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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一世瓶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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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5:30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千尋 - 一世瓶安

神奇玉瓶生瓊漿,
不只讓她變美、治病,還替她牽起一世姻緣?!

轟隆,見到那滿臉得意的皇上,她只覺青天霹靂──
皇上怎麼會是五年前她救過,讓她不時惦念的哥哥?
還說什麼讓她入宮是報恩……這分明是恩將仇報!
後宮從來多斗爭,哪是凡人能輕松生存的……
等等,事情好像跟她想得不一樣,
雖然吃穿用度被克扣,可她養雞種菜自己煮也成,
皇上天天蹭飯,夜夜留宿她宮里,皇後她們把她叫去罵,
卻是雷聲大雨點小,還被她哄得邁向美容減肥大業,
這種種異狀似乎顯示某人在暗中幫她,
更別提她那和離了的娘能順利當皇商,是他的幫助,
而她娘能嫁給她的神醫師父,也是因為他的賜婚,
她覺得,自己賭一把,把真心給他也不是不行,
可卻在這個時候,她听說了,他待她好其實另有圖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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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5:42 |只看該作者
序言 不只善良更要堅強

從小到大,我們都被教導要做個善良的好人,小時候看的迪士尼動畫,公主們總是善良可人,得到王子的喜愛,而年長一點點,看起了羅曼史,書中的女主角也會因為美好的心靈而獲得幸福。

只是隨著年齡增長,步入社會,卻會發現不是那麼一回事。

當善良的人,會被得寸進尺;當善良的人,卻被耍手段的人欺侮;當善良的人,似乎總會受委屈……

是不是哪里錯了呢?

在遭遇挫折的時候,也許會如此懷疑堅守底線的自己,也許會想要干脆當個壞人,可是就像這次《一世瓶安》中昵稱小章魚的女主角,我們終究還是選擇善良。

在小章魚的家里,除了母親疼愛她,其他的親人都是渣,小章魚在跟妹妹的斗爭中、長輩的打罵下長大,還親眼看著母親如何為家付出一切,最終卻中毒即將死去。

在這種情況下,我想小章魚怎麼黑化都不奇怪,小章魚也總說自己不是好人,取走別人的霉運,是為了讓偶然得到的神奇玉瓶涌出瓊漿玉液,這些液體不只能讓她變美、變聰明、變敏銳,還能治療傷口,治療她重病的母親——她從來不善良,她對人好不過是另有所圖。

然而她也不惜跳湖救不對盤的庶妹、給出錢財讓乞兒兄弟去看病,甚至在進宮成了個小小嬪妃又失去玉瓶之後,她還是為想變美變瘦的其他娘娘們制藥,只因為看見她們開心,她也開心。

誰不想跟善良的人相處呢?

善良不是錯誤,但善良的人更需要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就如同小章魚,她無論面臨哪種逆境都堅忍不拔,即使面對皇後的刁難,也能把荒廢宮殿變成桃花源,自給自足,這才是幸福的原因。

願我們都能變得強大,而又不失心底的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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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6:02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是報恩還是報仇?

章瑜婷甫踏入永安宮,數道目光咻地集中在她身上,凌遲似的讓她不得不把頭壓得再低、更低、又低,只盼地上能出現個大坑,好讓她能鑽進去。

她理解自己為何遭受這等待遇,只是……她還是好想喊無辜吶。

新帝登基,百官奉承,除了大拍馬屁之外,最好的討好方法便是選秀!

所謂食色性也,皇帝也是如此,御膳房是天下廚藝高者匯集處,不愁滿足不了皇帝胃腸,而另一種,自然要透過選秀來滿足。

可誰知大臣們的馬屁拍到馬腿上,當年先帝會從一堆皇子中挑選福王繼位,便是因為他一心朝政、為國為民,于不上心,如今福王登基,面對選秀的提議,亦是義正詞嚴拒絕,一通大道理把臣子們訓得抬不起頭。

後宮四巨頭——皇後、貴妃、淑妃、賢妃聞言得意非凡,直道陛下寧缺毋濫,女人只挑最好,不將就其次,換言之她們就是最好的。

然而,她們的得意只維持半個月,在皇帝拒絕選秀後的第十五天,欽點京城下轄縣城七品縣令章政華的女兒章瑜婷進宮。

這件事的重點在于「欽點」。

遙想當年,先帝要把她們送進福王府,當時還是福王的皇帝大力反對,甚至揚言只想娶個同心人,若非長輩死逼活逼,讓他把人迎回家,她們哪得此番潑天富貴?

多年過去,皇帝身邊再沒添過新人,想來是沒覓得同心人,于是她們打算四女一男,歡歡喜喜過一生,不吵不鬧、平和安祥,共同打造大寧王朝最平靜和諧的後宮。

沒想到,如今皇帝竟然欽點一名女子入宮,還是個對他毫無助益的、小小的、七品官之女?再回想起當初皇帝那番同心人的言論,她們不禁想,難道……章氏就是皇帝的同心人?

皇帝對她們四人都是按時點卯,一視同仁,不偏心誰、不厚愛誰,若她們耍些手段爭寵,皇帝反而不來,所以更沒人敢謀算,後宮一片祥和。

可倘若推論屬實,皇帝必然會寵章氏,後宮平衡即將被打破……這情況怎能不令她們心驚膽顫、危機感升起?

皇後等人懷抱著的心思章瑜婷不知道,她暗暗磨牙,終于走到眾女跟前,盈盈下拜。

她冤、她怨,皇帝選妃怎就選到她頭上?

她身分低微、不擅爭寵,進宮于她不是康莊大道而是死路一條,皇帝腦子被驢踢了嗎?窈窕淑女滿街跑,怎就選到她頭上。

絞盡腦汁,她怎麼都想不出,自己怎就攤上這破事兒,章瑜婷在接下聖旨那刻,只有一個念頭——皇帝瘋了!

「抬頭。」皇後口氣焦躁,不安全描繪在臉上。

「有什麼好看的,不就是個狐媚子。」貴妃冷笑。

章瑜婷忍不住顫抖,想起傳言年少時的皇後曾當街將幾個縱馬狂奔的紈褲踹飛。

她、死定了!咬牙緊牙關,她對自己發誓,若讓她知道誰是主導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她一定會、肯定會、絕對會……讓他斷子絕孫!

強忍滿月復殺人的怒意,她深吸氣、掛起微笑,對上四個美……呃、熟女?

哇哇哇!後宮娘娘都這麼福態……是特意挑選,以彰顯嫁入皇家「福澤深厚」嗎?她們每一位至少是兩個她的分量。

在這種情況下,不必搞心機,只要一個腳滑、將她壓在身下,就能制造意外亡故事件。

章瑜婷為四位娘娘的身形感到意外時,四位娘娘也把她整個人打量了一遍,不約而同的跟自己的身材做比較。

想當年,她們剛進王府時也是縴弱如柳,可這些年在宮中養尊處優,又無須爭寵,身形自然就難以維持了。

你胖、我胖、大家一起胖,既然皇帝不介意她們的身形如何,她們為何要刁難自己的嘴?後宮生活已經夠無聊,連吃都要被限制,日子還過不過了?

但是長期以來四位娘娘認為理所當然、無關緊要的事,在看見章瑜婷這刻,突然變得極為要緊,讓她們產生了龐大的、強烈的危機意識。

「那還叫腰嗎?輕輕一捏就斷了,肯定是個沒福分的。」貴妃批評。

賢妃不屑,「我十六歲進王府時也長這樣兒,她很快就會跟我們一樣。」

會嗎?淑妃月復誹,人家才十五歲,瞧瞧那眉眼鼻唇,美得教人驚艷,看看人家白里透紅的皮膚,看看人家玲瓏縴細的腰肢和長腿……別說皇帝,連她看著心髒都怦怦跳得厲害。

人家一彎眸就能把人心給勾了呀!如果她是皇帝,肯定從月初到月尾都要窩在章氏床邊,哪還有多余的精力留給她們?

淑妃哭喪著臉,後悔中午啃掉一整只水晶肘子。

「年紀輕輕倒是好手段,竟勾得皇帝魂不守舍。」皇後火氣上竄,口氣凌厲。

「也不知打哪兒來的狐媚子,也敢穢亂後宮。」貴妃與皇後沆瀣一氣。

章瑜婷用力閉眼,默數到三,壓下到嘴邊的話語。

「啞巴嗎?皇後娘娘問你話呢。」貴妃朱唇微翹,聯手打狐狸精,感覺挺爽。

章瑜婷輕咬女敕唇,滿臉委屈,看得淑妃好心疼,怎麼可以欺負孩子啊?

她雙手放在額頭、一揖到地,嗓音帶著卑微與哽咽,「稟娘娘,妾身不曾見過皇上。」不曾見過,何來的勾引?千年大冤獄啊……

「沒見過?怎麼可能?」貴妃拉抬音量。「你敢發誓?」

她立刻舉手賭咒,「倘若妾身見過皇上,必教妾身五雷轟頂。」

「既然如此,為何皇上欽點你入宮?」賢妃啞啞的煙嗓打開,聲音里帶著幾分慵懶。

「許是……」她當然不敢說皇帝瘋了,只能說︰「許是弄錯人,皇上想要的女子或許並非妾身。」說完,她不管不顧往地上一趴,哀求道︰「妾身懇求皇後娘娘幫忙。」

她和皇後很熟嗎?見第一面就敢求幫忙,膽子是啥做的?

淑妃一邊想,一邊悄悄看一眼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孔雀。

皇後的爹是威武侯,听封號就曉得是戰場上頂呱呱的人物,想當年入王府,娘家別的沒準備,卻準備了麻雀、杜鵑、孔雀、錦雉四個陪嫁丫頭,旁的本事如何不知,但那身武功冠絕後宮,威武侯府是擔心皇後被欺負吶。

果然,孔雀右腳微抬,只待皇後哼一聲,章瑜婷就會被踹飛出永安宮。

沒想到皇後反應出人意料,重哼一聲後道︰「說說!」

「倘若真是弄錯人,懇求皇後娘娘別將錯就錯,令妾身歸家……」她越說越小聲,越說越委屈,越說越可憐,當她樂意入宮嗎?一點都不!

瞬地,皇後心平氣和,看樣子這丫頭還真是無辜的。

皇後目光掃過賢妃、淑妃和貴妃,三人齊齊點頭。

這丫頭威脅性太大,若能送出宮,絕對是免除心中大患吶。

見牌搭子都點了頭,皇後道︰「行,倘若弄錯,本宮……」

話還沒說完呢,皇帝自外走入,揚聲道︰「沒弄錯,朕要的就是章氏女。」

啥?沒弄錯?章氏竟敢欺騙本宮!

暴躁皇後的暴躁玉足蠢蠢欲動,當街踹人的沖動興起,比起當年,如今她的玉腿結實許多,更加有勁。

不過忍了忍火氣,皇後領著其他人起身見禮,章瑜婷自然也跟著起身,趁機偷瞄一眼那罪魁禍首,然而這一眼讓她覺得她死定了……外面晴空萬里,她卻如被五雷轟頂!

「是你?」章瑜婷驚聲尖叫。

「是我。」皇帝春風得意。

「為什麼?」她的嘴角在發抖、手指在發抖,是中風前兆。

「受人點滴,涌泉相報。」他眉尾揚起,嘴角勾起,喜氣洋洋。

听聞兩人對話,各種精彩表情在四位娘娘臉上出現,錯愕、憤怒、驚訝皆有,皇後身邊的孔雀掐緊手指,心中開始設想著一百種最新、最嗆、最靚的殺人法。

章瑜婷回過神來,很想揪住皇帝的衣襟,狠狠搖晃,怒吼「把你的泉水收回去,本人不稀罕」,可她啥都不能做,只能立在原地,傻傻地听自己被封為瑜嬪,看著皇後眼里冒出兩團火星,傻傻地低下頭,讓兩滴淚水墜入白玉地板。

為什麼啊?現在她還能不能讓始作俑者斷子絕孫?

懷揣著滿月復對皇帝的怨念,章瑜婷被領到她日後的居所——長。

長是後宮最偏遠的宮殿,章瑜婷抬起頭,看著匾額上頭的三個字,金漆已經被風雨給洗掉,斑駁得很可憐的門扇上有白蟻蛀過的痕跡,反應著她未來數十年的無盡淒涼。

章瑜婷鄭重考慮著,倘若她轉身疾奔、一路哭求到皇帝跟前,能不能讓皇帝改變對恩人的報恩方式?

嗚……她想要回去嫁給四師兄啦!

在嘆過、哭過、怨過、怒過之後,她看一眼腳下道路,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上風刮、塵起、葉落,展現無邊的蕭瑟、無際的落寞、無窮的哀愁……

飛揚的頭發模糊她的視線,她試著鼓勵自己樂觀的同時,一只不知名的、沒有家教的大鳥從天空飛過,順道拉了一泡濕屎,啪噠貼在她額頭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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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6: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神奇的玉瓶

章瑜婷從大街那頭奔來,要跑進藥鋪時,一名少年從里頭匆匆走出,于是迎面撞上。

她個頭只到少年胸口,這一踫撞……啊!

撫著發疼的額頭、發出低喊,她委屈抬眼,嘟起紅紅的嘴唇,懷疑對方胸口是不是青磚做的,怎會硬到要讓她的頭裂開了。

咦?烏雲罩頂?

章瑜婷發現少年額頭上的黑霧,見獵心喜,想也不想手心就往對方額頭貼去,黑霧咻地被吸進掌心,與此同時,她感覺胸口一陣震動,登時樂了!

軟軟的手、暖暖的掌心、亮亮的眼楮、甜甜的淡香、美得……耀眼的笑容,這一切讓寧承遠怔愣看著眼前的小姑娘。

在女孩的手觸上他那刻,沉重的腦袋陡然變得清晰,感覺舒服還有淡淡的愉悅感,他不確定是她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甜香吸引了自己,還是貼在額間軟軟的掌心融化了他,總之,他想靠近她、親近她。

因此在章瑜婷縮手同時,他直覺按住,讓掌心繼續停留在自己額際,然而下一刻理智戰勝渴望,他暗罵自己︰做什麼啊?輕薄一個小丫頭,瘋了嗎?

寧承遠惱羞成怒,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斥道︰「好大的膽子!」

章瑜婷尷尬笑開,好像是真的有點小小的給他大膽了一下下。

她又笑了,亮晶晶的眼楮更亮,像是有星星,眉彎眼彎,彎彎的嘴角讓人心也跟著彎彎……寧承遠被她笑得亂了心神,忘記應該把人踢飛,因為……他二度被吃豆腐。

章瑜婷發現寧承遠眉間還有一朵小黑雲,就順手一模。

他痛恨被吃豆腐!但這丫頭十歲左右,應該不存在吃豆腐這事吧?

寧承遠胡亂想著,不自覺地細細審視她,小丫頭的衣料極好,但顏色款式非常低調,身上沒戴首飾,唯有發間綴著珍珠,以及小小的耳垂上戴著兩顆粉色珍珠耳飾。

她這麼喜歡珍珠?

許多女子鐘情珍珠飾品,但並非人人都適合,他曾見過把一串無比昂貴的大珍珠戴成高僧佛珠的女人,但她適合,粉女敕的小珍珠襯托得她可愛又秀氣。

鵝蛋臉,新月眉、膚白如雪、眸如點漆,是個美人胚子,再過幾年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等等,他在想什麼?不過是個丫頭片子,怎麼就引起他的注意了?

寧承遠再度惱怒,揪起她的衣襟,刻意靠近她的臉,質問,「誰允許你踫我?」

少年眉目清朗、氣度不凡,白玉般的臉頰讓人想多踫幾下,就算此刻凶巴巴的也不讓人害怕,因為他長得太好看,好看到……雌雄難辨。

章瑜婷更是沒被嚇到,反倒滿面歡喜,因為剛收獲黑霧一片。

寧承遠在心底嘀咕,又笑、又笑,沒見過比她更愛笑的!但他不覺得惡心、不覺得討厭,和這丫頭靠得那麼近,他竟然沒有把人甩到天邊的。

見她不說話,寧承遠冷聲再問︰「誰允許你踫我的頭?」

章瑜婷應付這類狀況經驗豐富,大大的眼珠子轉兩圈,臉上寫著天真無邪,她攤開手掌,掌心中有塊黑色髒污,「你頭上沾了髒東西,我幫你擦掉。」

見他要細看,她急忙把手收至後背,還作勢在裙子上抹兩下。

寧承遠道︰「你可知男女有別,豈能隨意觸踫男子?」

眨眨漂亮的眼楮,她笑得無辜,「我還小,你都這麼老了,咱們哪來的男女有別?」

他老?她瞎了嗎?他明明是青春年少!

寧承遠不禁要訓斥她,「你父親沒教導你……」

提到父親,章瑜婷臉色微變,但很快地揚起笑顏,笑得嬌俏無比,「好聰明哦,猜對了呢,父親確實沒空教我。」他忙著在溫柔鄉里享受,忙著和姨娘傳宗接代。

她沒注意到自己說這話時,嘴角餃上一抹譏誚,寧承遠卻注意到了。

小小年紀露出這種表情……他又皺起眉頭,松開她的衣襟。

她彎彎眼,連聲抱歉也沒說,直接拋下他,跑進濟生堂里,邊走邊喊,「師父,小章魚來羅。」

許是那抹與天真不符的譏誚勾引了他的好奇;許是不犯惡心、不想踹飛她的感覺引發他的注意;也或許是她過度精致的容貌誘出他的興趣……寧承遠不確定是哪個原因,但他的眼楮跟著她的背影進入濟生堂,追逐起她輕快的歡聲笑語。

她喊師父,表示她跟著濟生堂的大夫學醫?誰?不會是溫大夫吧?可能嗎,溫梓恆性子倔強固執,選徒弟無比挑剔,她有何長才能入了他的眼?

而被他否定的可能就是答案……他看見溫梓恆的大徒弟墨然正模著她的頭,親密地與她對話,她眉開眼笑,墨然也彎了嘴角,明顯的她在這里很吃得開。

所以,這小丫頭真是溫大夫的徒弟?

濟生堂的東家是溫梓恆,多年前他剛進京城就治癒莊親王沉痾,一舉成名,自那之後,京中貴人都想尋他治病。

他的醫術高超,連御醫也自嘆不如,太醫院幾番招攬,甚而願以太醫院院使相聘,可人各有志,他對進宮不甚熱衷,始終在民間行醫。

這些年到濟生堂求醫的人越來越多,溫梓恆雇幾名大夫坐堂,自己成日在後院研究醫術制藥,教導幾個徒弟,除非是惡疾怪病,否則不輕易出手。

但他一出手必見成效,若非如此,寧承遠也不會求到濟生堂門前。

可惜他上門求醫不但被拒,還被嘲笑一頓,讓他原本不大好的心情變得更糟。

只是誰知道,被個小丫頭片子模過之後,心情竟然好轉?太奇怪……

「小章魚快進去吧,師父等著修理你。」墨然彎下腰,掐掐她粉女敕的小臉。

墨然是溫梓恆收下的第一個徒弟,眼下掛上號的徒弟只有五個,除章瑜婷之外全是男的,最大的是墨然、最小是章瑜婷,五個師兄都寵愛小師妹,誰讓她嘴甜、會說話,不只師兄們,便是師父也常讓她哄得團團轉。

「師父才修理不到我,昨兒個帶回去的醫案全背得滾瓜爛熟了。」

「夸大,你昨天帶回去的可是十三份醫案。」墨然斜眼望她。

「不信?大師兄隨我進去。」

「好啊。」墨然拉起她。

寧承遠停在門外听了幾耳朵,確定她果真是溫大夫的徒弟。

原來如此,從小就在男人堆里混,才會不懂禮節,將來長大她爹娘可有得頭疼。

他轉頭離開,邊走,沿途一直留意著四周的目光微閃,壁角處的男子、蹲在路邊賣魚的大爺、春風樓上往下探的女子……一個個都不是表面那樣的尋常。

他長嘆,這種日子要過到什麼時候?難不成,真非要逼他出手?

咬牙,他第無數次告誡自己,只要忍過去就會結束。

通常在厭煩到極致、恨不得對某些人出手的時候,他就會設法轉移自己的心思,通常是想一個人、一件事或某個場景。

然而今天,首先跳入腦海里的不是人、事或物,而是感覺——一份軟軟的、香香甜甜的感覺,那只小手就那樣光明正大地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許是腦袋突然變得清晰的感受太深刻,因此一瞬間他的心平靜下來了,緊接著小丫頭的笑、小丫頭的天真無辜,小丫頭被墨然掐住臉頰的嬌俏模樣全入了心。

墨然叫她小章魚?為什麼?因為她像章魚般喜歡巴著人?

小章魚是第一個,在他心頭烙下印子的女人,雖然年紀很小。

許是心平靜下來,緊繃警戒的心神也放松了些許,動作隨之緩和,手負在身後,他一路走一路看著久違的京城。

距離上次返京整整三年,事實上打出生後,他留在京城的日子屈指可數,但他卻對京城的一草一木、人事布局全都了如指掌,不是因為野心,而是因為生存。

嗖!一枝羽箭從寧承遠身後疾射而來,若在平時,他定能輕易閃過,但他心里正想著一只小章魚,想得過度專注,以至于忽略了。

眼看箭就要插入他的後背,右邊鋪子里斜飛出一顆球,眼看球就要打上在街邊買菜的孕婦,他下意識側身、踢開球,同一時間,箭從他身側飛過,死死釘在前方的馬上,引起一陣騷動。

好險!寧承遠心中暗道,倏地轉身,視線對上屋頂的黑衣人,一擊不中,黑衣人迅速逃離,寧承遠看著,嘴角邊漸漸流露寒意,就……這麼害怕他嗎?

「小人!嫉妒!壞蛋……」章瑜婷一面痛罵四師兄,一面使力,把扛在手臂上的包袱一蕩,蕩到後背。

考試順利過關,四師兄白景不信,非要和她比賽。

過去她的腦子渾沌,每回比默書都被修理得奇慘無比,但這半年來,腦袋像被刷子來回刷過,整個人通透得很,現在比默書,連四師兄都比不過她。

白景今年十三歲,大伯是禮部尚書,父親是工部侍郎,他自小就有神童稱號,照理說這樣的家世、這樣的孩子,絕對會往仕途上走的,可偏偏他迷上醫藥,非要追著溫大夫習醫。

眼看前途大好的兒子,怎能讓他往醫道上走,長輩自然反對到底,幸好他爹模透兒子脾氣,知道不能硬著來,與他做下約定——要家里支持他習醫可以,但他必須在十歲考上秀才、十三歲通過鄉試,最晚十七歲過會試。倘若哪關沒過,就停止習醫。

白景記憶力特好,讀書對他根本是小菜一碟,他自然想也不想便應下。

十歲那年,他府院試都過了,拿到名符其實的小三元,而去年鄉試更是輕輕松松就奪下解元,在這種條件下,別說學醫,就算他想學化妝跳舞唱大戲,他爹也會點頭同意。

這一路順風順水,讓白景從小驕傲自負,他的經驗中只有贏、沒有輸這個字,但接連輸給小師妹之後,竟然氣到忘記自己過去老說「小章魚是本少爺罩的,誰也不許欺凌」,自己欺負起小師妹。

像這回,兩人就是又因為比賽起爭執,而章瑜婷之所以生氣,是因為溫梓恆見不得師兄妹鬩牆,各打五十大板,罰他們背三十份醫案,還要抄寫二十份藥經,這一抄……她得熬幾個晚上啊?

氣不過,她朝著白景猛吐舌頭做怪臉,看得墨然、宮翌笑彎眉毛。

二師兄宮翌拍拍白景問︰「下回背醫案,還要再比嗎?」

白景揉揉鼻子,「誰要跟個丫頭片子比,勝之不武。」

墨然、宮翌、梅鑫捧月復大笑。

「有沒有說錯,這兩三個月來,你好像還沒勝過小章魚。」梅鑫道。

章瑜婷得意揚眉,揮手回家去。

白景氣悶,一跺腳往後頭走。

見狀,師兄們又笑成一團。

梅鑫問︰「小章魚好像突然變聰明了?」

宮翌同意這話,「不知道吃了什麼靈丹妙藥?」

宮翌話停,墨然和梅鑫同時想起一件事,異口同聲道︰「會不會是金針刺穴?」

四個多月前,師父得到一本古籍,里頭有一套金針刺穴手法。

古籍是真是假沒人知道,師父想用己身試針,然而無知者無畏,小章魚跳出來,高舉雙手對師父說︰「試我、試我、試我!」

當時她整顆頭插滿金針,然後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梅鑫恍然大悟,一拍手往後走,「我也要讓師父試針。」

墨然望向宮翌,宮翌連忙搖手,「我的運氣向來不好,不試!」師父說過,這針刺下去會變得聰明還是痴愚很難定論,他很滿意現在的狀況。

墨然性格穩妥,當時小章魚想試針,他也勸過好幾回。

「萬一,三師弟運氣沒有小章魚好……」宮翌話說一半。

墨然莞爾,「他本就不聰明,差別不大。」

外人都說溫梓恆收徒弟嚴格,能入眼的,必是資質不凡,可事實上並非如此,收下墨然、宮翌是因為那年瘟疫蔓延,他們成了沒父沒母的孤兒,溫梓恆不忍便帶在身邊;收下梅鑫則是因為他那個沒心沒肺的娘是溫梓恆愛一輩子的小表妹,也是溫梓恆搞到三十歲還沒成親的凶手。

溫梓恆的小表妹嫁入梅家,梅家是生意人,旁的不多銀子多,小表妹想盡辦法要栽培出狀元兒子,可兒子蠢笨讀不來,只好求到表哥這里,改弦易轍讓兒子學習醫術。

至于小章魚……章瑜婷純孝,她母親體弱,父親、祖母不在乎,只有她重視,她打定主意將母親身子醫治好,這才苦求溫梓恆將她收下。

大伙兒為啥叫她小章魚,就因為她的纏功不輸章魚,一旦被纏上,無法全身而退,溫梓恆也是百般無奈才將她收入門下。

幾個徒弟中,真正有本事,得師父青睞的,大概就是白景了,白景常以此沾沾自喜,認定自己定能接師父衣缽,可惜近來自信頻頻受到挑戰。

墨然道︰「去勸勸老四吧,好勝心太強不是好事。」

宮翌搖頭,「我倒認為他不是好勝,他只是輸誰都行,就是不能輸給小章魚。」

兩人相視,了然一笑,慕少艾啊……

濟生堂里依舊人聲鼎沸,每個坐堂大夫診間前都排了長長的人龍,突然間,後院傳來一句尖叫,嚇得病人膽顫,這是怎麼了?

墨然、宮翌互看一眼,不會吧,老三真求動師父扎針?

回家去的章瑜婷怎麼都沒想到又踫上寧承遠,一天兩回,他們會不會太有緣?

人來人往的京城路邊,一個穿著白衣、頭戴白花的俏女子,拉著寧承遠的衣擺,苦苦哀求,她身前擺著草蓆,草蓆上躺著一個老頭,風吹起,把蓋在老頭身上的白布吹開,看起來剛死不久,還沒發出臭味。

「求公子救救我,我願賣身為奴,只求讓父親入土為安……」

她哭得好可憐,眼淚掛在白里透紅的臉頰上,嬌艷俏麗得動人心弦,圍觀的男子都流露心疼之色,但寧承遠比梅鑫更沒心,他冷冷看著女子,目光越發凌厲。

女子卻視若無睹,非要纏上他似的打死不放他的衣擺。

圍觀者眾,有那善心者提議道︰「大伙兒湊湊銀子,解姑娘燃眉之急吧。」

女子卻搖頭道︰「無功不受祿。」

這錢啊,非要從寧承遠的錢袋子出。

眼看女子越哭越哀戚,眾人紛紛耳語,竟有人道︰「公子心腸這般冷硬?」

寧承遠目光嗖地射去,氣勢迫人,嚇得對方立刻閉嘴,狼狽後退。

寧承遠心底冷笑,這擺明是個局,就不知這回是誰要請他入局?不過他連猜都懶得猜,只是撇撇唇,視線落在不遠處的蒹葭閣。

章瑜婷下意識攤開手,看看掌心上的黑霧,再看看少年額頭新生的黑霧,還好,挺稀薄的,不過這人怎麼這般倒霉,是家里住了尊霉神嗎?

她推開觀眾,走到人群前頭,扯住寧承遠衣袖同時掌心飛快滑過他額頭,將黑霧收下。

又被模了?這丫頭對他的頭這麼感興趣?

寧承遠剛要說話,卻被她搶了先。

「小哥哥,你身上有沒有銀子,借我五兩行不,我把這位姑娘給買下來。」

想當好人嗎?好人可不好當,她壞了人家的局,不曉得背後要怎麼被捅刀呢。

寧承遠一面暗笑她的天真,卻一面從懷里掏出銀子給她。

「漂亮姊姊,給,你先把父親葬了,若你堅持無功不受碌、非要賣身為奴,行!我姓章,家住在葫蘆巷口,你隨時可以上門。」章瑜婷滿臉笑意,態度誠懇。

寧承遠淡淡望她,這丫頭好像無時無刻都在笑,有什麼事值得開心?

事至此應是落幕了,圍觀者正打算散去,不料那姑娘突把頭往石板地上一磕,磕出一塊青紫。

「漂亮姊姊,你怎麼了?」章瑜婷不解,難道五兩不夠。

「求公子買下我。」說完,她又連磕好幾個頭。

還挑買家啊?這會兒章瑜婷也隱約明白了幾分,對方是看準了這個少年,要巴著他,而少年大概早就看出對方的目的,這才不松口。

想了想,她說︰「漂亮姊姊不想讓我買呀?可這位哥哥家里僕婢太多,實在不缺。」

「既然僕婢多,便不差我一個。」俏姑娘道。

此話一出,寧承遠眼光變得幽深,章瑜婷也不說話了,似笑非笑望她。

女子慌了,連連磕頭、磕得額頭變成青紫色,哽咽道︰「小女子並非不識好人心,而是小女子生就這副模樣,怕跟了尋常主子,會給主子惹禍,是以懇求公子……」

意思是她長得太美,滿街都是覬覦她的色鬼?

這話倒真有人覺得有理,目光重新在寧承遠身上落定,彷佛催促他庇護一個弱女子。

寧承遠將目光甩在章瑜婷身上,這會兒他倒要看看她多有本事。

章瑜婷看著他的眼神,便明白他的意思。讓她解決?欺負小孩子啊?幸好她是有擔當、有能力的好孩子。

她掛著滿臉笑,蹲到俏女子身前,認真道︰「姊姊這話有趣。」

「有趣?」

「是啊,你是從哪里看出來,我是尋常主子,這位哥哥不是尋常主子?」

她爹雖然只是小小的七品縣官,可章家有錢吶,她爹當官的本事普通,但娶老婆眼光好,她娘一身本領,賺錢如流水,花花的銀子全往章家闖。

今兒個她穿的衣服雖低調,可明眼人看得出,那是一尺一兩銀的雪花錦,至于這位哥哥穿的也不高調啊,怎麼俏姊姊認定他不尋常?

俏女子被噎住,一時應答不來。

章瑜婷又道︰「再說了,姊姊覺得,是你美還是我更美啊?」

眾人早在她說話時就把目光投向她了,此刻听她這麼一問,都想著還用說?丫頭年紀雖小,可那五官精致,肌膚白女敕,再過幾年必是閉月羞花之貌,更別說那通身氣度,這會兒便是有人喊她公主,也不會教人太訝異。

「我家人既能護得了我,又怎護不了姊姊?除非姊姊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兒個不是來賣身而是來敲詐。」

「你不要污我名聲,我只是……」俏女子激動起來,臉龐浮起一抹緋紅,升高的體溫讓她懷里的香囊透出些許氣味。

是同歡!章瑜婷飛快將寧承遠往後拉開,一張嘴巴仍哇啦啦說個不停——

「想當奴婢,到誰家不能?還挑挑揀揀呢,哪來的道理?何況比起這位哥哥,我這個主子肯定好伺候得多。」

此話一出,百姓中有人點頭,可不是嘛,那公子的臉真臭,怎麼也比不上笑容可掬的小姑娘。

「好啦,我也不較真,就當你有飛上枝頭的心思,我爹是個官兒,家里還有許多哥哥叔叔,往來人家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就跟了我吧,說不定會有大造化。」

章瑜婷依舊勸說,但俏女子豈能松口,若無法跟寧承遠回去,她背後的真正主子怕是會令她生不如死。

女子想到那人的手段,心一急,體溫更高,香囊的味道更被激發,有些鼻子靈或靠得近的人也聞到了,皺起了眉,只見她從懷里抓出香囊,手一掐、藥粉疾噴出來,靠得近的百姓們吸進了藥粉,眼楮里出現幾分迷茫……

不玩了!章瑜婷把銀子丟到俏姑娘身上,拉住寧承遠往後跑。

這時戲劇性的發展出現,俏姑娘竟拋下「父親」,抓住簪子抵在自己頸間道︰「我與公子情投意合,昔日的甜言蜜語,莫非都不算數了。」

啥!他們竟是這般關系?章瑜婷直盯著寧承遠,想從他身上得到答案。

他從不做無謂的解釋,更別說是為這種無聊指控,但看笨章魚竟相信了,他不爽,兩指彈上她的額頭,怒道︰「假的。」

「假的?」哦,對啊、肯定是假的,如果是真的何必搞賣身葬父這出……她猛點頭後道︰「快掩住鼻口,她身上有同歡。」

同歡是價格昂貴的迷藥、藥,一般青樓是不會用的,而這女子都有錢買藥,哪會缺五兩銀子葬父,想來連賣身葬父都是假的,真的是要借故接近這位少年。

女子飛快湊到寧承遠身旁,準備拋出香包,但他身手矯健,抱起章瑜婷一個旋身、險險避開香包。

眼看香包沒有擊中對方,女子心念起、手揮過,簪子劃上章瑜婷右臉,重重一下,她的皮肉翻了。

寧承遠大怒,將女子踢飛,他的力氣精準,女子劃出一道弧線落在「父親」身上,沒有損傷,卻結束這出鬧劇。

他看著懷中小姑娘血流滿面,道︰「我馬上帶你回濟生堂。」

她伸手模臉,模到黏呼呼的血液,下意識攤開掌心,發現上頭的黑霧全都消失了,松口氣,道︰「沒事,我自己上藥就行。」

若是回濟生堂,讓師兄們發現她又受傷,定會把她罵得狗血淋頭。

「學幾天醫術,就當自己真是大夫了?」寧承遠很少對人發脾氣的,可這會兒,他急了、凶了。

「我真沒事。」章瑜婷強調。

這時街道那頭傳來聲音——

「七弟怎麼了,需要二哥幫手嗎?」

听到聲音,寧承遠直覺將小姑娘護在身後。

七弟、二哥?來的是親戚啊,既然有人要幫忙,那就沒她的事啦!

章瑜婷一笑,趁寧承遠和對方周旋之際,丟下一句「山水有相逢」,然後溜了……

不知道從什麼開始,一踏入章家大門,章瑜婷的笑容就會被冷漠取代,她的冷漠和戒備不是刻意養出來的習慣,而是自然而然。

章家帶給她的壓抑,直達骨髓。

「家」帶給人的,不該是這種感覺,回到家的反應,也不該是她這般,顯見她心底早就沒把這里當成家。

章家是葫蘆巷里最大的一間,京城地貴,章政華官小,卻有本錢買下五進的大宅院,靠的是妻子的本事。

章府住的人不多,老夫人、章政華夫妻倆、兩個姨娘和嫡、庶女,共八人。

在章政華未考上進士之前,章家也就一個破落商戶,掙的錢只夠糊口。

他的妻子方若君也出生商家,差別在于方家長輩兄弟多、兒女也多,人多力量大,攢銀子的本事比起章家勝了不止一籌。

方氏貌美、性子溫和,再加上從小耳濡目染,自有一身做生意的本事,因此進門後,老夫人便把中饋交到方氏手上。

許是方氏真有那麼點兒幫夫運,她進門後,章家生意越做越好,田畝宅院一間間買,章政華更是從府院試、鄉試,一路過關斬將。

章老夫人對自己挑的媳婦再滿意不過,直到子嗣上頭出了問題。

方氏懷第一胎時,因勞碌小產,傷了身子,大夫道日後孕事上怕是困難,偏偏章政華是家中獨子,子嗣非常重要,因此兒媳婦小月子還沒坐完,章老夫人就將身邊的丫頭雅清開臉,成了陳姨娘。

方氏很傷心卻無力反對,便是娘家爹娘,也認為此事章家並無缺失。

為了在章家擁有地位與價值,對于章家的生意,方氏更加上心了,她忙得無暇調理身子,即使又累又虧仍咬緊牙關,逼自己做到最好。

然而章正華給她的回報是,又納了一個妾︰柳氏。

說起柳姨娘,話就長了。

柳姨娘的父親是個屢試不中的秀才,也是章政華的啟蒙恩師,在父親教導下,柳氏能文識字,勉強稱得上才女。

柳氏和哥哥以及章政華一起跟著柳秀才讀書,兩人在懵懂歲月中建立起青梅竹馬情誼,只是柳秀才哪看得上章政華?章家無恆產,又是孤兒寡母,疼愛女兒的柳秀才,怎樣也不考慮章家。

但柳秀才子女運差,便是費盡心思教導兒子還是越長越歪,他不學無術、偷雞模狗、吃喝嫖賭,還欠下一賭債,賭坊打手上門,要拉走女兒抵債,柳秀才哪肯?推搡間,後腦撞到石頭,人便不好了,臨終前不敢指望兒子,只能將女兒托付給章政華。

當時章政華已與方家議親,擇定日子迎娶,只好在外頭置屋照顧師妹。

一邊是只認得數字的庸俗商家女,一邊是紅袖添香的溫柔小師妹,方氏未入家門,章政華心頭的天平早早斜了邊。

柳氏需守孝三年,卻表明態度,三年後願以妾室之禮進章家大門。

本就是郎有情、妾有意,章政華豈有不願?他甚至對于只能給小師妹姨娘身分一事,深感抱歉。

在章政華通過鄉試,而方氏躺在床上,哀悼來不及長大的兒子那夜,章政華與柳氏等不了三年孝期過去,有了苟且之事。

等他通過會試、殿試、成為二甲進士,瓊林宴剛落幕,他便心急地把柳氏帶回家。

看著郎才女貌一對璧人,方氏突然覺得自己的努力成了笑話。

然而丈夫的溫柔小意,讓方氏將委屈全數吞下,許是驕傲或不服輸,明知道身子不行,懷孕于自己並非好事,她還是服藥努力。

不多久,一妻二妾全懷上孩子。

全家人都看重方氏這胎,再怎麼說,嫡子總比庶子來得尊貴,然而方氏底子弱,懷孕過程七災八難,好不容易順產,卻生下個體弱女兒,若非陳姨娘和柳姨娘在幾個月後也陸續生下女兒,章家怕是再無方氏母女立足之地。

只是女兒出生後,方氏身子越發羸弱,一年到頭屋子盡是藥味兒。

自那之後,十年了,章家再無新生兒出世。

章瑜婷是嫡長女,二姑娘章美婷是陳姨娘所出,三姑娘章歡婷則出自柳姨娘,三個女兒三個娘,各家女兒各娘疼。

方氏嫁妝豐厚,再加上掌理中饋,因此對女兒有求必應、萬般寵愛,養得她驕縱任性,因此不得祖母與父親疼愛。

陳姨娘長相不優、出身不高,丈夫面前也不討喜,當她的女兒無疑是最可憐的,可是章美婷有張討巧的嘴巴,善于討好及挑撥,因此過得還算順風順水。

而柳姨娘既是章政華的真愛,章歡婷自然也最得父親寵愛。

章瑜婷回到自己院子,看見姑娘回來,婢女白芷、白芍連忙迎上前。

「姑娘,您的臉怎麼受傷了!」白芍驚嚇,完蛋了,要是讓夫人知道還得了?

「噓!」章瑜婷手指往她嘴唇一壓,把白芍接下來的話壓回去。

「奴婢去給姑娘拿藥。」白芷不似白芍般大驚小怪,這不是姑娘第一次受傷,但姑娘傷口天生復原快,而且還有溫大夫給夫人的藥,那藥可好用了。

「回來!」章瑜婷拉住白芷,低聲道︰「別讓夫人知道,你們守著門,誰也不能進,懂嗎?」

白芷、白芍同時點頭,二話不說、站在門口兩邊,門神似的,雖然姑娘這半年來不像過去那麼暴躁,很久沒打人罵人了,但積威甚重,她們明白听話才是重點。

進屋、鎖門,章瑜婷從脖子處拉出金鏈子,鏈子下頭墜著一個小小的白玉葫蘆,雕刻異常精致——這是半年前撿到的寶物。

方氏的身子一直不爽利,那時溫梓恆說要一種少見的藥材藍紫草入藥,章瑜婷的脾氣雖然驕縱、人見人厭,但對母親的孝心再真實不過,讓她用性命去換娘親的,她會毫不猶豫點頭,所以一心想著要找到藥材。

只是她年幼無知,以為上山就能找到,因此趁著師父不注意,拿出銀錠子,買通了濟生堂賣藥的采藥人,讓他領自己入山。

結果危機重重,踫到蛇、遇到野豬,若非采藥人警覺,說不定她早成了野獸月復中餐。

但她也並非全無所獲,玉瓶就是在那時撿到的,晶瑩剔透的玉瓶讓她愛不釋手。

最後采藥人送她回濟生堂,她被急得生病的母親狠狠抱在懷里,父親大怒、罰她跪祠堂,母親卻拖著病體陪她。

也同是在那一天,章瑜婷看見母親和白芍、白芷額頭上的黑霧。

她下意識踫觸,咻地,黑霧被收進掌心,不論洗或摳,都弄不掉上頭污漬。

最終,白芍、白芷躲過弄丟主子挨罰的霉運,而方氏睡一覺後,病全沒了,至于章瑜婷卻摔個大跟頭,膝蓋磨破、腳踝扭傷,大師兄判定她得在床上待上十幾天。

只是在摔倒同時,她掌心的黑霧消失,懷中玉瓶卻發出震動。

等到剩自己一個人時,她打開玉瓶,從里頭倒出兩、三滴晶瑩剔透的液體。

她十歲,很清楚不能把什麼東西都往嘴巴塞,但漿液散發出的甜香,讓她控制不住想吃的。

她喝掉了,喝完覺得不夠,再拿茶水涮涮杯子,喝個干淨透徹。

緊接著,詭異的事情發生,腳踝、膝蓋不疼了,還微微發癢,她拉高褲腳,親眼見證傷口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快速復原中。

更教人驚嚇的是,轟轟兩聲,她的腦袋好像被什麼東西給劈開,那種感覺很難形容,是茅塞頓開嗎?她不曉得,就是感覺彷佛堵塞的鼻子突然間暢通了,那種舒暢感,讓她感到無比愉悅,只是午夜夢回間,想起過去的自己,覺得……好蠢、好丟臉。

那次的際遇太特殊,特殊到她不敢相信,因此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到處尋找額頭有黑霧的人,把他們的黑霧收進掌心。

沒有一次例外,收下黑霧、玉瓶震動,不久她就會摔了、疼了、病了,喝下玉瓶里的漿液,傷口復原、疾病痊癒、腦袋清明……

某天,白芷悄聲對白芍說︰「姑娘的泡澡水上經常浮著一層薄薄的黑沫,不知道是什麼?」

章瑜婷嚇到了,兩人的悄悄話,她竟然听得一清二楚。

又某天,白芍道︰「姑娘的頭發變得又黑、又亮、又多,是不是溫大夫給咱們姑娘開小灶?」

師父親手做的藥膳……香啊。

想到這兒,章瑜婷又嚇到了,因為她真的聞到母親院子里飄出的藥膳香。

她發現自己的五感變得比過去敏銳,皮膚變白,臉龐變得光滑細女敕還發出淡淡的紅暈,她學習的能力,似乎也越來越……高強,記憶力越來越好,更能夠舉一反三。

所以她想,玉瓶漿不僅是好吃的糖水,還有比藥材更驚人的功效,如果把玉瓶漿給母親喝下,母親的身子會不會好起來?

從那之後,她開始提筆做記錄,在紙上寫下被收取黑霧者的姓名,再將黑霧的濃淺多寡分成一到十個等級,並記錄下之後踫到的倒霉事,以及每次收獲的玉瓶漿。

她也曾用清水兌玉瓶漿澆灌植物,快死的花經過一夜便恢復原貌,而柳姨娘那只病得厲害的白貓,喝過她兌過清水的玉瓶漿,很快便恢復活力。

試過植物、試過動物,也確定她自己飲了玉瓶漿後並沒有任何不適之處,她便在受了風寒的白芷身上測試,令人雀躍的是,原本病著的白芷喝過漿液後,隔天就不燒了。

當然她也曾坐視不理某些人額上的黑霧,並在暗中觀察。

漸漸地,她發現凡是額頭出現黑霧之人,必會發生不幸之事,然而她將黑霧收下,對方就能平安無事,而霉運將由她代領。

抓準規則、確定功效後,章瑜婷下一步要做的,就是悄悄讓母親把玉瓶漿喝下,然而老天爺像在同她作對似的,每回偷偷加入玉瓶漿的茶水、藥湯,總是陰錯陽差地灑了,或入了別人的口。

瑜婷拿出水晶杯,把玉瓶漿往里倒,她必須確定里面有多少量、再做好紀錄。

只是倒著倒著……她手抖了,因為這次不是三、五滴,而是……她眼睜睜看著小小的瓶身竟倒出小半杯的漿液。

不可能啊,玉瓶根本裝不下那麼多!

發好一會兒呆後,她尋來一只瓷瓶,將玉瓶漿慢慢注入、栓緊,最後才伸出指頭沾點漿液,敷在傷口處。

和過去一樣,清涼感從傷口處向內滲入,緊接著外翻皮肉癒合,新生的粉紅色肌膚慢慢長出,與原來的皮膚顏色稍有不同,但再過兩天就會全好。

放下鏡子,拿起小冊子細閱,她輕咬指尖,過去的經驗教會她,收的黑霧越濃,倒的霉就越大,但收獲的玉瓶漿就越多。

可是今天從那個少年身上收下的黑霧等級只有五,為什麼能倒出那麼多玉瓶漿,問題出在哪里?

她細細讀過每個人姓名,認真回想推敲,差別是什麼。

性別?不對。

年紀?不對。

那會是……身分嗎?

「姑娘,二姑娘來了。」

章美婷來了?瑜婷冷冷一笑,眼底滿是嘲諷,人人夸章美婷溫柔乖巧,以前蠢昧的自己也如此認為,當了乖乖女多年的棋子,卻不自知。

將玉瓶掛回脖子上,納入衣內,再將水晶杯和瓷瓶收妥,她才說︰「請二姑娘進來。」

「是。」

章美婷進屋,看見章瑜婷立刻露出溫柔笑臉,但下一刻,她輕呼一聲,輕觸章瑜婷臉頰傷痕,滿懷關心問︰「姊姊這是怎麼了?撞到了嗎?」

「沒事,師父給了我藥膏,待會兒上過藥,很快就會好。」

「那藥管用嗎?女孩子家的容貌再重要不過,得仔細啊。」

「沒事的,我師父可是百姓口中的神醫,他的藥膏自然有用。」

「那就好。」章美婷嘴上這樣說,眉心卻透出兩分懊惱。

真可惜,大姊姊若就此毀容,多好?姊妹三人都像自家娘親,大姊姊嬌麗,三妹妹清妍,而她眉眼鼻唇全肖了自家娘親,平庸無比。

容貌是女子的本錢,她的本錢遠遠不如姊姊、妹妹,嫡母寵姊姊、爹爹疼妹妹,只有夾在中間的她,姥姥不親、爹爹不愛,任她再會巴結,也沒人肯高看。

「二妹妹過來找我,有事?」

「有點事,我想應該讓姊姊知道,免得到時候……姊姊反應過激。」

章瑜婷心中冷笑,章美婷特地跑來說這句話,分明就是認為她是個沒腦袋的蠢貨,想讓她像以前一樣,遇事就激動得胡鬧,害自己去跪祠堂。

若是過去的她,話听到這里,定要抓緊章美婷問︰「什麼事、快告訴我?」

然後听完二妹妹加油添醋的說詞,她就會跳起來、大鬧特鬧,直鬧到祖母父親跟前去,最後的最後,不是跪祠堂,就是害得母親與父親大吵一架。

可惜她現在沒那麼傻了,她把二妹妹的惱怒、嫉妒、竊喜看得一清二楚。

章瑜婷于是沒接話,靜靜地笑望妹妹。

「大姊姊不想知道什麼事嗎?」章美婷臉上有些猶豫、有點勉強,彷佛是一件很難啟齒的事。

「反正早晚都要知道,你說不說都無妨。」

章美婷因她的反應不如預期,臉色微變,但很快地又做出一張可憐委屈的神情,「大姊姊,昨天我在祖母那里听到一個消息。」

她二度停下,等待章瑜婷的反應。

但還是一樣,章瑜婷半句不說,端起杯子慢慢喝茶。

聞著空氣中散發的淡淡甜香,章美婷誤會了,以為那是嫡母單獨留給大姊姊的好茶,旁人沒分兒,卻不知那味道是從章婷瑜臉上發出的。

想到所有好處自己都沾不上,她更加嫉妒,一口氣道︰「大夫診出柳姨娘懷的是男胎,祖母決定等弟弟生下之後,就抬柳姨娘作平妻。」

從此,姊姊和妹妹都是嫡女,整個家里,只有她一個卑下的庶女。

章瑜婷臉色微變,她深吸氣,卻依舊不言語。

章美婷注意到她的變化,心底冷笑,這是硬憋著吧,行!盡管憋,待憋不住爆發出來……不知道這回會是怎麼個鬧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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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認清父親的無情

章瑜婷確實生氣,但生氣的原因並非章美婷想像那樣。

她憤怒的是柳姨娘的心計!

她不信大夫會診不出男女,非要等到九個月才診出?她這是藏著底牌呢。

打從確定懷孕後,柳姨娘不時昏倒,老是吃不下、睡不香,在父親跟前向來堅強不哭的柳姨娘,這回有孕時不時哭得不能自已。

她哭道︰「妾身明白為老爺開枝散葉是本分,但妾身心疼孩子啊,心疼他們打出生起就低人一等,妾身可以不計較名分,可是每每想起歡兒被大姑娘欺侮得淚眼婆娑,妾身不忍心吶。」

她哭道︰「妾身無意與夫人相爭,妾身不求富貴名分,只求再生下個女兒,日後尋個小戶,作為正室出嫁便罷。」

她哭道︰「當初妾身進章家大門,求的從來不是子嗣豐富,只求與老爺琴瑟和鳴、一生相伴,哪知這一決定,竟會教孩子們委屈受苦。」

這麼一份死心塌地的愛情,多麼教人動容。

人家求的不是一生富貴,而是永世相隨;人家沒想過要子女孝順,沒想過與嫡妻相爭,偏偏嫡女不大氣、處處欺凌,她受委屈便罷,怎舍得子女跟著委屈?

章政華本就對柳姨娘充滿愧疚,日日見心愛女子有孕在身,卻如此哀傷委屈,心底愧意更甚,一個月、兩個月……一路加油添醋下來,她終于熬到父親、祖母松口,這不,一松口,立刻診出來她要生兒子啦。

章美婷沒想錯,若是過去,她定要大鬧一場,但如今認真想想,她能拿來當借口的不過是一句「寵妾滅妻、有礙父親前程」罷了。

她再會鬧,最好的結果頂多是把兒子記到母親名下,但依父親對柳氏的寵愛,豈真能奪她兒子,放到母親膝下教養?

十年、二十年,被柳氏教養長大的孩子,對嫡母又能有幾分尊重?不過又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替他人做嫁衣裳啊……緩緩地,章瑜婷吐氣、皺起眉心。

章瑜婷帶著白芍往母親的綺君院走,未進屋就听見父親冷酷的話語,她停下腳步,在門外默默听著。

「今日我並非與夫人討論,而是告知,此事母親已經點頭,誰都不能反對。」章政華口氣決絕。

「既然如此,告知與否重要嗎?」方氏苦笑,還以為心死了便不會痛,沒想到即便不痛,還是會受傷、會憤怒。

「平妻之禮,還望夫人盡心操持。」章政華語氣冷冷。

听見此話,章瑜婷握緊拳頭,眼底寒意更深。

方氏澀聲道︰「如果我不呢?」

「身為正室,為章家開枝散葉本就是你的責任,然嫁入章家十余年,夫人始終盡不了職責,今日柳氏為你代勞,難道不該心生感激。」

「心生感激?老爺這話說得可真……」方氏講不下去,濃濃的失望浮上眼底。

當年若非敵手針對,她哪會竭盡心力為章家鋪子挽回頹勢,又怎會因為過度疲憊,以至于失去月復中孩兒?他全然忘記了嗎?如今竟讓她對一個妾室心生感激,多麼諷刺!

「夫人挑個時間去一趟寺院,讓師父尋個好日子,把平妻禮給辦了。」不等方氏點頭,章政華袖子一甩,往外走去。

他敢這麼理直氣壯,是因為太清楚方氏脾氣,她于經商上頭雖能干精明、半分不讓,但從小到大的教養,讓她在面對夫婿時,即便再委屈也會選擇低頭順從。

何況無子本就是方氏最大的罩門,生為女人,無法為丈夫繁衍子嗣,便是再有理也是無理,再有本事也得低頭。而且日後章瑜婷出嫁,能倚仗的就是柳氏月復中孩子,方氏寵愛章瑜婷,為日後著想,她必須低這個頭。

因此明知自己言語惡劣,他依舊自信她會悉心盡力。

但章政華沒想到會踫到章瑜婷,瞬間臉色微沉,她听見了?這下子她又要大鬧一場吧……

瑜兒容貌肖極方氏,三個女兒當中,她長得最漂亮,出生那會兒瘦弱得像只貓咪,但越長越是可愛,讓初為人父的他忍不住驕傲。

對于這孩子,他曾疼過寵過,也曾抱在膝上,教她一字一句背著三字經,若不是後來讓方氏寵得無法無天、長歪了性子,他哪會不待見她?

章瑜婷靜靜望著父親,清澈的目光里,有著不符合年紀的沉穩。

過去她總是為了爭寵與庶妹鬧起來,一只刺蝟和一朵小白花,在父親眼里,戰端未起,輸贏已定。

是她傻,傻到以為讓章歡婷不舒服,自己便舒服了,殊不知一次次下來,她沒有舒服,卻讓驕縱任性的惡名四處傳揚。

而今……是茅塞頓開,她終究是看分明了,她明白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算想盡辦法爭到手中,也不會長久。

不屬于自己的父親,就算了吧,爭來做什麼呢?

「向父親請安。」瑜婷屈膝為禮,淡淡笑意掛在嘴角,眼底卻疏離而冷淡。

見女兒不發作,章政華反倒難受了。

不是他犯賤,非要被女兒破口大罵,而是因為明白。

在官場上見識過的人多了,天天在陰謀詭計當中打滾,女兒那點兒小心思,他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她鬧,不過是想讓身為父親的自己多關愛幾分,但現在……仔細回想,她似乎已經乖順得太久,久到讓他感覺若有所失,她不在乎他的關愛了嗎?

在莫名的矛盾、莫名的堵心下,這讓他失望,他有氣需要發泄。

章政華厲聲道︰「誰允許你在這里偷听?」

偷听?哼!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果真是個「好父親」。

章瑜婷心中不屑這個敢說出無恥要求,卻還反過來指責別人的男人,卻只是輕聲道︰「女兒錯了,只是父親與母親說話,女兒不好進屋,只能在此處候著。」

章政華當然知道是自己無理取鬧,只是見女兒並未因此而憤怒,她仍然低眉順眼,態度平和,令他心頭更不是滋味。

「你年紀大了,有事沒事別總來勞煩母親,應與姊妹多相處。」

這訓誡……是沒話找話說吧?單純想要指責,想彰顯身為父親的權威?

章瑜婷在微笑間不斷告訴自己,只要不在乎,對方的喜怒哀樂便影響不了自己。

過去她為父親的偏心憤怒,為父親的責備躲在棉被里頭痛哭,為了想得到父親一個笑顏、一句夸獎,竭盡所能地討好,可結果如何?她爭到了、得到了?從來都沒有。

她再也不要傻氣,再也不要做無用功,只要學會不在乎,就什麼事都沒有。

「父親說得是。」她又低頭應和,乖巧得讓人挑不出錯。

對于女兒的听話,章政華應該高興的,但那麼明顯的敷衍,他怎會感受不到?帶著說不出口的狼狽,他挺直背脊,輕咳兩聲說︰「好生與你母親學學,身為女子就該遵守三從四德,否則日後出嫁,會丟盡娘家顏面。」

這種話任何女人都無法辯駁,彷佛女人打從出生那刻起,一輩子就是為了男人而活,用壓抑自己、束縛自己、逼迫自己,來讓男人過得愜意。

不過,很抱歉,她不同意。

章瑜婷臉上的笑意半分未減,「是的、父親。」

她的婉順,讓章政華覺得像一個拳頭打在棉花上,心頭憋得更厲害,只是這會兒再有多的訓斥也說不出口,他最終只能甩袖離去。

目送父親離開,她輕咬銀牙,吞下不該存在的委屈,走進母親屋里。

屋里沒留人伺候,章瑜婷凝望著背對自己的母親,見母親不斷深吸氣、深吐氣,極力壓抑自己的哀傷與委屈……她心酸了。

母親從不在人前表現憤怒不滿,從不讓人看見她對父親的怨恨,可不就是因為這樣,才會積郁成疾?她用自傷來圓滿父親的,憑什麼呀!

「娘。」

听見女兒的聲音,方氏轉頭之際,已經換上一張笑臉,她起身拉女兒,笑道︰「娘給你留了四喜齋的點心,來嘗嘗。」

這麼難受,還要假裝無事嗎?

心酸得更猛,伸手抱住母親,把頭埋進她懷里,章瑜婷輕聲道︰「沒關系的,爹不疼您、瑜兒疼您。」

聞言、方氏一怔。

她不哭的,她精明能干堅強,她從不對人示弱,但女兒一句話,讓她來不及收妥的酸澀化為盈眶淚水。

仰高下巴,方氏把眼淚逼回去,捧起女兒的臉,執意笑得燦爛,「傻瑜兒,誰說你爹不疼娘?你爹對娘可好了,你別胡思亂想……」

章瑜婷咬緊下唇,倔強地迎上母親視線,「父親的話,我全听見了,其實娘心里明白的,對不?」

「你在說什麼?娘又明白什麼?」言語間,方氏透出幾分慌亂。

「明白柳姨娘才是父親心尖上的人,明白比起正妻元配,父親更看重青梅竹馬,更想把自己的心、感情、財富,一切一切全數給柳氏。」

說好不被影響的,實際上她還是被影響、被傷害了,那個還會在乎父愛的小女孩,依舊存在。

「哪有這回事,柳姨娘不過是以色事人,你爹心里清楚的很,要不他怎會把章家的中饋和營生全交給娘,而不是柳姨娘?這恰恰證明你爹心里有分寸,明白妻妾不同,明白更該看重誰。」方氏說著她從小到大被教育的道理,也是她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

「娘當真認為這叫看重?而不是利用、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她忿忿不平。

方氏震驚,其實這樣的念頭……曾經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只是她很快地、很用力地死死將念頭按捺下去。

「不是的——」她試著反駁。

章瑜婷截住話,「瑜兒不懂,娘這樣有本事,即便離開章家,必也能過得暢快恣意,何必為別人賺錢、為別人持家,讓別人三妻四妾過得順心遂意,卻令自己如此委屈?」

「那不是別人,是你爹啊,是娘要依靠一輩子的男人。」不管失望與否,從大紅花轎扛進章家大門那刻,她再沒有回頭路。

傻!分明是爹在依靠娘,方能養尊處優,怎是娘在依靠爹?

試問一個七品小縣官能有多少俸祿?能穿得起一兩一尺的雲錦?能在上品樓用一桌動輒幾十兩的席面,與同僚打交道?

章瑜婷直接抓住她的語病,「所以娘也承認自己委屈了?」

「不承認!娘的相公是個官,娘主持中饋、掌理家計,京中多少婦人羨慕娘能夠掌權,她們在丈夫婆婆的欺壓下,只能忍氣吞聲。」她堅持自己的信念。

拜托,她們忍氣吞聲是因為需要依附丈夫才能生存,娘和她們是一樣的嗎?何況……

「娘沒有忍氣吞聲?祖母以無子為由,對您酸言酸語、予取予求,而父親的話句句戳人心窩,難道娘過耳便忘?昔日娘為章家失去嫡親長子,今日父親卻要您為柳氏月復中胎兒心生感激?」

復述著父親的話,章瑜婷為母親心痛得很,曾經她有多愛父親,現在就有多怨恨。

「終歸是我的錯,是我不能為章家開枝散葉。」倘若她的兒子還在,她就有底氣高傲,就敢反抗丈夫的自以為是,可是她的兒子……

「不是您的錯,是章家對不起您,您為章家勞心勞力,父親非但不體恤反而——」

方氏搖頭打斷她,「夠了,娘能忍。」

「憑什麼要忍?為什麼要忍?娘,我問您,您辛苦勤勉為章家操持得到什麼?祖母的疼惜?並沒有;父親的愛重?也沒有。娘,您認真想想,我終究要出嫁,倘若我運氣不好、嫁差了,無法成為母親的依仗。請問年老的您,會被怎生對待?難道您真相信,柳姨娘的兒子會孝順您,還是相信他會成為我的助力?」

方氏怔住,是啊,她相信,相信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相信……

她緊握母親雙手,「娘,您不屑與柳姨娘為敵,可柳姨娘若不是視您為敵,為什麼父親在您屋里時,總能尋事把父親喚走?為什麼她總在父親耳邊挑撥,讓父親對您發難?一個拿您當敵人的女子,她的兒子又怎會成為您女兒的娘家助力?」

方氏掙月兌女兒的手,試著理智、試著不被情感影響。

「柳氏不喜我,是因為我握住的東西太多,所以忌憚、嫉妒,待瑜兒出嫁,娘便讓出一切,從此青燈古佛。當娘再不是威脅,她自然不會視我為敵,自然要善待出嫁的姑女乃女乃,終究你父親還是重視名聲的。」

「公平嗎?您辛苦一輩子,只求換得一處安身佛堂?我真的不懂啊,為什麼母親要拖著病體,竭盡心力讓這個家順利運轉,讓所有人吃香喝辣,而您卻只能吞下委屈,還要假裝自己不委屈?」

這不是替他人作嫁,什麼叫做替他人作嫁?章瑜婷真的很想摔東西,只是……她明白,發脾氣于事無益,只會讓狀況越糟。

方氏無法回應女兒的質問,只能凝肅面容,握住女兒肩膀,認真道︰「瑜兒,你听娘說——不管娘再有本事,都無法改變事實,事實是,娘膝下無子;事實是,章家需要傳宗接代;事實是,柳氏若能產下兒子,確是章家功臣。你父親是一家之主,他有再多的不好,你身上都流著他的血,你姓章,必須站在章家的立場考量,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爹有他的難處。」

「父親有他的難處,您沒有?憑什麼他有權拿他的難處來壓迫您,您卻只能吞下自己的難過?」章瑜婷忍不住拉高了聲音。

「夠了,這種不孝的話,一句都別說。」

「不夠。」她激動地緊握母親的手,「娘,和離吧,是章家虧待您,您不需要厚待章家,外面的世界更好更美,您不是一般女子,您絕對可以走出去。」

和離……嗎?她不認為自己能頂得住那些風言風語,何況和離了,她的瑜兒怎麼辦?

「傻孩子,有個和離的母親,你的親事不會順利,再說了,你姓章,章家不會讓你跟著娘,你性子單純,沒有美婷的城府、又學不來歡婷的討巧,到時候,娘不在誰來保護你?你只能孤軍奮斗了。」

說到底,娘所有考量全是為了她這個女兒?

「我情願孤軍奮斗,也不想娘被禁錮在這個牢籠。」她的口氣無比篤定。

對,她就是個自私鬼,她從不想幫人、不想替人承擔惡運,她幫了、承擔了,只是為了得到更多的玉瓶漿。但是這麼自私的她,無法看著母親為她一輩子陪葬啊!

聞言,方氏紅了眼圈,撫模女兒烏黑滑順的頭發。

不管旁人怎樣批評,她都認定瑜兒是世間最好的孩子。

「就算章家真的是牢籠,為瑜兒,娘心甘情願被禁錮。」

「我不要娘的心甘情願,我要娘快樂。」

「只要能在瑜兒身邊,娘就會快樂。」

才怪……章瑜婷在心底反對著,可是方氏的目光那樣堅定、固執。

章瑜婷垂下眉睫。倘若終究無法說服,倘若母親非要在章家待上一輩子,那麼娘需要一個兒子!

舉壺,倒一杯茶水,她不要遮遮掩掩了,直接從懷里掏出瓷瓶,往茶里倒進兩滴玉瓶漿。

「這是女兒做出來的藥,我試過了,于身子有益,娘敢試試嗎?」

「瑜兒做的東西,娘有什麼不敢嘗的?」方氏笑道,她很高興女兒沒有繼續糾結和離之事,一口氣將茶水喝完,只覺得芬芳馥郁、齒頰生津,身子升起一股暖意……

寧承遠輕輕撥弄缽里的珍珠,珠子踫撞的清脆聲響,讓他想起小章魚。

她戴了副南珠耳環,品相不差、是萬珍坊出來的,價值千兩,她的發箍也是珍珠串成的,一樣出自萬珍坊。

能買得起萬珍坊的首飾,家資必定豐厚,若她沒說謊,父親確實是當官的,這樣的家世怎會讓她拜在溫梓恆門下?

身為女子最重名聲,像她整天在男人堆里混,哪來的名聲?

抓起幾顆珍珠,圓滾滾的珠子在掌心滾動,這些是南方剛送上來的,每顆都有鴿子蛋大小,是難得一見的珍品……如果串起來戴在小章魚身上,會不會變成得道高僧?

想到她脖子戴上這麼一串,他忍不住揚眉輕笑,可惜笑容沒有維持太久,當目光落在澆了火漆的信封上頭時,凝結。

三年前,有人看不慣他在北疆過得太舒服,便說動上頭令他前往楠州平亂,那時他才十四歲,就背上將軍名頭,而到了楠州,他面對的是一群不服自己的老將官、一場難以打勝的戰役,那景況擺明不是讓他去辦差,而是讓他去送命。

他足足走了三年,他的赫赫戰功、他忠心耿耿的下屬……都是用身上一道道傷痕換來的,然而這時又一道聖旨命他回京。

他想盡辦法避開麻煩、表明心跡,他一再明示暗示,表明對豐厚家業不感興趣,哪里曉得他不惹事、事情非要惹到他頭上。

他才回來多久,結交的,明里討好、暗中使壞的,跟蹤的,安插眼線的……沒有一天消停,讓他想著,要不再尋個理由出京?

那些人招惹他的原因怕是他在楠州立下的彪炳功業,已經令人心生不安,非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盯著了吧。

所以呢?等著挨打?

這不是他的作風,他更習慣讓自己立于不敗之地,該是建立勢力的時候了,因此他需要錢,非常非常多的錢。

打開帳冊,短短兩刻鐘,他將帳冊看過一遍。

今年的珍珠,又替他賺進幾十萬兩收益。

楠州是京城官員眼中的化外之地,但經過梁知府的大力改革,楠州不但稻米能一年三熟,又種上大面積的甘蔗和花生。

至于近海土地,土壤含鹽量高,無法種植作物,因此劃出大量鹽田,經過數次蒸曬,制出來的鹽又細又白,不僅能供應全國百姓,還能作為與其他國家談判的籌碼。

而他一面整頓軍紀打壓南蠻,一面與梁知府通力合作,如今的楠州已是一番新氣象。

他的運氣不差,過去三年楠州風調雨順,而他收攏兵權、戰事一帆風順,更幸運的是還結識一名痴人——白立蟶。

白立蟶是個奇人,當梁知府廣推魚蝦養殖時,他滿腦子想著,若魚蝦能養得活,那麼產珍珠的海蚌是不是也能養?他不只想還親自試驗了,花掉所有身家,卻沒有太大收益,更被周遭的人排斥嘲諷。

所有人都當白立蟶是瘋子,他卻覺得白立蟶的想法有趣,給了對方一筆銀子,讓對方專心研究養殖珠貝。

皇天不負苦心人,白立蟶成功了,他開了萬珍坊,銀子嘩啦啦流進來,而他當初資助白立蟶,能夠坐收紅利,只是……既然要建立勢力、組織暗衛,他需要更多的錢,所以……再開個什麼鋪子好呢?

門板輕叩聲忽然傳來,他淡淡道︰「進來。」

穿著一身黑衫的蘇喜進屋,正要跪下回話,寧承遠揮揮手道︰「免了,說,探到什麼?」

「小姑娘名叫章瑜婷,父親是七品縣令章政華,母親方氏出身商戶,家中尚有兩名庶妹……」蘇喜將查到的結果,細細報予主子。

「七品芝麻官的俸祿,竟能在葫蘆巷買下五進宅子?那得多貪?」

「這倒沒有,能買下大宅院是方氏的功勞。」

「這話怎麼說?」

「章家祖輩也是經商,外人都道留下大量田地屋產,是個名符其實的富戶,事實上,章老太爺過世得早,章老夫人並不擅長經營,生意上屢屢出錯、賠掉大半家業,再加上供章政華念書,早就揮霍得差不多。

「幸好章老夫人為章政華訂下方氏為妻,方氏于經商上頭頗有手段,嫁入章府後,便接中饋,幾年經營下來方有如今這番光景。說穿了,如今的章家是方氏在養著,否則憑著章政華,在京城地界想買個二進宅子都難。」

婦人撐家?所以那丫頭的性子肖了母親,才會這般特立獨行?

寧承遠沉吟著又問︰「章政華是個怎樣的人?」

「會念點書、擅長考試作文章,至于在做官上頭,膽小、平庸、不敢承擔責任,只求無過,不求有功,已經當十年的縣令,想再往上升怕是困難。」

「章瑜婷是他唯一的嫡女,肯定寵上天了吧?」

「這倒沒有。」

「沒有?」

「比起嫡妻,章政華更喜歡姨娘柳氏,愛屋及烏,因此更疼愛三女,他不喜章瑜婷,教養上便也不上心。」

寧承遠猜測道︰「于是任由她在外頭玩樂,半點大家閨秀模樣都沒有?」

「稟主子,不完全是這樣子。」

「不然?」

「章瑜婷出生時身子骨羸弱,三歲之前,方氏帶著女兒到處求醫拜佛,京里大夫都說她長不到十歲,既然活不了,便任由方氏寵著溺著,權當憐惜方氏一場,若非踫到溫大夫,章瑜婷或許早就沒了,可人是活下來了,過去多年的寵溺已讓她任性驕縱,令長輩不喜。」

任性驕縱?這話過了,小章魚是比較不懂避嫌,但活潑開朗,與人相處融洽,濟生堂里里的伙計都挺喜歡那個丫頭,哪里就任性了?胡扯!

「章府上下無識人之明。」寧承遠輕哼。

蘇喜不懂了,主子爺一下子嫌棄章瑜婷不夠大家閨秀、一下子又道旁人無識人之明,主子到底是喜歡那丫頭還是不喜?

猶豫片刻後,他大起膽子道︰「但那丫頭確實膽大妄為,屬下親耳听見,她竟勸母親與父親和離……」

啥!她居然敢干這種事,天底下當兒女的,有誰比她更大膽?太……有趣!

寧承遠最喜歡有趣的人,也是因為這樣才讓人去查章瑜婷,如今他對她更感興趣了。

「去,和其他三個輪流守著,把她的事鉅細靡遺一一稟上。」

蘇喜訝異,不是吧,他們是高手啊,竟讓他們去守個小丫頭?大材小用啊……

章瑜婷不安,掌心黑霧從沒這麼黑過,不曉得這次得倒多大的霉才能恢復正常,是她太貪心了。

早上向祖母請安時,她發現章美婷、章歡婷額頭都有黑霧,她想也不想直接收下。

她並不想幫她們避禍,她非常非常討厭她們,這麼做只是想換取更多玉瓶漿,為母親調理身子。

她們三姊妹之間的關系,彼此心知肚明,你不喜歡我、我不喜歡你,她們當中存在的與其說是親情,不如說是競爭關系,從小到大爭寵愛、爭利益、爭名聲……

章美婷清楚她的身分,所以她挑撥離間、制造矛盾,讓自己和章歡婷杠上、鷸蚌相爭,她則習慣當得利的漁翁。而自己便是那只鷸,伸著長喙看起來氣勢凌人,卻總是被章歡婷那只蚌箝制得動彈不得,她屢屢被章美婷算計、被章歡婷壓制,早該學乖的,偏生傻里傻氣的自己次次入套。

將瓷瓶放進荷包,這兩天方氏喝過玉瓶漿後,精神明顯好許多,章瑜婷想,娘持續喝上一段時日,定會恢復健康,到時生下嫡子、鞏固地位,不管是十年、二十年,任柳氏手段用罄,也得不到心心念念的地位。

章瑜婷推門走出,總被打發在外面的白芷、白芍立刻迎上前。

「我去綺君院和母親說話,你們把屋子守好。」

「是,姑娘。」兩個小丫頭應聲,盡責地站在門口兩側。

白芍、白芷傻傻的容易被騙,有什麼樣的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過去的自己老是被人當槍使,鬧得惡毒性子天下知,不就是傻氣?

章瑜婷心想,若有多余的玉瓶漿,也讓她們兩個喝一點吧,聰明丫頭使起來順手。

她一面朝母親院里走去,一面想著明天去濟生堂要怎麼拐四師兄同自己打賭。所有師兄當中,四師兄不是最有錢的,卻是最輸不起的,不找他打賭找誰啊?

何況能勝過四師兄,那感覺真是教人神清氣爽吶,誰不知道她家四師兄是公認的神童,能贏神童一把,何止讓她驕傲?根本就是雀躍、是興奮,是喜不自勝呀!

兩年前,章瑜婷為母親的病,求到溫梓恆面前,溫梓恆本不肯收女弟子,她死活都要賴上,知道溫梓恆好酒,便想盡辦法從各處搜羅,還親自學釀酒,最終皇天不負苦心人,她終于成為溫梓恆的小徒弟。

方氏說︰「瑜兒的孝順感動溫大夫。」

白景說︰「笨章魚的纏功著實厲害。」

墨然卻道︰「小章魚聰明,懂得投師父所好。」

不管是哪個理由,她都成為溫家軍一員,有了四個疼愛自己的師兄,這對有姊妹卻無手足之情的她來說,彌足珍貴。

爭執聲突然傳進耳里,打斷了章瑜婷的思緒,循著聲源望去,她看見章歡婷和章美婷在湖邊說話,說話聲音很大,吵架似的,她直覺想要躲遠免得被火燒到,不料尚未走遠,章歡婷的丫頭已發現她了。

丫鬟快步跑過來,拉住她的衣袖、哽咽道︰「大姑娘,您幫幫我們姑娘吧,二姑娘她……」

甩開丫頭,她冷道︰「關我什麼事?」

「有的有的,二姑娘誣賴我們姑娘,說您丟的珍珠簪子是我們姑娘偷的,可明明沒有的事,是二姑娘信口雌黃……」

珍珠簪子?她最喜歡、剛剛丟失的那支?

她眼神一冷,「簪子在你家姑娘手里?」

「是,但是是姑娘撿到的,不是偷的,奴婢沒有說謊。」

管她是撿還是偷,章瑜婷不想追究,只想將簪子取回,她拋下小丫頭,快步朝湖邊走去,到的時候兩人吵得正凶。

「大姊姊,我沒偷、真的沒偷。」章歡婷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

「是她偷的,大姊姊,我親眼看見三妹妹把簪子插在頭上,如果是撿的,為什麼不還回去。」章美婷振振有詞。

「我不知道那是大姊姊的東西,我是在綺君院撿到的。」

「就算不知道,撿到東西卻不歸還,反要據為己有?這是哪門子道理。何況在母親院子撿到,當然是大姊姊的,咱們府里,除大姊姊之外,還有誰戴得起這麼好的簪子。」

章美婷刻意說得很大聲,但章瑜婷一听就覺這話不對勁吶,好簪子只有她戴得起,此話傳進父親或祖母耳里……這是要定娘親苛待庶女的罪名?

「大姊姊,我真沒偷。」章歡婷可憐兮兮道︰「你不要罵我、不要生我的氣好嗎。」

章瑜婷冷笑,又來?一個個全當她還是過去那個傻子,她連開口都沒有,就讓她別罵、別氣?這是想坐實自己欺凌庶妹的形象?

奇怪,這麼拙劣的手段,過去的自己怎會照單全收?

章美婷繼續火上澆油,要逼章瑜婷發怒,「眼皮子淺的東西,你想要為什麼不直接向大姊姊要,難道大姊姊會不舍得給,情願讓三妹妹來偷?」

章瑜婷笑得越發冷冽,過去章美婷常用這話來空手套白狼,為彰顯大方,她還真的舍了不少好東西出去,不過這回……她就是不舍得。

伸手,她淡聲道︰「還我吧。」

不生氣?怎麼可能?章美婷皺眉。

已經好幾個月了,大姊姊總是避著她們,幾次求見,不是不見客就是不在家,刻意躲避,大姊姊對她們避而不見,倒是讓章歡婷得意,沒人諷刺修理,日子過得順風順水,而自己沒機會挑撥離間,從中謀得好處。

幸好她眼尖,發現章歡婷戴著大姊姊的珍珠簪,自然要好好利用,掀起一陣波瀾!

「大姊姊,這簪子可不可以……」章歡婷把二姊的話給當真了,想要索取。

「不可以。」章瑜婷懶得同她周旋,動手就要從她頭上抽走簪子,沒想章歡婷竟然偏頭避開。

她膽子肥了?章瑜婷臉色一沉。

沒錯,章歡婷膽子確實肥了,因為章老夫人說,等弟弟出生,就要抬柳姨娘為平妻,到時她和大姊姊都是嫡女,誰也不矮誰一等。

章歡婷委委屈屈地說︰「大姊姊,我很喜歡。」

誰不喜歡呢?她也愛極那些圓潤、帶著淡淡光暈的珠子呀,章瑜婷微笑道︰「讓爹給你買去,這是我的。」

「可是……就很難買呀。」章歡婷絞著手帕,無辜地咬住下唇。

章瑜婷同意她這句話,萬珍坊的飾品不易得,排隊的人多著呢,且就算排隊也不見得能夠買到,因為插隊的高官滿街跑。

但是,很難買不代表可以搶她的!

「大姊姊就疼妹妹一回吧。」章歡婷繼續懇求。

「還我。」她笑著,只是態度堅定地伸出手。

就在這個時候,章美婷趁機動手,她將章瑜婷朝三妹推去,幸而章瑜婷六感敏銳,風聲剛至,她下意識側過身。

匆促間章美婷轉換對象,一把推向章歡婷,她沒站穩整個人往後仰倒,撲通一聲,掉進水塘。

在丫頭的驚呼聲中,章瑜婷恍然大悟,原來她們的黑霧應在這里,可她已經收下黑霧了,所以章歡婷應該不會出大事。

既然如此,她可以不理。

只是雖然心知肚明章歡婷會平安,可看著她在湖中撲騰不已,章瑜婷心底終究……一撇嘴,她跳水救人。

她會泅水,是二師兄教的,但章歡婷的身量不比她小多少,再加上遇水心急、手腳亂抓,好幾次把她壓進水里,害得她接連吃水。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章瑜婷終于把昏迷的妹妹推上岸,自己狼狽不已,氣喘吁吁地爬上岸,她力氣耗盡,只能趴在岸邊大口大口喘氣。

覷一眼四周,闖禍者早就趁亂溜掉,而章歡婷的丫頭哭著到處找人幫忙,池塘邊除了她們再無旁人。

無奈呀,她沒力氣移動,更沒力氣拖著章歡婷走,只好繼續待在湖邊。

在章瑜婷緩過氣、終于能爬起來時,就見有個丫鬟領著父親和幾名老嬤嬤跑來,她正準備解釋,誰知章政華沖上前,一句話不說,一巴掌狠狠往她臉上搧落。

他使盡力氣,頓時她眼前一黑再度跌回地面,愣住了,心頭說不清是失望還是難受……

她用力搖頭,試著將這陣暈眩搖掉,再張開眼,她看見父親打橫抱起章歡婷,滿臉全是關心焦慮,而望向她時,那份厭惡憎恨掩也掩不住。

心頭寒意升起,章瑜婷覺得比湖水還冷。

對于父親的態度,她明了的,一傷再傷,還以為傷得多、傷久了就不會感到疼痛,可是怎麼辦吶,還是痛啊,孺慕父親的她,始終得不到父愛……

「來人,把大姑娘帶到祠堂跪著,好生盯住,誰都不準放她出來!」

耳邊轟轟作響,留在章瑜婷耳里的全是父親的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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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7: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狼心狗肺章家人

「跪直!」

隨著喝斥聲,一板子打在後背,章瑜婷不禁挺背。

動手的是柳嬤嬤,柳氏的女乃娘,為人刻板、行事嚴肅、重視規矩,很得父親看重,由她來執行命令,章瑜婷沒有松懈的機會。

風從祠堂的窗口吹進來,她身子瑟縮,冷得牙關發顫,她身上衣服濕透,青磚地上漫開一團水漬,越跪越冷,她感覺自己被冰凍,幾乎失去知覺。

連衣裳都不給換,可見父親對她有多麼痛恨。

為了疼愛的庶女,嫡女成了草芥,這樣的父親,她怎還能心存希冀?

她不怕的,反正跪祠堂的經驗豐富,了不起大病一場,只是可惜給母親積攢的玉瓶漿掉進湖里……

其實心酸得厲害、很想哭,可章瑜婷卻是倔強地憋住,不讓自己掉淚,因為她明白得緊,在父親眼底只有柳姨娘和章歡婷的眼淚才值錢,而她的淚水……怕是視若無睹。閉上眼楮,默背著師父給的醫案,她用分心來緩解身體不適。

她不允許自己傷心,她逼迫自己認清……不值得的,不值得為父親的偏頗傷心,母親不能沒有丈夫,但她可以的,她可以沒有父親,或許……她從來不曾擁有過父親。

真的真的一點點委屈都甭受,那個傻到跑去爭取父親青睞的傻姑娘早就死亡,那個渴求父愛的笨蛋已經毀滅,她不會在乎……

章瑜婷驕傲地抬起下巴,驕傲地把淚水吞回去,既然父親心里沒有她,她心里當然能把父親拋棄。

拋棄了、丟掉了,從今天開始,她的生命里只有母親,只有師父、師兄,再沒有父親這號人物。

她一面吸著鼻水,一面告訴自己不要哭,她一面在心底告訴自己不要再渴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一面背著醫案,只是腦子越來越昏沉,心跳得越來越紊亂。

即便如此,她還口口聲聲叮嘩自己別害怕,早晚有一天,她會把感情整理干淨,再不幻想、不迷茫、不奢求……

「跪好。」


瑜婷緩緩轉頭、望著柳嬤嬤那張嚴肅的臉龐,突地格格輕笑起來。

一個無寵正妻,一個備受愛憐、擁有子嗣的平妻,從此柳氏將在章家橫著走,那麼柳嬤嬤的身價也會跟著水漲船高吧?

在這種情況下,自該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合理……

板子又高高舉起,章瑜婷轉頭,淡淡望著牌位,章家先祖亦冷冷俯瞰……

如此一個時辰過去,再一個時辰過去,膝蓋奇痛無比,為了讓自己分心,她又開始背醫案,背本草綱目,柳嬤嬤的板子接連落下,她卻感覺不到疼痛,地在轉、天在轉,眼前景象漸漸變暗,身前出現一個大坑洞,咻地將她吸進去

「娘……」章歡婷張開眼楮,立刻放聲大哭。「我沒偷大姊姊的珍珠簪子,真的沒有。」

墨然見病人清醒,從床邊退開,眉心微蹙。

小章魚的珍珠簪子?他與白景對望一眼。

見女兒清醒,柳姨娘破涕為笑,章政華快步奔至,將女兒抱進懷里。

柳姨娘柔聲道︰「沒事了,歡兒醒來就好,你差點兒把娘嚇死。」

章政華安撫,「歡兒喜歡珍珠簪子,跟爹說一聲就行,爹給你買。」

「那是萬珍坊的,而且大姊姊那支簪子只做了兩支,另一支在相府姑娘手里。」她嘟嘴說。

听到萬珍坊三個字,章政華閉嘴了,錢再多他也只是個七品小縣官,只能乖乖排隊,恐怕排到明年也買不到。

章政華于是說︰「你把珍珠簪子留下吧。」

「簪子是我的了嗎?」章歡婷驚喜。

「對,是歡兒的,瑜兒推你落湖,自該給補償。」他心疼地揉揉女兒頭發,不過是支簪子,值得弄出這麼大動靜,這個方氏對庶女太刻薄,瑜兒太惡毒。

「太好了,謝謝爹,可是……」她猶豫片刻後道︰「推我的不是大姊姊。」

她不喜大姊姊,卻更討厭二姊姊,如果不是她挑撥離間,大姊姊哪會處處針對自己?反正大姊姊已經受過罰,也得讓二姊姊吃點虧,她才不冤。

「不是瑜兒是誰?」章政華詫異。

「是二姊姊,她非要冤枉我偷簪子,可簪子真是撿的,不是偷的。」她再三重申。

是美兒?該死!

當初他听見丫鬟報信,就認定錯在章瑜婷,想著章瑜婷為一支簪子,就把親妹妹推下湖,章瑜婷的心是什麼做的?年紀輕輕就如此惡毒,長大之後還得了?

登時怒氣沖天,看到章瑜婷就給了一巴掌,又吩咐責罰,後來方氏求情,他始終不肯松口,還盤算著將此事鬧大,好與方氏談判,令她慎重操持扶雲娘為平妻一事,沒想到是他弄錯了,這樣方氏會善罷甘休嗎?

捧緊眉心,他擔心方氏借題發揮,但是再擔心終得面對……

章政華嘆道︰「來人,去將大姑娘放出來。」

「是。」柳姨娘的貼身丫頭屏兒拿起鑰匙,領命而去。

墨然、白景想也不想,隨之跟上。

祠堂前方,白芷、白芍急得團團轉,兩人來回踱步,看得人頭昏,方氏和心月復丫鬟紫兒、青兒坐在台階上,一日加上一夜,她們不肯離去。

紫兒滿月復抱怨,老爺明知夫人體弱,怎如此狠心,任由夫人再三懇求也不放姑娘出來?

門里,听著打板子的聲響,那板子一下下全打在夫人心頭上呀。

青兒給夫人倒杯熱茶,伺候夫人多喝兩口,再攏攏夫人身上的被子。

地上涼、夜里更涼,夫人已經咳一整個晚上,喝再多熱水、吞再多湯藥,都止不住咳嗽,瞧著夫人眼下發青、心力交瘁的模樣……她也忍不住想罵人,難道老爺真要寵妾滅妻,真要把柳姨娘和二姑娘給抬到夫人、大姑娘頭上?

主僕緊蹙雙眉,抿直的唇發白,隔著門,她們听見柳嬤嬤對章瑜婷的吼叫,越發心焦。

遠遠地,墨然、白景看見方氏幾人,連忙加快腳步,到了近處,墨然見方氏臉色慘白、嘴唇發紫,告罪一聲,便抓起她的手腕細細把脈,這一號脈,兩道濃眉蹙起。

方氏輕道︰「我沒事,但瑜兒……」

「夫人放心,章大人決定放小師妹出來了。」白景搶著回答,不滿地覷一眼還在後頭、慢吞吞挪步的屏兒。

屏兒恨不得一步當三步走,多拖點時間讓大姑娘再吃點苦頭,好教她明白,等姨娘抬為平妻,三姑娘身分可就半點不輸了,往後看誰還敢欺凌。

眼看墨然表情凝肅,白景心頭一緊,章夫人情況肯定不妙。

小章魚旁的不在乎,就在意她的親娘,經過一夜折騰,不曉得又得喝多少藥才夠,小章魚知道後、肯定要心疼了。

她是為了方氏才跪求師父收徒的,他還記得當時她天真道︰「我要學醫,要讓娘親活成千歲老人精。」

他卻只覺得小章魚很傻,再好的醫術,也救不回無命人,她的娘啊……在這章府,早晚會熬得油盡燈枯。

倘若真到那天,沒有母親護著,再加上章大人那樣的親爹,小章魚日子還過不過了?

白景越想眉頭越緊皺,到那時候……把小章魚抓回家吧,有他護著看誰敢動。

知道女兒要放出來了,方氏松口氣,身子癱軟、倒在丫頭身上。

墨然柔聲安慰,「夫人別急,小師妹見您這樣會難受的。」

方氏明白,自己肯定虛弱極了,這模樣萬萬不能讓瑜兒瞧見,否則她對相公的怨對心定會加深,但是不瞧一眼,哪放心得下?

這時,磨磨蹭蹭的屏兒終于走到祠堂前,鑰匙插進沉重的大鎖,接連轉幾下,終于打開了鎖,兩扇沉重大門往里推。

屏兒細聲細氣道︰「老爺讓大姑娘出來。」

他們跟在屏兒身後,看見章瑜婷倒在蒲團上,整個人縮成一團,也不知道是睡了還是昏著,柳嬤嬤高高舉起的板子竟然又要落下。

白景怒火中燒,推開屏兒直沖進屋,想也不想地一腳踹上柳嬤嬤,她接連退開數步,直到後背撞牆才穩住身形。

墨然將方氏交給青兒、紫兒,自己快步進屋,蹲到師妹身前,為她號脈,這一把脈,平靜的表情出現裂痕,對著柳嬤嬤冷笑道︰「這位嬤嬤不簡單吶,要把主子打死是嗎?」

打死?方氏心跳飛快,這是相公下的命令嗎?章歡婷還沒死,他就急著讓瑜兒償命?怎麼可以,瑜兒是他的親骨肉啊,虎毒不食子,為了柳雲娘他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心情激蕩、一口氣喘不上來,方氏暈過去。

「夫人,您怎麼了?」

青兒驚喊,祠堂里亂成一團……

腿腫了,膝間像有幾百根針同時戳刺,受寒了,她感覺自己被放在火爐上烤,全身傷得厲害,因為刺刺辣辣的疼痛感不時升起。

章瑜婷不想張開眼楮,不想看到排得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

因為那會提醒她自己頂著什麼樣的姓氏。

她再痛恨,都無法刨掉掛在自己身上的姓氏,不想掉的眼淚在眼眶里充盈、不想記住的委屈在胸口泛濫,她多希望,自己不是出生在這樣的家庭。

「醒了就睜眼、別裝死。」白景口氣凶巴巴。

是四師兄?她直覺睜開眼,對上白景含著怒氣的眼眸。

這麼生氣?為什麼啊……她做錯事?還是又贏他一回?

沉重的心情,在對上白景這個生氣包時消散,她甚至笑了。

真好……是四師兄還有大師兄,是啊,她還有師兄,還有師父,還有疼愛自己的娘親,少了親爹也什麼關系,「爹爹」這種東西,本就是可有可無的,對吧?

「還笑!」白景氣歪,一把掐上她的臉頰。

「疼。」她甜甜的撒嬌聲,讓墨然、白景放下心。

「你還知道疼,真看不出來哪里聰明了?分明和以前一樣笨!」白景氣急敗壞,又戳她額頭。

額頭的疼痛……真鮮明、也真甜蜜。

章瑜婷在笑,但眼楮一眨,眼淚立刻掉出來。

老是笑得沒心沒肺的小章魚哭了?那得是多委屈啊……

墨然將她從床上抱起來、放在膝上,讓她靠在自己懷里,而本來決心要教訓她的白景手足無措,問︰「真掐痛了?」

白景的緊張讓她開心,格格輕笑聲起,她又哭又笑,讓人心頭泛酸。墨然揉揉她的頭發,問︰「既然不是你把人推下湖,為什麼不解釋清楚?」

哪有時間解釋啊?那位章大人連問都沒問,巴掌就下來了呢,怕是心急著要打掉她的狡辯……對這個家來說,她說什麼都是狡辯,母親做什麼都是理所當然,她們母女肯定欠這個家很多,得用一輩子來清償才夠。

她驕傲道︰「相信我的人,不必解釋也會明白,不相信我的人,再多的解釋也只會認為我在狡辯。」

「不想解釋,那求饒會不會?嘴上幾句違心話,就能換膝蓋十二個時辰的康泰安寧,不劃算嗎?」白景用藥酒推揉她發紫的膝蓋。

「不劃算,我又沒做錯。」

白景瞪她,「討得皮肉受苦會比較舒服?」

不舒服啊,但是皮肉受苦……章瑜婷翻開掌心,黑霧已然散盡,太好了!霉運度過,她不必再懸著心。

「你倔強、你倒霉,可是受苦的是章夫人。」墨然苦口婆心。

「娘她……還好嗎?」她連忙四下張望,沒見到人影,她頓時懸心。

「你在里頭關一夜,她在外面熬一夜,她怎麼能好?」白景故意急她。

她立刻就要跳下師兄的大腿,「我去看看娘!」

墨然圈緊她的腰,不讓她下地。

「腿都傷成那樣了,要去哪里?」白景用力一揉,痛得她嘶地倒抽氣。

墨然也跟著安撫,「別急,我給你母親號脈開藥了,喝過藥後,她已經睡下。」

「嚴重嗎?」

「她受風寒,普通人三、五天就能下床,但你娘的身子……」

大師兄未竟的話她明白,這回娘生病,怕是又要臥床一段時日,好不容易才有幾分起色的身子又一下子垮掉。

她後悔,早知道就不救章歡婷,反正黑霧收走,章歡婷不會有事。

墨然嘆道︰「知道後悔了?以後做事之前多想想,別賭一口氣,賠上那麼多。」

章瑜婷不答反問︰「我父親呢?有去看看娘嗎?還是在柳姨娘院里?」

「夫人讓我轉告,章大人知道錯怪你了,你別氣,他心里也不好受——」

墨然話說一半,她把話給截走。

她怒道︰「他好不好受關我什麼事?難道還要受害者對他溫言婉語,安撫他受創心靈?」

「傻瓜!他心里不好受,自然要想方設法補償你,但你若是這副態度,繼續頂撞他,一句不孝壓下來,別說拿到好處,說不準還要埋怨章夫人沒把女兒教好。」白景一面訓一面揉,下意識力氣加大,疼得她哀哀叫。

「要好處,我自己掙,才不看人臉色。」她蹶起嘴。

「笨,女人的武器那麼多,你偏要選擇赤手空拳……」

白景還在教訓中,章政華提腳進屋,看見長女蒼白臉色時,心頭一陣愧疚。

他問清楚了,瑜兒沒欺負歡兒,還下水將歡兒救起,否則歡兒不知道還要遭多少罪。看見章政華,墨然將師妹放上床、白景拉下她的褲子,兩人一起退開。

章政華輕觸女兒額頭,燒退了,「好好養著,想吃什麼,盡管讓廚房做。」

「是。」她客氣而疏離,笑意未達眼底。

她很清楚這就是父親的道歉方式,若是夠聰明就該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再撒嬌幾聲,累積父親對自己的喜歡,但是抱歉……她不!她才不要讓他的愧疚感消弭得順理成章。

「這事你別怨歡兒,真要怪,就怪你母親處事不公,倘若章家三個姑娘的定例相同,也不會因為一支珍珠簪子惹出這麼大的事。」

章瑜婷咬牙,到頭來這筆帳竟算到母親頭上,父親的心偏得真驚人。

「瑜兒不明白父親的話,我與妹妹們的定例確實一模一樣,每季母親都讓各鋪子的掌櫃上門,讓姊妹們在固定的額度內,挑選喜歡的布料、頭面、胭脂、繡品等等,另外還給二十兩銀子,讓我們自己添購筆墨紙硯。京城上下知道咱們章家的都曉得母親對于嫡女庶女一視同仁,從無偏頗。如若父親不信,可請府中管事過來問清楚,也能派人去德記布莊、聚寶齋等鋪子查問。」

父親若真有心問,必會查出三姊妹當中她的花費最少,因為她壓根不在乎打扮。

「難道你母親沒私下貼補你?」

當然有,給的還全是銀票,她對花錢不感興趣,平日里又沒啥用途,便一張張存在匣子里,她是個名符其實的小富婆。而這些錢與章家沒有關系,那是母親的嫁妝鋪子賺來的,難不成還要給庶女貼補,以示公平?

「父親指的貼補是什麼?」她反問。

「你的珍珠簪子,那簪子至少價值千兩。」

連價值千兩都一清二楚,是柳姨娘說的吧?

既然落水一事與她無關,髒水潑不到她們母女頭上,只好借此事來大作文章、證明母親處事不公,結論就是她們的過錯,而柳姨娘和章歡婷是不折不扣的無辜受害者。

「一千五百兩。」白景繃著臉回答。

章政華轉頭看他,章瑜婷抿嘴輕笑。

是啊,劇本哪能全讓柳姨娘寫了,她也得寫幾筆,否則母親又要枉擔罪名啦。

「白公子這是……」章政華遲疑。

章政華之所以同意女兒拜溫梓恆為師,最大的原因是白景,他的伯父白尚書是皇帝重用的股肱大臣,若能與白家搭上線,仕途上興許有幫助。

再說了,要是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章瑜婷有幸嫁進白府,身為親家,自然能沾沾尚書府的光,至少章歡婷能因為姊姊而謀得好姻緣。

他的算盤珠子撥得啪啪響,怎麼算怎麼值當。

「珍珠簪子是我打賭輸了,去萬珍坊買來送給小師妹的。」白景寒聲回答。

「打賭?」

「我與小師妹各作一幅字畫,送到畫巢,看誰的賣價更高,師妹贏了。」

瑜兒的字畫能贏過白景?胡扯!他是京城有名的神童啊,別說讀書、醫術,就是書畫也頗有名聲。

不是他貶低自家女兒,瑜兒就是個不學無術、光會胡鬧的嬌嬌女,她的字畫不堪入目、女紅拿不出手,勉強能說嘴的是她懂得一些醫術,每回在同儕面前提及瑜兒,自己都覺丟臉。

章政華沒說話,但滿面質疑已然表明態度,白景瞪章瑜婷一眼,寧可被父親嫌棄,也不肯透出真本事,她這個女兒當得還真驕傲。

「白芷!」章政華出聲。

「奴婢在。」白芷上前。

「去取一幅姑娘的字畫過來。」

父親的話令章瑜婷心中冷笑不止,很難相信嗎?是啊,七、八個月前吧,王知府家里辦賞花宴,要各家千金以花為畫、為詩,章歡婷為讓父親高看一眼,刻意將三姊妹的字畫帶回家給父親。

柳姨娘旁的不行,琴棋書畫倒是都會一些,有這樣的娘,章歡婷自然是三姊妹當中表現最好的,父親好生夸獎她一通,而其他兩個被貶得一文不值。

那次父親送了個白玉蠲給章歡婷,還說什麼……對了,說母親滿身銅臭味兒,教不出書香子女。

很抱歉,現在情況已然不同。

玉瓶漿入月復,她改變的不僅僅是容貌性情,茅塞頓開的她學什麼都飛快,不論醫術、詩詞、書畫都一樣,連老愛嘲笑她榆木腦袋的四師兄都甘拜下風,何況旁人。

白芷也是生氣,受罪一整晚,到後來發現姑娘竟是被污蔑的,好不容易把老爺盼來,卻沒听見半句歉意,反倒是回頭質問姑娘、夫人,真是太過分!

因此她故意了,老爺要一幅,她偏拉著白芍從書房里抱來一堆,還把姑娘作的詩冊捧來,刷地夸張放下,把房里的桌子堆出一座小山丘。

章政華一張張攤開,越看眼楮睜得越大,吃驚的表情抑制不住,他的表情讓白芷、白芍徹頭徹尾揚眉吐氣一番。

哼,誰說她家姑娘是草包,不就是作詩嗎?下回再尋個荷包,讓老爺仔細比比,三姑娘那手繡技……呵呵,上不得台面。

「瑜兒,這些都是你……」章政華雖然官當得不怎樣,但讀書上頭確實下過一番功夫,對于字畫品鑒也有幾分真本事,他細細賞著,贊嘆油然而生。

這樣的畫、這樣的字、這樣的詩詞……難怪名滿京城的神童也要甘拜下風,他的女兒便是說一聲京城第一才女也不為過啊。

「需要女兒當父親的面作畫嗎?」章瑜婷口氣里滿是譏誚。

「既然如此,王知府家的賞花宴……」

她不能讓人懷疑自己突然厲害起來是否有什麼秘密,所以找了一個理由,「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女兒不願為些許名聲,令貴女們生厭,再者那場賞花宴的目的是為王知府的長子相看,女兒年歲尚小,本就不在夫人的考慮範圍內,作畫不過是為了湊數,何必為一時意氣,落人面子。」

驚艷、驚喜,他不敢置信地望著女兒,想得這麼仔細、看得這般透徹,這是他的女兒啊……若好生栽培,誰說日後不會飛上枝頭,成為高高在上的鳳凰?

念頭轉過,他的心熱了、臉紅了,看章瑜婷的目光迥然不同。

瑜婷抿嘴一笑,不是得意而是看透的譏笑,現在父親肯定把她當成籌碼,肯定要拿她的婚事謀取利益了。

白景輕咳兩聲,「章大人,並非在下小氣,實在是那柄簪子是家母特地為師妹挑選的,改日往府里來,小師妹還得戴著它,才不會對家母失禮。」

章政華立刻接話,「是,簪子自該還給瑜兒,回頭我讓歡兒親自送過來。」

話說得信誓旦旦,可偏偏有人仗恃寵愛,把簪子弄斷才送回來。

章瑜婷看著簪子,心底冷笑不止,都說章家大姑娘性情驕縱,可……她驕縱在明面上,有人卻驕縱在暗地里,不知什麼情況下,她的真性情會被逼出來呢?

無論如何,事件落幕了,章瑜婷以為兩房妾室會安分一段時日,哪知她高看她們了……

傾耳細听章家大小事,寧承遠的眉心越發糾結。

他厭惡後宅爭斗,非常非常厭惡。

父親妻妾成群,但母親最得父親喜愛,因此他備受看重,七月能走,一歲說話已然清晰,兩歲能識字、背詩,他的早慧讓人心生危機,于是一場陰謀在暗中醞釀,最終的結果,是他背負惡名,遠離京城。

後院不寧,孩子豈得平安,章家也是如此。

「……章大姑娘年輕,痊癒得很快,但章夫人一直病著,因此章大姑娘這些日子都沒出府,待在床邊侍疾。」

「章家另外兩個姑娘呢?」

「章大人罰次女在祠堂跪一天,之後禁足,抄完女誡百遍後才能出院子,也命小女兒將珍珠簪還給章大姑娘,但她一不小心把簪子弄壞。」

對于推人落水的次女,這懲罰不行、太輕描淡寫,得加重幾分,才能長記性,寧承遠手中的筆將章美婷三個字圈起來。

萬珍坊的首飾有那麼容易「一不小心弄壞」?這作法可是在壞他的名聲吶,這麼不乖的孩子,不趁著年歲尚小、好生教導,日後定會長歪……既然章政華掰不正,就讓旁人代勞。

他也把章歡婷給圈起來,毛筆在兩個名字上頭指指點點,點出一片墨漬。

「小章魚生氣沒?」

「回主子,沒有。」

「章政華錯罰人,就沒半點表示?」

「章大人看過章大姑娘的字畫後對她的態度倒有大改變,經常讓章大姑娘進書房說話,應是看重她了。」

這點寧承遠也深感訝異,若非蘇喜幾人輪流在章家守著,誰想得到小章魚竟是京城這兩個月剛崛起的畫師「寒客」。

寒客的字畫清新月兌俗,許多人都想與他當面論畫,無奈他行蹤隱密,沒人見過他,更不會有人想到竟是一個十歲的小姑娘。

手指在桌面輕點,他考慮著要不要把畫巢買下來,讓劉掌櫃接手,以他的本事,把寒客的畫作炒得炙手可熱並不困難,他要考慮的是……盛名于她是好是壞。

勾勾眉梢,他越來越覺得有趣了,他的小章魚啊……

「另外,屬下听見章大人和章老夫人的對話,章大人似乎有意讓章大姑娘攀龍附鳳,正在尋找合適的教養嬤嬤。」

聞言,他眉開眼笑,想攀附皇家嗎?章政華的野心真不小……

「行,想辦法把秦嬤嬤塞過去。」

「是。」

夜深,窗戶悄悄被打開,屋里燭火未歇,章瑜婷已經入眠,她把棉被卷成一圈抱在懷里,白女敕的臉頰貼在滑滑的被面上,乖巧的睡顏看得人心軟。

熟睡的她慧黠雙眼緊閉,全身縮成蝦子似的,看起來比白日里更女敕更小,這樣的丫頭應該活得無憂無慮,偏生她心思多,憂心母親。

寧承遠站在床邊,手指輕撫過她的頭發,然後落到她蹙起的眉心。

微微的癢讓章瑜婷下意識伸手抓,皮膚太女敕、這一撓竟撓出道痕跡。

眉皺起、目光深了,他不喜上頭那道痕跡,索性動手點上昏穴,下一瞬間,她的呼吸聲更沉。

他彎腰,偏著頭多看幾眼,她的睫毛很長很翹,卷卷的睫毛拂上他心間似的,輪到他微微的癢。

下一刻,老愛說人沒規矩的寧承遠月兌掉鞋子,躺上她的床。

他說服自己,這與規矩無關,他只是想測試,她會不會讓自己感到惡心,誰知這一個靠近,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甜香。

說不出理由,他就是愛極那個味道,聞著……莫名的熟悉、莫名的想要親近,然後……

他又沒有規矩了,雙手一伸,將小小的女孩圈進自己懷里。

數息後,他再度做出沒規矩的決定——他抓起她的手心、貼上自己的額頭。記憶中的柔軟溫暖回歸,他的嘴角微掀,閉上眼楮,緩緩吸氣。

她很干淨,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她很有趣,在家在濟生堂是截然不同的兩副樣兒;她很有才,十歲的小寒客,已經在畫巢佔有一席;她很勇敢,敢說服母親和離,敢縫合傷口,敢施針,敢掰正斷骨……

不知道干淨有趣、聰明勇敢的她,長大後會是什麼模樣?

想著想著,寧承遠意識漸漸迷離……

在楠州,他度過人生最嚴峻的三年,在那里沒有伯父、族兄,所有的刁難與奚落只能獨自承受。

他做著事,背後有一群人伺機朝他捅刀,他不認為自己有本事熬過這種生活,但他熬過來了,歷經三年,一千多日,他天天都在戰斗,不管是對內或對。

他成功了,人人都說他是將星轉世、是天生的大英雄,卻不知他有多慌,整整三年,他無法真正入睡,每日在床上待不滿兩個時辰。

他是人當然會累,但身為英雄,他沒有疲憊的權利,何況一閉眼……他怎麼曉得身邊那些人,願意給他再次清醒的機會?

然而這會兒,他的心放松了、腦子放松了,一個不小心他睡著……從亥時末到卯初。清醒時,章瑜婷還在他懷里,只是不再縮成蝦米,小小的手臂、短短的腿圈在他身上,她實在太小,小到感覺不出重量,他只感受到睡飽睡足後的神清氣爽,于是不自覺的笑意飛上眉心。

天邊一抹魚肚白浮起,他下床、穿上靴子,從懷里掏出一支珍珠簪——比被「一不小心」弄壞的那支,更貴上幾倍的簪子。

他解開她的昏穴,走到窗邊,卻在打開窗戶之前,戀戀不舍地回頭再望幾眼。

一吸氣,他快步走回床邊,拉起她的手再度覆上自己額間,深呼三口氣後,方帶著滿足離開。

然後他上癮了,對甜香上癮、對睡覺上癮、對懷里抱著一只小章魚這事兒上癮……

于是從這天起,不管他是心煩了、悶了、不高興了,還是他想念了、渴望了、開心了……都當起飛賊,點倒屋里幾個小丫頭,然後順理成章把小章魚抱進懷里,汲取她身上的甜香,安安穩穩睡上一場。

只是相當奇怪,通常被點昏穴,再被抱上一整夜,隔天醒來應該會頭昏沉、全身酸痛,但章瑜婷半點都不覺得。

也不知道是玉瓶漿的功效,還是她的身體自動把陌生的寧承遠變得熟悉,在不知不覺中成為別人抱枕的她,從未發現不對勁。

從頭到尾,唯一讓她感到奇怪的是莫名出現的珍珠簪子。

不過她認定是四師兄悄悄給的,他知道簪子壞了,怕她難受……

是真的,她很清楚四師兄嘴賤、脾氣差、好勝心強,但他對自己很好、好到不能再好……

數聲尖叫揚起,驚動了枝頭上的鳥雀。

「娘、救命啊,我的臉……」章歡婷俏生生的小臉一夜之間長滿大大小小、紅紅黑黑的疙瘩。

柳姨娘匆忙趕來時,腳下沒踩穩、差點兒滑跤,若非柳嬤嬤在,肯定要出事,在一陣忙亂之後,請來的大夫說章歡婷體內有寒毒。

寒毒很麻煩,女子身上有這毛病,往後將不利生育,柳姨娘想盡辦法隱瞞此事,可不知道怎地竟傳到外頭,氣得柳姨娘未足月卻老喊肚疼。

章政華想讓方氏徹查此事,但方氏還在床上躺著呢,只好由章老夫人出面查,這一查二查,查到章美婷身上。

人都禁足了還能搞出這事兒?

柳姨娘一听,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幾度暈厥過去。

她肚里可是有章家的子嗣吶!章政華看得一急、腦子一熱,下令打章美婷二十板子。

好端端的女兒家被打板子,往後還要不要說親?章美婷和陳姨娘也是哭天搶地。

章府上下雞飛狗跳,一日不得安寧,但這些事兒影響不了方氏母女,畢竟人還病著呢,章瑜婷身上被柳嬤嬤打出來的傷,也還沒好利索。

這回足足養上一個月,方氏終于能夠下床,這些天章瑜婷只收集到兩滴玉瓶漿,也幸好有那兩滴,要不,方氏恐怕還得在床上躺著。

方氏感激上蒼讓自己順利走過這關,更感激女兒的才能讓丈夫另眼相待,至于那套木秀于林的說詞,能騙得了章政華,卻不能唬過她。

方氏很清楚女兒在這大半年里的改變,不管是學問、醫術或性情,她雖不確定真正的原因,但相信絕對與老天爺有關,所以身子恢復後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拜佛。

章老夫人同意後,母女倆一早就上萬佛寺。

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離開章府,章瑜婷的心情好極了,見女兒開心,方氏便也快樂。

進廟後,她為女兒抽了簽,是上上簽,簽詩上頭說她的女兒日後會成為貴人,一世榮華、無慮無憂。

這簽詩讓方氏的心情大好,整個人充滿精神。

「娘去听大師說經,你帶白芍、白芷去後山走走吧。」

「好的。」章瑜婷點頭。

「記得回來吃素齋,能保平安的。」

章瑜婷一一應下後,領著丫頭往後山走去,今日人煙稀少,一路走來,尚未踫到旁人。

「師父曾在萬佛寺後山采到藍紫草,我們也來踫踫運氣吧。」章瑜婷道。

「濟生堂沒得買嗎?」白芍問。

「那藥稀少,這兩年幾乎沒有采藥人去鋪子里兜售,你們來幫幫我。」她將畫著藍紫草的圖紙給她們看看,三人低頭細細尋找。

藍紫草是多年生藥材,株高僅僅三到四寸,很容易湮沒在野草中,正在認真找尋時,她們听見熟悉的聲音,從遠而近、慢慢地朝她們走來。

三人抬頭互看彼此,雖未交談,但主僕默契極好,章瑜婷領著兩人躲到大樹後頭,蹲在野草叢中,屏住呼吸、安靜等待。

待人走近,章瑜婷抿唇一笑,難怪覺得熟悉呢,是府里的柳嬤嬤呀。

柳嬤嬤精明能干,是柳姨娘身邊得用的人,這些年柳姨娘能在章府過得順風順水,能讓章老夫人對她從不喜到接納,柳嬤嬤厥功至偉。

她身旁有個中年男子,長得不高,模樣斯文、頗有幾分書卷氣,眉宇之間和柳姨娘有幾分相似,兩人對話時多數是柳嬤嬤在說,男子頻頻點頭應和。

不久他們從大樹前方走過,莫名其妙的,章瑜婷隱隱感覺不安,眼看對方走遠,她拉起白芷、白芍說︰「別找了,我們先回母親那里。」

白芷、白芍沒有反駁,三人加快腳步回到寺里,在看見方氏安然無恙時,章瑜婷大松口氣。

「怎麼了?滿身大汗。」方氏輕輕為女兒拭汗。

兩人靠得很近,嗅覺靈敏的章瑜婷聞到母親身上有一股陌生氣味,寺里換香燭了?味道似乎和之前的不同。

「走吧,去吃素齋,給老夫人也帶上一份。」

章瑜婷不情願,卻還是點了頭。

母親再聰明能干,終究被婦德女誡綁架,祖母待母親並不算好,可母親卻時時想著孝敬祖母,她不懂,這是身為女子的品德還是悲哀?

回到府中,她們才曉得家里鬧得天翻地覆了。

還有兩個月才生產的柳姨娘竟然提早發動,這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主母不在,府里竟連個能出門尋大夫的下人都沒有?

當她們快步來到柳姨娘的雲園時,迎接她們的是猝不及防的一擊,章政華一個大巴掌擄落,瞬間方氏臉上一片火辣辣的紅腫。

方氏被打懵,錯愕地望著雙目通紅的丈夫,不禁問︰「我做錯什麼了?」

「你這個妒婦!」隨著此話,他又抬高手臂。

章瑜婷擋在母親面前,怒道︰「請問父親的妒婦是什麼意思?」

「去問問你的好母親,她做了什麼?」章政華忿忿地指著方氏鼻子。

「母親一直和我在一起,她做了什麼女兒一清二楚,這一整天下來,母親做的沒有任何一件必須承受父親這句指控。」

「好個孽女,竟敢頂嘴?我就說商家女能教養出什麼女兒,虧你還看重她。」章老夫人在一旁冷笑道。

「既然祖母嫌棄母親出身商戶,當年何必三媒六聘、大紅花轎將母親娶進章家大門?莫非有人拿把刀子架在父親脖子上!」

「你給我閉嘴!」章政華大吼一聲。

「我閉嘴好讓父親繼續污饑人嗎?我娘做了什麼?是沒有悉心盡力,讓章府滿門過上吃香喝辣的好日子,還是沒有掙到足夠的銀子,讓父親能專心念書考試,最終當了官、光耀門楣?人可以不懂得感恩,卻不能恩將仇報,怎地好日子過得多、過得理所當然了,就覺得是別人欠你們的了?」

這話雖是事實,但說出口多戳人心窩子,她直接把方家的顏面自尊全給撕了。

章老夫人惱羞成怒道︰「這話說得好像章家沒有方氏就啥都不是了?行!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方氏離不開章家,還是章家離不開方氏。從今兒個起,方氏把家里的鋪子中饋通通交出來,老身就不信了,哪有什麼事非得有誰來做不行。」

章瑜婷冷笑,自從母親掙下那麼大一份家業後,祖母早就想把權力收回去,白花花的銀子誰瞧著不眼紅?這會兒不過是順勢罷了。

「祖母若真有本事,怎會短短幾年就將祖父留下的產業,賣的賣、丟的丟?倘若母親把鋪面交出去,請問需要幾年?章家需要幾年又會再度家徒四壁?」

「你這個不孝女!」章老夫人氣極,手上的拐杖直接往章瑜婷身上砸。

方氏眼見楞杖揮來,連忙抱住女兒,用自己的背替女兒挨上一棍,噗地一口鮮血從嘴中吐出。

章瑜婷見狀、心急不已,直覺就要伸手吸走母親額上的黑霧,可是……並沒有。

這時她才想到,為什麼母親體弱多病,她卻沒見過母親額際有黑霧?

不對!不只母親,她也不曾在父親、祖母、甚至是自己額頭上看見過黑霧,她只見過柳姨娘、陳姨娘、章歡婷、章美婷的,換言之她的能力無法在嫡親長輩身上發揮?

這樣的話怎麼辦?娘吐血了啊!

「娘……」

「喊什麼喊?敢作惡,就該承擔下場。」章老夫人恨恨道。

柳姨娘肚子里的孩子,是她心心念念期盼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來的金孫,萬一像之前那個一樣……她哪有顏面去見章家祖先。

「作惡?章家後院惡人不少,但絕對沒有一個叫做方若君。」章瑜婷剛回嘴,方氏便緊緊拉住她。

「別與長輩頂嘴,娘沒事。」

都吐血了還沒事?她氣死了、氣瘋了,氣得想殺人!

章瑜婷一雙大眼怒瞪父親與祖母,恨不得在他們身上瞪出血窟隆。

章政華被女兒的眼神看得心頭狂跳,下意識低下頭去,才十歲的娃兒,怎地就有了這番氣勢?

「看什麼看?你娘心腸惡毒,害得柳氏難產,還連說都不能了。」章老夫人道。

「今日我與娘都不在家,祖母要指責也尋些合理的借口。」章瑜婷反駁。

「柳氏今日生產,她卻偏偏不在,府里連個能夠坐鎮指揮的人都沒有,她根本就是故意害柳氏。」

「大夫明明說過還有兩個月,胎兒才會落地,誰曉得柳姨娘偏偏就今日發動?母親又不是神仙,還能未卜先知,特地挑今日出門?再說了,什麼叫做連個坐鎮指揮的人都沒有,老夫人不在家嗎?」

章老夫人怒吼,「你這是在指責我?我又沒听到消息。」

「不是指責,是說理!既然祖母在家,為何柳姨娘產子,祖母卻半點消息都不知?莫非是柳姨娘刻意不讓人往上報,刻意把自己逼入險境,好往母親身上潑髒水。」

柳氏的貼身丫頭屏兒一听,連忙跪地哭道︰「大姑娘這是想冤枉死姨娘嗎?姨娘哪是不想往上報,只是心想著時日未到,不願大驚小怪、擾了老夫人寧靜,誰知情況會變得這麼嚴重。」

「姨娘又不是沒生過孩子,怎會遲鈍至此,竟分不清狀況嚴不嚴重?再說了,就算柳姨娘不懂事,柳嬤嬤總該懂事吧,怎地弄得好像滿院子上下,都是未經人事的大姑娘?」章瑜婷冷冷一笑,這還真是巧,柳嬤嬤去萬佛寺跟男人踫面,柳姨娘就早產了。

「听听,一個小姑娘什麼話都能說得出口,粗鄙、齷齪,你還指望她日後扶持章家,不要害章家滿門就好。」章老夫人指著兒子、氣到滿臉通紅。

章瑜婷不理會祖母的指責,直接對著屏兒問︰「先說說,好端端的柳姨娘為什麼會提前發作?」

屏兒驚嚇至極,大姑娘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厲害,竟然幾句話就找出關鍵?若是老爺听信,那姨娘她……

「大姑娘,是綺君院的碗兒將姨娘撞倒的,要不姨娘也不會提早發動。」她急著找墊背的,急得滿頭大汗,回想起稍早前的情況。

今日夫人不在,姨娘不知為何特地往綺君院走,一路走一路說︰「很快就能搬到綺君院了,咱們先瞧瞧,要在哪處種上薔薇。」

她不懂,綺君院里的君,用的是大夫人的名字,就算姨娘抬為平妻,也不能搬進去呀,但是難得姨娘那麼高興,她也只能跟上。

碗兒的確在掃地、的確沒看見她們、掃把也的確只是輕輕刷過姨娘小腿,然而姨娘卻往後摔,她知道姨娘是故意的,只是怪自己手腳不夠利落,竟沒及時扶住,真讓姨娘摔倒了。

可那一下摔得輕,應是沒事的,姨娘一路走回雲園,也沒發現異狀。

為了把事情鬧大,姨娘便號了起來,後來姨娘號得更淒厲,她當下以為姨娘在作戲,刻意不往上報、刻意讓姨娘多喊幾嗓子,好喊得滿府上下全都曉得,沒想到姨娘居然見了紅,才一轉眼,就痛得啥話都听不見,只管嘶聲號叫。

她這才知道,姨娘早就真的肚子疼了。

柳嬤嬤不在府里,她們哪知道該怎麼辦,眼看實在等不了了,正準備去報到老夫人那里,沒想老夫人先一步過來,一看姨娘身下全是血,事情便不好了。

章瑜婷沉著吩咐,「碗兒是個三等丫頭,若娘親有心害柳姨娘,自該讓心月復動手,怎會讓三等丫頭去做?來人,把碗兒帶上來。」

不久碗兒被押上來,怯懦的她早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額頭磕出一大片青紫,看見方氏,急急跪爬上前,哭道︰「夫人救命,碗兒不是故意的,碗兒在掃地,沒看見姨娘站在後頭,真的不是故意掃到姨娘。」

章瑜婷指出重點,「只是『掃』到姨娘,就摔了、發動了,不知柳姨娘是紙糊的,還是水做的?重點是,母親不在府里,姨娘去綺君院做什麼?立規矩嗎?這種事備受寵愛的柳姨娘不是早就不做了?」

話說到這里,事情已經夠清楚,這就是出柳姨娘自己安排的爛戲。

約莫是柳姨娘見母親始終沒動手張羅平妻一事,才演這麼一出來逼迫母親就範,可惜天算不如人算,弄假成真,自食惡果。

章瑜婷望向父親,等他表態,若父親還是非要對真相視若無睹、非要母親承擔責任,這個家,還值得母親留戀嗎?

然而,在滿廳人的目光之下,章政華始終沉默,方氏母女目光相接,她們在對方眼底看見失望。

章老夫人和章政華再胡涂,也明白方氏無辜,只是章家長孫比什麼都重要,這件事總要有人承擔。

章老夫人驟下決定,「夠了,不必再爭,若孩子平安落地便好,否則……方氏,章家容不下你這毒婦。」

方氏聞言,心落入谷底,老夫人的態度已然表明,此事無關對錯,終究要落在她頭上。

她為章家做的一切,早已船過水無痕,功勞苦勞已消失在彈指間,老夫人說得好,章家再也不需要一個方若君,她得懂得進退。

眼看母親的無助茫然,酸澀卡在章瑜婷喉間,章家哪里值得母親竭盡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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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7:36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拼命救娘親

老天不長眼,終究讓柳氏平安將兒子生下,取名章益庭,個頭很小,哭聲像貓叫似的。

早產的孩子,需要特別的照顧與調養,于是大量的藥材和下人被送進雲園,只要小少爺輕哼一聲,就會有數名下人圍上前,所有人都把他當眼珠子般看待。

另外為獎勵章家的大功臣,章政華與老夫人決定在滿月禮當天,將柳氏扶正。

滿府喜氣洋洋,到處貼紅著錦,唯有綺君院一片死寂。

碗兒被發賣了,即使柳氏的作為破綻處處,章政華打定主意要方氏背黑鍋,她只有乖乖背上的分兒。

府里到處流傳著小道消息,說滿月禮那天,不僅是柳氏扶正日、也是方氏下堂時,除非她自願貶妻為妾。

面對這一切,章瑜婷沒有力氣憤怒,因為……她的娘就要死了。

這次不是因為肝氣郁結,不是因為心力交瘁,而是因為中毒,師父、師兄都無力回天。溫梓恆從她們帶回來的素齋當中驗出毒,那毒名叫「青齋」,吃下肚不至死,頂多讓人心悸、氣血翻涌,但若與「百濯」混在一起,就會造成心衰。

听師父這麼一說,章瑜婷想起在娘身上聞到的氣味,墨然得知後特地走一趟萬佛寺,找到沒用完的香品,確定被人動過手腳。

章瑜婷合理懷疑此事與柳嬤嬤有關,她急著到處找父親,想告訴他這件事,誰知他竟避而不見。

章政華一心認定方氏不甘交出鋪子與中饋,這次不過是拿身體當作拖延時間的借口,章瑜婷的焦急、四處奔忙也都是裝的,于是不理母女倆,將後院之事全權托付老夫人。

至于章老夫人,她哪在乎方氏是生病還是中毒?在她的印象里,方氏一年到頭哪天不喝藥,她正忙著為章家嫡子作打算,忙著把權力收回來,哪還理會那對母女。

這讓章瑜婷明白,人心一旦偏頗,事實不重要,罪證不重要,結局是不是他們想要的才重要,只是她想不通,既然有了柳嬤嬤萬佛寺下毒之事,柳氏何必再多此一舉,弄出碗兒事件?

指望不上父親、求不了祖母,章家上上下下無人能讓她信任,此時此刻,她終于認清事實,沒有父親、祖母,母親是她在世間僅存的親人。

溫梓恆看著憔悴的方若君,想起她帶著大把銀票、走進濟生堂時的意氣風發,想起她嬌艷俏麗的臉龐含著笑意。

她說︰「溫大夫再辦一次義診好不?」

他答︰「濟生堂平日就幫貧民義診施藥,你不必特地做這個。」

她說︰「可我深信做好事會有好報,我指望長命百歲呢。」

他不理她,因為明白她從沒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她把章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說不定她指望長命百歲,是想用往後幾十年為章家做牛做馬。

他最討厭不合作的病人,于是一口拒絕。

她被拒絕仍然笑著,像春風拂過似的,拂得花兒都開了。

她沒勉強,但轉頭就辦起制藥坊,她讓女兒將藥方背下、制作成丹藥,送到濟生堂門口,贈予貧民。

他沒見過這麼固執、堅持的女子,但也許是這份固執堅持,讓她有本事在男人出頭的商界里,打下一片江山。

兩年前閩州那場瘟疫鬧得厲害,身為大夫,他憂心忡忡,小章魚回家把這事說了。

她問過婆婆、丈夫,但章家鋪子那麼多,卻一毛錢都不肯舍,是她賣掉兩處嫁妝鋪子,堅持把銀子交給他,她想做的事沒人能阻止。

他不喜歡進宮,卻為此事覲見皇上,將她的義舉往上報,龍顏大悅、賞下義商牌匾,並下令宣揚,帶起一波商戶捐銀子風氣,由濟生堂主持買藥材、治瘟疫,那段日子他和幾個徒弟忙得團團轉,卻也讓他們更明白身為大夫的醫德與責任。

不是說做好事會有好報?如果這是真理,她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溫大夫,我沒得救了對嗎?」方氏很想知道,但沒人肯說實話。

「別胡思亂想,哪里不舒服?我幫你施針。」溫梓恆的臉僵硬無比。

「既然沒救,何必浪費力氣?」她懂的,再好的大夫也救不了無命人。

「你說這話,就不怕小章魚傷心?」他不許她放棄,可……除了放棄,她別無選擇。

「是啊,我不怕死,就擔心瑜兒傷心,我能不能把瑜兒托付給溫大夫,請你照顧她長大。」她心知肚明,瑜兒在這個家里很不開心,唯有離了這片屋頂、走入濟生堂,才會打心底快樂。

溫梓恆沒應,方氏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那眼神像極了章瑜婷。

「怎不回答?我這是在托孤啊,你忍心拒絕我?」

溫梓恆別開臉,打死不說話。

她幽幽嘆氣,「相公偏心、瑜兒傲氣,沒有我在中間說和,不知會處成什麼樣子,我是真的放不下……求求你……」她顧不得男女大防,輕扯上他的衣袖,便是耍賴,她也得把女兒賴給他。

听著她的話,溫梓恆怒氣陡然升起,他對病人一向寬容,可現在他氣她就要死掉,氣她即使走到這步,還是不懂得替自己著想,氣她腦袋被驢踢了,氣她的精明到底便宜了誰?

「她是我的徒弟,我不護著她誰護?」他甩掉她的手,卻甩不掉自己的心酸,轉身往外大步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方氏的淚水滑入枕畔。

她是真的活不久了,要不,溫大夫哪有這麼好說話?

方氏在笑卻笑得淒涼,深深吐氣,可以放心了,溫大夫多麼負責任,他既然應下,瑜兒就不會過得太糟……



溫梓恆一走進小廳,章瑜婷、墨然幾人就涌上前,他對他們搖頭、一語不發。

章瑜婷眼眶迅速泛紅,一把抓住師父的手,放聲大哭,「會有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您是神醫啊,天下沒有您治不了的病,您有辦法的對吧。」

她巴著師父不放,白景見狀,將她拉進懷里,低聲哄著,「別這樣,師父會想盡辦法的,你不要擔心。」

「我不擔心,我娘肯定沒事的,對不對?」她可憐巴巴地抬頭望他,想求得一個讓人安心的答案。

她這副模樣讓白景想起那年她也是這樣,可憐兮兮地跪在濟生堂前,下雨了、台風了、日曬了、眾人指指點點了……她都沒有離開。哪家的閨秀做得出這種沒臉沒皮的事兒?但她不在意丟不丟臉,打死不退、只想求得師父首肯。

若這回打死不退能教她心想事成,他們情願她打死不退,可問題是……現實傷人。

白景別開眼,不忍看她。

「不會嗎?不行嗎?四師兄我們再打一次賭好嗎?我賭我娘會沒事,可不可以?四師兄,你快跟我賭啊,你總是賭輸,你輸了,我娘就會痊癒……」

傻章魚,這種事不是靠賭贏就能解決的,白景不想騙她,只能沉默不語。

章瑜婷掙開他的手,心急地去拉墨然,去拉梅鑫、宮翌,眼淚滾滾落下。墨然握住她的雙肩,心疼地望著她的眼楮,「與其胡思亂想、哭鬧哀傷,不如趁這幾天好好陪在夫人身邊,多與她說話、讓她放心一點……」

猛地,她推開墨然,大叫,「不要,我才不要幾天,我要娘陪我一輩子。」說完,她不管不顧地沖出院子。

像個瘋子似的,她在府里到處亂跑,她張著大眼楮,看著每個人的額頭,企圖收獲黑霧,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

但是……找不到,所有人都喜慶歡愉,因為府里添了個小主子,因為老夫人下令,人人加發月銀,章府上下沒人為方氏的病而憂心,沒人記得他們之所以生活無憂是誰的付出。

「大姑娘瘋了。」

「往後這府里……大姑娘再不懂得安分,怕是日子難過。」

「柳姨娘總算翻了身,咱們多往三姑娘身邊湊……」

話鑽進章瑜婷耳中,心痛陣陣,但她不會傻到出面責備,何況她哪有時間、哪有力氣,她的娘快要死了呀。

穿過院子、跑出大門,她不顧形象地在大街狂奔,她盯著每個人額頭,她在心底不斷祈求上天仁慈一回。

穿過大街,鑽進小巷,章瑜婷走過每個胡同、每個店面,她企圖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倒霉人,但老天爺似乎又要同她作對,找不到……她到處都找不到,她跑到雙肩垂垮,走到雙腿失去知覺,也找不到倒霉人。

天黑了,她累得像狗,但是她不管,她要找、要走,疲憊不堪的她堅持著,同樣的街道來來回回走過無數遍,相同的鋪子徘徘徊徊無數遍,然而她找不到想要的……

她越來越害怕,害怕母親的命運已經寫下,害怕即使她有玉瓶,也改變不了母親將死的注定。

天空稀稀疏疏地落下雨點,濕不了人身,卻讓人心寒透,她咬緊牙根、堅持到底,不相信命定,不同意努力無法改變,她要再盡心盡力,要奮斗到最後一刻。

她又渴又餓,腳跟的水泡傳來嚙噬的痛楚,但她不允許自己意志力松動,不允許自己垮下,不允許……娘死去。

章瑜婷不知道,她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底,寧承遠看著她,眼里是不自覺的憐惜。

還要走?都幾個時辰了,她不當章魚想當起千里馬?

寧承遠一路跟在她身後,好幾次想敲昏她,他不認為這般折騰能改變任何事,他相信小章魚被刺激得瘋了,他舍不得她這樣折磨自己,偏偏他知道,不讓她這樣四處奔走,她會更加痛苦。

蘇怒從後頭追上,快步竄到主子身邊,低聲道︰「稟主子,查出來了,那天與柳嬤嬤在萬佛寺踫頭的人是柳瑞津,柳氏的大哥。」

「青齋、百濯是他下的?」

「是,蘇哀已撬開他的嘴巴,他交代了,是柳嬤嬤自作主張、要幫柳氏爭得嫡妻位置。」

「柳氏不知道?」

「不知道。」

也對,如果知道怎會拿月復中胎兒冒險?又怎會用那麼粗糙的手法,搞得處處破綻?

只是太不合理了,柳嬤嬤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做這些?奴才謀害主子,可不僅僅是砍頭,千刀萬剛都不為過,就算柳氏扶正,她也不過是個下人……所以,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查柳嬤嬤,細細的查,把她的底查得一清二楚。」

「是,那柳瑞津呢,要放他走嗎?」

「再關一陣子,既然他們喜歡給人下藥,便也讓他們多少吃一點。」看著前方無助的小章魚,寧承遠的眼楮在冒火,誰給她苦頭吃、他便把苦頭塞進誰肚子。

「主子,要吃多大……一點?」

「撓心。」

蘇怒聞言,倒抽一口氣。撓心……那藥可貴了呢,一錢得三千金,這麼好的藥喂給兩個無恥之徒,太浪費。

但一分錢一分貨,只要吞下肚,三日過後、每到子時心髒就會開始出現異狀,起初像有人往里頭撓癢癢,隨著時日過去、越撓越痛,最後像火燒心似的,折騰的時間也會一天天慢慢加長,從一個時辰到三時辰,那苦……說不出、診不出,偏偏還死不了,只能日夜受折磨。

「是。」蘇怒領命而去。

寧承遠繼續跟在章瑜婷身後,眼看雨越下越大,小姑娘被淋得全身濕透,讓本來臉就奇臭無比的寧承遠神情越發睜獰。

就在他決定把章瑜婷強行帶走時,她找到了!

抹去臉上濕漉漉的雨水,借著大宅院門前的兩盞昏黃燈籠,她睜大眼楮看仔細。

台階上兩個乞兒靠在一起,年紀較小的那個,不斷喘著粗重氣息,他在少年乞丐懷里,雙眼緊閉、呼吸喘促,臉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暈,而兩人額際黑霧明顯無比。

章瑜婷想笑、想開心,想仰頭對著老天爺說聲感謝……但她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快步上前,蹲在小乞丐身前。

少年乞兒防備地瞪著章瑜婷,她剛伸手對方立刻舉臂擋在前頭。

「我沒惡意。」她的話沒有說服力,因為表情早已告知她有所圖。

「走開。」他怒目相望,恐嚇她不許靠近。

走開?不行啊,她找了那麼久、那麼久……他是娘親的救命良藥啊……

「我模模他有沒有發燒。」

「不需要。」他將弟弟抱進懷里。

「我是大夫。」

一個看起來不過十歲的丫頭當大夫,以為他蠢嗎?

「走開。」怒氣在臉上凝結,少年壓低嗓子說話,他不再抱持任何希望,他只想等、等弟弟死去,等身後那扇門打開,等一個殺人的機會……

對方態度堅定,章瑜婷比他更堅定,她伸手、他擋,她瘋了似的不斷朝他們的額頭出手,但對方是十二、三歲的少年,還身負武功,若不是顧忌懷中的弟弟,隨便一舉手,就能把她打飛。

章瑜婷不肯退縮,無計可施之下,抓出荷包里的銀針,她相準穴道、朝少年戳去,頓時,少年上半身微微發麻,這麼一瞬間,她的手已經貼上小乞丐的額頭。

咻地,黑霧收下,透過燈籠的微弱光線,她看見自己掌心染墨。

太好了……娘有救了!

她又往少年額頭觸去,收下他的黑霧。

這時喘個不停的小乞兒臉上紅暈褪去,呼吸漸漸變得平穩,而少年身上麻痹褪去,他反射地伸手往章瑜婷臉上搧去。

少年用了十足的力氣,這巴掌包含他積聚的怒氣,是他連日來的憂懼,狠狠的力道將她整個人搧飛。

章瑜婷頭昏眼花,半張白皙的臉龐腫起,但感受著胸口玉瓶的震動,當她蹣跚從地上爬起時,臉上掛著止不住的笑意,這份打從心底涌出的希望和快樂,阻止了寧承遠現身。她非但沒離開,反而再度朝兄弟倆走近。

少年怒目呲牙,周身上下散發著殺人氣息,寧承遠凌厲目光盯住少年,雙手緊抓匕首,只要對方一有動作,匕首立刻射出。

兩人都像蓄勢待發的野獸準備攻擊,章瑜婷卻朝少年嫣然一笑,將腰間荷包取下,輕輕放到少年跟前台階。

她沒有解釋,臉上卻充滿感激,柔聲道︰「大哥哥,你弟弟病得厲害,你帶他去看大夫吧,剛才對不住了,請你原諒。」

丟下話,她轉身往章家奔去,沉重的腳步瞬間變得輕松,身上郁氣消失,疲憊隨風而逝,因為她的娘親有救了。

章瑜婷離開後,寧承遠大步走到少年跟前。

「帶著將死的弟弟,殺幾個永昌伯府的下人,就是你的報仇方式?」

莫延一怔,他是誰?為什麼認得他,知道他的事?

「愚蠢!」寧承遠眼底滿是鄙夷。

「不然我還能怎麼做。」爹娘死了,弟弟重病,他身上連一毛錢都沒有,而門後那家人正在吃香喝辣,佔據他們的位置、掠奪他們的一切。

「你可以讓自己變強。」

「怎麼變?」

寧承遠定定看他數息後,將地上荷包撿起,倒出里頭的金葉子,他收下荷包,將金葉子放進莫延懷里,「治好莫藤的病,帶他上福王府、自報姓名。」

寧承遠很想揍莫延一拳的,但……看一眼他懷里的莫藤,寧承遠決定先讓他欠著吧,終歸要還,小章魚那巴掌可不能白挨。

轉身,施展輕功,寧承遠追著小章魚返回章家。

章瑜槨這輩子沒跑得這樣快過,像插上翅膀似的,幾乎要飛起來。

她一路狂奔回家,腿酸得快斷了,腰累得要折了,臉上火辣辣地疼著,但心情雀躍,幸福感讓她忘記身上所有疼痛。

她飛快跑到母親床邊,師父和四師兄正守著,看見她腫得老高的臉,白景心疼、直覺要臭罵她一頓,卻被她的笑顏阻止。

章瑜婷急道︰「四師兄,快幫我扶娘起來。」

沒人搞懂她的舉動,但白景完全配合,方氏被扶起後,章瑜婷從衣襟里掏出玉瓶,掰開母親嘴巴,將里頭大半瓶漿液倒入母親嘴里。

溫梓恆本想阻止,但想想情況已經不會再壞,與其什麼都不讓她做,倒不如讓她盡點力,即使無法發揮效果,至少日後遺憾少幾分。

才這樣想著,誰知……眼楮倏地瞠大,他見證奇蹟發生,方氏蒼白的臉頰透出一抹紅暈,輕淺的呼吸變得綿長,緊蹙的雙眉舒展開來,冰冷的身子恢復溫暖。

怎麼會這樣?溫梓恆拉起方氏的手腕細細號脈。

脈象平穩了,僵硬手腳變得柔軟,前後不過一刻鐘,狀況卻截然不同……

「師父,章夫人她……」白景驚詫不已。

「她的脈息有力,與方才差別甚大,你來把把看。」溫梓恆道。

白景接手,這一把脈何止是吃驚?這是硬生生將人從鬼門關前拉回來啊。

他扳住師妹肩膀急問︰「小章魚,你給你娘吃什麼?」

「我不知道,是、是……一個老和尚給我的,我以為是解藥,不是嗎?」玉瓶的事情太過玄妙,她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雖然信任師父師兄,可就怕無意中泄漏,屆時會帶來麻煩,如今也不敢多說。

「應該是,你娘的毒解了。」

「真的嗎,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動得跳起來,激動地不斷說太好了,然後激動地撲進白景懷里又笑又叫。

助人好啊、助人妙啊,她以後一定要努力做好事、拼命做好事,她要當一個世上最好、最善良的人。

章瑜婷快樂得要瘋了,她在心里亂七八糟地發誓,只要娘平安活著,她願意不自私、願意改變、願意當好人!

「小章魚,把玉瓶給為師看看?」溫梓恆見狀,欣慰一笑,這孩子……是孝心感動天地了嗎?

她把玉瓶遞上,里面已經沒有漿液,但甜得令人想嘗嘗的氣味,讓溫梓恆精神一振,確實是好東西。

「你從哪里拿到的?」

她輕咬唇,一雙大眼楮轉兩圈後,說道︰「就、就遇見一位老和尚,他說娘親是好人、命不該絕,師父,他肯定是得道高僧對吧,他說了,我娘的命運將在之後大轉變……」

從一開始的凝滯到後來的流暢,她越說越自然,而她每講一句,盤坐在院中大樹上的寧承遠就暗罵一聲睜眼說瞎話,只是罵一聲,他就笑一回。

分明是滿口謊言,卻編得毫無疏漏,不知道她的小腦袋瓜是怎麼長的。

看著她聲情並茂、手舞足蹈地轉述與得道高僧的對話,他忍俊不禁,勉強抑制了笑意,覺得這丫頭真可愛,他側耳細听,听著她的笑、她的快樂,他的心也跟著飛揚……

屋里對話漸歇,白景趴在桌上睡著,章瑜婷堅持守著母親,只不過頭一點一點的、呼吸沉了。

溫梓恆失笑,打橫抱起章瑜婷,放到一旁軟榻上,然後靜靜坐在床邊,拉起方氏的手、細細號脈,只是把過脈後,沒有再松開手。

小章魚說,她的命運將有大改變,她能……不再是章夫人嗎?

寧承遠在樹上坐了一夜,雙手枕在腦後,靜靜地看著屋里人的一舉一動,微微笑開,抬頭遙望滿天星斗,他在心底琢磨著,莫家兄弟、玉瓶、解毒……這當中有什麼關聯?

隔夜,寧承遠又來到章瑜婷房里。

他熟門熟路地點了睡穴,然後把人摟進懷里。

她瘦很多,抱在懷里、輕飄飄的,成了紙片兒,幸而眉心不再深鎖,但眼眶四周仍留著青色痕跡。

心疼被微微勾起,十歲的小丫頭,就算再伶俐聰慧,終究是小肩膀、小身子,這樣的她能夠承擔多少事?

他模模她的頭,在她耳際低聲道︰「不怕,你擔不了的,我擔了!」

寧承遠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時的他已經在戰場上割人頭。

第一次殺人、第一次立下軍功,在眾人的夸獎中,他沒感受到半分成就,只覺得惡心,腥臭的血噴在臉上,在溫熱襲面中,一條性命殞落。

他痛恨這種行為,卻必須認同這樣的行為;他不喜歡殺人,卻被逼著成為將軍;他認為殺人惡心,卻因為殺人變成英雄,很諷刺吧?

他心疼小章魚的同時,也心疼起童年的自己。

月兌掉鞋子、上床,他在調整「抱枕」位置同時,發現她的掌心很黑。

他掏出汗巾擦幾下……擦不掉?怎麼可能?是什麼東西?

他點燃燭火、帶到床邊,翻開她的小手細細觀看,發現不是沾上髒污,那塊墨黑是從皮膚底下透來的,問題是太奇怪了,它們竟然會移動?像霧般在她的皮膚底下緩緩地動著。

他想起初遇時,她說他額頭髒了,手一晃,他看見她手心的髒污,這兩者是一樣的嗎?

再度將她抱進懷里,寧承遠重新回想初遇發生的每件事。

額頭、黑漬,他試著理解兩者之間的關聯,但她身上的甜香太醉人,聞著這氣味,他緊繃的心神松弛,他控制不住地進入夢鄉。

一夜無夢、好眠。

章瑜婷讓白芷、白芍和青兒、紫兒輪在母親身邊守著,自己卻成天到晚往外跑,如今方氏母女倆在章老夫人眼前很是晦氣,只要不往前湊,沒人會管她們去哪里、做什麼。

她走遍京城,到處搜集黑霧,一滴也好、兩滴也行,她不斷往母親嘴里喂玉瓶漿,眼看母親的狀況一天比一天好,她掌心的黑霧卻越來越深、越來越大。

眼下,她不只掌心,連手背、臂膀都黑了,外人看不出來,她自己卻知道自己左右手的顏色明顯不同,而且她的右臂像灌了鉛似的,想舉高都有困難。

很不舒服,但她不在乎,因為母親清醒了,受損的五髒六腑一點一點修復了,連生產時落下的舊疾,也在慢慢恢復中。

章瑜婷非常快樂,她盼望母親健康、長命百歲,所以越發貪婪了。

她在荷包里備下許多金葉子,到處用金葉子交換模人額頭的機會,她的舉止很怪異,有認識章家大姑娘的人看見,在暗地里傳起閑話︰章瑜婷瘋了。

她听見了,卻不在意,比起自己的名聲,她更在乎母親的健康。

另一方面,章家的狀況也在改變中。

章老夫人接手中饋,連章家的鋪子、方氏的嫁妝都趁機接手,並且將鋪子里的老人給換掉;章政華更妙,不知是罪惡心虛,還是有了兒子、過度欣喜,連月來,一次都沒踏進綺君院,明知方氏病重,卻連一面都不敢見。

方氏清醒後,見過幾個上門求助的掌櫃,知道婆母的作法之後,明白這個家再無她的容身處,第一次,她認真考慮和離,考慮自己有無機會將女兒一並帶走,然而她還沒想出個子丑寅卯,事情發生了。

這天是章益庭滿月禮,滿月禮是章老夫人親手操持的。

對于安排各項事務她本就不在行,直接包給酒樓,二話不說、只下一道命令——什麼都用最貴的。

一場滿月禮,花掉章家兩年的生活用度,章政華不在意,在他眼里,金銀就是俗氣的阿堵物;章老夫人也不在意,因為剛收下掌家大權,打開庫房,一箱箱的銀子閃花她的眼;柳氏也不在意,反而樂見這一切,她要借此機會,隆重地以平妻身分出現在眾人面前,從今以後,她再不是見不得人的姨娘,因為她為章家做出最大的貢獻。

這一切與方氏、章瑜婷沒有關系,她們本打算置身事外,但柳氏不願意、章老夫人不允許,而章政華有自己的盤算——他要將女兒的才華推到眾人面前……

為了母親的安寧,章瑜婷妥協,她乖乖在宴席上出現。

章家府邸雖然比不上王親貴族,但在交往的六七品官員當中,算得上頭一份。

方氏持家有功,又是在富貴窩里長大的,對于生活的品味自然不凡,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湖水、清溪,亭台樓閣處處巧思。

再加上章老夫人大手筆,每個上門的小姑娘,都贈一支金釵,這麼慷慨的行徑,自然引來眾賓客的贊美吹捧,贊屋宅、夸孫女,連剛滿月的小家伙,啥都不會呢,都被說成文曲星下凡。

虛偽的話滿足了章老夫人的虛榮心,逗得她笑得合不攏嘴,這天是她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日子。

「老夫人這媳婦啊,一看就是有福氣,今年生個大胖孫子,明年給老夫人添一對雙胞胎,往後老夫人肯定忙得沒時間應酬咱們。」

「听說柳氏是書香門第出身,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有這樣的母親,日後老夫人的孫子孫女可都是人中龍鳳。」

阿諛之詞不斷出現,听得章瑜婷冷笑連連,不過是秀才女兒,會點琴棋書畫就成了大才女?且在場者眾,誰不曉得章家主母姓方?可她們一個個選擇忽略,讓人不免齒冷,原來章家交往的,全是眼皮子淺的,不過是支金簪,心就被收攏了?

「小輩肯定不耐煩听咱們說話,瑜兒、美兒、歡兒,你們領姑娘們去逛逛園子。」章老夫人道。

方氏生孩子不行,但布置園子可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她蓋的暖房,里頭有不少珍貴品種,听說許多高門貴戶家里、便是砸重金也一盆難求。

章瑜婷與兩個妹妹行過禮後領著眾人出來。

京城女子哪個不是人精,一個個透過今天這場滿月禮都把章家局勢看得清楚分明,往後章家是誰說了算、得跟誰打交道,大伙兒心知肚明,因此章歡婷身邊湊了不少人,而章美婷再不樂意,也得伏低做小,巴巴地在章歡婷身旁應和。

她們的歡聲笑語和章瑜婷無關,她落後一段、低頭走著,心中掛念綺君院的母親,母親會不會听信閑言碎語、徒增傷心?

這時原本晴空萬里、太陽高照的天氣,卻突然飄來一片烏雲,轉眼間厚重的雲層密布、狂風驟起,眼看就要降下大雨,小姑娘們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天氣折返回屋。

章瑜婷沒有及時跟著,被風吹得眯起眼楮,她拂開臉上亂發,抬頭望天,此時……一道刺目閃電橫過天際,震耳欲聾的雷聲響起……

轟!她被雷劈了!

當電流鑽過,她感覺一陣刺骨的麻痛,瞬間失去知覺。

因此她並不知道,在閃電過後,下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雨,緊接著,雲層迅速退開,天空再度晴朗,彷佛那烏雲壓地,只是為著降下一道雷,為了……劈章瑜婷。

這陣雷轟掉章瑜婷手臂上的墨黑,卻也轟掉她的名聲。

這種事太詭異,詭異到小小的一個章家,被傳出大名聲,京城上下都在討論,臆測與謠言四處流竄,有人說她虐僕殺婢,有人說她迫害姊妹,有人說她忤逆長輩,說她克父克母、克祖宗……

話傳著傳著,竟傳出她長著尖爪療牙,一到半夜就會躲在隱密的暗巷子里,專尋那夜半獨行的人下手,她喜歡喝人血、吃人肉,最喜歡啃小孩的小指頭。

話越傳越離譜,到最後還有人主張,官府應該主動調查章瑜婷殺過幾個人,一旦證據確鑿,就該架起柴火將章家妖女抓起來活活燒死。

昨夜,寧承遠夜探章府,發現章瑜婷一張俏生生的小臉被雷打焦了,但手是白的,那層游移不定的黑霧從她的手臂消失。

他該怎麼聯想?那道雷與黑霧有無關系?

那丫頭身上的秘密,他越來越感到好奇,但現在他更在意她被流言毀壞的名譽……手指輕輕敲在桌面上,一下接過一下,心里盤算著,那些謠言還可以怎麼操作?

「爺,查出來了,是柳氏雇人散播謠言。」蘇喜一進屋,就將查到的事兒稟報主子。

柳氏是有多蠢,老是搞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傻事,章政華是有多白痴,才會為她寵妾滅妻?這個章家呀,早晚要敗……

眯起雙眼,他凝聲問︰「柳氏不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小章魚的名聲毀壞,章歡婷會沒事?」

蘇喜回答,「是的,章家另外兩個姑娘成天抹淚,哭得章老夫人焦頭爛額,說好不容易結交幾個手帕交,卻因為這事再也沒人願意她們上門拜訪。」

「章政華打算怎麼做?」

「他決定將章大姑娘送到莊子上養病。」

「哪個莊子?」

「在京郊,離京不遠,馬車一個時辰就能到,是方氏的嫁妝。」

馬車一個時辰?那麼以踏月的腳程,不到半個時辰就能到,還好,這個距離尚能接受。

寧承遠點點頭,又問︰「方氏呢?」

「方氏自請下堂,消息傳出,柳氏歡天喜地,著人整理屋子,準備搬進綺君院,章老夫人不反對此事,但要求方氏將嫁妝全數留下,方氏同意,但交換條件是女兒歸她。」

方氏嫁妝不少,恐怕章家的家產加起來還不及,若是收下,章政華賺翻了,只不過……

「章政華不會同意、也不敢同意。」寧承遠笑道。

蘇喜訝異,主子猜得真準!

「是,章政華反對,許是多年夫妻情分,不願割舍。」

寧承遠聞言哈哈大笑,道︰「錯,章政華是個沽名釣譽的家伙,若非如此,他那般平庸,多年尸位素餐,無半點建樹,為何官聲尚好?」

「所以他不同意方氏下堂,是擔心傳出惡名?」

「自然,柳氏剛扶正,轉頭便休掉方氏,外頭人會怎麼想?」

「家風不正,終究是商戶出身……人人樂听閑話,越難听的、越有人傳揚,若風聲傳進上官耳里,他這官兒也算做到頭了。」蘇喜恍然大悟,他還想著呢,章政華既然這般喜愛柳氏,怎會不把握這個機會?

寧承遠頷首,表示蘇喜所言沒錯,不過,不管章正華與方氏有無和離,他的官都到頂了。別人無法幫,他來替小章魚出這口氣,若不是還看著那點血緣關系,他不介意更狠幾分。

「主子爺,柳氏真可惡,現在連皇上都听說這件事,要處理嗎?」

寧承遠淡淡一笑,皇上那邊是他透露的,他把小章魚的故事當成笑談,說與皇上听,他沒有批評、沒有看法,說時還帶上幾分笑意,只是目光中勾起淡淡的哀愁。

他的哀愁讓皇上遙想當年,那時他便是因為八字不吉的傳言,導至百官聯名上奏,讓他不得不被遠送邊關。

皇上心頭敞亮得很,誰在背地里聯合百官、推波助瀾,他一清二楚,只是當年龍椅不穩,為求朝堂安定,不得不低頭,如今越發厭憎拿神鬼之事做文章,因此皇上在朝堂笑評了兩句,「到底是小姑娘青面獐牙、惡貫滿盈,還是當長輩的不慈不仁?」

文武百官都有顆七竅玲瓏心,只要用心琢磨,再想想當年那些聯名文官的下場,應該會回家告誡家人吧!他確定,小章魚的謠言很快就會止住。

「先讓柳氏再蹦曉幾日,最終呢?方氏與章政華達成什麼協議?」

「談判後,方氏以體弱為由,與女兒一起搬到莊子上養病,不過章家扣下方氏的嫁妝,恐怕她們在莊子上的生活不會過得太好。」蘇喜搖頭,見過不要臉的,卻沒見過比章家更無恥的,水蛭也不過如此。

「那倒未必,方氏出嫁前章家是什麼景況,如今又是怎番光景,方氏是個有能耐本事的,過去被婦德那套給栓著脖子,如今已然海闊天空,她絕不會讓女兒吃苦。」寧承遠看好方氏,若她有意爭回嫁妝,他可以暗中相助。「讓梅敘川過來一趟。」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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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8: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天高任鳥飛

章家比寧承遠想像的更無恥。

方氏母女出府那日,除幾套衣衫之外,連半點首飾頭面都不給帶,就直接把母女倆和白芍白芷、青兒紫兒往莊子上一送,這是要讓她們自生自滅的意思了。

在章家人的計劃里,她們是因為身子不好才離府養病,即使病死在外頭也很正常吧?

如此一來,大家會漸漸忘記這對母女,那麼寵妾滅妻的名頭不存在,而作惡多端、被天打雷劈的長女也會淡出世人記憶。

莊子里只有幾個陪嫁老人,管著幾戶佃農,稻糧未收,莊子里的存糧不多,能管飽、卻無法讓主子吃香喝辣。

看著簡陋的屋子,方若君對女兒抱歉極了,倘若早點將女兒的話給听進去、早做準備,怎就至于淪落到如此地步?

但章瑜婷不在意,她沖著母親笑道︰「千金難買自由,從今天起,要過什麼日子由咱們自己決定。」

見女兒笑得這麼快樂,方氏模模她的頭附和,「是啊,要喜要憂,以後全憑己心。」

暫且安置下來後,晚上啃著雜糧饅頭,章瑜婷笑彎兩道月眉。

比起在壓抑的章府里,過著無能為力的日子,她更愛現在的生活,用力吸一口帶著青草香的空氣,她認真相信,她們會越過越好。

第二天,她搭牛車回京城,賣掉一套衣服,換回筆墨紙硯和顏料。第三天、第四天……她把自己關在屋里寫字作畫。

第十七天,她換回三十兩銀子。

第二十天,方氏花掉二十兩,買回幾盆茶花,過去她在章府蓋了個暖房,親手培養稀有茶花,做生意是她的本事,養花是她的興趣,她有一手連花農都沒有的技藝,過去她沒想過拿興趣換銀子,但現在為了讓女兒過得更好,她必須這麼做。

皇後娘娘喜歡茶花,因此帶動一股風潮,不論是文人雅士、貴婦淑媛,都懂點花經,對于茶花的品種了如指掌,往往一盆稀有茶花能被炒到數千兩銀子,身為商人,她很清楚這當中的商機。

第二十三天,章瑜婷又賣掉一幅畫,只是這回運氣奇佳,她的畫作一口氣大漲價,從幾十兩變成幾百兩。有這筆錢,方氏買回許多布料和繡線,雇用數名繡娘,讓女兒寫詩,繡成扇面。

第三十天,方氏找回被章老夫人換掉的林掌櫃,許以股份,讓他以高價將扇子賣出。

第六十天,只帶兩身衣服的她們,憑著自己的本事,賺進七百多兩,開第一間鋪子、專賣高級扇子。

方氏計劃半年後開始賣花,且打定主意要將被婆母遣走的人才,一個一個找回來,她信了女兒的話,離開章家,有本事的自己只會越過越好,不會越過越差。

溫梓恆買下莊子後面的地,蓋了五進大宅院。

一個人的大宅院很孤寂,因此他買通小徒弟,讓她說服母親一起搬進去,為不教外人說閑話,他還在宅院和莊子中間挖地道,方便母女往來。

然後他將濟生堂交到墨然、宮翌手上,梅鑫和白景每半個月到宅院里住幾日,同章瑜婷一起學醫,師兄妹在一起吵吵鬧鬧,可這也讓宅院里多了幾分生氣。

章瑜婷每隔兩天進京一趟,去濟生堂看看大師兄、二師兄,賣掉字畫,也順便做做好事,呃……應該說,去收收別人家額頭上的黑霧。

之前把被雷劈的自己救回來,還要消除傷痕,她用掉了大半的玉瓶漿,如今自然要繼續收集黑霧,以備不時之需。

不過如今她明白事情總要有個界線,她不會再像之前那樣無節制的收黑霧。

收下黑霧,換得玉瓶漿,平日里悄悄加在湯湯水水里給母親和師父喝下,她還兌上水、悄悄灌溉母親的茶花,眼看花兒長得好,而母親和師父的身子健康精神、一日比一日更年輕,她暗暗得意。

「又出門,小章魚你越來越野了。」方氏抱怨道。

現在她也學溫梓恆喊女兒小章魚,她對女兒的野不滿意,可心里卻又為女兒有朝氣且開心而感到安慰,才離開章府幾個月,女兒身上再無半點過去的陰郁,彷佛剪掉綁在身上的繩索,整個人月兌胎換骨。

章瑜婷從身後抱住母親的脖子,笑道︰「野才好呢,娘瞧瞧佃戶家里養的孩子,哪個不野?可一個個長得多高多壯、無病無痛的。」

正在碾藥的溫梓恆笑道︰「是啊,女孩子能寵幾年呢?多寵寵吧,成了別人家的媳婦,哪還能這般自在。」

「她就仗著你幫她,什麼事都敢做,昨兒個還下河模魚,差點兒被水沖走。」一想到女兒回來時,全身濕透的模樣……直到現在,她心里還怦怦跳個不停吶。

「那是我沒經驗,不曉得水里的石頭那麼滑,多下幾次水就學會啦。」章瑜婷笑咪咪。

「還多下幾次水,不許!」方氏瞪女兒。

「師父快幫我說說話。」她松開娘親,貼到師父身旁。

溫梓恆呵呵輕笑,「要下河模魚也行,但得有大人在旁邊看著。」

「我已經是大人了。」章瑜婷抗議。

是啊……她沉穩得太像個大人,懂事得讓人忘記她還是個孩子。

溫梓恆和方氏對視,憐惜章瑜婷之余,又溫柔笑開,才相處不久,他們已然培養起默契,往往一個眼神就知曉對方心意。

趁著兩人對望,章瑜婷身子一閃、溜出門去,方氏發現後追出門,早就看不見人影。

「這孩子……」她輕嘆。

「沒事的,小章魚行事有度,不會招惹麻煩。」

「怎不會?當初,她不就把麻煩鬧到溫大夫頭上。」想當初拜師鬧的那出,她就想嘆氣,這孩子膽兒怎就那麼肥?

「其實,她對學醫並不感興趣。」也沒有天分,尤其在剛入門那會兒,他想不透這麼驚鈍的孩子,怎就固執地非要學醫,但後來開竅了,背藥經、默醫案,背書的本事比素有神童之稱的老四還強。

「她是為了我的病才想學醫,我身子恢復後,她學習就不上心了,枉擔了溫大夫弟子的名聲。」

「小章魚孝順,她一門心思要你過好日子,你別辜負她。」不喜歡學醫,就教教她養生之方吧,反正本就不期待她為人看病。

「是啊,不能辜負。」她垂眉淺笑,有這樣的女兒,她何其幸運?

她坐到溫梓恆身旁,幫著挑揀藥材,都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她們被逐出章府,何嘗不是好事。

「有件事,得同你說。」溫梓恆突然改變話題。

「什麼事?」

「小章魚的三師兄梅鑫,家里是做生意的。」

「我知道,梅敘川和他的夫人都是經商的好手,過去我與梅家競爭過也合作過。」

已經認識了啊……溫梓恆看著方氏,眼中笑意越深。

方若君與表妹有相似的特質,她們都爽朗、不矯柔做作,也都敏銳細心,她們有大家閨秀的教養,卻沒有大家閨秀的柔弱無主見,許是因為接觸的人多,見識更為廣闊。

她們之間不同的是,方家要教養出溫良恭儉的女兒,處處予以束縛,而舅父卻寵愛女兒,只想讓她事事順心。

性格影響處事態度,因此同樣精明的兩人,在丈夫跟前有截然不同的表現,方氏溫順婉柔、以夫為天,再大的委屈也逼自己吞下,而表妹卻是要爬到表妹夫頭上。

想起方氏的處境,他眼底浮上一抹憐惜。

「梅鑫的母親是我的表妹,她讓我給你提個醒,章家鋪子一間間換上新掌櫃,那些人做生意沒啥本事、做假帳倒挺厲害。」

方氏苦笑,「不只章家鋪子,我的嫁妝鋪子也換上新人了吧。」

溫梓恆沒否認,直接道︰「你有什麼打算?」

「鋪子在婆母手上,我能做什麼打算?」

「你還想回章家嗎?」溫梓恆問。

就算風光回去,丈夫心思不在她身上,過的還不是以前憋悶的日子?

溫梓恆是這麼想的,但這話他不能說,從小受的教養影響她的性格,他覺得好的,她未必認同,他認為不好的,或許她相信那才是身為女子該走的正途。

回眸望著溫大夫,方氏淡淡一笑,她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以為她提和離只是意氣用事?他認為自己依舊堅定遵從三從四德?

不是了,早在她數著時日等待死亡,早在章政華知道自己中毒卻視而不見時,她後悔不听瑜兒的話,後悔沒有和離,沒有拋棄自小到大的信念,她害怕極了,害怕自己無法照看女兒長大成人。

如今既已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她為何還要走回頭路?

「我可以見梅夫人一面嗎?」

「你要……」

「我要奪回嫁妝、要把章家鋪子收回,那些都是我用心經營出來的,與章家無關。」瑜兒說得對,她的人生為什麼要讓別人來主宰。

她雙眸熠熠生輝,緋紅浮上臉龐,健康的她……美得讓人心動。

溫梓恆心念一動,福王算對了,算對方氏並非懦弱之人。

他用力點頭,道︰「好,我來安排。」

莊子附近有一座山,不高,除竹筍之外,幾乎沒什麼物產,因此上山的人稀少,但章瑜婷和師父來過幾回,找到不少藥草。

她特別喜歡往山上跑,因為那彎野溪,她愛把腳泡在溪水里,愛找一柄長竿垂釣,什麼都不想的悠閑午後,讓她無比喜歡,當然,也因為這里是她發現玉瓶的地方……

走上熟悉的小山徑,踩著輕松的腳步,想到前幾日她進京賣字畫時又遇見那對乞兒兄弟,但他們搖身一變,成了福王府的人。

哥哥叫莫延、弟弟叫莫藤,一看見自己,莫延就趕緊拉著莫藤上前感謝救命恩人,但她可不敢承擔這個名頭,他們才是母親的救命恩人,該說感激的人是她。

只是她推辭不過,兩人請她上館子吃飯,一面吃飯、一面說了福王的故事給她听。福王是個傳奇人物,他是皇帝的兒子,不知道為啥,兩、三歲時被送出宮——當然,雖然說不知道原因,可听故事的人都心知肚明,原因不外乎後宮傾軋、權勢斗爭,福王的親娘肯定是落敗了,才會鬧得母子離散。

十幾年後福王長大成人,南方北方數十場戰役,讓他立下赫赫軍功,再返京時,他已是說書人口中津津樂道的大英雄。

這頓飯結束時,她發現莫延額上出現淡淡黑霧,直覺想上前收下,可惜莫延個兒太高,想模還得往上跳,這下子尷尬了。

但莫延比她更尷尬,他的荷包被人偷走,他們成了吃白食的,伙計揪住他的衣襟不放。

她剛賣掉字畫,兜里有錢,立刻掏錢付清,畢竟他們也是她的恩人,請一頓飯也不算什麼,然而這時她卻發現莫延頭上的黑霧不見了。

所以他的霉運來自于吃白食?

她咬牙暗恨錯失機會,誰知胸前玉瓶一陣震動,她詫異了。

與兄弟倆告別後,她立即尋個角落,拿出玉瓶、往嘴里一倒,發現真的嘗到了甜味,雖然不多但真的有玉瓶漿。

于是她又有了新推論,只要助人,就能收獲玉瓶漿。

這個新推論讓她不必再擔憂收黑霧換自己倒霉的事,于是她幫老婦人提水,把小孩從河里撈出來,買饅頭贈乞兒……不管大小,只要能幫助人,她都出手。

玉瓶漿如此慢慢累積,讓她開心,她一路走、一路輕哼小曲兒……

咦?章瑜婷突然停下腳步,吸幾口氣,空氣里有淡淡的血腥味。

她順著這股氣味往前,走上百余步後,血腥味越發濃厚了,她加快腳步,不久發現泥地上有斑斑點點的褐色血漬。

這顯然是很危險的情況,她夠聰明的話,最好趕快離開,但是……也許有人等著她助上一臂之力。

眉心微蹙、攢緊拳頭,她鼓起勇氣往前繼續走,看見了……她看見前方的草叢微動,于是一鼓作氣地上前、用力撥開齊腰高的野草!

同時間,一柄長劍抵住她的喉嚨,倒抽氣,她猜……如果能看見自己頭上的黑霧,那麼現在她的額頭肯定像潑了墨汁。

但是當視線對上那張英俊到讓人難以忘懷的臉,恐懼消失。

她認得他,在幾個月前、在濟生堂門口……更正確的說法是,她從沒忘記過他,她的畫窶子里,還有幾張他的畫。

章瑜婷沒有刻意想起他,但她總覺得自己在夢中听見他的聲音,很奇怪對吧?她無法解釋,就像她也無法說清楚,為什麼他的臉時不時會在腦海里出現。

難道是因為賣身葬父事件,讓人印象深刻?

眼見他受傷了,額頭黑霧密布,章瑜婷直覺要收掉他的黑霧,但長劍還抵在喉嚨前,她只好先開口釋出善意,「你還記得我嗎?我們在濟生堂見過面……」

沒等她說完,寧承遠已經將劍挪開,他當然記得她,身上帶著失眠藥方的小章魚,在自己懷里無比溫順的小章魚。

「你還好嗎?」章瑜婷憂心地看著他,他受了重傷,手臂、腰間不斷滲出鮮血,照這速度繼續流,不需要太久,他就會沒命。

寧承遠沒回答,只是閉上眼楮、往後仰倒,章瑜婷緊張地靠近,讓他聞到令他心安、放松、愉悅的香氣,眉宇松開了。

她很清楚只要助他度過此劫,不需動手收盡黑霧,不需冒著自己倒大霉的危險,就能收獲玉瓶漿,但他的情況太危急,容不得她多想,手心直接貼上去……

他受傷、反應變慢,但對付一只軟綿綿的小章魚綽綽有余,他能輕易在她踫上自己之前阻止,但是,他沒有。

軟軟暖暖的小手貼上,曾經歷過的感覺再度出現,沉重的腦子出現些許清明,寒意自身體漸漸散去,他想要……想要她的手一直停留……

終于,黑霧收盡,她正準備收回手之際,噗地!他吐出一口黑血,噴得她滿身都是。

黑血?他中毒了!

瑜婷急急拉開他的衣襟查看傷口,這一看心驚膽顫……他與人結下多大的仇恨啊?對方這是要置他于死地!

「張嘴。」她想也不想,拿出玉瓶往他嘴邊放。

玉瓶漿滴入唇舌間那刻,彷佛有只無形巨手,將他游離的魂魄一點一點收攏。

他沒有嘗過瓊漿玉液,但他覺得小章魚給他喝的東西就是,那滋味比王母娘娘的蟠桃酒更香、更醇、更教人難忘,難忘到……腦海中似乎有什麼東西要跳出來。

助人為美,人助自助,天不虧待心善之人……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這個,為什麼耳邊會出現溫柔的聲音,說著他不理解的話?

「快吞下去啊!」

章瑜婷的叫聲提醒了他,他將漿液咽下,傷口的疼痛感迅速消失,鮮血頓時止住,微弱的呼吸增強,混沌的思緒逐漸變得清晰。

章瑜婷一手推他、另一只手在他眼前揮舞,「你還好吧?要不要再喝一點?很難受吧?你能起得來嗎?」

她問了一大串話,他不曉得要回答哪個。

這呆愣的樣子讓章瑜婷誤會了,誤會他傷得太重,思緒混沌,她眉心一皺,顧不得男女大防,直接把他的上衣剝了,她朝傷口上頭滴漿液,翻卷的、發黑的皮膚以肉眼看得到的速度恢復,黑血從傷口處往外流,章瑜婷連忙取帕子吸走,不久,流出的血變紅,然後停止流血,傷口慢慢癒合。

這簡直是奇蹟,章瑜婷看見了,神智回復清明的寧承遠也看見,他盯著自己的傷口,也牢牢盯住玉瓶。

她給方氏喝下的,也是這瓶子里的液體嗎?

見他看著自己,她又道︰「張嘴。」然後又喂他喝下兩口漿液。

月復間涌上一股暖意,暖意緩緩擴散到四肢百骸,舒服得他想睡覺,但這時候怎麼能睡?

敵人還在搜尋,他們得確定他死去……

可是頭越來越暈、眼皮越來越沉重,他知道眼楮一閉、危機將至,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他啞聲道︰「你快走。」

要她走?有沒有說錯?她走了他怎麼辦?運氣差到慘絕人寰的他,會不會好死不死就遇見一只大老虎,把他這塊肉叼走。

章瑜婷搖搖頭,「我帶你回家,讓師父幫你治傷。」

「快走!」她拎不動他,留下來只會白死。

章瑜婷氣呼呼地看著他,「你傷得很重知不知道?我怎麼能走?」

笨章魚,現在是固執的時候嗎?他很想暈,但是放心不下笨章魚,就算死撐,他都要撐到她安全離去。

他急聲催促,「快走,有人在追殺我。」

他不信她不怕受波及,終究……于她,他不過是偶遇一回的陌生人。

寧承遠勉強撐開眼皮,四下瞄去,他暗罵蘇喜、蘇怒。怎麼還沒到?難不成連幾只鼠輩都治不了?唉,怪他輕敵,以為那幾只小雀兒成不了氣候,沒想到人家在暗地里的勢力不容小覷。

追殺?她怕啊、怕死了,她還小,人生剛剛開始,一點都不想惹上禍端,倘若她自私一點、現實一些,就會轉身跑掉,問題是她跑掉了,留他在這里、任歹徒宰割嗎?

她不是好人,真的!她助人是有目的,她不會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去換別人活命,她沒想過名留青史,沒想要人一世感恩,但是……他蒼白的臉龐,氣若游絲的模樣,讓她走不掉啊,一走就會肝疼、心痛……

章瑜婷把寧承遠的手臂架到自己肩膀上,急問︰「你還能走嗎?如果有人追殺,這里太容易被找到,我在二、三十尺外就聞到血腥味,歹徒肯定也能。」

二、三十尺外就聞見血腥味,她長了個狗鼻子嗎?

寧承遠笑了,他對她而言只是個偶遇一回的陌生人,而她也知道性叩很寶貴,她卻願意為他留下……果然是他的小章魚,不枉他對她上心。

「扶我起來。」他下令。

章瑜婷抱著他的腰將他扶起,這一扶……他發現小小的丫頭力氣竟然不輸他的手下,他比她整艷高上兩顆頭,她扶得臉不紅、心不跳,直接扣住他的腰就往前走。

老天爺到底對她多優待,有瓊漿玉液、有狗鼻子,又有一身神力?難不成她是老天爺的親生女?

不信邪,寧承遠刻意將全身重量壓在她身上,但她竟毫無所覺、持續往前,腳步不見半分凝滯,這讓他忍不住想,她學過武功嗎?

「我記得前面有一處洞穴,不深,外面的光線容易照進去,但是有點潮濕,地上全是岩石,躺在上面不會太舒服,可以嗎?」章瑜婷問。

「嗯。」寧承遠輕聲應,再不舒服,也比被追來的敵人斬成兩段來得舒服。

見他點頭,章瑜婷一笑,繼續往前,沒多久兩人就到了。

把他送進洞穴里,幫他挪動姿勢,試圖讓他舒服一點,她一面挪動、一面說︰「哥哥,我家里有母親和師父,他們只是一般普通良民、沒有武功,我不能把你往家帶,你先在洞穴里待著,我回去給你拿藥過來。」

寧承遠的眼皮睜不開了,但心里還是糾結著她的話。

一般普通良民?什麼意思,他是不一般、不普通,還是非良民?

見他閉眼沒有回應,章瑜婷不禁模模他的額頭,很好,沒有發燒。

猶豫片刻後,她決定再喂他喝幾口玉瓶漿,之後她在他耳邊小聲說︰「哥哥,我走羅、很快就回來哦,你不要亂跑。」

這次他應不了聲,直接陷入沉睡……

人算永遠敵不過天算,這句話絕對是至理名言。

這一去,章瑜婷再沒回來,因為寧承遠沒被歹徒找到,但離開山洞回去拿藥的她被歹徒踫上了。

她身上還沾著寧承遠吐的黑血,而凶徒缺乏風度,面對睜眼說瞎話的章瑜婷,反應不是縱容,而是……一掌要打爆章魚頭!

章瑜婷被甩了一巴掌,吐血了,此刻她終于理解寧承遠的痛苦。

她被打飛,趁著凶徒朝自己走來,準備對她嚴刑逼供的同時,她用盡力氣跳起來,飛快奔跑。

玉瓶漿不止讓她變美麗、變睿智、變得耳聰目明,還讓她變得力大無窮,逃跑時,她手一推,就把擋在身前的小樹給推倒,她用盡力氣跑得飛快,听見身後的壞人追得氣喘吁吁,感覺風在耳邊穿過,自己好似長出翅膀飛起來,然後得意忘形的她,摔下谷底……

幸好她有玉瓶漿,摔下山谷,她從寧承遠身上吸過來的黑霧散去,胸口玉瓶不停震動,喝了幾口,她又可以繼續跑。

說來也怪,玉瓶漿竟然還是滿滿的,今天的玉瓶漿好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莫非……

真與身分有關,如果是的話,他是誰?

她搖搖頭、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逃命要緊。

另一邊,蘇喜、蘇哀幾個死忠部下找到了寧承遠。

睡足精神的寧承遠從床上坐起身,看著跪滿一地的屬下,平日因沒睡飽擺的臭臉,現在又臭上……兩倍。

他冷聲道︰「我無心爭奪,偏偏所有人都以為我在作戲,認定我表面不爭、必留後手,既然如此……好啊,從現在起,我要一路爭到底。」

听主子這麼說,低著頭的蘇喜、蘇怒、蘇哀、蘇樂勾起嘴角,誠王爺听到這事兒肯定會很高興吧?王爺始終認為,寧家唯有主子才足以撐起……

「小章魚有沒有回去找我?」寧承遠問。

蘇喜上前一步稟報,「屬下遇上劉寸時,他們正在討論章姑娘,他們認定章姑娘滿身是血,定與主子爺有關,因此決定嚴刑逼供,沒想到章姑娘逃了,他們一路追趕,最後章姑娘摔下山谷。」

小章魚摔下山谷?胸口一窒,他急問︰「有沒有找到?」

「主子放心,屬下翻遍附近山谷,總算找到章姑娘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章姑娘似乎沒有受傷,她真是個有福氣的姑娘。後來屬下喬裝獵人,領她走出山谷,順利回家。」

「沒事、沒事就好。」寧承遠松口氣,不是沒受傷,而是喝了玉瓶漿液吧,不過……福氣?很好,用福氣來擋住煞氣再好不過。

「主子爺放心,屬下確定章姑娘沒事。」

他點點頭,突然揚起眉,笑問︰「你們說,救命之恩,當用什麼來回報?」

喜怒哀樂沒想到主子會這麼問,幾人面面相覷後,蘇喜道︰「當涌泉以報。」

「你家主子是山泉?教教我,該怎麼個涌法?」寧承遠堵得蘇喜低頭。

「給章大人升官。」蘇怒猶豫好半會兒答。

「女兒名譽受損,章政華非但沒維護,還丟到莊子里任其自生自滅,這樣的男人還給他升官,豈不是在鼓勵蠰兒賣女之風。」他看蘇怒的目光像在看白痴。

「讓方氏光榮返回章府。」蘇哀建議。

「章府很厲害嗎?干麼回去?回去受苦、受委屈,這是報恩還是報仇。」

答案全被主子爺給反駁了,眾人目光聚集在蘇樂身上,蘇樂看看左、看看右,再看看非要他擠出答案的主子爺,沒法兒了……他心虛回答,「救命之恩無以回報,當以身相許。」

聞言,蘇喜、蘇怒、蘇哀同時翻了個大白眼,這話太扯,主子爺是哪號人物啊,只有別人以身相許的分兒,哪有主子以身相許的理……誰知,寧承遠听見這回答,竟哈哈大笑,道︰「總算有個長腦子的,說得好!救命之恩、自當以身相許。」

啥?他們……沒听錯吧?

兩個月後,福王迎娶威武侯之女夏可彤為正妃,及尤相爺次女尤碧雪為側妃。

兩人進府後,福王便領兵前往北疆,再度開戰。

時序匆匆,春去秋來,轉眼章瑜婷已經長成十五歲的大姑娘。

自從母女倆來到莊子後,章府上下就當沒這兩人,再沒提及讓她們回家,只是每隔一段時日,柳嬤嬤就會過來探病。

與其說是探病,不如說是想看看方氏的身子還能撐多久,柳氏盼著她早日歸天,自己好成為名正言順的章夫人,卻不知,她心心念念的位置,方氏早就不在意了。

這些年她們與溫大夫和四個師兄成了一家人,彼此關心照顧,他們一起生活過節,一起面對問題,都說團結力量大,幾口人的智慧加在一塊兒,把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章瑜婷學會不收黑霧就不會被反噬,她改變助人的方法,助人都是擺在明面上的,因此她不僅僅得到玉瓶漿,還收獲了受助者的善意與感激,長期活在別人善意的目光中,她發現,看著別人幸福,自己也會感到幸福。

經常服用玉瓶漿,她一天比一天更美麗,柳葉眉,櫻桃口,膚白如雪,眸如點漆,整個人雪雕玉琢、素淨縴巧至極。

美麗是好事,但更好的是她生長在鄉間。

這樣的美不會引發嫉妒,卻會讓人拿她當仙子般崇拜尊敬,再加上她經常的贈藥助人,讓她的名聲更上層樓。

溫梓恆把濟生堂全交給四個徒弟了,但白景在十五歲那年考上狀元,成為翰林編修之後,只能在休沐時到濟生堂坐堂義診。

比起當官,他更想當大夫,可惜家業必須繼承,父母的期待必須滿足,因此昔日聰明伶俐的小神童,成了皇帝的新寵臣。

而方氏在梅敘川及梅夫人的幫助下,不但將嫁妝全數拿回,也買下章家近七成鋪子,滿滿一匣子契書,讓她活得更有自信,另外,她養的茶花已經被送入宮里,誰料想得到,過去她從沒想過的營生,竟讓她搖身一變成為皇商?

可惜為了低調保身,方氏不能出面,只能讓林掌櫃對外應酬。

偌大的楠木桌邊,方氏把算盤珠子撥得啪啪響,算著上個月的盈余,眼角眉稍有著掩也掩不住的喜意。

她並不愛錢,卻對賺到錢的成就感十分痴迷,尤其在這里沒人會批評她滿身銅臭,大家看著她的眼光只有崇拜與尊敬。

章瑜婷坐在母親身邊,拿筆涂涂畫畫,她想著如何安排新買的幾百畝田地,她是想試試看,倘若沒玉瓶漿,憑自己的技術,有沒有本事種出多產稻子。

自從跟著母親學種花,她越來越覺得不說話的植物比會說話的人來得好相處,沒有心機、沒有城府,你付出幾分心思、它便回饋你幾分豐富。倘若人與人之間也能這樣多好,可惜世間感恩圖報的人少,食髓知味、欺善怕惡的白眼狼更多。

溫梓恆翻著徒弟送來的醫案,幾個徒弟越來越有本事了。

前幾年,他們一時興起,跟著白景參加科考,名次不漂亮,但墨然、宮翌也都考上進士,只有梅鑫在鄉試止步。

依溫梓恆看來,再過幾年他們的醫術應與自己不相上下。

表妹想讓梅鑫進太醫院,好歹太醫也是個官,能讓梅家月兌離商戶,不過他很懷疑,梅鑫適合嗎?那個腦袋簡單的家伙,宮里沒人罩著,進太醫院不知道會不會讓人連骨頭都啃了。

放下醫案,目光對上正在作帳的方氏,然後……看著看著傻掉了。

溫梓恆年近四十,早已過了年少輕狂的年紀,只是偶爾還是會犯傻、會發呆、會忘記……她是章政華的妻子。

說也奇怪,小章魚便罷,她年紀小,越長大越美麗理所當然,但若君呢?

他理解自信會令人變得耀眼,卻無法明白,三十幾歲的婦人、怎會越長越小,現在的她看起來像極二十來歲的少婦。

她臉上並無半點脂粉,卻肌膚白膩,飽滿額間與鼻下艷潤的丹唇相映生輝,那樣鮮明的顏色,和那樣喜悅的神情,如一道明媚的春光,照亮了他的眼。

去年,章老夫人中風,章政華求他進府看診,他不想去的,但若君說︰「溫大哥,濟世救人是你的天職,你不該因為我,對病人有所分別。」

若君懂他,于是他進章府一趟,這一趟讓他極其意外,過去處處錦繡繁華的章府,竟有了頹敗之氣。

章政華始終待在七品縣官位置上,無法再往上升,章政華唯一的兒子已經五歲,因不足月出生,身子比一般孩子瘦弱,一年到頭都得用藥養著,也未曾進學。

要帶大這樣的孩子自然得費盡心思,因此柳氏看起來憔悴而蒼老,倘若站在若君身旁,說是姨母也不奇怪。

那天章家女眷圍在章老夫人身邊,她們穿著半舊衣裳,首飾頭面都是過時的,連最受寵的章歡婷頭上金簪都暗沉了顏色,至于那個叫美婷的庶女,其穿著與宅子里的下人相差無幾,沒有一個能干的主母操持後宅,章家是真的落敗了。

「夫人,章府又派人過來,馬車已經到村子口。」丫頭是跑著進屋的,他們請村人幫忙注意,只要章家馬車進村,立刻來報信。

「又來?煩不煩啊。」章瑜婷抱怨。

溫梓恆失笑,轉身往廚房拿瓦罐、準備熬藥。

方氏取出櫃子里的小木箱,木箱里面有許多灰灰褐褐的粉末,母子倆熟門熟路地往臉上涂抹,不多久,兩張蠟黃的臉龐出現,方氏還往臉上添幾道皺紋,這些東西是溫梓恆做出來的,好用的很。

母女倆飛快換上粗布衣服,溫梓恆端著藥罐、打開地道口,三人飛快走進破舊的莊子里,方氏往床上一躺,一副病了的樣子,章瑜婷坐在大門口的矮凳上,傻望天空。

不久溫梓恆把藥爐帶進來,片刻,屋里飄散著濃濃藥味。

一切就緒,柳嬤嬤兀自進屋,她被撓心之毒折騰得只剩下一把骨頭,整張臉黑瘦得教人害怕,她蹲到章瑜婷跟前,低聲道︰「大姑娘,你還認得老奴嗎?」

迎上柳嬤嬤的視線,她問︰「認得如何,不認得又如何?莫非認得了,父親便不介意名聲謠言,要把我們母女給接回府里?」

聞言,柳嬤嬤臉色驟變,果然……她們還是想回去的。

柳嬤嬤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姑娘別誤會,老爺心中還是掛念夫人和大姑娘的。」

「掛念?」章瑜婷刻薄地哼笑兩聲,道︰「母親的綺君院,我的瑜園現在還空著嗎?」

聞言,柳嬤嬤臉色一變再變。怎麼可能空著?那兩處是方氏用盡心思布置的,她們前腳一走,雲娘和歡婷後腳就搬進去,那時候家里的銀錢是老夫人管著的,她們從屋里淘走不少方氏和章瑜婷的銀錢,那些錢,一毛都沒交到公中。

「若夫人和大姑娘回去,自然得騰出來。」柳嬤嬤心中冷嘲,那也得她們回得去再說。

騰?意思就是有人住進去了,哈,她早想到了,所以她的珍珠簪子歸章歡婷了?

雖然章瑜婷不在意幾支簪子,卻在意這種小偷行徑,神色更是冷漠鄙夷。

柳嬤嬤不再與她多言,道︰「老奴去見見夫人。」

她剛走到廊下,就听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從屋里走出的溫梓恆,涼涼瞄她一眼,說道︰「夫人得的是肺癆,如果不怕,就進去吧。」

肺癆?那是會過人的病吶,怎麼能進去?

柳嬤嬤嫌惡地站在門口遠遠瞧上兩眼,又听方氏咳得彷佛肺都要吐出來,便慌慌張張走開,對呆坐在門口的大姑娘連聲招呼都沒打,就飛快上馬車。

直到馬車走遠,章瑜婷這才嗤笑出聲,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下人,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吶。

俐落起身,母女倆和溫梓恆從地道走回大宅院時,恰恰迎上剛進門的白景。

看見章瑜婷扮丑,他嘆氣問︰「章家人又來找麻煩了?」

想起柳嬤嬤落荒而逃,她嬌笑道︰「我們的麻煩有那麼容易找嗎?」

她說完,就見自家四師兄輕哼,一臉的不屑,擺明對章家看不上眼,可是……听說章歡婷老往濟生堂跑,想與他來個不期而遇呢。

章瑜婷笑出月亮眼,她家四師兄越長越好看,難怪當年狀元游街,會被大姑娘、小姑娘的香囊帕子砸得頭昏眼花。

只是在他心里,論起好看啊……她還是覺得那個被自己拯救于水火之中的哥哥更好看一些,長身玉立,劍眉斜飛入鬢,鼻梁挺直,一雙丹鳳眼散發著勾魂魅力。

這樣一張臉,老是在腦海里出現,老是讓她的畫筆在無意識間,勾勒出幾筆生動、幾筆心動。

事後她瞞著娘又偷偷上山一趟,他已經不在山洞里面,她很擔心,接連幾個月,她都夢見他傷重而死。

不想啊,她不想他死去,她希望他活著,活得意氣風發,活得恣意張揚,活得……讓那些匪徒咬牙瞪眼。

「小章魚,你在想什麼?」白景把她的魂兒給喚回來。

用力拍頭,章瑜婷想把那個萍水相逢的他拍出腦海,反正是再也踫不到的人了,何必時時想著?只是……「再也踫不到」這句理所當然的話,莫名地讓她胸口微澀。

「好端端干麼拍自己?傻瓜。」白景拉住她的手,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我傻嗎?要不要再比比背書,我肯定比四師兄厲害。」

「再會背書又怎樣?你能考狀元還是當官。」

「哎呀,看起來很驕傲哦?」她語氣很挑釁。

「怎樣,不能在章魚面前驕傲嗎?這樣做犯法嗎?」

兩個人又開始斗嘴,這是每次見面時,必定要經過的一場。

兩人說說鬧鬧,讓兩個長輩看得直笑,然而回到屋里,還沒坐定呢,白景臉色頓時鄭重起來,讓章瑜婷很難適應。

「干麼啊……」她踢白景一腳。

他閃開了,快手快腳揉亂她的頭發,輕聲道︰「不要鬧。」

揉亂人家頭發的是誰啊?誰在鬧!

她擠擠鼻子,還沒抗議呢,就听見白景說︰「今天過來,我有兩件事要同師父、方姨說。」語畢,他臉上泛起可疑紅暈。

「說吧。」溫梓恆知道他要講什麼似的,捻捻胡子,笑得滿臉曖昧。

「第一件事,我想求娶小師妹。」

「什麼?」章瑜婷被嚇到了,連忙模上四師兄額頭,問︰「你有沒有發燒?」

方氏拍掉女兒的手,瞪了一眼道︰「沒規矩。」

對于這樁婚事,她覺得不錯,畢竟白景是從小看到大、知根知底的,且他與女兒還有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情誼,彼此都知道心性,日後必定能更加包容,只是……白景的家世,哪是他們能高攀得上?

「你問過家里的長輩嗎?」她憂心。

「問過了,長輩們都同意。」

「怎麼可能?你們家是官宦之家,而我呢,我的名聲可是爛透了。」瑜婷出聲質疑。

「我與父親交換條件。」他用的是老招,過去與父親約定,十歲考上秀才、十三歲通過鄉試,最晚十七歲過會試,倘若哪關未過,就停止習醫。

他關關順利通過,替自己贏得習醫資格,通過會試後,他又與父親約定,倘若他考上狀元,十七歲能夠為皇帝起草詔書,就讓他娶小章魚為妻,而他做到了!

溫梓恆一笑,低聲在方若君耳邊解釋。

听完解釋,方氏滿心感動,這孩子願意為了求娶女兒,付出這麼大的心力,日後必定能善待女兒。

「好,方姨就等著白家媒人上門。」

母親一錘定音,章瑜婷驚嚇不已。

要嫁給四師兄嗎?她還小啊,從來沒想過婚事,她懇求地看向母親,希望她收回成命。

「看什麼啊,你四師兄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氣。」

「可是我……」

她還沒開始抗議呢,白景就搶過話,「嫁給我後,你想做啥就做啥,誰都不會管你。」

「可是……」

「我已經同父親談好,樹大分枝,成親後不分家,但我們可以買宅子另居,到時家里你最大,你想睡到日頭曬也行。」

「可是……」

「我不會納妾、收通房,我的孩子只會從你肚子里出來,家里的錢全歸你管,如果你想的話,方姨和師父也能夠搬過來一起住。」

他一句話都不讓她說,拋出的每個條件都讓人想要歡呼,她不願意承認,但是……真的,她肯定找不到比四師兄更願意縱容自己的男人。

偏偏……她嘆氣,偏偏胸口澀澀沉沉的,她不想嫁給四師兄呀,她有一個想要嫁的人,然而那是不可能的呀,那是個再也踫不到的人。

「別再可是可是的,這麼好的夫婿,你要是說不嫁,娘都想把你給趕出家門了。」方氏笑得合不攏嘴。

老是鬧她、欺負她的白景,第一次溫柔地拉住她的手,第一次溫柔對她說話,「乖章魚,快點頭,我保證未來的幾十年,你都會為自己這個睿智的決定感到無比慶幸。」

章瑜婷看看母親,母親眼底有掩也掩不住的歡愉,看看師父,師父滿臉盛載不住的笑意,她最在乎的兩個人都覺得這是好事情……她無奈一笑,點頭。

她不是不滿意四師兄,只是……遺憾在壓迫著自己胸口。

「好啦,小章魚點頭了,第二件事是什麼?」溫梓恆問。

「師父可能要回京一趟了。」說到這,白景面容嚴肅。

「怎麼了?」

「皇上快撐不下去了。」

這話讓人心驚膽顫,幾個皇子各有勢力,如今皇帝未立東宮,倘若就此倒下,朝局必定動蕩,旁人便罷,但白家身居朝堂中心……必定會受影響。

「皇上打算立太子了嗎?」

「已經立了,但知道的人不多。前幾天大伯父與幾位大人奉密詔入宮,徒兒在旁起草詔書。」

「立誰?」腦袋轉過一圈,溫梓恆竟想不出皇上能立誰,這些年幾個出頭的皇子殘的殘、廢的廢,剩下的都很無能,只是再無能,一旦有皇子這身分,野心都大過天。

「福王。」白景沉聲道。

福王?溫梓恆神色詫異,怎麼可能,因為八字不吉的關系,他早早被排除在奪嫡戰爭之外,更何況這些年福王極少留在京城,他如何在朝堂上建立勢力、如何獲得朝臣擁戴?倘若上位,得面對多艱困的局面?

面對師父的疑問,白景淡然解釋,「這幾日徒兒常與福王接觸,發現他並不僅僅是個武夫,他有謀略,站他身後的朝臣,比我們想像中更多,再加上握有實權的誠王大力相挺,以及他自己在軍中建立的勢力……情況沒有外人想得艱困。」

「也是,他不聲不響就從一個棄兒成為皇帝屬意的太子人選,能沒有心計?」溫梓恆說著,直覺看方氏一眼。

當年福王親自上門,把梅敘川推到他跟前,讓他向若君引薦。若君能在短短幾年內成為皇商,梅家的大力相挺,有絕大的關系。

他曾問過梅敘川和表妹,這背後是不是有福王的意思?他們沒回答,只讓他放寬心。

可這種事怎能放寬心?他旁敲側擊過,確定若君根本不認識福王,然而現在……他就要坐上龍椅了。

嘆口氣,現在琢磨這些無濟無事,他道︰「走吧,為師立刻隨你進宮。」

但願皇帝能多活幾天,替福王掃除更多障礙,當老百姓的,旁的不求,只求時局穩定,求皇帝別東挑西挑,挑出一個暴君。

溫梓恆隨著白景返京了,方氏開開心心地替女兒打理起嫁妝。

她沒打算買金銀頭面、打造家具,她只打算給女兒田莊鋪面、給銀票、給下人,那些契書銀票外人看不到,只會以為她什麼都沒給。

為何這麼做?因為她「窮」啊,一個又病又窮的母親能給女兒什麼嫁妝?真要有嫁妝,也得從章府里拿出來,是不?至于章政華會不會同意這門親事,她半點都不擔心,白家那麼好的家世,他會放過才怪。

只是……她心疼地看著女兒,攬過她,輕聲道︰「我的小章魚長大了,馬上要為人妻、為人母了,娘真開心。」

章瑜婷反手摟住娘,認真道︰「娘,我出嫁後,您就詐死吧,帶著那些財產和師父遠走高飛。」

「你在說什麼,我與你師父清清白白……」

「娘,您別那麼迂腐行不?您的人生因為父親已經錯過一次,為什麼要一錯再錯?你的固執,害的不僅僅是自己,還有師父啊。難道有情人不該成為眷屬?難道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不遺憾?娘,您就听女兒的吧,珍惜自己一遍、愛自己一次,人生那麼短,為什麼不讓自己稱心如意?」

可以嗎?她可以稱心如意嗎?

女兒的勸說在方氏腦海里發酵,對于未來,母女倆都有了新期待,這樣的期望,教人歡喜,只是誰曉得,計劃永遠跟不上變化。

兩個月後,皇帝駕崩、福王登基。

雖然福王確實如白景所言,有手段本領,但新朝代、新氣象,要忙的事多得很,身為新帝看重的臣子,白景忙得雙腳沾不了地。

在他還來不及請媒人上門之前,一道聖旨下達——章政華長女章瑜婷,賢良淑德,即日起進宮為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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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8: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皇帝駕到

手指在桌面上越敲越急、越敲越大聲,寧承遠煩啊!

還以為小章魚會高高興興、開開心心進宮,還以為她發現自己就是當年救下的哥哥,她會驚喜不已,沒想到她臉上明白寫著——你,恩將仇報。

她後悔了,後悔對他伸出援手。

事情怎會和他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天底下的女人,誰不夢想著能進這尊貴地方?誰不夢想著能享盡榮華富貴,被皇帝寵上一回。

難道是……他長得不夠英俊瀟灑?

不會吧,再怎樣也長得比白景好,她都願意嫁白景了,為啥不願嫁他。

從小他樣樣壞,命差、運壞、八字糟、臉臭、脾氣爛……全身上下就是這張臉好到讓人艷羨,伯父說老天爺很公平,總會在某個部分把虧欠人的補上,他深信自己這張俊臉便是老天爺的補償,多少女人看見他這張臉就邁不開腳,流著口水求嫁?多少女人想方設法要爬上他的床,求他一夜恩寵?

可他的小章魚,怎就避之唯恐不及了?

輕輕撫模匣子里的首飾,每回萬珍坊出新款首飾,他便挑最好的留下,連同那年沖動、在夜里送出去的珍珠簪,也讓蘇喜從章歡婷的妝奩里取回來,滿滿一匣子,就等著今天見面時送出去。

原本他打算問她︰有沒有開心,有沒有驚喜?

原本他打算說︰信不信,早在很多年前,我們就熟到不行?

原本他打算把話本里面听起來很蠢的話說一遍,比方緣定三生、比方前世朕就是你的良

可是她震驚、憤怒,無聲抗議他的自作主張,害他把滿肚子話全憋回去。所以他也憤怒了,不止憤怒、他還要遷怒,一張臭臉、一雙怒眉,再加上不懷好意的目光、死死瞪著站在案前的喜怒哀樂。

這些年寧承遠的豐功偉業說不完,打仗、改稅制、揪弊案、築堤防、勵農桑,他還說服父皇廣開通商口,把鄰國的錢財留在自己家。

人不在京城,他避開皇子間的權位爭奪,但京里暗地培養的勢力卻一天比一天大。

在他的推波助瀾中,幾個皇子一個個自尋死路,再加上有遠見的皇後,她膝下沒有皇子,早早看中寧承遠,將他記在名下成為嫡子,讓他登基為帝順理成章。

在這漫長的五年里,他天天都盼著大事成、能光明正大把小章魚抱進懷里,狠狠的睡他個三天三夜,沒想到……他把事情擺在明面上了,小章魚卻差點兒被他嚇成死章魚。

蘇喜道︰「皇上別生氣,瑜嬪娘娘應是一時太高興,反應不過來。」

寧承遠從鼻孔重重一哼,當他傻子嗎?他會分不清驚嚇還是驚喜?

他不在的這五年中,是喜怒哀樂輪流在暗中保護小章魚,他們是最了解小章魚的人,當然他也不遑多讓,三天一封信、十天一報告,連小章魚出恭前要喝一大碗水的習慣他都清清楚楚。

「你們說說,她為何不樂意進宮?」

喜怒哀樂面面相覷,當年被留在京城保護個小姑娘,四人滿肚子不樂意,他們更想跟在主子身邊闖出功業,想和金木水火土幾個一樣,盼著日後能博得好前程。

幸好雖未置身戰局,但主子登基後並沒忘記他們,給封賞、許官位、依舊委以重任,他們心知肚明,主子是在獎賞他們這些年做得好,由此可知,主子對瑜嬪有多麼看重,誰知……瑜嬪對皇後娘娘的請求,他們也听見了。

天底下怎有這麼不識時務的女子?誰進了宮還能出得去?別說女人,就是長了翅膀的母嶂螂也沒這本事吶。

他們心里也清楚,皇上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十歲的瑜嬪寧可舍去章府的榮華,在外頭自由自在生活,十五歲的她又怎會願意進宮,爭取鏡花水月般的富貴?于她而言,皇宮就是座大牢籠。

可是,這話能說嗎?當然不能,這豈不是在說主子跟這座皇宮不好?你知、我知、大家知的事兒卻不能實話實說,心苦吶……

「說啊,平日里話不是很多的嗎?怎麼今天一個個成了鋸嘴葫蘆?」

「回主子,許是覺得嬪位太低。」蘇喜硬著頭皮亂扯,心想瑜嬪會在乎權位才怪。

然而在旁伺候的韋公公卻頻頻點頭,這話有道理,整個後宮就一後三妃,雖有尊卑,卻相差不大,瑜嬪一出現就成了地位最低的,心里應該很不爽吧。

「她父親只是個沒什麼用處的七品官,其他人的爹可都是身負從龍之功的一、二品大員,給她弄個妃位,她能見著明天的太陽?」寧承遠反駁,就算宮里那幾個不動手,宮外的親人們也會蠢蠢欲動。

要不,明明知道皇後的小動作,他怎會默許下來?

長又荒僻又偏遠吶,不過……他眯起雙眼,他樂意讓小章魚住進去。

他指向蘇哀,「你說。」

輪到他?怎麼辦,要怎麼掰?蘇哀戰戰兢兢扯謊,「呃,許是心里還想著白大人。」其實白景提親時他正盯著,把章瑜婷不願意的表情看得明明白白。

不想沒事,一想到白景,寧承遠就咬牙切齒,敢跟他搶小章魚,膽子不是普通肥啊,他仗著什麼?青梅竹馬、師兄妹情誼?哼,知不知道、他早就鑽進章魚窩、爬上章魚床了。

想到章魚床,寧承遠的臉臭得更厲害了,這些年沒有她在身側,他怎麼睡、怎麼不安穩,為了下半輩子的睡眠,怎樣都要把章魚給抓進後宮,可誰知差一點點就讓白景截胡。

若非如此,他干麼心急火燎,朝堂剛安定,就迫不及待把人帶進宮里,連半句交代都沒有,難怪小章魚心生不滿。

「要不,給白景賜個婚?朕親自給他挑選對象。」他咬牙道。選個脾氣大、樣貌丑的惡婆娘,讓白景如墮深淵、恨不得早點重新投胎做人,哼!敢跟皇帝搶人?就讓他嘗嘗地獄的滋味兒。

寧承遠臉上的惡意太明顯,蘇喜心下一陣驚悚。可憐的白大人吶,想想他與章姑娘的情誼,想想那是個多聰明有才的男人,豈能莫名其妙葬送下半生。

心中善念動,蘇喜道︰「皇上說得好,白大人過得幸福,瑜嬪娘娘便也能放心。」

這句話很人討厭,卻也恰當地提醒了寧承遠。

沒錯,得讓白景日子過得歡喜,才能把小章魚給徹底忘記,要不兩個失意男女,日日看著月亮、思念對方……光是想像就惱火。

「行了,朕會給白景挑個好妻子。還有嗎?再說說。」這次,他的目光對上蘇怒。蘇怒考慮半天,決定大著膽子、實話實說,「瑜嬪娘娘許是擔心後宮手段,在莊子里生活多年,娘娘處處與人為善,那性子不適合與人爭權奪利。」

「胡扯,朕一碗水端平,後宮風平浪靜,哪有什麼爭奪之事。」

蘇怒把真相戳破,惹來寧承遠怒聲斥責,他之所以這麼生氣,是因為他啥事都可以改變,獨獨改變不了自己是皇帝的事實。皇帝就得有後宮,皇帝就得三妻四妾,皇帝就得……

當皇帝容易嗎?他已經夠辛苦了,只是希望心底的那個人願意與他一同承擔!

見皇帝發怒,韋公公連忙出聲安撫,「皇上雨露均沾、一碗水端平,後宮是自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寧靜。」

寧靜到嬪妃們能湊桌打葉子牌,不容易啊,實在是皇帝萬歲、皇帝偉大、皇帝了不起!

韋公公用力點頭,滿臉真誠,捧皇帝這種事,得打從心底做起,才不至于流于表面,造就虛偽,這是企圖當皇帝身邊第一人的他,必須謹記的規則。

蘇哀一面用手肘推蘇怒,讓他把剩余的話吞回去、一面睜眼瞎說︰「許是宮里沒熟人,難免憂慮。」

熟人嗎?寧承遠又敲起桌面,片刻後道︰「去,讓莫延多往長晃晃。」

他解決不了事實,但解決謊言的本事一等一。

「是。」

「還有沒有別的?」寧承遠問。

喜怒哀樂面面相覷,他們又沒有城牆般的臉皮,說謊都不帶臉紅的,勉強拉出幾句胡扯,已經是極限。

蘇喜代表回答,「應該沒有……了吧?」

寧承遠不滿地道︰「你們回去好好想想,若再想到其他,立刻告訴朕。」

「是。」喜怒哀樂齊聲應和。

寧承遠起身,把批完的奏折往旁邊一堆,抱起檀木匣子,轉身走出去。

韋公公涎著臉笑道︰「皇上要擺駕何處?」

「長。」太久沒睡好,他需要補眠。

「可是今天輪到永安宮……」說好的雨露均沾呢?說好的一碗水端平呢?

韋公公看著皇帝愉快的腳步,輕松的背影,連搖頭……都好像帶著笑意,若有所思,後宮平靜要被打破了嗎?

「皇後娘娘生病,朕豈能被過了病氣。」

生病?啥?有這回事?太醫沒上報啊……

韋公公腦子一轉,懂了,皇上高興怎樣就怎樣,他說皇後病了,便是病了。

立志當狗腿子第一人的韋公公立刻著手安排,于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這話就應在皇後身上。

皇後娘娘正在啃桃子,今年的桃子肉厚汁多、味甜,她連吃了三個還停不下嘴,可是太醫卻突然來了。

今天是請平安脈的時候?

「臣給皇後請脈。」

正納悶著,趙太醫往地上恭敬一跪,讓皇後想拒絕又不好意思,只好先淨了手,把手腕給送上,不久,趙太醫額頭出現幾滴冷汗。

趙太醫吞吞吐吐道︰「娘娘病了。」

皇後瞪大眼,啥?她病了?亂說,她好端端的、活蹦亂跳的,早上還到御花園逛兩圈,她怎麼就病了?

咻……兩片落葉貼在瀏海上,烏鴉一只接著一只從頭頂飛過,撥掉落葉、擦掉鳥屎,章瑜婷重重嘆口長氣。

她從不敢妄想,進宮後能過上好日子,但這也太淒涼……

定定站在原處,宮女們的對話還在章瑜婷耳邊繞。

「長?那不是純妃死前住的地方嗎?」

「是啊,純妃死得多淒慘吶。」

「誰想得到,皇帝的寵妃下場這麼悲涼。」

「听說純妃死後長開始鬧鬼,白日里也陰風陣陣,沒人敢靠近。」

兩個為她領路的宮女,你一句、我一句,把純妃從進宮到死亡,短暫的寵妃人生講解得無比完整。

章瑜婷不是笨蛋,多少察覺這是專門說給她听的,畢竟通常在背後說小話,又是兩人都知道的老故事,根本不必把來龍去脈交代得這麼明白清楚,只要一個眼神,就能表達想法。

人家等著呢,等她被這篇故事嚇得魂飛魄散,等著入宮新人用最快的速度嚇成瘋人、轉而變成死人。

就說後宮不是個吉祥地,為啥女人都想方設法往里頭鑽?

她好後悔,後悔沒事為啥要當皇帝的救命恩人?要是知道他的身分那麼高貴,她絕對不允許自己對他的黑霧起貪念,難怪……從他身上收獲的黑霧能換得那麼多玉瓶漿,實在是人家身分無比高貴啊。

可不可以重來一回?可不可以把恩情收回?可不可以打死不認,矢口否認自己對他有過救命之恩?

在接連嘆第十口氣之後,雙手貼上斑駁大門、輕輕往前推,大門紋風不動,但是她被木屑刺到了,攤開掌心,忍痛拔掉上頭木刺,看著血珠子冒出來,她忍不住嘆第十一口氣。

進宮首日便見血,真不是好兆頭。

章瑜婷掌心再次貼上門板,這回使了勁兒,她的力氣不是拿來唬人的,在刺耳的嘎吱聲後,轟的一聲,門板當著宮人們的面往後……塌了!

一陣灰塵飛起,泥沙沾滿她整張臉,該死……什麼兆頭不好?錯!根本是凶兆。

欲哭無淚,她好想逃,可是皇宮圍牆築得這麼高,侍衛到處跑,恐怕還沒成功出逃,自己就先被斬成肉醬。

憋住想哭的,她再深吸幾口氣後,繼續往里走。

皇宮里頭到處都鋪滿青磚或紅磚,但長不知道是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用來做備用冷宮,偌大的院子里,地上沒鋪磚貼瓦,是純粹的泥土地,繡花鞋踩幾下就得廢了。

整個前院到處長滿雜草,右手邊有個不算小的池塘,據背後不願進入院子里的長舌宮女道︰那池塘是專供發瘋嬪妃往下跳的。

呵呵,干笑兩聲,她試著安慰自己,這樣……很好,有池塘可以跳就不必跳井,井里的水喝起來會安心一點,至少不會有腐屍味。

不要發瘋、不想跳池塘,她只能竭盡全力,把所有事往好的方向想。

然而在她盡力說服自己,平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的同時,風吹過……在偌大的寂靜空間里,飄出女子的對話……

她雙目倏地圓瞠,鬼……嗎?

小章魚嚇成傻章魚,因為兩個穿著粉色衣服的女子朝她飄來。

小宮女驚成笨宮女,因為好端端的兩扇門,怎麼會……躺在地面?

三個人、六只眼楮相對望,呼吸都變得急促,表情都有見鬼的驚懼,片刻後,三只食指同時指向對方。

「你們……」章瑜婷道。

「純妃?」從屋里出來的兩個宮女異口同聲。

下一刻。

「我不是鬼。」章瑜婷搖手。

「我們也不是。」兩個宮女擺頭。

再下一刻,三人呼吸漸趨平穩,腦袋恢復正常運轉。她們一起深吸氣、一起深吐氣,也一起松口氣。

傻宮女對上傻妃嬪,章瑜婷持續往好的方向想,能與傻宮女搭伙,糊里糊涂傻一輩子,也是不錯的選項。

被派進長的下人,有宮女兩名︰星兒、月兒,太監三個︰小陽子、小辰子、小順子,以及長期待在長的管事太監留公公。

除留公公之外,其他全是貴妃娘娘精心挑選的,他們之間的共同特征是︰年輕沒經驗、傻氣愛笑、沒野心沒心機。

星兒和月兒長得很漂亮,一雙勾人美目、誘人身段,再加上十四、五歲妙齡,是走到哪里都有年輕小伙子搶著要的姑娘。

像她們這種等級的宮女,在過去多數會被娘娘選在身邊,以便適時替自己固寵,但現在的娘娘們,越爭、寵越少,心機手段在皇帝身上施展不開,安分乖巧才是立身之道,在這種情況下,沒人會自找麻煩,把她們拉到身邊吸引皇上目光。

因此打她們長開之後,不是在浣衣局洗衣就是在長巷洗恭桶,她們的人生沒有出頭這字眼,只能死心塌地熬著,盼熬到二十五歲時能順利出宮。

至于小陽子、小辰子,怎麼丑、怎麼長,很高卻瘦得像根竹竿,皮膚黑粗就算,上頭還長滿疙瘩,讓人一看就想吐,同樣的,娘娘們也不會自找麻煩,把他們安插在身邊傷眼。

相比之下,小順子長得像樣多了,中等身材、五官平庸,但白白淨淨勉強能入眼。

幾個沒前途的宮女太監,沒想到天上會掉餡餅,他們竟被分派到貴人身邊伺候,因此還沒見到主子,他們已經打定主意要忠心耿耿、為主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而留公公長得不高、身材枯瘦,臉上長滿老人斑,眼皮都快把眼珠子蓋住,佝僂著背,說話的速度……好像一口氣沒喘上來,人就要去了。

章瑜婷笑道︰「一路走過來,我听到不少話,你們長年待在宮里,應該比我更清楚,被送到長的嬪妃最後會是什麼下場,多的話我也不說,若如果你們存著跟主子飛黃騰達的夢想,奉勸你們盡快走關系離開這里才是。」

星兒、月兒看看彼此,再朝小陽子、小辰子望去,有人可以托,他們就不會是長年的恭桶清理大隊成員。于是四人齊搖頭道︰「主子,我們不走。」

見四人回話,機靈小順子立馬跳出來表忠心,「奴才願為主子肝腦涂地。」

肝腦涂地?還馬革裹屍咧,後宮生活有這麼嚴峻?

留公公一語不發,垂下的眼皮稍稍往上抬,似笑非笑,雙手繼續攏在衣袖里。

「主子要不要進屋里看看。」月兒問。

章瑜婷看見紅牆邊有木桶、馬鬃刷、掃帚……他們正在打掃?還不錯,至少不是勢利眼,被送到這個沒前途的地方,沒有偷懶耍滑,反倒本分認真。

「我先四處逛逛,你們繼續忙。」

眾人應下,各自忙去,章瑜婷帶著好奇,慢慢將長逛一圈,長佔地頗大,但屋子不多,只有一排連著的七、八間屋宅,房子方方正正的,頗為寬闊,但遠遠比不上永安宮的富麗堂皇。

前後院都很寬敞,後院有井、前院有池塘,池塘雖沒人打理,也零零落落地開了些荷花,粉紅色的花被風一吹,花瓣微顫,荷香入鼻、清新沁涼。

後院除一口井之外,還種幾棵果樹,分別是常見的桃、杏和桑樹,葉子長得相當茂密,夏天往樹底下擺張桌子、軟椅,倒是乘涼的好地方。

而靠牆處有一叢竹林,也是多年無人打理,竹子是種挺霸道的植物,它生長的地方,連根雜草都冒不出來,長年下來,竹子叢越長越大,幾乎佔掉半個後院。

前院雜草處處,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被半人高的草淹沒,靠屋子的雜草叢中有幾棵玫瑰,長得不好,花苞小小的,但時序一到依舊盡責綻放。

蓋皇宮用料自然都是好的,雖年久失修,但屋宅還是牢固,房里面的布置略嫌簡陋,但桌椅床櫃樣樣不缺。

小陽子等人已經將章瑜婷要住的廳房和浴間打掃出來,連木桶都刷洗得干干淨淨,剛從內務局領來的枕被放在床上,質料不算差但也稱不上好。

梳妝台上的銅鏡剛磨過,黃亮黃亮的,模模糊糊地映出她的身影,但桌前沒胭脂水粉,妝奩里沒有首飾頭面,衣櫃同樣空空如也。

章瑜婷深吸氣,拉開嘴角,告訴自己,不難受,對!沒期待就沒有失落,她只是個妾室,若是日日穿金戴銀,多刺人眼楮。

知足常樂,日子才能快樂走到底,她是聰明人,打定主意要在平淡中求生存,不指望三千寵愛,但求壽終正寢。

像要給未來的自己壯膽似的,她哈哈大笑,把滿腔郁氣吐盡,卻把旁邊的人都嚇壞了。

「主子難受嗎?」月兒小心翼翼問。

「主子別擔心,只要得寵,日子就會好起來。」星兒善意建議。

章瑜婷猛搖頭,亂七八糟地回答,「我不難受、也不必得寵,我不怕貧窮、不擔心生活粗糙,更不會被困境打倒。沒事、不怕、加油!我是窮山惡水中都能活下來的小章魚!」

天!才剛來就瘋了,傳言是真的,這里有鬼、會讓人心神迷亂!

幾人交換眼神,都有著忐忑,所以……跑嗎?跑不了啊,何況不久前才信誓旦旦說要留下來……

「主子不傷心,有奴婢陪著您。」月兒拍拍主子的背。

「主子別難過,日子過著過著就會變好。」星兒拉起主子的手安慰。看看兩人,瑜婷點頭,對啊……她哪里慘,至少還有人陪著呢。

「你們說得對,生活終歸要過,先把東西擺放好吧。」

打開母親為自己準備的包袱,取出兩件換洗的衣裳後,章瑜婷發現少了東西,急急翻找,最後直接把東西全倒在床上,兩本書、兩條帕子……她的荷包呢?

離開莊子時,她和娘都相信過不了幾天就能夠回去,因此只給她備下五百兩銀票,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在章家迎接她的是皇帝的聖旨。

她的反應算快的了,知道逃不了跑不掉,匆促間只能拔下簪子抵在脖子,同父親交換條件,再然後……她就被打包往後宮送。

這中間有誰踫過自己的包袱?她在腦海里搜尋一遍……柳氏!對,混亂間是她撿起自己的包袱,但不至于吧,區區五百兩銀票也要偷呀?現在的章家有多窮啊?

「主子,您在找什麼?」月兒低聲問。

找安身立命的重要物品啊,初來乍到,沒有銀子上下打點,生活會更辛苦吧!

但說了也沒用,她無力地晃兩下手,「有飯嗎?」她需要食物來恢復精神。

「奴婢去御膳房傳膳。」

月兒應了聲,立刻去干活,誰知這一去一個多時辰、人還沒回來。

饑餓會令人產生負面情緒,在章瑜婷懷疑人是趁機離開了,越來越覺得未來無望時,月兒滿頭大汗地回來,雙手空空,蹶著嘴巴,滿面委屈。

「怎麼啦?」章瑜婷問。

「回主子,御膳房說,現在不是用膳時辰,讓主子再忍忍。」

又窮又餓、樂觀崩潰,她迎來人生最艱困的一段日子,她嘆氣兩聲、再兩聲,越發覺得前途茫茫,有沒有人可以教導她,如何在後宮里自立自強?

「讓御膳房立刻送一桌菜過來。」

「是。」

突如其來的對話,讓章瑜婷僵硬轉身,望向聲源,星兒、月兒幾個已經跪一地。章瑜婷皺眉,她不愛跪人,但人在屋檐下,她不是傻蛋樂意去撞頭,于是緩步走到寧承遠跟前,慢吞吞屈膝,在膝蓋尚未接觸到地板時,心里還存著一絲僥幸,想著皇帝對待救命恩人,會不會多出幾分客氣?

然而並沒有!他讓她結結實實地跪了,並且手背在身後、俯視著她,像在審視她的跪姿是否正確似的,上上下下打量過一番後,慢吞吞地走到桌邊坐下,再給自己倒了杯茶……不、是水,長沒有茶葉。

最可惡的是,如果是茶或酒便罷,品味確實需要一點時間,但杯里的就是清水啊,那麼一小杯,需要分五口喝嗎?

就在小章魚氣到準備舞起爪子、動用吸盤,再噴兩口墨汁時,終于听見寧承遠喊起身。

章瑜婷沒有說謝陛下,只有吐氣,還吐得超大力,把瀏海吹得翻飛,不滿全寫在臉上!

寧承遠看著嘴角微勾,真是只不懂規矩的傻章魚,這副態度怎麼在後宮安然生活?算了!他兜著便是。

「坐下。」

皇帝發話,星兒連忙拉來椅子,動作行雲流水,章瑜婷剛坐下,幾個人俐落地退到門外候著,讓人不得不贊一聲受過專業訓練的果然不一樣。

寧承遠將帶來的木匣子放在桌面上,望著章瑜婷,笑得眉更彎、眼更彎。

十歲的小章魚就看得出美麗,長大後更是美得動人心魄,瓜子臉兒柳葉眉,身材玲瓏、撫媚多姿,這樣的女子很容易讓男人為之著迷,難怪白景那家伙,拼了命謀前途,非要把她給娶進門,換了自己、他也是樂意為她一拼的。

手指敲著桌面,這是他想事情的習慣動作,通常敲得越急、代表他心情越差,而現在的速度……不算慢。

瑜婷看著他的手指,心跳節奏一拍拍跟上,額頭冒出冷汗,呼吸添了速度。

這位哥哥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眉眼鼻唇湊在一起,讓人別不開眼楮,而那雙丹鳳眼依舊散發著無窮魅力,只是身量變得更高大、神情更嚴肅,不怒而威的氣勢把她嚇壞了。

「你不樂意進宮?」

這話問得很難回答啊……章瑜婷差點忍不住皺眉,如果她回答不樂意,救命之恩大過天,他會不會就順了她的意願?還是不管恩情,覺得她在挑釁天子的權威,把她貶到比長更冷僻一百倍的地方?

「說!」寧承遠道。

只有一個字,卻嚇得她心髒少跳兩下,話未經過大腦,直接從喉嚨蹦出來。

「如果我不樂意,可不可以——」

「想都別想!」

四個字,阻斷她的話,讓她瞪著大眼楮,張開小嘴巴,她的表情很傻,不能想那干麼問啊?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嗎?

火氣涌上,話又多了,章瑜婷據理力爭,「皇上不就是想報恩,報恩的方式很多種,不一定非要……」

「這就是朕的方式。」

章瑜婷听出這話意暗指沒得商量,垂頭喪氣,喃喃自語,「原來皇帝報恩的方式叫終生監禁?」

很抱歉,他的內力好、听力強,就算聲如蚊吟,他也听得見。

終生監禁,她還真敢講!

寧承遠神色嚴肅地說︰「女子長大就該嫁人,嫁給朕總比嫁給旁人好,這可是旁人求之不得的好事。」想想那些大臣,知道自己不選秀時,那一張張漲成紫紅色的包子臉、多委屈。

「這樣的好事,怎就落到我頭上?」說到好事兩個字,她加重語氣、咬牙切齒。

「還不滿意?差一點就輪不到你了。」他皮笑肉不笑道。

「什麼意思?」

「章家可不只有你一個女兒,你以為章政華不會動歪腦筋?」

章瑜婷立刻明白了,章政華想李代桃僵,讓章歡婷進宮?

看她的表情就知她想到了,寧承遠笑道︰「猜猜聖旨下達後,章家做了什麼?」

她搖搖頭。

「莊子被燒了,不是嗎?」

章瑜婷猛地抽氣,「那場火是他們干的?」幸好他們早就搬離莊子,幸好老莊頭生病,被送到大宅子里治病,要不然他們就都完了,什麼時候,章家視人命如草芥了?

「是柳氏的杰作,但章政華知道卻沒有反對。」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聖旨上肯定有指名道姓,畢竟皇上您認定的是『救命恩人』,而非『章政華之女』。」

「問題是,他們並不知情。章政華以為祖宗顯靈,而柳氏想讓章益庭成為名符其實的國舅爺。」膽小如鼠的章政華,都敢為愛妻嬌女一博,可見得皇帝後宮的位置,打破頭都想搶佔一席,是她的反應有問題。

「痴心妄想,我進宮也不過是個小嬪妾,又不是皇後娘娘,哪來的國舅爺?如果這樣也算,皇上不就國舅滿天下。」

寧承遠臉一沉,什麼國舅滿天下?加上小章魚,他就五個老婆,夠節制了好嗎!

「沒錯、是痴心妄想,因此朕弄殘了章歡婷那雙腿。」

當他是傻子嗎?想李代桃僵,也找個好點的,送個白痴進宮,皇宮又不是善堂。

章歡婷的腿廢了?章瑜婷不禁道︰「他們說章歡婷病了……」

「大概吧,是被嚇病的。朕令人遞話,倘若章家再敢裝鬼弄假,就等著滅門。」

「人心不足,章歡婷都訂親了,還妄想這事,何必呢?鬧到蛋打雞飛、兩手皆落空,有意思嗎?」瑜婷嘆氣,直覺拿起桌上的杯子,仰頭就喝。

那是寧承遠用過的杯子,他看到了,暗樂著卻不道破,反而又往里頭倒水,自己捧起來喝掉,嗯……甜甜的,有海鮮味兒。

「你知道這事?」寧承遠接著問,以為她諸事不知,才會如此平靜。

「當然知道,那是娘為我訂下的女圭女圭親。」

周家也是商戶,父親始終覺得周家配不上章家,母親卻認為周右懷樣貌好,勤奮上進,會是個愛兒敬妻的好丈夫,雖然都說女子應該高嫁,但母親認為只要男人有擔當,高嫁低嫁並不重要,為此,祖母和柳氏還曾嘲笑母親出身低、眼皮子淺。

「那你知道周右懷是個二甲進士、很快就要授官了?」

「沒探听,我與周家已經退親多年。」

十歲時她被雷轟了,惡名滿天下,父親說周家要退親,可事實是周家要換親,讓章歡婷取代她,父親之所以答應,是因為當時的周右懷已經是個秀才,功課好、樣貌佳,且頗有幾分才名。

母親知道換親一事後非常憤怒,直道自己識人不明,但那時沒有精力處理,因為她們忙著迎接新生活,忙著賺錢,忙著把被奪走的產業一一拿回來。

「不生氣嗎?」寧承遠問。他見過周幼懷,能力不差,是個可用之材,這樣一個青梅竹馬,她不心動?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決定負責任,他有他的選擇,章歡婷有章歡婷的決定,決定造就結局,誰也別怨誰。我只是覺得章歡婷還小,失去一雙腿似乎……」

她怪他下手太狠?

寧承遠沉下臉,「鄉願!你可知道當年對你母親下毒的是誰?」

「猜得出來。」可惜沒證據,幸好她與母親過得順利,幸福的人往往不會有報仇的心思,要不然就算翻了天,她也要讓柳氏下地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中毒讓母親看開、轉變態度,讓她不再一根繩子吊死在歪脖子樹上。

「你以為是柳氏?」

「不是嗎?」

「錯,是柳嬤嬤。」

「柳嬤嬤只是個下人,她不過是幫主子辦事。」

「她不只是個下人,她是柳氏的生母。」

「你說什麼!」天啊,這麼大的秘密……章政華、母親知道嗎?

「柳嬤嬤是柳秀才的親妹妹,幼時走失、長大重逢,在不知道彼此身分之際相慕相戀,後來身世揭曉,兩人早已情根深種,再也分不開。長輩急急為柳秀才訂下吳氏為妻,並遠遠送走柳嬤嬤,不認其為親女,但柳秀才愛極妹妹,非要把人找回來,找回後兄妹倆終究有了首尾,生下柳氏,吳氏知道詳情後被活活氣死,而柳嬤嬤跟兄長的關系不能見光,卻不想離開柳秀才,最後便以女乃娘身分,進府照顧女兒。

「吳氏所出的柳瑞津不學無術、沉迷賭博,他一手掐著這個把柄,不斷向柳嬤嬤要錢,另一手與柳嬤嬤狼狽為奸害你母親,好讓柳氏接掌章家大權。不過柳氏背幾首酸詩還成,對于經商卻是一竅不通,再加上有只水蛭在旁候著,否則章家偌大產業,怎會敗得這麼快?」

「柳氏知道柳嬤嬤是自己的生母嗎?」

「不知道。」這事不光彩,倘若透露,怕是好面子的章政華容不下。

章瑜婷點頭,這樣就說得通了,她始終想不明白,為何柳氏一面下毒害母親,一面又要惹出碗兒事件,這豈不是多此一舉,卻原來是母女倆各有成算。

見她一時無語,寧承遠揚眉問︰「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

腦子轉兩圈,她好奇問︰「為什麼皇上對章家的事這麼清楚?」

「受人點滴,涌泉相報,調查章家不過是舉手之勞。」

「皇上是從在山上受重傷之後,就開始……」

話未說完,只見寧承遠搖頭,打木匣子里取出一支珍珠簪。

看著它,章瑜婷久久無法開口說話,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清晨醒來時,突然出現在梳妝台上,後來卻留在章家沒帶走的簪子。

所以簪子不是四師兄留下的,那時他就知道她是誰、知道她身邊發生的……所有事?

章瑜婷猛然瞠目,對上他的眼,那麼久以前,他就盯上自己?

他笑問︰「喜歡嗎?朕特地挑選的,比章歡婷搶走的那支更好。」

「皇上……」

「我不同意君子報仇三年不晚,我喜歡有恩立報、有仇立尋,今日事、今日畢。所以你放心,沒有認錯人的問題,打從你把我從『賣身女』手上救下的同時,朕便打定主意,要報你的大恩。」

章瑜婷嘴角微抖,眼角跟著顫,那時她才十歲啊,眉眼身量都尚未長開,他就想要……用這種方式報大恩?

見她發抖,寧承遠覺得很好玩,因為他知道她的顫抖不是害怕而是生氣,膽敢當著他的面發脾氣,有勇氣!

「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嗎?」他笑得瀟灑俊逸。

「沒有。」獵人已經盯了那麼久,到手的獵物肯定不能讓她飛走,她已經確定自己,出宮無望……

「既然如此,換我提問。」

「請說。」她一臉的生無可戀。

「听說你拿朕的旨意,來當你跟章家談判的籌碼?」他問得滿臉興味,想起蘇喜回來覆命時,腳還哆嗦著,抖著聲道章姑娘是個狠角色,皇上要不要再考慮考慮?

小章魚是個狠角色?

在還沒听蘇喜轉述經過,他很難想像,不過……他喜歡,狠角色當然需要配個狠角色,才叫門當戶對。

而等听了蘇喜轉述,他更是覺得原來她發起狠來這麼有趣。

瑜婷被他一問,想起在章家的狀況——

接過聖旨一看,章瑜婷感覺腦袋一嗡,一時回不了神。

她不懂,這種事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呀,她不過是個七品縣官的女兒,再加上長年不住京城,認識她的人寥寥無幾,怎麼皇上會下這麼離譜的聖旨?何況她不是被雷轟過嗎?不是名聲壞到極點嗎?皇上就不擔心不祥?

「高興壞了嗎?可不是,這等好事怎就落在瑜兒頭上,定是章家祖上庇佑。」柳氏酸溜溜地道。

看著柳氏,她的腦袋迅速恢復清明,抗旨是殺頭的大罪,這個後宮,她非進不可,但進宮前,怎樣都得謀點好處才劃算。

于是她把聖旨往地上一摜,急轉身,「誰想嫁誰嫁去,我不嫁。」

見她雙腳就要跨出大廳,章政華嚇得連忙奔上前,一把抓住女兒道︰「皇帝是你想嫁就嫁、不想嫁就不嫁的人嗎?」

章瑜婷滿肚子冷笑。嫁?說笑吧,又不是皇後娘娘,誰嫁得起皇帝?那叫做納好嗎?

就算是嫁,也沒什麼好得意的,與其和一堆女人分著用極品貨色,她寧可獨享次貨。

章瑜婷的手勁兒可大了,手一甩,親爹往後踉蹌幾步、差點兒摔個四腳朝天,好不容易站穩腳步,他指著女兒後腦大喊。

「抗旨要滿門抄斬,你舍得你娘為你去死?」

章瑜婷這才頓住腳步,心道︰她就等這句話,章政華腦袋總算清楚一回,知道拿出誰才能威脅到她。

她轉身,下一刻,拔下發簪指著自己的脖子,「要我進宮?行!請父親寫下和離書,放母親一條生路。」

這話說得多難听,什麼放方氏一條生路,講得章家好像怎麼虧待媳婦似的!一旁安靜的章老夫人听見,火氣立即升起,「打從方氏進門起,便生為章家人、死為章家魂,與章家再也月兌離不了關系。」

「好啊,反正母親現在是生不如死,不如大伙兒綁在一塊兒死。」說完,章瑜婷簪子一劃,一道紅色血痕浮現,目光決絕。

章政華膽顫心驚,慌道︰「瑜兒何苦如此,你入宮為嬪,倘若哪天有了大造化,你娘也能跟著榮耀是不?若她不再是章家婦,日後你過得再好,她也得不到你的孝敬。」

章瑜婷嗤之以鼻,她要是真有大造化,第一件想做的,就是把章家弄倒,榮耀這種事,是她想給誰、誰才能享受的,與姓氏半點關系都沒有。

簪子再入肉一分,血蜿蜒流下,她的態度擺得明明白白。

章老夫人氣得吼叫跳腳,連道︰「你這不肖子孫,要害死章家滿門……」

柳氏連忙搶話,「和離可以,但方氏的嫁妝得歸章家。」

她等方氏和離,已經等很多年,有這麼好的機會,豈能輕易放過?

柳氏的話提醒章老夫人,可不是嘛,若方氏執意拿回嫁妝,定會發現嫁妝已經被用掉大半,就算將她這把老骨頭給賣了,也湊不齊。

于是她停止干號,實事求是地說︰「沒錯,方氏想月兌離章家,就得放棄嫁妝,否則想都別想。」

听母親與柳氏在嫁妝上頭堅決不松口,讓章政華起了疑惑,當年從方氏手上接過鋪子、莊子時,他清點過,那時章家產業連同方氏嫁妝加起來,堪稱京城前十大富戶了,現在……家里中饋出現問題嗎?

旁人便也罷了,章瑜婷能不曉得現在章家的家底如何嗎?對她而言,能換取母親自由,付出什麼代價都行,何況那些嫁妝幾乎都已經回到母親手里了,她二話不說點頭。

章政華于是寫下和離書,章瑜婷請來墨然代母親收下,送至官府登記。

然後隔天,她乖乖地遂了父親心意、上轎……

想著,章瑜婷的思緒被寧承遠一句話拉了回來。

「你這麼想促成方氏的好事?」天底下,只有她敢逼著父親與母親和離,厲害!懂得運用時勢,厲害!不愧是他的小章魚啊。

「對。」只要是好事,她都想為母親爭取。

點頭點得這麼理直氣壯啊,他笑著往前傾身,勾起她的下巴,朝她一笑。

這一笑,她的頭暈掉……她被誘惑得暈頭轉向,突然覺得,他的唇好像好甜?甜得好想湊上前去吸兩下?

他突然這麼說,令她回神,允什麼?什麼事需要他允?

她一直以為有玉瓶漿加持的自己非常聰明,可是在他面前,她的腦袋似乎不太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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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12 00:08:48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皇帝的寵愛很危險

長的宮人們不知道在他們退下後,屋里發生了什麼,他們直到御膳房的人送上膳食,才得以入內。

和月兒去傳膳截然不同,御膳房以驚人速度呈上滿桌菜肴。

為什麼要用驚人速度來形容?因為御膳房離長不是普通的遠吶,宮里不能騎馬,在這麼遙遠的距離之下,呈上來的菜肴竟然是熱的,說說,驚不驚人?

「吃。」寧承遠給她夾一筷子菜。

章瑜婷吃掉,不是因為天生乖巧,而是因餓了。

但他的解讀不同,他將她的行為解釋為她已經認清事實,準備定下心來好好當她的瑜嬪,因此他心情愉悅,親手給她舀了碗湯。

「喝。」

她喝掉。

他給她添飯、夾菜,一口一口將她喂飽,這行為看在留公公眼里,有五分驚訝、三分恐懼,驚訝的是……皇上對女人,從沒這樣殷勤過,這份特殊,不知道會不會給瑜嬪帶來災禍?恐懼的是,他覺得皇上的舉動有點像……養豬,要養肥了才好宰殺。

章瑜婷雖然沒有留公公這樣的想像,可是看著寧承遠還不打算離開,心中也有些猜測。

侍寢,是身為嬪妃最重要的任務,讓皇帝滿意是工作重點之一,懷上龍胎、生下皇子公主是工作重點之二。

對于這些,章瑜婷非常清楚,而且說過很多遍了,打進宮那刻起,她就努力樂觀,因此她催眠自己,她睡的可是天底下最尊貴的男人,別人想睡還沒得睡。

她告訴自己,從今天的午飯……呃,不,應該是從今天的午後點心看來,皇上肯定對報恩有濃厚的興趣,肯定不會過度為難自己。

然後,她就樂觀地把自己給洗香香,樂觀地躺在床上,樂觀地等待被寵幸。

只是……折騰大半天、好累,頭沾上枕頭,不過片刻便沉沉睡去。

寧承遠站在長滿雜草的院子里,思考接下來要做什麼?回御書房批閱奏折?不要、太無聊,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那麼……看一眼屋子,他搖頭,天還沒黑,現在上床還太早,白日宣婬不是明君的作為,可是他已經開始貪戀起不失眠的深夜。

白日宣婬不好、白日宣婬不對、白日宣婬……他閉著眼楮走來走去,明黃色的靴子沾滿泥,努力把思緒轉到別的地方,他想著為表孝心,他應該去皇太後那里走走,皇後都「病」了,他應該去安慰兩聲,但是腿不想走……

等等!誰說他要白日宣婬了?他只想好好睡上一覺,他很累、他飽受失眠之苦,他哪有想做什麼,就只是躺平睡覺而已啊!

想通了,寧承遠笑了,他用力踢一腳泥土,走進屋里。

桌面已經整理干淨,屋里彌漫淡淡香氣,不是皂角香,是他記憶里熟悉的甜香。原本他不知道為什麼她身上會有那種味道,直到她喂他喝下玉瓶漿——那是真的瓊漿玉液,是吃遍山珍海味、飲過美酒佳釀都及不上的……滋味。

越靠近寢屋,甜味越濃,濃得他緊繃的心弦漸漸放松,濃得他的笑容無限制擴張,于是他含笑,走到床邊。

她睡著了,睡得很熟,還是習慣像小蝦米一樣,把自己縮成一團。

想起那些拿她當抱枕的深夜,他笑得越發愉悅,月兌掉沾滿泥土的靴子,拉開明黃外裳,躺到她身邊。

寧承遠很高興,再不必點她昏穴,可以光明正大躺在她身邊。

手臂一伸,把她攬進懷里,深吸氣,他也是頭沾到枕,就睡著了……

他們從未時一路睡到戌時。

睜開眼,寧承遠的神情柔柔的,眉眼唇角都帶著笑,堅硬的線條消失無蹤。

熟人說他臉臭,屬下說他天生威儀、不怒自威,不能怪他,長期睡眠不足的人,哪兒笑得出來?現在終于睡飽,笑容就自然而然溢出來。

側身,看著仍然熟睡的小章魚,寧承遠失笑,心真寬吶,都說後宮危機四伏,初來乍到的她,竟也能睡得這麼香?

手指輕輕滑過她的臉龐,真女敕、真香,也真美,長大的她更漂亮了,美得讓人贊嘆,讓人韻,這麼美的女子,即便麻煩、他也樂意承擔。

解開她的衣襟盤扣,雪白頸間有條金鏈,他小心翼翼抽出來,果然……下頭綴著那只白玉瓶,他將鏈扣解開,連同鏈子將玉瓶收進荷包里。

取走玉瓶,躺回床上、貼近她的身體,他忽然覺得奇怪,瓶子已經不在,為什麼她身上仍帶有那股甜香?

寧承遠想不通,但這回的靠近,讓他身子勃發,那是種……很新鮮的感受,好像血液全沖進腦袋里,而身體叫囂著,鼓吹著他去做壞事。

他不禁撫開沾在她臉上的碎發,輕輕吻上她的臉頰,她的臉頰和玉瓶漿一樣,讓人想要一嘗再嘗,因此在淺淺的一個踫觸之後,他身不由己,本能接手他所有動作。

他親她,一下一下再一下,從臉頰到額頭、鼻梁,再到紅艷艷的雙唇,細碎的吻不斷投下,她覺得癢,伸手揮開,但……手腕被制住?生氣!

霍地,她施力將箝住自己的手甩月兌,因為力氣過猛、因為猝不及防,他被她一甩,砰!從床上甩到床底下。

而甩人的絲毫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天怒人怨的事兒,一轉身、心滿意足地抱起被子,繼續睡。

地板上的寧承遠不敢相信,他竟然就這樣被甩下床?好歹他是舉世聞名的英雄,他的武功高,十幾歲就有一身砍人本領,怎麼會被一個女人甩下床?

他也氣了,輸在小女子手上太失面子,于是他重振旗鼓、再次前進,帶著大無畏的精神勇往床邊……

他一把將她的身子扳正,她直覺抬腳踢人,但有了防備,她哪踢得到?

順利躲開她的掃堂腿,他有想過,只要手指啪啪點兩下,任她再橫,都得乖乖接受擺布,但是用這種方法對付一個女人,他會覺得自己是變態。

因此躲開她的腳後,他用身子壓住她,將她的手拉到頭頂上,以左手制住,扳過她的臉,重新吻、重新親,他重新溫習起讓自己欲罷不能的滋味。

睡夢間,章瑜婷覺得自己像孫猴子,被五指山鎮壓,猛地張眼,看見正親自己親到很滿意的男人。

男人、床上……腦袋一點一點恢復運轉,記憶回籠,她想起來了,哥哥、皇上、救命之恩、瑜嬪,她應該樂觀地、開朗地,面對侍寢……

她還是沒辦法這樣坦然,瞥扭地扭動身體,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憨甜軟糯,刻意道︰「向皇上請安。」

他粗嘎著聲音問︰「現在是問安的時候嗎?」

她知道時機不對啊,可她沒學過規矩,也還沒學過男女間的事,她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苦著臉,皺起眉心,章瑜婷輕問︰「不然,現在是做什麼的時候?」

傻章魚!他無奈回答,「是身體力行的時候。」

身體力行?她的反應向來很快,眼看著下一個吻接近,她連忙蹶起嘴、主動迎上前去,她不是故意的,也沒算計過,但就這麼剛剛好,她的唇貼上他的,之後……淪陷了,兩個人都是,唇齒相接,她戀上他的滋味,彷佛玉瓶漿又入了嘴……

他們相吻,他們迷醉,慢慢地濕熱的吻從她的嘴上緩緩往下滑,滑到肩膀,再然後,她真的樂觀面對了,而他快樂了。

這一覺,睡到五更天。

「皇上,該上早朝了。」

韋公公第七次催促,臉上卻帶著克制不住的笑容,因為昨兒個晚上……皇上順利地和瑜嬪共寢,了不起啊、放鞭炮啊,他們家英明的、偉岸的、神勇的皇上,睡了……

然而不管是韋公公的快意或叫喚,都喊不醒寧承遠。

他悶吶、火吶,這狗奴才怎就不理解他?知不知道睡飽、睡足是多麼教人滿足的事?他已經很多年沒滿足過,就算誤一次早朝會怎樣?

「皇上,該上早朝了。」韋公公持續喊著,他是個忠心的太監,日後還要成為皇上身邊的第一人,他必須想辦法讓皇上過得快樂、舒服,但也必須謹慎小心,不讓皇帝一不小心快樂過頭、變成昏君。

沒錯,皇上才登基不久,萬萬不能落下「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惡名。

覷一眼留公公,韋公公心里有幾分不滿,瞧!人家多聰明,萬事不管,只要在背後賣賣主,就能得皇帝青睞,佞臣吶、奸宦吶。

「皇上,時辰不早,該起了。」

在韋公公喊到嗓子干啞時,寧承遠終于張開眼楮,低喝道︰「起了。」

口氣不善,但好歹是起床了,韋公公心頭一喜,連忙到旁邊候著。

寧承遠低頭看著像八爪魚般將自己抱緊緊的章瑜婷,笑得無比滿足,原來不必點穴,她也會抱他?真好吶……只不過抱得這麼緊,讓人怎舍得下床?

撫上她白皙肌膚上的紅點,他不由得想,怎會有人的皮膚這麼白、白里還透著女敕女敕的粉色,輕輕踫觸就留下一個個小印子,像盛開的花朵,像染上春意的梨花。

他的小章魚是個天生尤物啊。

笑意盈滿了他的臉,因為小章魚身上打滿他的記號,從此是帝王專屬,從此她是他的所有物,他不禁傾身在她額頭烙下一吻,然後又險些克制不住。

不行!起床吧,忍住,晚上再來填補,他可不想讓小章魚背上一口名為禍國殃民的黑鍋。

于是寧承遠強忍不快地下了床,強忍不快地換上衣服,強忍不快地上早朝,只是剛踏出房門三五步,他便又折返,在熟睡的章魚臉上糊上一片口水……

章瑜婷睡到日上三竿才醒,現在她總算知道了,當嬪妃不是件輕省工作,昨晚把她累得夠嗆,她不確定該為皇帝身體康健、朝堂穩固感到高興,還是為自己快要累死感到哀傷。

不過除了疲倦,昨晚的感覺挺好的,沒有想像中那麼可怕,許是因為她夠樂觀開朗,許是因為……皇上身材好、容貌佳,就算啥都不做,也會讓女人情不自禁地臉紅心跳,想入非非?

抿唇,她笑得有些賊,雖然身體超累、雖然眼楮不想睜,但她想倘若某人想要再來一回……她應該不會拒絕。

翻身,抱緊棉被,她躲在棉被底下,繼續賊笑著,只是……誰在說話?細碎的聲音中帶著怒火,小陽子他們在討論什麼?討論得這麼憤慨?

拉掉棉被、張開眼楮揉幾下,看一眼樸素的房間,她突然想到……如果她的位分往上調一些些,待遇會不會也跟著升一點點?

笨!想啥呢?答案是肯定的,要不然後宮女子斗來斗去,是斗來打發時間的嗎?

伸個懶腰,章瑜婷下床。

听見里頭有動靜,星兒、月兒連忙捧著水進來,「主子醒啦?」

「什麼時辰了?」

「辰時末。」

「這麼晚?」

「皇上交代過,別吵醒您。」

這話……她怎麼听出喂飽、睡好、養肥肥,以便待宰的意思?

她漱完口,接過帕子,順口道︰「把早膳送進來吧。」

听見這話,星兒垂頭,紅了眼眶,她是個吃貨,吃得好不好無所謂,但肯定要吃飽飽才有力氣做事啊,可現在……連頓飯都撈不著,比待在浣衣局那會兒更可憐。

見狀,章瑜婷問︰「怎麼啦?」

月兒蹶嘴告狀,「御膳房說,長離的遠,膳食送到這里就涼了,讓咱們自己看著辦。」

章瑜婷眉梢微揚,「看著辦?沒有廚房、沒有食材,還能憑空變出食物來?這是想把咱們給活活餓死嗎?」

星兒猛點頭,對啊,他們家瑜嬪娘娘又不是神仙,手一劃,就能變出一桌筵席?

「長倒是有個小廚房,可是食材……」月兒為難地咬住下唇。

雖說她不聰明,可宮里待久,整治人的手段也看過不少,這明擺著是皇後娘娘憋著氣,給主子苦頭吃呢。

昨兒個初一,皇上原該往皇後娘娘那里去的,可是……難不成主子還能不讓皇上進長?皇後娘娘怪罪主子,實在太冤枉人了。

章瑜婷沉吟片刻後道︰「讓小辰子、小陽子去池塘里撈撈看有沒有魚蝦。」

听見這話,兩個宮女眼楮瞬間發亮,怎麼沒想到呢,那池塘里不知道有多少好貨呢。

「我馬上讓小陽子想辦法撈魚去。」星兒跳起來,轉身就跑。

看著她輕快的背影,章瑜婷有點小哀傷,皇宮明明是全國最高貴的地方,怎麼連吃頓飽飯都困難?還是說,非得讓皇上早中晚餐全在這里吃,才能換得三頓溫飽?可是這麼做……會不會小命難保?

算了,走一步算一步。

梳洗過,章瑜婷打開衣櫃,里面依然空蕩蕩的,只有兩套衣裙。

月兒看見,忍不住輕嘆,內務府那邊早該把主子的分例給送來的,他們敢克扣……肯定是皇後娘娘的意思。

「主子別憂,皇後娘娘許是一時沒想到……」她試著安慰主子。

「沒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就不信皇後敢把皇上的救命恩人活活逼死。

取出一套衣服,她往浴間走去,長里旁的沒有,但有井、有雜草、有枯枝,燒洗澡水肯定沒問題。

眼看月兒要跟進來,她道︰「行了,我自己來。」

關上門,月兌去衣裳,她正在「欣賞」自己一身青紫斑點時,突然發現……她的玉瓶不見了!怎麼會不見?掉在床上嗎?

她飛快沖過澡,穿上衣服,急忙往房里跑。

月兒已經將枕被收拾妥當,可她想也不想,月兌了鞋就往床上爬去,東翻西翻、把整理好的被褥從床頭翻到床尾,弄得一團亂。

怎麼會沒有!掉在哪里?

章瑜婷心慌意亂地又跳下床、穿上鞋,在房間、廳里、浴間來來回回不停找。

星兒和月兒進屋,看她著急模樣,問︰「主子在找什麼?」

「我有個白玉做的瓶子,這麼大,平日里都戴在脖子上,不曉得掉在什麼地方。」她一面說一面用手比劃,口氣急切。

「主子別急,大家一起找,定能夠找到。」月兒說完,就招來小陽子、小辰子和留公公一起找,而口齒伶俐的小順子還留在御膳房,為了一頓飯據理力爭。

屋里找遍了,他們轉移陣地,往前院找去,每一寸地兒都不放過,小陽子、小辰子還擔心掉在野草堆里,一面找一面拽著野草,連根拔起。

前院找不到,一群人往後院去,太陽越來越大,曬得頭頂冒汗,但章瑜婷沒停,星兒幾個自然也不敢停。

「哎呀!」小陽子出聲。

「找到了嗎?」眾人連忙朝小陽子跑去,瑜婷眼底滿是希望。

「不是,是發現這里竟然有個洞。」小陽子撥開草叢。

眾人一看還真的有,彎個身,不說月兒、星兒、連個頭較大的小陽子都能鑽出去。

留公公道︰「得找內務府的人來把洞給補上,免得……」

「別別別。」章瑜婷出聲阻止,大家轉頭看她,等著她的後話。「別補起來,倘若御膳房那里始終不管咱們的飯食,留著洞,也好溜出去買點米面、糧食,總不能讓大家陪著我餓肚子。」

听她這麼說,留公公的眼皮突然往上撐起,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幾分。

他訝異極了,不懂瑜嬪這腦子是怎麼長的?

昨兒個才侍寢,依皇上的態度看來,肯定對她很滿意,在這種情況下,她該做的不是哭兩聲裝可憐,再告個狀,讓皇上為她作主?她怎會想到……鑽狗洞、買糧食?

在大家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她親自動手,把草叢恢復原狀。

「主子不打算把御膳房的事稟告皇上?求皇上作主?」小陽子問。

「讓皇上作主?」章瑜婷這會兒才想起來,對哦,自從心智打開,看清章家那些人後,她再也沒想過依靠任何人,但凡遇事,只想著自己該如何解決,她總認為,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啊……如今想來似乎有點心酸,可她以前也沒想過心酸不酸,她活得比誰都堅強踏實。

「是啊,主子沒想過嗎?」月兒問。主子是皇上的女人,倘若連自己的女人都護不住,皇上也未免太沒用了。

章瑜婷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那麼多人都想依靠皇上,皇上的事兒多,哪管得來?靠人不如靠己,靠自己才能活得無所畏懼。」

留公公把她的話在嘴里細嚼幾回,笑了,眼皮又垂回原處。

「行了行了,再幫我找找吧,如果找不到……」她嘆口氣,那是不是代表,玉瓶和她的緣分已盡?

大家應和一聲,頂著太陽又在長里里外外找上一遍。

這輪找完,還是沒有找到,眼看大家都累癱、餓壞了,章瑜婷道︰「小陽子還是去抓魚吧,小辰子,我在竹林那里看到剛冒出來的筍子,你去挖一些,星兒去撿些干柴,月兒把廚房整理出來,待會兒我給大家做菜。」

听見命令,大伙兒分頭忙去了,但章瑜婷不死心,趁著空檔,沿著長到永安宮的小徑一路往前找去,汗水濕透衣襟、模糊視線,她毫不在意,心心念念的全是她的小玉瓶。

眼看她離開宮門,雙手攏在袖子里的留公公頓了一下,跟著離開。

就在她找到靠近永安宮處時,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

「瑜嬪終于想起,該向皇後娘娘請安了嗎?」

一後三妃聚在永安宮里,她們雖有聚在一起打葉子牌的習慣,但通常下午才會踫頭,難得的今天一大早就全數到齊。

因為今日是瑜嬪進宮後,第一天立規矩,也是皇後整治新人的第一天,這種好戲,誰都不想錯過,昨晚長傳了三次水,讓四人同仇敵愾了起來。

三次欸!皇上的精力全讓那只狐狸精給吸走了,那她們還能有多少憐惜?

「我就看不出來,瑜嬪有什麼好,要胸沒胸、要沒,一看就是個沒福氣的。」貴妃道。

淑妃在心里哼哼,貴妃倒是有胸有臀,還是瑜嬪的兩三倍大,可皇上喜歡嗎?

「可不是嗎?章家是哪來的破落戶,皇帝讓她進宮,對朝堂根本沒有幫助。」賢妃怒氣蒸騰,皇上若不是迎娶她們幾個,有她們的娘家在背後助力,哪能順利坐上龍椅?先帝最信任的,可是她們的娘家長輩兄弟吶!

淑妃又在心里回嘴,那才是真愛啊,不像她們,只是拿來利用的。

賢妃看著和自己一樣臉色鐵青的皇後娘娘,看著低頭死命掐住帕子的淑妃,再望向貴妃娘娘那雙細長的眼……呃,以前那雙眼楮頗圓,現在之所以細長,應該是因為眼周皮肉豐厚造成的效果。

離題了,她要說的是,那雙細長眼楮幾乎要冒出火。

皇後冷笑問︰「皇上在你們身上使勁兒時,可曾一夜三回?」

淑妃抿緊雙唇,沒被點名,她恭順沉靜、依舊垂下她的頸子……在心底暗道,哪來的一夜三回,從嫁進皇家到現在整整五年,從頭到尾加一加……連一回也沒有。

她很清楚皇上對自己沒有那分心思,可這是面子問題,再怎樣也不能實話實說,萬一這話傳出去,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賢妃,你說!」

被點名的賢妃臉色發綠,她恨透瑜嬪,卻也清楚皇後娘娘問她,是想在她身上找場子。

畢竟昨兒個皇上該待在永安宮的,被新人搶走日子,皇後娘娘心氣不平呢。

雖然都嫁給皇上五年,但她是最晚進福王府的,在瑜嬪入宮之前,她算得上是「新人」,更別說她的娘家最有力,這從龍之功她家可是頭一份兒,皇上最寵她了。

壓下心中抑郁,賢妃柔聲道︰「回娘娘的話,妹妹自小熟讀女誡,深知身為女子該以夫為尊,事事為丈夫著想,進王府後,眼看國事如麻,皇上日夜為朝廷之事憂心,妹妹哪敢令皇上縱欲過度、傷了龍體?」

貴妃聞言,心中一堵,皇上也曾想在賢妃身上縱欲過度?所以,只有她被皇上不喜?

她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胖胖的豬蹄……不對,是胖胖的柔荑,覺得不能再胖下去了。

只是做人什麼都能輸,卻萬萬不能輸掉那口氣,貴妃連忙補充,「臣妾也是經常這樣規勸皇上的,妹妹擔心龍體康健,不但時常親手給皇上熬補湯,還總勸說皇上,得悠著點兒,別次次做滿、做好、做到底。」

瞬間,皇後火氣上揚,皇上對貴妃竟是……次次做滿做好做到底?

那她算什麼,皇上把她這個皇後擺在哪兒?她冷冷瞥一眼賢妃、貴妃,問︰「皇上對妹妹們如此厚愛,怎地出嫁多年,肚子尚未有消息,要不本宮令太醫為妹妹們號號脈,看問題在哪兒?」

聞言,淑妃松口氣,果然爹娘教得沒錯,言多必失、沉默是金。

賢妃道︰「臣妾有宮寒之癥,已經在用藥。」

貴妃接話,「謝娘娘好意,大師道臣妾得過二十五歲才能生子,否則怕孩子留不住。」

語畢,三人的目光同時留在皇後身上,要看太醫,皇後不是應該先看?她可是皇上的第一個女人。

皇後覺得自己被目光追殺了,連忙把話題拉回章瑜婷身上,「瑜嬪出身低,沒啥見識,怕是連字都認不得,哪里懂得婦德女誡,又哪會規勸皇上保重龍體,自然是怎麼開心怎麼來,日後還得各位妹妹對她多加教導。」

教導?這話她們喜歡!她們今兒個齊聚一堂,不就是為了教導新人?

賢妃道︰「都快午時了,瑜嬪懂不懂規矩啊,怎還沒過來請安。」

「她要是懂規矩,哪有昨兒個晚上的事。」傳三次水,光想到這個數字,貴妃就想親手將她給撕了。

「要不請杜鵰姑姑走一趟,把人請過來?」賢妃看熱鬧不嫌事大。

「麻雀已經去了。」皇後冷笑,殺雞焉用牛刀?麻雀、杜鵰、錦雉、孔雀,名字越尊貴,武功越高,抓個小嬪妃哪里需要用到杜鵰。

果然,沒過多久功夫,章瑜婷就被麻雀叼……提過來,二話不說地把她往地板上一扔。

砰!痛啊……章瑜婷痛得咬牙切齒。但人在屋檐下,她明白據理力爭只是平白肉痛,因此她唯唯諾諾,全身簌簌發抖。

「身為嬪妃,不守本分,竟不知道該日日到永安宮向皇後請安……」

「妾身有罪。」

「仗恃皇帝寵愛,無視皇後威儀,好大的狗膽……」

「妾身有罪。」

不管皇後、貴妃或娘娘們誰發話,章瑜婷從頭到尾的回應都是磕頭、回答都是妾身有罪,沒法兒呀,誰讓她們是雲、她是泥?

可是雖然章瑜婷竭盡全力示弱了,那張眼角眉梢都帶著撫媚、新承恩澤的臉擺在那里,就算她啥都不說不做,也讓人生氣啊。

于是皇後越來越氣、貴妃越來越氣、賢妃越來越氣,平日里幾個不勾心斗角的女子,狠狠跟章瑜婷斗上一個時辰後……累了。

借口找盡、指責的話變得氣短,再不休兵,就會累死她們。

章瑜婷看看皇後、貴妃,再看看賢妃,瞧著三個光罵上幾句就氣喘不已的女性,心中暗道︰她們這身子,不太行啊……

皇後等人不甘心就此罷休,于是幾個女人做出一個重大決定——瑜嬪違背宮規,杖責三十。

寧承遠把玩著玉瓶,翻來覆去,許多不解的情緒在胸口翻涌。

為什麼會對這個瓶子有莫名的熟悉感?他竟然覺得這瓶子本來就該屬于自己……

他打開瓶塞,將瓶口放在嘴邊、仰頭,里面卻沒有倒出半滴漿液,鼻子湊近細聞,也聞不到那股香甜馥郁的氣味。

為什麼會沒有?昨晚,他聞了一整夜,所以那氣味來自小章魚?

他試著厘清,試著把腦海里的幾個詞匯串在一起,但不知道是落了哪個環節,他無法讓整件事情看起來合理。

在他沉思的時候,韋公公躬著身上前,低聲道︰「長傳來消息。」

「說!」

「瑜嬪醒來後,到處尋找一個白玉瓶……」話說到一半,他抬頭,一不小心,看見皇上手中的……白玉瓶,瓶子與形容中的好像有點像……不會吧,皇上偷了瑜嬪的東西?

不對不對,皇上想要多少玉瓶都能讓匠人雕琢,要弄出幾百幾千個玉瓶,不過是一句話的功夫,哪里需要偷呢?

韋公公用力搖頭,用力否認他家主子是小偷的想像。

覷一眼韋公公被雞骨頭卡住喉嚨的神情,他輕哼一聲,道︰「說下去。」

韋公公回過神,暫且把皇上的品格道德問題丟在腦後,飛快把長沒得吃、發現狗洞、章瑜婷被帶去立規矩的事,一一稟報。

「皇上,是否同皇後娘娘說一聲,克扣旁的便罷,可沒得吃……長挨不了太久。」

寧承遠沒理會他的苦口婆心,只是眯起雙眼,神情轉為嚴肅。

笨章魚,人都進宮了,竟還不想依靠他,行啊,要靠自己是不?他倒要看看,一個小狗洞能讓她過上什麼日子。

他賭氣了,決定讓皇後治她,若是不吃點苦頭,她怎麼會曉得依靠皇帝才是正道。

心里才想著,一名小太監腳步急促地進了御書房,跪地道︰「稟皇上,莫大人來報,皇後娘娘要杖責瑜嬪。」

啥!聞言寧承遠一拍桌面,從椅上彈跳起來,忘記前一刻才決定要讓皇後治她,揚聲大喊,「擺駕永安宮。」

逃過一劫……章瑜婷抹掉額頭汗水,拍拍胸口,安撫受到驚嚇的小心髒,再模模差點兒受苦的小屁屁。

幸好,皇上來得及時,要不……人生最丟臉的事,將會在今天發生,就曉得後宮是個待不得的地方!

想起那條長凳,想起要剝她褲子的老嬤嬤,想起那根又重又長的棍棒,忍不住的,章瑜婷又是滿身冷汗。

突地,一個高大的身影矗立跟前,她納悶抬頭,就見一雙含笑的眼楮望著自己。

她的第一個念頭是︰好看;第二個念頭是︰這雙眼楮、這個眼神……好熟悉呀,在哪兒見過呢?

「你是……」

對方笑容更加燦爛,「恩人認不出我了?我是莫延。」

莫延?對啊,是莫延!他變壯碩了,瘦竹竿變成參天大樹,這家伙怎麼長的,短短幾年,長成巨人了。

畢竟因為他們她才能救了娘親,加上又是故人重逢,章瑜婷語氣開朗地說︰「莫藤呢,他還好嗎?身子養好了嗎?」

「多謝瑜嬪關心,阿藤很好,馬上就要參加會試。」

已經大到能參加會試了?真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

章瑜婷笑咪咪地點頭,又問︰「你怎會在這里?」

話問出,她立刻覺得自己傻,當年兩兄弟進了福王府,如今福王登基為帝,他們出現在後宮很自然呀。

「現在我是宮中侍衛,行走宮中,負責保護貴人安全,我在後宮里,還能說上幾句話,倘若娘娘需要幫忙,盡管讓人來尋我。」

章瑜婷聞言眼楮一亮,太好了!

她連忙比劃著道︰「有,我丟了個玉瓶,白色的、這麼大,你可以幫我找找嗎?」

「可以,我讓兄弟們注意一下,如果找得到,立刻送到長。」

「謝謝你!我還想請你幫其他忙。」她覺得自己的臉皮好厚啊,多年不見,一見到人就要求東要求西……真不好意思,可這也沒辦法,誰叫她什麼都缺。

他看出來她的困窘,莞爾道︰「盡管講,不要客氣。」

她松口氣道︰「我需要筆墨紙硯和作畫顏料。」

「小事,我立刻去辦。」

「我想寫封信,你能幫我送出去嗎?」她半句話都沒交代就進了宮,娘會很擔心吧。

「沒問題,舉手之勞。」

「多謝多謝,能在後宮遇見老朋友,實在太好了。」

「別謝,當年若不是瑜嬪娘娘救下莫藤……」

「都過去了,千萬別再提,否則我真要挾恩求報了。」章瑜婷俏皮道。

聞言,莫延呵呵輕笑。

見他態度輕松,章瑜婷關心問︰「你們找到親人了嗎?」

「什麼?」莫延沒听懂她的話。

「我猜錯了?你們兄弟進京,不是為了投奔親人?」

攏起眉心,他搖搖頭,「我們本就是京城人士。」

章瑜婷訝異,「既然如此,當時莫藤病得那麼重,為何不回家求助?」

他看她一眼後,輕聲道︰「我父親是永昌伯府的世子,祖父過世之後,父親理所當然該承爵,但祖母是繼室,她更希望自己親生的兒子能夠承爵,于是和二叔合謀,想要害死我們一家。」

「那年外祖亡故,父母親領著我與阿藤去吊唁,沒想到半路遭到追殺。爹娘為保護我們兄弟,被歹徒砍死了,當時我還不知道凶手是誰,便帶著莫藤躲躲藏藏一路趕回京城,想求祖母庇護,一進京城就踫到府里的涂管事,他說是來接我們兄弟的,沒想到一上馬車,他直接將我們往城外帶,帶到無人處、對我們痛下殺手。」

「涂管事以為我們只是孩子、不足為懼,卻不曉得我有一身武功,不過幾招便被我壓制,涂管事是個膽小怕事的,刀子往他脖子一劃,他就嚇得什麼話都招了,直到那時方才明白,原來想殺害我們的是祖母和叔父。」

「最終我殺了他,莫藤卻因為過度驚嚇發起高燒,眼看他病得越來越嚴重,絕望之余,我想帶阿藤回家、想殺幾個永昌伯府的人出口氣……幸好那個晚上我遇見恩人,改寫了我們兄弟的命運。」他口中的恩人不只是章瑜婷,還有寧承遠。

章瑜婷唏噓,她也一樣,幸好那個晚上有遇見他們兄弟,改寫了她和母親的命運,人世間的緣分多難以解釋啊,終歸一句——諸惡莫做、善緣廣結。

「後來呢?」

「你留下的金葉子救了阿藤,我投入皇上門下。」

他勤奮上進,為主子爺鞏固京中勢力同時,打壓永昌伯府也不遺余力。

去歲主子爺打勝仗、返京那日,百姓夾道歡呼,他坐在高高的馬背上,看見被貶為庶民的叔父站在人群中,形容狼狽、目光卑微,發現他的目光,急急調頭躲開。

上個月,叔父因賭債被打斷兩條腿,嬸嬸怒極,與他和離、帶著女兒返回娘家,他去莫家看過一眼,看見叔父與祖母雙雙躺在床上,沒得吃喝、聲聲哀號。

如此已是最大的報應,他沒有對他們痛下殺手。

章瑜婷勸慰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他們會有他們的報應,至于你……都過去了,別再多想,眼下你有了好前程,只要你們兄弟過得好,父母親在天之靈會得到安慰的。」

「是,我也這麼想。」

「那……我先回長了。」

「好,回頭我把筆墨等物送過去。」

「謝謝。」章瑜婷轉身離去時,腳步帶上幾分輕快,她喜歡莫延的故事,喜歡好人終會得到善終,所以她深信,即使要在深宮待上一輩子,自己也不會晚景淒涼,而母親的人生會漸入佳境。

莫延沒離開,看著她輕快的背影,微微笑開,只是笑容里有兩分遺憾。

他曾經查過的,查出她是誰、查出自己要找誰報恩。

那年京城上下都在談論被雷轟了的章家大姑娘,說她惡毒、刻薄,說她年紀輕輕卻性情殘暴,沒人追究謠言有幾分真實性,但凡提起她的名字,便是一陣憎厭與奚落。

她徹底壞了名譽,但他沒被謠言蒙蔽,他做下決定,待自己有了本事,定會許她一個好前程,誰知道沒被謠言蒙蔽的不止是自己,還有白景、還有……主子爺。

主子爺從很早以前就認定她了吧?要不,怎會把蘇喜幾人都留在她身邊,怎會在她打算做任何事之前,先為她鋪平道路,又怎會襄助方氏不遺余力?

眼看她走出幾十步後,不知道想起什麼,小跑步起來,他不禁失笑,在這個高牆圍困的後宮、在差點兒被杖責之後,她還能這般愜意輕松?

這樣女子,任憑再大的風雨,也台不斷她的羽翼,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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