亂。

一聲嘹亮的哨音響過之後,剩下的四十六名仍然站立在石塊上的大內衛士各自忙著掉換位置,顯然企圖改變成另一種陣式來對二女進行包圍。

朱翠由於較潘幼迪先一步登上石臺,有較多的時間用以觀察,經過一段時間的分析觀察之後,已大致對此一陣式進一步有所瞭解。這時在潘幼迪的忽然得手之後,對方陣式的一番凌亂裡,立刻被她看出了關竅所在。當肘尖叱一聲道:“迪姐快!”嘴裡說時,嬌軀乍閃,快若電光石火般地已經閃身縱向另一石臺之上。

站立在這個石臺上的那名藍衣衛士,本已面現慌張,乍然見狀,手上的一口青鋼長劍照著朱翠臉上就砍,朱翠身軀微側,卻用“幼鷹現翅”的巧妙手法左手掄處,手上的那面銀牌側面“崩”一下砍在了對方背上,這一下看似無奈,其實卻勁猛力沉,藍衣衛士嘴裡“啊!”了一聲,連話也沒有說一句,頓時翻身栽下石臺,當場昏迷了過去。

朱翠這才知道對方看來虛實莫測的陣勢,一旦被人攻破一個缺口之後,所形諸的一切,竟是如此脆弱。一朝得手之後她身子毫不停留,緊接著再次縱起,落向另一石臺之上。另一面的潘幼迪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撲向附近的石臺上,施展她傑出的點穴手法,將一名藍衣衛士點倒地上。

就這樣,在二女連續快速的身法施展之下,竟為她們一連攻破了九處陣臺,守陣的九名藍衣衛士非死即傷,眼看著此一“千面搜殺陣勢”即將為之瓦解。

忽然間,空中傳過來一陣極為響亮的哨音,音階一長三短。這一長三短哨音方自出口,下餘的數十名藍衣衛士立刻高應一聲,隨著手上的銀牌向外翻處,彙集成一片奇亮刺目的光海,而此剎那間,這為數可觀的藍衣衛士已紛紛翻身下石,動作完整一致,待到身子一經落地後,立刻隱身子高矮錯綜不一的石塊間,頃刻消逝於無影無形之間。

二女這時已彙集一處。

方才一番離奇幻景,自從陣破後又完全消失,只見地上橫三豎四地陳列著許多屍身。

朱翠用手中斬馬刀柱立在石上,四下觀看了一陣,冷冷笑道:“曹老賊的伎倆也不過如此,我只當今天逃不出去了呢!”

潘幼迪將一口雪亮柔軟的玉翎刀收回腰間,忽然看著朱翠吃驚道:“你受傷了!”說時她已快速移向朱翠身前,打量著她腰上的傷。“你怎麼了?”

“不要緊。”朱翠咬咬牙,恨恨地道:“不過是皮肉之傷,算不了什麼?”

潘幼迪還想細看,朱翠卻倔強不肯示弱地率先前行,潘幼迪看著她的背影嘆了口氣,由後面跟上。

朱翠快速踏出了這片亂石地,走向瀑布前坐下來。

面前是一大灘清澈的泉水。

潘幼迪走過來,水面上清楚地倒映著兩個人的影子,顯示出來的形象,是那麼的狼藉。

二人就著清澈的泉水把手上的血漬洗乾淨。

潘幼迪輕嘆一口氣道:“想不到曹羽用心居然如此險惡,在這個地方竟然佈置了厲害的陣勢,真差了一點著了他的道兒。”

朱翠看著她苦笑道:“實在說,都是我拖累了你,我真不知道要怎麼感激你才好?”

潘幼迪怔了一下,搖搖頭道:“你用不著感激我,噢,我幾乎都忘了!”

朱翠道:“什麼事?”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微有笑意地道:“剛才在竹林子旁邊你說些什麼?”

朱翠眨了一下眼睛,一時有些糊塗起來。

潘幼迪一笑道:“你不是說過要跟我結拜姐妹麼,怎麼,現在還有這個意思沒有?”

朱翠這才展開笑顏道:“當然有。”

潘幼迪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瞋著她,微有感觸的道:“當你聽見我的名字之後,一定會聯想到江湖上對我的種種傳說,你也許知道,我是一個習慣於孤獨而不大合群的人,連我自己也常常會感覺得到我大孤僻、驕傲,有時候冷酷得有點不近人情。”

朱翠聽她說,心裡充滿了神秘,二人雖然相處了一日夜之久,到底有關她的一切,在朱翠心目裡仍然還是一團謎,她渴望著能夠對她多所瞭解。

潘幼迪把凌亂的頭髮重新整理,結成髮辮,修長的軀體倚向身後巨石,讓全身盡情地舒展開來,這一刻何曾像是剛剛經過凌厲的廝殺之後?現場的一切,包括二女在內,渲染著浪漫的詩情畫意。

“對於你,原先我也只是僅聽傳說而已。”微微停了一下,潘幼迪才又接下去道:

“……經過這兩天對你的觀察,我發覺你這個人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對不起,我的意思並非是說對你原先的印象不好,而是習慣上,對於那些豪門巨戶的千金小姐,我一直都心存輕視。當然,我的這個觀念是不對的,也許這是自從認識你以後所得到的一個啟示。”

朱翠尷尬的笑了笑,低頭不語。

潘幼迪在結好的辮子上打了一個結,看著手上的面紗發了一會兒愣,忽然把它連同身後的帽子一併拋向池水。

朱翠一驚道:“不要了?”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輕嘆一聲道:“我忽然感覺到,過去為人的失敗,從今以後我將不再退縮,要接受任何情況的挑戰,這樣也就無須遮遮藏藏,你說是不是?”

朱翠點頭,“嗯”了一聲,心裡卻在想著她這句話的涵義。

潘幼迪那雙澄波眸子,在她身上轉了一轉道:“我有個妹妹大概比你稍微小一點,剛才你叫我迪姐,聲音跟她像極了,使我忽然間想到了她。”

朱翠說道:“你還有個妹妹?她在哪裡?”

潘幼迪道:“在迪化,她名字叫小迪,因為我們姐妹三個都生在迪化。”

“啊,你還有姐姐?”

“我姐姐比我大三歲,她叫潘少迪,可憐她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

“啊……”

“她是因為生孩子難產而死的。”苦笑了一下,她又接下去道:“我把話說得太遠了,好吧,我們現在已經結拜了,從今以後我就是姐姐,你是妹妹。”

朱翠一笑道:“這樣就結拜了,我們還沒有互換蘭帖,跪下來磕頭呢!”

“弄那些有什麼用,只要我們兩個人心裡明白,知道這分情誼就夠了。”一面說,她把手探進袖子裡,費了些工夫才由腕子上摘下來一枚玉鐲子,玉色純白,卻在正中一圈像是血樣地留有一圈赤紅斑點,白是純白,紅是赤紅,晶瑩剔透,一眼看上去即知道絕非是尋常之物。

潘幼迪把這隻鐲子取下之後,反覆地在眼前看了幾眼,抓過朱翠的手,把它戴了上去。

“這……你幹什麼?”

“這個就算是我們姐妹間的一樣禮物吧!”

“這……怕太名貴了一點吧!”

“名貴?”潘幼迪冷笑了一聲:“你居然還有這種思想,要談到名貴,你是千金的公主之尊,我一個尋常女子又豈能與你同起同坐,更不要說結拜姐妹了!”

朱翠臉上一紅,想到自己說錯了話,只是一時改口卻又不易,只尷尬地道:“我不是這個意思,迪姐你千萬不要誤會!”

潘幼迪微微一笑道:“你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否則我也就不敢高攀了。說到名貴,這隻鐲子其實在我心裡確實是名貴的,你猜怎麼,這是我母親孃家陪嫁的東西,三個姐妹當中,我媽最疼我,所以就留下送給我了。”

朱翠怪不安地道:“那你就更不應該給我了!”

潘幼迪笑道:“收下吧,已經給你戴上了,難道還要我再給你脫下來,再說,我覺得你戴著它比我更好看,因為你皮膚比我白。”

朱翠點點頭道:“好吧,那我也要回送你一樣東西。”一面說她背過身來,解開衣領,由胸前摘下了一面玉珮,看上去綠光瑩瑩,足有鴨蛋那麼大小,卻雕鑿成一個小寶塔形狀。

潘幼迪皺了一下眉道:“這個我看就免了吧!”

“為什麼?”朱翠瞄著她:“太名貴了?”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這大概也是你娘給你的吧!”

朱翠點點頭一笑道:“還不是跟你一樣,說是能避邪,你戴上一定很好看!”一面說,她就把這面翠珮為潘幼迪戴上。

潘幼迪低頭看了一眼,笑道:“好吧,我們這叫誰也不吃虧,出去一樣又回來一樣!”

經過這麼一來,兩個人的情誼一下子就拉近了許多,彼此交換了一下年庚,又談了一些彼此家裡及師門的事情。時間就這樣偷偷地溜走了。

朱翠忽然警覺道:“呀,我們只顧了談話,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曹羽那些人……”

潘幼迪道:“不要擔心,他們那些人已經走了,”

朱翠奇道:“你怎麼知道?”

潘幼迪道:“你可曾注意到曹羽除了剛才中途現身一次之外,一直都沒有再出現過!”

朱翠想了想點頭道:“不錯,為什麼呢?”

“因他受傷了,而且傷得還不輕。”

朱翠問故,潘幼迪於是就把方才與曹氏動手,敗中取勝以“金波蛇躍”的險招傷了曹羽肋下的經過說了一個大概。

朱翠驚喜地道:“原來這樣,怪不得這個老賊一直都沒有現身過,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一聲,害得我心裡一直懸著。”

潘幼迪道:“起先我並不覺得他會有多重的傷,可是現在想起來,曹羽他是練有童子氣功的人,這麼一來,他的傷勢不會很輕了,所以我判斷他最起碼在七天之內不可能再來找你的麻煩了。”

朱翠道:“可是他手底下有這麼多的人!”

“除了有限的幾個之外,那些人都是些廢物。”潘幼迪自信地道:“剛才那一場敗仗,更令他們傷了元氣,這一次曹羽是輸定了!”

經過了這段時間的休息,尤其是暖烘烘的太陽照射之下,二人立刻覺得精神很爽,就連身上的傷也不怎麼疼了。

潘幼迪注視著她道:“現在你預備到哪裡去?”

朱翠被她一問倒愣住了,想了一會兒才咬了一下牙道:“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到南海不樂島去!”

潘幼迪搖搖頭道:“我不贊成你這麼做,不樂島,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不是這個時候。”

“什麼時候才該去?”

“這……”想了一下,潘幼迪才冷冷地道:“這一方面,也許我幫不上你什麼忙,不過,有一個人卻是經驗豐富,如果他肯對你仗義援手,才是你最得力的一個幫手!”

朱翠興奮地道:“是誰?”

“海無顏。”三個字輕輕由潘幼迪嘴邊溜出,臉上出現一抹淒涼。

“據我所知,當今武林,能夠活著離開不樂島的,大概只有他一個人,但是他本人卻也受了重傷,也許直到現在,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好。”

朱翠想不到她竟會主動地與自己提起海無顏來,一時有些不大自然。

潘幼迪一雙澄波眸子似乎已經注意到她了。

朱翠只得點點頭,喃喃道:“他身上的確受有傷。”

“傷勢很重?”

“嗯,我想大概是的。”

“你可知傷在哪裡?”

“我知道,”朱翠說道:“傷在背後,傷在他背後志堂穴上,有一處梅花掌印。”

潘幼迪頓時臉色一變,黯然地點點頭道:“這就是了!”然後她喃喃地念著:“一心二點……三梅花……這麼說,他是中了白鶴高立的梅花掌了?”

朱翠由於已清楚了海無顏受傷的經過,是以並不表示出什麼驚異,而潘幼迪卻像是第一次瞭解到這個困惑了自己多年的隱秘。她的臉一霎間變得蒼白,緩緩地低下了頭。

朱翠一怔道:“迪姐你怎麼了?”

潘幼迪搖搖頭,苦笑道:“這麼說,他可能無救了。”

朱翠一驚道:“為什麼?”

潘幼迪失神地道:“難道你沒有聽說過一心二點三梅花,這三種駭絕當今武林的手法?

據我所知這三種手法一經中人之後,都將必死無疑。”然而她臉上立刻又顯現出一些奇怪:

“只是,他卻能在中掌後活到如今……”

朱翠道:“那是因為他有過人的功力,很可能他已經掌握了剋制這種功力的絕竅。”

潘幼迪緩緩地點了一下頭:“你說得不錯,我相信他確是這樣。”

朱翠本想乘此機會打探一下她與海無顏之間的感情,可是總覺得有些礙於出口,話到唇邊又咽到了肚子裡。

潘幼迪也像是觸及了無限心事,只是低頭思忖無話,兩個人都顯得心事重重。良久之後,潘幼迪忽然站起來道:“我們走吧!”朱翠默默無言地點點頭。

二人離開了眼前這處山隘,走了一程,已可看見前邊的村鎮,遠處有一排村舍,窩集著十數棵參天的老樹。

潘幼迪仔細打量了幾眼道:“這個地方叫‘黃家堡’,我以前曾經來過一次,我們可以在這裡先休息一下,你的傷也應該先看一看。”

朱翠道:“我的傷不要緊。”

潘幼迪皺了一下眉道:“這也很難說,有些傷勢要在幾天以後才會發作,你還是小心一點的好,再說,我自己也要好好調息一下。”

朱翠聽她這麼說,也就不再多說。她心裡始終還存著一個隱秘,那就是剛才義助自己,以一雙飛籤取人性命的那個暗中幫助自己的人,直到現在還不曾現出身來,很可能那個人就是海無顏,只是他為什麼不現身?也許是因為潘幼迪的關係,他才不便現身出來,這又為了什麼?心裡盤算著,腳下可並不慢,不久,即來到了那個叫“黃家堡”的村鎮。

首先接觸眼前的是一家叫“黃家老坊”的豆腐坊,門前有兩棵大棗樹,兩個小女孩在那裡踢毽子,嘴裡數著:“上轎,二二二拜堂,三三三成親……”

忽然看見了面前走過來的二人,頓時就傻住了,毽子也不踢了。

緊接著一個梳小辮子的女孩回頭就跑,嘴裡叫著:“爺爺,有客人來啦……兩個女了,好漂亮……”話還沒說完,已由坊裡走出來一個貓著腰的老頭,手裡拿著一根旱菸袋杆子,一見二女先是一怔,繼而眨著兩隻眼睛,上上下下看了一陣子,喃喃道:“二位姑娘……小姐……這是……”

朱翠因知悉潘幼迪有不大喜歡跟陌生人談話的習慣,怕她說出不中聽的話,多惹麻煩,當下忙含笑道:“我們是趕路來的,迷了路,看見了這個地方,想停下來歇歇。”

駝背老頭隨即展開眼笑著說道:“原來是這麼回事!來來來,請先進來坐坐……”一面回過頭來,對那個梳辮子的小女孩道:“去,跟你媽說,叫她盛兩碗豆漿來,嘻!二位姑娘走累了,進來歇歇腿再說吧!”

朱翠看了潘幼迪一眼,兩個人隨即走進了豆坊。

這爿豆坊裡面還真不小,除了磨豆腐的大石磨子以外,還有做豆腐乾等的全套用具,再就是四五張八仙桌子,顯然還做著外客的生意。

二人坐下以後,一個青布衣裳的中年婦人,手裡端著兩個粗瓷大碗,裡面盛著滿滿的兩碗豆漿出來,放在二人面前。

駝背老人露出發黑的牙齦,嘿嘿笑了幾聲道:“二位先喝碗豆漿吧,這是不要錢的。”

朱翠含笑道了謝,才說:“我們會給你錢的,老人家,你這裡賣不賣吃的?”

老人笑道:“小地方,沒有什麼好吃的,二位想要吃些什麼?我看就下兩碗麵吧!”

潘幼迪點點頭道:“好吧,就兩碗麵吧!”

老人招呼著那個小女孩道:“去,跟你媽說去,下兩碗餑餑面去!”

小女孩答應著跑進去以後,老人這才把旱菸袋杆子吹了吹插到領子裡,一面拉起了竹簾子,讓一片夕陽照進來。老人問道:“二位姑娘這是從哪裡來的?我看不像是本地人吧!”

朱翠才想開口,潘幼迪卻先己道:“從漢陽來的,我們想去湖南投親,半路上卻遇見了土匪,搶了我們的馬車。”

老人立時一怔,神色緊張地道:“噢,真有這種事,難怪這位姑娘身上帶著傷呢!”

朱翠苦笑道:“不過還好,傷得還不重。”

老人眨了幾下眼睛,思索著道:“倒是有好幾年沒聽說鬧土匪了,嗯,我想起來了,二位姑娘說的土匪,可是一大幫子人?”

潘幼迪立刻點點頭道:“不錯,是一大幫子人,怎麼,你看見他們了?”

老人搖頭道:“我倒是沒看見,是我那個小孫女看見一大幫人,由一個穿藍緞子衣裳的老頭率領著,經過我們鎮上,往南邊下去了。”

二女頓時心裡有數,彼此對看一眼。

老人又說道:“說是那個老頭好像身子不大利落,到了我們鎮上,還僱了一輛車,就載著他走了。”

朱翠生氣地道:“對了,就是那個老頭,哼,我要是再看見他,非得跟他算算這筆賬不可!”

“唉唉……算了,算了,”老人連連搖著雙手:“千萬惹不得呀,他們是土匪,招惹上可是了不得呀!阿彌陀佛,他們總算過去了,我看二位姑娘就在這鎮上先住下來吧,這裡有個劉師傅,早先是幹鏢局子生意的,跑過鏢,什麼地方他都熟,我跟他還算沾上一點親,等明天我去跟他說說,要他送你們上路,等到了地方,見著了你們家裡人,多少開給他一點盤纏就行了。”

潘幼迪含笑道:“謝謝你,也許用不著麻煩,我們漢陽府還有親戚。”

老人連連點頭道:“啊,這就好,這就好!”

一會兒工夫面來了,是一種硬麵打出來的麵條兒,加上雞蛋青菜,淋上麻油,要是平日她們可能很難下嚥,可是今天實在餓了,居然吃得很香,兩大碗麵吃得精光。

老人只是在一旁抽著煙。

潘幼迪留下了一小塊銀子在桌上道:“這點錢你也別找了。”

老人擺著手說道:“用不了,用不了!”

朱翠道:“老人家你也就別客氣,收下來吧,還得麻煩你指點給我們一個客棧,最好安靜一點沒有雜人的地方。”

老頭兒擠著一雙眼睛,忽然點頭道:“有了,西頭上新開了一家小店,也看不見什麼客人,一排瓦房看上去倒是乾淨,現在閒著也沒事,我就陪著你們二位走一趟吧!”

二女道了謝,老人又交待了一下他的兒媳婦,就領著她二人步出了豆坊。

門口擁擠著七八個小孩,老頭那個梳辮子的孫女,正自指指點點地向他們說著什麼,小地方平常生人都很少見,像二女這般衣著漂亮的姑娘,簡直是絕無僅有,難怪左鄰右舍都驚動了。駝背老人帶領著兩個漂亮大姑娘在街上這麼一走,不知不覺間後面竟跟上了一大群人。

黃家堡,潘幼迪早先曾經路過一次,倒也不算新鮮,朱翠卻是第一次來,有些好奇,不免左右打量一下。

這地方可真是夠小的,總共就只有這麼一條街,黃泥巴路,風一吹就飄起一片黃塵,一些商店買賣前面都搭著棚架子,這時候夕陽方下,卻已浮現出一片沉重的暮色。

前行不久,來到了一處較為僻靜的地方。

正前方是一口大古井,井口上綁著轆轤,地上是水磨石磚,卻有兩座大門正面相對,一方是“白衣庵”,一方是“清荷居”,顯然後者“清荷居”這個地方,就是二女要來投宿的客棧了。

二女站定之後回頭看看,敢情身後那群人還沒有散,大姑娘小媳婦,嘴裡吱吱喳喳,頻頻向著二人指點不已。

駝背老人見狀嘿嘿笑道:“沒辦法,小地方就是這個樣子,二位姑娘快請進去吧!”

進了“清荷居”,少不得又是一番接待,二女隨即被安置在一問很寬敞的房間裡。

謝過了老人,應酬一番之後,關上門,朱翠坐下來輕嘆一聲道:“想不到小地方這麼煩人。”

潘幼迪道:“越小的地方越是招搖,真要是大地方倒也不會了。”

朱翠喝了一口茶,皺眉道:“這個茶實在難喝透了!”

潘幼迪白著她一笑道:“你將就將就吧,這可不是你的鄱陽王府,老實說,我還沒想到在這個小地方竟會有這樣的一家客店,已經不錯了,將就著住兩天,把傷養一養就走!”

朱翠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四面粉牆一看就知是新的,窗戶紙也是新的,床上被單枕頭雖不是什麼講究貨,倒都是新制的。她站起來走過去,推開窗子,透過窗前一株殘柳的枝丫,目光正好接觸到對面那座巍峨的庵院。

“這裡居然會有一個尼姑庵,看起來還不小呢!”

“豈止是不小,”潘幼迪緩緩走過來打量著對面的廟庵:“這個白衣庵在江湖上大有名頭,庵主李妙真,劍法精湛,人稱‘青霞劍主’,你可聽過這個人麼?”

朱翠“哦”了一聲道:“原來青霞劍主就住在這個庵裡,我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潘幼迪道:“在我們都還沒有出生以前,青霞劍主李妙真已聞名江湖,說起來她算是老一輩的人物了。”

“她的武功怎麼樣?”

“我不知道,”潘幼迪微微搖頭,道:“這一點,的確是諱莫如深,有人說她武功高不可測,又有人說招式平平,不過據我所知,近幾年來她確實是一心修禪,不再聞問武林中事了!”

朱翠道:“聽你這麼說,好像你認識她?”

“說不上認識,只是見過兩面而已!”潘幼迪喃喃地道:“一次是在金陵附近的棲霞山,有一位武林名宿過壽,在壽筵上看見了她一次,還有一次是在蘇州,探訪已經故世的老劍客‘蒼鬚子’,我們又遇見了!”

朱翠急於一聽下文道:“然後呢?”

潘幼迪微微一笑道:“我所以去探訪蒼鬚子,是因為久聞他的‘秋螢劍’法十分神奧,而他老人家又與家師過去曾有交往,所以對我十分禮遇,承他指點了我許多武林秘辛,也許是這位老人家歲數太大了,因此他所顯示出來的劍法,已不見得能勝過我。我們曾比試了三場,我這個後輩竟然勝二敗一!”微笑了一下,潘幼迪又道:“這位前輩一直誇讚我,說是後生可畏,在我臨別的時候,我向他老人家刺探是否仍有其他武林名家可供借鏡,這位老人家乃告訴了我二位前輩,其中之一就是這個白衣庵的庵主李妙真!”

朱翠緩緩點了一下頭,道:“這麼說,你就應該來拜訪她才是!”

潘幼迪道:“所以我就來了,這就是我曾經來過這裡一次的理由,那時候這裡還沒有這家客棧,只是一片荒地……”

“你可見著了這個李妙真?”

“見著了。”潘幼迪哼了一聲道:“只是這個老尼姑一個勁兒地跟我裝傻,絕口不提武林中事,在白衣庵裡我住了兩天,每天聽經論禪,最後我耐不住性子,月夜闖入到她的禪房,迫她出手,二人幾乎為之反目,是我一賭氣留書而退,從那次以後直到現在就再也沒有見過她。”

朱翠道:“想不到你的性子這麼強,這件事錯在你,並不能怪她呀!”

“是呀!”潘幼迪輕嘆一聲道:“那時我剛剛出道,年輕氣盛,所作所為確實有不盡情理之處,事後想一想也很是後悔,我又有什麼理由強迫一個放下屠刀一心修禪的佛門中人拿刀動劍呢,然而在當時我卻是沒有想到這些,只是氣她的孤做與故作神秘!”

朱翠微微一笑道:“經你這麼一說,倒也引起了我對這個老尼姑興趣,我倒想去見她一見。”

潘幼迪道:“當然可以,只是有什麼理由呢?”忽然她心裡一動道:“有了,我們可以上門去請她療傷,想來她還不至於拒絕吧!”

朱翠點一點頭道:“好,就用這個理由。”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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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20:00 |只看該作者

十五

清晨,日出前後。

朱翠、潘幼迪兩個人已把自己拾掇得十分利落,來到了白衣庵。

一位老比丘尼,十分虔誠地把二人引到了佛堂,合十道:“阿彌陀佛,二位女施主是進香拜佛還是商量佛事?現在時間還早呢!”

潘幼迪道:“我們也不是來燒香,也不是來商量佛事,是專程拜訪貴庵的庵主來的,不知可方便麼?”

老比丘尼怔了一下,臉上隨即帶出一片笑容,雙手合十道:“這就不便了,我們庵主已有好幾年不見客了,她老人家現在年紀也大了。”

潘幼迪一笑道:“這個我們知道,我與庵主說來也算是舊識,我這裡有張名帖,請師父轉呈貴菴菴主,見與不見,聽她自決如何?”說時已取出了二女早先已撰好的一張名帖。帖上端秀的書寫著“朱翠”、“潘幼迪”會拜字樣。

老尼姑接過來看了看,又打量了二人一眼,含笑道:“這樣也好,二位施主就請先用一杯清茶,我這就去裡面拜問一聲,再來回話。”

潘幼迪欠身道:“有勞師父!”

老尼姑合十還禮,隨即轉身步人。

佛堂裡靜悄悄的就只剩下了她們兩個人。

朱翠道:“你看她會見我們麼?”

潘幼迪點點頭道:“她應該會見的,等一會就知道了。”

幾隻八哥兒在瓦簷上嬉戲飛跳著,發出刺耳的叫聲,幾縷嫋嫋白煙由香爐裡散發出來,空氣裡飄逸著那種淡淡的香。

朱翠緩緩站起身來,走向敞開的門扉,看著堂前盛開的黃菊和海棠,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感覺,又像是無限的落寞,想到了自身當前的處境,母親弟弟的下落,只覺得無限空虛……人生是多麼的無聊……她腦子裡這麼想著,一雙翦水眸子卻被牆角乾的海棠花吸住了。

潘幼迪悄悄來到了她的身後,微微笑道:“你在想什麼?人生苦短,還是想開一點才活得舒服!”

朱翠迴轉過身來,接觸到她的一雙眼睛。“迪姐,”她十分苦澀地道:“最近我常常在想,人生的快樂到底在哪裡?”

“就在你自己的心裡!”

“可是我的心很少快樂過!”

“呶!”潘幼迪伸手指了一下那朵盛開的海棠花,“就像這朵花一樣,要在完全無助寂寞的情況下盛開,必要的時候何妨‘孤芳自賞’!”

朱翠喃喃地重複著“孤芳自賞”四個字。

“對了!”潘幼迪微微眯起了眼睛,臉上籠罩著大多的神秘:“與人相處之樂固然是可貴,只是那種快樂來得不易,常常是可遇而不可求,而真正屬於自己的快樂,卻在自己的內心,那要看你去怎麼捕捉了!”她在說這幾句話時,顯然已不像是一個未出閣的少女,倒像是個飽經憂患、折磨、劫後餘生的哲士了。

“我們的一切固然不盡相同,但是內心的感觸卻很多相似。”潘幼迪緩緩地接下去道:

“特別是一個拿刀動劍的江湖女子,在這個年頭裡所遭遇到的壓力,那是十分沉重,這一點你和我應該都會感覺得到!”她緩緩地嘆了一口氣,接下去道:“我們都太要強了,其實作一個弱女子有什麼不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有她的福氣,而我們……”

朱翠一笑道:“我們是為女人爭一口氣呀!”

潘幼迪點點頭道:“不錯,是爭了一口氣,可是我們的收穫又在哪裡?”

“我們還年輕!”反倒是朱翠的口氣變了:“未來的事誰又知道呢?”

潘幼迪看了她一眼,輕輕拍了一下腰間的刀,道:“有一天真能放下了這個,才能談得上快樂,就像這個妙真老尼姑一樣。”

“阿彌陀佛。”一聲佛號響自佛堂,陡地使得二女吃了一驚,回身看見了方才帶領二女入門的那個老比丘尼。

老尼姑臉上顯現著難有的恭敬,雙手合十拜道:“多有慢待,敝庵主有請!”說完再拜了一下,才回身前導。

二女對看一眼,隨即跟隨她身後緩步出佛堂。

佛堂外是一道蜿蜒長廊,原來木色的柱子襯著乾枯茅草的頂於,顯示著幾許秋的蕭瑟。

兩個小尼姑正持掃帚在廳子裡打掃著地上的落葉,看見二女來到,都不禁好奇地停下來向二人注視著,滿臉希罕不解,卻又顯示著一些羞澀。

走出了這道蜿蜒的廊子,跨進了另一個院落,只見半池殘荷,幾乎佔滿了整個院子,卻在濱池之畔,搭建著一個圓頂草舍。

一個白麵細眉,形容消瘦的中年女尼,正自站立在舍前,朱翠立刻猜想著這個人當就是那個人稱“青霞劍主”的李妙真了。就外表看來,她大概在五十二三歲之間,除了前額上有兩道淺淺的皺紋之外,其他各處倒不顯著,她身子很高,素履白襪,腰間緊緊繫著一根杏黃色的絲絛,兩隻白瘦的手,手指細長,骨節處凸出,尤其顯得“力”的感覺。

“失迎失迎,二位貴客請裡面用茶。”一面說,她側身讓路,把二女迎進了草舍。

老比丘尼獻上茶後,李妙真輕輕揮了一下手,前者恭敬合十一拜,隨即退下。

李妙真一雙細長的眼睛在朱翠身上一轉,落向潘幼迪道:“想不到潘施主會突然光臨,真是難得,這位朱施主的大名,貧尼也是久仰了!”

朱翠含笑道:“前輩大客氣了,我與迪姐突然來訪,打攪了庵主的清修,還請不要介意才好。”

這位有“青霞劍主”之稱的武林名宿,聆聽之下含笑道:“施主太客氣了,這幾天,我風聞江漢道上有武林中人出沒鬥殺情形,莫非二位施主也不甘寂寞,來此參與一番麼?”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們身當凡人,自然免不了俗事的干擾,哪裡比得庵主你跳出凡塵之外,對於任何天下大事,皆可充耳不聞,來得個心頭清靜!”

青霞劍主微微一笑道:“潘施主責備得甚是,這就是出家人的難處了。”

潘幼迪淡淡一笑,引開話題道:“三年前不告而退,庵主你還怪罪我麼?”

“阿彌陀佛!”青霞劍主雙手合了一下十,喃喃道:“貧尼從不敢怪罪施主,倒是施主對我不罪,這次還惦記著我,已令我十分高興了!”

潘幼迪道:“在庵主駕前不便說謊,今天我們連袂來訪,是求庵主力我們姐妹倆治傷來的。”

“是麼?”青霞劍主輕輕挑動了一下細長的眉毛,道:“二位施主功術均臻極流境界,還有什麼能勞動貧尼效勞之處?倒是令我不解了!”

潘幼迪淺笑道:“庵主大誇獎了,說到功術之境流,還有待庵主上評才能鑑知,我們身上的傷卻是真的,想難逃庵主法目一瞥便知。”

青霞劍主微微含笑,徐徐點了一下頭道:“那一年貧尼在西普陀拜見令師雷閣主,經她傳授了許多內功菁華,至今受用不盡,令師神仙風姿,現仍記憶不忘,觀之施主談吐風采,倒與令師有幾分酷似,令師近來可好?”

潘幼迪點點頭苦笑道:“我倒有幾年不見她老人家了,不過想來一定很好。”

青霞劍主一雙細目轉向朱翠道:“施主身上的傷勢,雖屬皮肉之傷,看來也是不輕,貧尼這裡正有自煉的外敷藥膏,倒也靈效,事不宜遲,請隨我到裡面房間去看看吧!”

朱翠自一見這位庵主,內心即對她存有好感,對方既有這番好意,當然只有拜領,當下看了潘幼迪一眼,點頭道:“我先進去了!”隨即與妙真女尼轉入後面禪房。

這間房子里布滿了佛經,正中橫有一方竹榻,一面臨窗,窗扇敞開,面對著一抹秋山,另一面竹架上置滿了各式瓶瓶罐罐,一隅置有佛家打坐用的一個大蒲團,環境十分清靜,除此之外,倒看不出什麼奇特之處。

朱翠在“青霞劍主”妙真女尼的禮讓下,就在正中竹榻上坐下來。

妙真女尼微微頷首道:“姑娘不要見外,這裡沒有外人,儘可以脫下衣衫,容貧尼細細察看後,再為你上藥療治,”遂又道:“如果貧尼沒有看錯,姑娘大概傷中左面腹肋地方可是?”

朱翠心裡一動,含笑點頭道:“前輩判斷不差,我正是傷在那裡,昨天很痛,今天像是好多了!”說話時,一面褪下上衣。

妙真女尼亦動手幫忙,為她解開了裡面中衣。雖然同是女的,朱翠亦很不習慣,只覺得臉上陣陣發燒,再者她們到底是第一次見面,雖然由潘幼迪處知道了她一個大概,到底以前未曾相識,也不能對她過於相信。

由於有了“鎮武將軍”常氏父子的出賣此一教訓,朱翠實在不敢再輕易相信人,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女尼姑,雖是出諸俠心義舉,看來也不能對她失之大意。

是以在妙真女尼與她動手解衣的當兒,她卻暗蓄真力於右臂,以備在必要之時,猝然出手,向對方施以攻擊。

朱翠的這番小心,顯然是多餘了。

妙真女尼確實發諸善心,只看她那一雙出諸愛心的慈善眸子即可知道。“姑娘不必內蓄真力,這裡不會有外人,”說時她臉上帶著微微的笑容:“這樣對你的傷勢也沒有好處。”

朱翠心中一驚,臉上不禁微微發紅,這才知道這個女尼姑果然大不簡單,心中暗愧,隨即收斂了內蓄的真力。

是時妙真女尼已解開了她系在傷處的布帶,眉頭微微皺了一下,冷冷地道:“是什麼人對你下的手?”

朱翠道:“是……傷的要緊麼?”

“嗯!”妙真女尼徐徐地道:“姑娘真是有福的人,來的恰是時候,如果再晚上一天,毒勢一發,只怕是華佗再世,也難救得姑娘性命了。”

“啊,”朱翠吃了一驚:“毒!”

妙真女尼一面緩緩站起來說:“姑娘莫非還不知道?”

朱翠站起來道:“前輩是說,對方兵刃上煨有毒藥?”

妙真女尼微微頷首道:“詳細情形我不知道,不過傷處聚有劇毒,卻是一看即知!”

朱翠心裡打了個冷戰,頓時怔在了當場。

妙真女尼道:“由毒性上看,這種毒是難得一見的‘九品紅’。”

朱翠心裡又一驚,緩緩坐下來,苦笑道:“是九品紅,這麼說是沒有救了?”

妙真冷冷一笑道:“那還不一定。”

朱翠因過去由海無顏嘴裡聽過“九品紅”其名,知道這種毒性的厲害,是以乍聽之下,立刻覺出了不妙,可是眼前的妙真女尼卻並不這麼認為,一時大大令她不解。

妙真女尼這時自藥架上拿下了一個竹質小箱,打開箱子,裡面有一套銀光閃爍的銀器,一眼之下約計有銀刀、銀剪、銀針、銀缽等。

“姑娘先忍忍痛,待我將你傷處毒囊破開,吸出毒汁,再與你說話不遲。”

朱翠點點頭:“庵主只管動手,這點痛我還忍得住!”

說話時妙真已動手把幾枚銀夾緊緊在她傷處附近夾住,同時指尖頻翻,一連點了她三處穴道,朱翠頓時只覺得半身一陣發麻,動彈不得。

朱翠心裡一驚,想張口說話,無奈對方所點中的穴道之一,牽連的有發聲的啞穴,是以暫時作聲不得,這時如果妙真女尼心存歹意,只在舉手之間即可制其於死地。她懷著無比的驚懼,打量著眼前這個女尼,倒要看看她如何施展。

眼前妙真女尼卻是有條不紊,即見她迅速取出了幾根上有藥引的細細銀針,一連在朱翠傷處附近插入,又自藥瓶內取出了一些淡黃色的藥粉輕輕在她傷處灑下。

朱翠原以為不會有什麼太大痛楚,哪知一俟對方這些黃色藥粉灑下之後,頃刻之間,有如千蟻附體,簡直是噬膚蝕骨之痛,剎那問只痛得她全身連連戰抖,其痛楚為她生平僅見,朱翠那麼堅強的人,亦感到有些剋制不住,設非為半身轉動不了,只怕要倒了下去。

所幸這一陣難當的切膚蝕骨之痛,並沒有持續很久,然而在朱翠感覺裡,卻有再也忍耐不住的感覺。就在她萬難忍受,開口大叫的一霎,驀地身上痛楚大消,全身穴路亦為之一時大暢,她的刺耳叫聲,更像是衝破雲霄一般的淒厲,為之爆發而出。一枚小小的紅色透明血珠,倏地自傷處滾出,落入女尼手上的一面銀盤之內。

“阿彌陀佛,姑娘你已無礙了!”嘴裡一面說著,妙真女尼把朱翠按得坐了下來。

卻見門簾微閃,潘幼迪已經現身在眼前。“怎麼了?”一面說著慌不迭地閃身眼前,待看清了眼前一切之後,她才不禁為之鬆了一口氣。

妙真女尼看了她一眼,微微含笑道:“這位朱姑娘敢情練有‘三元內功’,無怪中氣如此之足,這一聲吼,真有直上九天之勢,想必有此一衝之力,穴路均已自解了!”

朱翠不禁面現羞窘,當下試著站起來運動了一下,果然百骸舒適,就連肋間的傷痛,亦渾然不覺了,一時大感驚異,頻頻向妙真女尼稱謝不已。

潘幼迪亦好奇問故。

妙真女尼才道:“這位朱姑娘大概以前服用過這類毒藥的解藥,是以身上毒性一時未能擴散開來。”說時她偏過頭來,轉向朱翠道:“是麼?”

朱翠忽然想起前此在船上,初遇海無顏時,承他賜了幾粒為解救施女新鳳的靈藥,自己亦曾服下了一粒,原意為防止曹羽的再次施毒,卻沒有料到事隔二月之後,竟然會在此意外地救了自己一命,卻是當初始料非及。當下微微點頭道:“庵主這麼一提,我倒想起來了,以前我確是服過這類劇毒的解藥,想不到事隔兩月,藥性依然有效!”

妙真女尼含笑道:“這就對了。”

一面說,她乃將手上銀盤高高托起道:“二位請看,這就是飽含九品紅劇毒的毒珠,如非這位姑娘事先服有靈藥,就算她內功再是精湛,可以閉氣聚毒於一時不發,卻萬難捱過二十四個時辰!我原以為姑娘只憑內功護體,使其不發,後來才知原來服有解藥。”微微一頓,她臉色十分沉著地道:“不過,話雖如此,卻也十分危險了!”

說話之間,即見盤中毒珠,忽然自行破開,渲染出一片紅色汁液。頃刻之間,那面銀盤內已沾滿了毒液,原本是銀光閃爍的盤面,瞬息之間變成了一片烏黑,並有一片淡淡的粉紅色霧,緩緩向空中升起。

三人均是行家,不待彼此招呼,各人均閉住了呼吸。

妙真女尼拿出來一具精巧的打火器,“叭叭”地打出了一團火焰,這團火焰一經與空中淡紅色煙霧接觸,頃刻間燃成了一團碧色火焰。隨著漸漸散出空中的淡紅色煙霧,這團碧火一直連續不停地燃燒著,最後直到煙消火盡。

妙真女尼放下了手上的盤子,各人才恢復了呼吸。

朱翠驚嚇道:“好厲害的毒呀!若非庵主高見,我還不知道呢!”

妙真道:“貧尼三十年前為一仇家所陷,那人在當時即為一施毒高手,但我命不該絕,為一空門異人所救,自那次以後,那位異人並賜我一部解毒真經,內舉當今人世各門劇毒之毒性,以及解救之方法,貧尼在此一道上,曾下過多年研習之功夫,十數年來持以濟人,倒也結了不少善緣。”

朱翠由是重新向她稱謝道:“若非庵主施以妙手,後果真不堪設想,庵主實在是我救命恩人,請受我一拜!”說時便待向妙真女尼拜下,卻為後者雙手托住。

“這就不敢當了,姑娘不要客氣,還請坐下說話!”

再次坐好之後,妙真隨即為她敷上了淺淺的一層黃色藥膏,內鋪以數片桑皮,用白棉布緩緩包紮,便大功告成。

潘幼迪十分析服地道:“我只當庵主一身武功劍法了得,現在看起來,敢情你還精於醫道,真是我們萬萬不能及的!”

妙真女尼目光向她一轉道:“姑娘太客氣了,前此貧尼遲遲不肯應姑娘之請出手與你論招比試,便是貧尼有自知之明,觀濤閣武學天下見重,貧尼萬萬不及!”

潘幼迪一笑道:“未經比試,庵主又怎麼知道不及呢,庵主如有意,我倒願向你隨時請教。”

妙真女尼輕輕噓了一聲,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姑娘又在重施故技,迫我佛前現醜了。”她鼻中冷冷一哼,緩緩接道:“姑娘這番激將,對貧尼來說,實在是白費了心機,慢說是姑娘與我素稱交善,即使是貧尼昔年的仇家上門,也只怕再難激起我爭強好鬥之心了!”

朱翠一怔道:“這麼說庵主莫非今世已不再談武了?”

“那倒也不是。”說時她與潘幼迪彼此俱都坐下來。妙真女尼緩緩招手,指指壁上道:

“這就是貧尼昔年慣用的那口‘玉池’寶劍,五年前把它高懸在壁時,至今日確實沒有摸過它一次!”

潘幼迪道:“那又是為了什麼?”

妙真女尼一雙細長的眼睛,微微合攏起來。半晌,喟然嘆息道:“這就是二位姑娘所不明白的了,你們應該知道人的一生是很短暫的,就貧尼而論,我的前半身,不幸捲入江湖武林,已經浪費了我大多寶貴時間,後半身雖有向佛之心,卻仍然念念不忘武學之進討。”輕輕一嘆,她眼睛轉向潘幼迪道:“這就是我為什麼千里迢迢地走向金陵、蘇州,甚至於上普陀進謁令師,目的就是一探深奧的武學之秘。”

潘幼迪道:“你這麼做並沒有錯!”

“錯了,”老尼姑微微搖著頭道:“對於一個已經身入佛門中的人來說,的確是大錯特錯了!我方才已經說過了,人的一生是何其短促!”頓了一下,老尼才接下去道:“而佛道又是何等精深,有人苦心孤詣,少年人佛,窮其一生之力,猶不能頓開茅塞,貧尼又何許人也,焉能侈望自得於佛學武道,雙途並進?”她深深地又嘆息了一聲,黯然自傷地道:“我錯了,終於我想通了這個癥結,將長劍掛起,便不在武學一途上求進了。”

潘幼迪嘆息一聲道:“聽庵主言,我們真慚愧了。”

“那倒也不是!”妙真女尼一本正經地道:“武學與佛學一樣,都是同樣高深的學問,我的意思是除了至聖先佛以外,凡人極難雙途並進,而至於極境。貧尼以為,我們只能擇其一,楔而不捨。”微微一頓,她才又接道:“像是令師,她便是一位令我深深欽敬的前輩,我想她便是擇武學一道而窮其畢生之力研討鑽進的一個例子。如果她像我一樣晚年從佛,那武學一道便難精進更上層樓了。”

朱翠微笑道:“庵主所說極是,真是聞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了。”

潘幼迪點點頭道:“原來這樣,庵主你才不再出現江湖,雖經我苦苦哀求,也不再施展絕技了。”

妙真老尼微微點頭道:“這是我的一點私心,萬請姑娘成全。”

潘幼迪搖搖頭,道:“我以為庵主這麼做並非全對,一個人手拿勁劍,若是心中未存殺機,沒有仇慧,也不會構成心裡的孽障,庵主你以為可是?”

妙真女尼搖搖頭,冷冷地道:“這句話似是而非,一朝劍在手,便不容你不過問武林中事,唉!這實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當你一天拿起了劍,和江湖武林結下這個緣,便很難抽身了!”老尼滿懷傷感地道:“過去數十年的武林生涯,給我的感覺像是一場惡夢,在武林中想要一直保持住你的尊嚴,不為別人打敗,實在很難,然而你如果有見於此,半途思退,想要抽身,卻是更難。”

朱翠不解地道:“這又為了什麼?”

妙真老尼喃喃道:“因為別人不會輕易放過你的,就像潘姑娘,她只是以武會友,還算是好的,另外的一些人,卻是居心叵測……”

潘幼迪一笑,道:“庵主這是在明責我的不是了!聽你的口氣,莫非另外還有人居心叵測,上門來找庵主生事麼?”

妙真女尼黯然地垂下頭,發出了一聲喟嘆道:“這就是我的難言之隱了。”笑了笑,她注視向潘幼迪道:“只顧了說這些,竟忘了你的傷了。”

潘幼迪緩緩探出了右手道:“請庵主試試脈搏,便知傷勢如何了。”

妙真庵主微微點頭,一隻手捉住了潘幼迪的脈門,彼此都不再出聲。稍停之後,妙真庵主鬆開了手指,看著潘幼迪道:“姑娘的傷勢,在於目前五行不通,莫非是為人內氣攻入不成?”

潘幼迪點點頭,十分折服地道:“庵主真是個大行家,情形正是這樣。”

妙真女尼喃喃道:“這股內氣斷非尋常氣機,敢莫是發自金鐵兵刃之上?”

潘幼迪又點了一下頭。

妙真老尼喃喃道:“好險!這股刀劍之氣,若是再前進一寸,便得傷了心脈,那時姑娘是否還能保住這條性命,便很難得知了。”

潘幼迪與朱翠聆聽之下,都不禁暗吃一驚!尤其是潘幼迪私下裡更為之捏了一把冷汗,對於宮一刀存下了深深的戒心。

“阿彌陀佛!”妙真女尼嘴裡輕輕喧了聲佛號道:“姑娘武功得自觀濤嫡傳,已是天下罕有敵手,這人卻能以刀劍之氣,攻入姑娘中腑,幾乎傷了內臟,料想當是一功力極為傑出的窮兇極惡之輩,此人既然有如此功力,姑娘千萬不可大意,要防他一防才是。”

潘幼迪點點頭道:“庵主說得是,這傷要緊麼?”

妙真女尼搖搖頭道:“姑娘己識得厲害,防範於先,只須服藥兩次,每日早晚自運功力調息,便可復原如初。”一面說,她離開座位,自藥架上取藥包好,交與幼迪,並指示了服用方法。

是時院外響起了兩聲鍾嗚。

老尼隨即自座位上站起,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早課時間已到,二位姑娘可願隨同貧尼至前殿共瞻佛光麼?”

二女當下連連稱謝,起身告辭。

妙真女尼送出禪院,合十告退道:“請恕貧尼不遠送了。”

朱潘二女徑自返回棧房。

朱翠道:“想不到在這個地方,竟會遇見了前輩高人,若不是她指出我傷處有毒,我還一直不知道怎麼回事呢。”

潘幼迪自倒了一杯茶,默默無語地喝了一口。

朱翠看她一眼道:“你在想什麼?”

潘幼迪搖了一下頭:“沒有什麼,你真的相信這個妙真女尼的話麼?”

朱翠微微一怔:“你不相信?”

“不是不信!”潘幼迪微笑了一下:“她為人很夠義氣,又對你我有恩,照理說我是不該對她懷疑的,可是我總覺得她有些言不由衷。”

朱翠道:“你是說?”

“我不相信她真如所說,是一個不再手摸寶劍的人。”

“那你認為她方才說的都是假的?”

“並非全假,起碼有些言不由衷。”潘幼迪看了朱翠一眼:“你久處深閨,雖然學了一身難得的武功,到底歷事不多,如果我這雙眼睛沒看錯,眼前的這個妙真庵主……”方言到此,話聲忽然一頓,猛地偏頭向窗。

朱翠幾乎與她不差先後的都感覺出了,就在潘幼迪偏頭向窗的一霎,朱翠已騰身而起,雙手虛接處,一雙紙窗霍地為之大開。

就在這一剎那,一條纖弱的人影,驀地騰身躍起,以朱翠之快捷身法,竟然未能看清對方之全貌,隱約中只看見了這人翩然翻起的一截衣襟!“唰”的一聲,已隱向屋脊背後。朱翠先是一怔,隨後想起,立即縱身躍起,一個快翻來到屋脊另側,在間錯的大片白楊樹林裡,早已失去了那人蹤影。

身後人影微閃,潘幼迪現身眼前。“你看見了麼?”

“嗯!”朱翠點了點頭:“不過太快了,只看見一個模糊的影子,這人好利落的一身輕功!”

潘幼迪一雙深邃的眼睛,投向對面楊樹林裡,神秘地笑了一下:“不要緊,我們早晚會知道是誰的。”一面說她翻身飄過屋脊,來到窗前。

朱翠也跟過去,二人細細地察看了一遍,看不出絲毫痕跡,甚至於連窗前地面上的一層泥塵都沒有異樣。

潘幼迪輕輕舒氣道:“這人的一身輕功,絕不在你我之下。”一面說她頭向上看了一眼,一截樹枝斜伸當空。

“原來如此!”她嘴裡說著,已經輕縱身而起,有手二指輕輕一捻,拈住了那截橫枝的尖梢,整個身子隨即騰在空中。她對朱翠道:“看見了麼?”一鬆手,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那個人就是像這個樣子偷聽我們說話的。”

朱翠皺了一下眉道:“誰能有這種功夫?”

潘幼迪由窗戶翩然進房中,朱翠也緊跟著進來。

“難道是那個老尼姑?”朱翠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難料其是真。

潘幼迪抬頭看著她,微微笑道:“你猜對了。”

“什麼!”朱翠一驚:“你真的以為是她?我看不見得吧。”

潘幼迪冷笑了一聲:“當然不能就此認定,不過幾乎已經可以判斷是她了。”

朱翠仰起臉來想了想,心裡很紊亂。

潘幼迪道:“你可注意到了那個老尼姑的頗多可疑之處?”

朱翠的確是沒有這麼疑心過誰,聽她這麼一說,仰起臉來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表示不知。

潘幼迪道:“第一她那把掛在牆上的劍,其上不染纖塵,絕不像是經年久置的樣子……

第二……”她緩緩探手入懷,摸出了一方絲帕。

朱翠奇怪地注視著她,不知道她是在弄些什麼玄虛。只見潘幼迪緩緩把絲帕打開來,卻在裡面留神地拿起了一小片枯葉和一些小小的泥渣。她看了朱翠一眼,道:“你過來看。”

朱翠忙自湊過去,看了看不解的道:“這又是什麼?”

“這是一小片枯黃的竹葉和一些紅色的泥土,這兩樣東西都是你剛才跟老尼姑進去療傷時,我在她的一雙鞋子上採下來的。”

朱翠還不大瞭解地道:“這又有什麼奇怪?”

“為什麼不奇怪!”潘幼迪看了她一眼道:“因為這兩樣東西,顯然不是黃家堡所有,你再想想看在哪裡見過?”

朱翠被她這麼一提,才想起來道:“你說那天我們摸黑經過的那片竹林?”

潘幼迪點點頭道:“對了,除了那片竹林內外,我就再也沒看過一株竹子,還有……”

她小心地由絲帕裡拈起了一些泥渣,遞向朱翠道:“你再看看這些泥土有什麼特別之處麼?”

朱翠皺了一下眉道:“你是說它的顏色是紅色的?”

潘幼迪微笑道:“對了,這是最重要的,你再想想看,我們被曹羽陣勢所困,那地方泥土的顏色?”

朱翠頓時明白過來,喃喃地道:“我想起來了,那地方的泥土,確實是紅顏色的。”她把記憶中的泥土顏色,拿來與眼前的泥土互一對照,頓時心內雪然,對於潘幼迪的細心機智不禁由衷地佩服。

“現在你明白了吧!那你再想想看,我們在石崖初次遇見曹羽埋伏的時候,有一個人暗中以竹籤救了你,傷了一人性命!你還記得吧?”

朱翠道:“我當然記得,我們當時不是猜是海大哥做的麼?”

潘幼迪點點頭道:“不錯,當時我確是疑心是他,可是現在我可以斷定,以飛籤傷人的那個暗中高人,不是別人,就是這個老尼姑。”

朱翠微微點了一下頭,吟哦著道:“你這麼一說,果然有幾分相似,這麼說,這位青霞劍主對我們真是愛護備至了。”

潘幼迪訥衲地道:“我就是想不通這一點,她為什麼要對我們這麼好?”

朱翠也不解地道:“她口口聲聲已不再動武,但是在暗中卻照樣地施展,這又是為了什麼?”

潘幼迪道:“她是在造給人家一個這種印象,來掩飾她背後的行為。”

朱翠道:“那麼她的背後行為又是什麼?”

“這就是她刻意掩飾,不打算讓外人知道的秘密了!”潘幼迪冷冷地道:“我一定要把這個人摸清楚。”

朱翠道:“不過有一點我們可以斷定,即使剛才我們所猜測的都是真的,這個老尼姑對於我們也沒有絲毫惡意,這一點應該不會錯。”

潘幼迪點點頭道:“到目前為止是這樣,以後就不知道了。”

朱翠輕輕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潘幼迪冷冷地道:“我生平最不願被人利用,如果一旦被我發現這個老尼姑是在利用我們,哼,那我可是饒不過她!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還實在看不出她是在利用我們什麼罷了。”

朱翠搖搖頭道:“真是匪夷所思,不過,我實在不願意再費這個心了。”

潘幼迪道:“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惦念著你的家人,急著去不樂島,但這件事太重要了,千萬不可失之大意,而且,我與你相處的時日已不多,我打算在這裡再住三天,等到我內傷完全恢復之後,即返回普陀師門,以後在哪裡碰上在那裡再說了。”

朱翠聽她這麼說,一時默默無語。她們見面時日雖不多,總共不過三天,然而這三天的患難相處,卻使她們彼此均在內心種下了深摯的感情,現在一聽說潘幼迪要走,朱翠自然心裡不是滋味,流露出依依不捨的情懷。

她雖然沒有說一句話,潘幼迪卻能全然領會她的心意,四隻眼睛不期然地接觸之下,潘幼迪微微地笑了。

“你放心,”潘幼迪盯著她道:“等我師門事情一完,我就會來找你的,只是我要告訴你,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有些事固然急如星火,有些事卻是欲速不達,尤其是前往不樂島這件事,我希望你還要多有準備的好。”

朱翠點點頭道:“這個我知道。”

潘幼迪道:“時間還早,願意到外面去散散心麼?”

朱翠搖搖頭含笑道:“我寧可一人靜一會兒,我已經有兩天沒練功夫啦。”

潘幼迪道:“好吧,那我就不打擾你了,你好好練你的功,我出去轉一圈去,咱們下午再見。”朱翠點點頭,潘幼迪隨即站起來向外步出。

屋子裡只剩下了朱翠一個人,只是腦子裡卻依然難得清靜,好容易壓制住思想母弟的情緒,運功調息了一陣,等到才一空閒下來,卻又想到了海無顏。“海無顏!”她低低地喚著這個名字,一時間心情更紊亂了。

※※※

海無顏正在聚精會神,極其緩慢地推出了最後的一掌。

這一掌不偏不倚地印在了吳明“氣海穴”道之上,吳明身子劇烈地抖動了一下之後,忽然大吼了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血色泛紫,紫中帶黑。隨著他的身子向前直直的一挺,七尺長軀已經站在了海無顏對面。

“完事了?”吳明直直地瞪視著面前的海無顏:“我想身上的毒大概已經全部解乾淨了吧。”

海無顏點點頭道:“不錯,全解乾淨了。”

吳明大笑了兩聲,在石室內前後走了一圈,陡地站住腳步,兩隻手向當空一伸,全身骨骼頃刻之間發出了一陣格格響聲,紫黑的臉上倏地閃過了一片紅光,這一霎似乎由於功力的恢復,又為他帶來了無比的自信,驀地,只見他身軀猝然騰起,有如旋風一陣,猝然間已撲向海無顏身前。

石洞裡旋蕩起大股的疾風。

吳明身子猝然向下一落,兩隻手掌已施展出“雙撞掌”的手法,直向海無顏兩肋上按去。海無顏雙眉一揚,急切間不容退後,雙手乍提,實實地接住了對方的雙手。

在一陣凌厲的戰抖之後,兩個人立刻又回覆了平靜。

緊接著吳明身子搖了一搖,禁不住霍地向後退開了一步。在這一霎,他像是得到了一項證實。

“你的功力畢竟比我要高上一籌,佩服!佩服!”一面說時,吳明發出了頗為尷尬的“嘿嘿”笑聲,臉上神色顯現著無可奈何的懊惱。

“你錯了。”身著紫衣的海無顏臉上並無絲毫喜悅:“我的功力,不是眼前你所能瞭解的了。”

吳明用著不解的眼神看望著他。

“不是我要說句讓你洩氣的話!”海無顏喃喃地道:“我的功力又豈止比你高上一籌而已?”

吳明身子一震,凌笑道:“你……你是說……”

海無顏一笑道:“你如今傷勢是痊癒,功力即使不能發揮十成,應該也有九成了,你可同意我這種說法麼?”

吳明點點頭道:“有理。”

海無顏冷笑了一聲,喃喃道:“但是我……你應該看得出來,我目前仍在傷勢之中。”

經他這麼一提,吳明才忽然像是明白過來,一雙炯炯瞳子,頻頻在海氏臉上轉著。他所看見的是海無顏那一張失去血色的臉,殷紅而似瘀血的一雙眼眶:“嗯,你果然像是中有很厲害的內傷。”

海無顏點點頭道:“不錯,這個傷已經纏了我好幾年了,就只差一點要了我的命,我不妨告訴你,現在我所能施展出手的功力,只是我原有功力的七成左右,這一點料必你能夠明白。”

吳明怔了一怔,隨即呆住了。

海無顏臉上現出了一抹悽慘的笑,憶及起多年來的痛苦煎熬,他那張原本失血的臉上,甚至於泛出了一片青色,每當他想到了這裡,總會激盪起無比的仇恨,從而激勵他堅毅的決心。

吳明慘笑了一下:“你是一個怪人,我對你真的一點也不瞭解。”呵呵一笑,他又接下去道:“然而無論如何,我這條命總是你救活的,算得上是我的恩人,就憑這一點,我就應該感激你,說吧,有什麼要我乾的沒有,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你言重了!”海無顏喃喃地道:“其實我對你要求不多。”

“說吧,只要你說出來,不是讓我欺師滅祖,我一定會答應你的。”

海無顏冷冷地道:“你們不樂島的‘醉金烏’絕技,我已經見識了四招,還剩下五招,現在是你施展出來的時候了。”

吳明先是一愕,接著狂笑了一聲:“怎麼回事,你腦子裡還想著這個?”

海無顏道:“你不願意?”

“不!”吳明道:“當然不是,我只是心裡奇怪而已,不過,我既然答應了,當然會如你所願,只是你是知道的,這套招法一經施展,便不能不全力以赴。”

海無顏冷笑道:“這個我很明白,我所要求的也正是要你全力以赴,你只管施展出來好了。”

吳明一雙眼睛骨骨碌碌在他身上轉著,臉上陰晴不定,忽然他硬下心來,點頭道:“好吧!你既然一再地要我現醜,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不過,恩兄,你可知道,這是有違我不樂門門規戒律的。”

海無顏微微一笑道:“你們不樂幫一向都在讓人家不快樂,難得自己也該不快樂一下,好了,我等著你的。”一面說時,他雙手平著向外微伸,整個身子已向後緩緩退開。

頓時間,這問石室裡即充滿了充沛的氣機。

吳明臉色也跟著變得沉著了。

“大雅!”他眼睛盯向一隅的啞童:“你往後面退,我和這位恩兄只輸�劃比劃手腳,不關你的事,你只許看,不許插手,知道吧。”

大雅當然明白,他雖亦屬金烏門的門下弟子,可是像本門開山立門的絕技“醉金烏”手法,他卻是從來還不曾目睹過,前此吳明與海無顏較技,曾經施展過這套招法的最前四招,因傷勢發作而不止,已使他驚心動魄,這時乍聽之下,慌不迭地連連點著頭,急促退向一隅牆角,貼壁站好,不再移動。

吳明一霎間運氣著力,卻將大股丹田之氣提聚雙掌,那雙手掌眼看著脹大了許多。他道:“這可是你自己一再要我施展的,倘或有什麼誤傷,恩兄,你可怪不得我。”說話時,只見他腹部頻頻收縮不已,每收縮一次,臉色就越見振住,一雙眼睛亦更見明亮。

陡然間,吳明大吼一聲,碩大的身軀,有如狂風怒濤般地撲到了眼前。打量著他眼前這般快速的身子,只以為一上來必將是疾風驟雨,一發不可收拾。而事實上卻並非如此。這真個稱得上是疾如馬,靜如山。

看起來,雙方几乎已將迎個正著,就在這一剎那間,吳明的身子陡然停住。

大股的勁風,迎合著站立不動的海無顏,發出了“砰”然一聲大響。這一聲爆響,純系來自兩股凌厲空氣的猝然接觸,配合著吳明猛厲的進動身勢,其勢動人心魄。

難得海無顏那般的鎮定。多年來,他晝思夜想,一直在思索著對這套醉金烏手法的突破,難得今朝得償夙願。面迎著吳明這般猛厲的攻勢,他身子甚至於連動也不動一“下,然而並非真的就像他外表那樣沉著,包括他全身每一根神經,都早已全神貫注。一股發自丹田,融匯四肢的充沛勁力,恰恰於吳明收住身勢的那一瞬間猝然提升而起。

無巧不巧的,吳明也於這時.發出了他凌厲的招式。隨著吳明的雙手,推出了一種“半月”的形勢,一股鋒利如刀的風力,隨著吳明的左手指尖猝然劃出去,直取對方咽喉,那隻收縮的右手,卻在這時直出如許,當胸猛厲地直推而出。這一劃一推,看似無奇,其實卻包容萬千,其中暗藏有熊伸虎經,極其凌厲的飛滿雷動之勢,正是醉金烏手法中的第五式“殘月抱”。

海無顏臉上一霎間升起了無名的喜悅,他的喜悅來自他已證明了對於這一招式的事前種種揣測,全系正確無誤。於是隨著他的出手,乃形成了對方此一招式的剋制,只見他左手忽地掄起,在略呈波浪狀態的出手裡,拇指與其他四指形成了一個拿捏的鉗形姿態,妙的是吳明那麼猛厲快速,兼具靈巧的左手半月攻勢,竟是迷不開他的這個鉗勢,忽然被他拿了一個正著。

同時間,發自吳明猛厲的攻心一錘,卻亦包含在海無顏右手無限春風的手掌之間。

兩個人的身子,在甫一接觸的當兒,頓時糾在了一團。

吳明必然是極力地在擺脫對方,隨著他身子快速的一連幾個打轉,卻苦於對方的一拿一貼,有如一個大吸盤那般的瓷實有力。

忽然,雙方像是猝然分開了。

海無顏的身子“唰”地一下子騰了起來,在這個勢子裡,他施展的是一式“燕抄波”,隨著他躍起的身子,驀地向下一抄,一隻右手,有如飛鷹搏兔般,向著吳明背上力抄了過來。

“叭!”一聲,像是拍在了吳明的背上,然而在吳明快速的一個滾勢裡,又脫開了。

接下去的這一招,更顯得力勢驚人。

吳明身子躍起得那般靈巧,兩隻手左右交叉著直向海無顏腹下抄來。

兩個人,卻幻化出四個人的影子。

在一陣急促的接觸聲音裡,吳明大聲喘息著向左面閃開,海無顏卻向有面掠出去。也許是限於眼前所能施展身手的空間過於狹小,他們兩個人的身子,雙雙都沉重地撞向石壁。

海無顏的前腹兩側,已為吳明猝然揮出的雙手戳了兩個窟窿,吳明本人卻未能佔絲毫便宜,背脊上留有海無顏深深的一道指痕。

也許是這一道指痕,激起了吳明的“無名”之火:“好本事,還有三招,你就一塊接著吧。”嘴裡說著,腳下像是螃蟹那樣的一路歪斜著趟了下去。

如果你為他眼前這一趟醉態可掬的步法迷惑或混淆,可就大錯特錯了。事實上,極其凌厲,無限殺機的一式殺著,正孕育其間,驀地,吳明的身勢,旋風般地狂掣而起。

他身子乍起的一瞬,也正是海無顏乍落的一霎。一個往天上起,一個卻向地下縮。

吳明所施展的乃是極為猛厲的“醉撲斜陽”,在這個勢子,他的雙手兩足,甚至於壯健的體魄上,都聚集著罡勁的功力,像是“金龜罩頂”,又似“雲遮大地”,那麼猛勁地當頭直壓了下來。

海無顏看來萬難脫開對方這強勢的一壓。

事實上,吳明在施展這一招時,方圓兩丈之內,簡直可以說是不容許有任何異動。這種居高臨下的招法,原是最易發揮功力的極致,稱得上事半功倍,若以眼前吳明的功力論,簡直是威力至猛,實在難以想象得出有什麼萬全的閃躲之策。

地面上就像是猝然起了一陣旋風,在吳明強力的體魄壓勢之下,揚起了大片的土屑,緊接著空中四肢齊開的吳明,已泰山壓頂般地落了下來。

在“金烏墜”招式之中,這一手是屬於第七式“大星隕落”,威力之剛足勁猛,簡直是無懈可擊。

隨著吳明急勁的落勢之下,兩手、兩腳、雙膝,六個定點,再加上全身上下所帶來的勁力,轟然一聲大響,撞向地面,整個石室俱都大大為之震動,這一震之威,竟使得屋頂石塊迸落如雨。石室裡頃刻間漫延起大片灰砂煙霧。

吳明的身子在其全力一擊之後,絕不少緩須臾,一沾即起,四肢箕開,大字形的軀體,騰起,只一下,又緊緊貼在了屋頂之上。這一霎,氣氛出奇的寧靜。

石室裡由於激盪起過多的土屑灰砂,須要等待片刻澄清之後,才能有所辨別。

佇立一隅,始終不曾出過聲音的啞童,這時也忍耐不住,被灰砂嗆得發出了一連串的咳嗽。

背脊緊貼屋頂的吳明,一直靜靜地觀察著眼前,使他奇怪的是,這麼久的時間裡,他聽不見對方一點聲音,甚至於連對方的身形也失去了。

灰砂漸漸消失,石洞裡漸現清晰。

然而,包括了大雅的一雙眼睛在裡面,竟然沒有能看見海無顏這個人的身影,他竟然消逝了。

吳明心裡一陣發涼,脊背吸力一鬆,全身有如四兩棉花一般地輕輕落了下來。

他身子方自落地,眼前人影再閃,海無顏也同時落身下來。

敢情與吳明一般無二,海無顏竟然也是貼身室頂之上,至於他是怎麼上去的?何時上去的?吳明竟然是絲毫也不曾覺察出來。這一驚,使得吳明為之目瞪口呆。

“承教,承教,還有兩招,足下你就不要客氣,一併施展出來吧。”說話時,海無顏已一步步向著吳明眼前踏進過來。

吳明的臉先是漲得一陣子發紅,緊接著有些滲青,驀地一聲冷叱:“好!”

盤腰運掌,一步步向前逼進。壯健的身軀,隨著他前進的步子,不時地左搖右晃著,每走一步,晃上幾晃,下只是身子在晃,他的足下也晃,四肢也在晃動,整個石室裡,隨著他晃動的身子,激起了一陣轟轟之聲,較之前番,顯然又是一種新的感受。

海無顏身子頓時站住不動。

這一霎,他那雙睜大的眼睛,緩緩地收斂起來,成了兩道細縫,每當他集中精力,運神凝思的時候,就會出現這種表情。他似乎已經感覺出來,最緊張要命的一刻已經到來。

多年來,他甚至於在睡夢之中,也會夢見這一招式,一想到此,他會情不自禁地為之熱血沸騰,身上的暗疾,亦會隱隱作痛。從而使他潛生出一種激動,一種復仇的激動。然而眼前,他卻不得不有所收斂。

透過他深邃的一雙眼睛,面前的吳明,似乎正在玩弄一種小兒作耍的姿態,像是在變戲法,又似在玩魔術,漸漸地他的那個身子模糊了。

通過他舞動的雙手、身形,原本的一個人,忽然變成了兩個,兩個變成了四個,四分為八,人影越變越多,這一霎,紛紛作扇面狀地向外擴散開來。

這一霎,就在海無顏深深吸進一口氣的當兒,吳明已如怒濤狂卷般撲了過來。

幾乎和他不差先後,像是一般無二的,海無顏也搖動著他的身子。

如果通過第三者啞童大雅的眼睛裡,所看見的形象更為奇怪。因為他們雙方的姿態看起來簡直是太相似了。

一條,兩條,三條,四條,數不清有幾條人影,總之,在吳明一系的人影撲上的一瞬,海無顏的一系人影也迎了過來。

這一剎那無異是快到了極點。

緊接著,這些人影一迎在了一塊。屬於幻像的終究是幻像,一連串的波波聲音,隨即消逝於無形,因此可以證明出,雖然這些人影是屬於子虛的幻景,卻亦已含著一分力道,因此在兩力互撞接觸的當兒,發出了“波波”之聲。

像是一串小鞭炮般,發出了一連串的清脆爆破聲,隨之而後的即是人影雙雙消逝,然而,其中畢竟有真實的一個。

“啪!啪!啪!啪!”四隻手掌,在四個不同方位接觸在一塊。再下去兩個人像是扭股糖般地一陣之打轉,而後忽然分了開來。

魚躍而起的吳明,像是一頭雄獅般的猛厲,隨著震耳欲聾的一聲大吼,再次撲了過去。

“醉金烏”一共是九招詭異身法,到此已全部施展完善。

兩個人像是又纏在了一塊,由這一頭推向那一頭,由那一頭又推向這一頭。像是用老了的一個拙笨的動作,只是其間卻包藏了萬千細節,數不清的千百動作。

在一陣劈啪連聲的掌接時觸之中,兩個人似乎又掉換了一個方向。

忽然吳明由下面翻上的一隻手,待要插進海無顏的時窩,海無顏身子向左後方微微閃開了一些,在這個閃勢之下,海無顏已抓住了那難能的千分之一。

這一霎,他的手如果如時地扳住了對方的手腕子,便可出奇制勝,施展他苦心殫慮之所得,將對方力斃手下。然而,他卻不欲這麼施展。在此,他留有深心。

他似乎已達到了比試的願望,他已穩操勝券,但卻無須在眼前逞能求勝,即使所表現的是相反的敗象,卻無違初衷。

海無顏已有足夠的信心,可以在那一霎把右手尖銳猛厲的手指插進對方的心窩,但是他卻故意讓自己又失去了這個機會。因此吳明在最後的一霎,獲了勝。

抬起右手的吳明,在不能自己的情況下,尖尖五指反插進了海氏的右肩窩下。即使有強韌的護體元罡,也難當吳明千鈞的一戳。

海無顏腳下一蹌,平身倒了下來。他當然心裡有數,即使是存心負傷,也要表演逼真,因此當他身子直挺挺地倒下去時,真的就倒下去了。

一股血箭,由吳明手插之處竄了起來。

海無顏打了個滾兒坐起來,右手力按了下,阻住了待勢要竄出的再次熱血。這一刻,他面色沉著,並無痛苦,實則卻強掩著內心的狂喜,不使形諸於面。

吳明直挺挺地站在面前打量著他,全身隨著急劇的喘息而頻頻起伏著。有說不出的感觸,使得他一時欲語還休。在他的印象裡,這幾乎是不可能的,無論如何他也難以想通,眼前這個人竟然能在“醉金烏”這套招法下,保持不死,這是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

“我終於見識了,佩服!佩服!”海無顏一面說時,緩緩由地上站起來,在他站起之時,隨即施展特殊的點穴手法,止住了傷處附近的穴道,向著吳明微微頷首,向外踱出。

吳明驚魂甫定下,趕上一步,道:“喂!”

海無顏回過身來,道:“你還有什麼事?”

吳明瞪著一雙大眼睛,略似歉疚地道:“你知道,我並不是故意要傷害你。”

“這個我知道,”海無顏微微揚動了一下眉毛:“能夠見識到這套‘醉金烏’手法的高妙,已是我最大的榮幸,一點小傷算不了什麼!”

吳明不禁綻開了笑容,心情為之頓時開朗。

海無顏轉過臉向著一旁的啞童又點了點頭,這才轉身向外步出。

不知是什麼時候開始,吳明對他已存下接交之意,只是他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鑑於對方的冷漠,幾次話到唇邊,又吞回肚裡,眼前這一刻,他卻不能再失去這個機會。

“喂喂,恩兄!我還不知道你的大名應怎樣稱呼呢。”

海無顏站住腳,搖了一下頭道:“我的名字,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這又為了什麼?”吳明愣了一下,心裡由不住有些生氣,他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情,平常任何人的賬他都不買,可是不知怎麼對於目前這個人,卻竟能百般忍耐,一容再容,這一點可能連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海無顏回過身來,像是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噢!對了,我還忘了告訴你,無憂公主朱翠要我放你們回去,你們已經自由了。”

吳明挑了一下眉毛,大喜道:“好極了,她人呢?”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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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24:58 |只看該作者

十六

海無顏搖搖頭:“不知道。”隨即向外步出。

今天,他心裡實在有說不出的愉快。

多少年以來,他一直夢想著能夠有破解“醉金烏”這套罕世絕技的一天,今天這個願望終於達到了。只憑這一點,就值得他綻開笑顏,痛痛快快地幹上一大杯。

於是他來到了眼前這家酒店:“白桑軒”。

顧名思義,這裡倒真的種植有兩行桑樹,店主人用白粉把桑樹的樹皮粉白了,漆上“白桑軒”三個字的招牌,由酒店兩側左右排開來,看上去十分醒目,在正面屋簷下垂掛著兩排鳥籠子,籠子裡關的是八哥兒和畫眉,不時地跳上跳下,發出咭叭聒耳的鳴叫聲音。

海無顏選了一個側面靠窗的位子坐下來,只須抬起頭即可清晰地看見遠山的落日和朵朵紅雲。

秋天的長空顯得無限肅殺,偶爾過空的雁影,更為眼前增加了幾許單調。

這裡的桑堪酒最是出名,其色暗紫,喝起來甜甜的,可是後勁兒卻不小,外來不明客,常常在暢飲之後不知醉倒,是以在酒店大門的兩側,準備有兩列紅漆板凳,據說就是專為這些醉客所準備的。

海無顏獨自個喝了兩角酒,要了一籠包子,慢慢地吃著。多年以來,他的心還不曾像眼前這麼開朗過,那個緊緊壓迫在內心的懸疑,終於得到了解答。那就是,他多年的苦心鑽營,沒有白費。

他所研究出來的招式,已經過證實,確能剋制“不樂幫”的罕世奇技“醉金烏”手法,雖然在與吳明的交手一戰裡,他所表現的是個敗績,然而他心裡有數,真正獲勝的是他,而非吳明,如果他不是及時手下留情,吳明已在最後那一式交手裡,喪生在他手下。

秋風颯颯,揚起了地上的桑葉,一團團在眼前打著轉兒,一個落魄文士模樣人,蹈蹈來到了店前。

這人一身青布長衫,肩上搭著銀袋,像是走了很遠的路,身後鈴聲噹噹,還跟著一頭小毛驢,驢背上馱著一些東西。

像是個出門應考的舉子,有些地方卻又不大像,不過驢背上馱著的書倒不少。

這個人牽著驢,佇立在門前老半天,一個勁兒地只是打量著“白桑軒”這三個字的招牌。他白皙的臉上,滿布著風塵之色,兩道彎起的眉毛,有著幾許愁苦與機智,顯示著這人的不落凡俗,卻並不十分得志。

看著看著,一個小夥計由店裡走出來,過去與他搭訕了幾句,他把手裡的小毛驢交給了那個夥計,拍打了一下身上的灰塵,隨即向著“白桑軒”店門走進來。

店夥計把他帶到了一個臨窗的座位,這個位子與海無顏只隔著一個座頭。

放下了肩上沉重的那個布銀袋,接過了一個夥計手上的手中把兒擦了臉和手,指點了幾樣菜,想是不太欣賞這裡的茶,他由銀袋裡拿出了一小包茶葉交給店夥計,隨即倚背向椅,不再多說,只是沉沉地想著心思。

海無顏對於此人的好奇,暫時止於此,隨即把目光移向一旁。這一轉移目光,卻又被他發現了另外一件新鮮事兒。

一個玩猴兒戲的老人,也在這個時候來到了店前,這個老頭兒,大概總有七十開外的年歲了,時令雖當深秋,他卻在身上裹著厚厚的一件老綿羊皮背心,人既瘦小,衣服卻是這般肥大,給人不大諧調的感覺,更何況他背後還揹著一個既大而又十分沉重的箱子,以致於他原本就有些向下彎的腰看上去更彎得厲害了。這樣的一個人,已是十分的累贅,偏偏他手裡還牽著一雙猴兒,那雙猴兒,只是滴滴溜溜地在他身前打轉,模樣兒顯得極其不安寧,猴子一轉連帶著老頭兒也跟著轉,不待猴戲上場表演已是十足的逗樂了。

玩猴戲的老頭嘴裡吆喝著:“喂喂喂……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你們這麼一鬧,可是要了你爹的命嘍!”

口音裡夾雜著濃厚而刺耳的晉陝味兒,每個人都被他這種外鄉口音引逗得側目而視。

只見那兩個猴兒一個往左一個往右同時打轉,弄得老頭兒顧此失彼,簡直不知照顧哪邊是好。好不容易,這個老頭兒才把猴兒給弄順了,就在酒店正中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一個小夥計過來幫著他想要把背上的箱子拿下來,卻被一隻猴子跳過來舉爪攻擊,把這個小夥計的褲子都抓破了。

這個小夥計嘴裡“啊唷”怪叫了一聲,嚇得急忙退開一旁,大叫道:“啊唷,啊唷!好厲害的猴兒!”

老頭兒呵呵笑道:“鵝(我)這猴兒厲害得很,你不要想去碰它。”一面說,他這才鬆下了背上的箱子,把猴子一個一個拴在兩隻木凳上。

那個險些被傷的小夥計,賠笑在一邊說:“幫幫忙,你老人家,把猴兒拴到院子裡去好不好?”

玩猴的小老頭抬了一下眉毛,老氣橫秋地道:“什麼,你要鵝把猴兒拴到院子裡去,簡直是豈有此理,實在告訴你吧,這兩個猴兒就是鵝的兒子,聽話得很,你們不惹它,它們乖得很,不信你看看!”一面說,這老頭兒一隻手拍著一條板凳大叫道:“大兒,你上來,給鵝乖乖坐好。”右邊猴子聽他這麼一招呼,果然尖叫一聲,身子一聳就跳上了椅子。

小老頭又拍了拍另一條板凳道:“上來上來,鵝的二兒!你也給鵝乖一點,學著你哥的樣。”另一隻猴子聆聽之下,也一跳上來,坐著不動。

小老頭嘻嘻一笑道:“對了,對了,這才是鵝的乖兒,比起這些孫子來可乖多了。”

原本看熱鬧的一些酒客,聽到這裡俱都停住不笑了,敢情無緣無故地都被這個小老頭兒給罵上了,成了孫子了。

擦了一把臉,小老頭又拿起茶壺,分別在兩隻碟子裡倒了些茶水,分送到兩隻猴兒面前道:“來來來,喝茶,喝茶,喝足了以後好乾活兒,聽見沒有?”兩隻猴子倒是聽話,他怎麼說怎麼好,聆聽之下,各自低下頭來滋滋有聲地把面前碟子裡的茶水吸得一乾二淨。小老頭自顧自地樂得拍手哈哈大笑,一副旁若無人模樣。

海無顏在對方這個小老頭乍一現身的當兒,就已經留意到對方的幾點非尋常之處。

這時待機好好打量對方一番,只見他生就一對招風耳,一副猴頭猴腦樣子,簡直與他所牽來的那雙猴子是一個模樣。這個人雖然一副鄉下土佬,打扮成行走江湖耍猴的賣藝人模樣,可是海無顏卻不能就此認定。

第一,雖然從外表乍然看去,土固然是土矣,可是如果細細觀察,卻是生得並不粗魯,手臉皮膚俱都細白乾淨,尤其是雙手十指,都留有甚長的指甲,只這一點就不像是行走江湖的粗人。第二,這個老頭兒那雙眼睛裡含蓄著隱隱菁華,一雙太陽穴更是較常人要凸出許多,分明是一個內功有了相當基礎的練家子。以上兩點,雖然在外人眼中,毫無可驚可奇之處,可是卻萬難逃過海無顏一雙精銳眸子。

甚至於,那個早來一步,一身青衫的文士,也對他發生了興趣,不時地向他瞅上一眼,臉上表情陰晴不定,也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海無顏緩緩地飲下了一角酒,憑他精確的判斷、過人的見解,他立刻猜測到,這個地方極可能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他生平最不喜愛管人家閒事,倒不是他缺乏正義感,而是圍繞在他本人身邊的事實在已是夠多了,這是其一;其二,這些江湖事實在也是理不得,一經涉足其間,本身便實難脫開干係,演變到後來、常常成仇,甚至於終身化解不開。正因為如此,所以一些身負奇技的江湖傑出人物,常常把管閒事引為生平大戒,非萬不得已,絕不插手其間。

海無顏起先發覺牽驢的少年,認為不過出於偶然,還有幾好奇,然而現在當他再次發覺到牽猴子的老人,就不能再認為是一樁“偶然”事件了。

由袖子裡拿出了一小塊碎銀子,海無顏正待吩咐小二算賬,卻沒想到,就在這一霎間,又被他看見了另外一件新鮮的事兒。

轆轆車聲,夾起了大片塵土,驀地來到了面前,就在白桑軒的正門前,陡地停住。

車把式是個黑圓健壯的小夥子,嘴裡吁了一聲拉住了馬韁,即見車門開處,由裡面走下來一雙白衣男女。

這雙白衣男女的乍然出現,使得原待要站起來的海無顏,忽然止住了待要站起的身子,臉上頓時顯出了一番驚疑。敢情來者二人他是認得的。下意識地,他隨即把身子向著面前石柱移了移,藉以遮住了半邊面影。

來人這個白衣男士,一身白緞長衫,其上繡有整棵修竹,其人鼻正口方,頰下留有絡黑鬚,約有半尺左右長短,黑亮的眼珠子,顧盼生威,頭上的一頂同色便帽,卻在兩側垂有兩根風翎,顯然是一個風流調攪的瀟灑人物。

那個與他同行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六七的年歲,生得姿態雍容,落落大方,宮樣蛾眉,鬱郁秋水,一身白衣,其上繡有大片梅花,白底紅花,襯托得這個人更形嬌豔動人。

這樣的兩個人,分明是富貴中人,忽然在這個小店出現,自然使得各人為之私下猜測不已。

是時由車廂前座又跳下了一個模樣兒清秀伶俐的小跟班兒,急趨向前,伸出一手,讓那個看來雍容華麗的婦人將一隻纖纖細手搭向其上,三個人直向白桑軒酒店進入。

酒店裡原本是亂哄哄的,就在這對夫婦乍然進入之時,立刻顯出了異常的清靜,每個人的眼睛都睜大了,顯然對於進來的這三個人,產生了極度的好奇。

一向只是坐在櫃檯後面撥打算盤珠子的掌櫃,居然也由不住自位子上站了起來,三腳並兩步跑過來侍候客人。

白衣男士打量著面前的店掌櫃的,微微點了一下頭道:“這裡就是七里鋪的‘白桑軒’麼?”

掌櫃的立刻賠笑道:“不錯,不錯,這裡就是七里鋪,白桑軒就是小店。”

白衣男士點點頭道:“帶路。”

還帶什麼路?邁步就進來了。

掌櫃的親自把這一雙望似貴賓的客人讓在了上座,兩個店小二招呼著上茶的上茶,送手巾把兒的送手巾把兒。無如卻被那個看來清秀漂亮的小跟班兒一律給擋了駕,即見小跟班兒由身後拿下了一個箱子,打開來是一套漂亮的景泰藍瓷器,另外取出一個茶葉罐子,裡面是上好的茶葉。他隨即吩咐店家道:“我們老爺夫人只喝自己帶的茶,杯子碗筷,也用我們自己帶來的。”

掌櫃的愕了一下,隨即彎腰連聲稱是,將東西接過來,轉身吩咐身後的夥計一番。

這時,座上那位白衣男士輕輕發出一聲低咳道:“還有這裡的掌櫃的呢,你把他給我叫來。”

掌櫃的一笑上前道:“小人就是,這位客官有什麼差遣麼?”

白衣人輕聲一哼,上下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很好,你原來就是這裡的掌櫃的,有件事我要你幫個忙,你貴姓?”

掌櫃的哈腿賠笑道:“不敢,小人姓侯。”

“侯掌櫃的。”

“不敢,您大爺……”

“沒有什麼,你這個地方不錯,我想在這裡捱上些時候,可能半天,可能一天,也可能兩天三天。”

“噢,”侯掌櫃的發了傻:“只是,小店開的是酒店,只賣吃食,卻沒有客棧。”

白衣人道:“這你就不管了!”一面說,這個體面的白衣人把折起來的袖子翻開來,兩根手指頭拈起黃澄澄的一片金葉子,足足有二兩重。

“呶,這個先付給你,算是今天全部開銷。”

侯掌櫃的兩隻手接過來,立刻兩隻眼睛笑得都眯成了一道縫了:“我的大爺,這可是金子呀……這是……您大爺和寶眷要吃些什麼呀……就是給您老上燕翅全席,也使不了這麼多呀!”

白衣人朗笑一聲說道:“燕翅席怎能合我的口味?吃什麼,我的跟班兒會招呼你,簡單清爽,這個,用不著你操心,倒是……”微微一頓,他的一雙眸子緩緩掃過食堂內各人:

“只是你這裡太雜了。”

“這……是麼!”侯掌櫃的搓著兩隻手:“七里鋪是小地方,因為臨江靠岸,所以南來北往的客人是雜了一點。”

白衣人點點頭道:“這個我知道,但是從現在起,希望你不要再接待一個客人,你明白吧!”

侯掌櫃的喃喃道:“這……您大爺這話是什麼意思?”

白衣人蕪爾一笑道:“很簡單,從現在起,你這店裡的客人是隻準離開而不準增加,你明白吧!”

“噢,原來是這樣……”侯掌櫃的呆了一下:“這這……”

“除了剛才那塊金子以外,我另有賞賜,這一點你要務必給我做到!”

侯掌櫃的頓時笑逐顏開,一連串地應聲答著,隨即招呼身旁小三道:“謝三,把客滿的牌子給掛出去,這位大爺已把所有座位給包下了!”

叫“謝三”的小夥計,高聲答應著,轉身就往外跑,不經意卻與一個戴金箍的高大道士撞在了一塊。

敢情是那個道士正往裡面走,謝三往外面跑,一個有心一個無意,就這麼撞在了一塊。

道士身高體大,謝三卻是又瘦又小,一撞之下,驀地反彈了出去,“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哎唷……你這個人……”嘴裡哎唷著,謝三半天才由地上爬了起來。

“我這個人怎麼樣?”道士打著一口湖北官話:“你們是開店賣飯,酒家是來吃飯的大爺,哪一點錯了?”

一聽是來吃飯的,謝三立刻跳起來搖著雙手:“對不起,這位道爺請到別處去吧!”

道人挑動著一雙濃眉道:“胡說,明明有的是座位,怎麼叫客滿了,來!給道爺倒茶,好茶!”嘴裡說著,這個道人一隻手提著沉重的一隻冰鐵禪杖,就往裡面走。

看到這裡,居中而座,那個玩猴兒戲的小老頭兒,忽然呵呵笑了:“這可好,有樂子看了,小二,來酒!”兩隻猴兒也像它們主子一樣的湊趣,拍桌子打碗,嘴裡咭叭亂叫。

白衣夫婦似乎在進門不久,已把在座每一個人都觀察到了,單單只是忽略了一個人,即海無顏,因為他半邊身子被一根大柱子遮住,只能看見他半邊背影,既然這樣也只能把他當尋常客人了。

侯掌櫃的一看後來的道人耍賴,心裡好生為難,他好不容易巴結上了眼前闊客,滿打算大把銀子到手,卻沒想到會忽然殺來了這麼一個不識抬舉的道人,他這麼一攪可難免把自己到手的銀子給弄飛了。

“咦,這位道爺,你這是幹什麼!”侯掌櫃的三腳並兩步跑過去:“道爺你請吧,我們這裡的座位,已先被人家包下了!”

道人一聲狂笑道:“放狗屁,剛才我老遠看見還有客人進來,怎麼說是已經被人給包下了?”一面說時,抬手指向白衣秀士那桌道:“呶,就是他們,我明明看見他們進來,怎麼,是嫌我道爺付不起酒錢嗎?豈有此理!”

侯掌櫃的心裡一急,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抓他的鐵禪杖,嘴裡大聲道:“不行,道爺你不能無理取鬧!”

他想象中那根冰鐵禪杖不會有多重,哪裡知道兩隻手一抓上去,使出了很大的力氣,才剛剛提了起來。

道人濃眉一挑,一聲狂笑道:“就憑你這樣的廢物,還想趕我出去?去吧!”說時大手霍地向外一翻推向侯掌櫃的前胸,不過是輕輕的一下,侯掌櫃的已當受不起,腳下一個倒踩,一跤直向後翻了出去。

猛可裡,卻另有一股力道霍地發自侯掌櫃身後,將侯掌櫃待要倒下的身子驀地托住,侯掌櫃的原已擺出了一副四腳朝天的翻倒姿態,猝然為背後風力一頂,居然把倒下的身子給穩住了,自己也感到奇怪,倏地回頭過來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他所見的是,那個一身白衣服闊客人正由座位上緩緩站起來。

眼神裡聚集著隱隱的怒,白衣人那雙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向那個道人。

“道爺你來晚了,這位侯掌櫃的說得不錯,這個地方確實是被人包下來了,道爺你還是請吧!”白衣人聲音低沉,但是每一個字都字正腔圓,內行的人只需要略一留意,即可知道幾句話純系發自丹田,而聽受者那個高大的金冠道人,更是另有感受,對方這短短的幾句話,每一個字音,都有如黃鐘大呂那般震人耳鼓,足以發聵感聾。

道人臉色微微一怔,冷哼一聲道:“你我都是同樣來吃酒的,哪個要你管閒事?你說這家飯店已被人包下來,你把這個人找出來我與他說話,看他容得下容不下我來?”

白衣人道:“他容不下你。”

道人大聲道:“為什麼?”

白衣人淡然一笑:“因為他嫌你太臭了!”

他此話一出,頓時惹來鬨堂爆笑之聲。

金冠道人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兩道濃眉張開來又皺回去,一隻右手似在微微顫抖之中,晴中著了幾許力道。

“嘿嘿……”一連串的笑聲,發自他那張已為繞口黑鬚所掩滿的嘴裡:“小子,我知道你有兩手,用不著跟道爺我過不去,有什麼道兒,你劃下來,道爺接著你的就是!”

白衣人道:“只怕我劃下的道兒,你接不住!”

“笑話!”金冠道人一聲狂笑道:“沒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道爺能夠大搖大擺地由武當山走下來,就不會偷偷摸摸地回去丫來吧,我接著你的就是了!”

白衣人點點頭道:“這麼說足下想必是武當山的‘鐵肩道長’了?”

“呵呵……”道人仰天大笑了兩聲,一雙眸子裡像是要噴出火來:“不錯,我就是鐵肩道人,難得貴客你還知道有我這麼一號人。”說話時,他手由桌上筷子籠裡抽出了一雙竹筷,篤篤有聲地在桌面子上敲打著。

白衣人唇角飄起了一絲冷笑:“大家的眼睛都很亮,鐵肩道兄,我久仰你領袖一門的武林威望,只是眼前這件事,最好你不要插手。”

“哩嘿……”鐵肩道人道:“這個意思是因為足下你已經插手,所以不許別人再插手了?”

話聲出口,白衣人還沒有答話,卻聽得另一桌上一個人怪聲怪氣地道:“那還用說嗎,人家是什麼來頭,你鵝又是什麼來頭,認栽了吧老小子!”

道人與白衣人都情不自禁地被這幾句話驚得側目而視,卻看見了當中玩猴兒的那個小老頭。

兩隻猴子像是很能給主人幫助,只要小老頭一開口說話,它們倆必然敲鼓以應,嘴裡咕哩叭啦怪叫著,四隻猴兒手拍得桌面上盤飛碗跳,好不熱鬧。

小老頭話說完了,手嘴可也不閒著,大筷子夾菜,大口喝酒,再也不向當事者俗道二人多看一眼。

這番舉止,明眼人當然是一看即知,白衣文士與被稱為鐵肩道人的道士,顯然都是大有來頭的人物,玩猴的小老人這番輕薄,他們焉能不知,只是眼前情勢卻是無暇分神再去顧他罷了。

白衣文士冷冷哼了一聲道:“在我來此之前,已想到了這裡是臥虎藏龍之地,看來是不假了。”冷笑了一聲,他目注向對方道人,接下去道:“我這是一番好意,道長你最好返回你的武當山去,要不然只怕眼前事你就難以擔待!”

鐵肩道人瞪圓了一雙眼道:“足下好狂的口氣,報上你的萬兒來!”

白衣人冷做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忽然另桌上的那個小老頭兒,用一隻筷子敲著隔座的猴兒頭道:“兒呀兒,你連瀾滄江上的主人夫婦都不認識,還敢出來撒野,怪不得要吃虧了,鵝要是你,乾脆就滾回花果山去當你孃的猴子大王去,用不著出來再現這個眼了!”

這番話誰都聽得出來是另有用心,鐵肩道人聽在耳中先是一驚,緊接著不禁勃然大怒,用力地一拍桌於,倏地扭過頭來,怒視向那桌上的玩猴老人,偏偏那個小老頭卻是不與他照面,只顧逗著他的猴於哈哩叭啦叫個不休。

道人嘿嘿一笑,目光凌厲地逼視道:“老小子你少在道爺前給我裝蒜,等一會我們再算賬。”

話聲一頓,他轉向白衣文士冷冷地道:“原來閣下就是瀾滄居士,賢夫婦的大名我久仰了,能夠拜會尊駕的身手,倒也不虛此行,來吧,貧道接著你的!”說時,這個道人霍地自位子上站起來,由於站起來勢子過猛,嘩啦啦把一張桌子弄得幾乎翻倒過來,道人索性右手向外一推,直把面前木桌推出丈許以外,差一點與鄰桌撞在了一塊,嚇得那座上的客人紛紛離座逃避,整個食堂裡為之鬨然大亂。

白衣文士見狀亦似被激起了無名之火,冷笑一聲道:“只怕你接不住吧!”話聲出口,陡地向前踏進了一步。

也就在這時,對面的鐵肩道人倏地抬起右手低叱一聲:“著!”一股尖風響處,兩隻竹筷並排著,其快如矢,直向被稱為“瀾滄居士”的白衣人一雙眸子上直飛了過來。

道人能以一雙竹筷當作暗器,當然顯示他的功力不凡,這雙竹筷一出手,極為尖銳的兩股風力,其勢如電,閃爍間已臨近白衣人面前。奇怪的是就在竹筷的尖端眼看著已經接觸到對方眸子的剎那間,兀地像是碰見了一面隱形牆般地,“篤”地響了一聲,雙雙反彈在地。

這番情景,一經落人在場各人眼中,不禁使得所有目擊者,俱都為之暗吃了一驚。

正因為現場不乏能者,才格外地為白衣人罕世身子所震驚,雖然白衣人到目前為止,連手也沒有抬起來一下,可是明眼人心裡有數,那雙疾飛如電的竹筷,當不會無故自落。

這裡面暗藏著一門極為深奧的武林秘功:眥眥功。

看到這裡,半遮在木柱之後的海無顏,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他不但深悉此功,更深悉此人,也許他並不以為對方白衣人在此刻此地展露神功,取悅市井為然。

一個精於武功的人,尤其是一個深精武功真髓的人,絕不會隨便輕易地在人前現技,即所謂“俠以武犯禁”,正是這個道理。

眼前這個白衣人,顯然具有武林中罕見的一流身子,焉能不知道這個禁忌?如此看來,他的人前現技,想必是有所用心了。

鐵肩道人一雙眼睛睜得極大,他當然不是瞎子,對方白衣人所施展的“眥眥功”他固然是前所未見,卻也並非無聞,悉知是一種精湛的內功結合。

原來這門功力,須以無上內力集中丹田,再提吸“黃庭”、“祖竅”,運之雙瞳,一經視人,可傷敵於無形之間,當然,要能練到這個地步,即非全不可能,然亦是極難極難之事。

眼前白衣人看來亦不過方稱“入門”而已。

據悉,這是一門極耗元氣的功力,可以在一霎之間,耗盡全身菁華,是以即使具有如此功力之人,也不會輕易施展,眼前白衣人所以這麼施展,若非是別有用心,便誠然不可理解之事了。

除開海無顏之外,這間小小飯店之內,顯然還有不少武林高手,當他們目擊著白衣人所施展的這一手眥眥功之後,俱都情不由己地現出了一番嚴肅。

正中桌上的那個小老頭也似乎不再那麼囂張了,只是嘿嘿冷笑不已,一面低頭喝著他的悶酒。

鐵肩道人目睹及此,先是怔了怔,隨即臉色大變。良久之後,他鼻子裡哼了一聲,緩緩地抬起兩隻手抱拳道:“貧道今天算是開了眼了,想不到淫浸武功半生之後,到今天才看見武學的精華,佩服,佩服,見識了!”

白衣人一雙閃爍瞳子只是緊緊地逼視著他,瞬也不瞬一下,他臉上甚至於看不出一絲怒或是一些兒喜,足見他是一個工於心計,諱莫如深的人物。

鐵肩道人說完話,無限失望地發出了一聲嘆息,隨即由桌旁拿起了他的那根冰鐵禪杖,大步向店外踏出。

對於在場各人來說,他的這個舉動確是出入意料,“大丈夫能屈能伸”,想不到這個道人來時如此狂傲咆哮,退時卻“掩鼓息聲”,一點兒也沒有羞慚表現,的確是大家始料非及。

當下眼看著這個高大的道人,提著他那根遠比他人還要高出的冰鐵禪杖,大步向店外步出。

他幾乎是與白衣人擦身而過。

陡地,道人左肩向下一沉,甩身回首,手上的那根冰鐵禪杖有如一條怒龍般,挾著極為疾勁的一股勁風,直向白衣人後腦上直搗了過來。

鐵肩道人這一手暗伏,委實有失他一門宗師的身分,手段之狠,招式之毒辣,確實凌厲威猛之極,顯然他已認出了白衣人不可正面交手,忿恨之下,才會出此下策,企圖一舉手之間,將對方斃之杖下,論其心地之卑劣亦是無以復加。

原來道人在武當數十年間,練成了一路“風火杖”法,這“九九八十一路風火杖”法,事實上也正是他仗以開山立門的功力,一經展出威力無匹。眼前這一手“神龍擺尾”,便是功力疾勁,隨著他甩出的杖梢,其上聚集著無比尖銳猛厲的罡風,其勢威猛至極。

鐵肩道人這一式出手,端的是陰狠至極,無奈他的敵手所謂“瀾滄居士”的白衣人,卻是深不可測。

道人的鐵杖“呼!”一聲來至白衣人腦後,其勢如電光石火,眼看著已觸及對方後腦,驀地白衣人那顆頭顱卻忽向前平垂了下去。

“呼!”一聲,挾聚著無比的勁風,鐵肩道人的冰鐵禪杖擦著他腦後的髮梢滑了過去。

道人的伎倆當然不只如此,他一杖搗空之下,腳下用力地向地面上一踏,吐氣揚聲道:

“嘿!”右手霍地向後一擰,原已遞出的鐵杖之身,霍地又拉了回來,斗大的鳩影杖首,反兜著復向白衣人臉上砸了過來。

這一進一退,一收一縮,顯示著鐵肩道人驚人的腕力,其用以付諸殺傷人之能力,當是不在話下。

白衣人果然詭異莫測。隨著鐵肩道人硬拉回來的那隻鐵杖,白衣人的一顆頭這一次卻是向後面仰倒了下來,“嘶!”冰鐵杖梢擦著了他的鼻尖拉了回來。

一杖走空之下,鐵肩道人恍若大夢初醒,這才知道對方瀾滄居士果然負有不可思議的功力,深悔自己行動孟浪,一舉不成只怕為自己罹下了殺身之禍。

一不做二不休。鐵肩道人嘴裡“嘿”地低吼了一聲,掌中鐵杖再一次地擰動之下,兩隻銅鑼“嘩嘩譁”地發出了一陣噪耳的嗚聲,足下一上步,正待再施一手撥風盤打的招式,用鐵杖摟打對方腰身。

這不過只是他的如意算盤而已,事實上白衣人卻已先他一步出手。

白衣人的這一式出手,施展得維妙維肖,但見他左手倏起,翩然如展翅巨蝶“噗!”一下已緊緊搭在了對方鐵杖之上。驀地,那隻冰鐵禪杖就像嵌在了石縫裡一般結實,休想扳動分毫。

鐵肩道人足下一連跨進兩步,一隻右臂施出了全身之力向後一帶,鐵杖就像是焊住了,仍然是一動也不動。

白衣人臉上現出了一絲冷笑。

“牛鼻子,這一下,你總該死了心了吧!”

鐵肩道人心裡一虛,單手握杖,整個身子驀地躍起,呼呼,踢出了雙腳,直取白衣人雙眼,企圖能夠敗中取勝。

白衣人已容不得他再行撒野,就見他左手倏起,“啪!啪!”兩聲,左右擊出,不偏不倚拍中在鐵肩道人雙腳足面上。不要小看了他這輕輕一拍之力,耳聽得鐵肩道人嘴裡“啊”

的痛呼了一聲,身子就空一個倒折,直向後面翻落而下。

白衣人顯然居心並不仁厚。

隨著鐵肩道人落下的勢子,白衣人快速的一個上步,其勢如影隨形,右手倏伸,“噗”

的一掌已接在了道人看來厚壯的胸脯上。同時間,白衣人另一隻手卻如點水蜻蜓般地彈起,兩隻手指分開著,直向道人雙瞳間落去。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一隅旁觀的海無顏,看到這裡,眉頭微微一皺,正思出手。驀地,食堂裡響起了一聲極尖銳的猴嗚。

猿猴嗚叫聲,即使在空山曠野聽來已感到刺耳,更何況小小食堂之內。每個人都不禁為這聲突如其來的猿鳴嚇得一驚。

一條黃影自正中座上倏地騰起,連帶著它頸後亮光閃閃的一條鎖鏈疾如流星般直向白衣人後頸上撲襲了去,這猴兒顯然知道對方白衣人的厲害,身子雖然撲了過去,卻不敢以身相犯,兩隻前爪掄處,卻把頸上那一根亮光閃閃的細長鋼鏈直向白衣人當頭猛抽下來。

同時間,正中座上的那個小老頭卻大聲叱道:“啊唷!鵝的兒,你要死嘍!”嘴裡嚷著,矮小的身軀,有如星丸跳擲般地就空彈起,直循著那隻猴子身後追去。

現場這一霎真是亂到了極點。

白衣人掌傷鐵肩道人。

猴兒卻向白衣人出手。

玩猴子的小老頭卻在追他的猴子。

表面上看起來,像是亂成一氣,其實卻是有條不紊。

白衣人居心甚為狠毒,原思一舉手之間,將對方道人一雙瞳子挖出來,卻沒有想到節骨眼上竟會殺出來一隻猴子搗蛋。

以白衣人之罕世身子,自然不會把一隻猴兒看在眼中,只是他想生挖道人雙眼的這番企圖,卻不得不就此打消,那隻遞出的右手,只得硬生生地抽了回來。

雖然這樣,他那另外一隻左手,卻已結結實實地印在了鐵肩道人的胸脯上。

“碰!”像是擊實了。道人偌大的身軀,就像一個大球般地彈了起來,直直地飛出門外,“撲通”摔了個四腳朝天,手上的那根鐵杖碰然一聲大響,砸向地面,一時間石屑紛飛,其勢驚人已極。

鐵肩道人身子抽動了一下,緩緩由地上欠身坐起來,才坐起一半,即由不住“噗”地噴出了一口鮮血。

正前方人影略閃,白衣人已經當門站立。

鐵肩道人一隻手撫著前胸,良久才算平下了那一口湧起的丹田氣機,只見他面黃如蠟,向著當門站立的白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正待開口說話。

白衣人冷笑一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明年秋後我在瀾滄江等你,隨時恭候大駕,你走吧!”

鐵肩道人再次開口,卻由不住發出了一聲咳嗽,趕忙又閉住了嘴,但見他臉色極為猙獰,抱了抱拳,隨即掉頭而去。

白衣人冷笑一聲,倏地掉過身來,目光逼視向正中桌上的那個小老頭。

原來剛才所表演的那一手猴子把戲,雖然表演逼真,卻瞞不過在場這些老江湖的眸子,一眼就看出了他是何居心。

在白衣人凌厲的目光逼視之下,小老頭站起來抖了一下袖於,嘻嘻一笑,向著白衣人抱拳道:“對不起,大人不見小人怪,以尊駕的身分,當然不會與一個畜生一般見識吧,鵝這個主人就代它賠個不是吧!”

白衣人微微點了一下頭道:“我當然不會跟畜生一般見識,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看起來你這個兒子還要多多管教才是!”

小老頭聆聽之下,不禁頓時一呆,白衣人唇邊牽出了一絲微笑,隨即轉身回到位子上坐下來。

在場各人這時才聽出來,敢情白衣人這幾句話說得好損,輕輕一言,把對方小老頭也比成了畜生,妙在這個小老頭剛才對兩隻猴子口口聲聲稱作兒子,自己豈不也變成了畜生,白衣人“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一語雙關,卻使得對方小老頭一時無言以對。

食堂裡爆出了一陣笑聲,這番情景頗使得小老頭有些下不了臺。但他畢竟是老江湖了,自有一套“唾面自乾”的解嘲本領,哈哈怪笑了兩聲,就著位子自己坐了下來。

“聽見沒有?”伸出一隻手拍著猴子腦袋:“人家把咱們爺兒們都給罵了,罵鵝這個當爹的沒有把你們給管好,你們真要爭氣,現點本事給人家瞧瞧,要不然人家可真把你們給看扁了。”

兩隻猴子倒真是善解人意,聆聽之下,俱都咭叭亂叫了起來。

白衣人自從歸座之後,再也不多向對方小老頭座上看上一眼。

是時他那個跟班兒為他斟上了一杯美酒,夫婦二人雙雙舉杯互敬,一副悠閒雅緻,那情景哪裡像是處身雜亂的酒肆,倒像是騷人雅客的聚會,面對名山勝景模樣。

掌櫃的目睹白衣人如此身手,自是格外巴結,一盤盤佳餚接著送了上來,白衣人再也不向其他座上多看一眼,一杯杯美酒相繼人腹,他的豪興更加大發了。與他對面坐的那個婦人亦是好酒量,眼見她纖纖細手端持著琥珀玉杯,不時地與白衣人碰杯互飲,三分酒意染紅了她的一抹香腮,看上去更加嬌豔動人。白衣人夫婦真是好耐性,一席飯足足吃了個把時辰還沒有結束的意思。

酒店裡的客人沒有這麼好的興致,相繼地一個個起座離開,有些客人雖然還想進來,侯掌櫃的卻一一尊從白衣人的囑咐,都擋了駕了。

這麼一來,酒店裡的客人是隻出不進,一個多時辰之後,可都走得差不多了。

偌大的食堂裡,卻只剩下了孤零零的幾個客人。

海無顏伏在桌子上睡覺,他已經睡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看樣子還要繼續再睡下去。

與他距離很近的另外一個座頭上,那個先時牽驢而來的青衣書生,倒還看不出要走的意思,雖然酒飯已飽,他卻另外又要了一杯菊花香茗,一個人慢慢地飲著,還不時地用長長的手指甲,在桌面上划著。他雙眉深深蹙著,像是有一肚子想不完的心事。

再就是玩猴把戲的那個小老頭兒了,他酒足飯飽之後,獨自個又逗了半天的猴子,這會子像是精力不繼,背倚著椅子,一顆頭卻是向前垂著,發出了沉重的鼾聲。兩隻猴兒也安靜了下來,偎在一塊兒,彼此在為對方身上找跳蚤。

原本極其熱鬧的場面,一下子變得出奇的安靜。

漸漸地,這裡籠罩起一片沉沉的暮色了。

客人不走,店主人只得小心翼翼地繼續侍候著。侯掌櫃的帶著兩個小夥計,登著椅子,把一盞盞的氣死風燈掛在簷子下。一陣晚風,把院子裡的枯黃樹葉吹進來,在門前面滴滴溜溜地直打著轉兒,這調調兒實在是蕭索得厲害。

漸漸地,夜更深了。

食堂裡愈加地顯得蕭條。

玩猴的那個小老頭照舊地打著他的鼾聲,兩隻猴兒彼此互抱成一團,像是也睡著了。

青衣書生兩隻手伏在前案上,似睡不睡地眯著眼,白衣夫婦小聲地在交談著什麼,那個隨身的小跟班兒,兩隻手抱著肩頭,偎在一邊位子上睡著了。

忽然,白衣人輕咳了聲道:“喂!夥計,再來半斤好酒,切上一盤好菜來。”

侯掌櫃的應了一聲,披著棉襖,睜著惺鬆的一雙睡眼,把事先燙熱的酒用錫壺盛好,小心翼翼地送了過來:“相公爺,您的酒來了。”

白衣人點點頭,丟下了一塊銀子。侯掌櫃的接過來,立刻精神一震,他哈下腰來賠笑道:“夜深了,相公爺和夫人可要安歇了,小號雖然不是客棧,後面倒也有兩間乾淨的房子,要是……”

白衣人不等他說完,隨即搖搖頭,道:“用不著,我們要是想睡覺,也不會來你這個店了。”

侯掌櫃的連連賠笑稱是,卻忍不住壓低嗓子道:“那……天晚了,小號打算關上門板,相公你的意思……”

“不行!”白衣人搖搖頭道:“你不能關門,依我的意思,你這門口還不夠亮,最好再加上兩盞燈。”

“這,”侯掌櫃的賠著笑臉道:“都半夜了,還有客人上門麼,再說相公剛才不是命令小店不許再接待客人了麼?”

白衣人一笑道:“當然不許接待外客,不過,這個客人不同,你不必多問,照我的話去做就是了!”

侯掌櫃的不敢頂撞,應了一聲,趕忙招呼著一個夥計,親自拿了燈籠登梯子爬高,把點亮了的兩盞氣死風燈掛了上去。

就在這時,一個髒漢,牽著一條大水牛,來到了門前。這個漢子披蓑戴笠,赤著兩隻泥巴腳,手裡拿著一個葫蘆,傻不隆咚地就往裡面走。

侯掌櫃的忙喚道:“喂!喂……你這個傢伙,我們已打烊休息了!”

傻漢子一愣,咧嘴一笑道:“那不是侯……老闆嗎?”

侯掌櫃的定眼一看,笑道:“原來是你,大柱子呀,怎麼這麼晚了,還幹活兒啊?”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閒著也是閒著,這麼大的地,就我一個人,不耕,趕明兒個,他們又說我懶了!”

侯掌櫃的打量著他傻呼呼的樣子,一笑道:“真有你的,怎麼,來打酒來了?”

大柱子一面晃悠悠地進了酒店,一面把個剝蝕了皮的酒葫蘆放在櫃檯上,兩隻眼睛骨碌碌在現場打著轉,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這是怎麼回事?都半夜了,你這店裡,還有這麼多客人?”

侯掌櫃的“噓”了一聲道:“你少說話,這不關你的事,打了酒就回去吧!”

大柱子嘻嘻一笑道:“我肚子餓得慌,還想買幾個燒餅。”

侯掌櫃的斥道:“這都什麼時候了,哪裡還有燒餅賣,好吧,我包幾個饅頭給你回去吃吧。”

大柱子嗤嗤笑道:“那敢情好!”一摸身上,皺眉道:“糟了,我身上沒帶錢。”

侯掌櫃的只想早一點打發他走,一面把包好的饅頭和酒推給他道:“走走走……以後一起再算吧。”

大柱子拿起來,剛要出門。

“站著!”

話聲出自白衣人座上:“你是幹什麼的?”

大柱子一愕,東瞧西看了一陣子,竟不知是誰在跟他說話,侯掌櫃的斥道:“傻小子,這位相公在跟你說話呢!”隨即趕上一步,向著白衣相公哈腰賠笑道:“相公爺,這個人是我們鎮上江大戶的長工,叫大柱子,是個渾小子,您就高抬貴手,讓他走吧!”

白衣人斜過眸子來,上下看了大柱子幾眼,沒有再吭聲,緩緩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

侯掌櫃的趕忙丟給大柱子一個眼色,比個手式要他快走,大柱子這才拿起酒和饅頭傻呼呼地走出去,拉著他的牛走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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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25:29 |只看該作者

十七

油燈下,黑袍老人侵慢地拿起葫蘆來喝了一口:“嗯,好酒!”

坐在他對面的大柱子推過饅頭來道:“還有這個,你吃吧!”

“用不著。”黑袍老人抬起眸子來看著他:“只要有酒就夠了,好酒!”

老人看上去總有八十好幾了,一蓬銀髯飄灑在胸前,深凹的一雙眼睛,每一轉動即顯現著那種異樣的光采,消瘦的臉頰襯出了過高的雙顴,在昏晴的燈光下高低分明,給人以深邃智慧的感覺。

人老了,尤其是老到像眼前老人的這般年歲,自然地會給人一種衰弱的感覺。這個老人看上去就十分纖弱。坐在椅子上,一雙腳高高蹺在對面的木板床上,他的一雙瘦手交叉地按在前胸上,隨著呼吸的起伏,看上去真像是病得不輕。

老人鬍子很長,卻挽有幾個胡結,他的衣著很考究,就只是身上那襲黑絲的長衫就價錢不菲,隨身所帶還有長長的一個布包,瘦瘦長長的裡面不知包著什麼物件,自從老人來到這裡以後,那個細長的包袱片刻也不曾離開他的身子。

他是騎馬來的。那匹看起來幾乎和他一樣瘦的黑馬就拴在旁邊牛槽裡,老人與大柱子他們以前壓根兒並不認識,然而他們現在卻湊在了一塊。

事實上,這只不過偶然的結合,大柱子這個主人偶然地接待了這個前所未見的客人。

“你看見了什麼?”黑袍老人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我是說除了那姓侯的掌櫃的以外,白桑軒還有些什麼客人?”

“有,”大柱子咧著大嘴笑道:“你老人家猜得還真不錯,白桑軒今天晚上還真開著夜市呢,裡面還有好幾個客人沒走呢!”

黑袍老人的神色顯得比較沉著,臉上依然掛著微笑。

“說說看!”他喃喃地道:“把你看見的那幾個客人一個也不容漏掉地告訴我,多大年歲,什麼長相,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大柱子嚥了一大口唾沫,翻著眼珠道:“好,我照著你關照我的話,已經記清楚了!”

“等一等。”大柱子扳著手指頭思索著道:“第一眼,我看見一個小老頭,帶著兩隻猴子,在中間桌子上坐著。”

黑袍老人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他穿著什麼衣服,有多大歲數?”

“這……”大柱子點點頭:“我記得,這個人身上穿著一件老羊皮背心,個子很小。”

黑袍老人冷冷地哼了一聲道:“鐵馬鋼猴,任三陽,他居然還不死心!”

大柱子道:“你說什麼?”

黑袍老人搖搖頭道:“沒什麼,你再說下去,另外還有些什麼人?”

大柱子道:“啊!我看見一個穿著漂亮藍緞子長衫的人在睡覺。”

老人皺了一下眉毛道:“他是什麼長相?”

大柱子搖頭道:“這,看不見。”

黑袍老人道:“好,再說別的。”

大柱子仰起臉來想了想:“啊,另外還有一個,一身青布衣裳,像是個唸書的人。”

“多大年歲?”

“好像三十來歲,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岳陽劍客,顧錫恭!”

大柱子怔了一下。

黑袍老人看著他道:“還有呢?”

大柱子道:“還有,還有一雙白衣男女,看起來像是夫婦,像是有錢的人。”

黑袍老人皺了一下眉,說:“白衣夫婦?”

“不錯,”大柱子直著眼睛道:“好漂亮的白衣服,上面還繡著花,在那裡有吃有喝,樣子怪神氣的,我去買酒要走的時候他叫住了我,問東問西,要不是侯老闆為我說情,說我是這裡的長工,還不知道他要怎麼樣對我呢!”

黑袍老人冷冷一笑道:“他們果然來啦!”

“誰來啦?”大柱子睜大了眼睛:“你認識他們?”

老人長長噓了一口氣,搖搖頭道:“你不知道,很好,謝謝你告訴了我這些。”一面說,他從身上錢袋裡摸出了一塊銀子,放在桌子上道:“這塊銀子你留著慢慢用,夠你一年花的了!”

大柱子咧著嘴笑道:“呵呵,老大爺你這個人真好,問幾句話就給我這麼多錢。”說著把桌子上銀子拿過來,又從床墊下面摸出了另一塊銀子,愛不釋手地看個不休。

“老大爺你信不信,我活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過像這麼整塊的銀子,真好看,我今天晚上要抱著它在被窩裡睡覺。”

黑袍老人眼角上帶出了笑紋道:“銀子雖好,總歸是被人用的,你難道要留著一輩子不成?”

大柱子咧著大嘴道:“不,我還有個娘,她呀,比我還窮,就在前莊上跟劉大戶家裡當傭人,我娘做得一手好針線活計,就在劉家縫縫補補,可憐她自己卻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這個銀子我送給她,也叫我娘能買幾件好衣服穿穿,”

黑袍老人眸子裡起了一陣憐惜,輕輕一嘆,拍著大柱子道:“好孩子,倒看不出你傻呼呼的樣子,還有這番孝心,真是難得,不過,我勸你還是叫你娘不要買太華麗的衣服,只要穿得暖就夠了,存下錢只買些她老人家愛吃的東西就夠了,沒事的時候,你們母子關著門作點魚肉吃吃,不是很好嗎!”

大柱子哈哈笑道:“好,這個主意好。”

不經意“嗤”的一聲,口水直由他嘴角淌了下來,他趕忙舉起袖子擦了一下,傻笑著看向老人道:“老大爺你別笑我,我已經兩年沒吃過肉了。”

黑袍老人點點頭道:“所以我才要你們母子關著門買肉吃呀!”

大柱子又笑了,忽然皺著眉道:“為什麼要關著門吃肉呢?我們有錢了,可以穿漂亮衣服大搖大擺地到飯店,嘿,對了,就到‘白桑軒’那樣的館子裡去吃飯,嘿嘿,叫一大桌子菜,有魚有肉,那樣該多好!”

黑袍老人嘆一聲道:“傻小子,那樣你們母子就完了,你知道吧,你們是寄人籬下的窮人,這年頭窮人翻身是不容易的,那時候人家會盤問你,問你的錢是哪裡來的?”

大柱子翻著眼道:“咦,是老大爺你送我們的呀!”

老人搖搖頭笑道:“人家不會相信的,第一,天下像我這樣的好人畢竟不多;第二,我早已經走了,你又到哪裡找我出來證明?”

大柱子傻了。

黑袍老人道:“你想是不是?只怕那麼一來,你和你娘肉沒吃成,銀子被人沒收了,弄不好還被官府誣成強盜,吃上官司,那豈不是太冤枉了?”

大柱子張著大嘴,想了一下,連連點頭道:“有理,有理,唉,這樣一來,我娘是一輩子不能穿好衣服的了,可憐她老人家還要想著有一天要穿皮襖呢。

“買一件人家穿過的舊皮襖吧!”

大柱子低下頭,似乎失望得很,他終於接受了這個現實,點點頭嘆氣道:“看起來,窮人想翻身是多麼不容易啊!”

黑袍老人眨了一下眼睛,點點頭道:“確是這樣,這也是為什麼有些俠義道中的人,要挺身而出的道理,你大概沒讀過書,不知道‘苛政猛於虎’這句話的道理,當今皇帝,是個少見的昏君,再加上他手下的太監宦官專政,助紂為虐,窮人在這個天底下想要討生活,是越加困難了!”

大柱子歪著腦袋,一副似懂非懂的樣子。

“老……大……你怎麼……唉!”

“沒有關係,你想要說什麼,儘管說吧。”

大柱子呵呵一笑道:“那我就說了,我是說老大爺你哪來這麼多銀子?莫非你也是當官的吧,啊,對了,大概你是朝廷裡告老還鄉的大官吧!”

黑衣老人冷哼了一聲,搖搖頭道:“你看我像是當官的麼?”說著微笑了一下,繼續道:“事實上正好與你說的相反,我不但不是當官的,卻是專找當官麻煩的人。”

大柱子眨著眼睛道:“這麼說……你老是……”

“你就別管我是幹什麼的了,”黑袍老人緩緩站起來,走向窗前,望著沉沉的夜色嘆息了一聲道:“我走了,往前的路只怕很難走下去了!”

大柱子跟過去問:“你說什麼?”

黑袍老人道:“我說我老了,這一趟是從很遠的地方來到這裡……我來這裡是為了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但是這一次只怕我是力不從心了!”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是幹什麼事呢?我可不可以代你做?”

“你……”老人搖搖頭,卻又微微一笑道:“也許你能幫我一個忙。”

大柱子咧著嘴笑道:“好,你老吩咐吧,幹什麼活兒我都行,我的力量很大!”

黑袍老人搖搖頭道:“我要你乾的事一點也不費力,可是要費你很多時間,不知你有沒有時間,很可能要費掉你整天的時間。”

大柱子說道:“行,沒關係,反正地也翻好了,我現在沒有什麼事,你老就說吧!”

黑袍老人隔著窗戶向外面天空看了一眼,道:“今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再告訴你,你去睡吧!”

大柱子一聽說睦,頓時伸臂打了個呵欠,含糊地道:“我……我是真的困了,老大爺你也睡在這裡,我那個破床就讓……給你吧!”說著往大板凳上一躺,翻過身子,縮起了兩條腿,只聽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頓時就進入夢鄉,柴屋裡立刻響起了如雷鼾聲。

黑袍老人輕嘆一聲,道:“可憐的孩子!”他悄悄走到了大柱子面前,彎下身把他抱了起來。

別瞧老人骨瘦如柴,卻似有驚人的力氣,大柱子牛也似強的身體,居然被他毫不費力地就給抬了起來,他把他輕輕地放在了床上,可憐大柱子連一床棉被都沒有,只是裡三層外三層的破布棉花綴成的一塊東西。老人輕輕嘆了一聲,把這塊東西擱置一邊,卻把自己方從大漠歸來,攜在身邊的一襲狐裘拿過來,與他蓋上。

時令是深秋已近初冬之夜,確也夠冷了,大柱子擁著夢裡也不曾見過的這襲狐裘,頓時呼呼大睡了起來。

黑袍老人像是心緒很不安寧。在窗前作了一番吐納,這個動作,只由外表上看起來,是極為簡單的,無非是把鼻子裡吸進來的空氣從嘴裡吐出去而已,然而事實上吸到肚子裡的那一段過程卻並不簡單,一盞茶之後,老人身上已很暖了。

他轉過身來把破碗裡的油燈捻紙撥下來一些,只剩下豆大的一點燈光,打開柴扉,步出房外。

四周是荒蕪了的田畦,卻讓一片醒目的白霜給掩滿了,應該很冷了,但老人身子卻是暖烘烘的。他站在門前,遠遠地眺望著。

忽然屋頂上起了一些震動,不容他回過身子,即見一片黑影烏雲也似地由他頭上掠過,像是一隻碩大無朋的巨鳥,飄落出數丈以外。

黑袍老人先是吃了一驚,立刻冷哼了一聲,身子向前微微一折,“嗖!”一聲,箭矢也似地直循著前面人影背後縱了過去。

兩個人的身子都夠快的。

前面那條影子,當然不是一隻鳥,當他身子在佈滿了濃霜的地面上甫一落下時,立刻襯出了矯健高大的人影,這時黑袍老人的身形,已如同箭矢也似地,直向他身前疾撲過來。前面那人似乎並非真的急於脫身,否則他應該有相當從容的時間可以逃走的,然而現在他卻寧可回過身來與黑袍老人對上一掌。

一個是疾撲,一個是猛回,四隻手掌就在這般情況下倏地迎在了一塊。

黑袍老人雖是十分留意對方那張臉,卻仍然未能看得很清楚,只彷彿看見對方那張臉很是蒼白,眉目五官堪稱俊秀,畢竟只是一瞬間事,哪能看得仔細。

令老人吃驚的是,對方那雙迎接自己的手掌,敢情竟然這般紮實有力。

黑袍老人一生會敵無數,能享有今日武林中至高令譽,當非偶然,初初一見,敵友未分之下,他當然不能出手太重,惟恐一上便會害了對方,就這樣,他也施出了七成的力道。

以他功力,七成勁道已相當夠瞧的了,足足可以將一棵合抱粗細的巨木從中摧折為二。

可是,如果用來對付對方這個人,卻顯然“過輕”了。

四隻手掌甫一接觸的當兒,黑袍老人只覺得兩處血脈上一陣發熱,很明顯的是對方所加諸的力道已經超過了自己力道的原因。

這一驚,使得黑袍老人陡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猶是心存厚道,不欲以十成功力向對方反擊,雙掌略振之下,身子反向後倒退了過去。

對面那個人微微怔了一下,已似明白了對方的用心,點點頭道:“多謝留情,再見!”

話聲中顯似著一些嶺南口音,又有些京裡的味兒,以老人之豐富閱歷,竟然一時拿他不準。

不容他出聲詢問,對方那個人已伸展著長軀,潛龍昇天也似地拔空而起。

他拔起的勢子極為快捷,在“咕嚕嚕!”一陣衣袂震風聲裡,已經拔起了五六丈高,是斜著出去的,長虹似波般落向一排巨竹。緊接著竹梢子唰啦啦一陣響,他身子第二次又縱了出去,瞬息隱身在濃濃夜色之中。

黑袍老人只是愕愕地看著這個人消失的背影,心裡卻有說不出的一種驚懼。

在這個偏僻的小市鎮上,竟然會隱藏著如此莫測高深的奇人,真令他有些匪夷所思。

大凡一個人的出現,都不會是平白無故的,當然這裡所謂的人,並非是指一般的常人,而是指那些身賦有奇異武功的“奇人”,就像眼前這個黑袍老人,他的出現當然也絕非偶然無因。

黑袍老人閃爍著那雙蘊有隱隱鋒芒的眼睛,努力地把剛才那個奇異青年人出現的情形,想了一遍。

那人是由房頂上下來的,無異的,他似乎已經對自己觀察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他的用心如何?

想到這裡,老人輕輕縱身,來到了方才棲身的那間柴屋,再一長身,已躍上了屋脊,只見其上佈滿了白白的一片銀霜。

黑袍老人只是凝聚著目光,細細地在霜面上搜索著,很失望,他竟然未能找到對方遺留下來的一點點痕跡。

所謂“踏雪無痕”,聽來似屬“老生長談”,其實乃是輕功中最最上乘的一種身法,能夠具有這種輕功的人,簡直極其希罕。

黑袍老人忽然認定出,方才與自己一度照臉的那個青年,顯然就具有這種身法,他不禁再一次由衷感到迷惑與震驚。

迷惑的是,憑自己的閱歷,對於具有這類傑出身法的武林中人,竟然會當面不識,豈非昧於無知。

震驚的是,以目下情況看來,對方的出現尚還不知他的真實意圖究竟是存心為何,若是存心站在自己敵對的一方,那可就頗堪憂慮了。

在屋面上站立了一刻,越覺得放心不下,隨即輕輕晃動肩頭,輕若無物地飄身而下,屋面上同樣不曾留下任何痕跡。顯然,他也是一個”踏雪無痕”的奇人。

※※※

黑袍老人一徑地來到了“白桑軒”。當然他沒有貿然步入,甚至於距離那裡還有很遠,他就停住了,遠遠地只看見這家飯店一片燈火輝煌,七八盞油紙燈籠在夜風下顫抖著,連帶著所發出來的燈光,也像是冷嗖唆的。

天似乎已過四鼓了。這種天,這個時候,誰還會在店裡吃飯喝酒,真稱得上是雅興不淺了。然而,這幾個客人,卻似乎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白衣夫婦的雅興最高,絲毫不現倦容,添酒回燈,仍然在喝他的酒。

他們夫婦自從進入到這家酒店以後,壓根兒就不曾閉過眼睛,然而,即使如此,他們竟然也犯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疏忽,就是這個酒店裡少了一個人,他們竟然不曾知道。

豈止是白衣人不知道,似乎所有在場的人一時都沒有發覺到。

那個一直被柱子掩遮住的人,海無顏消失了。他到底什麼時候走的,顯然沒有人注意到。

在場這麼多的人,顯然俱非弱者,然而,一個人消失了,竟然沒人注意,不能不說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奇怪事。

青衣舉子到底是睡著了。

玩猴的老人卻是起來了,招呼茶房送來了一壺熱茶,他先用冷茶呼嚕嚕地漱完了口,這會子卻雙手端著熱氣騰騰的一碗茶,正把一絡花白的鬍鬚泡在茶裡燙,燙完了左邊燙右邊,也算是奇事一件。兩隻猴兒見主人起來了,也跟著吱吱喳喳叫喚不已,在一旁湊熱鬧。

妙的是那個青衣舉子,雖然身處在這麼亂囂的環境裡卻依然能照睡不誤,不能不算有一套功夫。

黑袍老人似乎對於在座的這幾個人存有深深的戒心,他甚至於不能把身子過於接近,雙方距離幾乎在十丈以外,還要藉助於一排竹子來掩飾身子,才把店裡的一切看清。顯然他是具有擅於遠視的銳利目光。

這麼注視了一刻,他心裡微有納悶,因為根據大柱子的報告,酒店裡顯然應該還有一個人才對,只是他卻怎麼也沒有找到。

就在這時,一股無形的力道襲近到他的後項。

黑袍老人顯然不是弱者,就在這股力道猝然襲近的一剎那,倏地把身子轉了過來。

通常有這種感觸,敵人必在咫尺之間,然而這一霎,當他倏地轉過身來時,卻發現對方竟然還立在兩丈距離之外。

老人這一驚,幾乎呆住了。

對方這個人,顯然也就是剛才與自己曾經一度交手的那個長身青年。

這一霎在銀霜的映襯之下,對方既已無心掩飾,自然看得很清楚。

蒼白的一張俊臉,不著一些血色,一身藍色緞質長衫,其長几乎已經挨著了地面。他的那雙眼睛,在緊緊逼視時,確實目光炯炯,若非具有像黑袍老人這等大魄力之人,只怕在對方這番逼視之下,先就會有幾分怯虛。

黑袍老人先是一驚,緊接著身軀輕挺,已躍身而前,雙方距離,這時已不足上丈。

藍衣青年並沒有退縮之意。

黑袍老人一隻手抬起來,輕輕捻著頷下那一蓬打有胡結的鬍子。

“足下好俊的功夫!”老人冷肅地笑著,似乎已失去了原有的慈祥:“老朽多年不履中土,敢情對武林道上的朋友多已生疏,足下請報上大名以開茅塞吧!”

藍衣青年雙手抱拳拱了一下道:“不敢,如果在下眼力不差,尊駕想必就是領袖武林已久的‘西天盟主’號稱‘劍花先生’的邵一子先生了?”

黑袍老人點點頭道:“不錯,老朽正是!”說完這句話,他的臉色倏地一白,雙手左右拉開,倏地起了一陣勁風,地上枯葉隨著他的這個姿態,秋風掃落葉般地向後簌簌滾開。

“年輕人,你的眼力不差,今天你報出了老朽的姓名,只怕你也難逃眼前這片方寸之地了!”“劍花先生”昭一子在說著這番話時,臉上顯然佈滿了一片殺招。

“哼哼,這麼說,我可真是好心沒好報了。”

藍衣青年一面說著,腳下向後退了一步。

姓邵的老人立刻前進了一步。

藍衣青年又退一步。

邵老人又踏進一步。

藍衣青年冷哼一聲,不再後退,兩隻腳卻分左右跨開,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向對方逼視著。

“說吧!”老人瞬也不瞬地逼視對方:“你苦苦盯著我,究竟有什麼打算?”

藍衫人冷笑道:“這正是在下要向你老請教的話,足下鬼鬼祟祟來到七里鋪,究竟為了什麼?白桑軒那些人又是為什麼?”

邵一子兩彎細長的眉毛微微向後一分,嘻嘻地笑道:“你這是明知故問。”話聲一落,黑袍震處,發出“唰啦!”一聲,這個人已疾如奔電,倏地閃向藍衣青年面前。

隨著他疾速的進身之勢,右掌前遞,施出了一招漂亮的“斜翅單飛”之勢,駢攏的五指如一把鋼刀,直向對方藍衣青年連胸帶臉猛劈了過去。

藍衣人鼻子裡哼了一聲,他半擰著身子,猛然間左掌斜出,卻只用拇食指直向黑袍老人邵一子手上捏了下來。

不要小看了他這個小小的動作,似乎黑袍老人還真有點在乎,倏地把遞上的有手猛收回來。

黑袍老人當然不會就此甘心放過了對方,隨著他疾轉的身於,左手倏地直直掄出,向著藍衣人身上猛地摔落下去。

然而這一式顯然又落了空,藍衣人蹲下的勢子,不啻恰到好處,邵一子那隻手,竟是緊緊擦著他的髮梢滑了過去。

邵老人為了這一式快速的手法,不得不改換式子,整個身子快速騰躍起來,快若飄風,頃刻間已是三丈以外,這個距離,分明已躲開了藍衣青年出手反擊的能力範圍以內。

他一經落地,目光自然而然地注意到對方。

藍衣青年身軀卻偉岸如松,直直地站立在當地,一動也不動,他臉上甚至於帶著一絲微笑。

黑袍老人邵一子像是被羞辱了般地感到一種不自在。

藍衣人頓了一下,才微微點頭道:“尊駕身法確是無懈可擊,只是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在下其實並沒有要傷害尊駕的意思,這一點想必尊駕已有了初步的認識吧。”

邵老人一瞬間臉上變了幾次顏色,一雙眸子只是滴溜溜在對方身上打轉:“報上你的萬兒,否則你休想活著離開!”

這個號稱“西天盟主”的老人,在說這句話之時,簡直有點發眉俱張,那雙眼睛裡的光采,算得上的的逼人,那袖子裡的雙手,不止一次地簌簌戰抖著,每一次顫抖之後,他那雙深邃的眼睛更見凌厲。

看來像是一觸即發。

藍衣青年由於與對方已經有過兩度交手經驗,深知對方功力之不可輕視,正因為如此,他才越加地保持著一分小心。

“我姓海!”藍衣人臉上出奇的嚴肅與正經:“你我並無冤仇,我也沒有理由要跟你為敵,看起來這顯然是你對我的誤會,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確是有意助你一臂之力。”

邵老人森森一笑道:“多謝了,這個天地間的好人,我確是見得太多了!”

姓海的青年冷冷一笑道:“我想剛才你已經都看清楚了,雖然到目前為止,我還並不清楚你來此的動機是什麼,但是我卻可以絕對相信,白桑軒酒店裡的那些人,是等著尊駕你來的!”

老人冷冷一笑道:“不錯!”一邊說,他腳下情不自禁地向前移了一步:“難道你不是的?”

藍衣人回以冷笑道:“我不是的。”

“那麼,你為什麼要跟著我?”

邵老人那雙在袖子裡的手已經慢慢地抽了出來:“你我既不相識,為什麼你鬼鬼祟祟的一直跟著我?你到底是什麼居心?”

藍衣人由對方的神態早已察覺出他的即將出手,心裡已存了幾分小心,表面上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麼你說呢?”姓海的藍衣青年,嘴裡說著,腳下微微滑動,己向一邊飄開。

但是這黑袍老人邵一子卻是放他不過,就在他身子方自移動的一霎間,只聽得“呼”的一聲,對方黑袍老人已如同大片烏雲般猛襲而到。

這一次邵一子決心要把對方折在手下,招式異常狠毒,身子一襲過來,兩手怒伸,居高而下,活像一隻搏兔巨鷹,猛地直向藍衣人兩肩上抓來。

雙方距離尚遠,藍衣青年已感到發自這十指上的尖銳力道,真有穿衣刺膚之感,頓時知道厲害。然而,他卻故意不與閃避,低哼一聲,雙手同時向外抖出,四隻手掌“啪”地迎在了一塊。隨著雙手迎合之勢,藍衣人身子倏地騰身而起,四隻手糾合著在空中一陣子猛翻疾滾,雙雙又墜落下來。

這一霎端的是戰況激烈至極。

黑暗中,雙方各自攻出了五六十掌。

驀地黑袍老人邵一子只覺得肩頭上一陣發麻,敢情已為對方雙掌拍中。

按照常情論,助手人如果心狠手辣,只須將內力就勢吐出,對方便很難倖免。

邵老人驚心下,暗忖著此番休矣!一招失手,已使他失去了還手的餘地。此時此刻,對方藍衣人只須掌力一吐,邵一子便將不保,性命攸關之際,即使再多沉著,亦不由打了一個冷戰。

事實上,藍衣人當然沒有要傷害他的意思。

邵老人在肩頭上方著對方掌力之始,麻得一麻的當兒,藍衣人已起身如騖,極其輕快靈巧地騰上了樹梢,竹子與樹木唰啦的一陣子顫抖搖曳,藍衣人偌大的身子踏足在細若小拇指般的樹身上,不時地上下起伏,就像釣到一條過於吃重的大魚那般模樣。

邵老人目睹之下,一時為之嗒然。

憑他一代宗師,領袖西南武林數十年的經歷,一生會敵無數,眼前這個藍衣青年,卻是他整個生命裡屈指可數的幾個人物之一。

無限驚詫、羞窘、感傷,一股腦兒地襲擊著他,使得他這一剎那簡直為之麻木了。

立在樹梢上的藍衣人,輕輕發出了一聲喟嘆,他很瞭解對方此刻心情的難受,倒也無須再多說什麼。

隨著那聲包含無限神秘感傷的嘆息之後,他偉岸的身軀再次拔空而起,有似長空一煙,足足騰起了五丈高下,接連著三四個起落之後,隨即消逝無蹤。

※※※

吹滅了案頭上的那一點點豆油的燈光。

一片似明不明,黎明前的曙光隨即穿窗直射進來。

陋室裡一切的景象是模糊的。

一邊木榻上大柱子兀自鼾聲驚人,睡意正濃。

黑袍老人邵一子在窗前已足足坐了半個更次。

對於他來說,這番沉思極其痛苦,在以往,他是一個自信力極強的人,今夜之後,這番自信已開始動搖了,因此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年老,對於未來那項神聖而具有俠義精神的工作是否仍能勝任,他甚至於都有些懷疑了。

姓海的那個藍衫青年,極其突然地出現,帶給他無限撲朔迷離,甚至於在他苦思之後,仍不能想通一個問題:“他到底是什麼居心?”想到這裡,老人那雙微呈灰白色的細長眉毛,緊緊地皺在了一塊。

如果說這個人的出現,純粹是好奇,或者如同他所說的想幫助自己?這可真有點難以令人置信。

固然,江湖上並非沒有真正的“行俠仗義”之人,然而在老人幾乎走完一生的經歷裡,這類人確實少得可憐,揆諸姓海的這個青年,恰恰在這個時候出現,更不禁令他不得不加倍小心。

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老人一生行事都以謹慎著稱,切切不可在這一霎緊要關頭著了對方的道兒,使自己半世苦心,淪於流水。

解開了背後那個長形的包袱,由裡取出了一個硬紙筒兒,裡面裝著一個羊皮卷兒。灰白色的皮面,被人手觸摸得一片光滑,打開來,其上是密密麻麻的字體和一幅著色的地圖,那字體顯然大異於中國傳統文字,卻是一種少見甚至於根本前此未見的字體,字身大小不一,是用一種特殊的樹蠟書寫上去,每一個字都呈立體感地凸出來,卻是稀奇古怪,不知道寫些什麼玩意兒。

邵老人自信博學廣聞,然而在這張怪異書法下,他花費了足足有十年以上的時間研究,卻僅僅一知半解。憑著這一知半解,他證實了差不多近五十年來對於一件巨大財富的傳說。

那不是虛構的道聽途說,那是真的!

從那一天開始,這位領袖西部武林的魁首邵一子,就和這個“未曾到手”的財富發生了牢不可分的關係,也成為一些敏感的武林道上朋友注意的焦點。尤其是近十幾年來,他為了克盡一己之力,不使這筆像似虛幻其實是真的巨大財富,永遠暴棄,便開始主動地四處搜索,收集有關資料,消息乃自不腔而走。

他開始感覺出,自己每到一處,那個地方必然就充滿了險惡。一些武林朋友,三川五嶽的奇人,只要一技見長,必不甘落後,於是,邵一子本人便成了這些人士追尋的對象,似乎他本人在這些人士的眼睛裡原本就代表財富,看見了他就像看見“珠光寶氣”似的。於是“邵財神”這個外號,已秘密地在圈子裡張揚開來。事實上他所到之處,的確有人把他當財神爺一樣地來看待。這樣,迫使這位“劍客財神”的行蹤便不得不更為詭異謹慎了。然而一任你行為如何詭異謹慎,卻依然躲不過那些有心人的耳目,此所以在他尚未踏足眼前這個荒僻的小鎮“七里鋪”之前,先已就有人“恭候大駕”了。

邵老人望著即將黎明的天空,悵然發出了一聲嘆息。

“這些狼心狗肺的東西,”他心裡默默地念著:“你們焉能體會我邵某人的苦心?”

卷好了羊皮卷,依然背系背後,他感覺到事情的迫在眉睫,是不能再耽擱了。

輕輕拍了大柱子一下道:“起來,起來!天快亮了!”

大柱子一個骨碌由榻上坐起來:“啊,天亮了。”

“天快亮了,”邵老人在他身邊坐下來道:“你先醒醒,最好洗一把臉來,我有話要關照你!”

大柱子怔了一會兒才應了一聲:“好!好!”一個骨碌翻身下床,找了個木盆,從缸裡打了一些水擦了一把臉,頓時精神百倍。

“老大爺,你起得真早呀,你大概肚子餓了吧!”一面說他伸手由灶上拿起瓦缽來道:

“我這裡還有半缸米,這就去給你熬粥去!”

邵一子搖頭道:“不用,不用,熬粥的事不急,你先過來,我有重要的話關照你。”

大柱子咧著大嘴走過來道:“你老有什麼話只管說吧,反正我這兩天也沒什麼事。”

邵老人站起來,拉開風門走向屋外,四下打量了一眼,特別是房頂上注意地看了幾眼,證明人沒有,才又回來。

大柱子說道:“看什麼,有什麼不對麼?”

邵老人點點頭道:“這附近除了你這個地方,另外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藏身?”

大柱子摸著頭髮了一陣子傻道:“這……這……”

邵老人道:“你知道,昨天夜裡已經有人找到這裡了,我想搬一個地方,你想想看,不管大小破爛,只要能暫時住兩天,能避風雨就行。”

大柱子先聽到有人找來,不禁吃了一驚,當下低頭想了想,忽然笑道:“有了,不過,那地方不行。”

“不要緊,你說說看!”

“那是個破瓦窯,現在倒是空著。”

“太好了!”邵老人道:“這個地方對我最合適,我們過去瞧瞧!”

大柱子笑道:“那個瓦窯一年有半年空著,原先是由老李負責看守的,前些日子老李請長假走了,就再沒一個人了,我們這就走吧!”

邵老人倒是說走就走,除了背後那個片刻不離的隨身小包袱以外,他倒是身無長物,有之,則是拴在後面的那匹跟他一樣瘦的黑馬。

當下由後面牛棚裡牽出了那匹瘦馬,大柱子加了一件厚衣服頭前帶路。

兩個人出了這間小小柴房,一陣風颳過來,還是真冷,觸目所及,全是一色的白,不是雪,是霜,風梢貼著地面刮過來,其冷刺骨。

大柱子張著大嘴打了個呵欠道:“啊,好冷!”

邵老人默默無聲地只是牽著馬跟著,馬背上倒是有個革囊,裡面也不知裝著什麼。

出了眼前這塊空地,繞過一個山窪子,在幾堆磚瓦後面可就看見了那片低矮的瓦窯,一堆一堆總有七八座之多。

大柱子先嚷了幾聲老李,不見有人答應,摸著腦袋道:“準是還沒回來。”說著他就繞過了幾座土窯,在一個長形的紅土窯前,使腳用力一蹬,喘開了一扇門,回過頭來招呼道:

“來吧,老大爺,他這裡比我那個破地方要暖和多了!”一面說先跑過來接過了邵老人手上的馬,老人由馬背上卸下了鞍囊,跨進了土窯。

只見這個窯洞倒還寬敞,總有好幾丈長,裡面有一張八仙桌子,另有兩個像是北方人睡覺用的大炕,大概是就著外面的火窯近,取火方便的關係。

邵老人走過去先開了窗戶,回過身來,大柱子已笑嘻嘻地跨進來道:“老大爺,你看這個地方行不行?”

“很好!”邵老人連聲誇道:“太好了!我就暫時住在這裡吧!”

大柱子道:“等一會我再回去拿條被子。”

邵老人道:“不需要,我不怕冷,你記住,如果有人找到了你那裡,問起我來,你就說我走了,再問什麼只推說不知道就是了!”

大柱子連連點頭,說道:“這個我懂得。”

邵老人道:“你先坐下,我還有件事要麻煩你一下。”

大柱子翻著眼道:“什麼……事?”

邵老人看了一下天色,喃喃道:“天快亮了,大概是時候了!”

大柱子喃喃道:“什麼……時……時候……”

邵老人正色道:“你聽著,今天我要你為我作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特別小心!”

大柱子點點頭道:“是。”

邵老人道:“等一會,我要煩你到江邊去等一個人。”

“等一個人?”

“這個人你當然不認識,不過,沒關係,他一定會認識你,你只管把他帶來就是了。”

“這……”大柱子摸著頭道:“老大爺你可把我給弄糊塗了!”

邵老人微微一笑道:“你不要急,事情很簡單,甚至於你不要說一句話,就能把事情辦通了。”

“不說一句話?”

“對!你可以不說一句話,”邵老人道:“我要你帶來的這個人是個瞎子。”

“啊,”大柱子一愣道:“是個瞎子,老天,那他怎麼能看得見我呢?”

“當然有辦法。”一面說,老人隨即由身上取出了一個短短的竹笛,遞過去,大柱子傻呼呼地接在了手裡。

邵老人道:“你吹吹看!”

大柱子點點頭就吹了一聲,發出了“嘟”的一聲,聲調大異於一般常笛,有些啞,但卻是聲音悠揚。

大柱子覺得很新鮮,又吹了一聲。

邵老人道:“夠了,現在不要多吹,等一會到了江邊再吹不遲。”

大柱子笑道:“這個我會,就只吹這個就行了?”

“對了!”邵老人說:“你只在江邊不停地吹這個,自然會有人來找你。”

“然後呢?”

“那個人多半是個瞎子,他也應該有一根跟這個一模一樣的笛子,吹出來聲音一樣,只要你看見那根笛子,這個人就是我要找的人。”

“這個我懂了。”大柱子說:“然後我就把這個人帶來見你?”

“不錯!”邵老人點點頭:“但是,你千萬要注意,不要被人跟上,等到沒有人注意的時候,你再把他帶來。”

“好!這個我知道。”

邵老人說:“當然,也許這個人還會問你什麼話,你可以把這個給他,他就知道了。”

說時,他隨手由手指上摘下了一個古玉的扳指遞給他,大柱子接過來仔細看看,卻也不覺有什麼出奇之處。當下,他就把這個扳指揣到懷裡。

邵一子看了一下天色,點點頭道:“天已經快亮了,我希望今天能見著那個朋友。”

大柱子道:“你老人家放心,這件事我定能力你辦好,把那個人帶來見你。”

邵一子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這件事看來容易,其實也有風險,最重要的是,你要千萬留意幾個人。”

“哪幾個人?”

邵一子道:“就是你在白桑軒酒店裡所看見的那幾個人,你要特別注意他們,不要被他們發覺出你有什麼不同平常的地方,這一點非常重要,一個疏忽只怕你性命難保!”

大柱子聽到這裡,嚇得他吐了一下舌頭。

“好吧!你去吧,”邵一子道:“除了帶領這個人來見我以外,我這裡你不要來,以免被人發覺,如果有什麼事,我自然會去找你。”

大柱子雖是粗人,但也並非白痴,有時候也還“粗中有細”,看了這番情形,知道關係重大,當下嘴裡答應了一聲道:“老大爺,你就放心吧,我一個下地的小子,他們不會疑心我什麼的!對了,我再牽著我的牛,就更不會有人對我多心了。”

邵老人點點頭表示讚許,大柱子就告辭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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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26:08 |只看該作者

十八

晨霧似雲似煙,迅速地在江面上擴散開來。

遠處地平線上那輪老日頭早已跳出來了,霞光萬里,把大地照得一片通明。

霜溶化了,蒸騰出淡淡的那種白煙,透過這層淡淡的煙氣,所見的一切常常是朦朧的、扭曲的、顫抖的,只要你夠仔細,你便能常常發覺到,這種純屬大自然的美是無處不存在著的。

大柱子牽著牛,遠遠地由草地裡趟過來,一直來到了江邊。

這地方搭有沿江的棚駕,專供客商歇腳候船所用,然而也許時間太早的關係,整個棚子冷清不見幾個人。

兩個乞兒,蜷身在長板凳上睡覺。一個作早市的夥計,正用打溼的稻草蘸著熱水在擦洗爐灶桌椅,那邊一個老嬤嬤扇著巴蕉扇子在升爐子,冒起來的黃煙足有幾丈高,大好的空氣都被她弄混濁了。

大柱子牽著牛來到了附近。

正在擦爐灶的夥計看見他,齜牙笑道:“嘿!看誰來了,大柱子這麼早就來放牛了!”

扇扇子的老婆婆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搭腔,低下頭繼續升她的爐子。

大柱子來到了近前,看見了那個夥計,敢情他們原來認識,見狀笑道:“二錘,你在這裡呀!”

被稱為“二錘”的那個夥計嘿嘿笑道:“可不是嗎?要吃什麼嗎?太早了,燒餅烤上了,還是過一會才出爐!”

大柱子道:“不急,我只是來接我三叔,啊!對了,你看見渡船來過沒有?”

二錘道:“早著呢!第一班船也要大半個時辰才到呢!”

大柱子聽說還沒船來過,心裡倒是安了。

二錘道:“你不在地裡幹活,到這裡幹什麼?”

大柱子道:“地裡土都翻了,只等著老天爺賜一場大雨,來年就好下莊稼了!”

二錘一面幹他的活兒,一面搭訕著道:“不知道你還有個老叔,他從哪裡來,是幹什麼的?”

大柱子心裡一動,道:“我三叔是個瞎子……”

“噢!是個瞎子?”

大柱子點頭道:“是呀!你看見過這個人沒有?”

二錘怔了一下道:“你老叔多大了?五十來歲,穿個黑大褂,手裡拿個白木頭棍,嘴裡怪腔怪味地吹個笛子?”

大柱子一驚心說道:“糟了!”

他趕忙道:“對對對……就是這個人,咦,你怎麼知道?”

二錘嘻嘻一笑道:“傻小子,你來晚了,你老叔昨天夜裡就來了,一個人來回在這裡走了好幾趟,吹的那個笛子都快把人給煩死了。”

大柱子急得瞪大了兩隻眼道:“糟了,你知不知道他上哪去了?”

二錘道:“這個,好像聽見他在問路,至於去什麼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大柱子急道:“他問什麼地方?”

二錘搖著頭道:“那誰知道呀!人又多,他又不是問我,反正我想也走不了,瞎子他還能跑多遠?”

大柱子發了一陣子傻,還不死心地道:“他問誰?你知道吧?”

“不知道!”二錘道:“天都黑了,誰能看這麼清楚,你到別處問問去吧,也許有人知道。”

大柱子嘆了一口氣,一聲不響地站起來走出去,牽起了他的牛。

二錘大聲道:“多打聽打聽,一定有人看見他!”

大柱子點點頭,牽著牛順著江邊往前走,心裡盤算著要是姓邵的那個老人知道了一定很失望,他必然是有很重要的事情才會要見這個瞎子,偏偏卻把時間給算錯了,以至於彼此錯過。

他又想到了姓邵的老人對自己的好處,原本想能為他作點什麼,卻沒有想到……心裡想著,腳下卻是沒有停,恍恍惚惚的也不知穿過了幾條街。忽然他心裡一動,暗忖著姓邵的老人既然關照要我沿江吹笛,原是以為那個瞎子會坐船來的,現在既然他早已經來了,我何不在大街之上吹吹,說不定會被他聽見也不一定。這麼一想甚覺有理,當下不假思索,由身上取出了那根短笛,就口吹了起來。

靜靜的早晨,笛音悠揚,幾里路以外都能聽見。

大柱子也沒有一定的去處,反正走到哪裡吹到那裡,這樣走著吹著,總繞了有大半個時辰,吹笛子吹得腮幫子都疼了。

他把牛在路邊一棵竹子上繫好,找了個石頭墩兒,剛剛坐下來吹了兩聲,驀地只覺得背上被一個生硬的東西頂了一下,還是直疼!大柱子“啊晴!”叫了一聲,回頭一看,敢情一個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清清瘦瘦的一張長臉,頭髮黑黑密密地緊貼在前額上,卻只是短短的一叢,這年頭男人留短髮的還不多見,乍然一看,大柱子真不禁嚇了一跳。

這個人似乎也正在看大柱子,翻著一對白果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

大柱子一驚之下,霍地向後面退了一步。

“你是誰?”

“嘿嘿!”這個人冷森森地笑著:“這正是我要問你的問題,你卻反而問起我來了,你又是誰?”

“我……”大柱子呆了一呆:“我叫大……柱子!”

“大柱子!”這人沉著聲音道:“大柱子又是誰?”

“大柱子就是我嘛!”話聲未完,只聽見“啪”的一聲,一隻手腕子已被對方鳥爪子一般的瘦手抓住了。

別看他人瘦,這隻手上的勁頭兒還是真足,五指力抓之下,簡直像是一把銅鉤,大柱子感覺到這隻手上的骨頭都快要碎了。

“啊,”大柱子痛呼了一聲,害怕地道:“你……你這是幹什麼?”

短髮瘦漢一言不發,另一隻手“叭!”一聲摸在了大柱於頭上,接下去摸在他臉上、身上,一陣子摸索之後,臉上的神色才似緩和了下來。

大柱子這時才忽然看出來了,敢情對方是一睜眼瞎子,正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心裡一陣狂喜。

“啊,原來你就是那個瞎子!”大柱子笑道:“我正在找你。”

“你找我幹什麼?”手上加了一把子勁道:“說!”

大柱子疼得直瞅牙:“啊唷!你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瞎子冷哼著道:“我跟你也不認識,你找我幹什麼?”

說話的口音,怪里怪氣的,大柱子簡直是聽不大懂,也難怪,對方一嘴南方口音,不是溫州就是寧波,也許是地方跑的多了,還揉進了一點北方的宮話,要不然就是扒了大柱子的皮,他也是聽不懂個字。

大柱子越看對方那對凸出的瞎白果眼珠子,心裡是越害怕,心裡一怕,嘴上可就不大得勁兒,牙床子只是咯咯直打抖。

“你怎麼不說話?”

“我說……說……”大柱子道:“是有人要我來等候你老人家的。”

“嗯!”瞎子神色又緩和了下來:“這個人是誰?”

“這……我也不知道!”

“什麼?你……不知道?”

“不……”大柱子真有點昏了頭:“我……知……知道!你老人家先放了手呀,我還有東西要給你看呢!”

瞎子一對白果珠子咕嚕嚕地直打著轉,那張瘦臉上的肌肉,忽然像是凝住了一樣,大柱子忽然覺出他那對耳朵敢情能自由移動,就在這一霎,忽上忽下地移動了好幾次。

大概他在判斷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外人,冷笑了一聲,他道:“這附近有沒有人在?”

大柱子四下打量了一眼,搖頭道:“沒有。”

“遠處呢?”

“遠處……”大柱子又打量了一下道:“遠處當然有人,不過隔得很遠。”

“是在看我們麼?”

“不,只是走路的人!”

瞎子這才點點頭,鬆開了緊緊握住他的那隻手。

“什麼東西你要給我看的?”

一面說,瞎子一晃手,已把大柱子握在手上的那根笛子搶了過來。

大柱子一驚道:“咦,你……”

瞎子不說話,把手裡原來拿著的那根馬竿兒用力插入地面,兩隻手在笛上一陣子摸索,鼻子裡哼了一聲。

“這笛子你是哪來的?”

“是一位老大爺交給我的,他要我到江邊去吹,說是隻要你一聽見笛子聲音,就會來找我的。”

“這位老大爺還有什麼東西要你交給我看麼?”

“啊,有有有!”一面說,大柱子隨即由身上摸出了那個玉扳指,遞上道:“還有這個。”

瞎子接過來細摸了一遍,點點頭道:“這就對了!”一面說,他隨即把這兩樣東西交給了大柱子。

“你說說看,這個老大爺是什麼一副長相?”

大柱子收下了笛子和扳指,一面思索著道:“總有七八十歲了吧,和你老一樣的瘦。”

瞎子點點頭道:“算你對了。”冷笑一聲,他喃喃道:“我原來跟他約好見面的地方是在‘白桑軒’,他為什麼不遵守呢?”

大柱子怔了一下喃喃道:“噢!原來是這樣,你也許誤會了他老人家啦,據我所知,他本來是要到白桑軒去的,只是因為那裡來了很多人,所以他老人家就臨時改變了主意。”

“原來是這樣。”忽然他臉色一變:“你說白桑軒來了很多人?”

“是呀!人可不少呢!”大柱子道:“來了總有一兩天了,這些傢伙一直賴著不走,也不知是幹什麼的?”

瞎子嘴裡喃喃道:“糟了,這麼說,我是不該去那個地方的。”

大柱子道:“你說什麼?你已經去了白桑軒?”

瞎子點點頭,接道:“剛才我去了一趟。”

大柱子道:“那……你可看見那些人了?”一想不對,趕快改口道:“噢,我忘了你大爺是個瞎子了,對不起,對不起!”

瞎子倒不以為忤,冷笑道:“廢話少說,那位老大爺現在哪裡,你知道麼?”

“當然知道!”大柱子喃喃道:“我就是要帶你去找他老人家的。”

“帶路!”一面說,瞎子就手由地上拔起了那根馬竿兒。

大柱子點頭道:“好好好!等會兒,我得牽著我的牛。”

瞎子點點頭說道:“你原來是個放牛的。”

“那倒也不是,只是給人家幹粗活兒的。”一面說大柱子已牽了午,回頭一看,敢情對方寸步不離的已跟在了後面,他雖然是個瞎子,可是動作可一點也不含糊。

“你走你的,別管我!”瞎子冷冷他說道:“丟不了的!”

大柱子答應了一聲,牽著牛往前面走,走了一段距離再回過頭來才發現到瞎子才開始起步,雙方距離有三四丈。

瞎子似乎知道他停下了腳步,只管揮動著手上的馬竿兒催快,大柱子只得腳下加快,一路向前行進。

就這樣一前一後,足足走了有一盞茶時間,眼前算是脫離了市集,來到了荒蕪的農村,四面全是秋收之後的廢置莊稼,地上堆著早已乾透了的麥秸、高粱稈子,在當空秋陽的照射下,散發出一種特別的氣息。

大柱子站住了腳,一回頭對方已在眼前。

“快到了吧?”瞎子說:“這是什麼地方?”

大柱子道:“這是李家莊,再下去就到了。”

瞎子點點頭催道:“快走吧!”

大柱子牽著牛快步前進,前面有一道溝渠,過去,雨季來時是盛水用以灌溉田地的,現在乾旱得滴水全無,總有三尺來深。

大柱子牽著牛跨了過去,回過頭來想招呼對方注意,可是轉念一想,倒要看看他是否夠機靈,怎麼過來?這麼一想,到嘴的話又吞到了肚子裡。

即見那個瞎子一路晃裡晃盪地走過來,他雖然帶有一根隨身的馬竿兒,卻並不用它像一般瞎子那樣走一步探一步,卻把它夾在腋下,以備不時之需。

走著走著,已臨近到那道溝渠之前,大柱子靜靜地注視著他,見他高高抬起的一隻腳,剛剛要踏下去的一瞬,驀地在半空中忽然停了下來。緊接著他腰身一擰,瘦長的軀體在空中陡地打了個旋風,呼的一聲,已飄了過去。

看到這裡,大柱子不由吐了一下舌頭,暗忖道好傢伙,敢情這個瞎子身上還真有功夫,怪不得剛才抓住自己的那隻手就像一把鋼鉤似的。

想到這裡正想轉身前進,身邊上“呼”的一聲,那個瞎子疾若飄風地已來到了面前。落地、出竿,敢情手法極快,“噗”的一聲,手中馬竿已點在了大柱子心窩上。

大柱子害怕地“啊”了一聲。

瞎子睜大了一對白果眼道:“小子,你是想看我的笑話,可惡!”話聲一頓,只聽見“叭!叭!”兩聲,大柱子臉上已吃了兩記耳光,打得還真不輕,大柱子身子晃了一下,差一點摔了個跟斗。

“記著,再這麼惡作劇,我就打斷你的腿,可惡!”馬竿用力一頂,大聲道:“走!”

大柱子被打得心裡直惱火,可是確實也是怕了對方,聆聽之下,只得轉身繼續前進。

一個頭戴著竹笠的野漢子垂著頭,牽著一頭牛,由身後跟了過來。

大柱子還待招呼,瞎子已放下了馬竿,眨著一對白果眼衝著來人凝神靜氣地瞪著。

那個人頭也不抬的牽著牛過去了。

大柱子剛要起步。

瞎子道:“慢著!”

隨即轉向大柱子道:“這個牽牛的人,你以前見過麼?”

大柱子搖搖頭道:“沒有,不過,我沒看見他的臉。”

瞎子道:“他現在在幹什麼?”

大柱子盯著前行人後影道:“過去了,到林子裡面去了。”

瞎子冷冷一笑道:“我雖然眼睛看不見,可是耳朵卻靈得很,這個人腳下穿的不是草鞋,是布鞋。”

大柱子怔了一下道:“這……我倒是沒有注意,你老管他穿什麼鞋幹什麼?”

“穿布鞋放牛?”瞎子用力眨著一對瞎眼:“沒聽說過,我們快走吧!”

大柱子也怕耽擱得時間大久了,瓦窯裡那位主子著急,隨即快步前進,瞎子腳下也加快了步伐。

穿過了一片稀疏的林子,眼前這片地方就是劉家莊了,大柱子輕車熟路地一直前進,約莫半盞茶後己來到了瓦窯地頭。

大柱子站下了腳步,瞎子也來到了面前。

“看見沒有?”大柱於手指著前面那片瓦窯:“就是這裡了。”

瞎子冷笑道:“小子,你明知我看不見,他媽的!”

大柱子吐了一下舌頭:“我忘了。”

他用手在牛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牛趕到了一邊,三步並兩腳往前面跑過去,嘴裡高聲叫著:“老大爺我把你要見的瞎子給帶來啦!”

身後瞎子怒聲道:“他媽的小子你叫什麼叫!”

說話時身形一飄,極其快捷地已來到了大柱子身後,舉起馬竿正要往大柱子背上打。

一扇矮門突地敞開來,那老人現身道:“算了,左先生麼?快請進。”

瞎子一聽見邵老人的聲音,舉起的馬竿立刻放了下來,連連眨動著那雙瞎眼。

“是邵老兄麼?久仰久仰!”一邊說匆匆趕上幾步,四隻手隨即握在了一塊。

邵老人像還是第一次見過對方,一面握手寒暄,一雙眼睛卻上上下下地把對方打量了一遍,同時目光四下掃了一下,下見外人,隨即拉著瞎子進入屋內。

“大柱子,煩你在外面看看,有什麼動靜通知我一聲。”說了這句話,邵老人就把那扇矮門關上了。

大柱子傻呼呼地本來還想跟進去看看他們到底是弄些什麼,現在邵老人交給了他這個差事,只好在外面把風了。

瞎子睜大著一雙白果眼,背靠門並不先坐下:“邵老哥,我們可是第一次見,你的大名我久仰了,只恨我這雙眼不能面瞻閣下風采。”

“左先生太客氣了,”邵老人推過一張椅子道:“這地方沒有外人,先生請坐!”

姓左的瞎子在進門之初,已四下憑聽覺仔細辨察過一番,他確定這裡只有對方一人,心裡才算略為安定。

邵老人推過椅子來,他就老實不客氣地坐下來。

“江湖上盛傳老哥你大義磅礴,二十年來,老哥為那一宗寶藏,料必是心力交疲,吃盡了苦頭,瞎子實在是十分的感動!”

邵老人深深一嘆,目湧淚光道:“這件事弄得當今盡人皆知,很多昔日道義之交,在知悉此事之後,竟然都誤會了我的為人,以為我邵一子是貪財忘義之人,誠令人為之痛心,事實真相如何,也只有望之將來,此刻是寸心天知了!”

瞎子點點頭道:“一個人只要光明磊落,行得正,坐得穩,別人說什麼又何必管他!”

“左先生說得是,”邵一子嘆息一聲道:“我們言歸正傳吧,江湖上對於這宗‘雪山藏寶’傳說不一,不怕先生見笑,我雖窮多年鑽營之功,至今猶是一知半解,正因為如此,對於這筆傳說中數目驚人的寶藏,猶不敢持以全信,先生的見解如何?”

“哼!”姓左的瞎子喃喃地道:“如果我也只是僅憑猜測,或是一知半解,也就不必來了!”

“這麼說先生是寧可信其有了?”

“寧可信其有?嘿嘿,邵大俠,這宗寶藏是千真萬確的,其真實的程度,就好像我二人如今活在世界上是一樣的。”

“先生說此話,是憑……”

“憑我的這雙眼睛。”

瞎子那雙白果眼忽然睜大了,在黑色的瞳子裡,現有兩個白點,邵一子心裡一動,想到了這雙白點正是致其瞽目的原因。

瞎子冷冷笑著:“老哥,請你相信我,我這雙眼睛就是因為看見了當今世人最大的一筆寶藏財富之後,才變瞎的。”

“啊,這麼說,左先生你莫非已經發現了?”

“我不是發現,”左瞎子木訥的臉上猝然現出了一抹淒涼:“信不信由你,我是親自參與其事的七十二名武士之一。”

“七十二名武士?”

“啊!”邵老人臉上閃出了一片神秘的微笑道:“我明白了,你是說,你是埋藏寶物的七十二名藏人武士之一!這麼說……”

左瞎子一愣道:“咦!這件事你怎麼知道?”

邵一子含笑道:“剛才我已經說過,我曾經為了這卷寶圖花過無限精力,這點認識是有的!”

左瞎子拱了一下手,道:“難得,難得!”

邵一子冷冷一笑道:“可是這麼一說,卻有些不對了,寶圖說明上記載埋寶者僅七十二名藏人武士,均系布達拉宮侍節有年之武士,先生你……”

“不錯!”左瞎子打斷了他的話接下去道:“邵大俠是因為見我是一漢人,而感到與情不符吧?”

邵一子點頭道:“先生請說!”

左瞎子冷冷一笑,緩緩抬起了頭望向屋頂,這一霎,他那張瘦臉上交織著無限悔恨與感傷。

“這已是多少多少年前的事了,是我這一生最感到痛心的往事,但是,”左瞎子幾乎是獰笑他說:“我如果不說出來,就萬難取信於你,我們就長話短說吧。”

邵老人長嘆一聲道:“有什麼話先生但說無妨,你我都已是這麼一大把子年歲的人了,在當今人世又能有多少停留?說出來吧!”

左先生冷笑著頻頻點著頭。

“布達拉宮第十三世老王時,曾經用過一名漢人武師,充當教習,訓練宮中武士,也正是那一年起,宮中才有至今的武士相沿。”

“不錯!”邵老人點頭道:“這是見諸‘布達拉經’的事實。”

“你還記得那名漢人的姓名麼?”左瞎子瞪著一雙白眼,某種渴望意識地看著邵老人。

老人一怔道:“這……讓我好生想想看……啊……啊……有了,這人姓左。”

目光一亮,驚奇地注視向對面瞎子:“難道是……你……啊……不可能!”

“當然不可能,”左瞎子道:“那人叫‘左汾’。”

邵老人點頭道:“不錯左汾,我記起這個人來啦!”

左瞎子道:“他就是我的祖父!”

“啊!昭老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他原是十分迫切地要確知寶藏的一切,然而顯然證實眼前此人之身分,毋寧更為重要。

左瞎子道:“先祖蒙布達拉宮老王垂青,待為上賓,自此離開故鄉寧波,十年後回鄉,適逢先父故世,先祖不得不把我們母子一併接到布達拉宮居住,這就是我留在布達拉宮的原因。”

“原來如此,可是,”邵老人忍不住問道:“那埋寶一事,卻是第十三王死後十幾年的事了!”

左瞎子點點頭道:“一點不錯,也是先祖死後二十幾年的事了。”

邵老人不再發問了,他相信對方會親口說出這件事情的本末前後。

左瞎子低低咳了一聲道:“那時我已是二十七歲,由於在宮中住了這麼久的時間,自然說得一口好藏文,又因為幼承祖父教導,學了一身武藝,那時確是不可一世,惟後來的繼王都因聽了手下大臣的謊言,說是漢人不可信任,竟然狠下心來將我母子趕出了宮外。”

左瞎子忽然站起來道:“你這地方可靠不可靠?不會有外人接近吧!”

邵老人單掌輕出,虛掩的一扇窗子應聲而開。

窗外一片秋靄清輝,不見閒人。

“放心吧!”邵老人道:“這裡沒有外人,你說吧!”

左瞎子嘆了一聲道:“我那時年輕氣盛,原以為可像祖父一樣在宮中充當總教習一職,沒想到卻遭致驅逐宮外,心中實在氣忿,而就在這時,宮內傳出甄選武士之事,說是七十二名。”

“後來我才知道,選出來的七十二名武士,是用以搬運宮中所儲藏近十年的金銀珠寶。

據說,寶藏藏在雪山一處隱密的地下洞穴,”左瞎子喃喃道:“原來那時風聞朝廷要進兵西藏,藏王十分害怕,才聽從大臣之計,把千年積藏宮中的財寶,統統搬移,埋藏地下,這一切的一切,都由宮中一名藏族策士用專屬王族通用的奇異文字記述在一卷羊皮之上。”

邵老人默默地點了一下頭,暗道原來如此。

瞎子道:“那種文字確是稀奇古怪,即以當時宮中而論,知者也不過三數人而已,而我卻是這三數人之一。”

“啊!”邵老人不得不發出驚奇的呼聲。

“那是因為我祖父的關係。”瞎子說:“實在是第十三老王太相信我祖父了,我祖父也傳授了我。”

左瞎子嘆了一聲道:“那捲羊皮上記載著詳盡的寶藏出入之處,一直是十四王所收藏,然而後來由於第十四王的暴斃,這卷羊皮也就離奇失蹤了。”

邵老人點點頭,十分肯定地道:“並沒有失蹤,因為它就在我的手上。”

左瞎子點頭道:“我希望你所收藏的是真的,因為這多年以來,我已鑑定過五件,都是假的,一些江湖不肖,竟然造了許多假貨出售圖利,可恨之至!”

邵老人道:“我所收的這一卷不會是假的……尤其是與你說的這些話細一對證之下,我便已確切知道,這是真的了。”

左瞎子嘆了一聲道:“我就快要說完了,我剛才說到……”

邵老人道:“七十二衛士藏寶,以及第十四王的暴斃。”

左瞎子點點頭道:“不錯,我那時卻是年輕氣盛,一來懷恨十四王將我母子逐出宮門,二來對於那批傳說中的珠寶頗為好奇,倒也不是心思染指,因此暗中動手,將原有七十二武士之一擊斃,喬裝成他的身分,混人武士叢中,參加了藏寶的行列。”

邵老人發出了一聲輕輕的嘆息:“這麼說那寶藏之處你是知道的了?”

“老兄有所不知!”瞎子道:“我們這七十二名武士出發前後各以黑巾扎面,而且彼此監視甚力,來回所乘舟車亦是窗門緊閉,哪裡能如意窺伺!”

邵老人點點頭道:“倒也是,只是七十二個人,人數太多了,難免不會生出事端。”

姓左的瞎子點點頭道:“老哥你想到的他們也想到了,就在我們完成了搬運寶藏工作之當日,一件怪異難忘的事情發生了!”

邵老人道:“啊?”

左瞎子苦笑道:“那一日晚飯後,我們正要離開現場的當兒,忽然大家的眼睛都看不見了!”

邵老人一驚道:“你是說瞎了?”

左瞎子獰笑道:“不錯,全都瞎了,原來第十四王早已防到了我們其中有詐,是以先下手為強,在我們湯食裡放下了毒藥,吃時無覺,在一定的時間發作,頓時雙目失明,實在是防不勝防!”

邵老人感傷地搖了一下頭,道:“真是太毒辣了一點,這件事是在十四王暴斃之前還是之後?”

左瞎子“嗯”了一聲,用力眨著一對白果眼道:“讓我想想看,嗯嗯!是他死前。”

邵老人點點頭微笑道:“我說是呢,因為當今第十六王,確實是篤政親民,奉行仁政的好人,我料想他是不會幹這種事的。”

左瞎子嘿嘿笑了兩聲。

邵老人皺了一下眉:“後來呢,難道瞎了眼就算了?”

左瞎子點頭道:“哼哼!你說這句話,是因為你根本不瞭解那個地方的情形,不要說七十二個瞎子了,就是七十二個正常的人,如果沒有專人引導,也休想自由來去,山路太危險了!”

邵老人嘆了一聲道:“我明白了,這麼一說這些瞎子多半都葬身懸崖絕壁之間了?”

瞎子點了一下頭,冷笑道:“即使不摔死,也都餓死了,這其中只有我是唯一的一個例外!”

邵老人點了一下頭,他已經全盤瞭解了這件事的本末,因為事情不關宏旨,他倒也不想打破砂鍋問到底,非要知道對方怎麼活下來的,其實以他之心細如髮,見解微妙,即使對方不說,他已經知道了個大概。左瞎子似乎還在為著這件往事忿忿不平,只聽他一連串聲地大喘著氣,一副咬牙切齒狀。

邵老人微笑道:“事情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的氣也應該平下來了,何況你已殺了那個元兇大惡,事情也就抵過了。”

左瞎子一怔道:“你說什麼?”

邵老人一笑道:“難道第十四王的死,不是你下的手麼?”

左瞎子又是一怔,倏地站起來道:“你,怎麼知道?你?”

邵老人冷冷地道:“你不管我怎麼知道的,反正我已猜出來了,若論這個第十四王之所作所為,死了倒也不冤,只是若有這批財富,今日的全藏,也不至於窮困如此了!”

左瞎子喉結動了一下,想說什麼終因“自反而縮”,到嘴的話又吞回肚裡。

邵老人隨即正色地道:“這批珠寶經我多年考據的結果,證明是千年來藏人辛勤所得,當今全藏限於天災,生靈塗炭,朝廷無能接濟,如果及時收到這批原來屬於他們的財富,定能收起死回生的效果,所以……”他振作了一下,凌聲道:“這就是我為什麼不辭千山萬水,千方百計與你聯繫,來此相會的目的。”

左瞎子感嘆一聲道:“邵大俠說得是,真要能完成這件事,我瞎子也死而無憾了!”

邵一子悵然道:“你我也都是這一把子歲數了,即使有所謂的‘上壽’好活,在人生又能有多少的逗留?若是能在死前完成這件有意義的壯舉,也不負這有生一場,左先生以為如何?”

左瞎子連連點頭嘆息不已。

邵老人一笑道:“言歸正傳,現在該是我亮寶的時候,是真是假要憑你來鑑定了!”

左瞎子點點頭道:“好說,老哥請賜閱。”

邵老人不假思索地由背後拿下了那個長形包袱,打開來取出羊皮紙卷,卻不曾遞過去,道:“請左先生移步賜教!”

左瞎子道了聲:“好說!”足下微劃,已來到了邵老人面前,站立步位正是恰到好處。

邵老人心裡非常佩服。

面前是一張八仙桌,羊皮紙卷就在桌面上攤了開來。

“左先生鑑評,”邵老人道:“事關重大,請恕老朽凡事仔細了!”

“好說,好說,應該,應該!”

瞎子一面說時,馬竿已放在桌邊,伸出了一雙瘦手,等待著摸索。

羊皮圖卷只攤了一半,另一半還壓在邵老人手上,他目光鋒犀地逼視著面前左瞎子,另一隻手卻是真力暗運,只要對方略存不軌,這一掌當機立斷,就能讓他屍橫當場,此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邵老人行事之謹慎,於此亦可見一斑了。

左瞎子那隻手已將摸向圖上,忽似有感地望著邵一子冷笑道:“老哥不必如此,瞎子若居心不良,管叫我天打雷劈!”

邵一子心裡一驚,內疚地笑了笑,那隻蓄勢的右手緩緩放了下來。

是時左瞎子的手指已摸在了羊皮圖卷第一行字上。忽然他愕了一下道:“外面是什麼聲音?”

邵老人一驚,順手抓起了圖卷,飄向窗前,探頭外望,不覺微微一笑,道:“沒事,沒事。”

又飄身回來。

原來他探頭所見,大柱子仍好好地倚在窯門上,抱著雙手,看望著牛兒喝水,院子裡靜得很,不見一些聲息。

於是羊皮圖卷再次地打開來。

左瞎子抖顫的手指第二次摸在圖卷的字上,嘴裡念出了一串不見經傳、前所未聞的怪異聲音。

唸了幾句,他頓下來,長嘆一聲道:“恭喜老哥,你得到了,這是真的不錯!”

邵一子道:“何以見得?”

瞎子道:“我不是已說過了麼,這種文字只有我能識得,那是不會錯的了!”

邵一子正要開口,猛可裡空中傳出了一聲淒厲的猿啼,兩條黃影有如脫弦箭矢般直向著邵老人與瞎子當頭疾穿了過來。

邵老人一驚之下,叱了聲:“啊!”

身形左閃,旋風般地向外撤出,自然他手裡仍緊緊抓住那捲羊皮圖卷。

左瞎子的動作也不少遜。

原來那隻用以認路的馬竿兒就放在桌邊伸手可及之處,一個不對,他身子向後一縮,右手已順勢拿了起來,反手直向當空猴兒身上掄了過去。饒是這樣,仍然沒有傷著空中下來的那個畜生。

只聽得“吱”的一聲,隨著瞎子馬竿掃處,那猴兒就像攀槓子一樣地抓住了飛來的杖梢,就空打起轉來,一面發出了尖銳刺耳的怪叫之聲,其勢頗是驚人。

現場這一霎,變化頗大。

邵一子身子閃開了當頭猴兒的正面一抓,全身疾若飄風地閃向一邊,不容他少緩須臾,面前人影一閃,一個本身比猴兒也高不了多少的小老頭,已由窗外飛身而入。

這個小老頭身子乍然一現,嘴裡一聲怪笑,道:“老小子你到底現了寶啦,給鵝拿過來吧!”

這老頭兒手裡施喚的竟是拖有銀色長鏈的兩個流星錘,每個錘都約有甜瓜那般大小,通體銀光發亮。隨著小老人的現身,流星錘閃出了匹練般的一道白光,劈頭蓋臉直向邵老人當頭砸了過去。

邵老人想不到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生出事端,心裡這口氣實在出不來,這時乍見對方流星錘到,更不禁無名火起,左手倏地施展出一式分雲手,“噗”的一聲,已緊緊抓住了飛來的錘頭。

邵老人心裡恨極了對方這個小老頭,嘴裡一聲怒叱,藉著手抓之力,瘦削的軀體驀地騰空而起,隨著他落下的勢子,右掌用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對方臉上劈了過去,這一掌雖是劈空之力,卻是聚結力道的菁英。

小老頭想是知道厲害,一聲怪叫道:“好傢伙!”

他來得怪去得也怪,整個身軀向後一個倒折,“嗖!”一聲已落向窗前。

猛可裡一股尖銳風力直向他身後襲到。敢情是左瞎子。

左瞎子一副猙獰的表情,對於對方的心存不軌,他恨惡極了,是以一出手即是殺著。別看他眼瞎,一旦動起手來,身手還是真靈活,手裡那根馬竿兒,更是極見威風,這一手常見的“毒蛇出穴”在他施展起來,簡直是既準又快,既快又狠。

小老頭倒是沒想到對方一個瞎子,竟然會有如此身手,心裡著實吃了一驚。

無如一個無心,一個有意。動手過招實在是很奇妙的事,即使一個所謂的“強者”、“高手”,在偶然的疏忽之下,常常也會吃虧。就像眼前的這個小老頭兒,以他傑出的身子,如果上來即存戒心,萬萬不會為人所乘,自不可能為左瞎子的馬竿兒所傷。

“噗哧!”一股子血順著左瞎子拔出來的竹竿,直由小老頭後胯間標了出來。

小者頭鼻子裡哼了一聲,由於傷中右後胯,簡直使他站不起來,腿上一彎差一點摔倒在地。怪叫了一聲,他身子斜著打了個旋風,“唰!”一下,已越窗而出。

邵一子低叱一聲:“哪裡走!”話聲一落,緊躡著對方身後,摹地跟著掠了出去。

前行的小老頭原本有極快的腳程,無奈為左瞎子那一馬竿扎傷了後胯,大大受了影響,況乎邵老人又是出奇的一個強者,他便更難逃脫了。

邵老人隨著快速的進身之勢,右掌第二次抖出,是為“龍形乙式穿身手”。

狀如波浪般的掌影,起伏之間已躡住了對方小老頭背後,邵一子存心要斃對方於掌下,這一掌共分兩個階段,一曰“扎”,一曰“力”。

尖尖五指,在邵一子力並之下,真像刀也似的凌利,“噗!”一聲已半人對方後背。

設非是對方身上穿著厚厚的一件羊皮背心,只是這一式“穿身掌”就能夠要了他的命。

小老頭再次受創,嘴裡發出了一聲尖嘯,像是猿啼那般刺耳的聲音,確是淒厲之極。

隨著這聲嘯聲之後,眼前這個小老頭像是發瘋了似地一個前衝,整個身子直向地面上滾倒下來。

也就在這一瞬,空中傳出兩聲尖銳的猿鳴,先見的那兩隻猴兒,一左一右,緊躡著邵老人身後,疾若電閃星馳般地撲了過來。這畜生想是也知道主人負傷,情況危急,是以奮不顧身地撲前救主。

邵老人右手指尖實已扎中了對方背上,這一霎只待他指尖向上一挑,便能將功力發出。

若是如此,這個小老頭再想逃得活命,誠然是千難萬難了,料不到在此千鈞一髮之際,兩隻猴兒卻救了他的命。

小老頭身子一經倒地,旋風般地滾了出去,同時間兩隻手卻也不閒著,把一雙流星錘霍地運施開來,兩團銀光,一奔面門,一奔前胸,硬把邵老人前進的身子給逼了回去。把握著這一刻良機,受傷的小老頭頭也不回地一徑飛馳而去。隨著他前進的背影,身後兩隻猴兒,咕哩叭啦怪嘯著緊緊跟了上去。

邵一子本想緊追下去,心裡方自動念,卻又制止住了這番衝動。眼看著對方一人二猴,在金黃色的陽光照耀之下,漸漸消逝無影。

邵一子看著他的背影,頻頻冷笑不已,他慢慢抬起剛才掌穿對方的那隻右手,五指尖端染有殷紅的一片血漬,可以想到對方雖然逃得了活命,卻也是受傷不輕了。

左瞎子不知何時也來到了眼前,與他並肩而立。

“好險!”左瞎子道:“邵老哥,那張東西沒有被他搶走吧!”

邵一子哼了一聲,道:“放心,丟不了的!”

左瞎子一個勁兒地眨著那雙白果眼道:“好厲害,這個人是誰?”

邵一子喃喃地道:“你可曾聽過慣走關中的一名巨盜‘鐵馬鋼猴’任三陽這麼一個人麼?”

瞎子抽了一口氣道:“啊,就是他麼?”

邵一子點點頭道:“就是他,哼,今天他出師不利,竟然先後會在你我手裡吃了大虧,也算是他的晦氣,足以警戒他下次了。”

左瞎子“嗐”地嘆了一聲道:“想不到你我約見事情這麼隱密,仍然會為外人所知,真是防不勝防了!”

邵一子亦感十分懊惱地嘆息了一聲。

他緩緩轉過身來道:“這裡已不是安全地方,我們還得搬個家!”

一眼看見了遠處站立的大柱子,由不住心裡一愣。

“唉!這是怎麼回事?”這是他心裡的聲音,可是沒有說出來。

記得剛才在房裡他探頭外看時,大柱子就是這種抱著一雙胳膊向外看的樣子,現在居然還是一個樣子,居然在目睹著一番驚心動魄的打鬥之後,無動於衷。

這麼一想,邵老人身形略閃,幾個輕快的起縱,已來到了大柱子面前。這一來到近前,他才算看出不對勁兒來了。敢情大柱子一雙眼睛珠子直直地發呆,就像一雙死魚眼一樣。

“哼!”邵老人鼻子裡輕哼一聲,已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伸手在大柱子肩上一搭,略微用了一些力道,大柱子晃晃悠悠地身子眼看著就要倒了下去,卻被邵老人另一隻手扶住。

“他怎麼了?”一旁的左瞎子問。

“叫人給點了穴了!”一面說,邵老人兩隻手指已有力地掐住了大柱子上唇的人中,另一隻手當胸一掌,大柱子身子直悠悠的直向後面倒了下去。

“撲通!”

這一摔之力,當然是有用意的,可以收“活血”之功,果然在柱子嘴裡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啊唷著翻了個身子,緩緩由地上站了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邵老人問:“是誰把你給點了穴?”

大柱子一臉傻相地看著對方二人。

“不……不知道,我站在這裡曬太陽好好的,忽然不知怎麼回事背上麻了一下,打了個呵欠就……就睡著了,後……後來你們就來了。”

邵老人一聲不哼地看著他,點了點頭,道:“這裡不大安全,你先回去吧,我會去找你的。”

大柱子愣了一下點頭道:“好吧,那我就走啦!”一面說,他緩緩地走過去拉起了牛,又回過頭來看了邵老人一眼,慢慢地走了。

邵老人這才轉向左瞎子道:“有些人每喜自作聰明,認為別人都是傻子,哼哼,我邵某人雖然大了幾歲,自信這雙眼睛還不花。”

說到這裡話聲一頓,霍地轉向當空屋頂冷冷地道:“好朋友既然來了,幹什麼又藏頭露尾,未免有失風度吧!”

話聲方輟,就聽見矮脊上一人“呵”地笑了一聲,空中人影微微閃了一閃,一個人已落在了眼前。

一襲青衣,滿臉書卷氣息,這樣一個人,無論從什麼角度上去看,都是一個典型的讀書人,然而事實證明他卻是一個深悉武功的道上朋友。

“果然不愧領袖西天的武林前輩,在下佩服之至!”青衣文士一面說時雙手微拱:眼角卻看見了一旁的瞎子,拱了一下手道:“這位想必就是傳說中的那位‘替目閻羅’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聞言一怔,那雙白果眼珠子一陣子眨動,兩隻手抱了一下:“豈敢,豈敢,請恕左某雙目失明,朋友請報上大名吧!”

青衣文士莞爾一笑,還沒有說話,一旁的邵老人已冷笑著代他發言道:“今天真是幸會得很,想不到闊別多年的武林朋友,居然都在這裡見著了,光鬥兄,這位朋友的大名你一定也是久仰了!”

左瞎子嘴裡一連串地稱著是。

邵老人冷冷地報上了來人的綽號大名道:“岳陽劍客顧錫恭!”

青衣文士微微一躬身,說道:“小可不敢當!”

左瞎子嘴裡“啊”了一聲,連連點頭道:“久仰!久仰!”

邵老人面色一沉,注向對方道:“顧朋友光臨下處,是……”

“岳陽劍客”顧錫恭一笑抱拳道:“邵前輩不必客氣,既然左兄也在,那好極了,顧某有幾句肺腑之言,想要當面向二位尊前討個請教。”

邵老人點頭道:“好,既然這樣,顧先生請!”

彼此互道了一聲請,顧錫恭也就不客氣地首先邁步,進入矮屋,邵左二位也隨後跟人。

邵老人冷冷地道:“荒野陋居,無非棲身而已,顧先生請自己坐吧!”

“岳陽劍客”顧錫恭一笑道:“哪裡哪裡,這裡隱秘得很!”

“是麼,顧先生說笑話了,”邵老人冷冷地道:“如果真的隱秘,也就不會驚動了許多好朋友了。”

微微一頓,邵老人又接下去道:“如果在下判斷不錯,顧先生與方才那位任朋友以及另外三位似乎早已在自桑軒鵠候在下,不知有何見教?”

顧錫恭一笑道:“這話倒也不假,風聞前輩與這位左先生有此一會,自是江湖盛事。”

說到這裡,這位翩翩文士風采的岳陽劍客笑態可掬地道:“前輩既然直言以詢,小可也就用不著拐彎抹角,我們乾脆打開窗子說亮話吧!”

邵老人冷笑不已。

“別人的來意,小可不得而知,不過邵前輩眼裡可是揉不進沙子的,豈能真的不知道?

這個咱們可以按下不提!”顧錫恭臉上仍然帶著微笑,繼續說下去道:“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雖是一句老生常談,倒也是古往今來一件永久不變的真理至言。”

邵老人微微一笑,點頭道:“足下的來意已經表明白了!”

“那倒不然!”顧錫恭抱拳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錢財顧某固所愛也,卻還不至於卑鄙到巧取豪奪的地步。”

邵一子一笑道:“足下所言,果見高明,倒要請教其詳了!”

顧錫恭抖動了一下身上那襲單薄青衣道:“那前輩身懷寶圖之事,早已武林盡知,這當然早已算不得是什麼隱秘之事了,據在下所知,邵老這卷寶圖已收藏經年,何以至今日仍未能按圖索駭,將寶物起出,這其中當然是有原因的。”

邵一子點點頭道:“不錯,不過這似乎是邵某人的私事,又與顧先生你有什麼關係?”

顧錫恭欠身道:“好說,這就是在下這一次前來的本意與宗旨了。”微微一笑,他才又接道:“當年布達拉宮之事,在下雖非身歷其境,卻也一清二楚,湊巧手頭上有一本古本歐陽子所繪注的‘山海經’,這本圖注,尤其將西北各山嶽地形描敘得十分清楚,如果前輩之所以遲遲沒有下手原因是昧於地勢,那麼我這本山海經必能為前輩提供極有價值的貢獻,相信前輩只要取出寶圖,兩相映證之下,必可將前輩現有之諸多困惑一一迎刃而解!”

邵一子一笑道:“這難道就是顧先生來此的本意。”

顧錫恭道:“好了,我已經說出了事情的第一步開始,現在要看邵前輩的意思了。”

邵一子道:“我還不大明白你第二步的意思。”

顧錫恭一笑道:“第二步就很簡單了,如果第一步成功,第二步實在是方便得很,一切就要看邵前輩的意思了!”

邵一子“哼”了一聲道:“你的意思是,一旦寶物到手,你要分羹一匙?”

顧錫恭點點頭道:“不錯,就是這個意思!”

邵一子微微一笑道:“顧先生所說倒也並非無理,只是這件事顯然與老夫的原來宗旨不符,無論如何,顧先生的一番好意,老夫心領了。”

一面說,他站起來拱手送客。

“岳陽劍客”顧錫恭神色自若地笑了笑道:“這個意思邵前輩是要獨吞了?”

“那倒也不是。”邵一子冷冷地道:“足下不明白邵某原來宗旨,最好不要瞎猜,顧先生既已說明來意,似乎可以走了!”

“岳陽劍客”顧錫恭微微一笑,道:“難道邵前輩對這件事絲毫沒有考慮的餘地?”

“道不同,不相為謀!”邵一子一抱拳道:“抱歉之至,實在是有辱臺愛了!”

顧錫恭面色一沉,舉步向外踏出。

邵左二人一起抱拳相送。

顧錫恭足下已將踏出,卻忽然轉過身來。

他臉上的笑容盡失,代之的卻是一片凌人的傲氣。

“在下臨走之前,還有一事相求,不達此願,在下還不打算離開。”話聲一落,窄室裡立刻充滿了一股凌人的氣機。

邵一子一聲冷笑道:“老夫此來,確已將死生置之度外,尤其是能有機會領教各方朋友的罕世身手,更是人生一大快事,說吧,顧老弟,你要怎麼樣吧?”

“好!”顧錫恭兩隻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插進長衫的兩叉,霍地向外一分,手上多了一對烏黑淨亮的圈子。

“久仰前輩一套伏魔劍法,領袖西方武林垂數十年之久,不才有幸請教,實在是光榮之至!”一面說時,腳下微擰,“嗖”一聲已飄身屋外,接著面前人影乍閃,邵一子已與他迎面對立。

顧錫恭簡直就不知對方手上的那口短劍是藏在哪裡的,總之雙方現在已相互對立。

顧錫恭手上所拿的那對黑不溜丟的鋼圈子,看似無奇,其實卻厲害無比。

邵一子冷笑道:“如果老夫所料不差,顧老弟你過去也是用劍的,怎麼現在卻改了傢伙了?”

顧錫恭一哂道:“那倒也沒有,換著用用不是也挺好的嗎,咱們閒話少說,前輩你撒招吧!”說完了這句話,就見他把一雙黑光淨亮的鋼圈子在頭頂上“當”的碰了一下,發出了歷時頗久的一陣子“嗡嗡”之聲。

如非是他變換了另一個角度,還不易看清他手裡那對鋼圈子的凌厲的一面,敢情沿著鋼圈一週,現出了白白一線,正是藏鋒之處。

邵一子手上短劍平胸而持,劍上光華閃爍,顯然他已把無比充沛的勁力貫注在這口短劍之內。

一旁的左瞎子顯然也已領略到了現場一觸即發的嚴肅氣氛,情不由己地退開一旁,他眼睛雖不能看,卻依然表現出一副凝神貫注的模樣,直直地瞪著兩隻眼,注視著現場,也許只有這個樣子,才能幫助他聽覺更為敏銳。

顧錫恭手持雙圈,在現場轉了一個半圓的圈子,卻在斜出一個角度站住。忽然他叱了聲:“失禮了。”三字一經出口,身子忽然疾如電閃般地狂飄而起,直由邵一子側翼部位猛然切了進來。

邵一子冷哼一聲,短劍斜挑,叮噹一聲脆響,空中爆出了一點火星。

把握住此一刻良機,邵一子倏地快速進身,短劍上劃出了一道銀光,這一劍直穿向對方面門,其勢之疾快,真有難以想象之處。

顧錫恭手中鋼鐶驀地分開,左手鋼鐶向正面面門上一舉,“鏘”的一聲脆響,已將對方來劍鎖在鋼圈之內,緊跟著他身形側轉,右手鋼圈霍地平胸推出,極其力猛地向對方胸前打了過來。

邵一子冷笑道:“好招。”

左手掩處,“嗡”的一聲,已把對方來犯的鋼圈擊開一旁,這一手空手進招,設非是把對方身法部位摸得極為清楚,萬萬不敢如此施展。

顯然顧錫恭也沒有料到竟然會有這麼一手,不覺呆了一呆。

邵一子計不只此。

就在他掌震鋼圈的同時,右手短劍微振之下,那口劍忽地彎曲如蛇,極其滑溜地已由對方鋼圈之內脫出。

顧錫恭驀地神色一變,他武功至高,招法爛熟,正因為如此,他也就較一般武者更能體會出勝敗的先機,以眼前情形而論,自己原不至就此落敗,無如上來期功過甚,以至於雙方間隔距離過於接近,再當敵人狠厲招法之下,便萬難脫身了。

心中有此一念,顧錫恭再也顧不得出招傷人,身子霍地向後一倒,“唰”的一聲,直挺挺地直倒了下去。

饒是這樣,邵一子的那口短劍兀自放不過他,豔陽下,劍光刺目,有似銀蛇騰空般,倏地閃了一閃。

隨著這道劍光的光華閃處,邵一子身軀已似風捲落葉般地飄了出去,起落之間,已是三丈開外。

“岳陽劍客”顧錫恭的身法更為美妙無倫。

他原本後仰的身子,就在他後腦甫將接觸地面的一剎那之間,驀地一個快速的疾旋,“呼!”一聲,眼看著他已將倒地的身子,驀地又騰了起來,足足拔起了有兩丈高下,隨後又輕飄飄地落了下來。

雙方已然分了勝負。

一道長有半尺的割裂口子,顯示在顧錫恭的前胸,將一件美好的青衫分為兩片。

顧錫恭固然可以不服輸,再次放手力搏,猶不知鹿死誰手,然而究竟他是一個成了名的人物,況乎雙方並無深仇大怨,實在沒有以死相拼的理由。

“很好,我總算見識了,高明之至,高明之至!”一面說,顧錫恭頻頻向後面退著,豔陽下他那張臉變得極為蒼白。

“不過,邵前輩,你可要注意了,你我之爭,稱得上是君子之爭!”他冷冷笑著道:

“要是換在另一個人,只怕你就不會這麼容易打發了!”

邵一子按劍而立,聆聽之下,呆了一呆。

顧錫恭卻抱拳道:“剛才那番話,我覺得閣下尚有考慮的必要,我以為尊駕眼前的處境,很顯然的是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尊駕何妨再好好地想想,我們還會見面的,告辭!”

話一說完,倏地擰身而起,有如長煙猝起,極是俊俏地已拔在了一棵大樹巔梢,緊接著身形再彈,已是六七丈外,轉瞬間已消逝視線之外。

邵一子撩開長衫,“鏘!”一聲合劍入鞘。原來這口短劍一直就藏在他膝邊小腿邊側,劍身雖然遠較“匕首”為長,卻也不礙他的身手。

面前人影略閃,左瞎子已來到眼前。

“他走了?”

邵一子冷笑道:“不錯,不過正如他自己所說,他是不會就此甘心的!”

左瞎子嘆息了一聲道:“想不到你我這次約聚,事情這般的隱秘,卻依然逃不過這些人的耳目,說來也怪我大粗心大意了。”

邵一子搖頭道:“這與你並沒有什麼關係。”

左瞎子道:“如果我剛才沒有到白桑軒去打了個轉,說不定還不至於驚動了這些人。”

“遲早他們是要來的,”邵一子道:“這裡顯然不是安全的地方,我們還是遷地為良的好!”

左瞎子點點頭道:“我想到了一個好地方。”

他正要說出,邵一子卻噓了一聲,道:“你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反正我跟著你去就是了。”

左瞎子不由不佩服他的臨事仔細,點點頭道:“也好,那我們就走吧!”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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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0 11:26:47 |只看該作者

十九

一艘小船緩緩地在水面上移動著。

除了搖船的舟子以外,這船上只有兩個人:邵一子和左瞎子。

船上搭著竹篷,最多亦只能容納兩人,現在的容量已是飽和了。

二人之間,是一張小小的方桌,寶圖就攤開在桌面上。為了謹慎起見,船艙兩面都下著簾子,只靠著中間垂下來的一盞油燈,光度雖弱,卻已是夠了。

左瞎子微微顫抖的手指,摸著密密麻麻的特殊字體,嘴裡不停地念著:“計黃金十箱,白銀二十八箱,明珠玉器各十箱,分別以上好的樟木包裹白鐵之木箱盛裝,安置在七星山之北,大肚山以南,午時陽光穿照時,見群山交岔,於是再尋小孤峰……”

唸到這裡,左瞎子停了一下,嘴裡喃喃道:“老天……老天,要不是圖上記載,只怕神仙也找不到。”

邵一子道:“這些地方你可熟悉?”

“當然,當然,我是熟悉的!”

“小孤峰……小孤峰……”一面說左瞎子的手指又摸上了羊皮紙。

“夠了!”邵一子忽然抽回了羊皮紙卷:“暫時知道這些已足夠了!”

左瞎子愣了一下,咧著牙笑了笑,道:“現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就只有我們兩個人了!”

邵一子一笑道:“到目前為止,你我二人知道的一樣多而且還是一知半解,這樣彼此都可以信任,對於我們未來的合作大有稗益。”

左瞎子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仰起臉來想了想,才像是忽然明白,“呵呵”笑了兩聲,道:“邵老真是想得太周到了,太周到了!”

邵一子微笑道:“請先生海涵,此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也,這件事完成之後,老夫當親自向先生致歉,並將此事建議藏王,為先生立一生伺,供後世膜拜敬仰,也算是功在全藏,青史明標了。”

左瞎子嘴裡“啊唷”了一聲,呵呵笑道:“言重了,言重了,邵老這件事萬萬行不得,析煞我瞎子了……折煞了!”

他們在觀圖說話時,身邊一直留意著欸乃不絕的槳櫓之聲,很清楚地可以感覺出前進的速度。

忽然船速慢了下來。

左瞎子隔著船簾問道:“地方到了沒有?”

舟子的破鑼嗓子道:“到了,二位老爺下船吧!”

邵老人匆匆背好了圖卷,左瞎子手中馬竿子方自撩起船簾,即聽見“撲通”一聲水響,水花四濺裡,敢情那個舟子已縱身入水。

邵老人一怔道:“不好!”驀地搶身出艙,卻見一名錦衣童子雙手正自緊勒纜繩,把這隻小船硬拉向岸上。

所謂“岸上”,乃是一個延伸出水面的島形堤岸,在近水處設有一亭,景緻十分可人。

邵一子已知中計,舟子既已遁形,一腔怒火乃發向那名錦衣童子身上。

當下怒叱一聲:“大膽!”身子霍地縱起,劈空一掌直向那名童子身上擊去。猛可裡一人朗聲笑道:“好掌力!”說話時,那名錦衣童子已自就地一滾,快速地翻出兩丈開外,邵老人的一掌,竟然落了個空。由於那聲“好掌力”,才使得他注意到發話之人。

敢情那亭子並非是空的,裡面還坐著兩個人。一對白衣漂亮男女。男的錦衣緞帽,翩翩風采,沿著帽沿兩邊,各垂下一根風翎,和他頦下的一絡黑胡,共風而舞,尤見瀟灑風雅之一面、女的更是生就的漂亮姿色,宮樣蛾眉,鬱郁秋水,一領雪色長披,其上繡著鮮豔梅花,粉面團團,似乎永遠聚集著未完的笑意。

“西天盟主”邵一子乍然發現到這兩個人,禁不住驀地吃了一驚。正因為這男女二人原是相識,才使他格外覺得驚懼,事出突然,一向持重的他,也呆住了。

身邊人影輕閃了一閃,左瞎子也來到近前。

“怎麼回事?邵老。”

“哼!”邵一子才似回到了眼前情況:“有好朋友等著我們啦!”

此時亭中男女,已緩緩步出亭子。

“老爺子別來無恙,咱們好幾年不見了,幸會,幸會……”拱了一下手,含著笑道:

“我這裡有酒有菜,如果不嫌棄,二位請共飲一杯如何?”

邵一子冷冷地道:“用不著客氣,賢夫婦竟然以這種卑鄙伎倆來對付我,哼哼,這又是為了什麼?”

白衣人一笑道:“老朋友先不要發這麼大的火,有話咱們慢慢說好不好?”

白衣婦人似乎一向很少說話,凡事以夫“馬首是瞻”,這時卻不禁發出了銀鈴般的一串笑聲,接著說道:“邵前輩這麼說就不對了,外子與我為了迎接前輩,已經坐候了三天,就是現在在這裡見面,也是費了一片苦心呢!”微微一頓,這婦人眉角掃向左瞎子。一笑道:

“這位大概就是西北道上那個傳說已久的奇人‘瞽目閻羅’左光斗了,失敬,失敬!”

左瞎子先是一怔,連連眨著他那雙瞎眼,鼻子裡冷哼了一聲,卻把頭轉向邵一子道:

“老哥,你可沒有告訴我還有兩位貴客,這兩位朋友又是哪個?對不起得很,請恕瞎子眼睛不靈。”

邵一子冷笑道:“鼎鼎大名的童氏伉儷你竟然不識,哼!青砂堡‘瀾滄居士’童玉奇與‘芙蓉劍’莫愁花的大名,你豈能不知?”

左瞎子那張消瘦的臉上,忽然間像是僵住了:“嘻嘻……”他冷嗖嗖地笑了幾聲:“知道,知道,想不到短短几天時間,竟然拜會了這麼多成名江湖的朋友,我瞎子總算是沒有白活,嘿嘿!”

被稱為“瀾滄居士”的白衣人一笑,道:“左朋友真是太客氣了,二位請進來一談如何,請!”

邵一子見到對方童氏夫婦,即知道今日之會只怕不易善罷於休,然而事到臨頭,卻也只有硬起腰幹,看看下一步又將如何。

心裡想著,即與左瞎子不約而同舉步向亭內步入,童氏夫婦果然是有心人。

亭子裡果然備有一桌豐盛筵席,每盤萊餚都加著蓋碗,顯然主人夫婦為候佳賓,並未動筷。邵一子打量著這一切,冷冷道:“賢夫婦太客氣了。”說罷不待招呼,自行拉開座位坐了下來。

左瞎子雖是瞎子,但除開視覺之外,其他各樣官能似乎較諸常人更敏銳得多。

隨著邵一子落座,他也坐了下來。只是他並非與邵一子並肩而坐,卻是在對面坐下來,那一根一直在手的馬竿子緊緊夾在兩膝之間。

童氏夫婦各含微笑也坐下來。

“瀾滄居上”童玉奇雙手拍了一下,亭外立即應聲走進一人,正是方才手勒纜繩,也就是“白桑軒”侍奉童氏夫婦寸步不離的那個俊秀童子。強將手下無弱兵,顯然他也有一副好身手。

這時只見他對著邵左二人深深打了一躬,嘻嘻笑著上前為二人執壺斟酒。

邵一子道了聲:“邵某不客氣了。”一面說時,仰首把面前酒一飲而盡。

左瞎子也是仰首把面前酒一飲而盡,“叭!”打了一下嘴道:“好酒!”

“瀾滄居士”童玉奇道:“今日能夠請到二位,真是三生有幸,只怕倉促之間,菜餚難合二位口味,還請多多包涵。來來來,左先生請!”

因為左光斗是瞎子,所以他才要特別照顧他,擺在面前的是一盤“棒棒雞”,童玉奇夾起一截雞腿遞過去。

左瞎子愣了一下道:“啊,你太客氣了!”

他雖是瞎子,感覺之敏銳,前文已敘及,是時右手輕起,“錚!”一聲,兩隻牙筷,已迎著了對方送來的那隻雞腿。立刻,空中這隻雞腿就像是被膠粘住了一樣的結實,絲毫動彈不得。

瀾滄居士童玉奇一笑道:“噯,不必客氣!”

手中筷子微微一抖,左瞎子忽然身子動了一下,那隻手在微微的一陣顫抖之後,不由自主地緩緩向後縮了回來,一直退到面前,接著四隻筷子夾著的那雞腿,慢慢地落向盤內。

童玉奇微微一笑,收回了筷子,只見左瞎子那張白臉上絲毫不著血色,臉上大大地現出了“不是味道”。

明眼人如邵一子者一看之下,即心內雪然,分明童玉奇這一手明是為對方揀菜,暗中是在與對方較量力道,而這一次左瞎子顯然是輸了。

左瞎子顯然心胸狹窄,個性偏激,一上來吃了一個悶虧,心裡老大的不是滋味,獨自個頻頻冷笑不已。

邵一子自然知道童氏夫婦的心願,這時見左瞎子如此的表情,更猜測到情勢的“一觸即發”。

“我們還是打開窗子說亮話吧!”邵一子眼睛逼向正面的童玉奇,道:“賢夫婦此番邀請,不知有什麼要當面關照的沒有,說吧。”

童玉奇一笑道:“邵老這麼單刀直入的問,倒也爽快,愚夫婦的來意,想必是瞞不過你老爺子的法眼,既然這樣,我們就直話直說吧。”

邵一子“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聽說布達拉宮的那張寶圖就在邵老身上?”一面說時,童玉奇那雙眼睛滴溜溜地直在對方身上打轉,當然沒有放過斜背在邵氏背後的那件玩藝兒。

“不錯!”邵一子抬手在背後圖捲上拍了一下道:“就是這個。”

“聽說布達拉宮那批寶物,別的不說,只黃金就有好幾大車呢。”

說話的是童妻“芙蓉劍”莫愁花,提到了黃金,那張嬌豔的臉上情不自禁地顯出了貪婪的笑容。

“而且還有很多的珠寶玉翠呢!是不是?”

邵一子點點頭道:“傳說是這個樣子,至於事實是不是如此誰也不知道。”

“那我們為什麼不去當面證實,看一看呢?”她很自然他說出了這句話,一點也不顯得不自然,好像這批寶物原本就應該有他們一份似的。

“不錯!”邵一子冷冷地道:“我是有這個意思想去證實一“芙蓉劍”莫愁花笑得真美:“好呀!那我們什麼時候去呢?”

邵一於看了她一眼,如非當面承教,他真難以相信世上還有這麼一種人,對方若非是故裝糊塗,那就實在太天真了。

“童夫人也許沒有聽清楚,”邵一子冷冷地接下去道:“我以為‘我’和‘我們,這兩個字是有很大的分別的。”

莫愁花微微愣了一下,眨了一下眼睛道:“這!又是什麼意思?”

“這個意思很簡單,‘我’只是我自己,‘我們’卻是兩個人以上的人,”微微一頓,邵一子面若秋霜地道:“我的意思是‘我’而不是‘我們’。”

莫愁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啊,為什麼要這樣嘛!”她喃喃道:“我實在很想要看看這些寶貝。”

邵一子吃了一驚,心說:“芙蓉劍”莫愁花在江湖上該是何等厲害的一個角色,怎麼會是如此稚氣未開的一派天真?莫非她故意如此做作,其實卻另有什麼居心不成?偷眼一瞧,“瀾滄居士”童玉奇唇角卻帶著淺淺的笑,彷彿一切早已胸有成竹的模樣。

“來呀!”童玉奇招呼身邊童子道:“給二位貴客斟酒。”

站立在一角的那個少年童子應了一聲,立刻趨前拿起了一旁燙在熱水裡的錫壺,搖了一下,恭敬地為二人各自斟上一杯,接著又為主人夫婦斟了一杯。

童玉奇伸出小指在酒裡點了一下,含笑道:“很好,溫度正好,二位請不要生氣,有什麼話,我們飯後再談如何,來!幹!”一面說,仰首把杯中之酒一乾而盡。

一旁的莫愁花也笑哈哈地道:“二位老爺子可別客氣呀!喝呀!”說時,她也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

邵一子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口酒將要吞下之際,忽然他目光觸及莫愁花渴望的目光和幾乎掩飾不住的喜色,心裡一驚,這口酒頓時不再嚥下。

目光一掃身邊的左瞎子竟然不識先機,手端酒杯正待飲下。

邵一子心裡一急,左掌突出,用劈空掌力一掌直向左瞎子當胸擊去。

這一掌由於雙方距離過近,左瞎子事先又沒有料到,一時避之不及,手腕子一抖,這杯酒竟然朝著自己臉上潑了過去,頓時滿臉狼藉。

同時間,邵一子面朝向童玉奇,“噗”的一聲,把嘴裡的酒直向後者臉上噴了過去。

童玉奇一聲急叱,右掌在坐椅上驀地一按,整個身子“唰”地飄了出去,饒是這樣,無如事情發生得過於突然,邵一子這口酒看似無奇,其實乃盈聚有本身所練之“五行真力”,力道足可穿木破石,速度更是疾快至極,童玉奇躲開了身子卻躲不開長衣,酒滴沾處,那襲雪白俊逸、其上繡著修竹的長衣側襟上,頓時留下了七八處透明窟窿。

以童玉奇平素之風流自賞,武功出眾,何能吞下這口氣?凌笑一聲道:“老兒,你這是自己找死!”話聲一落,正待出手,卻不知他身邊的“芙蓉劍”莫愁花,卻已搶先了他一步,先自出手。

嬌叱聲中,莫愁花驀地拔身而起,其勢之快,有如奔雷疾電,閃得一閃已來到了邵一子身前。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竟然先已在她纖纖十指上各套了一個純鋼打製的、十分精緻的小巧鋼套。

隨著她前進的身子,兩隻手霍地向前一抖,“錚”的一聲脆響,十根手指像是十把尖銳犀利的短劍,霍地朝著邵一子兩肩奇快地抓落下來。

雙方竟然是如此戲劇性的動起了手來。

邵一子狂笑一聲道:“好!”

霍地把身子向後一仰,無如莫愁花功力頗是不弱,兩隻手落空之下,身子快速地一個疾轉,一雙手再次地張開,在扇形的合攏姿態裡,兩隻蝶形的寬沿大袖,有如兩把鋒利的鋼刀,分向邵一子兩肋上疾快地劃落下去。

邵一子身形方自折起一半,對方竟然又自攻到,其勢之疾猛,簡直不容人於緩和之機。

這一霎,真是極為尷尬的時機,上既不可,下亦不能,一任邵一子功力再高,當此一瞬間,也是莫可奈何,心裡一驚,憑恃著數十年精純的內功,硬生生地把身子向一旁錯開了半尺。

出奇制勝,常常就是在這種節骨眼之上。

就在邵一子這一霎不上不下的當兒,猛可裡身側一陣疾風掃到,似乎發覺到對方童玉奇的影子閃了過去。

這種進身的勢子實在太快了,快到無暇思索。

邵一子心中方自暗念著此番休矣,彷彿覺得肩背上緊了一緊,突然間,對方男女二人已雙雙向兩方退開。

左瞎子早已蓄式以待,當此一瞬,他忽然施展出了全力,極其快速的向著童玉奇撲了過來。

原來童氏夫婦聯手進招,早已是事先約定,故此施展出來,配合得天衣無縫,童玉奇剛才進身之勢,更是妙不可言,待到他退身一旁時,手裡已多了一樣東西:羊皮圖卷兒。

夫婦二人臉上真有說不出的喜悅。

就在這時,左瞎子已全速撲到,手裡的馬竿兒施了一招“撥風盤打”,摟頭蓋頂地直向童玉奇頭上打來。

童玉奇一哂道:“得了,瞎老哥你還湊什麼份子?”身子一晃,已飄出丈許以外。

眼前疾風狂襲過來,邵一子發眉皆張,狀似瘋子般地撲了過來,他乍然發覺到,背後寶圖竟然被童玉奇巧取了過去,內心自是怒不可遏,是以身子一撲過來,即施出了極為厲害的一招“虎撲式”,兩隻手掌上聚集了無比凌厲的內力,直向童玉奇身上擊了過去。

童玉奇一聲長笑道:“老爺子這又何必。”他當然知道邵一子志在寶圖,當下一聲喝叱道:“接著。”手勢微抖,掌中寶圖卷箭矢也似地射了出去。當然不是丟向邵一子,而是擲向“芙蓉劍”莫愁花。

一切都好像早就安排好了。

“芙蓉劍”莫愁花落水而立。小船就在水邊,早已起錨待發,只等著莫愁花身子一躍上船,即刻出發。

由童玉奇手上飛出的寶圖,就像是一隻箭矢般的快捷,“嗖!”一聲,已來到莫愁花面前。

童玉奇所施展的力道竟是恰到好處,眼看著這圈羊皮圖卷箭矢般地來到眼前,忽然就空一頓,輕輕地向著莫愁花手上落下來。

莫愁花笑得開心極了,由於她與對方邵一子間隔甚遠,根本就不愁他能飛身過來,是以她保持著極為從容的姿態,輕輕揚起了一隻纖纖玉手,等待著圖卷落向手中。這種成功在望的心情是不難理解的,莫愁花真個笑得像一朵花。眼看著空中圖卷已經幾乎觸及到她的手指了。

就在這一霎。它卻落在了另一個人的手上。那也是一隻白白的手,但卻不是一隻女人的手,是一隻男人的手。

蒼白的臉,蒼白的手。

這個人高高的個頭兒,一襲藍緞子長衣,長得幾乎觸及到了地面。

陽光下他那張臉雖說是“蒼白”,但是仍然極其俊逸,更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儀,令人望之生敬。

當然,眼前莫愁花卻是無論如何也“敬”不起來,因為原已十拿九穩落在自己手上的東西,卻落在了別人的手上。莫愁花既驚又憤,差一點當場昏了過去。但她是絕不會就此甘心的。

藍衣人一隻手拿著圖卷,那雙眸子炯炯有神地盯視著對方,他眼圈下面隱隱現著暗紫的紅色,顯示著這個人似乎身上帶有內傷,然而那種凌厲的目光,卻顯然是含有嚇阻的作用在裡面。

莫愁花盛怒之下,竟然疏忽了進一步地由對方面頰上去觀察對方,否則的話,她必然會大吃一驚,因為他們彼此原是相識的。

藍衣人的凌厲目神,原是要提醒對方他們之間的“似曾相識”,這樣或可避免一場兇殺打鬥,然而莫愁花盛怒之下偏偏疏忽了。

“你好大的膽子。”嘴裡喝叱著,莫愁花身子向前一個上步,兩隻纖纖玉手交插著直向藍衣人當胸插過去。

藍衣人輕哼一聲,肩頭輕晃,已飄出了三四丈外。

莫愁花又是一聲嬌叱,緊循著他退後的身影撲過來。

她的身法敢情是如此之快,流星般的身子,在忽然前穿的勢子裡,兩隻玉手已似乎攀住了藍衣人的肩頭,在動手過招上來說,莫愁花這種身手,不能不說是搶盡了先機。

藍衣人眉頭微微一皺,鼻子裡哼了一聲道:“莫愁花,你真的要跟我動手?”

莫愁花那雙手原本只須用勁力握,即可將對方肩頭鎖骨擰碎當場,只是就在她內力灌注有待一握的當兒,忽然對方那雙肩頭硬生生地在她內力灌注的雙手之下滑脫了開來。

那隻不過是剎那間的事情。

莫愁花的手指方自由對方肩頭上滑下的一瞬,藍衣人已極其翩然地飄向一邊。

這就使這位輕易難得一次出手的、一向自負極高的莫愁花大驚不已了,老實說她方才的那一手“鬼撲神拿”,生平不過只施展過三四次,卻沒有一次失手的記錄,而眼前這個藍衣人,竟然能在於鈞一發之際巧妙地化解開來,不能不說是怪事,這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透的。

藍衣人這一次飄得較前次更遠,轉側之間:已是五丈開外。

只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就算他身法再快,也難脫眼前如許多高手的環峙。

第一個向他攻到的是白衣人瀾滄居士童玉奇。

童玉奇顯然已失去了剛上來時的那種輕鬆勁兒,主要是藍衣人的身手,已大大地震惑了他。眼看著已將到手的好買賣,想不到竟然會功虧一簣地敗在一個想象不到的情況裡。

想不到的事,想不到的人,忽然地出現,竟然破壞了他的一切原定的計劃。

瀾滄居士童玉奇哪裡能忍得下這一口氣?是以,在他向藍衣人猝然出手的一霎間,不用說是集憤怒功力於一身,端的是不可輕視。他猝地由上面撲下來,全身四肢齊張,活像是個“大”字形,“呼”地飛向了藍衣人的頭頂,“呼”地又當頭罩落下來。巨大的力道直襲向地面,一時間使得地面上砂石齊飛,可以想象其力道之疾猛勁厲。

然面藍衣人顯然是有備在先。隨著他仰起的上身,兩隻手掌結結實實地與童玉奇下落的雙掌迎在了一塊兒,四隻手在方一接觸的一霎間,倏地粘在了一塊,緊接著一陣子快轉,霍地飛彈了起來,足足飄出丈許開外。

藍衣人身形昂然站立在當場,一動也不動。

面前人影倏閃,好幾個人猝然間都向他身前集中過來,為首的是邵一子,左瞎子在他左邊,右邊卻是童玉奇的妻子“芙蓉劍”莫愁花。

似乎每一個人都怒氣不小。

邵一子冷笑了聲道:“原來你也一樣。”

藍衣人方待開口,邵一子已壓下了雙掌,用進步雙撞掌霍地直向藍衣人當胸擊去。

這一霎,其他的人也都沒有閒著,左瞎子的馬竿兒是十招“點天門”。

“嘶!”一縷疾風,直向藍衣人腦門正中力點了過去,他們兩個人聯手遞招,已是極見威力,偏偏“芙蓉劍”莫愁花也來湊趣,由側面驀地進身,劈出了一掌,直向藍衣人肋間劈了過來。

藍衣人面色極為沉著,在眼前這等高手聯合攻擊之下,他身子先是向後一坐,緊接著腰身一扭,看起來像是忽然成了兩截,如此姿態之下,左瞎子的馬竿兒,邵一子的雙撞掌,以及寞愁花的側擊手,三般都落了空。)

在他們三人相繼向後撤招的一瞬,藍衣人身子已直直地拔了起來,帶著一聲長嘯,施展出武林中輕易難得一現的輕功身手“大轉風輪”。

“呼!”第一轉,落向一株參天古樹之巔,眼前白影猝閃,童玉奇同時也飛身墜到,然而他身子方自墜落的一霎,藍衣人已第二次轉動,“呼!”落向另一株大樹樹幹,邵一子也飛身搶到,嘴裡怒叱了一聲,打出了了掌鐵蓮子。“芙蓉劍”莫愁花卻也在這時擲出了一口飛刀,緊跟著燕子也似地竄身而起。

須知眼前數人,無一不是當今武林中極叫字號的人物,各自都負有一身極見傑出的功力。

眼前這一陣子飛躍疾撲,看起來真叫做“驚心動魄”,可真是空中飛人,人影交晃著,稱得上“電閃星馳”。

在一陣快速的急奔電轉之後,藍衣人已奇妙地脫離了現場。他沿著奔馳急放的江水,來到了一片莽密樹林、當他身子方自在一棵黃果樹下站定,身後疾風狂襲過來。

藍衣人倏地轉過身子,適當其時地迎接住白衣人童玉奇攻來的雙掌。

童玉奇來得快,退得也快。正因為他曾經有過兩次與藍衣人對掌的經驗,深深悉知對方功力了得,所以不欲力拼,雙掌一經接觸,頓時如怒鴦般翻向一旁。

在他落地的一霎,手腕子微微一振,已把一串緊束腰間的“如意金梭”握在了手上。

這串金梭每一枚都有七寸長短,通體黃光淨亮,耀眼生輝,每一顆上下銜結,看來沉實有力,尤其是為首的梭頭,看上去更具殺傷力,菱形的尖端海一面看過去都尖銳鋒利,掄施開來,只怕方圓兩三丈內外都難以進身。

童玉廳這串如意金梭一經到手,兩隻手各持一枚,隨著他躍起的身子,捷如流星般地已向著藍衣人身前撲過來,首尾兩枚金梭各向著對方眼睛上力扎過去。

藍衣人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可真是翻臉不認人。”

說話時雙手左右倏分,待向對方一雙手腕子上拿捏過來。

童玉奇由不住倒抽了一口氣,那雙已經遞到的金梭霍地向後收回,同時身形轉動,縱出了丈許開外。

他眼睛裡這一霎交織出無比的驚懼,蓋因為對方藍衣人顯然把自已的一切都拿得十分準確。

原來童玉奇本身以練就“至柔罡氣”見長,這門功力可以隨其意志,任意運施在各種兵器拳腳之上,一經傷人,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即可將對方五臟俱摧,使之喪命!端的是厲害之極。

這是一門武林絕學,識者極罕,然而它也並非全無剋制之法,內功中的“哼哈二氣”,即是它的獨一克制之術。

眼前這個藍衣人敢情竟是深悉此一罕世絕功“哼哈二氣”的箇中翹楚。

他雖然只不過看似無奇遞出了雙手,可是童玉奇卻肚子裡有數,絲毫也不敢失之大意,那雙緊持在雙手的金梭霍地向後收回,腳下擰動,快速退出丈外。

“你到底是誰?”“哼!”籃衣人臉上微微現出了不悅:“我以為你認識我的,你再看看。”說時,他肩頭輕晃,把身子飄前了一些,與童玉奇臉對臉地站在一塊。

童玉奇再看之下,終於,他悟出了什麼,情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喃喃道:“你是海……”

“海無顏!”藍衣人點點頭:“閣下總還算有點舊情,我們總有八、九年不見了,難怪賢夫婦已認我不出。”說時忍不住向空朗笑了一聲。

童玉奇“啊”了一聲,霍地上前一步,喜形於色地道:“真的是海兄弟,久違了。”一面說,他隨;”向著海無顏雙手上握去,海無顏一笑迎上。

四隻手立刻握在了一塊。看起來,這是一番故人的寒暄,其實卻另有巧妙。

四隻手掌相互合攏的一霎,童玉奇的時、肩、掌根,分別向海無顏的胸、肋、小腹三處不同地方接觸了過去,其勢之巧妙自然,確是無懈可擊。

海無顏相機地也抬起了和對方完全相同的三個部位,輕輕地接觸之下,童玉奇已鬆開了手,並且後退了三步,臉色微微一紅,拿樁站住了身子。

“海兄弟!”童玉奇臉色十分不悅地道:“有道是光棍不擋財路,多年不見,兄弟你似乎變得不夠交情啦。”

海無顏冷著臉道:“這份寶圖耗盡了邵一子半世心血,別人不應該佔為己有,我只是暫時過手,等一會就物交原主。”

童玉奇道:“只怕不見得吧:兄弟……嘿嘿……明人面前不說假話,乾脆說一聲兄弟你也想染指不就結了。”

海無顏點點頭道:“我原是可以佔為己有的,只是卻不屑這麼作,看在你我當年曾經相識一場,今天的事就不再談了,我仍然敬你如兄,你去吧。”

童玉奇神色變了一變,正要說話,只見眼前人影一連閃了兩閃。

芙蓉劍莫愁花霍地自空而降,一眼看見當前的海無顏,尖叫一聲,正要撲身上前,卻被童玉奇伸臂擋住。

“算了,是自己人,何必呢!”

“自己人?”莫愁花顯然還不明白:“他是誰?”

童玉奇輕輕嘆了一聲道:“等會再談吧。”一面說他臉上帶著極不甘心的苦笑,向著海無顏抱了一下拳道:“兄弟,今天的事就到此為止,咱們後會有期了。”轉過臉向芙蓉劍莫愁花點頭道:“我們走。”

說完不俟她回話,雙手向海無顏抱了一下拳,肩頭輕輕一晃,人已飛縱出去。

芙蓉劍莫愁花心裡雖是一萬個不服氣,可是卻也知道丈夫這麼作必然是有原因的,冷笑一聲,循著其夫去路一路騰縱而去。

海無顏倒也沒有想到對方夫婦二人竟是這麼好打發,微感出乎意料。

就在這時,身邊傳出了一聲冷笑。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你想走麼?哼哼,只怕沒有這麼容易吧。”

海無顏一笑道:“是邵前輩吧!請示高見。”

“好說。”二字出口,只聽見樹帽子刷啦一聲,一條人影穿空直下,落向眼前,現出了邵一子消瘦的身子。

海無顏身形半轉,面向一方巨石道:“左朋友,你也可以出來了。”

話聲方出,即見巨石後一條人影突地拔起,其勢至快,有如飛星天墜,起落之間已到了海氏身旁,正是瞎子左光斗。

想是肚子裡憋著一股無名之火,左瞎子身子乍然一現,二話不說,手上的那根青竹竿陡地抖直了,直向海無顏心窩紮了過去。

海無顏右手輕起,待向他那根竹竿頂尖上捻去,左瞎了倏地又收了回來,改扎為打,竹竿改為半圓形,直向海無顏當頭頂上打了下來。

海無顏冷笑一聲,上身輕輕一晃,把身子錯開了半尺,左瞎子這一竿子,嗚的一聲竟然落了個空。

海無顏右手輕撩,斜著向前一送。

這一手極其隨便,可是卻變化萬千,左瞎子竟然無能躲過,只一下即為海無顏拿住了腋下。

這可是一處足以致命的地方,不要說左瞎子本人了,就連一旁的邵一子目睹及此亦不禁大吃了一驚,他身子霍地搶上去,待要向海無顏出手,已是慢了一步,即見海無顏手勢向前一送,左瞎子身子驀地斜飛了出去。

足足飛出了有兩丈開外,“撲通!”坐了下來。

這一震只把左瞎子震得眼冒金星,全身發熱,骨節發痠。然而,這一切也都是正常的現象,除了這些以外,左瞎子倒也並無其他的感受。他活動了一下筋骨,隨即緩緩又站了起來,心裡狐疑的,只是瞪著一雙白果眼傻乎乎地瞪著對方。

邵一子早已知道對方身手驚人,現在事實證明就連瀾滄居士童玉奇夫婦那般厲害的人物,居然都不是對方對手,心裡自是提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往前跨了幾步,邵一子哈哈一笑道:“還沒請教這位朋友貴姓?大名是……”

海無顏頓了一下,隨即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邵一子陡地神色一變,道:“啊……你就是海無顏,久仰之至。”

接著他作出了一個不屑的苦笑道:“江湖上傳說你的種種神秘,我只當你是一個行俠四方的俠士,卻不知……呵呵呵……”

海無顏莞爾道:“前輩太誇獎了,倒是你老人家的大名我久仰了,你一身出神人化的奇技,今日一見,卻也不過爾爾。”

邵一子一張瘦臉,霎時間罩起了一片怒容,冷冷地道:“那一夜讓從容離開,不過是手下留情,你竟敢對我心存輕視,哼哼

海無顏冷笑道:“那要看你對我是什麼態度了,凡是輕視我的人,我也一定輕視他。”

邵一子道:“趁火打劫,巧取豪奪,你又算得了什麼英雄好漢?”

海無顏一笑,拍了一下肩後羊皮圖卷道:“有本事你能把這卷兒拿去,我才對你心服口服,你可要試試看?”

邵一子冷笑一聲道:“這東西是我的,我當然要拿回來,這就要向你求教。”

說時他身軀前傾,雙手下探,已把掩藏於左右小腿的鋒利短劍拔在了手中。

海無顏退後一步道:“你真的要跟我動手?”

邵一子道:“廢話少說!今天你如能勝得過我,我自無能,也只好任你把寶圖拿走,否則嘿嘿,那就不客氣,得請老弟你把寶圖留下來了。”

海無顏原無意與他動手的,可是轉念一想,也就欣然點頭道:“好吧,只是我的劍不在身上。”

邵一子倏地把短劍又插了回去,揚一一下雙手:“那我們就空手玩玩吧。”

海無顏抱拳道:“請。”驀地,一股強勁風力衝著他直襲了過來。

海無顏不待抬頭,只憑衝面而來的捲風,已知對方出手方向,他肩頭輕甩,硬生生把一顆頭移開了半尺,邵一於的一拳頭擦著他的身邊滑了過去。

邵一子畢竟有了不起的身手,招式絕不用老,這隻拳一徑落空,身形倏地快速移到了另一個方向,他身子還沒有站定,海無顏已如野鶴掠空般地竄了過來。

就在這一瞬極短的時間裡,他們雙方已快速地互遞七八招。

高手對招,果然不同,只是看起來卻有點近乎於兒戲,常常是一式招法方自遞出一半,卻又臨時止住,半途吞了回來,乍看起來,就像是兩個聾啞的人在彼此手語一樣,殊不知這其中卻包藏有無限殺招。

忽然,邵一子怒嘯一聲,整個身子有如展翅巨鷹般,倏地騰空而起,只不過在空中撂了個高兒,卻似疾風駭浪那樣地向海無顏身上撲過來。

海無顏好像早已經料到了對方有此一手,他已經感到歡方一分勝負的時間到了,迎著對方來犯的勢子,他身子猝然一長,雙掌一上一下猝然遞了出去。

“啪!啪!”兩隻手掌迎在了一塊。

緊接著是一串密集的“啪啪”之聲,滿空中都是揚起翻飛的掌影,大片的掌影,包裹著兩行疾勁的身形,其勢真是疾飛猛快之極。

忽然,邵一子的一隻手,由下而上,攀向海無顏身後,海無顏本能地右肩向下一沉。

一式猛厲歹毒的殺手“剪金枝”即可發出。

海無顏幾乎可以認定,這一式“剪金枝”一經施出,邵一子再想全身而退,勢將是千難萬難了。然而,除此之外,他卻別無選擇。腦子裡幾經電轉,終不忍向對方猝施殺手。遲疑之間後肩上一陣熱麻,已為邵一子沉實的掌力擊中。

隨著邵一子吐氣開聲的一聲低呼,海無顏身子一個踉蹌,斜著滾翻了出去。

自然,海無顏即使是硬挺著受他一掌,也不見得就當受不起,只是藉著滾翻之力,把對方加諸在身上的力道化解乾淨而已。

邵一子冷冷一笑,抱了一下拳道:“開罪了。”

海無顏卻也並不為恥,微微一笑道:“多謝掌下留情,佩服,佩服。”

一面說,他由背後解下了羊皮圖卷,雙手遞上道:“原壁歸趙,這件東西,你老人家還是好好收著吧。”

邵一子微微頓了一下,他著實沒有想到對方這麼幹脆,手裡接過寶圖,微微打開看了一眼,證明是真的,心裡也就踏實了。

海無顏一笑道:“方才你老也看見了,如今風聲已露,覬覦這張寶圖的人,可是所在多多,前輩切莫大意要小心了。”

邵一子感嘆了一聲,點頭道:“多謝足下關懷,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要面前請教。”

海無顏道:“前輩請說。”

邵一子微微一頓,喃喃道:“我看老弟臺你武功高強,似應在老夫之上。”

海無顏道:“前輩過獎,勝負已分,尚待何言?”

邵一子冷冷一笑,喃喃道:“這就怪了。”

他隨即又嘆息了一聲道:“好吧,無論如何,今天我拜領了足下你的盛情,這番心意,也只有期待來日再報答你了。”

海無顏笑了一笑道:“前輩言重了,此去一路只怕事情尚多,你老要特別小心才是。”

說時,左瞎子也摸索著來到了近前,一手持竿抱拳,眨著一雙白果眼道:“這位就是海朋友麼?幸會,幸會,只恨瞎子有珠無眼,不能拜領丰儀,方才開罪,尚請多多包涵。”

海無顏回禮道:“左兄太客氣了,此去一路二位更要多多仔細,童氏夫婦心懷詭詐,我猜想他們絕不會就此甘心,他夫婦目前以為寶圖在我身上,對於二位也許略有幫助,無論如何二位千萬大意不得!言盡於此,這就告辭了。”說罷,抱拳一揖,身子陡地騰身直起,“呼!”一聲落向壁崖之邊,一連三四個快速轉動,隨即消失無蹤。

左瞎子用力地眨著兩隻瞎眼道:“啊,這個姓海的好快的身法,他已經走了吧?”

邵一子點點頭道:“已經走了。”

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下,嘆了口氣道:“方才我們動手過招的情形,可惜你不能看見,否則一定會有所發現。”

左瞎子一怔道:“你的意思是……”

邵一子喃喃道:“我懷疑他對我是手下留情!他的武功精湛,是我這一生所遇見過最怪的一個人。”

說到這裡他輕輕一嘆,搖了一下頭。

左瞎子喃喃道:“這麼說他剛才的敗是假的了?”

邵一子苦笑了笑道:“這是他的仁厚,想不到江湖上倒還真有這麼重義氣的人,真是少見。”

左瞎子愣了一下,緩緩地走過來道:“以你之見,這個人的用心,又是為了什麼?”

邵一子搖搖頭道:“現在還言之過早,我們走吧。”

說話之間,他二人向前面一路走下去,轉過了一片崗巒,即回到了先前濱水的那座亭子,只見亭內已空無一人,石桌上剛才吃剩的飯菜,依然擺置在那裡,想是童氏夫婦張慌離開,不曾顧及。

邵一子剛要離開,卻只見一艘帆船緩緩駛近過來,就在亭前濱岸,隨即由船上下來了幾個搭客。

看不出那艘小小帆船,竟然搭了這麼多人。

人下去了,帆船剛要離開。

邵一子招呼一聲,同著左瞎子快步趕了過去。

駛船的是一個四旬左右的黑壯漢子,頭上戴著一頂馬連波的草帽,看過去十分剽憨。他一面打下扶手,讓左瞎子抓住上船,一面嘿嘿笑道:“小心著點瞎子,這一下去保管可就餵了王八了。”

船上船下的幾個人都被他這幾句話逗笑了。

左瞎子又焉是省油的燈,以他過去的個性,保不住立刻就要給這舟子好看,只是今番情形不同,剛才的教訓時時提醒著他,只是裝糊塗地看著對方嘿嘿笑了幾聲,上了船往船頭一蹲不再吭聲。

邵一子也上了船,只見小小的船身,蹲坐著幾個不同的搭客,一個鴨販子,帶著兩籠鴨子,倚著船舷在睡覺,另外還有兩個賣南貨的,扁擔挑子佔了不少的地方,還有一個帶著小孩的鄉下婆子,人頭雜亂得很。

比較安靜一點的地方為船尾,只是大家都不喜歡那個位置,因為那裡浪波顛簸得大厲害。

邵一子自然不在乎,當下與舟子談好了去處船費,隨即走向船尾,不想已先有一個人佔住了。

這人看來年歲與邵一子相差不多,瘦瘦長長的個頭,一張馬臉老長老長,卻在下巴頭上留有一綹鬍子,一身黃葛布的長衣,洗燙得乾淨平整,即使現在穿在他的身上,亦看不出一些皺紋。

這個人背倚著船桅,正在曬太陽,兩隻長腿遠遠地伸出去,腳下是一雙雲字履,很講究的緞子面,卻在外面包有一面青皮蓋頭。

斜倚著船桅,瘦老人細細地眯著一雙眼,遠遠地向天邊打量著,直到邵一子來到面前,他才似忽然警覺,收回了眼光,向著邵一子瞟了一眼,把伸出去的一雙長腿收了回來,鼻子裡輕輕地哼了一聲,不太愛答理人地把一雙眼睛閉上。

邵一子就在這人對面坐下來,這艘小船隨即緩緩移動,掉過了頭一徑向寬闊的江面上駛去。

船行順風,其勢如箭,用不了多大的一會,已到了前面岸頭。

邵一子招呼著左瞎子就在這裡下了船,那條小船又繼續向前駛去。

站在岸上,邵一子目送著小船離開了,心情十分沉重的招呼著左瞎子道:“我們走。”

左瞎子道:“你不是剛才告訴我還有一段路好走麼,怎麼這麼快就到了?”

邵一子自從遭遇了連串事故之後,已有些風聲鶴唳,那個黃衣老人雖是沒有說話,他卻看著他有些嘀咕。疑心病一起,越是坐立不安,乾脆提前下船,只是他卻並沒把對那個陌生黃衣老人的疑慮說出。

當夜,二人就下榻在這個偏僻小鎮,在一家叫“黃果樹老棧”的客棧裡住了下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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