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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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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還珠樓主] 青城十九俠《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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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39:3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回 探虎穴 絕壑渡孤身 斬妖巫 群雄張盛宴

話說黑虎馱了靈姑,據崖一躍,便到了下面,撒開四隻虎爪,一路躥山越嶺,往建業村急馳而去。今番不似日裡要等大隊同行,如脫了弦的弓箭一般,行更迅速。行不多時,便到了建業村前峰嶺相近之處。離天明還早,鐵花塢之行,可俟見罷張鴻再去。又和虎、猱商量,將虎留在峰側山凹僻處,自與康康人寨,同探張鴻下落。如康康先尋到,便速覓自己通知;自己先尋到,便在張鴻那裡相候。不想這一分道,幾乎生出事來。

先說靈姑與虎、猱分開以後,仗著家學淵源,一路鷺伏鶴行,縱躍如飛,不消片刻,行抵峰寨之下。那建業村就建在峰腰上面,全村屋宇分踞嶺脊岡崇之間,高低錯落,因山位列,各有茂林密莽掩蔽。所有田疇,均在中心。新闢的百頃梯田及十幾處望樓,也都在峰嶺四面極高之處,各有奇石崖洞和林木做屏蔽。除卻嶺後梯田面對危崖幽壑,人跡不到外,餘下無論嶺後人來何方,不是身已臨近,也看不見村寨影子。靈姑去時,因村人自由隱賢莊到此,仗著地利、人力,從無一點變故發生,年時一久,俱都鬆懈下來。

又值半夜裡遠客新來,盛筵大開,全村凡是上一層的當家人物,都在筵間陪客,聚於寨堂之內。其餘中下層人因夜已深,除卻少數執役諸人,全準備明日早起,多已安歇人睡。

靈姑初次犯險,究有戒心,形跡甚是縝密。各望樓中雖有個輪值之人,過慣太平日子,視若具文,形同虛設。偶而略向樓外望望,也不過看看天色,萬想不到會有外人潛入,所以靈姑如入無人之境。

靈姑到了峰下一看,嶺脊深林中間有零零落落的燈明滅掩映,直達峰腰以上。遙聞隱隱笑語之聲隨風飛落,好似人在聚飲一般。照那燈火看去,估量全村寨長達十里,幾乎南嶺皆是。暗想:“離天明不過還有一兩個時辰,這般廣大的地方,事前不知準確地方,如何往裡尋人?聽虎王所說寨中情形,不特防備周密,而且會武能手眾多。看虎王不以為意,就拿那送信來的楊天真來說,也非庸俗之流,一個信使已如此,其餘可想。

自己一個孤身少女夜人虎穴龍潭,雖幸得有神獸為助,但是業已分開。如在未見張鴻以前有甚閃失,就算金猱趕來救護出險,事也誤了,人也丟了,回去豈不要受爹爹埋怨和外人見笑?”為難了一陣,又想:“這寨如此長法,行事又在暗中,決非一兩個時辰所能尋遍。金猱行走如飛,迅速得多,但它已然上嶺跑沒了影,萬迫不上。分頭尋找,仍是不妥。莫如由金猱去遍搜全寨,自己舍了前面,由後山僻處上去,尋到他的內寨探查一番。如尋不見張鴻,等再尋到前寨時,金猱也該尋來會合了。”想定後,為圖抄近,便沿峰麓走去。

靈姑還沒繞到峰後,忽聽笑語之聲漸近。循聲一注視,峰腰上樹林之中燈火繁密,人聲甚是嘈雜。經行之處漸高,相隔上面不過二三十丈遠近,知是大寨有人聚飲。起初因只想見張鴻一探虛實,事越隱秘越好。憑自己的本領,一則眾寡不敵,二則尹、顧等人本領高強,耳目靈敏。意欲側面下手;或是從別的村人口中愉聽;或是擒一個乏手,拉人僻處逼問下落。未敢冒昧徑入大寨窺探。此時身一臨近,不由氣力一壯。暗忖:

“不入虎穴,怎得虎子?這般深夜還在·哄飲,弄巧張叔父也在其內,何必捨近求遠?”

當下掩藏著由樹林之中往上走去。

行近一看,那寨堂就建在樹林外面,前有大片平地草原,花石紛列。寨堂共是一列九大間,當中三間打通為一,共佔地數畝,可容百席。餘下六間尚不在內。屋宇宏敞,軒窗洞啟,陳設得尤極華麗。背倚崇山,面臨長嶺。因兩旁林內外數十所形式不一的小室字一襯,越顯出它的莊嚴雄麗。細查中屋共設有五席,相隔大遠,看不真切。忙從側面小屋後繞了過去。只見當中一席,連賓帶主共是十人,楊天真也在其內。首座是一位相貌、裝束詭異的道人。另外還有兩個道人,其中一個相貌清奇的長髯道人卻似哪裡見過,甚是眼熟。第二、三桌盡是婦女、小孩。餘者神態都似江湖上人,為狀善惡不一。

餚酒蒸騰,笑飲方酣,席前上酒端菜的下人絡繹往來不絕。靈姑藏處恰在屋外一座假山後,地既隱秘,看得又真。一見張鴻不在,疑是遭害或已被困,不由又驚又奴靈姑方在尋思,忽聽中席那個生相猥瑣的道人說:“西川雙俠那麼大名望,見面也不過如此。所以適才諸位對他那樣謙恭稱讚,我卻不則一聲。姓呂的我沒見過,還不敢定;那姓張的,看神氣也不過內外武功有點根底罷了。不是祝某酒後發狂,這回幸是戴二哥顧全江湖上的義氣,寬宏大量,化敵為友,加上他又是謝大哥的老朋友,不好意思栽他;否則,不等明日,先在席上我早拿話將他,一比高下了。”靈姑聽那姓祝的口氣,張鴻並未有甚不利,心才略放。

猛又聽那長髯道人哈哈大笑道:“祝賢弟,酒後之言也須留意,不可失格。並非愚兄偏袒朋友,雙俠現與二弟已成好友。自家人勝敗無妨,如下以他為然,儘可明日席散,由我與諸位弟兄為中,當著嘉賓遠來,各憑真實本領,一比高下好了。他現在峰左小洞過去愚兄靜室之內,本想出見米道友,因是生客,又防主人有話說,想已熟睡。相隔這麼遠,又聽不見你說話,他得名並非幸致,何必背後傷人呢?”

靈姑一聽竟有人給張鴻吐氣,好生痛快。見那姓祝的一張酒臉已急惱成了豬肝顏色,兩下還待爭論,因已得知張鴻住處,喜出望外,不願再聽下去。剛一回身,繞屋潛行沒有幾步,忽聽岡嶺下面有極猛惡淒厲的烏獸怒嘯暴吼之聲遠遠傳來。低頭一看,岡下林中似有火起,晃眼間紅光高出林抄,峰下長岡上警鑼四起,人聲嘈雜。大寨堂中立時一陣大亂,在座之人紛紛奔出。心想:“乘機去尋張鴻,再好不過。”忙照道人所說,飛步轉過寨堂。行約半里山路,才見密林中現一石洞,洞壁有字,連忙鑽了進去。從洞口回顧,似有一片烏雲疾如奔馬,在月光之下飛到火場,往下一壓,火便熄滅。不暇細看,循徑穿洞而出,果然尋到。靈姑因室還有一人,不知底細,未敢妄入。在窗外略伏了一會,聽出那人口氣竟與張鴻莫逆,彷彿和道人一樣也是舊交,這才啟簾而入。

靈姑見著張、韓二人,匆匆略談各人經過。得知村主便是戴中行,雖已杯酒釋嫌,但因虎王一節,顧、楊一黨又約來妖人、異獸,明日之事尚不可知。金猱尚未尋來,正疑心那火是它放的,忽聽室外一聲低喝道:“你的膽子真大,竟敢到此。”靈姑按劍回顧,門簾啟處,進來一人,正是席間長髯道人。心方一定,張鴻已指著道人,命即拜見,說了姓名。才知那道人是謝道明,以前曾在川中見過一面,無怪眼熟。靈姑正要拜辭,謝道明道:“賢侄女真個膽大,竟敢深夜至此,你太看輕他們了。適才無非時在深夜,無事已久,大家都有了酒意,不曾留心,沒看到你。只我一人面對你那藏處,因你藏伏隱秘,未見全身,僅看到你的眼睛。先疑令尊自來,一想不會,他同行諸人我已全知。

又從眼光中看出你年紀尚幼,料定是你私來探問張兄無疑。將門虎女,果異尋常。回憶見你時年齡,至多現在不過十四五歲,怎不叫人歎服?恐你久立失陷,剛借話指點張兄住處,忽然岡下火起,被妖道行法救熄。聽說妖鳥。惡獸幾乎被火燒死。張兄曾說他令郎年紀更小,武藝平常,如非大謙,必是金猱同來。全村正要搜索放火奸細,只恐出去更難。我料你已尋到此,推說身倦,趕來送你出險。我叫小湘假裝觀火,在洞口瞭望,見事平息,即來歸報。你且等他一會,再似先前魯莽,一被看破,連我老兄弟三人都有不便,千萬大意不得呢。”張鴻也在旁力囑慎重。

靈姑聞言無奈,只得在室中靜候。等過一會,金猱沒有尋到,小湘亦未歸報。方在焦急,想請謝道明出外一探,或仍讓自己出去,即被發現,也與二人無干。謝道明笑道:

“賢侄女,你怎說得這樣容易?你如單人到此,或是金猱不放那一把火,即被他們發現,哪怕被人擒住,也可作為你因見張兄不歸,自恃本領,私來探看。雖不免傷點體面,但你年紀幼小,他們俱是有名人物,人多勢眾,表面是輸,骨子裡反顯得你有此膽勇,不愧為少年英雄,情理上也說得過去。我再從中一說,絕不致有什傷害留難之處。偏被金猱放了一把火,妖道已然怒極,就主人能講交情容忍,妖道也必說那火是你主使,不肯放過。所以此時萬落他們手裡不得。如說真打,連我們幾人一齊算上,也不是全莊人的對手,何況還有兩個妖道在內呢。”

靈姑聞言,也覺事太行險。正躊躇間,忽聽韓小湘在洞口高聲說話。謝道明一聽,便知有人到來,因出路只有那石壁上的小洞,這一進來,大家全擠在裡面,別無藏處,不由大驚失色,無計可施。張鴻還算鎮靜,入室之始,早已看明地勢,一見無路可逃,便拿手往裡間小屋一指,那原是兩個供服役的小童睡處,業已熄燈睡熟。因深藏崖凹以內,只靠壁有一天生石躥,大約二尺,面對危崖,甚是幽暗。這一指,卻把謝道明提醒,忙叫靈姑藏到裡面,不要驚醒二童,俟來人去後再出。靈姑無法,只得走了進去。

等到靈姑走入,韓小湘的語聲已漸隔近,來人答語也漸聽出。來者正是顧修、楊天真和妖道祝功等三人。明知此來必然有事,所幸米海客尚未在內。謝道明忙和張鴻使個眼色,仍裝作坐談敘闊談出了神,不捨就臥之狀。直到來人走進,才由道明從容起立,向外說道:“顧賢弟怎這時還來?那夜行人擒著了麼?”

當道明設詞入睡時,顧修正往火場,沒有在側。回來不見道明,問已歸臥,心想:

“道明今晚對張鴻甚是親密,適才席間神情卻是落落,大有不耐久坐之態。他雖是個有名無實的當家,遇有外人黑夜縱火擾鬧,就看朋友情面,也沒有坐視不管,徑自去睡之理。”不由生起疑來。戴中行終是忠厚,力說:“道明絕無二心,不過他行雲野鶴,疏散已慣。一聽有人說火場附近沒有腳印,以為是仙禽異獸自鬥,抓翻懸燈引燃。呂朋友決不會如此無理取鬧,虎王既定明日來會,也無隔夜相擾之理。如是紅神谷中山人,此類土人出必以群,即便三數人來此,當時發現甚快,任怎樣也逃不出我們的眼睛。他急於和老友敘闊作竟夕之談,也不是不在情理之中。如此深夜前往窺探,當著外客,容易使人誤會生嫌,有傷弟兄們的義氣,大是不可。”顧修想了想,便道:“米、祝二兄俱料此火出諸人放無疑。如今外賊未得,他那地方隱僻,怎知不藏在彼?我們前往搜尋,張朋友不做虧心事,怎會起疑?目前各處搜遍,毫無下落。那裡雖然路遠,方向相反,但天下事往往出人意料,就不是張朋友所為,也不能斷定外賊不去,還以看看為是。”

中行強他不過,只得勸他事要慎重,不可鬧出笑話。顧修答應,知張鴻難鬥,約了天真,又約了祝功,同抄小路飛跑而來,一路掩掩藏藏。

小湘竟未看見,直到近前方始發現。幸而小湘臨變機警,料知三人必有所為,明見三人由側面峰石後潛繞過來,因那地方月光為峰所阻,甚是黑暗,索性沉住了氣,裝作不知,側臉外向著火場人多之處,負手閒眺,狀甚暇逸。算計三人將要繞到身側,又裝驟出不意,聞得聲息,猛一回身,大喝:“大膽鼠輩,竟敢來此窺探!”說著,飛身縱退,讓出交手地方,並伸手往懷中掏取暗器。忽又大笑道:“原來是三位村主。我適聽謝兄說,前岡偶然失慎,各位村主還疑來了外賊,出來觀看,見火已熄,人卻未散,仍在搜索。我這地方最高,月色又好,再四查看,卻又不見一點可疑蹤影,心方奇怪,不想三位從黑地裡走來。因信謝兄之言,兵器沒有隨身,倒嚇了我一跳,以為三位都是外人呢。深夜到此,莫非寨中真個有了外賊麼?”

顧修知小湘與道明親逾骨肉,先見他站在洞口凝望不去,未始無疑。及聽他竟誤把自己當作奸細,神態又那麼自如,竟被瞞過,把來時許多懷疑去了多半。知張鴻所居靜室並無出路,外賊如在其內,就小湘立這一會工夫,也未必逃走。沿途留意,不見絲毫影跡,可見有也不會在此等人來擒。深夜擾客,實非主人之道。好在人未入內,不算查他。本想設詞往別處尋找,小湘偏又做作太過,一聽他說:“裡面是死地,韓兄在此久立未見,必然無有。”話未說完,小湘便搶答道:“我看今晚之火未必是賊。如今張、謝二位還未睡,何妨一同進內談談?”祝功狂妄無知,素來不識輕重,又無主見,因顧修起疑,便也跟著起疑。心恨張。謝二人,巴不得查出情弊,好公報私仇,惜以雪忿。

一見顧修望門卻步,老大不願。聞言忙接口道:“既然尋不到外賊,我們進去歇歇,喝盅茶,談一會再走也好。”說罷,先往洞中走進。楊天真疑念未渦,也想查看個水落石出,跟蹤入洞。顧修明白祝、楊二人心意,不便深攔,只得隨著。

小湘後悔把話說錯,但已無法,心想:“謝道明機智過人,張鴻也極老練,適才高聲示警,不會沒有準備。戴中行為人頗好,只為了這三個害群之馬,早晚必鬧到身敗名裂的地步。今晚之事,能遮掩過便罷,不能,索性合力將這三個首惡除去,將屍首扔入絕壑之內。天明決不疑心道明會做此事,定當外人所殺,怕他何來?”當下膽氣一壯,神態益發從容。

顧修見狀,越覺沒有弊病,反恐祝、楊二人冒失生嫌,不住覷便向祝、楊二人示意。

自己又隔老遠便高聲笑語,以示無他。及至與謝、張二人相見,全無絲毫可疑之狀,更料定決未與外人同謀。否則憑自己的目力、經驗,不會看不出來,便張鴻也無此鎮靜。

顧修聽道明間他來意,便說:“尋賊無著,後追一黑影,相近洞側,忽然不見。先疑外人初來路生,不知穿過洞徑還有這所靜室,也許因為追急潛匿洞內。追近時遇見韓兄,這裡是絕路,韓兄從聞火警便在洞口閒立,如有外賊,不會不見。本想回去,因聞張兄未睡,楊賢弟適才與張兄匆匆一見,未得深談,便送客外出,頗想領教幾句。我三人為尋搜外賊,跑了不少路,祝兄口渴,特地進來借杯茶吃。深夜相擾,張兄幸勿見怪。”

張鴻先時頗示歡迎之意,因見祝功進屋以後便睜著一雙賊眼,鬼頭鬼腦,東張西望,立時把面色微沉,故作不悅道:“常言客隨主便,雖蒙諸位村主盛意,以靜室相假,終是主人房舍……”還要往下說時,忽聞裡間小屋微有響動。張,謝二人方在吃驚,祝功已大喝一聲,首先衝入。楊天真和顧修也疑外賊在內,匆匆不暇向張、謝二人答話,隨即各帶兵刃追將進去。張、謝二人知靈姑在內絕無出路,事定敗露無疑。小湘性直,又是自己語言失檢,開門揖盜,越發情急,伸手從懷中取出暗器,便要追入下手。謝道明較有算計,忙一使眼色,止住張、韓二人,自己越向前面,當先趕去。就這微一紛亂之間,便見裡間火扇子亮了一下,不聽爭靜殺之聲,謝道明心已放卻一半。同時張、韓二人也相次追了進去,定睛一看,哪有靈姑影子。只顧修手持火扇子,面有愧色,站在當地。祝、楊二人還在四顧搜查。服役二童已被驚醒。

謝、張。韓三人見靈姑失蹤,也甚驚奇。謝道明朝著祝功冷笑了一聲,面向顧修道:

“這裡是絕地,除非愚兄通敵,怎會有人來此?對崖是座危壁,相隔數十丈之遠,下臨深壑,兩邊手腳沒個攀處,就算來人能由此飛過去,也早跑了。臨崖還有一個小洞,三位老弟不放心,可看一看去。”顧修聞言,知道明心中不悅。見祝功不識時務,真個想往壁洞間走去,忙攔道:“祝兄,你不常到此,不知這裡形勢。休說有老大哥和張、韓二兄,賊不敢來,就來也不會藏在這裡等死。那底下削壁千丈,連藤草都無,如何下去?

不必再看,算了吧。”說罷,六人相偕同出。

祝功尚自分辯道:“我雖不常到此,卻也來過兩次,不是不知這裡是個絕地。但是適才明明聽得有人在內低語之聲,並還有極奇怪的聲息,我自信耳朵最靈,不會聽錯。

等我趕了進去,這兩個書童剛巧醒轉,問起他們,全未聽見有甚動靜,可是語聲全然不同。如說業已逃走,我離這門最近,壁洞外就是無底深壑,除非來者是會法術,隱去得決無這般快法。今晚之事,真正大奇怪了。”謝道明笑道:“愚兄半世江湖,這多年來自信耳目尚還聰明,如今真個老了。明放著敵人深入室內,卻會觀察不到,臨了還被他逃走,說將出去,豈非笑話?對崖又高又遠,無法飛渡;內室洞穴又往裡凹,無可攀附。

這屋壁窗下面雖然不知深淺,但是中間還有幾塊突出的岩石,待我冒點險,下去查看一回,少時我和張兄入睡也安心些,免被刺客所害。”顧、祝、楊三人明知道有了芥蒂。

絕壑無底,中隔濃霧,以前曾經用東西試過,如何能下、只得再三勸止,自認誤聽,周旋了幾句,便自辭去。

實則道明因絕壑深不可測,恐怕靈姑年幼,好強心盛,冒險跳落,尋了短見,意欲仗著內功和練就目力,一查究竟。等三人一走,忙和張、韓二人進入內室查看了一回,命二童仍自安睡,同到外面。正在打算如何下去,忽見左側裡間壑底中心飛起一條黃影,背上附著一人。三人目力均極敏銳,定睛一看,月光照處,正是虎王所豢神獸金猱,身上馱定靈姑,在壑中似拋球一般,十幾個縱躍,便到對崖之下。四爪並用,像壁虎一般沿壁直上,其疾如電,一會便被爬上屋頂。靈姑還不時朝三人立處回望,打著手勢。晃眼工夫,便向崖頂那邊跑去,不再出現。

三人看金猱每次縱躍落腳之處,雖在崖內霧影之中,卻都是實地,並非蹈虛而行,相隔上面也只二十來丈,不如想像之深。謝、韓二人心中甚覺奇怪,試取了幾塊石頭,朝金猱行處遙遙擲去。第一下稍為過頭,沒入黑影之中,不聽聲息。第二下起瞄準打去,全都打中在石地之上,叭叭作響,內中一塊還隱隱看見石迸火星。如若稍偏,即無聲息。

料出金猱經行之處,必有一根石樑貫通兩崖。無奈位置太低,壑中泉瀑又多,水氣蒸騰,有如雲霧,將石樑遮住,目力不能看見。只不知金猱、靈姑俱是初來,怎會比起主人還要清楚?於是寬心大放。談到靈姑臨變從容,膽大心細之處,又互相稱讚了一陣,方始分別就臥不提。

原來靈姑起初被困室內,因藏身是個絕地,不禁心虛。忽聽壁角有人呼吸之聲,回頭一看,乃是兩個服役的小童。同時又發現那臨崖的小洞,耳聽院中敵人語聲漸近,不禁心中一動。暗忖:“金猱至今未見,自己如若失陷,老父一世英名,豈不付於流水?

既然有這壁洞,何不查看一下?雖不能由此逃去,萬一尋到一點藏身之處,豈不是好?

即或不然,自己憑家傳輕身絕技,又會水性,跳人壑底,避過一時,再想法子出險。漫說不至於死,就死也比落在人手,身受屈辱強些。”念頭一轉,跑到穴旁。剛往外一探頭,便見對面崖上有一條黃影,背貼壁崖下落。定睛一看,正是金猱康康,不由喜出望外。因敵人快進外屋,不敢出聲,忙向它一打手勢。康康便縱落壑底暗霧影裡。正尋思此壑甚深,上來不易,外屋敵人已和張、謝二人相見。就在這危機頃刻的當兒,猛見康康從霧影內直躍上來,一把攀住穴口,見只有靈姑在內,以為室中沒有外人,一時疏忽,哼了一聲。靈姑知道不妙,這一聲必被敵人所見,難免追入發現。一時情急,一面打著手勢,低喝一聲:一快馱我走!”身便躍逃穴口,攀緊康康肩背。康康會意,手一鬆,便到了下面。逃時匆促,將穴口小桌上的零星物件碰倒了兩件,恰將穴旁臥著的二童驚醒。等祝功跑進時,靈姑已然隨了康康縱入壑內。

依了康康,因天已不早,當時便要向對崖縱去。靈姑知敵人未走,恐連累張、謝,韓三人,忙將金猱拉住,低聲告知就裡,令其暫候。康康才行止步。靈姑覺出落腳之處離上面不算甚高,謝道明卻說深不可測。早知如此,適才就縱下來多好,為他一言,幾乎膽怯誤事。試拿腳一探路,竟是極平坦的石地。方欲試探前行,暗中走向對崖,猛被康康一把抓住肩膀,意似不令妄動。靈姑心靈,知有原故。先還猜立處是全壑最高之地,此外尚有深處,否則謝道明不會說得那般深險。及至二次拿腳往左一探,竟是虛的。心正吃驚,康康已按著她肩膀,作勢要她蹲下。再伸手向兩邊一·摸,那立處竟是一條尺許寬的孤石樑,哪裡是什麼平地。不特兩邊皆空,其厚也不過數寸。試從懷中取一技鋼弩,朝虛處用力射下,想查看到底多深,下面是水是石。誰知弩發下去,竟聽不到絲毫聲息。靈姑這才相信謝道明所說並無虛言,幸而適才沒有冒失縱落,否則如此絕壑,又不透一點天光,就僥倖到底,又怎得上來、危石如牆,下臨無地,上下四外一片漆黑,懸身其中,性命決於跬步。先時只求免辱,未計安危。這時康康來到,有了生機,越回想前事,越覺心寒膽裂,哪裡還敢亂動。緊攀著康康的長臂,靜聽上面敵人已去,才命康康小心起行。康康仍伏下身子,將靈姑馱在背上,仗著天賦奇能,一雙神目覷定腳下,順著石樑往前飛縱。靈姑回看,見謝、張、韓三人隔崖相望。恐驚敵人,相隔又遠,不便高聲呼喊,只得揮手示意。

一會到了崖頂,康康仍馱著靈姑飛跑,繞了許多險阻,又越過一條闊澗,才尋到原地,與黑虎會合,取路往鐵花塢進發。路上問起那場火是不是康康所放,康康點了點頭,用爪比畫,吐了吐舌頭,作出畏懼之狀。黑虎也朝康康連聲怒嘯,頗似怪它胡來。靈姑雖不能通獸語,連猜帶間,也得知了大概。

原來康康也和靈姑一樣,不知張鴻藏身何所,原與靈姑約定,一遠一近,齊至大寨堂外會合,便往日間王守常等所居大寨跑去。熟路重來,全無梗阻,連尋了好幾處,都不見張鴻影子,也未聽人說起,只得又順前岡,往峰腰大寨堂飛跑。正緊走間,忽聽怪獸怒吼之聲,雜以惡鳥厲嘯,均是生平初次入耳。它心中奇怪,循聲近前,乃見一排好幾間新蓋成的堅固石室,左邊一間最為高大,惡禽嘯聲便由此而出。縱上屋頂,順空隙往下一看,竟連地上原有兩株三丈多高的合抱松樹俱蓋在其內。三室相通,四無門戶。

只當頂有一丈許見方的鐵絲網,間有一些松梢透出網外。屋頂還掛著三盞紅燈。室內更有七八株矮樹,也是原來岡上生的,上面也懸著幾盞明燈。

康康看的乃是最末一間,不見有什麼東西在內。知惡鳥還在隔室之內,方要過去觀察,忽聽下面來了兩人。康康剛把身子往側一伏,來人已經躍上屋頂。二人俱是道童打扮,一個手裡拿著鐵鉤和一大筐血淋淋的獸肉,一個手持火把和一柄鋼叉,叉尖上綠光閃閃,且談且行,迎面走來。一個帶著埋怨聲口說道:“我早知師父專要我喂這些怪物,還不如在雲南山裡當棒客快活呢。”一個道:“你還算好,師父因你膽大手辣,人又聰明,還傳了你防它們犯性時的法術。像我除了能逃得快之外,什麼都不會。要是我一個人來餵它們,沒你保我,早晚還不被它們抓死麼,尤其是今晚叫人害怕,地方是生的。

師父又說明天便要仗它們弄死虎王手下的黑虎、金猱,不許給它們吃飽。你沒聽見它們在那裡犯性怪叫麼?天已不早,快喂完了去睡吧。”

康康聞言,心中一動。看來人定有妖法,自己以前吃過妖人苦頭。虎王平日有令,不許輕易殺人,不敢出面。下面偏是明日對頭,就此放過又不甘心。眼看二童走到當中那間,一個將屋頂鐵網揭起,一個便手搖碧焰鋼叉作勢威嚇,將那筐血肉往下一倒。扣上鐵網,說了聲:“我們快取那一筐肉來,喂完了事。”便縱下屋頂,往來路飛跑而去。

康康走向中間屋頂,剛往網上微一探頭,便見下面有七八點奇亮的黃光閃動。定睛一看,乃是兩大兩小四隻怪鳥。那東西上半身生得似龍非龍,似蛇非蛇。頂生獨角,滿頭藍毛披拂。闊口鉤喙,開張之際,舌紅如火,僚牙鋸齒,森列甚利。頷下稀疏疏生著百十根鬍鬚,勁若懸針。一條長頸滿生紅毛,密若錦麟,其長約全身十之七八。下半身其形如龜,尾巴甚短,生著一叢硬刺。背腹和頸一樣,也是藍色。一雙龍爪,又粗又短。

這四隻怪烏剛從對面屋門裡衝出,見了牛肉,便如亡命一般,撲上前去搶著爭食。看上去爪牙犀利,威猛異常。康康看出厲害,暗忖:“難怪他們下帖請客,原來弄有這樣幾個惡東西在此。只可惜沒法弄垠它們。”想了想,再循著獸聲,越過那邊屋脊去看。

這幾間屋宇較低,也是就地建屋,一排四大連問,只沒有大樹,餘者都和野地相似。

尋到第三間上,才看到百十根原生的竹林,內中蹲伏著大小几只形如獅子的黑東西,正在昂頭怒吼。方欲細看,便聽下面人語之聲。側耳一聽,仍是先前喂鳥的那兩個妖黨。

見這邊屋頂一律平坦,沒有藏處,便翻身跳落屋後。康康心想:“山中什麼樣的猛獸都不是自己敵手,這幾個黑東西,樂得留到明天,當著對頭面前抓死,顯顯威力。倒是那幾只怪鳥生相兇惡,爪牙犀利,兩翅包緊身上,舒展開來定甚長大,又生著蛇一樣的長頸,看它搶肉吃的神情動作,輕靈已極,如飛起來,必然迅速矯捷,非比尋常。這能飛的東西,如不趁它被關屋內,給它一個厲害,明日筵前再想除它,卻不容易哩。”有心想等人去以後,揭開鐵網,縱身下去將它們抓死。一則自己勢孤,怪鳥猛惡,一敵四恐應付不過來;二則來時黑虎再三叮囑,事要縝密,不可使人發覺,鬥時怪鳥一叫,引得人來,豈不誤了靈姑的事?此外又別無良策可以制它們死命,好生後悔未將虎王所用飛叉、藥弩帶來,否則好歹也從網縫中發下去,傷它兩個大的。

康康正打不定主意,忽聽獸嘯之處,二妖黨事完自去。康康心終不死,又繞向前屋仔細觀看。見那一排幾大間屋子孤懸山脊林木之中,地甚幽靜,別的村屋相隔尚遠。時當深夜,四無人聲。近寨堂一帶雖不時有三二人影出沒往還,相隔已在數里之外,常人目力便白日也不易看見,何況夜間。妖黨業已走遠,料定不會有人覺察,想了想無法,只得拾了兩塊海碗大小的尖銳石塊,二次縱上屋去,潛伏網側。見那四隻怪鳥仍在搶奪生肉,低頭咀嚼,爪牙齊施,燈光之下,血肉橫飛,滿地殘紅狼藉,兇殘之狀勝於豺虎。

康康想用石塊去打那兩隻大的,試伸手一揭那網,竟是紋絲不動。惡鳥原甚靈敏,康康動作雖極輕巧,仍被聽見,沒揭起,用力稍重,惡烏覺出不對,紛紛住口,昂起頭來看了一看,倏地一聲長嘯,一隻大的竟展開兩扇門板一般的鐵翼倒飛而上,兩爪抓住網孔,兩眼兇光四射,周身毛羽直立亂顫,血吻開張,紅信吞吐不歇。比起初見時還要猛惡十倍,大有尋敵相鬥之勢,無奈有那鐵網隔住,飛不出來。

康康機警敏捷,早就撒手隱避一旁。暗想:“尋常刀矛一折便斷,這不過手指粗的鐵網,怎會弄它不動?”方在奇怪,忽然一陣山風吹過,隱隱似聞笑語喧譁之聲,回頭遙望,峰腰大寨堂上燈光猶自輝煌,天上恰有一片陰雲飛來,將月光蔽住,暗影中看去分外明顯。猛地觸動靈機,暗忖:“這些房屋雖是石頭所做,原來地上所生草莽林木並未去掉,內中還有一株極易著火的火油松。適見屋內好些林木俱已枯萎,看那怪鳥也一樣被網隔住衝不出來。屋簷上現有燭燈未滅,何不尋些枯枝萎草扎些火把,點燃了從網孔中投下,將這些怪鳥燒死,豈非絕妙?”越想越有理,立即照計而行。仗著目力敏銳,心靈手快,一會便將火把紮好了十來把。

那些燈燭除了屋中樹上所懸是遵妖道囑咐,為投怪鳥所好而設外,環屋所掛乃顧修的格外點綴,以示矜寵,並無甚用意。裡面燃燭甚長,均系村中特製,每支足可點至天明以後始盡。燈也特製,不畏風雨。屋宇全是石建,更不怕火,外人也決不敢走進。萬不料這些惡禽怪獸,因棲息之處必須附有草木,屋內盡多引火之物,這燈燭恰給仇敵造成放火機會。康康更有算計,選擇僻靜處取下幾支燈燭,將燭油塗在火把之上,還恐惡鳥將火撲滅,點燃火把,不去中屋,竟由前後兩間中起始放火。這時妖鳥餘肉無多,按照平日,離飽還遠,爭食正烈,屋上縱有聲息,也當是妖黨給它補送吃的,沒甚留意。

直到前後屋火都點燃,見了煙光,方始驚叫奔撲。康康乘機又在中間屋頂擲下三個人把,連那株火油松一齊點燃。怪鳥一見屋頂來了仇敵,齊聲厲嘯飛撲,無奈不能破網飛出。

欲待將火撲滅,兩翼扇風,人力越旺,急得厲嘯悲嗚,無計可施。康康一見怪鳥狼狽之狀,在屋頂上喜得亂蹦。那屋宇通體皆石,築得異常堅固,初發時火煙全被隔住。未後那株油松和所有林木全都點燃,成了火樹。兩隻小怪鳥全行燒死,大的有一隻也受了傷,身上毛羽好些燎焦。知道厲害,不敢再飛撲火焰,互相擁擠在房角無火之處,不住地厲聲哀鳴。

那火焰透出了房頂,康康見火勢愈烈,正要縱下,猛想起手中還有兩根現成的火把,何不連那屋的黑東西也一齊燒死,省得明日費事。剛想到這裡,朝前面矮屋頂上縱去。

忽聽寨堂上鑼聲四起,吶喊喧譁。忙一回顧,敵人業已被火驚動,似要往火場趕來。恐被發現,康康將火把往網中一掛,也不顧再看火著也未,不等人到,忙即一躍數十丈,往岡脊後躥去。

剛縱到岡後梯盡處,四望天空,只見一片烏雲疾如奔馬,由寨堂那面飛來,晃眼便到火場之上,耳聽暴雨大作,恍如川河倒灌一般,烈焰頓熄,岡後卻不見滴雨。知是妖法,不禁大驚。康康心想:“如由岡上跑向後寨去與靈姑會合,難免不被妖道察覺。”

見壑對面有一危崖,相隔有百十丈遠近,定睛往下一看,壑底雖深,中間尚有許多石筍高低錯列,高的離上面才二十來丈,尚可著足。便仗著天生神目,先向壑底石筍上縱落,再朝對崖縱去,幾個縱躍,即行達到。更不停留,徑沿崖往後寨飛馳而去。遙望來路,敵人等已然趕近火場,知道後寨必定空虛,好生歡喜。無奈那壑越來越寬,沿途細看壑中雲霧,沉沉無著足之處,不知底下到底多深。直繞過了寨堂,崖壑也彎向了峰後,還是無法飛渡。

康康正在心急,忽見側面峰腰上有燈光閃耀。定睛一看,乃是一片平崖,崖凹中嵌著一列房舍。臨崖一間石窗洞內坐立著三人,首先看到的便是靈姑。方要出聲呼喚,猛聽遠遠有人高聲說話,房中三人立時面帶驚惶,靈姑便向右壁跑去,一閃不見,同時又看出那兩個男的,一是虎王新交之友謝道明,另一個正是張鴻。靜聽外來語聲,頗似有顧修在內,知有變故,沒敢出聲。再朝靈姑隱處一看,也有一個石窗洞,洞中漆黑,料定靈姑必藏在內。一時情急,趕過幾步,不問青紅皂白,往下便縱。

康康原以為自己身輕力健,善於攀躍,不管下面深淺,徑向壑底過去,再行援壁而上,說也真巧,落下方十來丈,就在這疾同電掣之間,猛然發現下面暗影中橫著一條石樑,而且正在腳底不遠。仗著心靈眼快,身子略偏,便落在上面。那石樑暗藏壑心,雖然寬窄不一,卻是直達對崖,更無斷處,相離上面窗洞不過二十來丈,一躍可達。康康不禁喜出望外,連忙跑過。剛往上一縱,攀住窗洞,恰值靈姑聞知敵人進屋,情急無計,趕了過來,接個正著。此時危機間不容髮,稍差一步,不特靈姑不利,便是張鴻和謝、韓二人也無法下台了。

靈姑問悉大概,得知那火原是金猱所放,還死傷了兩三隻惡鳥;自己又見著張鴻問明瞭究竟,總算大功告成,得意已極。

這時天色離明已近,幸而虎行如風,趕到鐵花塢,天才剛明。正是時候。行近洞側,虎、猱即便立定。靈姑想自己前往投信,就便謁見仙人。和虎、猱一商量,黑虎不住搖頭,又用口銜著衣角,只命康康洞前投書,靈姑知它不肯違背虎王之命,只得退到高處,還想偷看仙人是什模樣。遙見康康到了洞前,便即下拜,將書信頂在頭上。隔了一會,忽從洞內走出一隻花斑大豹,和康康頭挨頭親熱了一陣,又低叫了幾聲。然後銜著那封書信往洞內跑去,始終未見有人出來。康康便拜了幾拜,跑下崖來,與黑虎相對低聲吼嘯,竟似問答。靈姑作勢一問,才知那豹也是虎王所贈,塗雷未歸,清波上人將信收下,雖然未有迴音,但見黑虎欣喜之狀,或許未虛此一行。見天光大亮,恐老父起身懸念,忙即騎虎趕回。

行至中途高崖之上,忽見下面草原中千百山人各持弓矢器械,分作好幾隊疾行如飛,正朝建業村那一方跑去。康康看見便要趕下,被黑虎止住。那幾群山人只顧低頭向前飛跑,崖下林莽茂密,路徑又是一斜一正,並未看見虎、猱、靈姑。靈姑因昨晚曾聽虎王說起紅神谷中山人俱都怕他,不敢在山內侵害漢人,也未在意。

一會回到崖下,只見千百群豹由連連督率著在分吃獸肉,老父、王守常和虎王等一個不見。方疑業已四出相尋,忽見張遠由洞內跑出,高喊:“呂伯父,靈姊姊回來了。”

虎王首先應聲而出,見靈姑騎虎歸來,連聲誇好,哈哈大笑。後面老父和同來諸人也都趕出,上崖相見一問,才知王守常之妻連日勞頓,睡至天明未醒。呂偉、虎王等雖已早起,不便入視,也未覺察。還是連連向虎王告知夜來之事,呂、王等人方始知悉,先頗驚駭。因虎王力說無妨,呂偉經了昨日之事,已深知虎、猱神異,況且人去已久,急也無用,擔憂雖仍不免,並未形於詞色。直到天光大亮,還未見回,方才商量要命連連去探,靈姑已經迴轉。

虎、猱自用獸語覆命。靈姑也對呂偉說了一切經過。呂偉雖喜女兒饒有膽智,不愧將門之女,當面總不免埋怨幾句。虎王聞得顧修等請來妖道帶有惡禽怪獸,來與自己尋仇,果如呂偉所言,好生憤怒,當時恨不得就趕往建業村去比鬥。呂偉道:“他既下帖相請,先禮後兵,我們還不到所約時候,心急則甚?”虎王對呂偉已甚佩服,只得罷了。

靈姑又問塗雷未回鐵花塢,清波上人能否相助?虎王道:“照黑虎觀察,上人既命豹兒將書銜去,決不會坐視。何況我有仙人古玉符和所傳防身法術,怎麼也不會輸。他們全村直沒幾個好人,那顧修、祝功。楊天真三個尤其可惡。這次就算留他活命,也定給留點殘疾。”說罷,忿忿不已。

呂偉笑道:“這西南路上江湖朋友,我多少總有個耳聞,我怎麼想也沒有這個姓尹的,原來竟是當年在太子關閃失後歸隱的戴中行。看他這等行徑,頗是英雄豪傑一流人物。不過今日之事,雖承他不記宿嫌,化敵為友,但我已是虎王的朋友,好了便罷,如真動手,怎能脫身事外?這人毀了也甚可惜。少時筵前還望虎王看我薄面,千萬不要魯莽行事。先由我出頭說話,但能兩家釋嫌修好最妙,否則此人心高性做,寧死不辱,請虎王不獨要令神獸不可傷他們,還須給他留點情面才好。”虎工發急道:“這姓尹的既是你從前的朋友,他素日為人也還不錯,我自然可以不去傷他。那顧、祝、楊等都是他的弟兄,又苦苦和我作對,還有一個萬惡的婆娘在內,都是可殺不可留的東西,這情面怎樣留法?”

呂偉一想,也覺只要動手,除非虎王打敗,要想完全不傷中行面子,卻也為難。仔細尋思了一會,說道:“虎王不可任性,愚兄總比你長几歲年紀。照清波上人說,你前身不過誤傷了一蟒一狐,便破壞了功行,轉劫受苦,仙緣至今尚未遇合,怎可隨便傷人,自種惡因?我也決不使你難堪。我深知你外面渾厚,內裡聰明,必能鑑貌辨色,聆音會意。到了那裡,你只把氣沉住,放忍耐些,聽我話因,看我眼色行事。莫因一時之忿,誤了曠世仙緣,又鬧個悔之無及。”虎王原是仙根,生具夙慧,只因山居太久,習於粗野,性情雖暴,是非利害一點即透。忙點首答道:“呂老哥,你說得是。白哥哥未走時,也常拿這話勸我。只要他們不欺人大甚,我決不先動手;就動手,也不胡亂傷人。我如做得不對,你在旁邊提醒我一聲如何?”

呂偉因知對方這一幫人都以義氣自豪,顧黨一敗,決不甘休;虎王犯了野性,也和他們一樣。互相拼命廝殺,傷亡一多,事情越鬧越大,不可收拾。意欲居中代為分清敵友界限,誰敗了也沒話說,虎王也可有個下台地步。但是做起極難,至少事前能有一面服約束才好辦些。聞虎王此言大喜,連聲誇讚虎王向道心堅,能識大體。虎王見呂偉誇他,益發沉下心氣,轉怒為喜。

呂偉知他吃捧,乘機教他:少時如何應付,怎樣才算是不能忍受的地步。最好人和人鬥,獸和獸鬥,不得相混。為防塗雷趕到和清波上人前來相助,並說自己也約有朋友向妖道領教。虎工道:“據康康說,他帶來的幾隻水牛大的黑東西並不算兇,只那蛇頭怪鳥看去難弄。可惜我白哥哥不在,他道行比黑哥哥還深得多,什麼都知道。且到那時看吧,要是康康、連連打不過它,我也只好放飛叉了。”呂偉也覺怪烏可慮,虎、猱如難取勝,定落下風,虎王的飛叉又怎製得住惡鳥?只有鬥時將那古玉符給虎、猱暗佩身上,或能操必勝之權。但還有個妖道在側,萬一因去了防身法寶,致為妖法所算,如何是好?想不出個兩全之策。最後囑咐虎王一套言語,到時先使獸鬥,符由康康或黑虎佩著,等和妖道鬥時,再行交還應用。一切商量停妥。靈姑聽得出了神,竟忘了向呂偉告知途遇大隊山人往建業村途中急行之事。

呂偉知這等筵席,誰也沒心真吃它,便叫虎王發令準備吃的,人獸一齊炮餐。去時僅留下數百隻母豹看守崖洞,所有大的公豹一齊帶走,由豹王率領,環伺在建業村左近嶺麓之間,嚴禁傷人,等候號令,以助聲威而防萬一之用。虎王依言吩咐。等人獸吃飽,天已近午,緩行前往,正是時候。呂偉原意,只自己和虎王前往,餘人都不令去,靈姑首先堅執欲往,張、王二子也再三苦磨著要去觀光,呂偉自是不允。王子年紀最小,本領也不濟事,吃王守常夫妻一喝便住。靈姑自恃輕車熟路,昨夜獨探虎穴尚且不俱,何況自己站在朋友中人地位,張遠則借探父為名:所以二人異口同聲,寧願受責,也非去不可;否則等人去了,也必隨後偷偷趕去。虎王極誇二人膽勇,又從旁代為力請,說有自己和虎、猱同行,必保無事。呂偉被二人磨得無法,愛女心志堅決,倘如隨後偷去,更是危險,帶靈姑又不能不帶張遠,只得全允。人數派定,便和虎王、靈姑、張遠、黑虎、金猱督率大隊豹群,浩浩蕩蕩,往建業村進發。

沿途無事。行約個把時辰,到了相隔村寨二十來裡的桑子崖,連連帶了野驢隊前來會合。呂偉、虎王正商量分配這些獸隊前行,金猱康康忽然跑回來稟報說:“建業村喊殺之聲甚盛,必然有人在彼爭鬥。”虎王知金猱耳朵最靈,二三十里內有什麼聲響聽得逼真,必無差錯。忙命喚住兩撥獸隊,同了呂偉父女、張遠,往崖頂跑去。

那建業村四外峰巒雜沓,地極隱僻,只這崖頂地勢較高,約略可以窺見。到了定睛往前路一看,近村寨處黑煙飛揚,峰前平原上人和螞蟻相似,現出許多小點。因為相隔過遠,用盡目力,僅能辨出些微痕跡,雖看不出有何動作,看那逐漸往四外移動,岡嶺上面還不斷有十八成群的黑點往平原中緩緩下移之狀,料定是有多人在那裡戰敗逃竄,各尋生路,只看不出逃的是客是主。本山素無外人,建業村哪裡來的這麼多仇敵?大家正在奇怪,靈姑猛想起早上回山時途中所遇山人,便說了出來,二猱也聚集好多豹群、驢隊趕來觀看,一到便說那急喊之聲俱是紅神谷中山人。再命二猱仔細一看,更看出村寨中有人施展妖法,數千山人業已殺得大敗,四散逃亡,死人不少。還有五六個惡禽怪鳥,形象與昨晚康康所見一般無二,正在岡嶺上面黑煙中飛落搏擊,似在抓殺落後的山人。卻沒見村中人往岡下平原中追殺。

虎王一聽,村人違了自己前約,這般殘殺,不由大怒。呂偉恐他性發憤事,便勸他道:“這班山人素性兇殘,專一嗜殺生人,積惡多端,以暴制暴,各有應得。小女和康康早晨曾親見他們大隊持著刀箭趕往建業村去,分明是為了昨日村人仗義奪了他擄劫來的漢人婦孺,前往行兇報復。看村人沒有下岡追趕,戴中行人甚俠氣,必是他阻止村眾,網開一面,不許斬盡殺絕,給無知山人留條生路。妖道率獸食人雖然兇狠,如換山人得了勝,恐怕還惡十倍,村中一雞一犬也不教留呢。況且這次兇殺,實則山人不肯服善,違了你的前約,倚仗人多,先就居心毒辣,打算洗劫全村,連你也沒看在眼裡。不給他個厲害,日久恐連你也一樣暗害。事有曲直,不可意氣用事,只怪一面。村中既然有事,我們可走慢些,好容他們收拾佈置,到時仍作不知便了。”

虎王聞言,果覺山人無理,立消了氣。便問,“我們這些獸隊如若分佈開來,豈不正與逃下來的山人相遇?應當如何處置?”呂偉早從虎王口裡問明瞭村寨的形勢道路,想了想,重問金猱,得知山人先是四下亂逃,繼見敵人未追,漸漸會合一處,似向村東南盤谷一帶退去。谷徑纖回幽深,林莽茂密,與他們歸途相反,如要回去,還得繞越三百多里的亂山危徑,不知何意。呂偉立命虎王傳語金猱,轉告豹王率領豹、驢,分三面環繞建業村相隔十里內外埋伏,候令進山。只留下三隻大豹,充呂、張三人坐騎,虎王獨騎黑虎,率領康、連二猱,共是四人六獸,緩步往建業村走去。

人未到達,建業村望樓上遙見虎王率了兩隊猛獸前來赴會,沿途分散,緩緩行來,早向大寨中報了好幾次信了。戴中行、顧修等接到頭兩報時,正當山人進犯,掃蕩未盡之際。嗣又接報,一聽說來人行進改緩;知道山人敗逃等情已被窺見,特意給主人留出整理戰場的時間;又暗含著表明山人與他無關;又示主人雖然未遵前約,兇殺大眾,他卻分清曲直,不善山人所為,與主人同調之意。虎王粗直,無此心思,必是呂偉出的主意,此來定作不知。中行固然更覺呂偉是個朋友,連顧修等人也覺呂偉深明過節,一絲不亂。那些獸隊既不入寨,卻又大隊帶來,許是虎王聞得村中來了奇禽異獸,執意帶來助威,呂偉攔他不住,特意說他留在遠處,不使進村騷擾主人。由中行起始一稱讚,你一言,我一語,此唱彼和,呂偉反成了眾善所歸。對於虎王,報復之心只有增加;對於呂偉,卻減消了好些敵意。當下發令,一面收拾殘骸,務使不留形跡,不現聲色;一面請妖道約束鳥、獒回屋,準備接待。卻忘了山人中的紋身族人,因都神婆為祝功、顧修夫妻三人合力殘殺,誓死報仇,早晚還要捲土重來,不死不止。

原來紅神谷中山人自從引鬼入室,招來了這夥紋身族人,妖巫都神婆與扎端公託名邪神,日以妖言惑眾。山人有甚知識,鬧得迷信之心一天比一天繼長增高,妖巫的權勢也日益加盛。扎端公知道山酋二拉是虎王所立,對虎王異常敬畏感激,雖然崇祀邪神,也只偷偷摸摸,如不將這一關打破,終究不能取而代之。仗著都神婆和自己都會一點家傳邪木,屢次和二拉商量暗算虎王。二拉聽了,總是害怕搖頭,力說:“虎王會神法,能役使神鬼,此事萬動不得。”扎端公無法,便去蠱惑大眾說:“天神喜食漢人,越祭得多越好。本山現有不少漢人,無奈虎王作梗。如能將他去掉,把建業村那些肥娃一齊捉來,按時上祭,天神一喜歡,必定降下大福。我們也省得每次翻山遠出,待上好多天,受盡辛苦,還難得尋到上祭的肥娃。他再厲害,也只一個人,又不斷到谷裡來取東西,更好下手。都神婆又會神法,有天神相助,怎麼樣也能將他刺死。何苦為他得罪天神,日後去受災難呢?”

谷中山人嘗過虎王和黑虎、金猱、群豹的厲害,雖都信奉邪神,一聽說要害虎王,誰也不敢認可。然而禁不起妖巫等常年鼓動煽惑,日月一久,又覺出虎王除能役使群獸外,別無異處,一切和常人差不許多,不如想像的厲害。加以虎王禁令甚嚴,無論如何不許傷害生人。每次偷著出山擄人,不特受盡艱難困苦,還時受蟲蟻之害。眼看建業村中所有,盡是山人心愛之物,拿許多金沙、皮革、藥材去換,也不過得他百分之一二。

人及牲畜又多,用來祭神、生吃,可供長時之需。卻因虎王一言,除了以物易物,公平交易,休說是活人,連所養牲畜都不敢妄動,於看著眼紅,無計可施。貪心一起,便生怨望,妖巫等自然乘虛而入,眾山人漸有反叛之意。因虎王近半年中常與謝、韓二人往還,少往紅神谷去。康、連二猱偶而奉命一往,山人均知厲害,不敢下手。妖巫暗用邪法詛咒了兩次,全無效驗。二拉始終懷德畏威,竭力阻止,沒有爆發出來。山人見了虎王,雖仍畏忌引避,心已離叛,不似前此畏服恭順,奉若神明瞭。

這次本是祭神之期,扎端公突然出山擄人,久伺不得,為期又迫,正急得無法。好容易在歸途中擄得王守常夫妻和兩個小孩,認為天賜,好生喜出望外,不料被村人仗義奪去。在眾山人人的心意是:我們容你們這麼多人活著不來劫殺,已是委屈又委屈,你們怎麼事不幹己,還來劫奪我們到口之食?況又是關係著全族禍福的敬神祭品,怎能不恨到切骨。當時不敵,敗退回谷,向眾一說,本來就認為理直氣壯,動了公憤。再經妖巫等一煽動,立即吶喊動天,刀矛齊舉,誓欲踏平建業村,雞犬不留,才行消恨。連二拉也被激怒,不肯甘休。

依了眾山人,恨不得連夜殺去。果如此,當時村人全無防備,又在黑夜之間,山人忘命而來,妖道未到,縱能抵禦,也必不少傷亡;總算村人不該遭此大劫,扎端公因莊人並非易與,忽然臨事慎重,向眾聲言:“這次是村人先違約起釁,便是虎王也不能向著漢人,硬不講理,不過平日我們和他交易,看村人防守甚嚴,人數又多。漢人慣會鬧鬼,白天傷了人,必防我們前去報仇,黑夜裡他們聚在一起,前去容易上當。他們一早人都往莊田裡耕地,最好半夜起身,趕到村前,從山溝盤谷小路愉愉上去。先乘他們人多不在村裡時燒他村寨,搶了他的東西和婦人、小孩、牲畜,運回谷來,再和他們打。

打勝了更好,萬一不勝,也不致空跑一趟。”又說:“虎王曾派康康到此要過那些漢人,擄人時看他們和虎王都不認識,不知如何會成了朋友?聽虎王平日口氣,和建業村姓顧、姓楊的那夥人都是對頭。昨日奪人的正是那個姓楊的領頭,也許不肯將人放還。弄巧這件事虎王還向著我們,他一不管,這件事就順手多了。”眾山人聞言,益發膽壯,個個踴躍爭先。

紅神谷到建業村,比虎王要遠出一倍,就是天明趕到,也須早去。當下由二拉發令,宰殺牲畜,置酒犒眾。眾山人飽餐之後,略為休息,原定於子時起身。山人廝殺,都是頭子在前,以勇為尚,照說原該二拉領頭。二拉終因昨日康康一來,料定所擄的人與虎王有關。一則有些膽怯;二則想起虎上素常的好處,恐萬一虎王和村人一黨,相見時不好動手。打算到了村裡,先探明虎王在彼與否,再行上前。又因神巫和扎端公及手下眾山人日益跋扈,動不動就假借神力,重責他的心腹。二拉只聽二人口出狂言,除卻在森林裡初遇時見過那一點異跡外,別無神奇處。而眾山人之信畏神巫,遠勝於己。如說真有法力,為何每次出外的人常被蛇咬,連扎端公也一樣被咬過?神巫既能降禍降福,生殺隨意,什麼病都能治,這毒蛇咬傷,怎麼還須去求外人?二拉在眾山人中本來較有心計,漸漸由懼生疑,由疑生忌。只因迷信神力,積習大深,心志雖已搖動,想不出個查探辦法,又不敢犯著眾怒,去和神巫等比力,始終摸不準妖巫、扎端公的虛實深淺。遇到這樣好機會,知村人俱都武勇難敵,正好藉以試驗神巫等的神法本領。於是表面假裝尊崇,讓妖巫都神婆居中,率眾紋身族人為首去奪大寨。二拉與扎端公分率眾山民為兩隊,一左一右由盤谷和峰側野徑接應。

扎端公哪知惡貫滿盈,死期迫近。心中還在高興,這一來無形中成了主腦,正好藉此奪取二拉的大權。只是妖巫都神婆只會一些世傳的邪法和手技口技,禦敵固有大用,卻不甚武勇。擔心她獨當一面,遇見強敵,不等行法,便為敵人所傷,豈不求榮反辱,馬腳盡露?於是藉口主帥都要居中,欲令二拉率一多半山人,和自己同隨妖巫為首居中,暗含著保護妖巫,好使其隨時行法之意。偏生二拉命不該絕,臨行時扎端公才提議請神的事,已來不及。二拉惜會了意,疑他別有詭謀,執意不肯,扎端公看出他有些疑心,不便再強,只得改由自己保著妖巫前往。除同族眾山人外,又撥了小半山人過去,方始成行。

這一爭論,不覺耽延了半個多時辰。山人雖然腿快,這三二百里的崎嶇山徑,也須走上好幾個時辰才能到達,還未趕到峰崖之前,天已大明。二拉見離村還有二三十里,知再走過去,人數一多,必為村中瞭望的人窺見。忙即喚住眾山人,依照預定分成三路:

除自己所走盤谷這一條路,利用地勢,不用分列外,餘者都聽妖巫和扎端公的號令散佈開來,藉著林石草莽遮蔽,分頭掩到峰側,一聽號令,一擁撲進村寨中去。於是二拉自帶一群山人,翻過一條極險秘的崖壑,往盤谷中進發不提。

妖巫都神婆、扎端公二人貪功心盛,意欲速行。等二拉走後,重又挑了一回人:將一些兇悍勇猛的山人,會集在妖巫隊中;餘下數百山人,交給一個頭目率領,由峰崖右側翻越上去,與中、左兩隊會合。

建業村佈置本來周詳,又經昨晚金猱放了一把火,防守自然越發嚴密。平日村人雖然佃、漁、畜牧各有所事,當日卻因約請強敵當筵比鬥,一個人也沒離村他去。那些在望樓上輪值巡眺的,俱是綠林中的健者,個個眼亮。加以昨晚疏忽生事,格外加了仔細。

山民人數甚多,全無紀律,任是怎麼精於掩藏,也逃不過望樓上人的眼睛。二拉由盤谷出去,順寨左岡尾直撲大寨,已近村前,村人還看不到。妖巫等一隊是由中路進攻,須要通過峰前那一片大平原,屏障全無,只憑一些草樹,如何能隱得住身子。人在十里以外,望樓上人早用望筒發現了大隊山人,立時傳警下去。等到行近草原,還未通過去,村人早都得信,準備停當,聲色不動,靜候眾山人趕近前來送死了。

妖巫哪裡知道,見已行近嶺麓,還不見村人動靜,以為村人多半耕作外出,此番入村,定可燒殺擄掠,為所欲為,好不興高采烈。全隊千餘人,各找各的路徑,順著嶺麓,往上飛爬。只等爬到將近岡脊,一聲號令,便即殺了進去。百忙中扎端公回顧嶺左,二拉的一隊人還無蹤影;右隊抄近路來,相隔也尚遠。方在稱心快意,忽聽峰腰主寨中鑼聲響了三下,知被敵人發現,也沒在意,反倒取出人骨哨子一吹。另一紋身族人便將蘆籤吹動。扎端公發完號令,立即手舞長矛、腰刀,當先前進。眾山人聞得蘆籤,紛紛舞動刀矛,齊聲吶喊,往岡脊村寨搶殺上去。那地方正當半山腰上,相隔村寨有數十丈遠近,眼看就要殺到。猛聽颼颼連聲,先從上面射下一批連珠快弩。眾山人剛聽鑼聲站起,驟不及防,敵人箭發又準,前排先被射傷了好幾十個。接著又聽眾聲暴喝,從近岡脊草樹叢中跳出百十名村人,各持刀矛鏢弩衝殺下來。

扎端公知敵人早有準備,自恃人多勢眾,敵人只有百餘個,前隊雖有數十山人受傷,心中並不畏懼。眾山人見有敵人,也各將梭標、飛矛朝上亂擲。無奈上面來的這百餘人,為首的是滇中五虎和妖道祝功,又是居高臨下,眾山人處在下風地位;標、矛一枝也打不中。雙方將要殺到一起,扎端公見自己的人頗有傷亡,敵人卻無一個倒地,不禁發了急,忙催妖巫都神婆行法時,滇中五虎已率手下村人殺到。這百餘村人都集在一處殺下山來。眾山人卻是四方八面分頭而上。那些箭也只放了一陣便不再放。扎端公不知這些敵人專為殺為首妖巫,還覺敵人不知防禦之法,早晚必被自己的人攻進村去。恐妖巫行法以前受傷,忙退回來保護,分出一些勇敢山人上前迎敵。又用土語打著暗號,催促四外山人加緊進攻。村人固是武勇,這些山人也都矯健多力,雙方剛打得熱鬧,妖巫都神婆的邪法也已發動。手中拿著十幾把尺許的飛刀,口誦邪咒,手指不住比劃,倏地怪叫一聲,立時一片黑煙裹住那十幾把飛刀,向空升起,朝眾村人飛去。

這類妖巫的邪法禁咒只能震懾山人,本無甚真實效用。以前謝道明早在二拉口中探出谷中虛實,知道內中有一個會使邪法的妖巫,眾村人適接警報,便料定是她為首。因為戴中行深知山人愚直,已服虎王約束,擄人生食祭神全是妖巫和紋身族人煽惑。一則不願多殺;二則還想借此威服,日後好利用他們採辦珍貴貨物。祝功又自告奮勇,說有他一人,足可除去妖巫。所以連米海客都未使擋頭陣,僅在沿岡脊上設下禁制,去誘山人入網。妖巫這十幾把飛刀剛飛起,祝功便當先搶出陣外,大喝:“無知山蠻,死在臨頭,還敢來此賣弄!”隨說隨即手中掐訣,朝上一揚,便有一團黑煙朝上飛去,將那飛刀一齊裹住,墜將下來。

都神婆和扎端公看出敵人厲害,而妖巫伎倆止此,雖還會一些咒詛之法,時太匆促,不及行使。再有就是用來嚇騙山人的障眼法兒,敵人既能破去飛刀,決瞞不過。心中雖然著慌,還在妄想仗恃人多,以力取勝,不欲便退。不料他這邪法未使上,卻將敵人的邪法招了出來。

祝功雖知南疆妖巫有真實本領的極少,還想不到這樣的膿包。一見妖巫神情沮喪,便不再有花樣,樂得當眾逞能。於是將身一縱,飛出圈子外去,站在一塊高石筍上,高喊:“諸位弟兄們,哪有這大閒心,去鬥這夥野人?快向左側閃開,等我來收拾他們。”

五虎等聞言,忙率村人紛紛向左縱退。山人有甚知識,個個恨不得早進村寨殺搶,一見敵人縱退,也不追趕,齊聲吶喊,往上便衝。

扎端公見四外山人已將殺到岡上,對面敵人又自讓出正面山道,祝功滿嘴湖北口音,說得又快,也沒聽出什麼,心中好生不解。方在奇怪,忽聽都神婆失聲驚呼,連喊:

“壞了!我們還不快跑!”再定睛往上一看,前隊眾山人剛跑到沿岡脊邊上,猛地突突突冒起數里長一片黑煙,煙中現出無數血盆大口,見人就吞,在前一點的山人全被吞了下去。那沒被吞去的山人,見狀立時一陣大亂,嚇得忘命一般怪叫,紛紛連滾帶爬跌下山來。後面黑煙中的怪物並不停留,兀自還在追趕。中隊的隔得較遠,哪裡還敢再上,也似彈丸一般滾跌下來。扎端公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方欲保了都神婆逃走,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他和妖巫驚惶卻顧,返身欲遁之際,石筍上立定的祝功忽然將手一揮,又飛起一片烏雲,先將所有村眾全行隱去。立時怪風大作,鬼聲啾啾,夾著無數沙石,朝眾山人當頭打到。

扎端公見勢危急,亡魂皆冒。慌不迭同了十多心腹勇悍紋身族人保了妖巫,冒著沙石,忘命向山下飛逃。眼看快離山腳不遠,猛見眼前黃光一閃,現出一夥敵人,攔住去路。為首三個,正是顧修、楊天真和那破去妖巫飛刀的妖道祝功。人己多了一倍,也不知從哪裡殺來的,怎會前後合在一處。不由心膽皆裂,一時情急逃命,不敢再顧別的,用盡平生之力,照準楊天真一刀砍去。楊天真佔了上風,未免大意,沒料到他有過人蠻力,橫刀一擋,只聽噹的一聲,右臂痠麻,虎口皆裂。扎端公更不怠慢,跟著右手又是一矛杆打到。還算楊天真身手靈便,見勢不佳,連忙往側一縱,沒有被他打中。可是這一來讓開道路,扎端公哪裡還敢戀戰,就勢一縱十來丈遠,似弩箭離弦一般跑了下去。

楊天真隨手一鏢,沒打著。這時風沙已止,嶺下黑雲未退。祝、顧二人率了村眾,已在截殺眾山人,不曾顧到。

扎端公僥倖逃出重圍,耳聽妖巫一聲慘叫,料已死在三人手內。逃到盤谷左近,遇見岡尾上敗逃下來的二拉和手下山人。幸而這面防守的是謝道明和韓小湘、方奎三人為首。一則利用地形,未使法術;二則三人心善,猶有見面之情,只將二拉等趕下岡來,沒有過分追逼,傷亡不多。扎端公知都因自己恃強倡亂,遭此慘敗,妖巫已死,以後決難立足,真是又愧又恨。當時無奈,只得相隨逃人盤谷,再作計較。

一會,後面眾山人也相繼逃來,說妖巫被祝、顧二人殺死,方在危急,岡上吹起哨子,敵人便閃出道路,退了回去,沒有追趕,因此才得逃命。可是天空中怪叫連聲,又飛起兩三個似蛇非蛇、似鳥非鳥的大怪物,滿山盤飛,見人就抓,那在半山腰上跑得落後一點的,想已都被怪物抓死。二拉一點人數,妖巫和扎端公帶去的,十停生還了不到五停,還有不少受傷的在內。那些紋身族人因是妖巫心腹同族,十九居中隨行保護,攻寨時較為落後,逃時自比山人容易,傷亡卻不甚多,尚有七八十人左右。還算那攻寨有的一隊運氣,未到峰下,便遇顧修率眾埋伏在彼,正廝殺問,便發現岡上出了怪物,妖巫敗退下來,總算隔遠,見機得早,比較傷亡最少。想起惹禍的是妖巫和扎端公這一夥人,臨陣卻又如此畏葸,在害了自己多人,一無所得,後患還自難說,心中老大不快,不禁現於詞色。扎端公卻也知趣,沒等二拉開口,先咬牙切齒說出一番話來。

且不說山人計議。只說那祝功心辣手狠,本意想將妖巫和紋身族人一齊斬盡殺絕。

先發了一陣風沙,混過眾山人的眼睛,暗將五虎等移到前面去堵截,恰值顧修追敵到來。

因在事前議定不要多殺山人,見前面紋身族人有一二百個,妖巫也在其內,立時舍了所追山人,合在一處。正截殺問,戴中行居高下望,見山人被米海客行法生擒的不算,死傷也不在少數,不由動了惻隱,忙將收兵哨子吹起。

妖道所養幾隻虯鳥,昨晚康康放火只燒死了一隻小的,另外一大一小雖被燒傷,已經妖道用藥治好。因鳥屋已毀,趕建未成,散鎖在岡脊樹林之內養息。本就腹飢思食,這一聞得死人血腥,饞吻大動,紛紛長嘯,掙斷鐵鏈,飛了起來,滿山抓人的心腦吃。

妖道因為妖鳥食人心腦,增力長智,只發下號令,不準傷自己人,並未禁止。那些受傷山人及逃不迭的山人大遭其殃,絕少倖免。祝、顧等人也因妖烏飛趕,知其厲害,恐自己人也遭了誤傷,只得遵令停手,聚在一處,由祝功妖雲護住,繞回寨去。

戴中行目睹妖鳥裂人而食慘狀,再三勸止,等米海客勉強應允,喚回妖烏時,殘留山人得逃生而回的已無幾了。中行雖然不快,已是無法。捉了兩個被擒的一盤詰,全因昨日奪人而起,主謀的是妖巫,虎王並不知道此事。俱覺首惡扎端公漏網還有隱患,因虎王和遠客將來赴宴,無暇搜除,只得留為後圖,不願顯出適才爭殺零亂之狀。剛發令全村人等趕緊收拾整齊,準備迎賓,便接望樓上報信,說虎王、呂偉等來客業已各騎虎、豹,緩步往村前走來。

戴。顧諸人一聽,連忙催促收拾殘骸,一面請謝、韓二人去通知張鴻,候請入宴。

好在筵席均已備妥,眾山人又未攻進村來,一切均與原定的一樣。只須將生擒來的山人囚向僻處,死人血肉略一收拾,靜候來客離村數里,一接報便可出去迎接,並不費事。

少停,人報嶺上下業已收拾乾淨,來客離村尚有四五里之遙。戴。顧二人立時傳令,按照預計行事:除將妖道算做來客外,全村自村主以下首要人等,全都下岡迎上前去。此舉本是顧修之計,一則為向呂偉誇耀,二則為表示報那當年相讓之情,禮節甚是隆重。

少時呂偉如偏向虎王,動起手來也有說詞,顯出自己實以高朋至友相待,並無挾嫌之意,全是呂偉強不說理,硬要出頭,以致變友為敵。戴、謝等人知他心意,雖再三勸說:

“大丈夫恩怨分明,即使呂偉出頭,也是為友心熱,總要給他留點情面。”顧修卻是口是心非,不過沒有先前仇恨得厲害罷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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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40:1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回 沙飛石走 神虎鬥兇禽 雨血腥風 仙猿誅惡道

話說戴、顧等主人正往下走,原想越過前峰草坪去接,誰知呂偉仗著二猱神目,不時登高隙望,已然得知底細,一聽主人出迎,忙囑虎王少時見人如何應付,催動座下虎、豹加緊行進,務在主人下峰前後趕到,明是表示不敢當,暗中卻含著顯露身手之意。虎王騎的黑虎不算,就是呂、張老少三人所乘野豹,也是千中選一的猛獸,這一催進,立時翻開四爪,一路穿山越澗,箭一般朝前駛去,三幾里的路程,哪消片刻,便已趕到。

村中請人先當來客不會就到,又要顯出山中勢派,下山時本就從容。加以虎王等所行近村三里的一段路有山崖遮掩,望樓上人只見來人已轉向崖後,沒料到忽又改慢為速。直到來人繞過那片山崖,將要踏上草原,才行看出,已不及命人通報,只得改用鐘聲傳警。

那戴、顧等村中主要人物,剛將儀仗隊分配停當,行至嶺半,忽聽望樓上鐘聲響了幾下。大家抬頭向嶺下一看,只見前面崖口風沙滾滾,塵土飛揚中,幾隻猛獸飛也似駛來。細一觀察,當頭兩條金影正是康、連二猱,身後緊跟著一隻黑虎、一隻大豹。虎背上騎著虎王,豹背上坐著一個長髯老英雄。兩旁稍後一些各有一隻大豹,豹身上騎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俱都穩如雕塑一般騎在虎豹身上。群獸成一半圓形,星飛電馳而來,所過之處沙石驚飛,木葉亂舞,塵土像霧一般湧起數十丈高下。虎王騎獸向村中來往,村人雖已看慣,這等疾行卻尚是第一回看到。端的聲勢驚人,不比尋常。

戴、顧等人看出來客心意,如讓他們駛上峰來,面子上未免稍差。事已緊迫,如果一同下去,估量已來不及。忙即傳令,吩咐儀仗仍然從容朝下走去,奏起細樂。戴中行同了顧修、謝道明等幾個村主把手一揮,各自施展輕身功夫,往岡嶺下面跑去。虎王等四人六獸已似潑風般捲到嶺腳,相隔也只二三十丈遠。這時峰上鼓樂之聲已起。顧修剛想說來客過於逞能,話還未說出口,只見虎、豹身上老少四人身形微微一閃,齊都離了虎、豹背上,拔高朝前縱起,落到地上。最奇怪的是野豹跑得那般急法,居然說止就止,四足抓地,停立不動。村中諸人見狀,好生驚佩。再看虎王、呂偉,已率那兩個小孩,身後緊隨二猱一虎,緩步走來。二人同聲齊說:“多承諸位村主招宴,已不過意,怎還敢當親勞玉步,遠出迎接。”說罷便要施禮。戴、顧等人也忙著搶上前施禮,俱對呂偉齊稱幸會不已。中行首先說:“虎王兄多年芳鄰,不是外人。呂老英雄遠來不易,這裡不是說話地方,且請到敝村少息,再作長談吧。”說罷,率了諸人,一齊拱手揖客。

虎王便喝虎、猱:“在山下等候,叫你們再去。”虎、猱作勢不聽,虎王正要假意發作。顧修先聽中行不請來客就此入席,卻請寨中長談,已是不快,見狀冷笑了一聲,欲待發話。中行恐他說出不好聽的話來,忙即搶著攔勸道:“虎王兄坐下神獸,照例隨主不離,今日良朋盛會,我還特為它備下飲食。如不同進村去,倒顯得當主人的不因主而敬僕了。”虎土答道:“我因今日村主與呂大哥多年相逢,設此盛宴,賓主應該盡歡才是。這幾個畜生屢次無故生事,況且來時已然命它們吃飽,並代村主代約了別的朋友,恐其少時趕來赴宴,人生地不熟,又恐它們無事生非,不安本分,叫我當主人的為難,特命在此守候,聽喚再上,卻是這等倔強。如非村主講情,我決不容它們無禮呢。既如此,就隨去吧。”戴、顧等人一聽虎王口吻全與往日不同,料是受了呂偉指教無疑。顧、楊、祝三人更聽出語含譏刺,心中好生怨恨,彼此以目示意。暗忖:“現時由你說嘴,少時不教你死無葬身之地才怪。”因中行究是全村之主,已在殷勤揖讓,只得強忍怒氣,一言不發。呂偉又給靈姑、張遠一一引見行禮,然後同往上走。

呂偉暗中留神,見村寨形勢既是險要,出接的人也都人人武勇,個個英豪。這上嶺的一條道路並無石級,只是地形稍斜,沒有別處峻陡。沿途兩排大樹,樹下排列著兩行樂隊直達嶺上。誰也沒帶著兵刃,全沒一些小家氣的行徑,與昔年太子關初會戴中行時刀槍森列迥不相同。如非識得底細,決料不出筵前會有爭殺之事,也不禁暗中點頭稱許。

賓主一行人到了岡上,再沿岡脊進了大寨。呂偉見寨堂上設下十幾桌宴席,窗戶全都去盡,佈置整齊。寨前一大片空地,料是筵後相鬥之所。正尋思間,中行已將眾人引人旁廳落座,一面令人先獻上茶點,一面向呂偉敘起闊來。說不兩句,張鴻也經人請到,見愛子張遠和靈姑也隨了同來,看了呂偉一眼,無甚表示,料是必操勝券,也就放開,加在一起敘談。虎、猱已由虎王命在寨堂外守候,不許妄離生事。謝、韓二人見虎王只有中行不時敷衍兩句,並無餘人答理,便過去陪他閒談。

中行先向呂偉提起太子關前事,又向眾復聲明昨晚席間之言。呂偉久闖江湖,答話異常得體,中行自是高興。本心原不願當日就動干戈,奈事前群兇包圍,執意不肯甘休,顧修又不住以目示意,只得拿話點醒呂偉,請他各論各的交情,少時不要過問。並炎堅留宴後歡聚數日,以示無他。呂偉明白他先不入席,卻到別室敘闊,便因想將自己撇開,心中早有一番打算。因雙方勢均力敵,虎王這面勝算還居多數,自己只消居中和善後,本無須相助,既然主人表示公意,樂得暫時置身事外,含糊允了。只張鴻覺著呂偉行徑與往日不類,心中奇怪。下餘諸人俱覺滿意。顧修也知中行要保全呂偉,正要他這樣,免得無故樹一強敵,也跟著捧了呂偉幾句。

又略談了一會,忽報客到,只見祝功陪了妖道米海客進來。宴中主客俱都起立,分別引見為禮。祝功原因中行與呂偉久談不休,心中不耐,特意從隔室將妖道引來,好打斷二人的話頭,催著入席,免得夜長夢多,中行被呂偉言語打動,與虎王釋嫌修好。他終是一村之主,如果當眾說出話來,誰也不好意思違逆行事,日後再去尋仇,既不冠冕,又要多費手腳。妖道也早聽說,恐呂偉出頭作梗,進門時便把呂偉當作敵人,自恃妖法,趾高氣揚,大有不可一世之概。西川雙俠閱歷老練,火候深沉,並未在意。旁邊卻惱了靈姑和張遠兩個小孩,因礙著老父,未便發作,卻記在心裡,準備少時遇見機會,給他一個厲害。中行見妖道大模大樣的神氣,心中老大不悅,朝祝、顧二人看了一眼,略為分別引見,便命開宴。顧修知祝功沒有聽清呂偉所答的話,就出去請人,米海客才有這等做作。見中行不快,便乘著引進,指著張、呂二人對海客道:“這二位便是我說的張、呂二兄,當年名震江湖的西川雙俠。那兩個小朋友,一是呂千金靈姑,一是張兄令郎張遠。適才呂兄駕到,戴二哥已將話對二位說開,本就是多年老朋友,益發成了一家人了。

席散後,二哥和我們還要留張、呂二兄多盤桓些日,大家多親近吧。”妖道這時見靈姑生就俠骨仙姿,稟賦特異,心中驚讚,正在盤算,全沒留神聽顧修的話,略為呵呵兩聲,也沒怎樣謙禮。呂偉見靈姑、張遠目視妖道,暗藏怒意,本不願二人向妖道執後輩禮,妖道不來答話,樂得藉此混過,免得要喚二人上前拜見。中行又連催開席,向著呂、張、虎王等老少五人拱手讓客,就此相隨同出,到了大寨堂。

中行因呂偉遠客初到,又心敬他為人正直長厚,妖道昨晚已然宴過,執意請他首座。

呂偉遠見妖道斜眼覷著中行和自己,冷笑了一聲,便自向旁走去。顧,祝、楊三人面容驟帶驚慌,跟蹤趕去。料知妖道見主人沒有首先讓他,心中不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

暗想:“這等連禮讓都不懂的妖人,未必有甚伎倆,理他反長勢焰。”又見主人殷勤相讓,全未覺著,便也不作客套,拱手向眾道:“有潛諸位,小弟今日恭敬不如從命了。”

便自向首位上落座。中行第二位讓了張鴻,三位讓了虎王。還要讓靈姑、張遠,雙俠執意道謝,才由韓、謝二人先坐,未了才是靈姑、張遠並肩坐在下位。康、連二猱依然隨侍虎王身後不離。全寨堂上筵席全是六人一桌,只當中並列兩桌,卻是寨中特備的,席作長方形,每桌可坐十一人:當中五座,兩旁各三座。

中行因呂偉既帶兩個小孩同來,實未含有敵意;妖道為人狠毒驕恣,顧修等又和虎王仇深似海,必仗妖法、惡物趕盡殺絕。惟恐呂偉挺身主張公道,動起手來,連兩個少年英雄也受了池魚之殃。因此初見呂偉時,已暗中命人換了當中席面,特地使張、呂等來人坐在上首一席,自在主位相陪,以防萬一。打算將妖道安置在下首並列的另一席首位上,顧、祝、五虎等作陪。正和呂偉談得高興,還沒和顧修提起,祝功忽將妖道引進屋來。中行一見那等驕橫之狀,恐張、呂二人著惱,一著急就催促開席讓客,不料忙中有錯,事前未提一聲,竟將妖道得罪。顧修等見機,心中暗怪中行大意,連忙趕過去賠話,將妖道讓在另席首位上落座。等中行讓完來客,才想起和妖道少了兩句交代,回頭一看,妖道已然落座,滿面俱是怒容,不住冷笑。中行本來性做,昨晚一見妖道便不投機,這時見狀,暗忖:“雖然自己有些失禮,但你要在本村長住,總算是自己人,不問對方是否仇敵,終是客禮,哪有不先讓客之理?似這樣挑剔繁苛,動輒得咎,日後怎能長久相處,自己一心歸隱,過著極安樂的歲月,都是顧修一人招出許多事故。”不禁生氣。心想:“你既不識抬舉,索性不加理你,看你怎樣?”厭惡之念一生,立即強作笑容,向對席一舉手,說道:“我們都是長年相處的知己之交,無庸再拘禮節。呂、張二兄作客遠來,我在這邊相陪,有勞諸位老弟代我向米道爺多敬幾杯吧。”說罷,便就雙俠席上落座,敬起酒來。

米海客見中行毫不周旋,話既含糊,意更輕視,氣忿到了極處。顧修等自然是萬分不快,只說不出得苦。虎王因守呂偉之戒,不多說話,人席便吃喝起來。

酒過三巡,中行舉杯欲起。顧修原本蓄勢待發,見中行要起立發話,知他對於虎王並無敵意,全是為眾所逼,這時又對米海客疏遠,惟恐席中變計,連忙搶在頭裡,由席上一縱身,到了兩席中間立定。剛喊得一聲:“張,呂二兄和各位兄台……”中行帶怒喝道:“顧賢弟且慢,等愚兄交代完了再說。”顧修看出中行詞色不善,大出意外。他哪知中行昨晚聽了謝、韓二人之勸,又因適才妖道驕橫過甚,幡然醒悟,有意和他決裂,還當是想庇護仇敵,預打招呼呢。心想:“今日之事,我已佈置周密,由不得你。且聽你說些什麼。”當時雖然懷忿,不便不聽,只得說了聲。U、弟遵命。”退回席去。

中行先請各席上人斟滿了酒,一飲而盡,從容說道:“諸位兄台、賢弟,聽我一言。

想我戴中行以前也曾在江湖上走動,薄有微名,彼時少年狂妄心高,目空一切。自太子關一役,承這位呂大哥抬手相讓,當時雖未丟臉,事後甚是灰心內愧,方知天下英雄能人勝我者甚多,又不願以怨報德,這才隱居南疆。難得許多舊日弟兄、門人相隨到此,費了多年辛苦,創下這一片田園家業,端的無事無擾,四時俱有樂境。及至顧賢弟全家移居來此,隨後又添了好些老友知交,並承顧賢弟和諸位兄弟大力相助,整理得本村日益興盛。滿想大家終身相處,過這清閒安樂的歲月,不再出山多事了。不料顧賢弟雄才大略,壯志難消,日久雄心頓起。漸漸全村諸位弟兄也有大半激動壯志,願作雄飛,不甘雌伏,齊勸中行以本村為根基,遇著機緣,出山舉事,以謀大業。中行志氣久已消沉,本無功名之想,又不便過違顧賢弟與諸位弟兄善意,使因中行一人之故而誤萬里雲程;欲待各行其是,又恐人道我自私,不捨以區區家業助成偉業。雖然勉強屈從,自問庸愚,決不能隨諸位之後,建立功業,心中實是為難,想不出一個兩全之策。

“昨晚、今早呂、張二兄駕到,談起他二位的來意,益發勾動我的心事,方始決定我個人的出路,並想起一個比較兩全之法,還望諸位原諒我的苦心才好。明人不做暗事,有話須要說在當面,無須再做作。今天這一席酒,本是顧、祝、楊三位賢弟因與虎王老弟平素有些爭執,意欲藉著歡宴張、呂二兄之便,做個了斷。虎王老弟與我雖非舊交,但他為人豪爽英雄,又曾救過本村幾個弟兄的性命,雙方都是朋友。幾次想賣我一點薄面給兩家和解,無奈雙方都甚負氣,還有一點小糾葛,誰也不肯降心屈從,以致事與願違,嫌怨日深。似這樣終非了局。我盤算經年,已然決定。難得呂、張二兄良朋遠來,正可由我三人出面作箇中證。你兩家如能借這杯酒,將以前仇恨一齊勾消,固是快事;否則席散後,便去至前面廣場上,各施藝業,一展身手,人同人比,獸同獸比。就在席前,當我三人之面把話說明,各定高下勝負如何,由我三人從中判斷。事完之後,不問兩家勝敗,便將這建業村讓給顧賢弟和諸位兄台執掌,以謀大舉。我自和謝、韓二兄以及幾個不思上進的門人親故,仍然回到隱賢莊舊地去躬耕自給,以終天年。不過虎王老弟只有一人,顧賢弟既請米道爺助拳,仍望單打獨鬥,除雙方所養禽獸,不可以人理來論,仍是一個打一個。中行未離此村以前,還望不要亂了以前規矩。”

顧修聽了中行這一席話,心中有病,知道自己不合前晚與祝功閒話,說起近年百事俱備,中行卻和謝、韓二人同調,老是設詞推宕,照這樣何時可舉大事?等米海客到來除了虎王,過些日再勸他一回,如不依從,索性將他三人逐走,或是逼往隱賢莊去。自己和祝功、五虎弟兄等佔了此村,即圖大舉,免得因他誤事。當晚原是酒後憤激之言,並非真要如此。今聽中行之言,以為定被他手下心腹聽去告了密,所以才這等說法。顧修先前因中行的話句句刺心,憤愧已極。細一想:“中行終是此村之主,自己和一些黨羽望門投止,承他待若一家,無殊骨肉,情分原自不薄。只怪他埋頭隱避,有他在此,終是作梗。異日真要變臉,不特不好意思,說出去反叫外人恥笑。難得他賭氣相讓,正可乘機承受。好在這建業村自己著實下過一番心血,以中行之力,決難到此,受之無愧。”當下略沉了沉氣,強笑答道:“明人不作暗事。誠如二哥所說,小弟實為有此基業、本領,甘心高蹈,太覺可惜,才約了各位兄弟,朝夕進言。原想推二哥為首,共建大業,不料二哥口雖答應,並不實行,終於說出了實話,不屑與小弟為伍。人各有志,小弟等也不敢相強。建業村雖經小弟苦心經營,終是二哥產業,不過二哥人少,也用不了許多,暫借小弟等作舉事之用也好。”

“至於虎王這廝,原無什麼本領,僅仗生長山野,養得一群惡獸,到處恃強行兇。

我等念其粗人無知,以前又曾救助過本村弟兄,本不值和他計較。但是所養一虎、二猱三隻惡獸,不論人畜,見了就傷,兇惡已極,如不將它們除去,日後必為世人之患。因此等妖物一般的惡獸,究非人力所能制伏;加以這廝近一年來屢次欺人太甚,萬難容忍。

米道兄隱居仙山,道法高深,專一降妖誅怪,為世除害,並有守洞神獸獅獒和仙禽獨角虯鳥。聞得惡獸在此為害,特地駕臨,代我們將它們除去,正是一件快事。這廝如肯當眾認罪服輸,遣散那群野豹,將這三隻惡獸獻出,任憑米道兄處治,便看在二哥和呂、張二兄情面,饒他不死;不然今日任是怎樣比法,他也難逃活命。”

此時康、連二獸不住口中怒嘯,大有一撲而出之勢。虎王也是不能忍受,幾番作勢欲起。俱因來時呂偉再三叮囑,無論遇何難堪,均須照著所定暗號行事,連虎、猱也是如此,呂偉又再三以目示意禁止,只得強忍忿怒,等少時呂偉答話之後再起。

呂偉先不料中行能和自己一氣,見敵人自己分心鬥口,不便搶著說話,後聽顧修說話處處顯出昧良負義,狂妄無恥,心中好笑。一面目止虎王、二猱不要妄動,一面盤算對答應付。照著多少年的經歷來看,敵人心高氣浮,已然落了敗著。妖道說得雖然厲害,看那神情、動作,也是一個左道旁門中的下士,不似什麼上等妖人。虎上身有防邪之寶,又得清波上人之助,當無敗理。不過天下事難以意料,萬一妖法厲害,清波上人不來,虎王一個閃失,自己明知不敵,也不能置身事外。想了想,把原來心理略變,打算起立,接口代虎王說話,先挖苦顧修幾句。

呂偉正尋思間,忽聽門外黑虎嘯了兩聲。虎王面容頓轉,向呂偉道:“老大哥,你對這姓顧的說,我也有人就來,他們這一夥子一個也休想討好。”呂偉聞言大喜,防他話不中聽,忙遞了個眼色止住。正要張口,中行聞得顧修之言,益發坐實了謝道明天明前暗入內室所說之言,冷笑一聲,搶在頭裡說道:“眾位弟兄和我在此隱居避世,如非顧賢弟閤第光臨,費上許多心血,哪能有今日之盛?愚兄誠心相讓,並非戲言,顧賢弟當之無愧,何必說甚‘借用’二字?至於虎王的事,我已盡知你兩家曲直,不過此時強存弱亡,已非講人情天理之時。適才話已說明,今日請客,我忝為地主,只要不被天下人恥笑,任憑尊意,我和呂、張二兄作壁上觀便了。”

呂偉忙起立道:“戴村主盛意殷勤,相愛甚厚,小弟甚是感佩。不過小弟還有幾句話要向顧村主請教,不知可否?”顧修因中行當眾予以難堪,自己理屈詞窮,加以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言動全出了格。中行第二次所說之言更是刻薄,匆忙中正想答幾句話遮臉,忽見呂偉起立要向他請教。知道此人成名多年,有謀有勇,說話極有分寸,明知又是難聽的話,但又沒法教人不說。心想:“如無你這老匹夫,中行不會留人設宴,也不會為張鴻之言所動,化敵為友,鬧得這等場面,敵人還未交手,先傷了自家人的和氣。

不然的話,只消米海客一到,便同去仇敵寨中,為所欲為,盡情報復了。反正中行已然明示絕交,你說好便罷,如不中聽,索性連你們幾個一個也不叫活著回去。”心雖這樣想,表面上仍強作笑容道:“呂兄有話請講,小弟洗耳恭聽。”

呂偉道:“小弟等昨晚接到請柬,主人只寫著一位姓尹的名字,看著很生。雖曾料到是位更名隱居、多年未見的老友,故意使小弟打個啞謎,不想這世外桃源的主人竟是戴兄和諸位兄台,這等幸會,真乃生平第一快事。虎王老弟與諸位兄台的前因後果,昨晚小弟己由他口中得知大概。雖然雙方各執一詞,但是冤家宜解不宜結,彼此為了畜類慪氣,未免不值,不過人在氣頭上也是難說。顧村主已有定見,連戴兄多年患難之交所說的話尚且未蒙採納,呂某何人,怎敢妄有主張?只是虎王弟生長山野,作事一秉天真,善善惡惡,率性而行。顧兄當世英雄,久享大名,想能按理行事。他今來此,總算是個客位,適才所言,未免稍為意氣用事了些。江湖上這類以強弱來分別曲直的事盡多,比鬥只管比鬥,何必便以惡聲相加呢?小弟與他雖是新交,他今日人單勢孤,又是同船同載,本不該置身事外。一則雙方同是知好;二則戴兄已然交代在先,令弟等居中,雙方各不相助,戴兄雖不日再作高蹈,將本村產業讓與顧兄,終是本村主人,他尚且如此,小弟怎敢不從?虎王老弟來時又曾再三叮囑說,他本人對於貴村全無絲毫為敵之心,如萬一顧兄不肯相諒,各憑真實本領,人和人比,獸和獸比,一見高下,強存弱亡,死而無怨。設若顧兄這面請有道術之士,他馴使猛獸,全仗勇力,並不曾學過法術,見事不公平,他也請有一兩位精通劍術道法的好友,也用不著我這老朽無能的遠人給他助拳。

惟以素來不善唇舌,僅令小弟在雙方過手時代他說兩句活。我想現在說的也不過如此,客隨主便,就請顧兄發令,虎王老弟遵命便了。”

顧修因妖道屢次目視靈姑,心中頓生毒計。聽呂偉所說雖然語中帶刺,因在意料之中,又是氣急頭上,暗罵:“老鬼,你不用好猾,挖苦我不懂禮節過場;見老戴得新忘舊,受了你的蠱惑,不為朋友作臉,當面塌台,便在口頭上找我便宜。少時殺了這廝,自會要你好看。”他這裡只管盤算使壞,妖道卻是始終心驚靈姑仙根異稟,容華美秀,張遠也非凡品,全神貫注在這兩個小孩身上,對於虎王也有異人相助這句話全沒注意。

呂偉把話說完,見顧修還在含怒沉吟,好生不解,偶一眼看到妖道一雙眼睛正看住兩個小孩眨都不眨,不禁心裡一動。略一尋思,又將聲音略為放大,喝問道:“顧村主,小弟之言,想已聽明,尊意如何,快請示下,早些取決,豈不是好!”顧修聞聲猛省,才想起沒有回覆人家的話,不由又怒又愧。匆匆未暇尋思,便也答道:“當然是人和人比,獸和獸比。請呂兄命那廝同至外面便了。”中行連聲喊好,便請主客同至寨堂以外廣場之上。

中行請呂、張等老少四人居中,喝道:“今日這事,我已明言,願隨我居中不作左右袒的,居中旁觀。”一言甫畢,謝、韓、方奎等八九人首先走過。接著先隨中行歸隱的一班親友門人,除不在座的外,在座的約有三數十人,先時為顧修所感,不無為功名之念所動,這時因中行已然明示決裂,天良道義,論哪樣也不能棄了中行而去,明知中行藉此探大家心理,立即一同相隨站向中間,一個未留。連後來的也有十多人。那不在座的,俱是這些人的家屬徒從,無關緊要。

中行見狀,深喜人心未死,不由含笑點了點頭。又喝道:“我們以武會友,須要不失禮教。凡是給顧修賢弟助威的,俱請站向右面,將左面留給來客。”虎王因是孤身一人,出時顧黨也有好些隨便同立,聞言俱都走向右邊,分了主客立定,這一來無形中分了家。顧修近年招納亡命,延攬豪強,引進的黨羽不少,雖然走開了好些,重要人物仍有很多。顧妾計採珍原與戴中行妻在後寨款待米海客的家眷,此時也聞聲走出,向顧修問個不住。顧修本來對她又愛又怕,和虎王結仇也由她而起,也想詢問內寨相待情形。

反正敵人決無幸理,樂得表現尊敬中行,由他主持一切,不合己意,再行開口不遲。

顧修這裡忙中抽空與愛妾問答,那旁呂偉卻發起急來。呂偉原因虎王說黑虎嘯聲是來了幫手,當是清波上人或塗雷到來,不由心寬膽壯,料知萬無敗理。及至出來細看,哪有仙人足跡,當著眾人又不便過來詢問。雖知虎王身佩寶物,不致便輸,究無把握。

再者妖道始終注目兩個小孩,頗似不懷好意,尤以靈姑為甚。靈姑和張遠又不時手按身帶暗器,交頭接耳,怒視妖道,大有躍躍欲動之概。張遠還好,靈姑自幼鍾愛,性剛好強,雖然屢次示意禁止妄動,終恐不肯聽話,惹火燒身。虎王勝了還好,如為妖道所敗,吉凶難料。況且中行和顧修已明示絕交,妖道有何顧忌,必然生事無疑。呂偉方在愁急,見三方面人已站好,中行似要開口,又一想:“清波上人已然接信,即使塗雷未歸,也無坐視之理,還是多挨一會的好。”恐中行把話說錯,忙搶在頭裡說道:“戴兄分派己定,就請顧村主先命手下神獸一個對一個挨次登場吧。”

顧修一想,先殺拿猱,與愛妾出氣也好。便向米海客道:“這野人所養的兩畜生最是可惡,現在雙方先用獸鬥,道兄意下如何?”米海客人席之時已看見康、連二猱站在虎王身後。一則二猱身子短小,乍看不甚起眼;二則妖道心粗氣做,一心只在兩小孩身上打算:一眼看過,沒有在意。這時看出二猱目閃奇光,四爪大而利銳,雖覺不是凡物,估量也非獅獒,虯烏之敵。聞言哈哈大笑道:“這兩個猴子也值得一斗麼,隨便命我仙禽、神獸去一個,一抓就死。”說罷,將手一揮。妖道和顧修等原有準備,立時閃開一條道路。

一陣吱咕怪吼過處,下面從崗脊上跑來兩個道童,俱都一手持鐵叉,叉上面冒著熊熊碧焰,另一手各挽著幾根長鏈。一童每根鏈上鎖著一隻獅形怪獸,共是兩大四小,一童每根鏈上鎖著一隻蛇形獨角怪鳥,乃是兩大一小,小的一隻身上毛羽好似被火燒焦。

這大小九隻怪物,三飛六走,最小的連頭至尾也有丈許長短。未到以前,先帶起一陣腥風,驚沙撼樹,聲如濤湧。再加上這些怪物俱都猛惡不馴,口中不住吼嘯,露出滿嘴獠牙利齒,猜猜發威,目閃兇光,舌紅如血,大有搏人而噬之概。兩道童不住搖著妖叉,做張做智,厲聲呼喝,怪物仍是桀騖不服神氣,端的聲勢駭人。

米、顧等見在場諸人多半動容,不禁面有得色。方欲再發狂言,忽聽中行、呂偉雙雙斷喝道:“米道爺且慢!虎王所攜虎、猱共只三隻,道爺仙禽卻比他多了兩倍,難道一齊同鬥麼?”米海哈哈笑道:“他那三個孽畜,我只一隻獅獒已取它們的命而有餘了。

這不過是叫它們也見識見識罷了。”中行接口道:“神獸以一敵三太不公平,要我等中人則甚?勝負強弱,少時自見,無論仙禽、神獸多麼厲害,總不可亂了章法。我看神獸、金猱俱非常物,正可藉著比鬥之便,令我等一開眼界。莫如雙方各命一隻出鬥,預先講定兩隻算是一撥,無論勝負傷亡,一場比完,就此拉倒,再換第二撥上去;雙方主人各不許以法力、暗器相助,方顯公允。道爺以為如何?”

米海客自恃獅獒力大無窮,一縱就是二三十丈,前在緬甸,一日之內曾殺百虎,還是小的一隻。並且身似堅鋼,刀斧不入。金猱耳聞那等厲害,眼看也不過如此。想是仗著身子靈巧,縱躍輕快,腳爪銳利之故,人力制不住它。看神氣雖然有點異樣,決非獅獒之敵。心本自滿,再一聽中行所言,意是防他暗使妖法助陣,益發氣往上衝。獰笑一聲,答道:“既是戴村主想命這三隻孽畜挨個兒伏誅,那我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就請村主發令,命那廝著一隻上場,我叫一隻小獅獒殺它,無論死活,一撥接一撥鬥便了。那獅獒有靈性,用不著人幫它。這廝如敢暗中相助,我也不容。”中行接口道:“如此甚好。虎王如見金猱不敵,行使暗器,休說道爺,我等居中的也不容他。大丈夫一言,請雙方發令吧。”

這時二猱因虎王禁止,雖然蓄勢待發,還不怎樣。那獅獒和虯鳥早望見對面站定昨晚放火的仇敵,全都怒嘯前掙不已。中行一言甫畢,虎王喊得一聲:“好!”手指處,康康首先縱出。米海客見虯鳥齊聲吼嘯,紛紛爭著往前飛撲,二妖童喝制不住,與往日獵獸神情不類。對方二猱一虎卻靜靜地分伏虎王身側,並未發威作勢,大有相形見絀之勢。更以為虯鳥一出必勝,否則不會如此氣壯,意在人前顯耀,大喝道:“早晚是口裡食,你們忙些什麼?”說罷,口中唸唸有詞,將手朝眾虯鳥畫了一個空圈,二妖童連忙縱開一邊,立時便有一圈黑煙將眾虯鳥圈住。這些惡物果然害了怕,乖乖地站伏在地,不敢再叫。米海客又請眾人站遠一些,然後挑了一隻小獅獒,親自引出圈外,摘下鎖鏈,手朝對陣一指,恰好康康從虎王身側縱落當場。雙方迎面,相隔兩丈遠近,先不爭鬥,各自立定發起威來。

眾人見那獅獒生就一個獅子頭,一張惡狗嘴,這一發威露出上下兩排四五寸長的利齒,鋒利異常。滿頭黑髮如針一般根根猖立,自頸以下,灰色頸毛如鱗,自成紋片。四腿前高後低,腳掌下隱現出鋼鉤般的利爪。這還是一隻小的,全身已有一丈三四長短,從頭到腳,高達六七尺。端的兇威怖人,猛惡無比。那金猱康康被龐然大物一襯,越發顯得渺小,乍看萬不是獅獒對手。可是在場雙俠、戴、謝、顧、祝、五虎等人俱都行家,先覺有大小強弱之分。及見二獸相持了一會,康康一任獅獒身子後坐,半蹲半立,只管怒吼發威,全不理睬,只半蹲面前,兩爪向前虛抱,圓瞪著一雙精光四射的怪眼,覷定獅獒胸腹之間,泥壁木雕般動也不動。獅獒未出時那般兇猛、這一和仇敵對面,竟似知道對方不大好惹,如猛虎負蝸一般,只管發威蓄勢,。卻不敢輕於嘗試。這一來,無形中已可預料出誰勝誰負,居中諸人自是暗喜。

顧修原嘗過金猱厲害,因聽米海客口出狂言,以為獅獒一出,金猱必死,不料會有這個神氣。情知凶多吉少,滿心還盼此乃獅葵鬥時特性,未必真個便輸。誰知二獸先後相持了半盞茶時,忽聽虎王大喝道:“無用的東西,還不抓上前,挨些啥子?”一言甫畢,便聽金猱康康一聲怒嘯,長臂振處,作勢便要前縱。獅獒想是不能再挨下去,也是轟的一聲厲吼,身子突地往後一坐,連身飛起,朝著金猱撲去。

康康原因受了神物指教,特地如此,好覷準獅獒要害之處下手。一聽主人再催,不敢不從。但它機警異常,雖然作勢欲撲,並未真個縱起。那獅獒也是個有靈性的異獸,初上場時,真恨不能將仇敵一爪抓死嚼吃,其勢甚猛,原無畏怯。誰知才一照面,便看出金猱一雙精光遠射的怪眼,正註定它身上要害之處,物各有制,知道遇見剋星。這類惡獸性極猛烈兇暴,雖然有了顧忌,但是決無後退之想。一面將身子後坐,防護自身短處;一面也把全神註定金猱,待要伺隙而動。妖道知它寧死不退,見與金猱相持之狀,心雖詫為僅見,卻不似顧修等人失敗心理,只當是獅獒看出金猱矯健,欣待乘隙一發而中,並沒催它。

獅獒動作原極迅速,見康康作勢將撲,立即飛身縱起。不料康康是個虛勢,眼看獅獒快要撲到,倏地一聲長嘯,直朝天縱起有三十來丈,讓過來勢。獅獒一下撲了個空,剛剛落地,待要回身覓敵,康康已從空中一個轉折,頭下腳上,伸開兩條長臂,一雙利爪,照著獅獒腰腹間要害之處抓去。那獅獒通體刀箭不入,身上只有三條軟骨,由小腹起通到後腰腿間,寬才寸許,形如一柄三尖叉。中間一條最細也最脆薄,凡是尖銳的東西刺上就透,是它最致命的所在,兩旁雖沒中間脆薄,也是攻得進的地方。這三條軟骨,外皮都有極長的硬毛遮蔽,不知底細的誰也休想傷它。因是此獸全身要害,無形中養成一種防衛的天性,靈警非常。一眼瞥見康康從空抓來,嚇得連身都顧不得回,口裡怪叫一聲,就地一滾,背下腹上,身子縮做一團,將四足拳緊,先護住了那又形軟骨。一面準備禦敵,等康康落近身前,再奮力朝上抓去。

說時遲,那時快,它這裡剛翻過身來,康康已經身臨切近。見它返身據地,本意正要它如此,忙把前身往起微昂,四爪齊施,往獅獒利爪間直落而下。獅獒也忙把四隻爪一齊發出,猛力往上便抓。米海客知道獅獒爪有碎石斷鐵之能,金猱身子懸空使不上力,無法閃躲,這一下抓上,必死無疑。在場諸人除虎王深知二猱神力天生,機智絕倫,又受過指教上場,準能必勝外,餘人為獅獒先聲所奪,俱以為金猱不該直縱直落,這一下不死也必帶重傷。正在尋思,只見兩獸利爪微一接觸,康康首先騰身而起。緊接著便聽獅獒厲吼了一聲,身子翻起,追撲過去,身子離地。康康倏地回身往下一蹲,長臂往上一伸,似在獅獒腹間畫了一下。只聽慘叫聲中,獅獒跌落,血光飛濺,屍橫就地。再看康康,手裡抓著兩個血圈,已然奔回原地。雙方動作均極神速,眾人多半俱未看見獅獒是怎樣死的。

原來康康見獅獒四爪往上抓來,更不下落,只把四肢微縮。仗著身輕靈巧多力,兩隻後爪看準獅獒前爪,略一接觸,把前身又朝下一俯,兩隻利爪早到了獅獒的臉上。同時借勁使勁,平空穿出去。等到落地,獅獒碗大的一雙怪眼已被康康利爪抓去。獅獒負痛情急,只顧翻身起撲,無奈雙目已瞎,哪有準頭。康康只把身子一低,早到了它的腹下,順著來勢,伸出長臂,往腹下叉形要害之處一抓。獅獒去勢太猛,收停不住,小腹下開裂了尺多長的大口,還在前躥。等落地時,肝腸俱從裂口裡漏出,哪還有個活理。

一干顧黨見怪物死得這般容易,俱都吃了一驚。米海客因先前口發狂言,尤其又愧又急。中行見金猱成功,好生心喜。恐妖道惱羞成怒,忙即開口道:“第一陣已經見過,雙方快見第二陣吧。”米海客這時已看出金猱厲害,有心換虯烏上場。又一想:“在有幾隻神獸,只見一陣就不敢上前,未免太丟人。仍命獅獒出鬥,又無把握。”偶一回顧法圈中的大小五隻獅獒,因見同類慘死,雖為主人禁法所制,不敢咆哮,卻個個血口開張,毛針猖立,怪目突睛,兇光四射,眼裡似要冒出火來,全無絲毫怯敵之象。米海客猛想起:“那隻小獅獒出生年歲不多,乃此中最小一隻,想必身上皮革還不十分堅韌,所以遭了毒手。否則這等有靈性的異獸,前在緬甸深山中,許多虎、豹、犀、象、毒蛇、大莽俱都死在它的爪牙之下,怎會叫這小小丑類所傷?深悔不該大意輕敵,頭一陣便挫了銳氣。這次派上一隻大的出去,如若不勝,再派虯鳥上前。好在虯烏翻飛迅速,居高臨下,處處佔著上風,萬無不勝之理。先輸上兩陣,下兩陣也不愁撈不回本,早晚總有出氣之時,犯不著使仇敵看輕說嘴。”當下也不理睬中行,徑將一隻最大的公獒領土場去,把鎖釦一摘。

這東西果然厲害,比起先前那隻幾乎大了兩倍:身長約有兩丈三四;頭昂起來,高離地面,沒有一丈也有八尺;四條腿如小樹一般;頭大到六七尺的方圓。眼中兇芒,電射數尺遠近。血盆大口開合之間,怪舌吞吐,腥涎四射,成團的白氣如雲霧一般噴出。

鎖鏈才一離頸,先把身子一抖,全身健毛根根倒立。再往後一矬身,口裡震天價一聲怒吼,立時揚開四隻蹄爪,騰騰朝前奔去。這東西生性本來猛烈,又當蓄怒始發之際,益發兇暴無比。四隻鋼爪所踐之處,地面山石粉碎破裂,激得火星四射。端的猛惡雄壯,聲勢駭人,比較先死那隻厲害得多。

對陣虎王自聞中行之言,已命連連出場相待。一見獅獒疾馳而至,也學康康的樣,老遠立定,圓睜一雙怪眼,作勢取它要害。誰知這隻獅獒與先前那隻大不相同,早料到連連要抄康康的舊文章。仗著身大力大,行動迅疾,仇敵輕易近不了身,昂著又高又大的怪頭,一個勁猛衝上來,全不停歇,晃眼要到了連連身前。其力何止千斤,這一下要被撞上,不死也必帶重傷。其勢又絕迅疾,恍如驚濤駭浪,一瞥即至,哪還有尋思躲避的工夫。一干顧黨,到此方知獅獒的威力,新敗之餘,俱都大喜,喝彩不置。

連連見勢不佳,知難力敵,往後便縱。獅獒見連連倒退,到口之食,如何肯舍,再被顧黨一陣呼噪助威,兇焰益旺。怒吼一聲,四足騰空,連身縱起十餘丈,朝前撲去。

連連先縱先落,身甫及地,忽聽腦後風生,忙回頭一看,獅獒已起在空中,眼看當頭撲下。方欲二次避讓,猛一眼看到獅獒小腹下叉形要害,觸動靈機,立生急智,不但不往後退,反倒往前迎去,緊跟著向上一縱。這一下正避開獅獒兩隻前爪,雙方迎個正著。

獅獒方想抓裂仇敵,猛見連連回轉身來,目注自身要害,知道不妙。無奈身體龐大,又在懸空下落,無法抵禦。急伸利爪亂抓,噗的一聲,身已落到地上,腳踏實地,益發無處抓撈。同時連連仗著身靈心巧,爪利如鉤,業已深深抓探到它小腹裡去。獅獒負痛暴怒,狂吼如雷,幾次伏身地上,想將連連壓死,卻吃了腿太粗大的虧,不能全貼到地。

抓又抓不著,咬又咬不到,急得像轉風車一般滿地亂轉。連連知它力大無窮,爪牙犀利,也是不敢脫身縱出。一隻爪抓緊它的腹皮,隨著它頭腳動處,左閃右避,另一隻爪卻深入腹內亂扯,晃眼工夫,流了滿地鮮血。

似這樣轉了數十轉,獅獒又吃連連利爪抓了一下重的,想是奇痛難禁,倏地一聲慘嗥,猛地前爪一起,平躍十餘丈,朝寨堂下岡脊上躥去,口裡連聲慘叫,一路躥高跳遠,疾同電射。金猱連連仍緊抓在它胸腹之間,兀自不放。所過之處,沙石驚飛,林木紛紛折斷。眨眼工夫,已跑下岡去沒了影子。米海客驟出不意,又驚又怒,欲待行法阻止,那隻大獅獒業已跑遠。見顧黨多半相顧失色,槐恨已極,欲待翻臉行法,無奈話已說在前頭,眾目之下,無從藉口。正在咬牙切齒,打點報仇主意,忽聽中行道:“金猱獨自回來,第二陣已算見過。請雙方再命手下仙禽、神獸出場見第三陣吧。”

米海客聞言一看,一條黃影在日光下如金箭一般,正由岡下廣場射上岡來,轉瞬到了面前,正是那隻金猱,利爪上抓定兩個發光的血圈,乃是獅獒的兩個眼珠。朝著自己這面揚手晃了兩晃,連叫兩聲,才轉向虎王身側跑去,神態甚是得意。米海客益發暴怒,大喝道:“戴村主,這個野種養有三個孽畜,我手下虯鳥恰也三隻,正好、個對一個比個高下,見過這回輸贏,再人和人鬥。如全輸給他,不但是我,連顧賢弟和五虎弟兄等人,也都即日離開此地,不再煩擾戴村主的清修;他如敗了,應該如何?”

中行久聞虯鳥惡名,又見生得那般奇特兇猛,黑虎、金猱沒有雙翼,首先落了下風。

知道妖道言中之意,直把自己也當作仇敵看待,拿這片基業作賭勝之具,不過要自己張口,尚不便公然直說罷了。暗忖:“顧修背義忘恩,代自己開門揖盜,又千方百計請了妖道來。縱然賭氣讓出建業村,迴轉故居,圖個身心清靜,但是這些人多半狼子野心,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現時已是咄咄逼人,現於詞色,異日怎會兩立?事已至此,都怪自己認人不真,中了他們的圈套,悔已無用。莫如放慷慨些,就和虎王一氣,勝了更好,敗了便二次覓地遠隱。大丈夫到處為家,哪裡不是基業,何必戀戀於此?”想了想,冷笑一聲道:“米道爺言中之意,我已盡知,明人不用深說。戴某行事,一向光明,從來不會使用心機,交朋友也不分新舊。當初歸隱,原為獨善其身。後來各地親友聞風來投,我因朋友義氣,只要和我同道,不分良莠,一齊收容。近年人數日多,才有今日之事。當初啟釁,只因方賢弟等五人雪中遇救,虎王好意派了金猱送信,人獸言語不通,誤傷了顧賢弟的如夫人,從此嫌怨日深,本來於我無干。便是適才所說之言,也無非雙方新知舊好,全是朋友,虎王人單勢孤,諸位勢盛,特地請出呂、張二位遠客,同作中證,想令雙方手下各比一陣便完,並無偏袒。現在米道爺又欲變前言,令手下仙禽與金猱再見一陣,並以去留為賭,問我如何……”

中行還要下說時,忽聽虎王高叫道:“戴村主,這妖道要叫那三隻沒燒死的蛇頭鳥出來送死,叫他來好了,和他多說則甚?”隨著把手一揮,一聲虎嘯,黑虎同了康康便奔向場中立定,吼嘯叫陣。中行因話未完,方欲攔阻,忽覺身旁有人扯他的衣角,一回頭,正是呂偉,耳旁似聽低語道:“虎工今日必勝,妖法、怪鳥全無妨害,不值理他。”

中行只得忍住。

妖道見只有一虎一猱奔出場來,疑心後一隻金猱為大獅獒死時所傷,所以未出。也怒喝道:“你這野種既發狂言,還有一隻孽畜為何不出來受死?想躲就躲得過了麼?”

虎王大喝道:“妖道少說廢話。我看你那隻小鳥昨晚差點沒燒死,不禁打,所以沒許連連出去。實告訴你,今日休想倚仗畜生多,會鬧鬼,我還不犯著多請幫手,隨便喊來一兩個,便要你們這一夥人的命了,不信你就試試。”米海客氣頭上,先聽虎王之言沒有聽真,這時一聽,昨晚放火竟是虎王所為,不禁暴跳道:“原來昨晚放火的賊就是你麼?”虎王接口道:“這點小事何須我來?隨便派上一個猴兒,就把你弄得摸頭不著尾了。昨晚不過給你送個信兒,真要動手,你和這些畜生還有命在麼?昨晚村裡鬧了一夜的鬼,看見放火的影子麼?”米海客聞言,急怒攻心,怒喝道:“好個野種,你既作賊,不能再拿人理相待。我先除了你手下孽畜,再取你的狗命,免得主人道我不守規矩。你那隻孽畜不出場不行,我的仙禽自會尋它。”說時暗中撤了禁法,過去摘下鎖鏈。三隻虯鳥立即怒嘯飛起,一取黑虎,一取康康,一隻最大的虯鳥越過當場,徑取連連。

虎王原因連連回來稟報,得知來了好幫手,寬心大放,比初上場時更有把握,忙給呂偉按照預定手勢打了暗號通知。因連連殺大獅獒時,身上受了傷,算計虯鳥定比獅獒還厲害,情知來的幫手既然隱伏在側,必不坐視,暗囑連連不要出場,只註定顧修夫妾和祝、楊等幾個首惡,少時勿任逃跑。一見三隻虯鳥帶起滿天風沙飛撲過來,當頭一大一小分取黑虎、康康,後面一隻最大的竟向連連身前飛來,來勢甚是猛惡,眼看離身不過十來丈遠近。連連知道惡鳥是來撲它,長嘯一聲,往前便縱。虎王恐連連不是惡鳥之敵,正擔著心,忽聽當頭一聲長嘯,抬頭一看,從峰頂百十丈高處,彈丸飛墜般落下一條白影,知是幫手到來,不禁狂喜。

那虯鳥對敵,因是生來厲害,任何毒蛇猛獸遇上便無幸理,佔慣上風,照例是先落在仇敵面前,發上一陣威,對方如不畏伏就死,再用它的長頸,鐵爪、鋼喙和頷下龍鬚、身後刺毛搏擊刺觸取勝。尋常猛獸如虎、豹之類,被它迎頭一叫,立即全身癱軟,不能走動,任憑它爪裂而食。除人熊和大象外,更無能與抗者。因養成習慣,雖有長大雙翼,不到無法,輕易不飛起使用。這三隻虯鳥出時,米海客雖在暗中發下號令,命其飛空下擊,仍未改了它們的習性。

在前一大一小兩隻俱是雄烏。別的鳥獸都是雄的生得雄壯美麗,惟獨這類惡鳥卻是雌的最為狠毒猛惡,生相也壯大得多。這兩隻公虯鳥飛離虎、猱還有三兩丈,便即落下。

黑虎體靈,知道此烏特性,康康也受了指教,俱都運用全力,寧靜以待,任它自行降落來攻再鬥,並不撲上前去。黑虎準備自敵那隻大的,將小虯鳥讓給康康。雙方俱在踞地發威引逗,尚未交鬥。

那隻雌的,一則昨晚小鳥被火燒死,報仇心盛;二則上陣以前,米海客暗中囑咐它得勝之後,速將中立兩個童男女抱走,飛向無人之處候命,說了幾句話一耽擱,出場在後。連連站在虎王身側,驟然見它迎面飛來,恐近前傷了主人,一時情急,不顧一切,飛身縱起抵禦。卻不料這東西健羽摩空,疾逾鷹隼,本心就把連連當作殺子之敵,適又見它殺了一隻大獅獒,再加出時妖道下了嚴命,恨不能抓裂嚼碎,方可雪恨。一見它迎頭縱來,正好搶個現成,立即一伸長頸,正要爪喙齊施,飛撲下去。連連目銳心靈,身子縱起,猛想道:“仇敵脅有雙翼,又生得那等厲害,在地下和它鬥,尚且不能兔於不敗,怎倒縱上前去湊它?”心念甫動,無奈身子懸空,再想躲避,無從著力,身子已為虯鳥兩翼風力煽動,往下疾墜。猛覺眼前一暗,接著虯鳥一雙怪眼發出來的黃光已然射到臉上,全身俱被虯鳥龐大身影罩住,同往下落。虯鳥頸子長,比烏爪來得還快,這時正往下伸,鋼喙開張,紅信如火,露出兩排利如鉤刀的獠牙鋸齒,離頭不過二三尺。鼻孔裡已聞到奇腥之氣,身子尚未及地,知道凶多吉少。一時情急拼命,全副心力專顧上面,也沒看清離地還有多高。徑將長臂一伸,意欲驟出不意,抓瞎虯烏的眼睛;再不就藉著一抓之勢,翻到它身上去拼個死活。連連意欲敗中取勝,法子雖想得好,無耐虯鳥飛在空中,如魚游水,全身俱是利器,又有那麼敏銳的目力,宛轉回旋,無不從心所如。

連連畢竟心慌意亂,居於必敗之地,如何能夠傷它,當然不死也帶重傷。

就在這危機呼吸之間,連連長臂剛一伸起,眼看雙方瞬息接觸,耳旁似聽當空一聲長嘯,猛見虯鳥的長頸往右一偏,歪出去了五七尺遠近,百忙中兩腳已踏在地上面。連連何等機警,情急拼命,實迫不已,並未聽清嘯聲是敵是友,以為虯鳥頭偏過去是避它的雙爪。身既落地,自然犯不上再冒奇險,立即就地一滾,向左側躥出去。耳旁忽又聽虎王喚它回去,雜以虯鳥厲嘯之聲,並未從後追來。為防萬一,直躥出二十來丈遠近,才行站住。回顧那隻大虯鳥,正在滿空亂舞,上下翻飛,口中不住厲聲呼嘯,兩翼疾煽,激得風聲呼呼,沙石驚飛,林木蕭蕭,勢如濤湧,也不下落,彷彿瘋了一般。起落盤旋之間,背頸上好似抱著一點白影,定睛一看,正是適才所見峰頂上伏著的老友白猿,不禁大喜。

原來虎王起行不久,白猿恰從四川歸來,路過鐵花塢左近,遇見塗雷,也是新從外歸。清波上人將虎王求助之信與他看了,塗雷當時便要趕往建業村與妖道決一勝負。清波上人喚住他道:“你每次奉命出山,我俱禁你不得妄殺,便遇左道旁門,只要能知悔改,也多予以自新之路。這米海客卻是為惡昭彰,不能寬恕。他曾與峨眉、崑崙諸正派為仇,中經慘敗,逃往緬甸深山之中,煉成兩件陰毒法寶。自問還不是諸正派中人對手,意欲在此潛伏些日,暗中祭煉邪法。不知又要傷害多少人獸生命,真乃罪不容誅。那戴中行改名尹遁大,人頗正直尚義,性情也還恬淡自甘。一千徒弟雖然十九是綠林洗手,多半以豪俠自命,尚無大惡。只內中有顧修、祝功和顧妾計採珍三人是害群之馬,祝功也會一些妖術,均是十惡不赦之徒。戴中行欲圖大舉為寇,便是受了顧、祝等的計誘蠱惑,非出本心。目前流寇四起,滇、黔地方僻遠,幸無大寇,怎經得起這些大盜合群為亂,擾害生民?我原欲乘其未起事以前,親往懲治警戒一番,弭禍無形。一則因你外功未立,留給你去修積;二則戴中行聽了老友謝道明之勸,已漸省悟,始終遷延未發。你又暫時無暇及此,才致遲到今日。妖道之來,定是顧、祝等心存叵測,引鬼入室。這幾個惡徒已非除去不可,何況又加上妖道。今早我接到顏虎兒的信,得知妖道到了建業村,若你不能趕回,我也抽空前往了。

“不過妖道飛劍、飛刀雖不如你,邪法、異寶卻是厲害,尤其善於潛身隱遁。他近年為報前仇,結交了好些海外散仙,萬萬放他逃走不得,以免異日之患。虎兒身有玉符,邪法不侵。前聞人言,妖道還養有幾隻奇禽惡獸,一名獅獒,一名虯鳥,俱是極兇猛的東西。好在黑虎通靈,金猱也是神獸,只要妖道不以妖法暗助,均無妨害。村人對虎兒既按江湖上規矩下柬請宴,虎兒又非道術之士,不到情極變臉,未必便用妖法。你到以後,可用法術隱身在側,相機行事,先將這些人的善惡分清,查明戴、謝等人心意如何。

然後作為是虎兒約去助拳的人,伺便出面,除了妖道和諸首要。餘黨分別善惡,驅逐懲治。如能照前隱居安業,不出為盜,便不必過分為難他們了。還有獅獒、虯鳥專食人獸心腦,為天地問奇戾之氣所鍾。你前見虎兒養有猿、虎、金猱,大為動念,還和他要了四隻豹子,累我費了許多事,才得養馴,有了靈性。這次卻不可見獵心喜,事前尤須防備飛逃,一個也留它不得。你近年已得我真傳十之七八,此行雖或僥倖成功,但你一人既要抵敵妖道,誅戮首惡,又要不令這些惡物逃走,實是事繁責重。虎兒道術毫無,至多助你殺卻那三名首惡,餘無所用。倒是黑虎聽經多年,比起白猿固是不如,但也頗有道行,善知人意,虎兒能通獸語,可在事前囑咐,命它告知虎兒,同了金猱從旁協助,尚有用處。虎兒此時尚在途中,少停再去也趕得上。”

塗雷終是心急,領命之後,略待了一會,便即起身。剛飛出鐵花塢不遠,便見前面一條白影穿越林抄,疾行如飛。有時竟然憑虛御風而駛,數十丈高寬的危崖闊澗,毫不費力,一掠而過,只不能一氣直飛,中途微有停歇。絕似自己以前練劍初成,學著御氣飛行之狀。定睛一看,那東西雖然人立而行,並非人類,疑是山中精怪白晝現形。又見身旁寶光隱隱,左右時光尚早,便飛行下去攔住。臨近一看,不料竟是白猿,好生欣喜。

當下向白猿說了經過,一人一猿,同往建業村趕去。到時中行等人正在下山接客,乘便先去偷看妖道所養的惡物。白猿卻是識貨,便和塗雷一陣比畫。塗雷看出它能夠剋制,正想命它報信,回視寨堂之下,中行已揖客人內。只見黑虎獨踞門外,便命白猿將黑虎調開,告以所知。自己隱身暗人寨堂,查看虛實。

妖道來時,黑虎剛巧被白猿引開,入門時未曾看見。後來又全神貫注兩個小孩,意欲得而甘心,自恃大過,沒有想到端詳敵人強弱。否則真要事前看出黑虎靈異之處,也不致那般大意,一上場便慘敗了。

塗雷查知中行與諸惡貌合神離,又創立中立之說,善惡更易分清,覺著事頗順手,甚是高興,便暗隨虎王覓地藏起。白猿教完黑虎,因自己隱身無術,塗雷已不知何往,略一端詳地勢,覺出峰頂居高臨下,正對戰場,最據形勝,便往峰頂上縱去,隱伏下視。

連連本聽黑虎說是來了幫手,連虎王也當是只塗雷一人趕來相助,並不知白猿也同了來。

及將獅獒殺死,取了眼珠,往峰腰上跑回,偶一抬頭,望見白猿現身一閃,才得知悉,回去急忙告與虎王。虎王聞言,又問黑虎,才知塗雷和白猿一齊都來潛身在側,益發欣喜欲狂,寬心大放。嗣見怪鳥來撲,連連迎敵上前。在峰頂上大石旁邊應變倉猝,怪鳥來勢猛惡非常,心中發急,想喊塗雷,又覺違了對敵之約,不好出口。剛轉念想到白猿,白猿已凌空飛下。虎王驚喜交集,猛然觸動靈機,大喝,“連連快回來。妖道要想以多為勝,我自有仙猿對付它,不許你出去。敢不聽我的話麼?”連連驚慌駭亂中,剛聽明主人的話,回頭一看,白猿已跨上了鳥背,抓住它的長頸子,忙即應聲迴轉原處。不提。

這隻大虯鳥本是精靈非常,也是命數該盡。一心想抓裂仇敵,下撲時勢既絕猛,又看出連連伸長臂要抓它的眼珠,忙著抵禦,沒有顧到別處。白猿早就瞧準下撲,如飛星墜彈,神速無比,休說虯鳥,連旁立諸人俱是一些練就的快眼,也只見滿天風砂中倏地射下一點白影,金猱立即脫險回陣,誰也沒有看清白猿形象。白猿原知虯鳥來歷,一上身先用兩腿夾緊虯鳥頸背,左爪緊抓虯鳥頸喉要害之處,用勁往右一扳。虯鳥眼看就要啄到金猱腦上,猛覺身頸被束,再吃白猿神力一扳,不知不覺長頸偏過一旁,連連也就脫了它的爪牙。虯鳥驟出不意,就勢迴轉長頸,待向身上仇敵啄去。白猿早有準備,一見虯烏回頭啄來,倏地揚起右爪,照準雙目抓去。白猿動作比二猱更要敏捷,虯烏暴怒來啄是個猛勁,雙方恰好迎上。還算虯鳥眼靈頭大,閃避尚速,兩眼相隔頗寬,白猿之爪沒有金猱長大,不易抓中,勉強躲過。就這樣,右眼角已被白猿抓裂了一條口子,稍差一點,便非抓瞎不可了。

虯鳥被仇敵緊抓要害,一啄不中,反受了傷,益發情急怒嘯。連回頸啄了好幾次,一下也未將白猿啄中,急得展開闊翼,滿天空上下翻飛,想將白猿甩脫下去,誰知白猿通靈多年,這次回山又得了些傳授,身上還備有寶物,虯鳥漫說甩它不落,即使僥倖甩落,想要尋仇報復,也是萬無幸理。白猿弄死虯鳥本非甚難,只因虯鳥雙目是對夜明珠,想生抓下來,再行殺死。一任它顛倒飛翔,疾如電轉,全不理睬。只管夾緊它的頸背,一爪抓緊頸骨環氣穴之處,另一爪不住在它身上亂扯亂抓。激得虯鳥氣忿不堪,回頭來啄,便伸爪去抓它眼珠。

虯烏也甚兇狡。先見白猿瘦小,還不如獅、象之類的猛獸,並非什麼奇特之物,出於不意,驟為所乘。只要甩落地上,便可將它抓裂,雖然怒恨已極,還不甚害怕。及至飛舞了一陣,漸漸覺出白猿神力,束身如鐵,休想甩落,在有全身利器,俱失效用。皮毛有好些被抓裂扯掉,有好幾次回啄未中,幾乎將眼抓瞎。伎倆已窮,才知厲害。料定白猿立意取它那雙眼珠,不敢再行回啄,翻飛愈急。

白猿見它不肯回顧,頸長難及,雖扼緊頸間要害,無奈此鳥頸硬如鋼,除非抓穿氣穴,將它弄死,要想迫它就範,卻是難事。正打不定主意,偶一眼望到下面,塗雷已然現身和妖道米海客動起手來。另外兩隻虯鳥已一死一逃。妖道這面還有大小四隻獅獒,一齊都猛撲上場,被黑虎、二猱和虎王接住,正在惡鬥。顧黨全都躍躍欲試。康、連二猱口髮長嘯,似在呼喚豹群。白猿見狀,恐虎王有失,心裡一發急,便伸利爪,照準虯鳥裂傷之處,用力抓了一下。虯鳥奇痛入骨,身不由己,猛地回過頭來。因恐白猿抓它眼睛,竟將雙目閉緊,不用喙啄,改用頭頂獨角反觸。白猿何等心靈爪快,忙將抓頸左爪一鬆,雙腿仍舊用力夾緊,上面身子微偏避過來勢,伸利爪用力一抓。虯鳥原是痛極拼命,閉目來攻,一下未中,知道不好,再想縮回,已是無及,被白猿雙爪將鳥頸連咽喉扣緊不放。虯鳥一聲厲嗥,猛一掙扎,並未甩脫。白猿兩爪指尖就著那一扣之勢,乘機刺入虯鳥雙眼以內。虯鳥痛得再也忍不住,二振雙翼,疾如星飛,帶了白猿,便往側面天空中急飛而去。

當白猿初現身時,米海客正喜虯烏得勝。忽見從空飛墜下一條白影落在虯鳥身上,下面金猱立即脫險,被虎上叫回陣去,虯鳥便在空中翻騰起來。定睛一看,烏背上仍是一隻白猿。先還以為虯烏必佔上風,略過一會,漸漸看出虯鳥勢甚狼狽,一滴滴鮮血直落地下,不禁又驚又怒。大喝道:“野狗不守信義,言明一個對一個,竟敢埋伏妖猴,從旁暗算。你們既然鬧鬼,須不怨祖師爺手狠。”隨說,將手一指。旁立兩個妖童首先將餘剩的大小四隻獅獒鏈鎖摘下,咆哮如雷,目射兇光,直朝陣前奔去。

妖道把話說完,拔出寶劍,口中唸唸有詞,指定上空,意欲行使妖法,先取白猿性命,救了虯鳥,並傷虎王和中行、呂、張諸人。猛聽一兩聲慘嗥過處,大的一隻虯鳥和黑虎對發了一陣威,倏地縱起,奮爪前撲。黑虎也故意作出欲撲之勢,等虯鳥一起身,卻往後面倒縱出去。虯鳥不知黑虎誘敵,見它退避,自恃頸長,張開鐵喙,昂頭便啄。

黑虎見它雙爪業已落地,只伸長頸啄來,正合心意,向上一縱身,猛伸虎爪,照準鳥頭便抱。虯烏慣殺虎、豹等猛獸,本沒把黑虎放在心上。初出時還以為必和常虎一樣望風奔逃,不料居然敢和它相對發鹹,不禁兇性怒發。後來黑虎一退,頗與常虎見即遠避情形相似,不由長了許多驕氣,爪一撲空,更不再起飛,拿出往昔殺虎慣技,昂頭伸頸,往前便啄。萬不料黑虎驟然迎御,改退為進。彼此都是急勁,迅捷無比,偏又一個深心,一個大意,只一挨近,便被黑虎兩隻堅逾精鋼的利爪將一顆鳥頭緊緊抱住。虯鳥知道上當,闊翼突伸,想要飛起。黑虎通靈,機智非凡,哪還容它雙翼展開,就勢抓緊鳥頭,猛力往側一翻,滾將過去。

黑虎此舉原是險著。虯鳥本具神力,彼時如不往後退,只消將長頸奮力上昂,再用雙爪去抓,黑虎後爪著地,前爪抱緊烏頭,已失效用,就不為所傷,也非松爪後避不可。

偏生虯烏初吃大虧,負痛情急,只顧掙脫。誰知虎爪深嵌入骨,乘它奮力起飛之際,只有直勁,沒有橫力,冷不防一翻,虯鳥身不由己,立即往側偏倒。黑虎一個滾翻過來,嚓的一聲,將鳥頸扭轉過來。見它倒地,更不怠慢,也不問是死是活,後爪猛力一踹,拖了虯烏,拼命向後退去。說也真巧,這一扭恰好是個猛勁,無意中將虯鳥氣穴處環骨扭斷。那麼猛惡的虯鳥,竟被自己頸間斷骨塞住氣穴,閉氣而死。只初傷嗥了一聲,連第二聲也未叫出。

那隻小的虯鳥,也被金猱康康師襲黑虎巧智,兩個照面,引逗得虯鳥野性大發,也是暴怒急抓過去,一擊不中,揚頸便啄。康康爪疾眼快,避開利爪,見它啄來,利用長臂,猛湊上前,只一下,便將虯鳥兩隻怪眼抓瞎。虯鳥負痛退縮,猛一昂頭,康康的爪深陷鳥眼,未及拔出,被連身帶起。康康知它鐵喙厲害,恐被啄中,忙就勢往上一翻,拔出雙爪,正要縱退,無奈勢力大急驟,虯鳥奇痛難忍,一聲慘嗥,沖霄直上。康康落時順頸而下,正落在烏背之上,虯鳥已飛起高空,離地太高;欲下不得了。康康無法,只得緊附鳥背,一面留神防它反噬,任其飛去。

二鳥死傷,只一轉眼問事,等到米海客瞥見欲救,已是無及。憤怒已及,頓生惡意,口中怒罵:“戴中行背友小人,偏袒野狗。今日叫你們一個也休想活命。”隨說,劍上一團煙光正待飛向天空,又從囊中取出三把精光耀眼的飛刀待要跟著發出時,百忙中猛又聽對面一聲斷喝,一道光華電轉霞飛,直射過來,飛入煙光叢中,只一攪,將妖道劍上煙光攪散,一同隨風化去。同時另有一道白光,將那三把飛刀接住鬥將起來。米海客忙一回視,離虎王身側不遠,飛出一個又瘦又醜的小孩,直落當場,正指著自己叫陣大罵。

米海客見那小孩生得形似雷公,相貌奇醜,二目神光炯炯,遠射尺許,妖法已為所破。看去年紀不大,所用劍光宛然玄門正宗,只看不出是甚家數,三把飛刀頗有相形見絀之勢。知道近來峨眉、青城各正派中出了不少有根基的後輩,個個年紀都輕,根行、本領卻極深厚,料定遇見勁敵,不由又驚又怒。方要喝問來人姓名來歷,忽聽虎王喝道:

“該死妖道,夢想暗用妖法害人,今天休想活命!”言還未了,那醜小孩便接口道:

“顏兄弟,你去殺那幾個狗黨,妖道、孽畜都交給我了。”虎王應了一聲,同了金猱便朝顧、祝等人奔去。

米海客已知金猱厲害,恐顧修等人有失,忙從囊內又取出了四把金刀,手揚處各化黃光,待要攔殺虎王。醜小孩喝道:“你這妖道有多少破銅爛鐵,只管一次施展出來,省得你小爺爺費事。”說罷,將手一指空中,那道白光突然暴長了百十丈,大自經天,斜伸過去,將先後七把飛刀一齊截住,只一卷,全卷在光圈以內絞成一團,休想脫出。

妖道越發心驚,大喝:“何處小野種?通名受死!”塗雷喝罵道:“你小爺爺乃黑蠻山鐵花塢清波上人門下弟子塗雷。你這該死的妖道,不就是在滇池寧靜庵作賊,被峨盾門下道友白俠孫南、黑孩兒尉遲火趕跑,後來逃往緬甸多年,不敢露面的那個米海兒麼?

我知你的來歷,吹什麼大氣?快快跪下等死,免你小爺爺生氣。”說時暗中行使禁法,將妖道去路隔斷。

米海客原見他突然同了白猿出現,疑心來人不止一個,又見他骨相清奇,劍法玄妙,卻不似峨眉一派,料是名師弟子。想探一探來歷,以定下手輕重,免得誤使狠毒邪法,不留餘地,打了小孩子不要緊,卻將大人引出,於峨眉、青城、崑崙三派之外,又樹下一個強敵,鬧得滿地荊棘,行動不得。及至聽完塗雷之言,不禁嚇了一跳。暗忖:“久聞清波上人隱居黑蠻山,已數十年不出來問世,如非受了仇敵之託,怎會遣他徒弟來尋晦氣,此人劍術高強,道行深厚,生平號稱長勝仙師,從不曾栽過跟斗。當年各異派中人見了他,大多望影而逃。所居鐵花塢,正在此山附近,相去密述,躲還躲不及,怎會來時全沒想起,自行投到?這老傢伙不管閒事則已,只一伸手。和乙休、凌渾這對夫妻一樣,不勝無休。所遣雖是一個幼童,不是另有幫手在側,便必有驚人道術尚未施展出來,我倒真得留點神呢。”米海客想到這裡,暗怨顧、楊二人:“既有這般勁敵,請我時就該明言,也好在來前作一準備。看這小孩與野狗兄弟相稱,可知常在一起,顧、楊等人萬無不知之理。自己也是心粗,來時遇見祝功,竟未想到此人雖不高明,也是道術之士,加以顧、楊等人均是有名人物,怎麼連一個野人和幾個畜類都敵不過,分明對方必有能手。想是知道對各正派心有顧忌,恐請不來,所以瞞著不提,見陣再說。自己為復各派之仇,雖曾煉有兩件異寶,無奈功候尚還欠缺,滿擬來此隱伏,暗中加緊修煉,不料會有此事。看小孩神氣,並非弱者,別的法術、飛劍如勝不了他,說不得只好取出應用。敗了固是丟人,即使必勝,他身後還有一個老傢伙,豈肯甘休?”

米海客正在為難,塗雷已然佈置停妥。見米海客一手指定空中飛刀,目注自己,似在尋思之狀,喝問道:“賊妖道,你莫想壞主意,你那三字經都在小爺爺手板心裡呢。”

說罷,手向空中連指了指,飛劍光華愈加強盛,如銀龍鬧海,倏忽電掣,一陣騰拿舒展,將那七口飛刀緊緊裹住,穿地一絞。米海客看出不好,忙即行法回收,已是無及,七口飛刀全被白光絞碎,化為滿天金星,墜落如雨。同時那道白光便似玉虹飛墜,當頭飛來。

米海客還算見機,一見飛刀被絞,收不轉來,才認準塗雷飛劍威力神妙,不敢怠慢,忙把兩口飛劍化成兩道青虹飛起,一上一下,接個正著,鬥將起來,未為所傷。可是七口飛刀業已化為烏有,又是心疼,又是驚急,氣得牙關亂錯,直喊:“小孽種竟敢傷我法寶,你祖師爺如不殺你,誓不為人!”妖道口雖如此,也知塗雷仙劍厲害,他那劍光久了也難討好。義因今日之事,戴、謝等人變得奇怪,疑心中行不願與顧修合謀,暗與仇敵串通,成心要自己的好看,並藉此連顧黨去掉,好遂他的歸隱之志。越想越對,就越有氣。心想:“有清波上人在,即使今日勝了塗雷,也難在此立足。中行固是可惡,顧、楊等也不見得夠朋友。何如鬧個大的,使中行、顧修雙方火併。如得勝,便不妨再助顧、楊等人一臂之力。等將法寶施出,一佔上風,敵人或死或逃,急速帶了家眷門徒,連呂、張兩個小孩攝走,另覓安身之處,再作計較。”妖道想到這裡,便對顧黨喝道:

“戴中行、謝道明兩個老狗不顧信義,私通外賊,意欲暗算我們。這小狗雖然略精劍術,怎是我的對手?少時自會施展仙法殺他。你們還不趁勢殺了老狗和呂、張二外賊及一干手下黨羽,奪取他的村莊,以作起事基業,等待何時?”

顧黨見自己這面連落下風,俱都不忿。又見虎王帶了金猱連連奔來,祝功恃有妖法,首先越眾上前去敵連連。計採珍因顧修素來恭順寵愛,適才惡鳥一敗,忽然埋怨她兩句,說:“我屢次勸你消氣,乘機下台,給中行一個面子,不與虎王為仇,免使不快,偏不肯聽,以致屢遭挫折,與虎王仇怨日深。果然中行陽奉陰違,今日竟為此傷了多年朋友義氣,雙方無異絕交。我們以前又是窮途投止,一個處置不善,異日傳說出去,豈不叫江湖上朋友笑話輕視?”顧修原是看出妖道敗象,懊悔失計,脫口而言,並非發自天良。

計採珍一聽,勃然大怒,圓睜媚目,正要反唇相譏。一見虎王、連連奔來,回對顧修道:

“怨我不好,我和這些野獸、孽畜拼了如何?”聲隨人出,拔刀便往前縱去。

顧修見她怒極拼命,深悔失言,一把未拉住。正要追出相助,幸而祝功先出,已將連連截住,才略鬆了點心。本就又疼又急,打算上場,礙著中行單打獨鬥之言,方略一遲疑。妖道這一發話,同惡相濟,自覺妖道言極有理。今日中行形跡太已可疑,他如和自己一心,已往事情決不至如此糟法。自付妖道一敗,也無法在此立足。又擔心愛妾的安危。當下把心一橫,仗著自己這面能手較多,中行僅有雙俠、謝、韓四個好手,方奎以下均屬本領平常,非滇中五虎眾人之敵。主意一定,脫口大喝道:“戴、謝二兄,你們先不仁,休怪我不義。今天事今天了,眾位弟兄隨我殺這班無義之徒和呂、張二老賊。”說罷,一擺手中長槊、短刀,因關心愛妾,並不先找中行等人,卻向虎王殺去。

顧黨全是些與顧修莫逆的綠林大盜,因滇中五虎與中行比較交好,早已隨了顧黨,自無話說。大家原在躍躍欲試,一聞此言,各擺兵刃,齊向中行等人殺上前去。

中行見狀,正要挺身上前發話,謝道明攔住道:“這班忘恩負義的鼠輩,和他們有什麼話說?各憑本領,以定勝負便了。”說罷,首先拔劍迎出。中行無奈,只得將手一擺,率眾迎敵。張、呂二俠見雙方業已混戰,囑張遠、靈姑小心,老少四人各舉兵刃,直往敵人叢裡縱殺過去。

妖道見雙方各舉兵刃混戰,正待施為,忽聽塗雷大喝道:“你們俱都受了妖人愚弄,我奉師命,只誅幾名首惡。戴村主和呂、張二位快約束自己人,免遭誤傷,對面賊黨自有我來制他。”說罷,手揚處飛起一片金霞,先將後出來的顧黨隔斷。戰場上只剩顧修和計採珍夫妾雙鬥虎王,祝功獨鬥連連,俱被金霞隔斷。在挨近中行這面,顧黨立時一陣大亂,退了回去。中行也命手下人等停鬥,靜候仙人發落。

妖道見塗雷手上放出百丈金霞,顧黨不特不能擅自上前一步,暗中還受了仙法禁制,逃都無路,只當塗雷道法高強,哪知清波上人靈符妙用。不由驚急交加,心一發狠,忙從法寶囊內取出一個形如蓮花的寶物,指定塗雷高聲大喝:“無知小狗!我看在你師父份上,不肯就下毒手,你竟這樣不知好歹死活,看我七寶金蓮薛荔神座取你狗命!”隨說,便將法寶祭起。塗雷見妖道手中舉著一個形如單層蓮花的寶物,知是師父所說妖道苦煉多年之物,早有防備。便指著妖道笑罵道:“無知妖孽!你既要煉魔教中的反金剛降真四寶,就該將它學全,再出來現眼也還不遲。你不過偷學了鳩盤婆一點邪法,那阿含七神俱都驅遣不動,在害多少生靈,造下許多罪孽,僅僅煉下這八不像的東西,並且還未完成,竟敢在你小爺面前賣弄麼?”說時,那七寶金蓮薛荔神座一出手,便化成畝許大小一朵蓮花,每片蓮葉共分青、紅、黃、白,黑、藍、紫七樣顏色。眼看飛到臨頭,只要七道彩光罩住敵人,只一轉,立時骨肉紛飛,成了一灘血水。

妖道所煉幾件異寶,以這件最為厲害。先恐得罪清波上人,結下強敵,還想取另一件別的將塗雷驚走了事。嗣見塗雷法術精奇,一則恐次一點的法寶不易生效,再敗無顏;二則清波上人近在咫尺,愛徒出助虎王,決非不知與失察,已成對頭,早晚晦氣,欲避無從,又恨塗雷得理不讓人,一時情急,將最厲害的法寶取出施展。妖道以為此寶功候雖欠,差一點的正派中的前輩劍仙已非其敵,用它來傷一後學新進的幼童,定能手到成功。敵人一死,禁法自破,那時再放了顧黨,殺盡建業村一干敵黨。報仇之後,也不再和顧、楊等人長處,免被清波上人尋來報復。及聽塗雷說破此寶來歷缺點,不禁情虛。

又一見法寶被金光托住,不由大驚失色。在自苦煉多年,今日忽被一個不知名的童子製得百技皆窮,日後怎能尋找峨眉、青城、崑崙等正派報仇雪恨?真個又是氣沮,又是急忿,不知如何是好。其實妖道此時如能見機逃走,白猿中途耽擱,尚未迴轉,還來得及。

因是出於意料之外,幾次誇下海口,無法下台,全沒顧慮到處境之危,不住運用邪法,還在妄想取勝,以致禍到臨頭,悔已無及。

塗雷那道金光,乃清波上人一面令牌,為上人當年煉魔防身鎮山之寶,有無邊妙用。

起初那蓮花不過被金光托住,尚能自在飛騰,妖道這一施為,那七葉光華倏地匹煉似地伸長舒展為百丈天紳,將金光上半包住,待要往下捲去。那金光本似一根擎天柱直立空中,下半截突然佈散開來,疾逾電掣,反捲上去,到了頂上,再一合攏。這一來,恰好將那七葉彩蓮分裡外兩層夾緊。那七色光華在金光層內不住隱隱閃動,直似金絹製成的皮包,包住一朵畝許大小的彩蓮,看去輝煌燦爛,鮮豔已極。一任妖道用盡心力,想將法寶收回,兀自掙扎不掉。妖道眼看金光層內蓮光漸漸由顯而晦,正在焦急無計,忽聽塗雷喝道:“無知妖孽,我說的話怎樣?今日小爺奉師之命,專為除你而來,你那些鬼畫桃符小爺全都知曉。可笑你這糊塗蟲,小爺來此多時,你連點影子都不知道,還要吹甚大氣?實對你說,我已在暗中佈下天羅地網,要逃也沒路,不如束手受死,免得小爺生氣,用大乙真火將你形神一齊燒化,連墮輪迴都沒指望。”

妖道因見塗雷年紀雖輕,所說的話無不應驗,聞言料無虛假,不禁又急又怕。雖然自信脫身有術,無奈敵人玄妙難測,事前暗布羅網,不知使的是甚厲害禁法。既奉清波上人之命,可知如無必勝把握,決不會來。屢敗之餘,未免情虛。就說能夠逃去,多年心血煉成的法寶、飛劍俱被敵人緊緊糾纏,怎能捨去?況且還有全家眷口。欲待再使別的法寶一拼,又為塗雷先聲所奪,恐再蹈覆轍。滿心只想將法寶、飛劍收回,再打逃走主意,仍是一味苦掙。相持了一會,嗣見金光影裡蓮光越暗,方知法寶萬無收回之望。

已而思其次,咬牙切齒,突豁出廢棄,運用全神,去收飛劍。起初妖道寶、劍全都不捨,心顧兩頭,固是不濟。等他看出法寶非失不可,變計改圖時,那薛荔神座被金光緊壓,光華暗淡,本就不支,這一失了馭,吃金光裹任連絞了凡絞,叭的一聲,立即絞碎,化為萬點彩螢,在日光下消滅如雨。同時塗雷千揚處,那道金光便朝劍光叢裡飛去。

妖道方覺飛劍青光稍盛,再如增強一些,便可脫卻白光束縛,收回遠遁,忽見金光破了法寶,飛來助戰。剛暗道一聲:“不好!”敵人那道白光倏地舍了青光,似要回飛。

百忙中正想乘機收轉飛劍,誰知金光到處,自己兩道青光竟被大力吸住,重逾萬鈞,休想移動分毫。一轉眼間,照樣被金光裹住,向敵人身邊飛去。同時那道白光卻照自己當頭飛來。妖道見狀,嚇得心膽皆裂,當時情急無計,將生平護身之寶夜摩環祭起,化成兩圈粉紅色的光華,將全身護住。這夜摩環又名勾迷圈,乃摩教中諸天九寶之一,專汙飛劍、法寶,只有大乙真金煉成之寶能制。妖道前與峨眉門下鬥法,幾乎送命,全仗此寶脫難。塗雷飛劍本是仙家至寶,雖然不怕汙穢,卻也傷它不得。

妖道見敵人飛劍無奈己何,心始稍放。一看下面,隔斷雙方的金霞已然撤去。四個獅獒,三死一擒,俱為虎、猱拖走。顧修夫妾俱聾了傷,還在和虎王苦鬥。祝功與那同斗的金猱不卸去向。顧黨全部面面相覷,聽著中行一人在那裡高聲說話,無一敢動。晃眼工夫,殺死獅獒的金猱,忽然箭一般躍向場中,只一到便將顧妾計採珍抓起,立時腦漿迸裂,死於非命。金猱得手之後,也不再傷顧修,徑朝對陣楊天真縱去。眼看到達,忽似有什麼東西暗中阻住,縱不過去。顧黨又是一陣大亂,同時一聲虎嘯,金猱便又奔回。妖道見狀,才知金霞雖斂,禁制猶存,想必雙方都難越過。再一看顧黨,果然到處遇阻,亂竄難出,越發證實塗雷所說羅網密佈之言,並非虛聲恫嚇,不由更加了幾分愁急。強敵當前,已無力再顧下面諸人死活。

正尋思脫身之策,猛一看見三位徒弟各持鋼叉、刀劍,保定母、妻、愛子,也在人群以內。這才想起入席以前,為使他們開眼,囑令後寨席散,便到前寨來看熱鬧。定是隨了顧妾同來,萬不料會如此慘敗。妖道心想:“敵人禁制厲害,如他們不來,自己還可逃時冒險潛入後寨,攝了同逃;就便得手,還可殺死戴中行全家雪恨。這一來無異自投羅網,怎生救法?聞得中行為人好高,愛講虛面,自己逃後,或者不會傷害自己家眷。”又後悔適才中行本是中立,不該把話說錯,指使顧黨和他交手,結果誰也不得上前,徒結仇恨。又一想:“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逃了命還有報仇之日,徒為所累無益。”

想到這裡,心一發狠,才把主意拿定,暗中行使邪法,意欲藉著法寶護身,衝開禁制逃去。身才往上升起,沒有多高,倏地一道亮晶晶的銀光,如長虹貫日,直從斜刺裡飛射上來,將路攔住。妖道見敵人又添助手,雖是心驚,還恃法寶奧妙,足可防身,沒有加緊躲閃。誰知此寶正是太乙真金精英所煉,乃夜摩環唯一的剋星,如何能夠抵禦。

妖道剛覺出銀光射眼欲花,冷氣悚人毛髮,只聽琤琤兩聲,粉紅光環雙雙斬斷。同時塗雷的一道白光、一道金光齊飛過來,三下里夾攻。妖道亡魂皆冒,只喊了半聲“哎”,連“呀”字都未喊出,被這三道光華將全身斬成了七八段,血肉紛飛,墜落地上。銀光也飛回原地。眾人順光落處一看,正是騎走那隻虯鳥的白猿,手中捧著一隻玉匣,後隨金猱連連,如飛奔來。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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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41: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回 故交情重 象使賚糧 敵愾同仇 蠻人縱火

話說這時顧修已為虎王所殺,惡禽、異獸悉數就戮。顧黨困立原地,十有八九面無人色,戰場上更無一人動手。塗雷一落地,白猿也已趕到。虎王、張、呂、戴、謝諸人全數迎上前去,互相引見行禮。然後商議發落一千顧黨和妖道眷屬門徒,中行、呂、張、謝、韓主人俱主從寬,楊天真雖是首惡之一,因滇中五虎雖在綠林,尚無下流行為,這次全是受了顧修蠱惑,也就不咎既往,塗雷本不喜多殺,便請中行遣散顧黨,不許在本山逗留。中行向眾述說後,由塗雷撤了禁法,將人放出。一干顧黨也無顏居此,有的還回家取些衣物細軟,像滇中五虎等成了名的,認為終身大辱,除招呼著自己眷屬同行外,卻是一物不取,連家也不肯回。嗣經中行一再致意,凡是走的,每人都送了三百銀子盤川,才各道了幾句外場話收下。

顧修還遺有妻子,中行本意埋葬顧修之後,留在山中撫養。經楊天真拿話一激,顧妻先因今日之事全壞在乃夫寵妾身上,不怨中行,但也不便居此。知楊天真人甚義氣,可以相托,便向中行婉謝,即時用棺木盛了乃夫,痛哭一場,留五虎兄弟緩行一步,連夜收拾衣物細軟,一同扶樞上路。五虎兄弟只得隨往顧家,幫同料理去了。

下餘敵黨,還有妖道徒弟劉靈、韓小山、朱進三人,先前狐假虎威,還想動手助惡,及至妖道慘死,身受禁制。妖道母、妻恐少時性命難保,悲痛交加,各自尋了短見。只剩妖道之子米和,年才十五,也不悲苦,如醉如痴,呆立當地。三徒俱都心驚膽戰,哪敢妄動。等禁法一撤,齊向塗雷跪下,直喊饒命。塗雷見三人相貌俱非良善之徒,本欲處死,見狀又覺不忍,只將三人妖叉、兵刃收去,告誡了幾句,喝聲:“快滾!”三人諾諾連聲,抱頭鼠竄而去。

米和父仇在唸,本是痛極神昏,欲哭無淚,這時剛巧緩醒,見塗雷、中行等人正在發落顧黨,便乘忙亂之際,混人人叢之中,暗認準一些仇人面貌,一會便隨眾溜去。米和出來較晚,又是一個不持兵刃的小孩,塗雷和呂、張諸人俱不知他是妖道餘孽。謝、韓等不常在村,村中人多,也未看出,俱當是顧黨中子侄,沒有在意,中行雖然知道,起初忙於善後,無暇及此,想起再找,已然被他混走,不願趕盡殺絕,也就沒有說起,不料這一疏忽,日後卻種下一個禍根。

一切事完,中行重命設筵,款待塗雷、虎王、呂、張諸人和白猿、虎、猱。大家同至寨堂,互說前事,虎王早向白猿、金猱等問知一切。

原來白猿被虯鳥帶走,鳥飛迅速,晃眼工夫飛出老遠,猿爪也被甩掉,眼珠未取到手,白猿惦記虎王,顧不得再生取那兩粒夜明珠,方欲取出身藏寶劍將它一揮兩段,忽覺烏翼不住撲騰,意欲上飛,身子卻似被甚東西吸住,往下緩緩降落。百忙中往下一看,下面山坡上站定一箇中年道姑,穿著甚是破舊,正伸一手往上連招。虯鳥身不由己下降,已離地不遠。白猿眼尖,認的是多年未見祖師的朋友鄭顛仙。此來必有原故,不敢妄殺,忙從鳥背縱落,拜伏在地。那隻母虯鳥也被顛仙止住,站立山石之上。白猿叫了幾聲,顛仙已知來意,便對它道:“那妖道所煉法寶甚是厲害,塗雷本難誅他。只緣惡貫滿盈,為清波道友乾靈牌與靈符、飛劍先聲所奪,已傷了他一件厲害法寶,不捨取出應用。如被塗雷所迫,勢必鋌而走險,難免功敗垂成,此人一逃,後患無窮。顏虎不久與黑狐相遇,你和虎、猱均非敵手。此烏我有用它之處,可饒它一命,交我帶走。我這裡有一玉匣,內藏一把飛刀,收發極易。我今傳你口訣,事完交與呂靈姑帶走。此刻急速趕回,先助徐雷殺了妖道。等五日上必與黑狐相遇,可留呂偉父女相助,有此飛刀,便無患了。”白猿大喜,連忙叩謝,傳了用法,拜別顛仙,飛奔而回。

行近嶺側,正遇妖道祝功初上陣時。祝功因上次用妖法暗算虎王沒有成功,幾乎吃了大虧,先疑虎王法力在己之上,一直沒有輕舉妄動。及至當日與虎王同席對面,細查虎王言談、舉止、神情和所佩兵刃,哪一點也不像道術之士,心便有些活動。後來塗雷出現,米海客一吹大氣,虎王率領連連奔來,妄想妖法取勝。心終懼著虎王,以為金猱雖猛,不過是個畜類,絕不會行法術,可以手到成功,便讓別人去敵虎王,自己去敵金猱。誰知金猱連連身手嬌捷;動作神速:祝功妖法又極平常,不似米海客能隨心應手,才一接觸,便被連連殺了個手忙腳亂,抓傷了幾處。總算長於閃避,沒有當時送命,已是便宜。哪容得他有緩手行法工夫,幾個照面過去,祝功知道厲害,又恨又怕。好容易冒著奇險縱出了十來丈,慌不迭掐訣運氣,貼地飛行,往前急走。滿擬一面飛逃,一面勻出工夫,行使妖法,傷害連連性命。不料連連縱躍如飛,比他運氣飛行並慢不了許多。

祝功妖法準備停妥,回顧連連追來,相隔甚近,暗罵:“不知死的孽畜!”正欲回身傷它,恰值白猿趕到。白猿自是識貨,一見妖道腳不沾塵,凌虛貼地而行,手中掐訣,嘴皮亂動,料定他不懷好意。又知上前救助,未必能及,便將顛仙玉匣舉起,如法一試,果然一道銀光,電一般飛出手去。祝功正回身要下毒手,猛然回顧,便已屍橫就地。白猿見飛刀如此神異,不顧說話,搶前飛跑,若稍晚一步,米海客就非漏網不可了。

康康回來在白猿之前。先和白猿一樣,被只小虯鳥馱上高空,欲下不得。方在為難,幸那虯烏雙眼已瞎,痛暈了頭,疾飛了一圈,仍回離原地不遠。康康看出它傷重,氣力漸竭,便兩腳緊夾鳥背,雙爪抓定長頸骨,運足神力一扭,活生生將鳥頸扭斷。虯鳥一聲慘嘯,立即廢命,連雙翼也未收攏,不一會斜落地面。康康跳下身便往回跑。一到,正值妖童將大小四隻獅獒放出,於是隨了虎王、黑虎,連連一同上前。虎王、二猱敵的是三隻小的,吃呂靈姑暗放了兩隻藥弩,射中葵眼,不消片刻,先後弄死。僅一隻小獅獒,因塗雷事前悄囑虎王,要留一隻活的,吃康康生擒了去。顧修夫妻本非虎王對手,餘黨為禁法所制,不能相助,再吃金猱這一上前,計採珍首先慘死。顧修心痛愛妾,身又負傷,支持不住,縱身欲逃。虎王揮手一叉,透胸穿背,死於就地。這些首惡,只便宜了楊天真一個。

大家說完前事,虎王因二猱呼喚豹群、驢隊一直未到,不解何故,忙命二猱查看。

一會回報,才知虯鳥、獅獒全是豹、驢剋星,聞聲膽寒,連先來的幾隻俱都避開,在左近潛伏,不敢遽進。二猱又只嘯了兩聲,沒有再催,都在觀望,以待後命,沒有上來。

虎王連罵了好幾聲“無用東西”。重命二猱傳話,吩咐豹王率領,先行分別回去。此後雙方已成一家,各不相擾,無論何處相遇,不許侵犯。二猱領命去訖。

中行與顧修、五虎等人多半至交,起初受了誘迫,雖與素志相反,並未礙及交情。

就是約請雙俠赴宴之時,也還是同謀一事的人。雖被張鴻一席話所動,心感呂偉高情義氣,僅不過想以德報德,不願把西川雙俠一世英名敗於一旦,本心終還偏向顧修一些。

哪知這一念之善,反而保全了自己。

謝道明素常不善顧修所行所為,和中行又是生死至交,中行拖延不舉事,便是受了他的勸告。昨晚妖道米海客一到,謝道明已早聽說顧修心存叵測,再見妖道相貌兇狡,舉止狂妄,以及說話的口氣,料知來意不善,己代中行發愁。及知火乃金猱所放,妖道並未將它捉住,足見法力並不十分高明,心才略放了些。顧、祝、楊三人來過,靈姑走去,為防顧修多疑,謝道明便告知張鴻,暗中尾隨下去,直跟到顧修安置好了妖道,迴轉房內。一聽他和同黨私語,竟是想借妖道之力,謀奪中行田業,以圖大舉,心中大驚。

見天將近明,連忙飛身內寨,直入中行房內,告了機密。說:“顧修狼子野心,忘恩負義,現又開門揖盜,請來妖道師徒。此時彼此尚無嫌隙,已是這樣。妖道嬌恣兇淫,作惡多端,你為人正直,日子久了一個看不下去,言語不周,怠慢了他,豈不立時便有殺身滅門之禍?務要早作打算才好。”中行聞言,雖然又驚又怒,總覺寧人負我,我不負人,且待日後現了反跡再說。謝道明又力說:“你當機不斷,必貽後患。”

中行漸為所動,仍不主張破臉為仇,意欲就著明日席前拿話點明,並說明自己甘於退隱,不願出山,情願當眾將建業村這片基業讓他,自率家族徒眾,仍回隱賢莊故居長享清福,以終天年。既可杜絕好謀,又可使朋友交情全始全終,用心不可謂不厚道了。

偏生顧修受了妖道慫恿,竟率同黨反戈相向,意似殺盡中行和不附己的全村人眾,方始消恨。中行見他心腸狠毒,又受雙俠、謝、韓等人一激動,這才無名火起。後來顧黨被塗雷禁住,沒有打成。事完想起自己幾遭滅門之禍,適才雙方如真動手,又不知要死傷多少人。如無塗雷在場,打敗固無倖免,即使勝了,也非好事。似這樣只誅妖道和兩個首惡,不特消弭了一場大禍,還保全了自己的名聲,異日傳說出去,也決無人會說自己不是。心裡對塗雷感激到了萬分,稱謝不已。

偏巧塗雷一來,就看中那些獅獒,想留養一個玩玩。知道帶回山去,師父定不肯容,想交給虎王代養。白猿深知此獸性野猛惡,終必為害,不是正經修道人應有之物。見生擒了一隻沒有弄死,先埋怨了神虎一陣。又暗地告知虎王說:“這種惡獸萬留不得。但是塗雷還沒上過它的當,正在興頭上,必不肯舍,勸也無用。最好他能帶回山去,清波上人必不肯容,如容也必有處置。若不帶回,必交我們代養。可推說崖前豹群、驢隊最懼此獸,不能同養;如另行覓地,一個照看不到,便出亂子。千萬不可答應。”虎王最信服白猿,果然一會塗雷託他代養,虎王如言推託。並說:“適才豹、驢因聞此獸吼聲,竟敢違令不前,即為明證。”塗雷知虎王與己深交,又見猿、虎直向虎王吼嘯,不是萬分有礙,一點小事,決無不允之理。方在為難,中行因聽妖道說過豢養之法和吃的東西,立時攬了過去,願代塗道友馴養此物。

白猿不料中行會從中包攬,因見是虎王朋友,又正直義氣,無法再行攔阻,只得教虎王告知塗、戴二人說:“獅獒爪牙鋒利,生長甚速,捷比猿鳥,力逾百虎。年久,口中更能噴毒,人獸當之,立死不治。性更猛惡兇殘,一發作,不論親疏生熟,一概全要傷害,迥非人力所能制伏。這隻小的才生不過四五年,適才對敵時已有那麼厲害,大家都看見的。尤其可慮的是,此獸終年不交,只每年冬至夜一陽初生時,淫性大發,無論雌雄,到時均須求偶。如無配對之葵,立時性發瘋狂,無論人獸,見即傷害,為患奇烈。

並且每日非有新鮮血肉不食,傷生大多。戴村主既代留養,第一,要準備好能殺能擒之法,並向塗大仙學一禁制之法,以備萬一。第二,飲食務要及時充足,不可惹其犯性,犯即難治。第三,此類幸是一隻公的,比較還可設法。為防它冬至求偶,可在事先三個月內物色下二十條肥壯母牛,與葵柵相對,可望而不可即之處。每日好與食養,勿使力耕,僅給牛腿帶上重物,一月三次使其急奔。母牛乍見此葵,害怕已極,見慣自然稍好。

另打二十條粗鐵鏈備用。到了冬至前半夜,將牛放在木架之上,用鏈仰面朝天鎖住。先將葵、牛餵飽,然後將牛蒙上雙目,推人類柵,任其一一交合。牛雖一交即死,但可免卻大禍。還有英糞又毒又臭,葵柵須建兩個,中設拉門,頸鍊要粗要長。比如今日葵在西柵食宿,明早便將肉食人在東柵,由房頂或柵外將門拉開,這東西鼻子最靈,聞肉即至。乘其狂嚼之時,將門關閉,然後入柵打掃糞穢。第三日又復照樣倒換,要免災害,這幾項缺一不可。妖道因有妖法禁制,故無如此周詳,村主卻絲毫大意不得。稍一發性,立即撞鐘鳴鑼報警,當命虎、猱馳來相助,或者還來得及;否則只要被掙斷鎖鏈衝出柵來,即使虎。猱聞警趕救,人獸受傷的也不知有多少了。”

白猿原意說得這等難法,塗、戴二人必有顧慮,因而作罷,豈不免患?誰知二人都是死心眼,塗雷還傳授了一套禁法。中行口雖應允照辦,以為六葵之中此類最小,還不到長大難制地步,受人大恩,怎這點小事都不給辦?又親見虎、猱誅戳大獒並不怎麼艱難,即使異日長大難制,虎王相隔不遠,再行求救也還來得及,何必示人以怯?仍舊一口承擔,毫無疑慮之容。他這一好面子不要緊,幾乎惹下殺身滅村之禍,此是後話不提。

白猿見他二人粗心大意,料知後必有害,都不聽勸,也就不便再教虎王深說。

一會村人來報:“顧修屍首已在家中盛殮,裝裹時忽然發現臉上和雙腿上中了好幾根毒針。五虎弟兄和顧氏家人俱在痛哭咒罵,說是彼此對敵,不該暗箭傷人;否則以顧修的本領,雖勝不得虎王,決能逃走。並說虎王粗野性直,素不會放暗器。此針雖系山人慣用之物,但是早來山人業已敗逃淨盡,殺得亡魂喪膽,決不敢來;雙方動手,誰也沒見一個山人影子。全村只謝村主會醫病傷,與山人時常交往。必是戴村主怕顧修奪了此村,立意除他,既藉著外人之力趕盡殺絕,又恐顧修逃走日後報仇,暗約謝村主,借了山人毒針,暗下毒手。顧村主已然敗陣可以逃生,身未及縱起,便已毒發難支,才被虎王叉死,不然不會死得這麼容易。一齊神前立誓,此仇不報,決不甘休。”

中行原定殮時親自前往弔祭,聞言一問在座諸人,除靈姑、張遠曾用飛弩暗射過兩隻獅獒外,誰也不曾使用暗器相助,更無會用飛針之人,好生奇怪,竟不知那放毒針的人是誰。中行還欲往祭,查問針的來歷,呂、張、謝、韓四人俱說:“雙方已成仇敵,你既不忍斬草除根,早晚難免尋仇報復。對方是個婦人,有甚理可講?先還略知自家不好,這時受了一干小人蠱惑,情急心窄,此去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勢必和你拼命,無理取鬧,白受侮辱,還不能和她一般見識。萬一顧黨再跟著作鬧,逼得非打不可,我們自然不能袖手,一個不巧,便會傷他們一些人。我們雖居必勝之地,可是他們必要四布謠言,說我們已然放了,又復後悔,怕他們將來報仇,借弔喪為名,想一網打盡,連死友的寡妻都不輕饒,必欲置於死地。雖然是非久而自明,終歸不值,還以不去為是。”

中行只得作罷。

事後一打聽,果然好些顧黨俱慫恿顧妻,等中行弔祭時闖出拼死,豁出一死,好使中行永背惡名。繼知識破好計,又慫恿顧妻拿著死人所中毒針,去至寨堂辱罵尋死,顧妻已為所動。幸虧五虎中也有明白人,雖恨中行不夠朋友,無奈當時既無力報復,卻指使一個女流去做這等撒潑無賴行為,傳到江湖上去,大丟人,執意不允。只想乘弔祭時,連同顧妻,大家向中行挖苦刻薄一頓,因中行未去,也就罷了。

顧黨多半為綠林巨寇,平日造孽甚重,起初滿想擁戴顧修大舉。當日事敗,一多半回家領了家小,收拾細軟,各投生路。還有三十多人,俱是單身漢子,拿了中行所贈盤川和自己衣物銀兩,本因事起倉猝,沒準主意投奔何處。見滇中五虎暫留村中等候顧妻扶靈上路,不好意思就走,樂得藉著護送為名,結伴同行,就便共商日後行止事業,省得大家分散再聚為難,還顯得朋友義氣,便都跟著留下。滇中五虎本對中行切齒,正打主意另覓棲身之所,見有這些人異口同聲相隨進山,心想:“本山幅員遼闊,土地肥沃,附近萬山叢雜,其中盡有開闢田業之所。中行當初還不就是一些人隨便選了塊地,建屋墾田,便創下這片基業?何不學他的樣,在本山遠處覓地開闢,異日復仇也方便些。”

當下由楊天真領頭和眾人一說,俱都惟他馬首是瞻,全體應允。眾人本部分到了牲畜、田土、田獵用具,先沒算計及此,無心攜帶。主意打好,只五虎兄弟不好意思來取,餘者俱厚著一張臉,各回住所,除卻日土不好遷移,把平日分到的牲畜、用具全數取走,一一整理包紮,靜候明早捆載以去。

中行聞報,付之一笑。因自猿傳了顛仙之命,呂、張二俠須要留住數日,中行說:

“虎王寨中無人伺候,雖有靈物服役,終不如村中飲食起居舒適方便。”堅留大傢俱在村中快聚。並命人連王守常夫妻也接了同來。白猿知道靈狐厲害,欲使虎王避開,自己先往一探,便勸虎王允了。於是除塗雷堅欲回山覆命,只允再來看望不肯久停外,大傢俱在村中居住。約定明早派康康和神虎去迎接王守常夫妻父子。當夜賓主只顧歡敘暢談,全未怎理會到顧黨起行之事。

第二日一早,楊天真獨自一人代眾告辭,來見中行。呂、張二俠和虎王等眾人避向別室,由中行、謝、韓、方奎等親出接見。天真暗示,三五年內,或俟顧修之子成長,必來奉訪。並說:五虎弟兄無顏回滇,擬在遠近山中開闢田業,就便埋頭學藝,藝成去尋仇人領教。大家在此打擾數年,一旦遠別,因有孤兒、寡婦同行,仇敵在此,恐萬一觸動悲憤,言語不周,辜負了諸兄放行好意,特推自己來此面辭。昨日眾人取去牲畜、用具,中行便料他們要在左近山中寄跡,所說原在意中。情知仇恨已深,勸解無用,只說了句:“是非心跡,久而自明。相見有日,再圖領教。”各自交代了幾句江湖上的過場話,天真便即告辭。中行還欲命人護送相助照料,見天真堅辭,也就罷了。

顧黨行李、牲口和婦孺乘坐的馬匹、山兜均已齊備,天真作別回去,便即上路。顧家妻子緊隨顧修夫妾兩口棺木,自免不了哭哭啼啼。出村下岡,走不多遠,又遇上十多個同黨。

這些人也多半是些單身漢,只有三兩人帶著家眷,十九是五虎舊部和知交。本因無顏再留,想在途中等候五虎到了,共商進止,不曾走遠,俱停在岡麓左近樹林之中。後來久等五虎不至,疑心受了中行阻攔,再不就是遭了金猱、黑虎之害,既慶自己見機早脫虎口,又恨中行心計狠毒,更恐追來重尋晦氣,十九懷著鬼胎,又恨又怕。內中只有一兩個稍為明白的人,料定中行既與敵人一黨,不會說了不算,況且村中未走的人還多,即使不幸,也不致全數受害。主張晚來命人不攜兵刃,冒險人材一探。就被村人覺察,也可和他說明是來探問五虎蹤跡和顧家妻子下落,決無大害。話雖如此,可是誰也不願前往。

那十人中有一人姓隨名平,外號雙頭蝙蝠,人品最壞,多疑善詐,饒有機謀。本是顧修心腹死黨,又與五虎弟兄莫逆,顧修一死,就想慫恿五虎另立基業。因知中行素不喜他,方奎等人尤為厭恨,反正前途可以相見,不願留在那裡艱堪。加以自己帶著家眷,萬一夜長夢多,另生枝節,豈不大糟。這十來人之留,也是受了他的誘勸。一見眾人都不肯大,所以走得比誰都快。隨平心想:“離寨不遠,好久沒聽獸嘯和喊殺之聲。適才高處窺探,雖見虎王、二猱疾馳下岡,在左近林莽中喊出了無數野驢、大豹,大家去路受阻,還在害怕,但是並無傷人神氣。一會二猱回寨又來,同豹、驢低嘯了幾聲,豹、驢便分別散去,分明是雙方惡鬥已止,奉命遣散,不再傷人情景。五虎弟兄不是為中行強留,便是想理完顧、祝二人喪葬再走。”深悔不該走得太早,鬧得不好意思公然回去。

一見眾人都不願往,捱到夜靜,尋思再三,明知村中必有防備,但不親去不行,無奈何只得放下了兵刃,親往探查。果然行至岡麓,便被村中巡守人阻住,說什麼也不許入村。

隨平再三申述來意,村人見他沒帶兵刃,才把五虎現在顧家,明早即行告知,說完立即逐客。隨平無奈,恨恨而歸。這時見了五虎等人,自然有些說詞。

五虎先頗怪著這群黨羽事敗即逃,太不義氣,一見這十多人露夜相候,又在用人之際,自然嘉許。兩下里合在一起,連同婦孺,共有六十多人。

隨平便出主意說:“虎王、山人俱是深仇大敵,如欲出山,不必說了;既要在本山創立基業,暫時還以離他們較遠為是。南邊挨近虎王,西邊又挨近紅神谷山人,東北是出山的險徑。只東南另有一條盤谷,裡面叢草茂密,甚是隱秘。記得去年冬天,因追幾隻野兔,曾同兩人深入谷內,彼時草木荒落,路徑略為好走,一時好奇,三人深入了好幾十裡。無心中攀上一座最高的崖壁,用望筒遙望隔山遠處,有一片平原背山面湖,形勝天成,似有不少野牛、野羊繁息其間。雖在冬令,風景甚好,土地也必肥美。回村曾和顧村主商議,當時因為中隔十幾座山頭,計算相隔總在百里以外,雖能遠遠望見,可是沿途盡是絕壁危崖,鳥飛難渡,連探了多次,無路可通。顧村主不教再對人說起,也就沒有再談。如能前往,豈不是個絕妙所在?”

五虎兄弟聞言大喜,知中行尚顧面子,眾人只要暫時不和村人為仇,無論走向何方,總不會從中作梗。又想起昨日曾有一隊山人由谷中出犯,敗時也由此逃走,谷中必有路徑可通。好在人多手眾,用具齊備,任何險阻艱難,均非所畏,至多大家受點辛苦,不能繞越,便攀越縋壁,翻山過去,這百多里的途程,再走得慢,三五日內也能到達。山人打勝不打敗,尤畏神鬼,昨日慘敗沒有再來,必已全數逃回神谷去,不會尚在半路潛伏。谷中草莽荊棘雖多,帶有這些能手,也不愁打不通。

商量走後,因所走的路是條險徑,各把行裝、牲畜、器具重又結束整理。除婦孺外,把眾人分成了三隊;第一隊隨平為首,率領十人,當先斬伐荊棘草莽;第二隊共二十人,押著牲畜隨行;餘人均在第三隊內,專司押運行李器具和護送靈柩,以及各家婦孺之事。

五虎弟兄共同斷後督隊,不時來往三隊之間,指揮查看。一、二兩隊均是眾人中挑出來本領比較高強的人物。除隨平是嚮導,必須前行外,兩隊之人又分作三班,各持刀斧等器械,每隔一個時辰一換班,輪流向前開路。山中氣暖,大家都穿著一身短裝,身旁所帶鏢囊、弩袋以及各種暗器全都卸下,放在牲口背袋以內。前行兩隊三十人因要開路,有的手持釘耙,有的手持鉤斧,有的就以自用刀劍槍矛等兵刃,還各拿一件器械。後隊諸人從五虎弟兄起,俱料無事,多半連兵刃都給牲口馱著,以圖涼爽,步履輕快。有幾個拿著兵刃的,都是一些膽小之人,也只防備途中有什麼蛇獸之類躥出。大家心意,萬一有變,也必發自前方,有這三十個健者足能應付,即或扎手,再取兵器應用也來得及,俱未十分戒備。

因所帶牲畜盡是牛、馬、並馱載著重物,行進起來就慢得多了。前半日因整理行李一耽擱,行至盤谷口外,天已近午。由建業村起身算起,共總走了才二十多里路。隨平忽想起:“這是繞山備而行,所走均是平原草地,還沒走上草棘雜沓的幽谷險徑。所去之地,高崖遠望,相隔雖僅百里上下,如由谷中繞行翻越,怕得有三四倍的山路,這般走法,怕不走個十天半月。五虎弟兄俱都粗暴性急,時日久了,倘一見怪,豈不求榮反辱?”為防五虎弟兄不快,一面招呼眾人歇息飲食,給牲畜放青喂吃的;一面打著應付的主意。誰知他只顧慣用機智討好取巧,幾乎把同行諸人一網打盡,盡遭慘禍,自己也遭惡報。

五虎弟兄見走了半日還未入谷,僅不過由橫岡前繞到岡尾。取出望筒一望,岡尾上樹林中不時有人隱現,知是防守的村人。想想前情,又是忿恨,又是愧悔。料知對方見自己小隊經此,也必在用望筒瞭望,甚覺無味,不願久停,催促快些起行。隨平為顯巴結,忙率第一隊人匆匆用罷飲食,鼓勇當先,徑往谷中開路去訖。餘人也都跟蹤上路。

入谷一看,谷中草莽雖多,到處俱有山人踐踏痕跡。再一走進裡許,竟有昨日山人開成的一條道路。路上原有草莽荊棘,連同小樹俱被砍倒,左一堆右一堆,零亂堆著,長達二里,到處都是。地面上本就山石牽確,坎坷不平,再加上這些草木的殘根斷樁,高高下下,絆腳牽衣,人還無妨,牛馬卻極難行,費事已極。方笑山人連割草開路都不會,仍要使人費手,路忽中斷。前面又是矮樹叢生,深草沒人,密壓壓直到前崖轉角之處。兩邊危崖高峙,苔滑如油,不可攀登,並無可供山人猱升之路。如說山人是由草中鑽行,開這近口一段何用,好生不解。

同時谷中這點短程,又費了小半日工夫,天光又暗了下來,谷本幽晦,時近黃昏,景物越發陰森。加以古壁削立,峻險逼狹,人畜均無可以棲息之地。眾人無奈,只得由前兩隊合力向前努力開道。明知當日出不了谷,折回必被岡嶺上防守村人發覺,太已丟人,且盼尋到食宿之地,再作計較。先見有人將路開通,還在暗自笑罵難走,這一輪到自己,才知天地生物,力量之大,草木剛柔脆韌,各有特性。眾人雖饒武勇,竟是有力難施,無可奈何。費了半個多時辰,崖缺已有斜陽落照,餘光如血,反映谷中草木皆成紅色,所開之路不過裡許。

眾人正在泥汗跋涉,愁急無計,忽聽身後遠遠蹄聲動處,傳來幾聲象吼。楊天真猛想道:“從緬甸來時,帶有幾隻大象,送與中行,自己留下一隻公的。昨晚商議行計,嫌它身子蠢重,沒有命人去取,再則已然負氣,一物未攜,也不好意思再要,此時谷中怎有象吼?記得中行因村人告發,原有象奴丁二、丁三兄弟剋扣象糧,去年打發了丁二,只留丁三和另兩人餵養。丁二令已隨來,丁三昨晚不見面,眾兄弟還在怪他。許是心念故主,假裝不肯同行,今日藉著放青為名,帶了趕來也說不定。谷中草木甚多,如有兩隻大象開路就容易多了。”五人正在談論問,丁二也從前面行李隊中趕來,說那象正是前贈中行之象,為數還不止一隻,定是丁三昨晚被自己大罵,事後良心發現,得信趕來。

天真立命上前迎著。

一會工夫,丁氏兄弟同了方奎和另兩象奴,押著五隻大象趕來,丁二和丁三一路還拌著嘴爭論不休。方奎近前,跳下象背說:“奉了戴村主之命,因岡尾村人報知,諸位兄台未走出正路,大隊人等進了盤谷,想起楊兄別時之言,許是想在本山闢土安居。自己當初人山時誅茅斬草,伐木開路,備歷艱阻,何況盤谷之中叢莽載途,荊棘遍地,前行決非易事。近年用象開地力作,深知此物功效甚大,帶以同行,必有大助,特命小弟和丁三趕來。除村中留下兩隻,這五隻中除一隻備小弟、丁三和二奴騎馭外,下餘四只,謹以奉還。原是諸兄所贈,珠還合浦,幸勿推辭。另有兩大袋乾糧、酒脯,略供途中一餐之用,並請笑納為幸。”五虎弟兄聞言,雖覺無顏收納,無奈正當需要之時。互一商量,因那象原是己物,受之無愧,便向方奎致了謝意,將四象收下,餘物堅謝不領。方奎見中行對他如此周到情重,仍未少釋前嫌,好生不快,冷笑一聲,與丁三跨上象背,說道:“酒脯、乾糧諸位既不賞臉收下,由它放在這裡喂禽獸吧。”說罷,將手一拱,便自走去。眾人見方奎詞色不善,俱都忿怒,但又無奈他何。

丁二本強乃弟相隨同行,不許歸去,丁三不聽,所以見面爭吵。這時和眾人一使眼色,正要強將丁三留下。不料那些大象雖受丁氏弟兄餵養多年,因丁二侵糧肥己,群象常不得飽,都和丁三情厚,見丁三一走,也都跟著要去。幸而丁二和五虎弟兄昔年在緬販貨,深知象的習性,忙搶上前攔阻。象見是舊主人,略為抗拒,也就服從。等到忙完,方奎、丁三業已走遠。

五虎弟兄見象背上各帶有不少象糧,足敷數日之用。俱覺中行不管對友真假,已然絕交,還能如此,終究難得,心中消了些氣。只把方、丁二人罵了一陣,也就罷了。天已向暮,急於食宿,便令丁二率了四象去往前隊開路,另派舊日識得象性的幾個同夥幫同照料餵養。那兩口袋禮物,任其棄置地上,大家跟蹤進發。那象受著眾奴驅策,所到之處,深草被踏平,人行其上綿軟如茵,遇見灌木矮樹,長鼻一卷,立時連根拔起,往旁甩去,帶著沙土碎葉,漫空飛舞,端的壯觀。不過人倒好走,牛馬牲畜卻嫌愜草絆足,依舊不能疾馳,但比起先前難易勞逸,已有天淵之別,眾人精神為之一壯。半個時辰過去,居然開行十餘里路。

偏偏隔山日落,清月初漏,月光只射到崖壁頂上,斷斷續續,時有時無。天光吃兩邊高崖一束,恰似一道長河倒懸高空。疏星掩映中,時有輕雲飛渡,彷彿月色甚好,襯得谷底越發幽暗。谷中蛇蟲本多,眾人沿途驅殺,已遇過兩三條大而且毒的蟒蛇,又加人畜飢疲,不能再進。幸那一段路約有裡許來長,面積也寬,是片石地,草木甚稀。雖然兩壁間藤密苔厚,蔓草叢生,無有巖洞,路中石地上尚堪駐足。五虎弟兄發令,暫且休息一時,再商行止。命象奴各持火把,將四象分前後段歇下,再派出幾人輪值,以防蛇獸侵犯。當中支起篷帳,牲畜環篷而伏,外圈用枯枝生了幾堆火,各取出水瓶、糧、肉分別飲食。眾人俱都力乏,匆匆用完飲食,各取被席,就石地上一鋪,便自躺倒。篷帳中的婦孺更不消說了。

五虎弟兄原想略歇個把時辰,還欲起行。及見眾人困得這般模樣,回顧前後面都是黑沉沉的,要了好幾根火把,試往前走了幾步,時夜已晏,草露沾衣,手面都是潮呼呼的,溼氣甚重。再往前草木漸多,土腥味刺鼻,比起日間還要難耐,側耳一聽,時聞異響,叢草中蛇腴叫嘯,彷彿吹竹,與野梟慘啼之聲,零落相間。加以牲畜驚駭,牛鳴馬嘶,空谷傳聲,互相應和。火光照在遠處,暗影幢幢,各呈異態,似有千百鬼物夜叉之恃四處環伺,欲前飛攫。五虎縱在江湖多年,是成了名的英雄,處此境地,也覺望影先驚,入耳欲悸,景物淒厲,心膽皆怯了。彼此商量了一陣,俱說深夜涉險,諸多可慮,不如天明趕行,比較妥當。於是一同回帳,將眾人分了班次,輪流歇息,等天光微亮,再行上路。眾人巴不得能夠不走,自無話說。五虎弟兄也在帳中安歇。

只有隨平一人初意獻好,不料谷中草木繁茂,這等難行,沿途受盡眾人目譏眉笑,五虎弟兄也似有後悔之色,越想越難受。細查地勢,相距那年登高眺望之處已不甚遠。

如從谷底繞去,沿途艱險尚多。似這般拖家帶口,牲畜、行囊、糧水、用具又多,何日才能到達?幾番躊躇,意欲慫恿五虎弟兄先行,把統率眾人之權攬將過來。心想:“五虎到了地頭,一見那般肥美的土地和好景緻,當然心喜。只要把他們幾個弄好,別人皆可不在話下,勉強對付到達,也就拉倒,日後成了基業,便是首功。五虎性情粗直,何愁不入自己圈套?”如意算盤打好,走近五虎帳前探頭一看。恰巧五虎弟兄因滿腹心事,心中憤慨,當地陰溼,蚊、蠍、毒蛾、飛蜈、臭蛛之類又多,時來擾人,不能成寐。好在五人一身武功,神旺體健,便都賭起氣來,準備等到清晨上路,遇有好地方,再行歇息。正在聚談前情,見是隨平,喚問何事。

隨平乘機入內,巧說:“這裡相隔上次登眺之所甚近,翻崖過去,趕往新居,不過百里之遙。中間雖有峻嶺崇山、闊崖大澗阻礙,大半多是石地。如率婦孺、牲畜、大隊行具前往,自非繞越不可。以五位村主的本領,徑由崖下翻越山嶺,輕身趕往,至多不過半日,即可到達。明早何不由五位村主帶上幾個會輕功的得力弟兄,由此當先起身。

既可早到,看明地勢,胸中有了成竹,便於佈置,又免得跟著受這種活罪。至於隨行婦孺、棺木、行李、牲畜等等,看目前情勢,不比冬日草木黃落,容易上路,約有十天半月的途程,有這麼多人,也足照應得過來了。”五虎俱都拍掌稱善。隨平又說:“大約再有三五里路,就到高崖之下,既都不困,其實不必等天亮。無奈前面這一段野草太深,黑夜深谷之中,老像藏著什麼鬼怪似的,叫人害怕,到底還是天亮走的妥當些,否則明日午前便趕到了。”

五虎弟兄俱都本領高強,性驕心做,性情又極兇暴,素不受激。從早起帶著大隊人畜走了這一整天,行進遲緩,有本領也無辦法,只好跟著苦熬。本已磨得心火直冒,有苦說不出口,萬分難耐,隨平一說,早被打動。未了再吃幾句巧激,心氣頓壯,俱以為自己縱橫江湖已歷多年,什麼艱險不曾經過,區區叢莽野草,何足為阻。偏被這大隊人畜拖累,無計可施。既照隨平之言而行,反正是睡不熟,何如及早起身,連夜趕去,省得在此鈍刀割肉般苦挨,飽聞草土腥味,還受蟲咬。略一商議,俱主連夜起程。

當下五虎弟兄將幾個親信及主事的同黨喚起,分派一切,說自己先往新村覓地計議等候,大隊由谷底開路前往,隨平仍充嚮導,一同主持行計。又挑了兩名身輕力大的健者,攜帶乾糧、水袋相隨先行。囑咐停當,各家婦孺俱已睡熟,也沒驚動,就此起程。

隨平又喚起象奴,請五虎弟兄騎至高崖下面,再行迴轉。五虎弟兄並未推辭,俱誇他想得周到。

起初行至草多處即回,並未深入,以為草木深茂,必不好走。及至騎象走進草叢裡面,見象在草叢穿行,偶遇樹木,長鼻揚處,立時捲起,甩向一旁,有時帶起大束亂草,竟好似草木全都浮生地上,一毫也不費事。崖高谷暗,五虎一行七人因嫌草木大多,恐怕遺火引起野燒,只當頭一人持著一支火把照路,另一手還拿一柄鐵鏟,以防餘燼落草為災。下面陰黑異常,叢草繁蕪,多好目力也看不真切。雖覺路行太易,俱當大象之力,均未留意。

約行五六里,便見右側崖勢特高,上面藤蘿鮮茂,月光斜射其上,綠油油好似矗立著一片絕大碧琉璃的鏡屏,浮光泛影,鱗鱗欲活,崖下地方也甚寬大。用火循徑往前一照,瞪台蜿蜒,由低而高,直達崖頂,彷彿有道可以攀登,不必援藤附壁,效猱升木。

覺與隨平所說高崖相似,便拿出輕身本領,下了象背,覓路上去。崖頂離地竟有二三百丈高低,勢既陡峭溜滑,上的又是背陰一面,雖各有一身武功,但無爬山用具,上起來也甚費力,足爬了一個多時辰,才攀援到頂。

五虎等七人往四外一看,果是全崖最高之處。皓月清輝,照得遠近峰巒草樹清澈如晝。谷底蟲虺叫聲已聽不見,到處靜蕩蕩的,空曠已極。試取望筒遙望新村所在,月光之下,但見山環嶺復,橫亙前路,深溝大澗,也不在少,樹木卻是不多。極目天未,平林藹藹,彷彿煙籠,一切景物均與隨平之言吻合,料定新村必在遠山平林之間。雖然中多險阻,自信能夠翻越,七人全都中意。笑談中,似聞遠處微有吶喊之聲隨風送到,仔細一聽,又復杏然,俱當八公草木,事出誤聽。

楊天真忽然想起:象和象奴尚在下面久候,因上下太遠,恐語聲難達,約定以晃火扇子為號,上崖之後只顧談論,尚未遣走。忙將火扇子取出,迴向崖口,才晃了兩三下,猛一眼看到來路谷中似火焰升起,映得對面谷壁紅光閃閃,火勢彷彿很大。谷中道路迂曲轉折,草莽又深,大隊篷帳外雖有幾處火堆,走出半里左近,便被崖壁擋住,早已看它不見。就說是高處可以望遠,適才上崖時沒有留神觀察,也不會有這麼大火力遠映出好幾裡遠的道理。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楊天真忙喊眾人速看,俱覺奇怪。料是防守的人貪睡失慎,餘火飛迸到附近槁木枯枝上面,引起野燒。心想:“危谷高深,最怕失火,行時還再三叮囑。就是失火,有這麼多人留守,帳前後盡是石地,草木甚稀,井非不能撲滅,竟使燃燒起來,難道都睡死了不成?”方在焦急埋怨,又有吶喊之聲遠遠傳來。

五虎弟兄一著急,便要緣崖而下,回去查看。

隨行二人,一名飛鷹子胡柏,一名賽壁虎梁尚新,連忙攔勸道:“下面俱是雜草樹木,壁上又多老藤,都是容易燃燒之物。看目前神氣,火勢業已旺盛,有那麼多人不能救,我們去了也是無用。崖壁如此之高,萬一前路為火所斷,再往前面燒來,無法再走,身困火中,再想上來就難了。”五虎才覺崖壁太高,上固艱難,下亦不易,一個不巧,反弄得上下兩難。就這微一遲疑的工夫,忽然谷中狂風大作,來路轉角上火光映照之處,殘枝亂舞,斷花群飛,雜以哭喊呼號之聲,宛如潮湧。起初風向相背,還看不見火頭。

自一起了大風,火勢晃眼大盛,漸漸望見轉角之處有火苗升起,連這面谷壁也映得通紅。

情知大隊人畜必難倖免,幹看著急,無計可施。

楊天真猛想起下面還有四隻大象和四名象奴,先連打了幾個火號,也無回應。這時火勢已延燒到了來路轉角之處,又將對壁多年的老藤引燃了些,雖未蔓延到近前,谷底景物已可分明,決無不覺不知之理,怎無動靜?低頭定睛往下一看,四隻大象全無蹤影;四個象奴俱都橫三豎四倒臥在草堆之上,身子半被埋沒,似已死去。正駭詫間,猛然嗖嗖嗖一片極微的破空之聲,恍如飛蟲撲面,迎頭飛來。楊天真久經大敵,情知有異,忙喊:“諸兄留神!”手中緬刀早舞起一條寒光,將那些暗器撥落在地。拾起一看,乃是山人慣用的毒藥飛弩,幸喜無人受傷,這數十枝毒弩射過,更不見再來。

細查對面崖頂,草木叢雜,不似這面石崖孤高,沒有隱身之處,哪看得見敵人影子。

這一來,楊天真才想起昨早山人齊向盤谷潰竄,蓄有再犯村寨的詭謀,並未遁回紅神谷去。由此通行,恰好上門送禮,自墜埋伏,那火必也是山人所放無疑。再一細查看那些野草,果然十九先已被人拔起,浮置地上。適在黑暗之中,只覺象行太易,竟未留神山人火攻。敵暗我明,休說行帳中大隊人畜無有幸理,便是自己這七個人也須格外小心,方能免害。好生悔恨,已是無及。

一會,谷中火勢越大,火焰上升幾達崖頂,谷底已不能再下。吶喊號哭之聲,不時隨聲人耳,悲慘已極。五虎正急得暴跳如雷,有力難施,梁尚新忽從前邊跑來說道:

“適往查看,這一邊崖頂上盡是怪石,沒有草木。中斷的地方,上下遠近相隔不過十多丈,火光照得甚清,可以縱過。由這裡起一直向前,縱有斷處,想必也飛越得過。死守這裡無益,何不先由崖頂上趕去?有我們幾個人在上面,或者可將人救出險地,也未可知。”一席話把五虎等提醒,沒等說完,各持兵刃,戒備著往前飛跑。到了斷崖邊上,胡柏抖手一飛抓,帶著長索,朝對崖擲去,抓住石角,手中用力試了試,將這頭交與梁尚新扯緊。又帶上兩根套索,一頭系在這裡,施展登萍踏雪的輕身功夫,蠟蜒點水的身法,飛渡過去,把另一頭套索分別繫好。五虎弟兄也相次踏索而過。

賽壁虎梁尚新是個江湖上著名的飛賊,別的本領都平常,惟獨這輕身飛躍、攀援貼行的功夫,比五虎還強。心有所恃,自願落後,等眾人過後,先將兩根套索解下,叫胡柏收去,以備少時救人之用。然後手握緊索,雙足用力朝崖壁上一登,身子凌空,直朝對崖蕩去。眼看盪到對崖壁上,倏地雙手用力一抖,身略上起,緩了去勢,並使一個飛鳥停枝的身法,兩腳微一屈伸,輕輕點向崖壁之上。緊跟著兩手倒換,活猴一般朝上攀去,轉眼攀到崖口,身子一起,待要往下翻去。忽聽隔崖頂上一陣腳步之聲,從後踏草追來。接著又是嗖嗖兩響飛到。料是山人又從適才埋伏之處追來暗算,忙將頭一偏,兩枝毒弩俱從耳旁擦過,總算眼明手快,沒被射中。等梁尚新翻上崖頂一看,五虎弟兄業已忙著先行,僅剩胡柏在理長索,忙叫留意。同看隔崖,崖勢也是中斷,下臨無底深溝,兩邊相去更寬,匆匆難以飛渡,放毒弩的是三個紋身族人,手中毒弩似已用完,正用上話怒罵,各向叢草裡覓石,意欲投擲。胡、梁二人一見大怒,也把連珠弩筒取出,故作前行,倏地回身把手一揚,一筒十二枝弩箭同時發出。

三山人俱是妖巫扎端公的死黨,本是日裡奉命埋伏崖上,準備等五虎大隊人畜到了前面草木最多之處先放火的。守到半夜,大隊久不見到,又未接著扎端公放火號令,一時神倦,全都睡去。後來五虎等七人到來,攀崖上升時,快到崖頂那一段,形勢險滑,恐怕失足,互相大聲呼應,竟將三個山人驚醒。見有敵人上了對崖,月光之下照得逼真,正欲暗算,七人已轉向隔崖那面觀望,兩邊高低不一,復有崖石遮蔽,箭不能達。

那四象奴原是五虎舊日徒夥,個個心辣手狠。按說身在谷底暗處,山人並未看見,本不致死,想是惡貫滿盈。內中一個心性忒急,見七人上崖未發火號,估量到了地頭。

又想取火吸菸,偏生火把在七人到頂前熄滅。以為反正就要用,便取了一個又長又大的火把點燃吸菸,準備一見上面火號,立即回去,無庸再點。這一來恰好給三個山人看見,忙把毒弩由上往下一陣亂射。這種毒弩,大都見血立死,四人全被射中。四象見象奴倒地,齊向迴路逃去。火把落到地上,幸虧被象踏滅,沒有引起火災,否則這四隻大象雖未為毒弩所傷,也必被大火前後夾攻,一齊燒死,休想活著一隻回去。

後來三個山人連射七人未中,箭只剩兩枝,隱身草裡,待時而動,崖頂雖有月光,七人起身之所,向裡一面崖勢較高,所以起初三個山人未見。等他們走出數十丈,到了平處,三個山人方始發覺,但七人已經過去。三個山人如在五虎踏索飛行時趕到,也必有人受傷墜崖無疑了。胡、梁二人手法本準,又在憤極之際,這一陣連珠箭,三個山人全被射中要害,身死草中。

等到胡、梁二人追上五虎,望見前面的火已愈燒愈大,烈焰飛揚,透崖直上,轟轟烈烈風火聲中,雙方喊殺號哭之聲,聽得甚是真切。七人同仇敵愾,憂急交併,俱都咬牙切齒,朝前飛馳。這時谷底野燒已成燎原之勢,七人逆風疾行,對面濃煙嗆鼻,下面烈焰熊熊,連兩壁多年山藤一齊燃著,炙手可熱。快到的一段火勢奇旺,幾難過去。耳聽婦孺哭喊與火中諸人喧譁之聲逐漸微弱稀少,山人喊殺歡笑聲反而漸遠。料定自己的人多半傷亡,餘人困身火穴,也難求活,悲憤已極,俱都不顧危險,衝煙越火而進,五六里地面,也走了好一會才到,還算火場一帶的壁上藤蔓甚稀,下面雖被山人擲下無數枯枝幹草,其勢甚大,火頭卻是不高,還可憑高下望。七人走近崖口往下一看,兩頭裡許俱成火巷,谷中草木藤樹全都燃燒,烈焰飛揚,僻啪咔嚓之聲猶如貫珠。當中一片石地,盡是仇敵從對崖擲落下來的草木殘枝,燃起一堆堆的烈火。篷帳前積灰甚厚,餘焰方張。火光中望見一切人畜用具齊都燒成了焦炭白灰,人卻不見一個,疑心人俱燒死。

七人正在焦急悲痛,忽聽對面崖下有數人嘶聲叫喊,定睛尋視,乃是一個崖凹裡面,橫七豎八躺伏著二十多個自己人。內中僅在五六個活著,各持兵刃、長杆之類柱地而立,俱都衣履不完,發焦皮黑。凹外的火環成一個半圓圈,未燃透的樹枝狼藉滿地。看神氣必是火起以後,眾人覓地逃避,藏入凹中,又被仇敵發覺,從上面擲下柴草,想將眾人燒死在內,幸而崖高,凹又深寬,仇敵柴草不能轉折擲人。眾人恐洞口被火封閉,各用兵刃、長杆防守洞口,見柴草下落,不等到地便即犯險挑開。雖然賴有此舉,未致葬身火穴,可是凹外烈火烤炙,禁受不住,漸漸力竭神疲,暈死倒斃。幾個最強健的還在忍死支持,想已望見人來,所以冒死求救。只不知眾山人何以一個不見,連吶喊之聲也忽然靜息,是何原故?

七人明知此時救人越快越好,無奈相離又高又遠,要救人必須身臨對崖,方可設法,其勢難如登天。如由這邊崖上飛索過去將人拉上,漫說人力、索力所不能及,就算有此數百丈長索,具有天生神力飛擲過去,崖凹之外既環著那麼一圈大火,人不能過,中間還隔著好幾處大小火堆,豈不一燒即毀,哪能將人救得上來?在自目擊心傷,可望而不可及,跳足叫號,無計可施。

待了一會,那幾個活的望著這面七人,拼命強喘苦號了幾聲。盼救不至,受不住烈火圍逼,也相次熱毒攻心,踉踉蹌蹌,連爬連跑,掙向崖凹深處,先後暈倒。猛一眼又看到那些大小火堆,因無人再添柴草,火勢漸小。首先發現的便是顧修夫妾二人的兩口棺木,似爐中熾炭一般,被火燃得通紅,依然原樣未變,想已連人帶棺燒化成灰了。接著又見火堆中死人甚多,一具具燒得拳身縮體,成了一段略具人樣的焦炭,慘不忍睹,哪還分得清男女長幼。皮毛燒餘的焦臭之味,不時隨風吹來,燻人欲嘔。大約全體人畜多半為火燒死,保得全屍的也就是崖凹裡二十餘人了。這些人十九是五虎弟兄多年同黨朋好,患難之交,萬不料一旦遭此慘禍,不禁又是傷心,又是憤恨。對面凹崖中人總想能夠救活,偏又不能奮飛,無法相救。大仇得意而退,敵蹤已音,更無從報復洩憤。當時悲憤已極,忍不住齊聲大哭起來。

胡、梁二人素來心狠意毒,又與眾同黨不甚親睦,更和隨平有隙。見五虎痛哭,為了討好,一邊埋怨隨平,一邊也跟著用衣袖遮眼裝作悲泣。只顧做作裝腔,那麼鬼的人,竟會忘了身在險地,敵人是否走盡。正乾號假哭間,耳為哭聲所亂,匆猝中不暇觀察閃躲,一聲:“不好!”想要縱避,已是不及。耳聽五虎弟兄連聲大喝,一個覺著胸前被尖刺紮了一下,還覺傷處微痛之後,緊接著胸前麻木,立即暈倒;一個恰被射中太陽穴,深入腦海,耳聞五虎一喝,便已身死,連麻都不知道,死得真叫利落。

五虎弟兄原是情發於中,不能自己,雖在悲哭號罵,並未忘卻仇敵密邇,身居險地,依然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頭一個楊天真見胡、梁二人不住以袖拭淚,另手兵器下垂,神情疏懈,哪知二人假哭,當是真的痛極忘形。方要警告不可大意,猛瞥見眼前幾線寒光一閃,情知不妙,一面急遽中當先只顧防禦自己,忙著揮刀抵禦,一面出聲示警時,胡、梁二人已為毒弩所中,毒發身死。

天真站得最前,避開以後,敵人毒弩似飛蝗般源源面來,幸而五虎弟兄俱已覺察,一個也沒受傷。

胡、梁二人一倒,五虎愈發咬牙切齒,恨到極點,一面迎御閃躲,一面細查敵蹤。

見對面崖上站著七個紋身族人,為首一個正是扎端公。因這一段兩崖草木俱稀,月光正照崖頂,看得甚清。扎端公自恃相隔太遠,又見五虎等欲下不敢,號跳悲急之狀,又射死兩同黨,以為五虎勢窮力蹙,無奈他何。仗著弩強箭急,一味對射不休,俱都挺立崖上,無一掩藏。卻不知滇中五虎不特內外武功俱臻上乘,除飛鏢等暗器不算,並還同練有一種暗器,名為無敵三星彈。所用彈筒與弩匣大同小異,中設精巧機簧輪軸,每筒能裝四十八粒鋼彈,有六個彈眼,每發三丸,同時射出,六眼相次輪流,共同連珠發射十六次。彈形與橄欖核相似,前頭尖銳鋒利勝逾鋼錐,後尾附一極小的轉風車。因有六彈上下排比分列,相繼射出,發時神速無比,百步內外,無論人畜蛇鳥,只要彈筒指處,就算縱避敏捷,也是躲得了上,躲不了下,躲到了左,躲不了右。除非像黑虎、金猱等刀槍不入的神獸,多少總得帶點傷。端的百發百中。

五虎雖有此厲害暗器隨身,一則彈丸均系緬甸百鍊精鋼所制,得之不易,其價甚貴,每用至少發兩次,要耗去六粒彈九;二則筒機彈力甚大,必須緊握比準,方能發射,打遠不打近,對面交手,決勻不出發射工夫;加以內藏劇毒,中上不死即須殘廢,太已狠毒,練時曾在神前立誓,不遇深仇大恨,或是遇上大敵苦逼窮追,決不輕易使用。

五虎今日忽遭慘禍,徒黨盡死山人之手,本就悲憤填胸,咬牙欲碎,決俟火熄以後,暗人紅神谷,將所有山人一齊斬盡殺絕,才稱心意。方苦尋不到仇敵,何況山人自行投到,一照面傷了胡、梁二人,這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不能插翅飛過崖去拼命,哪還再禁得起苦射獠撥,立時想起隔崖放彈最是相宜。彼此一打招呼,僅留兩人舞刀御箭,以誘仇敵,內中三人跟著取出機筒,各擇崖頭山石為屏蔽,將身蹲下,緊握機筒,覷準對崖發去。在遇敵假敗之時,回手放彈,尚能射準,這裡佔據好地形,站穩射來,自然更無虛發。三人一次先後十八彈,瞄準扎端公等七個紋身族人,按著上下左右,疾如飛星,相繼參差發出。筒上機括才扳了一下,已有五個紋身族人應聲而倒。只剩扎端公和另一紋身族人因立處相隔較遠,不似已死五個紋身族人並立在一處,三虎只有三個彈筒,見七仇不能同時並射,一意貪多先射其五,雖然成功,卻將主謀大仇漏網。

等射中五仇,忙跟著一歪機筒,想射下餘二仇時,扎端公畢竟比眾狡猾。他見一出手便射中兩人,正在高興笑罵,指揮放箭,猛瞥見十數點寒星,亮晶晶映月生輝,朝側面五人身上飛到。方喊:“留神!”五人已齊聲:“哎呀!”全被射中,倒於就地。扎端公覺出那東西非箭非鏢,又小又細,月光之下看去,只是亮晶晶豆大點星光一晃,五人立即倒地。尾隨了一日,雖看出敵人不會神法,卻料此物一定厲害,心裡一驚,恰好身側有一根石筍,便往石後躲去。說時遲,那時快,扎端公避得甚是神速,三虎緊跟著再去射他,已被躲入石後。只苦了另一紋身族人,雖然立近扎端公,扎端公急欲逃死,竟沒顧及拉他。手中弩箭正射得起勁,忽見群星飛耀中,同黨五人倒地亂滾,叫號不已。

方欲過去喝開,走沒兩三步,又見同樣十來點星光迎面飛來,也知不妙。張皇中不知往石後縱避,手持腰刀、弩筒去擋,如何能行,這二發十八粒三星彈,倒有一半中在他的身上,內中一粒正中命門要害,一聲狂號,便即身死。先傷的還剩兩個沒有斷氣,轉瞬毒發,也已身死不提。

原來山人報仇之心最熾。扎端公自從妖巫慘死,逃到盤谷會著二拉,又飽受了一頓埋怨譏嘲。情知破綻已露,紅神谷再也不能安身。這些紋身族人近年本已零落喪亡,日漸失勢,不易再在山寨中矇騙為生,受人供養,作威作福,賣弄祖傳一點邪術。好容易在深山之中遇到二拉這一族山人不識不知,巧妙玩弄於股掌之上,才舒服了幾年,不料所煉邪法有限,一朝失敗,立時瓦解冰消。

他不怪自己貪婪過度,妄想謀奪酋長,不問能敵與否,執意興戎,鬧得妖巫慘死,身敗名裂,卻把五虎、顧、祝等視為戎首。起初本連中行等人也恨在其內,誓死報仇,不死不止。與二拉一面想下火攻毒計,一面暗人村中行刺。誰知二拉因攻打岡尾,村人受了謝道明的約束,沒有窮追苦殺,以前又有救命深恩,力說:“這兩條主意不是不行,但雙方平日結仇,均由顧、祝、五虎諸人而起,與村人無干,尤其謝道明好處甚多,不可加以暗算。行刺只許傷害幾個為首對頭,不可傷害別人。除非他們窮追不捨,自入谷中,那是為勢所迫,沒有法子。但謝、韓二人仍是不可傷害。”扎端公也因受過謝、韓二人醫救之德;再者紋身族人死傷殆盡,所剩無多,如欲報復,勢須藉助二拉;並還想報了慘敗之仇,挽回面子,或能再依二拉棲身,不致和以前一樣率眾竄逃窮無所歸,只得允了。

當下扎端公率眾山人在盤谷中砍草伐木,設下許多埋伏。因右崖地勢較低,又是來時攀援之徑,有路上下,便把人全伏在右崖。另派人越過前途斷崖,準備誘敵深入,一同放火,前後夾攻,一網打盡。分派完後,自帶一名最勇健的紋身族人,犯著奇險,由建業村後覓路攀援,潛入村中偷看形勢,以便晚來厲敵,得便下手暗算。到時正趕上虎王和顧黨妖道惡鬥。扎端公雖系情急拼命而來,見了鳥、獒那等兇惡之狀,也很害怕,欲射妖道不敢。後見顧修夫妾上前,想起妖巫死狀,不由惡念頓起,乘其轉身,暗用毒刺將顧修夫婦雙雙射中。因他藏處絕密,加以正當虎王和金猱趕了過去時將顧修夫妾一下殺死,所以無人看出顧修中了暗刺。本意還想再殺幾個仇人,無奈相隔太遠,毒刺難達。又虎、猱眼尖,如放弩箭,必被覺察,仍舊伏身偷看。後見五虎與中行絕交要走,人又不多,心中大喜。但終究作賊心虛,又忙著回去半路堵截,不等事完,便即溜了回去。

說也真巧。大家都在急於善後,全未覺察有了奸細。中行這一中立,扎端公也明白村主是個好人,所以冤仇盡出顧黨所為,立時消了敵意。回谷之後和二拉商定,先擬在出口上殺害五虎。久等不至,又帶了山人前去探看,不敢再由岡後深入,欲打前山上去。

行近岡前,正遇隨平這一夥人在等五虎同行,只得耐心守伺。天明五虎來到,竟聽了隨平之勸,要往盤谷進發。火攻之計正好用上,真是再稱心不過,便沒有當時下手,偷偷趕了回去。

扎端公原定要等五虎的大隊人等深入谷中斷崖左近,再行放火,免被村人和虎王等發覺。偏生五虎帶了大隊牲畜、婦孺,行走艱難。雖經方奎送來大象,行至天黑,仍沒走到預定放火所在。二拉手下眾山人又把象當神獸,不敢招惹,雖經再三勸說,火仍要紋身族人自放。扎端公見行帳所在一大段石地草木甚少放火不易,又知這些仇敵武藝不弱,縱躍輕靈,對面石壁磊阿,易於攀援,恐放火燒他不死,只要逃走一個便是禍事。

五虎等人雖和中行絕交,漢人終是偏向著漢人。何況虎王素來不許傷人,聞警必然趕來作對,他又養有許多神獸、豹群,手能發電,妖道、怪物均死其手,何等厲害。倘如齊來問罪,絕無幸理。想了想,仍打算在崖上覓地歇息,等到天明,仇敵起身,到了草深地險之處,再行下手。扎端公和二拉略談幾句,便命大眾留下幾人,輪流探視下面仇敵動作,餘均分別歇息。自和二拉也去覓地假寐。眾山人辛苦了兩日夜,自然一倒便熟。

那幾個輪守的見谷底仇敵多半入夢,篷帳雖不時還有三數人進出,俱無起行模樣,坐不一會,也都神倦欲眠,相繼睡去。

按說這一隊人不是決無生理,只要不驚動山人或是露出行意,一過子夜,救星便來,哪會死得如此之慘。也是這班人均非善類,十有八九惡貫滿盈,氣運該終。隨平好狡過度,一意討好主人,為異日專權邀寵之計,偏在此時說動五虎探尋新村,連夜動身先走,以致惹出這場大禍。

隨平初意,本想五虎派他做個臨時統帥,以便日後可以駕乎諸人之上,作威作福。

誰知五虎雖然心粗性直,卻知他威望不孕,不夠材料,另派了幾名親信能手共同領隊,發號施令,仍命他充作嚮導。隨平本已失望埋怨,氣不打一處來,這幾個領隊的又都是粗野豪爽的江湖煌兒,綠林魁首,本就與他貌合神離,又見他鬼鬼祟祟,胡出主意,大隊人畜跟著跋涉,受了一整天活罪,鬧得進退兩難,前途更是險阻艱難,不可預測,益發恨之入骨。五虎才一起身,便將他喚人帳中,商議明早行事,借題發揮,聲色俱厲,冷嘲熱諷,罵了一頓。隨平武功平常,哪敢明爭,忍氣吞聲,諾諾而出。由悔生恨,越想越難受,蟲蚊又咬,再也不能安睡,一個人在谷底閒踱,谷地平易,不知不覺走向來路,離開行帳約有半里來路。

崖上山人,合計有好幾百人,除兩頭草木茂處各有三數人留守,準備火起以後跟著放火斷路外,餘人俱拉長隊伍,一上一下,悄悄跟隨五虎大隊進止。這時都已入睡,忽然一陣大風,內中一個紋身族人先前睡得太香,不知怎的,一翻身將手中長矛脫出了手。

恰巧落處山石溜斜,又經山風一刮,刮到崖邊,被短草絆住。本已搖搖欲墜,又被大風一吹,立即順勢而下,直落百丈。

隨平手中持有火把,被風颳滅。剛暗道:“這風好大!”忽聽右側颼的一聲破空之音。山人刀矛俱是精鋼打就,磨得錚亮,黑暗中看去,恰似尺許長一道寒光當空飛墜。

隨平大驚,忙即往旁縱退。腳剛點地,耳聽錚的一聲,石火星飛,殘礫四濺,那東西己落到地上。斷定崖上有人暗算。一想身在暗處,敵人必是見了手中火把,才放的暗器,忙將熄而未盡的火把放在地上,人卻避開老遠。隨平等了一會兒,無甚動靜,心中奇怪,輕輕踱向前去,多著膽子,晃開火扇細看。只見石地無草,人眼分明,竟是山人慣用的長矛。拾起觀察了一會,又將火把取來綁在矛尖上,重又點燃,在谷底一路亂晃,終無動靜。因一路行來,見谷口草原生未動,中有一段草已拔起,到了石地附近又似原生,無人動過,料定左近壁問必有山人可以上下的捷徑。隨平心想:“此矛下時,矛尖的光搖晃不定,又是靠崖直落,不曾斜射,分明紅神谷眾山人攀崖退逃時所遺,適才被風吹落,並非有敵伺側,無足為慮。否則入谷已一日夜,山人悍而無謀,決無如此耐心,沿途盡多艱險之地,哪裡不可下手?況且行帳前四外皆是火堆,多遠都能看見,怎能沒有警覺,反因我手中星星火炬,便即來射之理?”心神一定。

隨平因恨領隊諸人,滿擬用這長矛愚弄他們一番,使其庸人自擾,稍洩忿恨。卻沒想山人把自用矛刀視如性命,身存與存,身亡與亡,當時既未遺落戰場,已然退到平安地帶,怎會有個失落?得矛以後,還怕死得不快,似乎讓五虎等走遠,崖上山人看不到前途有人先行,就不會動手似的,竟輕悄悄偷跑回帳。見那幾個防守的人因為五虎已走,夜寒風勁,俱都尋了山石,鋪上墊的,對火支頤假寐,一個未覺。隨平暗中好笑,心說:

“你們這班膿包,像你們這樣防守,要有大敵到來,怕不滾湯潑耗子—個也活不了麼?”心裡想著,又繞到行帳前偷聽了聽,知已入睡。然後回到自己安歇之所,手舉長矛,瞄準行帳當中,掉轉矛頭,作為有人從高下射之勢,望空擲去,跟著臥下裝睡。矛前較沉,到了空中,重又掉轉矛尖,筆直下墜,穿帳而入。

那行帳共是兩座:一居婦孺;一座除領隊諸人外,還有十來個健者。隨平持矛高擲,竟不問傷人與否,這些人雖是勞倦熟睡,也都是久經大敵的人物,睡夢中一聽帳頂上哧的一聲巨響,接著又是錚的一聲落到地上,立即驚醒。翻身坐起。矛落處恰在中間,均未受傷。忙中一看,乃是一隻山人慣用的長矛,鋒長一尺以外,柄端尚被篷頂綰住,矗立地上。石上裂痕零亂,碎石粉飛,想見來勢兇猛,只道有山人暗算,不由一陣大亂,立時紛紛衝出。眾人俱都有勇無謀,又吃了久居南疆,情形太熟悉的虧。知道此舉名為報信,乃是山人習慣,照例無論明敵暗襲,只要這信矛一到,人即蜂擁而至,擲矛之處如在對方主要人面前,其仇更深,來勢也更兇猛。此矛穿帳直落,山人大隊必已到來。

崖高谷暗,地險夜深,驟遇強敵,睡夢中驚起,全都慌了手腳,只知信號四發,全沒一些策劃。後帳婦孺也都聞警驚起,哭的哭,喊的喊,亂成了一團,人聲喧譁,空谷迴音,震盪得轟轟山響。於是弄假成真。

崖上眾山人本俱入睡,這等譁噪聲喧,哪還有個不驚覺之理。有幾個一醒,見下邊這般亂法,方向二拉通報時,扎端公已然驚醒,先還當埋伏被人看破。及至臨崖下視,猛一眼看到去路上遠遠一點火光掩映,幾條人影好似騎在牲口上面,循谷徑踏草前行,一會轉過崖去,更不再見。定睛往下一看,火堆旁牲畜圈中不見了大象,敵人聽不出哭喊什麼。心中方在奇怪,恰值月光漸高,眾山人在崖口上觀看,不覺把人影射到對面崖腰石壁之上。這時大隊中人都已起身戒備,各抖暗器,正在彼此驚疑,惶急自亂,四處查看敵蹤,準備廝殺。中有幾人忽然見石壁上人影幢幢,為數甚眾,抬頭往對面崖頂一看,上面果然伏著不少山人,月光之下,刀光矛影閃閃生輝,不禁失驚脫口怪叫。內中一個心粗氣豪,自恃武勇,弩勁弓強,能射飛鳥,不問青紅皂白,覷準那頭插長羽的山人,抬手一弩箭朝上射去,跟著連珠弩箭續發不已。相隔既高,又朝上射,力量自然要減卻幾分,射出的箭俱被山人長矛撥落,人沒射中。

山人中有幾人本就急於下手,又見敵人仰射,知追蹤跡已然洩露。扎端公才欲傳令,偏巧這人一射,大隊中人也全往崖上注視,料知吉凶莫卜,非拼不可,凡是暗器發得遠一點的,都跟著動手。二拉不知怎的,在臂上竟中了一箭,雖然箭乏力浮,受傷不重,卻也因之怒發,首先傳令回射。扎端公見戰端已起,知道敵人俱都身輕力健,長於攀援,恐乘黑暗之中爬崖逃走。一面忙傳下兩頭放火號令,以備截斷敵人來去的路,連先逃走的人、象一齊燒死;一面又命把崖上預儲的草束柴捆點燃拋了下去。也是五虎弟兄命不該絕,這裡火發這時,他們還沒走到高崖之下,那奉命放火的三個紋身族人恰都睡得和死人一般,此時又值逆風,聲音被中途崖角擋住,沒傳過去,方得幸免於難。可是這一段沿崖三數里俱有山人伏伺,在兩頭的往下發火,中間一段便將成捆柴草紛紛拋擲,五虎走得較速,雖未波及,中間挨近草地這一段,頃刻工夫,便成了一條火巷般燃燒起來。

那隨平先只是想借以洩忿,眾人自相驚擾,只他一人明白,方在假裝睡醒,望著眾人好笑,心中得意。及見崖頂敵人,才想起身臨絕地,大吃一驚。又見眾人拼命抵敵,防護婦孺,誰也沒想到爬崖逃走,悄不聲地剛想獨自援崖逃去,不料敵人火把如雨雹一般擲來,中間雜以亂箭,無法越過。遲疑之間,猛一回身,瞥見敵人崖下有一石凹,彷彿甚大。暗忖:“崖高難爬,箭火飛矛厲害,決難逃走,不如縱向裡面,躲避一時,再打主意。”死在臨頭,獨自藏私,也沒通知別人,獨個兒往起一縱。不料一枝飛矛從上擲下,端端正正,貫胸而過,立即屍橫就地。

跟著又是一大蓬帶火柴草飛落,眾人手持刀矛,挑火避箭,傷死漸眾,眼看危殆,隨平一死,卻給他們開一條生路,火光正照見崖下石凹,有兩個人振臂一呼,餘人也已發覺,跟著縱過了二十來個。下剩多人,有的業已受傷,無力縱遠。有的被火煙燻烤得暈頭轉向,竟不知往哪裡跑好。眾山人火箭齊施,從高下擲,毫不費事,不消一會,五虎手下相繼受傷倒地,被火燒死,眾婦孺僅有顧修的一子一女,在火起時經顧妻哭求託孤,被兩個有義氣的同黨首先救出。還有幾個略為明白,稍知趨避的人,在隨平未死以前,就躲向對面石壁之下,得保性命。等到眾人躲入崖凹,又跟蹤過去,聚在一起避火,才保住了殘生。最可憐的是那些牲畜,事前眾人恐其逃逸,緊繫一起,火發倉猝,誰也沒顧得去解開,只悲鳴了一陣,全都活活燒死。

扎端公見敵人多半燒死,還有些人藏入下面崖凹,崖壁外突,箭火刀矛一概不能投入。谷中烈焰飛揚,一片通紅,無法下去。於是又生毒計,命眾山人停了箭矛射擲,只管收集柴草,貼壁下投,以為工夫一久,火勢自然越旺,不怕不把這些人燒死。

崖凹諸人受了谷底火炙奇熱,已經難耐,不料喘息未定,又見成捆帶火柴草貼壁下落。雖擲不到崖凹以內,這出口被火封閉,火煙倒灌,休說烤得難受,嗆也嗆死。略一計議,幸而眾人長途山行,為防蛇獸侵襲,多半帶有長兵刃,逃時仗以挑火,仍在手內不曾棄去。於是舉出人來,分班站在口外箭矛難及之處,持著長矛鐵叉之類,將上落柴火挑撥一旁。這般御火,自然不是久計。尤其柴草俱是易燃之物,叉矛起處,殘火星飛,火雖挑開,身上卻受了傷害,待不一會,便鬧了個焦頭爛額,燒痕疊疊。加以敵人柴草兀自下擲不休,一會便圍著崖凹,成了個半圓圈的火環。火勢酷猛異常,人如何受得了,不消片刻,都被燒得目眥欲裂,身上滾熱,頭暈腦悶,七竅中都快要噴出火來,再也支持不住,一交跌倒,勉強爬進凹。第二班人無奈繼上,又是如此。

眾人正在狂號呼天,無計可施,火光中忽見對崖一條黑影,直朝崖凹之中飛來。落地現出一個玄裳道姑,身材矮小,貌相詭異。眾人本可得救,偏在昏亂中不暇尋思,中有兩三個當是來了敵人,各持兵器上前便砍。那道姑見狀,突地面容一變,怒罵:“不知死活的業障!”也不還手,就地下抱起剛熱暈過去的顧氏小兄妹二人,袍袖展處,依然一道黑影,飛將出去。這時外圈的火己高三丈,道姑竟不在意,拂塵一揮,火圈立即向外倒塌了一大半,跟著衝火直上,一晃不見。接著遙聞崖頂一陣大亂。這時凹中尚能支持的共只七八人,見道姑出入烈焰,毫無傷損,走時不向對崖迴路,卻是貼崖上升,山人一陣驚叫過後,柴草已不再往下擲。料是來了救星,方悔不該動手將她得罪,已是無及,連忙跪下號救,哪裡還有應聲。

眾山人當中,扎端公最為陰險狠毒。這邊崖頂通著一片山巒,乃紅神谷來路,地勢僻險,山人叫作野雞架子,草木繁茂,引火之物頗多,但扎端公知崖勢太高,火還未到下面,草已被燒去大半;雖將兩頭二三里外燒成火崖,斷了敵人逃路,中間這一段全是石地,無火之處尚多。原先未準備在此發動,所備柴草已用完。恐二拉無謀,凹中敵人衝出,貼壁逃走。不聚一處,更難一網打盡,非多用柴草將其圍困,不能如願。好在地方不大,便命二拉帶了一多半人往崖後割草伐木,自率眾紋身族人往下投擲。正在興頭上,也是看見對崖一條黑影飛落崖下石凹以內。扎端公學過妖術,看出那道姑行徑、裝束均非常人,已有戒心。及至道姑上升,正趕上上面火束紛投之際,道姑只把拂塵微動,立即四散消滅,一會到了崖上。眾山人一味猛投,均未覺察,只扎端公和手下六名親信紋身族人看得明白,料知來人百丈飛昇,身有黑氣,非神即怪,慌不迭往崖後縱去,藏在一個大石隙裡,連大氣也不敢出。

眾山人不識不知,見崖下上來生人,也不問怎麼會上來的,多半舉矛便刺。那道姑性情剛愎,來時一腔好意,本意除所救童男女外,連凹中之人一齊救走,不料眾人不知,將她觸惱,一怒而去。雖不再管閒事,任其自生自滅,對眾山人這般殘忍兇惡仍是忿恨,想加以警戒,一聲怒嘯,身子立時暴長數丈,拂塵一展,凡是近前的挨著便倒,當時就死了好幾十,眾山人方始大驚欲逃,也已無及。二拉恰好率眾趕到,見了這等異狀,嚇得亡魂皆冒,各自拔步回身,亡命急跑,瞬息都散,還算見機,投火的又以紋身族人為多,幾乎全數在場,吃道姑拂塵連搖,黑煙箭射如雨,一一喪命。道姑還欲追殺山人,偶一尋思,便攜了童男女,收了眾山民生魂飛去。”

扎端公等七八人見了這等厲害,卻不知報應臨頭。先還膽寒不敢遽出,嗣見道姑飛去,一想同類慘死,均由仇敵而起,誓非殺盡不足以洩忿,試探著走出。正欲往下窺探,一眼望見對崖月光之下站定七人,定睛一看,正有五虎弟兄在內,才知鬧了一夜,雙方死亡雖多,幾個主要仇人竟沒死在火裡,不禁怒火上升。這時恨到極處,縱和敵人拼個同歸於盡,也所甘心,何況還佔著地利,敵人武藝雖強,不能飛渡。忙命手下六山人各將弩匣的箭裝滿,出其不意,往對崖射去,滿擬一舉成功。不料五虎眼明手快,不曾受傷;手下六山人,反被五虎毒藥暗器打中,全數身死。扎端公仗著逃避得快,僅以身免。

驚魂乍定,欲待翻身逃走,偏生藏處崖勢往外傾斜,蔽身石筍孤立崖口,高只三四尺,兩旁既不能去,如往後退,地勢漸高,一樣要被人發覺。五虎更因他是個罪魁禍首,還欲得而甘心,惟恐乘隙漏網,五人十隻眼睛註定對崖,各持筒機比準,稍一露面,便連珠齊發。扎端公知道打中必死,躲在石後,哪敢妄動。

雙方對峙了一陣,谷底中段火勢雖漸熄滅,兩頭的火蔓延越長,憑崖遙望,直似兩條火龍,順著谷徑,向來去兩條路上蜿蜒過去。一時烈焰飛揚,狂風大作。耳聽轟轟之聲,雜以崖石受火崩裂,樹木焦爆之音,越來越盛,震撼山谷。五虎立處雖沒有火,可是烈火生風,旋釗迴盪,濃煙陣陣,左右逢源,以致個個臉紅腦脹,通體汗下如雨。谷底人畜焦臭之味,更不時隨風捲到,聞之慾嘔。偶望對崖,石凹中人早全數俯仰地上,神態如死。益發悲憤填膺,咬牙忍受,非將大仇殺死,誓不他去。扎端公知道敵人與他勢不兩立,反正難逃,也抱著拼死心意,不問射中與否,竟將毒弩從石筍後發射出來。

五虎見他只把弩匣伸出亂射,時發時止,連手都不露出,知道射他不中,便瞄準他那弩匣射去,弩匣應聲而裂。扎端公見敵人手法極準,方始息了妄想,不敢妄動。

雙方相持間,忽聽風火聲中一片叭叭的爆音,五虎腳底似在晃動。方在相顧駭異,猛又聽喀喀兩三聲巨響過去,煙塵飛湧,黑霧迷漫,來路兩邊岸壁首先炸裂坍塌了數十丈,火路立被壓斷了一大節。緊接著又見裂崖縫中射起兒股清泉,如匹練交織,互相激射,水勢甚是洪壯,兩崖爆音斷續而起,響過一陣,必有斷崖崩裂,泉水湧出。一會工夫,左近兩岸崖壁全都坍塌。一條高可排天的長峽幽谷,平空倒塌下數十百丈,幻成一條奇石縱橫的險峻大壑。兩邊未崩完的斷崖都變成了一座座的奇峰怪石,如蹲如豎,如切如斬,風帆陣馬,劍舉筆立,錯列相向。僅剩雙方立處不過十多丈地面,僥倖沒有崩裂。可是崩勢大猛,兩崖石筍之類俱都震倒,碎石滿空飛舞而下,極小的都比拳大,扎端公早著了兩下,五虎在奇驚絕險之際,並未忘了仇敵。百忙中望見對崖石筍震裂,手攀機筒欲射時,扎端公已然腦裂身死,順著斜坡直落百丈,往谷底墜去,立時軟癱碎石劫灰之上,不再動轉。崖一崩裂,月光立時明亮,又當夜半月中之時,看得逼真。

五虎存身孤崖削壁之上,進退上下俱都無路,極目四望,僅剩兩頭極遠之處尚有殘火星飛,蜿蜒明滅。崖崩以後,石裂縫中添了大小數十道清泉,月光下看過去,宛似數十條銀龍滿壑飛舞,射往壑底,棋佈星羅的怪石上面,激射起乾式百樣的銀雨,玉濺珠噴,煙霧霧湧,水光映月,若有彩輝。加以天風冷冷,吹袂生寒,適才烈火地獄,頓時變成了清涼世界,煩熱為之一法。雖然清景無邊,壯麗絕倫,無奈五虎俱是劫後餘生,心傷同難,哪有心思觀賞,尤其壑底山泉又大又急,先時射在劫灰殘石之中,還不甚覺得,不消個把時辰,那水便漲高了兩三丈,劫灰殘燼,重的沉沒,輕的全都一團團地浮起,順流而下,吃洪水一衝打,立時衝散,隨著銀波雪浪,滾滾翻花,滔滔不絕,直往低處流去,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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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41:5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回 浩劫慟沙蟲 把臂悽愴生何著 甘心伏斧鉞 橫刀壯烈死如歸

話說崖石凹中那二十餘名同黨,經過這一番水火之劫,早已葬身谷低石凹之中,內灌洪水,外被崩崖碎石封閉,成了一個天然墓穴。盤谷地勢外昂內低,中間一段更深,休說去救,連屍首都無法掘出,至於顧家靈棺先已燒成了灰炭,中經大風、山洪連刮帶衝,更是無跡可尋了。

五虎弟兄寄身千切危峰之上,眷念倫好,槍惻平生,痛定思痛,想起人生朝露,世事空虛,陵谷易遷,倏忽幻滅,不禁悲從中來,哽咽不止,正在臨風揮淚,面面相覷,把臂蒼茫,百感交集之際,忽見谷口上流頭漂來一根帶著殘枝的斷木,上面掛著一個大麻袋,鼓鼓囊囊地隨著洪流洶湧中蕩旋起伏,行甚迅速,晃眼到了孤峰之下,吃一塊大石阻住。麻袋一角似被火燒焦殘破,不時有成包成塊的東西掉落水裡,定睛一看,正是方奎行時棄置的糧袋,大約火起以後延燒到了前面,忽然崖崩水發,沒有燒完。另一袋不是為石所壓,便已沉沒水底,這一袋恰掛在未燒完的斷木上面,因得隨流而至。

五虎劫後餘生,只有悲痛,對於中行等人嫌怨已然不復置念。見了糧袋,猛想起:

“孤峰高峻,下面洪水滔滔,四外無邊,出發所帶乾糧,大部分俱在死去的胡、梁二人手裡,火起之後忙著回趕,記得到時彷彿不見二人攜有糧袋,一會便禍變相繼而起。事後只顧悲悼,也沒留意。倘如二人為圖走快,匆匆遺落,或是存放在半途崖頂之上,如今兩邊山崖俱已坍塌,哪裡還會存在?即使能設法脫險,長途山行,無衣無食,怎能度日?再回建業村求助,以中行之為人,自無話可說,這人怎丟得起?如恃獵獸度日,那就苦了。”想到這裡,楊天真忙即四外查看,餘人也跟蹤尋找,哪有糧袋的影子。一著急,便想把崖下水中糧袋弄它上來,以應急需,且喜爬山鉤索每人都帶著,剛打算連接起來,縋將下去,試探夠長不夠,以便撈取。忽然下流頭一陣山風過處,一條黑影自天直下,落到水面,現出一個黑衣玄裳的道姑,身材矮小,手執拂塵,踏波飛行,在水面上凌虛而來。不時從水裡拾些東西,一路東尋西看,轉瞬到達,看見麻袋,似乎甚喜,手一伸,憑空提了起來,口中長嘯一聲,便要回身飛走。五虎見狀,明知多半是怪人,但是身處危境,求救心切;又見那道姑行動雖然詭異,卻不似有害人神情。楊天真首先忍不住,高喊一聲:“仙姑留步,我等有事相求。”

那道姑原在盤谷盡頭斑竹澗發現水面燒餘衣物,跟蹤而來,一心尋覓遺物,並未留意峰上有人,一聽有人呼喚,立時飛上峰頂。月光之下,見那道姑生得面如傅粉,貌甚清麗,穿著一身黑色道裝,腰掛葫蘆,右手拿拂塵,左手提著方奎遺留的口袋、乾糧、肉脯。身材雖然矮小,二目神光炯炯,饒有威風。五虎見狀,料是異人,心又放了一半,連忙躬身行禮不迭。道姑不等五虎開口,便問道:“你們和谷中被火諸人是一夥麼?我先前來過一次,怎沒見到你們?”五虎便把前事略提了一遍,懇求救濟,並問道姑姓氏、法號。

道姑道:“我名玄姑,是四川人,近年才遷隱此山,就在前邊居住,只因昨日在林內閒遊,看見你們帶著大隊人言行走,內中有兩個穿孝服的童男女根基甚厚,當時本想引度到我門下,但我素不喜強人所難。一則素不相識,突如其來,你們決不放心,他娘也未必肯舍;二則看你們的行蹤,頗似從別處來此覓地開墾,我知附近有好幾處地方都是土厚泉甘,物產豐饒,你們少不得要在此安家立業。我前坐禪關,勤於修煉,每年只有數日閒暇。這月剛將功課做完,初次出遊,遇見一個多年未見之人在此,急於和他相見,忙著回家卜算,暫時無暇及此。意欲等你們移居定後,再找了去,先和他娘見面。

熟識之後,有了信心,再行明說。所以當時匆匆走去,沒有露面。彼時朝陽初上,遙望你們臉上,十九大都帶著晦色殺氣,又看出你們俱都武勇,本山並無甚兇險,至多遇上幾個山民,也非你們對手。想不出是何原故,還想他日相見,再行破解,卻沒料到當晚就會發作。到了子夜,偶出玩月觀星,遙見盤谷火起,隱聞哭喊之聲,想起日間所遇情景,連忙趕來,見是一大群山人在此為惡放火,兇殘已極。當時你們大隊人畜多半葬身火窟,只有二十多個,帶了那兩個小孩逃人壁洞裡面,山人的柴草還在亂丟。我當即飛身下去救了小孩,本想連裡面二十多人全數救出,我還未行法滅火,他們竟把我也當成惡人看待,亂殺亂砍。我生了氣,立帶小孩飛走,只把放火山人殺死殆盡,以代小孩報仇,沒管他們。那兩小兄妹甚是聰明,到家救醒,便喊飢渴,我知他們生長富家,吃食甚好,我卻長年茹素,無什麼好吃之物。正打主意,忽聽谷中地震崖崩,洪水暴發,澗水大漲,從水裡漂來些零星乾糧食物。知是這裡餘燼,或者還有,試來尋覓,不想無心而遇,你們比那些遭劫的人果然好些,救你們不難,並且我聽那兩小兄妹說了由建業村被迫出走情形,好些語焉不詳,正還有話要問你們。我學道多年,頗精法術,你們只把雙眼閉上,待我施為,一會便可隨我出險了。”

五虎聽說顧修子女已被道姑救走,放火山人多半傷亡,仇已代報,心想:“怪不得昨晚行近火場,山人吶喊之聲由近而遠,由遠而寂,大約此時正是道姑救了顧家子女追趕山人之際。扎端公等七人必是漏網餘孽,去而復轉。如若早到片時,不特胡、梁二人不致送命,連崖下二十多人也未必會慘埋谷底。”不禁驚喜交加,悔恨已經無及,只得各把雙目閉上,靜侯道姑行法相救出險。耳聽道姑口中喃喃誦咒,身旁漸覺風起,身子大有被風攝住上升之勢。就在這欲起未起之際,忽聽天空中又有破空之聲由遠而近,適間風勢忽然停歇,對面道姑也沒了聲息,身子好似不曾升起,心還想道姑行法未畢,尚有所待,誰知就這一陣風颳過,更無別的動靜。

待有半盞茶時,楊天真最是心急,微睜眼皮試一偷覷,道姑已無蹤影。只見立著一個相貌奇異的精瘦小孩,望著自己嘻嘻地笑,看去甚是眼熟。心中一驚,不由把眼睜開,定睛一看,還有一個高的,也是生就一副異相,橫臉紅睛,手持竹杖,腰懸寶劍,裝束與花子相差不多。旁立那個小孩。尖嘴縮腮,貌似雷公,正是前日在建業村時帶了白猿來助虎王鬥法,飛劍殺死米海客的那個姓塗名雷的醜小孩。心疑道姑竟是仇敵幻化,塗雷法術已非敵手,何況又加一個,不禁嚇了一大跳,脫口“咦”了一聲,往後便縱。五虎久候無信,本在奇怪,聞得楊天真驚呼,料有變故,忙各睜眼一看,見是仇敵,大為驚詫。五虎倒還英雄,明知不敵,逃又無路,反把心一橫,齊聲喝問道:“前日已然雙方罷手,言明他年再決勝負,難道你們還趕盡殺絕不成?”

五虎初意,仇敵既然苦追到此,必下絕情,便死也作個硬漢,絕不俯首乞憐。不料來人聞言竟沒動怒,塗雷首先答道:“我自有我們的事,趕殺你們則甚?”那花子也說道:“你們休要誤認。我乃伏魔真人門下弟子五嶽行者陳大真,路過鐵花塢,被我塗師弟約來,助他除一妖狐。可惜來遲一步,又沒掩蔽劍光,將它驚走,我二人沒有追它。

見你五人立在危峰頂上,塗師弟說你們俱是建業村出走之人,適見妖狐由此逃去,必是想將你們攝往它的洞內,未及行法,臨時逃走。因見山根業已震裂,待不多時便要崩塌,你們離地高約百丈,背臨絕壑,三面皆水,決難逃出,恐受危害,送了你等性命,特又趕回相救:塗師弟童心未退,見你五人緊閉雙目,還在呆等妖狐,形狀可笑,不叫我先開口,看你們等到幾時。你們卻誤當我們是仇敵,真乃不知好歹。我們雖然除暴安良,像你們這種有義氣的盜賊,還不在誅戮之列;否則不必今日,前日建業村我雖不曾在場,塗師弟早要你們的命了。”

五虎聞言,想起以往經歷,頓起感觸。忽然福至心靈,紛紛拜倒,異口同說看破了世緣,意欲出家,苦求收錄引度不已。陳太真笑道:“論你們平日行徑,本無善報,既知悔改,仙佛也是人做的,自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從此虔心棄惡從善,終有收穫之日。我自身尚在師門修行,怎敢妄收門人?且把你們救離此間,自去尋找機緣吧。”

五虎苦求不允,一回首,看見胡、梁二人的屍首尚暴露在崖頂。這時月落參橫,東方已有曙色,細看全崖皆石,無法掘埋。適才只顧忙著隨了道姑出險,竟未覺察崖上皆石,無法掩埋,並且少時還要崩塌,如若棄之而走,必為飛鳥啄食。又不忍拋在水中,任其腐臭。想起患難深交,心中難受,不禁流下淚來。陳太真見五虎頗有至性,便道:

“論你們手下這一群黨羽,積惡已深,才有今日的慘報。你們五人雖是首惡,總算平日天良尚未全喪,未犯淫孽,不輕殺人,劫富濟貧,頗多小善,對於朋友也還義氣。這兩人看其相貌,已是極惡窮兇之輩,行為不同可知,所以你七人同歸,獨他二人不免於死。

似此兇頑,本應任其暴骨荒崖,沉身濁水,死後仍遭碎骨粉身之慘,始足蔽辜。姑念你五人友誼情厚,格外施仁,待我將他二人屍骨埋藏之後,再走便了。”

五虎方要叩謝,陳太真已經掐決行法,手指胡、梁二人的屍首,喝聲:“疾!”二屍緩緩離地自起,朝對面崩崖後的峻嶺上飛去。隨命五虎互相把臂立定,對塗雷道:

“對嶺地形已變,他們也由此走吧。”手揚處,一片白光擁著五人,隨同陳、徐二人,也往對面嶺上飛去。劍光迅速,百丈之遙,晃眼即至。胡、梁二人的屍首飛到嶺上,便即懸空停著,不進不落。陳大真收了劍光,略一端詳地勢,照定嶺上一座石壁,一掌擊去。嚓的一聲大震,石壁中裂,現出一條丈許高寬的巨縫。再一指,二屍便即隨著飛了進去。陳大真兩手一合,石壁又由分而合,依舊苔痕如繡,查無痕跡。五虎慌忙拜倒,叩謝不已。

陳大真道:“這裡繞向西北一拐,便可達入谷來路,尋徑出山了,山勢雖險,不過多些攀援爬縋,還難不倒你們。來處危峰,一會便要崩坍。妖狐惡行未著,氣運未終,明知此行必無成就,塗師弟堅邀我來,不想卻救你們。須知此番乃是上天假手山民,降此大罰,禍福無門,唯人自招,從此洗心革面,勉為善人,即無成就,亦保首領;如不梭改,再有禍變,就無可倖免了。”說罷,又對塗雷道:“顏虎與妖狐這段冤孽,須他自理自解,你雖為友熱心,只是徒勞而已。昨晚情形你已看出,此後隨時救助則可,如若強自出頭,身任其難,你煞氣已透華蓋,清波師伯又將遠行,一個不巧,恐有災厄呢。”

言還未了,忽見一條白影,如閃電流星般疾駛而至。塗雷笑道:“師兄你看,白猿來了。它一個畜生都有這般忠義,我還不如他麼?”陳太真注視塗雷臉面,搖頭不語,片刻間白猿趕到,行禮之後,朝著塗雷用爪比了一陣。塗雷便把昨晚追尋妖狐,並未相遇等情說了。白猿原是知道虎王不久有妖狐之厄,愉往鐵花塢求救,意欲請塗雷瞞著清波上人,將妖狐先期除去,一聽沒有成功,好生失望。陳太真道:“你主人雖有災厄,終無大害,要想避免,卻是難極。昨見妖狐逃進,滿身俱是黑青之氣籠罩,必學會了左道邪法。你主人那塊古玉符,未會妖狐以前,不可片刻離身,自然遇險如夷了。”白猿敬謹拜命。陳太真急於回山,便向塗雷作別,破空而去。塗雷也同了白猿,一路且說且比,行走如飛,一會轉過峰頭,不知去向。

天已大明,朝陽滿山。五虎見仙人已走,追憶前塵,彷彿噩夢,同坐山石上面傷感了一陣。彼此都是孑然一身,除了隨身兵刃,更無長物。雖不再懷恨建業村中諸人,卻不好意思回去求助。蠻荒險阻,千里長行,無有衣糧財貨,怎能捱過?計議結果,猛想起:“野人既由此來犯,必有去路。昨晚道姑說已殺盡,怎還有那七個紋身族人?想必逃走不少。仙人雖戒為惡,並未禁殺野人復仇。平日由建業村去紅神谷口西大林等地行獵,當日即可來回。何不暗人紅神谷,將那些漏網的紋身族人和為首山酋殺死,為死者報仇?就便搶些衣食金沙,以作歸計,豈不是好?”這一想到同黨被害燒死之慘,立時雄心陡起,惡念頓生,直往紅神谷進發。

五虎趕到谷口,天才交午。連日勞頓悲悼,死裡逃生,俱都飢渴交加,不能忍受。

便在左近打了一隻小鹿和幾隻山雞,用山泉洗剝乾淨,用石砌灶,拾些枯枝,取出身旁火種點燃,用刀戳起肉片烤食,胡亂飽餐一頓。然後尋一隱秘山洞,找出一方淨地,鋪上樹葉乾草,將洞門用大石堵好,藏在裡面,安睡養神,以備晚來人谷行事。

那一帶地方雖是眾山民平日遊獵出沒之地,恰巧二拉和手下眾山民跋涉辛苦了一天兩夜,備歷險難之餘,又受了黑狐這一場大驚恐,差點沒和眾紋身族人一齊葬送。僥倖免死,亡命奔回,一點人數,雖不似妖巫扎端公全軍覆沒,卻也傷亡不少。仇雖得報,可是漢人的財物牲畜一樣也不曾得到,越想越不值得。還算事頗隱秘,建業村和虎王俱未望見火光追來查看,不致再有別的麻煩。又以為扎端公和紋身族人一樣,也被黑衣神怪殺死,去了眼中之釘,以後要省卻許多心事。在遇怪驚逃以前,看見谷中火勢甚大,已不聞再有呼號之聲,這般大火,立在崖口都覺烤得難受,何況火窟中人,大隊仇敵必已死絕無疑。竟忘了往崖下發火時所見前面崖角上的火光人影,更沒料到扎端公當時曾經倖免,後來和五虎弟兄還隔崖放箭相持了一回,直到崖崩壁倒才行身死,五虎弟兄竟會因此追來尋仇報復。路上雖聞得幾聲震晌,蠻山地震,常有的事,也未在意。

二拉回到谷中,飢渴交加,疲倦已極,稍為查問幾句,和手下眾山民各進了些飲食。

深恨受愚,將殘留谷中的二三十個紋身族人婦孺關在一個石洞以內,準備過一二日,或是殺食,或是悄悄命人押送,驅逐出山,再作計較。於是分別在谷中安睡,他這裡剛剛睡下,五虎弟兄也跟蹤追到谷口,就在臥榻之側,酣睡了一整天,並無一人覺察禍在眉睫,就要爆發。

五虎等一覺醒轉,微推開封洞石塊一看,夜色沉沉,樹抄林隙己有星光隱現。知時已不早,連忙修整好兵刃暗器,走出洞外。一看天色,只是剛黑不久,前此村人與眾山民交易藥貨及金砂,五虎中曾有兩人隨往谷中去過,當時就沒安著好心,路徑都留意記下,恰好用上。知道入谷還有一大段路方抵眾山民聚居之所,吃些東西起身趕去正是時候。便各自又把餘下鹿肉飽餐一頓,振起精神,施展輕身功夫,飛也似地往谷中跑去。

入谷後,一路都是靜悄悄的。谷徑本寬,月明如晝,照在崖上百年老藤和途中林木上面,清蔭在地,因風零亂,景甚幽寂。五虎跑了一陣,跑過崖腳,谷勢忽然開展,現出平原峻嶺,知是到了山人聚居之所。見天色尚早,到底人單,不敢再一味猛進,各自停了腳步,細一窺探。沿山腰各處,竹樓矗立在月光之下,寂若無人,更不見一點火燭之光,比起白日到來那樣喧囂嘈雜,紛同獸聚之狀,直似另換了一個世界。

五虎試貼近山麓折將過去,方聽鼾聲四起,此應彼和,起伏如潮。料都睡熟,下手原易,不過谷中仇敵還有很多,又是樓居分住,各有家室,散列甚長,既不能一下把他們殺盡,稍一驚動,立即聞聲齊起。山人雖不精武藝,矛矢卻是厲害,眾寡懸殊,難操必勝,有一人失陷,便不上算。如不能全數誅殺淨盡,能誅山酋二拉與那些殘留的紋身族人已是幸事,但又不知谷中紋身族人住在哪一帶地方。想了想,五虎決計先盜食糧、金沙,再擇一離群隔遠的山樓,著兩人悄悄上去擒他一個活的,去至僻處,拷問明瞭這些仇敵住處,再行下手。同時分人準備兩頭放火,備其驚覺喚起大眾,好亂他的軍心,使其不能兼顧。五人再合在一起,施展平生武藝,且戰且走,殺他一個落花流水。管他是不是紋身族人,殺一個是一個,也不戀戰,得利即退。

主意打定,由上次來過的兩人引路,先往藏金沙的所在,輕輕搬開掩洞大石,走將進去。這些野人對金沙並不看重,也從無人偷盜,俱都用小麻布袋盛著。連一些漢人喜愛的皮革、藥草也散放洞內。五虎容容易易,便取到手內。糧肉之類,卻因初來沒有留心,遍尋不獲。因金沙大沉,少時還要廝殺,臨時變計,只各取了兩口袋,由楊天真一人先運出谷,覓地藏好,再往回趕。趕得回來,接應固好;如人未到,見了火光,便不再入谷,索性在外面等候,以為疑兵之計。

楊天真走後,這裡四人仍然照計而行,趕到山樓之下,方欲分頭下手,忽見左近叢莽中似有黑影閃動,四人久經大敵,疑是防守巡夜的山人,恐被看破,忙往岸石後一伏,掩過身形,查探動靜。晃眼工夫,那黑影先出現了一條,由前面挨近紅神峰左壁深草中縱出,手執一把短刀,一路東張西望,鷺伏鶴行,偷偷摸摸轉到那片山樓之下,側耳偏頭聽了又聽,然後舉著那把明晃晃的短刀,回身朝後面搖了幾下。接著便見先發現黑影處同樣又出現二三十人,俱都手持短刀,行蹤鬼祟,跑去與頭一個會合,互相交頭接耳,似在商議甚事。四虎定睛一看,這二三十人俱是些紋身族人,除了四五個紋身族人,餘者俱是婦人、小孩。四虎立處,正在他們的前側面,看得逼真。先本想縱身出去,嗣見眾紋身族人咬了一陣耳朵,齊舉手中刀,望著山樓作出狠狠欲殺之勢,然後分列開去。

那些山樓十九因山而建,長達裡許,高下不等,各有竹梯上下。紋身族人是一些婦孺老弱,動作卻極敏捷,除幾個極小的嬰孩,人人有份,不消片刻,由這頭到那頭全都布好,每隔十來家必有一個立定。四虎看出山人自相殘害,自己若現身出去,必將山人驚動,反倒合力迎拒,不如靜以觀變,看他鬧些什麼把戲,便沒有動。

眾紋身族人分派走後,為首老人從身後取出一條花花綠綠,長約二尺的旗幡,向空一招展。眾紋身族人齊搖手中短刀示意,各從腰囊內取出一根二尺來長形似棒褪之物,與刀分舉手內,頻頻向樓搖晃了幾下。老山人便把短刀銜在口裡,倏地一躍兩丈高下。

跟著披頭散髮,連縱帶跳,時而猿蹲,時而鵲躍,咬牙切齒,在樓前一帶縱橫往來行動如飛,身子輕捷異常,連一點聲息都沒有,狀類瘋魔,做了好些怪狀。細看情景,頗與山寨妖人行那巫蠱之術彷彿相同。眾紋身族人齊都趴伏在地,狀甚恭肅。

似這樣做作了有小半個時辰,樓上山人似都睡死,並無一人驚覺出視。到了後來,老山人動作更疾,將手中旗幡連連招展,取下口銜短刀,向空擲起二三十丈高下。刀光霍霍,仍朝原處落將下來,啪的一聲,插在土裡。老山人低頭一看,先似驚訝,略一躊躇,臉上又轉獰惡之容,匆匆將刀拔起,朝著對面山樓一指。眾紋身族人也各將手中刀一搖,飛一般朝山樓下奔去,轉瞬之間,緣梯而上,一個個輕腳輕手,掩到樓門旁邊。

先探頭偷望,然後慌不迭將手中形似棒槌長物,朝門內甩了一下,回身就走。有的縱援而下,再上別的樓;有那相鄰近的,便從樓上沿山腰攀躍過去,都是同樣動作。山樓原是敞的,有門無戶,容易下手。每一紋身族人約分派著二十來所山樓,多少不等。眾紋身族人出此人彼,頃刻便走過了一小半。

四虎先當他們行刺,後來又覺不是,那棒槌說是暗器,沒見瞄準,多是掩在門側,用手往樓門內一甩,立即退去,好生不解。後來留神觀察,才看出紋身族人甩那東西甚是謹慎,甩的一頭從不對著自己,也不用手去觸。同時身借牆壁遮住,再把手反伸出去,朝隔壁門內微一甩動,慌忙抽回。退時將手平伸向後,糙頭衝外,相隔己身惟恐不遠。

好似中藏毒物,設有機簧,雖然開了機簧甩出,猶恐餘毒沾染之狀。四虎越看越怪。又待一會,眼看沿山麓一帶山樓,眾紋身族人上了十之七八。此外谷中山樓有十好幾處散居各地,大都靠著山崖建成,有遠有近,尚無紋身族人前往。眾紋身族人中有幾個擔任得家數少的,先完了事,齊向號樓前發令的老山人興沖沖跑來,到了身側,各比了比手勢,一同拜倒。老山人手朝那些未去過的山樓一指。眾山人齊從地上縱起,高舉短刀、棒糙,正待開步跑去,猛聽一聲怪吼,月光之下,亮晶晶飛來幾枝長矛,齊向老山人身前打到。老山人哼了一聲,首先應聲而倒。眾山人也有三個被飛矛貫胸而過,死於就地。

只一個沒被刺中,口裡怪叫連聲,竟似招呼同黨。亡命一般沿著山麓跑去。

接著便聽蘆籤吹動,從斜對面一座高崖孤樓上縱落下六個山人,各持腰刀、長矛,背插短矛、弓矢。有兩個口吹蘆笙報警,下餘幾個同聲狼嗥怪叫,飛也似追將過來。各處山崖間山樓上的山人也都聞聲驚起,蘆笙與人的喊叫之聲互相呼應,靜夜空山,響振林樾,宛如潮湧,甚是驚人。一會工夫,約有三百多個男女山人,全都趕到嶺麓左近。

山樓上依舊響聲起伏,睡眠正熟,一個也未驚醒。這時眾紋身族人聞得山女驚呼,回顧老山人身死,知事已洩露,紛紛縱落,與先前那山女聚會,全都面向外,圍成一圈站定,各舉短刀,也不驚慌,也不逃走,反倒齊聲唱起歌來。眾山人趕到鄰近,也停了腳步,見狀俱有驚懼之色。幾番喝間,紋身族人先是不理,後來歌聲止住,縱出一個山女,咬牙切齒,怒指眾山人,連罵帶跳,吼了一陣。眾山人便和她軟語商量。

四虎原本略通土語,聽那意思,彷彿眾山民先是威喝,紋身族人未理。後來又向紋身族人索討一樣東西,如若交出,便可講和放他們出谷。知道這些婦孺絕非蠻人之敵,何以蠻人已然殺了主持之人,眼看擒敵,又害怕起來?猛又聽山樓上一聲暴喝,所有山人全都驚醒出視,正待紛紛下躍。下面山人好似驚慌已極,立時一陣大亂,齊聲吶喊,叫樓上蠻人千萬不可下來,人聲嘈雜,也聽不出喊些什麼,樓上眾山民也真聽話,不特立即不出,已縱落途中的,亦俱慌不迭地逃了回去,於是樓上樓下,千百眾山民都向眾紋身族人說著好話央求。眾紋身族人好似十分堅決,一任眾山民威喝求告,毫不答理。

樓上眾山女見狀,竟似就要死在目前一般,多半掩面痛哭起來。下面眾山民各把長矛、弓矢舉起,對準紋身族人,口裡仍是苦求不已。

到了後來,有一女紋身族人忽然將手往樓上亂指,口中亂叫。所指之處,樓上眾山民俱似喜出望外,立率全樓老少,慌忙躍下。四虎細看,俱是紋身族人未去過的所在,這些山人剛縱下地,那女紋身族人忽又一聲慘嘯,向天跪倒,喃喃祝告。眾山民大約已知絕望,紛紛張弓搭箭,手揚刀矛,齊向紋身族人瞄準。一時刀光矛影,映月生輝,密集如林,只等號令一下,就要發出。眾紋身族人仍然行所無事,面不改色,祝告已畢,從容立起,齊都手握短刀,仰天慘嘯。

樓上二拉見狀,忽然暴怒,狂吼一聲,揚手一矛,朝著為首女紋身族人擲去。他這裡矛正出手,還未到達,眾紋身族人倏地迴轉刀尖,各向自己頸間奮力刺去,刀下人倒,屍橫就地。同時二拉的矛也由上面飛到,樓下眾山民得了號令,都就原立之處,刀矛齊舉,弩箭如雨,發射出去。晃眼之間,眾紋身族人全如刺猖一般,被釘地上,悉數喪命,無一倖免。

亂過一陣,二拉出聲喝住,吩咐取火來燒。樓下眾山民轟的應了一聲,四外跑去。

一會取來許多山柴枯枝,各取火種點燃,避開下風,向死紋身族人身上擲去。人多手眾,頃刻成了一個大火堆,燒得那些山民屍骨爛肉焦,油汁滿地,奇臭之味,觸鼻欲嘔。

四虎見山人發矛擲火,都是相隔老遠,無一人敢走近。樓上眾山民還是哭的哭,喊的喊,惶惶然如大禍之將至。說是受了山民邪法,行動又極自如,並無異狀。四虎方在心疑,忽聽二拉在樓上向下面眾山民發話說:“紋身族人屢次生事惹禍,昨日慘敗,受了神誅,乃是自我。剩下這些老弱婦孺,因恐留此為害,將他們禁閉石洞以內,本想過一二日打發他們走。不料出了家賊,受他勾引,偷開石洞。結果這幾個家賊反為所殺,被他們乘著我們熟睡跑出,行使邪法,暗下毒手,挨家撒了蠱子。雖不一定家家受害,可是人都睡熟,有無蠱子飛入七竅,無法看出。仇人又是存心拼死,無論如何不肯講和,給我們解救。還算發覺尚早,沒有全遭暗害。現時大仇雖然得報,樓上這麼多人卻生死難定,為免後患,本應放火燒山,連人帶樓,一齊燒成灰,才保沒事。無奈谷外還有扎端公和他手下紋身族人給我們惹的一處大對頭,不知何時尋上門來晦氣,必須人多才能抵敵。我打算火只管燒著,但不用死在裡頭,由我率領,帶往西大林內,去找地方安身,晝夜求神。也許仇人已死,蠱子沒了主持,害不死人。過了三日,沒被蠱子飛進七竅的便可分出。就死,也到發作時再死不遲。你們看是怎樣?”被害的都想求活,自是願意。

樓下眾山民見二拉貪生,不肯火殉,頗不謂然,不由起了騷動,漸有出聲責問的,七嘴八舌,亂成一片。

山人酋長向來橫暴,唯我獨尊,從來不許部下違逆。二拉實因怕死理虧,才用好話和大眾商量。見下面眾山民多半不服,知道不用威力壓不下去,勃然暴怒,大喝道:

“你們當我怕死麼?現在全寨一千多人,受害的倒佔了六七成,你們想想哪個人多?按理來說,就該叫你們到西大林去,由我們在這裡居住,想法醫蠱,才算公道。只因我捨不得這個好地方,醫好了病大家還要回來,恐怕萬一蠱子從人身裡飛出來,留下了禍根,沒法子收拾。適才我們在樓上,被仇人用妖法捉弄,昏睡不醒。多虧你們沒等他們把手腳做完,就發覺趕來,有這一點好處,才不要你們出谷,自甘退讓,你們還不識好歹?

我主意已然打定,看哪個還敢說一個不字。你們都給我快滾,若不聽話,我們對打,來分高下便了。”二拉越說越怒,突地把手一揮,樓上眾山民一聲暴吼,各將刀矛弓矢舉起,其勢洶洶,大有準備廝殺神氣。樓下眾山民悚於二拉權威之下,又見樓上人多勢眾,彼此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出聲發難,群囂頓息。二拉料定他們俱畏蠱毒傳佈,加以眾寡懸殊,心有顧忌,益發氣壯,二次厲聲喝問。樓下眾山民這才三三五五接耳交頭,商量了一陣,齊聲回答:“任憑二拉作主。”二拉便命樓下山人分一半速取乾柴到來,沿山鋪好應用;另一半去取衣糧、牲畜,堆在谷口,以備攜走。樓下山人應聲散去。

四虎旁觀了一會,聽出二拉等是中了紋身族人的蠱毒,事前並受了片時的妖法禁制,所以那等沉睡不醒。暗忖:“昨晚妖狐曾說谷中埋伏放火,乃是紋身族人所為,後來扎端公箭傷胡、梁二人,也只見七個紋身族人,並無山人在內。看今夜神氣,他兩家分明是仇敵,至多山人曾經附和過紋身族人,決非主謀,已可判明。”紋身族人全數就戳,大仇已由二拉代報了一半,不由把來時怨毒之氣消卻十之七八。再加目睹紋身族人壯烈赴死時慘狀,及近數日來經歷和天明前仙人告誡,心又冷了好些。四虎先還打算只殺幾個主酋解恨,繼而轉念:“二拉已中蠱毒,看山人畏極膽寒之狀,可知蠱毒厲害,便自己不下手,也未必能活。莫如暫容些時,看個水落石出。尾隨他們出谷之後,暗中擒一山人往僻處拷問,除了妖巫、紋身族人同犯建業村而外,盤谷火攻究竟是誰主謀?眾山人是否全數出力?並查訊那放毒箭暗算顧修的是誰,一切問明,再作計較。只要對得過已死同黨,便只殺二拉等人,免得妄殺無辜,又添罪孽,因果循環,日後遭報。”互相議定,仍立原處未動。

又待過半個多時辰,樓下山人陸續迴轉,照二拉所說,將乾柴沿山圍樓鋪好,又在轉角出口大路上設下兩個高約丈許的大柴堆,中間全空出三尺多寬的通路,與山麓所鋪乾柴相聯。一切準備停當,送衣糧的人也已回至樓下覆命。二拉吼了兩聲,樓下山人全數伏倒,雙手高舉,拜了幾拜。倏地紛紛縱起,各取火種,將近山麓一帶的乾柴連那兩個大柴堆一齊點燃。二拉在樓口把手一揮,樓下山人一聲譁噪,全都如飛四散跑去。二拉跟著發令,樓下眾山人忙取火種,將沿山所有竹樓全都點燃。竹樓都是竹子、木板建成,燃燒甚速,轉瞬之間,火便點齊,蔓延開來。

火發以後,二拉喊一聲:“快脫了走,除火燒不壞的東西外,一樣不許攜帶。”眾山民聞言,轟的應了一聲,不論男女老少,紛紛脫得寸絲不掛,手攜刀矛,隨著二拉,由滿山火焰中飛越而下。到了路的中心,順著兩邊木堆往前走去,且行且把手中刀矛向火頭上去燒。這時兩邊乾柴火焰烈烈,燃得正旺,偶然風來,火便連成一片,人行其中,無殊穿通一條火巷。出口兩堆柴比人還高,火勢甚大,常人到此烤也烤死。山人俱都咬牙忍受,號叫連聲。火光映處,照得人都成了紅色,有幾個支持不住,互相搶路往前擁擠,力大的衝煙冒火搶了過去,力小的一不小心撞到火裡,哇的一聲慘號,立時跌倒,被火裹住,沙沙亂響,油煙冒起,全被燒焦,一會化為灰燼。都是忙著逃命,各不相顧,只一跌人火裡,再爬不起,即便想救,也無法下手。走完這條火路,那葬身火穴的已不下百十個人。二拉等雖然幸脫火災,十九身上都有燒焦了的痕跡,傷勢輕重不等,一個個趴伏地上,喘息不止。等過一會,二拉發令喊走,山人才隨著他勉強起立,狼狼狽狽同往谷口外走去。

四虎有存身之處,離火雖較遠,熱風吹來,也是難耐,不等二拉等走出人心,早繞到前面僻處相候。二拉一走,便悄悄尾隨下去。正好那些未中毒的山人事前避開老遠,沒有再出來。二拉等新經禍變,一意死中求活,如戰敗了的公雞一般,垂頭喪氣,掙扎前行,萬不料還有仇敵在側,通未覺察。四虎尾隨到了谷口,見前面崖坡上堆著許多食糧、衣物、牲畜、用具,無一人看守。回顧來路,火光沖霄,天都紅了半邊,知道嶺上叢林未必已延燒起來。山人這等舉動,蠱毒雖然害怕,卻未想適才自己立處正當下風,蠱粉已然入了七竅。心中正在後悔:“早知谷口無人看守,還不如趕在他們頭裡走出,隨便挑選一些多好。這一來只好跟往西大林暗中盜取,費事多了。”

四虎正尋思間,前面二拉等已紛紛向前取了衣、糧、用具,趕著牲畜,走向谷外。

四虎猛想起:“楊天真曾往谷外藏金,言明事畢前來接應。此時天已近明,無論如何也應該老早趕回,怎會毫無蹤跡?難道還在谷外相候不成?”且行且思,一會出谷,如終未見楊天真出現,四虎好生驚疑,便分出一人去往預定藏金之處尋找,其餘人仍舊尾隨下去。直跟二拉等到了西大林,有了一定巢穴,天已大亮,楊天真依然不見,復又返身尋找。途中遇到派去的人,說是金沙仍藏在昨晚所居石洞以內,天真不知去向,如為山人或是蛇獸所害,又不見一絲痕跡,俱都大驚。當下四外搜尋,直尋到中午時分,哪有一點影子。四虎重又聚集一處,商量無計,意欲先尋山人盜些糧食肉類,吃飽一頓再去搜索,不論死活,好歹也要探查楊天真下落。於是重向大林走去。

行經一片林崖之下,四虎忽覺心內煩渴難耐,一看谷下正有清流甚是清淺,連忙趕去,各自伏身水面,狂飲了一陣。一同起立,往前走沒十步,煩渴愈甚。方欲回身再飲,猛地一陣頭暈,心慌發悶,身子虛飄飄的,再也支持不住,相繼跌倒溪邊,不省人事。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漸漸神志略為清醒。睜眼一看,都躺在一個大樹林裡,前面不遠站定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色背影,與昨晚盤谷火後所遇的道姑相似。

那地方四外山水環抱,只當中一片小小的平原,寬廣不過十畝。樹均合抱參天,亭亭矗立,翠葉森森,都開著形如玉蘭的奇花,每株上不下千百朵,紅黃紫白,盡態極妍,燦若雲錦,甚是繁茂。中間行列卻又疏密相問,迎風映日,倍增光豔,不像別處樹林那麼密層層,黑壓壓。加以清溪縈繞,泉水淙淙,好鳥穿枝,嬌鳴不已,越點綴得景物清麗,不似人間。四虎頓覺眼花繚亂,目迷五色,回憶前事,幾疑身入夢境。正駭異間,猛想起仙人說那道姑乃是妖狐幻化,不由吃了一驚,急欲縱起。不料身子綿軟,四肢無力,再也不能轉動,越發害怕,不禁“咦”了一聲。

那道姑本在煎藥,聞聲回頭,見人醒傳,便走了過來,說道:“你們不要害怕,昨晚我本心想救你們,忽被對頭走來尋事。我也並非敵他們不過,只因他們黨羽甚多,不願多樹強敵,誤我清修,不得已暫時避去。我走以後,那兩個對頭必對你們說我壞話。

實不相瞞,他們說的也並非無因,我前身實是異類修成。幸在遭劫受害之時,所煉丹元未被仇人奪去,因得轉劫為人。來此潛修已有多年,日前才得知仇人蹤跡。冤冤相報,本是定數,這也不足為奇。我與你們無怨無仇,不過探問一點事情,並無絲毫惡意。我想後來你們被我對頭救出了險地,我本不願再見你們。偏生昨日傍晚路過西大林,見你等四人中了蠱毒,暈倒在溪邊,同時還有數百山人也中了蠱毒。他們生長蠻荒,別的都蠢,唯獨此事卻深知趨避,長於救治。先前他們曾借火力,想將未成形的蠱子烤死,仍嫌餘毒未盡,恐過些時日惡蠱死而復生,無可救藥。他們知本山有一種毒蟲,可用來以毒攻毒,方欲哀求邪神,由中毒山人中抽出幾人為餌,去引毒蟲出來,忽然發現你們,自然再妙不過。剛要把你們搭走,被我從旁看見。因你們原是五人,忽然短了一個同伴,我疑為山酋所害。況且昨晚放火,又有山酋在內助紂為虐。此山原是我的舊居,當我前生未入蜀以前,在此修煉,曾經屢受這類山入侵擾,子孫常被殺害,幾無遺類,又恨他們行為兇殘,觸動舊仇。只不知那毒如何引法,蠱毒怎樣醫治,當時沒有下手。直尾隨他們到一暗壑之內,暗施禁法,用四山人將你四人替換,藏向僻處,觀察他們如何施為。

“那山酋先將人身用刀割了數十條口子,再縋落壑底。眾山民便在壑腰危石之上守候,準備圈套,擒那惡物。旁邊放著許多藥草,待有半個時辰,才將那毒蟲引出。那蟲形似一面琵琶,姑且叫它琵琶蠍吧。這琵琶蠍頗有靈性,甚是機警。肚腹底下滿是小腳和吸血的嘴,跳到死人身上,只一趴,便把血吸了個乾淨。索圈才一晃,便即驚逃回洞。

它雖貪吸人血,也知道有人要算計它,行動如飛,敏捷非常。毒氣又重,出沒無常,人不敢近。人血連被它吸了三個去,琵琶蠍並未捉到。

“我在旁看出精治蠱毒的山人並不多,只有山酋二拉和幾個老年山人。我這裡雖有靈丹可救你們,但因煉時頗不容易,樂得有此現成治法,自是省便。暗中擒了一個老山人去至僻處,間明底細。等我回去,那四個生人血又被吸盡,毒蠍仍未捉到。二拉還不知死的四個都是他自己的心腹近人,正在暴躁無計。我一現身,全部嚇得亂竄,我也未多加殺戮,只殺了幾個為首山酋和一些年老的山人,略報當年之仇。另擒一山民,照樣行事,去誘毒蠍,終於用了禁法,才行捉到殺死。取出皮囊內所藏丹黃,用瓶盛好,攜了藥草,將你們救到前面澗旁大石之上臥倒。這毒蠍未死以前雖是奇腥極臭,積惡非常,那皮囊內的丹黃卻和躊香一般芳香已極。可惜當時只想救活你們,沒有多取。適才連那些藥草放在藥釜內一熬,才發覺妙處。連忙趕去,打算全數取回時,休說丹黃無有,連屍首都不知去向。那些漏網逃走的山人也找不到一個,定是他們蠱毒未解以前,不能迴轉老巢,又恐你們醒轉,去往紅神谷查看,便趕回來取去。你們已然藥性發作,從口鼻中流出許多小蠱蟲,俱已成形蠢動。我連用溪水沖洗淨,然後把你四人事完,方帶到此地。

因我洞府逼狹,只宜我一人清修,難容多人,又用花草結成床榻,就在這洞外安歇。

此時蠱毒雖然去盡,只是元氣大傷,尚須一二日始能痊癒,暫時還勞頓不得。你們雖睡在露天林裡,但此間氣候為全山最好所在,仗我妙法,絕無風露之侵。只管放心靜養,等你們身子復原,我還有話問呢。”

四虎聞言,一看所臥之處,乃是四人並一方丈大榻。看去雖是重台疊瓣,聚葉花枝,五色繽紛,燦若雲錦,似花草堆成一般,坐上去卻是溫軟柔滑,杏無痕跡,如臥重棉,舒適非常。細一察聽道姑語言,不特毫無惡意,連死中得生也是由她所賜,不覺把先時疑懼之心去了十之八九。本心想要下榻拜謝,無奈四肢綿軟,臥在溫軟花榻上面還不覺怎樣,略一轉側,便覺周身骨節根根作痛,加以氣弱神憊,起動不得。道姑看出四人心意,又再三慰止。強掙著口謝了幾句,只率罷了。道姑說完,仍回到藥灶前去調煉那釜中藥物。那藥也是香的,於是花氣、藥香相與融會,清馨馥郁,沁人心腦。四虎閉目養神,靜心領略,直如身在香海之中,有說不出來的妙趣。

過有半個時辰,四虎方覺腹飢,忽聽道姑在旁呼喚。睜眼一看,林邊藥灶業已移去,道姑手裡端著一個用細草繁花結成的花盤,裡面熱騰騰放著四枚薯夜,皮已剝去,挨個喂向四人口中。飢腸得此,看去已令人饞涎欲滴,人口更是鮮腴美妙,到嘴酥融,不用咀嚼。咽罷多時,猶復芳騰齒頰,甘留舌上,頓覺腹充氣沛,精神為之一健。端的色香味三者均到極處,休說人間珍餚無此佳物,便是仙廚妙品不過如斯,不禁連聲讚歎。道姑笑道:“此乃本洞特產,道家名為閏果,又號金瓜。一株只結兩枚,連理雙生,一黛一紫。三五年始一開花結實,逢閏方熟。原是瑤島仙根,不知何時被玉雀銜來,巧值地有靈氣,因得遺留。與尋常薯蕷不同,服了能益氣輕身,延年法痰。我也是劫後重來,始得發現。可惜種少,又不能分根分種,守了多年,僅存下三十多枚。除每年嘗一次新外,輕易不捨服食。今見你們虧損太甚,急於速好,籌思至再,方始各贈一枚,以作靈丹之代,至遲明朝即可復原。須知仙緣遇合,得這不易呢。”四虎方知果非凡物,不免又謝了幾聲,道姑仍禁不要多說。

當日天晚,四虎都能坐起,道姑已然他去。月照花蔭,清輝四射,白雲片片,時從天空緩緩飛過,輕風細細,吹面不寒。倚仰其間,俱覺心胸澄淨,皎無渣滓,俗塵為之一法,霍然有世外之感。待了一會,想起當年結義五人,縱橫滇黔諸省,威名遠震,所向無敵。如今落得部屬喪亡殆盡,兩三番死裡逃生,還有一人尚無下落,看出凶多吉少。

觀察道姑語言、行徑,不論她行蹤如何詭異,是甚出身,對於他們總是有恩無怨。況她對於前生是個異類修成一節毫無隱諱,道法又如此神奇,可見不是個兇惡妖邪。人生朝露,轉眼虛空,現既看破世情,何不等她回來拜求收錄?再將楊天真存亡查明白,如能尋回,便在此一同修道,求一長生不老,永享清福,豈不比在江湖上奔波勞碌,爭名奪利強得多了?四虎越商量越心熱,(怕道姑不收男徒,心中委決不下,恨不得道姑即時趕回,行完拜師之禮,早早定了名分才稱心意。正懸盼間,忽聽破空之聲。旋見一溜火光,後面帶起滾滾黑煙,疾如電射,穿進林來,直往斜刺裡密林深處投去,晃眼無蹤。

隱隱聞得黑煙中有啾啾鬼鳴之聲隨風而去。

那片密林就在花林的東北角,密壓壓盡是松、杉之類的巨木。古樹森森,月光下照,只有樹外一層浮輝,林內甚是陰暗。四虎此時已能起動,因是初歷仙境,明知道姑洞府必在左近,恐幹禁忌,只在原坐臥處花林之下望月盤桓,未敢輕涉堂奧。乍見異景,頗為驚訝,事過神定,猛憶前晚與道姑初會時所見的情景,頗有相似之處,料是道姑由外迴轉。由此想起道姑曾說顧修子女被她救到此間,來了一日,除道姑外未見一人,也沒聽提說,令人掛念。意欲少時覷便請問一聲,又不知可否。四虎互相商談沒有幾句,適見那溜火光又從東北角密林內飛起,沖霄破空而去。忽聽一聲長嘯,又是一溜火光,擁著一條黑影從林內飛出,跟蹤追去。這才看清後一黑影確是道姑本人,只不知先飛走的火光是甚路數。

道姑二次飛出為時更久,四虎延頸相待,不覺月影西餘,參橫斗轉,道姑仍未回來。

四虎的精神已然逐漸康復,等得心焦,不免四面看看,走遠了些。一會白月墜林,天光忽暗,花香甩露,分外濃郁。四虎無心領略,只在林中往來閒踱,到處東張西望,不知不覺走近東北角那片密林之下。這時晨旭始升,天已大明。密林內的捕、棒、松、杉原是多年古木,拔地百尺,根根挺立,筆也似直。上面又是虯枝繁茂,翠葉濃密,相互糾結交覆,直似千百根鐵柱共支著一座廣達數頃的綠幕一般。雖然天光不易透下,因為樹身甚高,夜晚看去雖是一片濃黑,日裡看去只比林外顯得陰森一些,並不十分晦暗。又趕上朝陽初上,紅光萬道從枝頭樹抄斜射進來。林外是萬葉浮光,森若擁翠;林內是千株篩白,陰影在地,黑白分明,宛如織玉,更覺清晰非常。

四虎又想顧家子女,探頭往林深處定睛一看,見道姑所說崖洞就在林的盡頭,古木掩映之中。崖不甚高,密林是個弧形,南北斜長,恰好將崖洞遮住,外觀不見,地絕隱秘,不進林去直看不出。四虎先還不敢冒昧走入。捱到下午,道姑終無音信,越發心疑,乃決定人林探視顧修子女。如被道姑走來闖見,萬一犯了她的禁忌,就說腹飢求食,誤入仙府。好在道姑只說洞中不能下榻,又沒禁止妄人,事出無知,也難見怪。人洞時再通白一番,遇事謹慎,禮節上放恭敬些。她既以好心相待,想必不致招她忌恨。商量定後,一同走入。

行約裡許,忽聞水聲淙淙,音如嗚玉。再往前數十步,樹林如畫,當前現一大溪,水甚清冽,可以見底。溪中而石齒齒,白沙平勻,時有三五石筍突出水上。飛泉奔流,激石而過,珠迸雪靠,入耳清越。溪對面一座危崖,高只十來丈,大約十畝,由對崖偏東平地突起,順著溪流,高高下下,彎彎曲曲,蜿蜒東去,似與前面高山脈絡相連,也不知有多少里長。溪流也是由此而東,彷彿源遠流長,驟難窮極。溪崖盡是翠竹挺生。

崖凹之下有一古洞,門外怪石森列,石筍怒生,地平如砥。另外稀落落兩行杉松,大約數抱,華蓋亭亭,齊整整直達溪口石橋之下。樹下和近溪一帶,種著許多不知名的奇花異卉,紅紫芳菲,凝香競豔。洞門往裡深陷,甚是高大。當門一大片石鐘乳,宛如玉幔珠纓,由洞頂直垂至地。遠望過去,晶光離合,幻為彩暈,閃閃流輝。洞口都如此莊嚴華麗,料定洞內必有仙景,都思一擴眼界。恰好溪邊石橋正對洞門,四虎便在橋頭又整了整衣服,向著洞門虔誠下拜,恭恭敬敬通白了一番。然後試探著往洞前緩步走去,直達洞外,並無異狀,也不見有人走出。估量顧修一子一女許在內洞深處,略一尋思,同向洞內二次下拜默祝,然後走了進去。

初入洞時,頗覺那洞異常高大。那片鍾乳屏風竟有二十多丈大小,幾將全洞隔斷,不見縫隙。身臨切近,越顯得五光十色,耀眼欲花。人口處是左側乳屏上面的一個丈許大洞,相隔地面不過尺許,通體渾成,晶瑩圓滑,彷彿經過鬼斧神工開鑿成的一個水晶月亮門一般。只是門內光景彷彿沒有外邊來得明亮,似乎要晦暗些。人門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那洞外面雖大,洞內方廣也略相似,其深還沒外洞的一半。除卻壁潤如玉、石地平潔、淨無纖塵外,只有兩方青石、一個短小的石榻和一座三尺多高的丹爐,別無他物。因地勢過寬,把它形成了一排夾壁,更顯得逼狹。洞口天光因乳屏厚而不勻,有疏有密,不能盡透,晶光反映或晦或明,不如外洞晶明遠甚,哪有什麼理想中的奇景,更不見顧修子女的蹤跡。

四虎見狀,好生驚異。心想或者還有別的門戶暗藏壁間。細一尋視,忽聞水聲潺援,音甚清微。走近內壁,先發現右側壁下橫著一七八尺長、二尺來寬的深溝,近地面處,綠苔肥鮮,流潤欲滴,看去黝黑。側耳一聽,水聲便在其下,似乎深極。既有暗泉伏流,其非門戶可知,何況溝深壁削,初涉奧區,不知出進之方,就有入路,也不敢輕率妄進。

方才有些失望,偶一眼看到右壁角,暗中似有一團黑影。四虎連忙趕過去一看,乃是前晚道姑從水裡撈起,方奎日問遺在盤谷中的一袋乾糧肉鋪。另有四根象牙,有兩根一頭業已焦裂,各有燒焦壓碎痕跡。知道本山素不產象,只建業村有他們相贈的幾隻。必是盤谷火起時,在崖下逸去的那兩大兩小沒有逃出火阱,又遭地震山崩,洪水暴發,全都死在谷內,吃道姑事後將牙取來。四虎正猜度問,又從糧袋旁發現一件被火星燎穿了好些小洞的短衣褂和一隻焦裂小鞋,認出是顧修愛子興兒之物。細查糧袋,似己全行翻動,糧肉也少了一小半,袋中所盛均是上半層未經水泡溼之物。暗忖:“道姑昨晚明明說是見兩幼童資質不差,特意救回仙府留養,傳以道法。行時還為他代報親仇,殺死眾山民。

回洞之後,復為食糧發愁,因見外面漂來燼餘之物,特地重往盤谷尋取。愛護看重,頗為周到,怎麼糧衣均在,人卻無有?洞內又僅這點地方,不似另有棲息之所。”越想越奇怪。正在驚疑不解,忽然一陣疾風從身後吹來。

四虎情知有異,回身一看,道姑已立在面前,似有微溫之狀。等四虎起立,又改了笑容說道:“我好心好意救你們,並且說明洞內不能下榻,怎麼才得活命,就敢私自來此窺探?幸我料定你們尚無他意,否則還有命麼?”四虎聽出道姑語氣不善,急忙躬身答道:“弟子等多蒙仙師垂救,感恩切骨。加以新遭大劫,俗念全灰,意欲拜在仙師門下為徒,參修學道。久候不歸,後來便即睡去。到了今日午後,既想拜見仙師,又想求些飲食,無心中閒遊至此。因昨晚仙師未禁參謁,疑心仙師已然迴轉,拜謁心虔,先在橋頭洞口兩次虔誠通白,然後進洞參拜,不料仙師並不在內。以為仙府必有後洞,正在尋找門戶,恰值仙師駕臨,望乞寬有則個。”道姑聞言,微笑道:“我前身雖是異類修成,素來無故不肯傷人,最不喜人騙我。你們所說的話未必全真,此來何意?還是對我老老實實說好。”四虎同聲脫口答道:“弟子等所說俱是實話。”道姑忽然把臉一沉,四虎方看出道姑發怒,心內發慌,嘴裡活沒說完,便聽道姑獰笑道:“原來世上竟沒好人,我真把好心錯用了。”隨說把手一揮,四虎立覺頭暈體軟,倒於就地,不省人事。

四虎心本無他,道姑問時,只要把尋找故人子女一節的真心實話實說,便不致有這場兇災。因在江湖上多年講究率真,性復粗直,不工作偽,稍打幾句誑語,便覺情虛,加以警畏道姑心甚,一加駁詰,更轉不過口,詞色之間多不自然。狐精本來善疑,話中有詐,一聽便知,又知四虎曾與仇敵相見,得知自己根底,越發疑他們存心不善,心想:

“兩次救人,費了許多手腳,殺傷許多生命。他們剛才脫死,即來窺探隱秘,可見好人難做。”一時發怒,也沒加詳細考查,就用禁法將四虎生魂攝走。等到向生魂考查,才知四虎端的是心虔向道,情切投師,又急於想探詢故人子女下落,久候不至,才來洞中通誠窺伺。不過因見顧修子女沒有在洞,恐說出實話不便,略為掩飾,一言之失,鑄此大錯,居心並未不良。自己看出他們情虛詞遁,鬧得兇終隙未。雖也後悔,事已至此,再令重生,又得費事。

妖狐起初救人的本意,是因仇敵虎兒三世清修,夙根深厚,非比常人,又是神僧心愛門徒,並有仙猿,神虎相助;他師父表面上雖責他犯了殺戒,迫令轉劫,了卻這一段因果,並允自己和紅蛇各自向他報復,終是多年師徒之情,難保不預為之謀。犯戒當時,不令墮劫,又命在後殿中獨居苦修了數十年,才使轉世,其中顯然做有文章。紅蛇久已幻形來此相候,近十餘年她只見過一次,還約有一個厲害同黨,苦尋仇人算帳。當時她勤於修煉,沒有同往,別後便無徵兆,料是尋仇未得,反遭毒手。仇敵決非易與,法未煉成以前,明知近在本山,始終沒敢妄動。直到近日妖狐道行精進,法已煉成,決計復仇,心中仍有戒心。打算從四虎口中盤問出仇敵的法力深淺,還可教他們作個內線,重回建業村,帶了自己所煉法寶,伺隙暗算,豈非救人助己,兩得其便。不料因疑誤會,一番好心,已有缺欠,即令重生,難免疑恨生心。弄巧回到村中,經高明人一點破,還鬧個恩將仇報,豈不誤了大事,哪有把握再令他等賣死力。莫如將錯就錯,一不做二不休,就此驅遣生魂相助下手。報仇之後,如看他們都能稱職,便舍卻幾粒靈藥,救他們還陽;如若奉行不力,好則放他們自去投生,不好便命他們做連日所攝幽魂厲魄之長,永遠服役。倘被仇人所傷。那是他們命該如此。雖然事出誤會,死非其罪,自我救之,自我殺之,也足兩抵。當初若見死不救,還不早慘死在毒蠍惡蠱之口,有什麼過處?

妖狐素來不喜傷生,才得寄跡靈山,修成正果。前此遭劫,因不能詳忖剝復之機,視為定數,只好苦求神僧超度,一意報仇,誤卻千載良機。反因多年臥薪嚐膽,發動了先天中的惡根,為報子孫夙怨,先殺多人。這次又因多疑,害及無辜。眼看報應臨頭,還不自知。主意一打定,便高高興興行起法來。

四虎先是倒地,人事不知。忽然清醒轉來,見那存身所在,已非原處,四面都是鍾乳晶屏,煙雲繚繞,碧焰飛揚。道姑披髮仗劍,高坐石台之上。四人跪在台下,地方看去不過三四丈見方,卻有千百成群的紋身族人,披髮紋身,三面環立,個個怒目獰眉,狀態兇惡,勢欲博噬。道姑臉上神情也是冷森森的,獰惡怖人,與前時判若天淵。四人直疑身人夢境,大是駭異。猛一轉念,想起適才道姑變臉時情景,偷覷道姑身後,還立著兩個惡鬼,那大群山人身子都是虛飄飄的,凌虛而立。細再尋思查看,忽然省悟,自己必已身死,魂魄被道姑拘禁在此,不禁又是傷心,又是害怕。知道厲害,逃跑不脫,只得哀求道:“弟子等多蒙仙姑搭救,起死回生。適才未奉法旨,誤人仙府,雖然罪該萬死,也是仰慕太切,並無絲毫不敬之處。望乞仙站放轉還陽,從此洗心革面,也不敢冒昧。”

道姑厲聲喝道:“我適才已用仙法使你們將入洞時情景從頭照做了一遍,委實並未對我輕視。但如今事成了定局,你四人性命俱是我救的,還須由我主宰,此時尚有需用之處,放你們還陽不得。現在你們將在建業村與虎王結仇,約請能人鬥法經過,一字不許遺漏,從實細細供出。然後受我驅遣,領命行事。稍有差誤,定將你們形神齊用法火煉成灰煙,萬劫不得超生,永墮泥犁,連做鬼都不能夠了。倘能勉力從事,不畏敵人兇險,為我效勞,你們軀殼尚在,俟我報了大仇,事成之後,必然放你們還陽,並賜靈藥,你們雖不能長生,也可延年。此乃格外開恩,生滅兩途,任憑自擇。如若不願,我便以仙法禁制,永為蠻魂厲魄之長,依舊奉命即行,不能自主。在我不過運用稍差,不如你們神能自主,可以便宜行事,來得靈敏;但你四人卻永淪惡鬼,終古服役,超脫無日了。

速速回話,勿得遲延。”

四虎已然想起那晚所遇仙人之言,看出妖狐兇狠毒辣,不是一個好相與。無奈魂已被禁,如若違忤,定無幸理。嚇得連聲諾諾,哪敢稍作遲延。道姑獰笑道:“我諒你們也是不敢。”接著挨次喚上法台,再詢村中之事。

四虎知道虎王厲害,更有仙人為助,連米、祝二人均非敵手。自身只是屈死幽魂,有甚法力?如真派去,豈非自投羅網,照樣要受雷火、飛劍誅戮,魂散魄消,鬼都難做。

對於虎王、塗雷的本領本就驚奇,為使道姑知難而退,至不濟也使她量力行事,不派自己前往,於是添枝加葉,說得虎王好似天上神仙一般。不特道法高強,飛劍靈異,並有仙猿、神虎、靈獸金猱隨侍,以供驅策。此外還有兩個仙人為助,那夜盤谷從空飛墜的就是他的同黨。又舉出米海客、祝功二妖道慘敗之事作一陪襯。四虎以為都是相去不過數尺,自己上去答話,台下邊三人總能聽見,好在事實現成,並無虛假,不過加些渲染,總可答得一樣。誰知妖狐禁制,台上下之隔不啻重山,下邊的人哪能聽見。妖狐原意也怕四人又說謊話,特地如此,事前均未說明,問完即命侍立左側,所以後上台的全都不知就裡,幸而命不該絕,都是一般心理,居然鬧了個不謀而合。詞句間雖然大同小異,略有出入,意思卻是完全一樣。

妖孤所用禁法,近日的事還可令其重演一遍,相隔一久,便不能再使一一演出,除了口問虛實。便須親往。四虎的話又屬不虛,即被聽出有些不實不盡,只能說他們是凡人,目光短淺,過於驚奇,不能加責。四虎說時也曾想過,雖因適才說謊受害,仍敢大膽飾說,亦由於此。話又說得一樣,妖狐不得不信,不禁大吃一驚。暗忖:“照此情形,驅遣生魂前往窺探,定被看破無疑,害了四虎無妨,就怕被仇人看破收去,問出實情,豈不誤了大事?”越想越慎重,仇又非報不可,盤算至再,決計親往,先行探明瞭虛實,再行下手。

妖狐於是變計,先行法收了四壁的鬼魂,然後對四虎道:“我初意命你們打聽仇敵虛實,現在一想,仇敵雖是道行微未,你們只憑一股戾氣,就給你們靈符護身,也不善於運用。仍由我親去比較妥當。本應將你們一同收禁,因念你們死非其罪,格外開恩,另眼相看,暫命你們代守門戶,只要謹慎從事,日後必有好處。此洞僻處荒山,外有深林危壁屏蔽,從無生人足跡。以前出入,原無須人看守,皆因那些蠻魂厲魄個個兇悍,雖經收禁,我不在此,難免蠢動圖逃。因要用他們來祭煉寶幡,又不便過於剋制,損傷他們的元氣。現有靈符兩道交給你們,倘有變故,可將頭一道如法施為,便有百丈陰火將他們圍困;倘還不畏此火,硬要闖出,連將第二道靈符施展,立有奇效。我用生魂煉寶,只為此番報仇作準備,並非仗以為惡。這類惡鬼生前如是好人,我也不會收他們。

如被逃走出洞,勢必秉著凶煞之氣,四處為禍,再去一一收回,大不容易,豈不是我造孽,本心不相傷害他們,如真制止不住,說不得只好除了他們。事若不濟,再去另打主意,以免貽禍於人間,自幹天罰。事關緊要,洞外有我仙法封鎖,你們皮囊尚存,死活全在我手,務要小心,不可大意。我往建業村去,或者還向別處約上一個幫手同往,歸期無定,弄巧就許要過三兩天才回。若我時久不回,你們再蹈覆轍,那我就沒有這般慈悲了。”妖狐說罷,交過兩張靈符,教了用法,將四虎生魂領往適才昏倒之處,往外走去。

妖狐出時,四虎才看出那通往後洞法台的門戶,就在靠壁溝底之下,相隔上面竟達三丈以上。洞大不過二尺,生人就知地方,也無法進去。身已作鬼,震於妖狐兇威,哪敢絲毫大意,由兩個手持靈符,注視溝底,以備萬一。妖狐走後,好一會都沒敢擅自離開,嗣見溝底毫無動靜,才提著心去查看自己的軀殼,見依舊好好地躺臥在地上,和人熟睡一樣。四虎互相傷感了一陣,談起連日所經之事,始信仙人之言果然無虛。看妖狐神情動作,始終未露放還陽世口風,分明凶多吉少,苦無善策可脫羅網。又互相往自己軀殼上撲了幾次,哪裡能附得上體去。心想:“人在陽世受苦受罪,情急時還可求死。

這一做了鬼,更是強弱異勢,百般隨人,任憑處置,擺脫不掉。稍有違忤,便須受盡苦厄,未了還在她掌握之中。”

越想越難受,正在鬼臉相看,焦急無計,忽聽溝底後洞中隱隱鬼哭號叫之聲,甚是淒涼。四虎大驚,疑心惡鬼闖出,忙趕過去,用那靈符照定下邊。鬧有頓飯光景,鬼聲漸漸寧靜,僥倖沒出亂子。心才略放,二次鬼叫又起。似這樣時起時休,不覺去了好幾個時辰,累得四虎目不旁視,惟恐變生俄頃,一直提心吊膽。守到夜半,漸覺洞中陰寒,尖風刺骨,加以鬼聲啾啾,入耳悽楚,想起自身冤苦之事,不禁悲痠痛哭,起了同病之感。有心想招呼後洞惡鬼,任其逃出,不加禁阻,自己鬼魂也跟了逃走,寧願終古為鬼,也不甘受妖狐役使。無奈這些幽魂都是惡鬼,縱出,必為人害,洞外還有封鎖,未必逃走得脫,自身還陽尚未完全絕望,幾回躊躇,欲發不敢,終覺忍耐的好。

悲談未終,猛然眼睛一花,面前現出一個相貌清奇的道人,行至溝前立定,也不說話,戟指向壁上一指,一聲大震過處,便裂開一個大洞。再把左手一揚,洞口半空湧起一團紅光,其熱如火,丈許以內幾難駐足。光中遙看洞內,惡鬼猙獰,不下數百,似要由內闖出,此擠彼撞,搶到洞前,又似畏那紅光,望而卻退,往來爭突,亂作一團,神情惶遽已極。

道人見狀,意似難耐,大喝道:“爾等生為惡人,死為惡鬼,本當不與超生。只因妖狐不久伏誅,爾等惡鬼無依,必出為害,全數消滅,又覺不忍,為此借來仙家至寶,使爾等鑽圈而出,消卻凶煞之氣,各依罪孽深淺,往投六道,不致擾害生靈。已是施恩格外,怎還疑畏不前?莫非要等妖法祭煉,日夜受諸苦痛,永淪賤役麼?再不自出,我一強制,就更難熬了。”眾鬼魂聞言,齊都下拜哀號不止。道人道:“這事由不得你們。”說罷將手一指,那圈紅光便緩緩往洞內飛去,一人洞口,立時暴長,光照四壁。

群鬼逃避無路,又禁不起紅光炙爍,紛紛爭先逃出洞外。先前那種惡相,只由光中一通過,都變了一團團的淡煙,落到地上,化成一幢幢略具人形的黑煙,煙籠霧約,身形僅在依稀有無之間,自腰以下幾看不見。浮光飄泊,聚集道人身右,動作已遠沒有未出時那樣矯捷迅速了。不消片刻,洞中鬼魂俱化黑煙,滾滾飛出。

四虎先頗驚愕,不知如何是好。繼而猛然省悟:“妖狐嚴命監守,惡鬼全逃,回來怎肯甘休?看這道人,分明是天上神仙,還不求他垂救,等待何時?”剛要拜倒,道人已走近,手揚處,似有一陣熱風吹上身來。當時立腳不住,跌跌撞撞,身不由己,直往那四具死屍前撲去,只覺頭腦發脹,悶熱難耐。耳聽道人喝道:“爾等業已回生,不可睜眼,到了地頭,再行相見。”接著耳際風生,身子似被大力吸起,懸空迎風而馳。料已遇救重生,喜出望外,便把二目緊閉,任其所之。

約有頓飯光景,忽落在實地上面。又聽道人說道:“到了。”四虎睜眼一看,石洞高大,光明爽朗,十數具石床、石几以及丹爐、藥灶之屬,陳列井井,潤滑如玉,淨無纖塵,氣象莊肅雅靜,與妖狐洞中情景大不相同。身側一個道人,長髯飄胸,含笑而立,相貌甚是清奇,令人望而生敬。知是救命仙人,慌不迭一同翻身拜倒,謝了救命之恩,隨即叩問仙長法號。道人喚起,說道:“此地是黑蠻山鐵花塢,我名清波。日前往建業村相助顏虎除掉妖人米海客的道童,便是我的門徒。你四人身死已歷二日,新近還陽,雖仗事前服了天府薯蕷,元氣難免受了點傷。妖狐不久即膺天譴,決不敢來此尋釁。可去我徒弟房中進些飲食,安心養息,等到事完,再送你們下山便了。”

四虎聞說仙人就是那形如雷公、殺死米海客後,同另一人救己出險,自稱塗雷的人的師父清波上人,又驚又喜。心想:“他徒弟小小年紀,已有那麼大法力本領,師父不問可知。仙緣難遇,怎可惜過?受這幾次災難,反倒因禍得福也說不定。”重又俯伏在地,哀請道:“弟子等以前身在綠林,並不似別的盜賊,專行不義之事。後來洗手為商,又入了建業村。雖因亡友顧修等之勸,商議舉事,只是想乘著時勢謀點功業,也無害人為惡之意。自經塗小仙童儆戒,本意帶了一干朋友,在附近深山之中開墾耕牧,隱居不出,不料受了山人火攻暗算,只逃出弟兄五人。受了仙人點化,本有厭世出家之想,無奈資質大差,苦求未允。當時衣食兩缺,又因紅神谷山人尚未被妖狐殺盡,想起許多死友之仇,前往報復,不料誤中蠱毒,又被妖狐攝去生魂。眼看永淪地獄,超生無日,多蒙大仙垂救,九死得活,世念已灰。務乞格外開恩,只求收到大仙門下,永為奴僕,感恩不盡。”

清波上人接口答道:“不要說了。論你們五人結局,均非紅塵中人。雖年事已長,物慾找伐過甚,不足以深造,出世清修,以冀再劫,尚可辦到。無如你我只有這點緣法,我門下教規謹嚴,日子清苦,嫡傳弟子只有一人,加以證果在即,聚日無多,已決心不再收徒。你們向道心誠,我也深知,我卻不是你們的師父。你們同伴楊天真現已被一高僧度去,待過兩日,可持我書柬前往相投,只要心虔志堅,諒無不收之理。我還有事,你們自去歇息吧。”

四虎見上人詞意堅決,不敢再讀。且喜得了楊天真的下落,欲待請問詳情,上人忽喊:“雷兒。”接著聽人應聲,從左壁一間石室內走出一個瘦小道童,正是日前兩番相遇的仙童塗雷,四虎慌忙下拜。塗雷略為還禮,便走到上人面前垂手侍立。上人笑道:

“雷兒,你等急了吧?天已大明,少時便可去了。”塗雷聞言,應了聲:“是。”轉身就走。上人又喚住道:“你怎如此性急?顏虎該有此厄,才能應點,決無大害,你忙則甚?我話還未吩咐完呢。”塗雷重又回身,意似不耐。上人又笑了笑道:“你先把這四人安頓在你房內,給他們山糧,任其自做。妖狐當誅,此時其惡尚未大著,命不該絕,更不能由你手殺她,須記住了。去吧。”塗雷領命,微一舉手示意,將四虎領到左壁石室之內,如言略為指說,道聲再見,便即匆匆向外走去。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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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42:3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回 靈符幻影 斬蟒鐵花塢 接木移花 驚狐斑竹澗

話說這間石室沒外間大,除了石床、石几外,還有木製用具,俱是用整段大木刨削而成,質均堅細,表裡平滑,形式尤極古雅。室隅置有爐灶、米臼,當中石案上設文房用具,靠壁兩個大竹書架滿堆書籍。彼時滇、黔兩省雖然地界僻遠,跡接蠻荒,但自太黎段氏建國以來,除了山野蠻人,凡是漢人,多以不能讀書為恥。有明季葉,東林結社,天下從風。越是邊遠的人,因不知就裡,嚮慕愈切,不問家世操甚行業,多愛把子弟送往鄉塾以內去讀兩年。重文之習,深人民間。到了清初,流風仍未盡替。五虎弟兄雖不事文墨,卻都認得幾個字。先以為這裡的書籍,內中必有玄言道經,天書秘冊,夢想窺竊微奧,連飯都不願去做,同往架上翻尋。細一查看,差不多俱是經史子集之類,連一本道書也沒發現。

正覺奇怪,猛覺腦後鼻息咻咻。四虎習慣山居,常年行獵,一聽便知是虎、豹之類的猛獸。心剛一驚,兩肩已被獸爪抓緊,力量絕大,疼痛徹骨。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知道猛獸附上肩背,如一回首,正咬頭頸;若和它強掙,已在爪牙之下,更不是法。仗著一身武功,各自運足全力,施展硬功,將身往下一蹲,就地下一滾,脫了獸爪。再一個鯉魚打挺的解數,手足並用,同朝左側空處躥去,翻身躍起,貼壁立定一看,乃是四隻金錢花斑大豹子,並排立定,兩隻最大的竟有黃牛般大小,生相雖是雄壯威猛,神態卻甚安詳,不似要殺人的模樣。四虎的本領,如在平日,再多上十隻八隻,也不會放在心上。一則連經危難,九死一生,如驚弓之鳥,早已氣餒;一則地方狹小,展布不開,手無寸鐵,怎麼抵禦?適才肩上抓這一下,覺出此豹好似具有神力。尤其是生平久經大敵,這麼猛惡大物從後暗襲,上身始知,竟未覺察,斷定不是常物,方才有些膽寒。及見那豹目光註定自己,並不發威前撲,驚魂乍定,忽然想道:“此乃仙人洞府,野豹何敢妄進?再者,一人恰是一豹,數目也巧。莫非此豹乃洞中神獸,仙人有心試探我等心志,有意遣來不成?”

四虎越想越對,便對四豹說道:“我們四個俱蒙清波仙師救來仙府,並非私自擅人。

適見神獸並無見害之意,如不允我四人在此,便請點頭示意,我們便即退往洞外,等仙師和塗小仙童回來,重請安置也可。否則便請神獸暫退,由我四人在此炊飯養息。”說時,那豹各將頭連搖,輕吼了兩聲。四虎見狀,越發心定。見四豹兀自不退,姑試探著往側面走開,豹仍未有些動作。漸漸膽大,一同繞向豹的身後,將臼中的米取了些出來,待尋水煮。大虎郝循偶想起逃時匆迫,架上有兩本書落在地上,未曾放好,便走過去拾起,仍置原處。一眼望到有一本黃絹的書,似是一本道經。手剛伸到書上,四豹倏地同時躍起,齊撲過去,動如飄風,迅捷已極。大虎聞聲駭顧,欲躲不及,竟被撞倒在地上。

幸是大虎武功已臻上乘,如換常人,這一下不死也必帶重傷了。四虎都嚇了一大跳。那豹將人撲倒即止,不特未加傷害,反倒緩步退出。三虎早拼死搶過去,將人扶起,四豹已走出室外。

經這一撲,四虎才恍然大悟,這豹是不願人動室中書籍,意只警戒,並不傷人。便走向門側,探頭往外一看,四隻大豹只剩一隻略小的,面對室門蹲伏在地上。清波上人已然他出,料是洞中所養神獸無疑。回到室內,打算煮些飯吃,一看灶旁,一切用物齊全,只是無水。又不知出洞門戶,水源遠近,沒有仙人吩咐,能否擅出。鑑於連番俱因冒失,幾遭兇險,正在商議,作難欲罷,門外的豹忽又走進。四虎知有靈性,正想問詢。

那豹已走近灶側一口空石缸前,爬牆人立,張開大口,將壁上一塊突出的尖石咬住一扳,石塞拔處,現一小洞,大才二寸,一股甘泉便從洞中流出,直注缸中。水快要滿,又複用嘴銜石,將泉眼塞好,從容搖尾而出。

四虎見豹如此靈異,大為驚奇,忙致了謝,一同用水淘米煮飯。又尋出一塊醃肉,一些鹹菜,一一切煮,少時停當。自從在妖狐那裡各服了一枚薯責,久未進食,妖狐回時已然有些腹飢。又經死裡逃生,受了若干驚恐疲勞,哪能不餓。彼此狼吞虎嚥,胡亂吃了個大飽。仙人師徒均未迴轉,只剩那四隻大豹,不時在外問洞室出進,不再進室窺視。只要不動架上書籍,料無他故。見塗雷所臥石榻甚是寬大,足足可容十人以上,食後人倦,同向榻上躺倒,一覺睡去。

洞室到處長明如晝,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醒來覺著周身溫暖異常,手觸處毛茸茸的,不禁大驚。睜眼一看,那四隻大豹不知何時跑來同榻,分臥身側,恰好將四虎身子圍在中間。見人一醒轉,跟著立起,各張大口,昂頭哈了哈氣,伸了伸懶腰,慢騰騰走將出去。彷彿是怕人受凍,特為送暖而來。

四虎連忙起身出外一看,仙人仍然未回。坐談了一會,覺著無聊,又去榻上臥倒,閉目留心,試驗那豹還來陪臥與否。等了好一大會,一隻也未走進。石榻冰涼,身上反覺寒冷起來,只得坐起,覺出室中氣候也沒先前溫暖,凍得身上直抖。作法自斃,正在說起好笑,忽然一道光華在洞外一閃,跟著眼前一亮,現出一人,正是塗雷,神態頗現張皇,開口便問:“我師父回來未有?”四虎剛答了聲:“真人自從小仙走後,便即他出,至今未見歸來。”塗雷聞言,微一尋思,又忙跑向外面,走至上人適坐之處尋視。

四虎站在門口,見他從座旁石案上拾起一張紙條,面上便現了喜色。轉向四虎道:“此時深夜,洞中夜寒甚重,你們如冷,我喚豹兒們陪你們同暖便了。”接著長嘯了一聲,四隻大豹齊從外面跑進。塗雷向著四豹道:“夜來天氣太涼,他四人新來,禁不起凍,你們陪他們暖和一夜吧。只不許動我的東西,須要聽話,不可嚇人。我還要回原地去找我師父呢。”說罷,竟不容四虎答話,身子一縱,一道光華往外飛去。四虎忙喊:“小仙留步。”人已無蹤,那四豹卻往室內走來。

四虎雖然覺冷,似這樣向野獸懷中取暖,未免不好意思。已然睡了一整天,估量相隔天明不過兩三個時辰,怎麼也能耐過,見四豹又來銜扯衣服,似要扯往榻上同臥,只得說道:“小仙雖是好意,我等已然睡足,不想睡了,請你們自便吧。”四豹好似只知主人之命,奉行惟謹,決無商量餘地,依舊強扯不休。四虎方在為難,四豹忽然昂首側耳向外諦聽,好似有甚動靜神氣,倏地舍了四虎,齊往外面跑去。四虎看出有異,跟到外室,四豹似已跑出洞去。靜心向外一聽,漸聞四豹嗥叫撲逐之聲甚厲,彷彿與什麼猛獸在外惡鬥。先因手無兵刃,鑑於前失,還不敢冒昧走出。嗣聽豹聲逐漸急促,中雜怪叫之聲,內中有兩豹似已受傷,不禁激動義憤。暗忖:“自受仙人救命之恩,如今他師徒因事他出,守洞的豹為惡獸所傷,怎可置之而不理?看四豹跑出神情,分明有惡獸來此侵犯,才行奔出抵禦。如不助它們除害,那東西傷了四豹,仍必跑進洞來,要糟仍然是糟,轉不如此時出洞相助,力量還要大些。”偏生兵刃不在身旁,四虎一摸腰問,所藏臨危應用的暗器無敵流星,又在與紋身族人扎端公對敵時使用殆盡。搜遍腰囊,一共搜出六粒。放彈機筒早在中毒昏倒時遺失,洞中休說沒有器械,就有也不敢妄用。慰情聊勝於無,只得分取了六粒彈丸,各人在灶旁拾起一根較粗一點的柴枝,往洞外跑去。

外層也是一個石洞,沒有裡洞大而爽亮。盡前是一甬路,盡頭洞口有兩扇石門,再走出去便是洞外,全洞位置在一個平崖之上。耳聽四豹嘯聲淒厲,似在崖下樹林之內。

躡足潛蹤走到崖邊,往下一看,四隻大豹與一條大蟒正在林中惡鬥。斜月照林,看得逼真。那蟒遍體紅鱗,閃閃生光,口裡不住噴那火焰。身盤樹上,中腰半截纏住一人,細看身量,頗與虎王相似。蟒的頭尾俱露出在外,各長兩三丈,粗約徑尺,通體總有十丈長短。血口開張,紅信吞吐,磷磷若電,屢屢作勢去咬虎王咽喉,卻咬不上,好似被什麼東西隔住神氣。四隻大豹又不住躥前撲後,瘋了一般,拼命朝蟒狂咬,此起彼落,毫無休歇。內中兩隻較小的豹似已受傷。蟒尾也似被豹爪抓傷。激得那蟒頭尾亂擺,身子一拱一拱地用力,意似想將虎王勒死,附近林木被長尾打斷了好幾根。虎王連手都被惡蟒束住,也不叫喊,也沒見怎撐拒,也不曾死。

四虎見狀大驚,暗忖:“這般惡蟒倒也少見,無怪四豹敵它不過。虎王具有伏獸本領,每值出遊,必帶黑虎、金猱隨行,有時還帶著大隊豹群。所養猛獸多半通靈,無論相隔多遠,一呼即至。怎今晚會一人到此?為蟒所困,又不呼喚虎。猱來援?好生不解。

他與清波上人師徒交厚,妖狐又曾說要尋他為仇,想因妖狐所迫,來尋上人師徒求救,行抵崖前,遇見惡蟒。豹在洞中聽出動靜,見是主人好友,故爾在此死拼,絆住那蟒,不使傷他。一個畜生尚知同仇禦敵,何況我等身受仙人活命之恩。蟒固厲害,既然遇上,哪有不管之理?”

四虎互一商量,這般大蟒,手中柴枝已是無用,而那六粒毒藥彈丸,也只能傷它要害,不能致命,偏生放彈機筒不在手內。林雖不深,由崖上打下去,也有十好幾丈遠近,彈丸無多,幾下若打不中,便成徒勞。於是把四人分別列成一個半圓形,一同繞道下去。

當中二人,一人兩粒;兩旁二人一人一粒。環列前進,乘著蟒頭左右亂擺,由當中兩人覷準蟒目,先發一粒出去試試。若一擊無功,再孤注一擲,覷準蟒目、蟒口等容易透穿見血之處,一同發作。

計議定後,四虎一同縱身下崖,悄步入林。行近蟒側三丈以外,已聞到腥惡之氣,使人慾嘔。各借林木隱藏,屏氣凝神,冒著奇險行事。四豹想知有人暗助,口裡嗷嗷連聲怪叫,跳撲更急。四虎各將彈丸用右手三指捏緊,周身功夫全都運人指臂等處。互在樹後一打手勢,當中兩人倏地朝前一探身,一同用足全力,朝蟒雙眼打去。四虎軟硬武功俱臻上乘,專講四兩撥千斤,有寸木穿鐵之能,如換尋常蛇獸,雖皮糙肉厚,這一下也不愁不應手即穿,何況打的又是蟒的雙眼,藥彈奇毒,見血必死,相隔又近,以為總可勝算。誰知蟒乃神物轉劫,靈敏非常,任是下手準速,依舊被它發覺,蟒頭微俯,兩粒彈丸全被躲過,噹噹兩聲,落在地上。登時亂聲怪叫,怒目電閃,首尾擺動愈急,如非四豹前後撲躥牽制,幾欲脫身穿出尋找敵人,得而甘心。

四虎見狀發急,更不遲延,一聲呼嘯,四彈同發,瞄準蟒的口、目打去。這四彈雖沒打中要害,因為用力絕大,參差併發,配合巧妙,手法又極準確迅速,那蟒又吃了四豹騷擾的虧,雖是性靈眼快,終不能八面兼顧,一時躲閃不及,左右頸間連中兩彈。下面兩彈又打了一粒在頭上,總算額骨堅硬,一撞便落,不曾穿透入腦。只未一彈由頭皮上擦過,噗的一聲,打在虎王身上。四虎見狀,雖中了三彈,俱都撞落,估量不會透皮見血。未了一彈又誤傷了虎王,身畔雖有解藥,他身體被蟒纏緊,無法施救,久即毒發不治。只顧悔恨驚急,無計可施,竟忘了身臨絕境。

蟒頸受彈見血,頸骨幾被擊碎,疼痛非常,刺癢難耐,額間又受了一下硬傷,本就怒極。再加打中虎王身上這麼一下,忽然聽出聲音有異,不顧尋敵,連忙回頭諦視,方知受了敵人愚弄。不由急怒攻心,噝的一聲極淒厲難聽的怪嘯,身子似長繩脫軸,轉風車一般,從原纏合抱大樹幹上平空出去,疾若飄風,昂頭吐信,直向四虎藏伏之處追來,蟒身長達十丈,雙方相隔不過四丈遠近,瞬息即達。還算那四豹同仇敵愾,見蟒穿出,雖不敢迎頭抵禦,卻把身子往旁一縱,避開正面,讓過蟒頭,十六隻利爪齊向蟒身後半段抓去。那蟒情急尋仇,誤認四虎鬧了玄虛,必欲置之死地,一味前躥,吃豹利爪一抓,只得回身來咬。四豹哪敢和它硬鬥,忙即四下避開。

這一停頓,四虎藏的不在一個地方,身手靈快,林木又多,便於藏躲,幸得脫險,人已嚇得亡魂皆冒了。等蟒追入,四豹又復從後抓撲。林木繁茂,人和豹子個個縱躍輕靈;蟒雖厲害,終吃了身子長大的虧,追得固快,迴環往復卻不靈便。三方走馬燈一般,在林中出沒隱現,縱躍追逐,人、豹都仗林木躲避,誰也不敢往林外逃去。那蟒怒發性起,長尾掃處,半抱粗的樹木一卷便斷,只擾得林內腥風大作,沙石驚飛,枝葉紛紛斷落如雨。

追逐有個把時辰,四虎忽然逃近虎王被困之處,回顧四豹正和那蟒糾撲,百忙中想起虎王不知被蟒束死也未,如若未死,此時用解藥救他所中彈毒,只要傷的不是要害,人還未死,或者尚來得及。忙著兩人趕過去,準備將虎王夾往僻處救治;下餘兩人將蟒誘向遠處,以免趕來傷害,只要捱到清波上人師徒迴轉,即可誅蟒脫險。及至趕至樹下一看,哪有甚虎王在彼,乃是一段木頭,上畫人的五官面目,中間圍著虎王素常的虎皮衣褲罷了。

正駭怪間,猛聽呼呼風聲,毒蟒又從斜刺裡追來。四虎連忙逃避時,在近一株大樹下忽有一長大身影一閃,那蟒如箭一般直朝樹下迫去,只一繞便將樹身纏緊。四虎定睛一看,又是一個虎王被蟒纏在樹上。同時四豹也已趕到,一見虎王為蟒纏緊,也似有點驚疑。各把四腿踞地,長尾豎起,張口怒嘯,發了一陣子威,倏地前腿一起,猛撲上去,和首次一般,前撲後跳,連抓帶咬,與蟒惡鬥起來。蟒雖將人纏住,依舊似有阻隔,咬不著人。同時還得應付四豹,頸傷的毒又漸發作,疼癢難當,怪叫愈急。

人畢竟比較聰明,四虎自從發現前一虎王不是真身,漸漸省悟這一個也是假的,不然,以虎王的本領身手,怎會這麼容易被蟒纏住,更不出聲呼喊呢?斷定仙人法術禁制,便放了心。略為定了定喘息,互商誅蟒之策。均覺蟒身大大,動作如飛,毒又太重,人不能近。方在為難,忽見蟒頭下垂,在地上兩面亂擦,不時掉轉蟒尾,直向頸間亂打,好似癢極神氣。四虎見狀,料是適才側面兩彈打中,彈毒透進皮肉,因為傷輕,此時才行發作。知道少時毒性大發,還要昏暈過去,不能轉動,好生喜幸。再看四豹,雖仍糾纏不捨,那受過傷的兩豹,想是中了蟒毒,勢力已沒先前兇猛迅捷,大的兩隻也有力竭聲嘶之象。不乘此時下手,一個毒不死,被蟒緩醒,早晚同歸於盡。忙就林內各尋了一塊磨盤大小的石頭,舉在手裡,仍按前法,四人環列而進,悄悄走近毒蟒身前。俟蟒一昏迷,即行運足全力,當頭打下。

不料蟒性甚長,彈毒透進無多,雖然疼癢難耐,靈知未失。本就想追殺四虎報仇,又顧著先把虎上弄死,在那裡舉棋不定。及至苦咬虎王不到,便改了主意。四虎近前,早被看在眼裡,因為狡猾,故作無睹。一面運轉長尾和豹廝拼,一面暗中卻蓄銳待發。

四虎等了一陣,見蟒仍未昏迷。兩隻傷豹業已退下,趴伏一旁,喘息亂吼,無力再上,僅剩兩隻大的勉強撲,心想:“虎王縱是假的;四豹俱是仙人守洞靈獸,怎能看它們被蟒弄死?”一時心急,互在樹後一打出手勢,相繼縱出。相隔丈許遠近,手舉大石,照準蟒頭往下砸去。那蟒原是處心積慮留神在彼相候,如何打得中,略一騰挪,便已閃過,緊接著飛線脫軸般抽身躥起便追。

四虎相次同出,以為那蟒動作已緩,準備一擊不中,連珠而下,只要一下打中,便即斃命。第一人石塊剛剛打出,餘下三人也跟蹤由斜刺裡躥出,舉石便往下砸。石沉力猛,勢絕迅疾,哪裡收得住腳步。這時蟒身業已脫樹飛出。四虎事前商定,出時不問擊中與否,石一脫手,便就勢縱開。這後下手的兩人身當蟒的側面,蟒出是個直勢,還可橫躍蟒身,相對躍過。頭二人正當正面,見石未打中,蟒已昂首穿來,本已驚惶欲往左側縱去,偏生那兩隻大豹也在此時向蟒撲去,阻住二人退路。一時情急,只得把氣一提,身往後仰,只腳踹地,改向來路退去。那蟒來勢疾如箭射,這次又是認準發彈傷它仇人,不得不止,一切均未顧及,其行更速,凡人哪裡跑得過它。頭次全仗四豹代擋一陣,免遭毒吻。這次兩豹氣力已竭,成了強弩之末,又上的不是時候,方往前縱撲時,蟒頭業已高昂兩丈以上。一見豹來,理也不理,只把長身左右一擺,便將兩豹彈出老遠,跌趴在地,仍舊加速往前追去。二人情急逃命,卻嚇昏了頭,一味拼命急奔,更無尋思之暇,也忘了繞著林木分途逃竄,反倒順著林中空路照直逃去,自然更容易被蟒追上。不消一會,眼看雙方首尾相銜,蟒頭往下一搭,更可將一人咬住,危機不容一瞬。忽聽左側一聲嬌叱,斜刺裡連珠也似地飛來無數寒星。只聽身後噝的一聲蟒叫過去,接著沙石橫飛,樹枝亂動,喀嚓寨餌之聲響成一片。

二人業已跑出老遠,不見毒蟒追來,多著膽子一回顧,只見離身二十丈外,一個老頭和一個少女,各自仗劍而立。這時天已微明,覺他們身材衣著甚是眼熟。那蟒盤作一堆,下半身搭在一株大樹上面。四圍林木東倒西斜,折斷了好幾根。二人連忙跑過去,後動手的二人也已趕到。一看那老少二人,正是建業村初會的西川雙俠之一呂偉和他的愛女靈姑。毒蟒業已身首異處。想是死時負痛太甚,盤身之處地上沙土被旋成了一個大深圈,林木卷倒八九棵,長尾所掛大樹粗有合抱,也被拉壓得幾乎彎倒。死後餘威尚復如此猛惡,不禁駭然。知道命為呂偉父女所救,感愧交集,腆顏謝了。呂偉父女見四虎在彼,也甚驚異。

雙方見禮之後,方欲問訊,忽聞破空之聲,晃眼一道光華自天直下,落地現出塗雷,見面便指著呂偉父女對四虎道:“你們領了呂老先生父女到洞裡去,師父已回,有話要對你們說呢。可恨我昨晚不該不聽師父的話,又趕回去,讓紅蟒把豹兒們傷了,我還要救它們,一會就來,你們先走吧。”說罷,不等回言,、便朝四豹奔去。那四豹兩隻業已毒發,奄奄待斃;兩隻力已用盡,身受重傷,趴伏地上。望著主人到來,嗷嗷怪叫。

塗雷先從身畔取出些藥,每豹口中塞了一塊,一手一隻,提著豹的頸皮便要縱起。四虎意欲趕去相助,塗雷喝道:“它們身上盡是毒涎,你們動不得。叫你們走,你們就走吧。”

四虎本欲見好,反倒鬧了個無趣,只得陪了呂偉父女走回後洞。見清波上人仍坐原處,六人慌忙拜倒,清波上人將四虎喚起,說了經過。

原來林中紅蟒兩次所繞的假虎王,俱是清波上人預設的幻身代形之物。這條紅蟒因為本身太毒,自從轉劫以來更迷了本性,傷卻不少人命,積惡已深。那年紅神谷出遊,正在傷害生靈,遇見一位散仙路過,恨它惡毒兇殘,本想誅戮。不料此蟒狡猾,拼犧牲多年,煉就的一粒內丹抵禦著飛劍,亡命鑽入地底,得逃活命。那散仙法力有限,無法除它,將它出口行法封閉,受禁多年。這次妖狐向虎王尋仇,無心中發現仙人禁符,仔細一看,竟是失蹤已久的同黨。知它道力不濟,想下一條毒計,打算到日借它奇毒之氣行法。雙方商定這晚舉事,設下狡謀,去引虎王人網,連猿、虎、金猱一併傷害。

清波上人因佛家最重因果,妖狐雖該誅殺,虎王的災劫終要應過。知道妖狐還約有一個厲害同黨,虎王有一日夜之困,身佩寶符,雖然無慮,可是妖狐到時無功,必將毒蟒殺死,役使它的精魂,運用毒蟒害人,惟恐失算,特使分身幻形之法,用兩段木頭幻作虎王原形,將毒蟒誘引到自己洞前,任其糾纏,到了天明法術失效,自己也正趕回,再去除它。當時曾給塗雷留下一封柬帖,命他在洞守候,虎王到了時辰,即可脫難,無須再去尋找。塗雷偏是朋友情重,第一次助虎王時不該大意,使妖狐乘機漏網,給虎王留下禍根,又添上一個厲害妖黨,師父到了定時方去,憑虎工、白猿萬敵不住,雖知人不會死,終恐受傷。準備要應點,連自己也陪著他一同被困。看完柬帖,一見妖狐並未殺死,背師行事仍然無功,立時就走。來得匆忙,去得更快,只顧心急,竟忘了封鎖洞門。

四豹也是該有此劫。先因聽出洞外來了怪物,出洞一看,見是一條毒蟒,追纏的是昔年恩主,連命都不要了,急忙上前相助。四豹近年雖然有了靈性,畢竟年淺,無甚修為,如何能是毒蟒對手,鬥不多時,都沾了蟒身的毒涎,小的兩隻並吃蟒尾掃著兩下。

仗著塗雷喜愛四豹,偷偷給它們服過幾粒靈丹,力猛性長,沒有當時斃命,勉強支持到呂偉、塗雷先後來到,才行力竭倒地。

清波上人說完,塗雷已將四豹身上毒涎用山泉沖洗淨盡,一手提著一隻,分兩次飛進洞來,放在地上趴著,跪請師父開恩救它們一救。清波上人道:“雷兒,你近來越來越不像樣,我說的話總不肯聽。那年跟顏虎要這四個孽畜,我本不許,是你再三苦求,才行答應。既養了,又不好好管教,放它們出去惹事,今天又來煩我。如非念在它們私自出洞,由於救主情切,正好讓它們自作自受呢。”說罷,從身畔取出十二粒丹藥,吩咐化水與豹服了,提向洞外山溝裡面,急速回來遣送六人上路,塗雷領命去訖。

清波上人笑對眾人道:“你們六人各有前途,該回去了。此番相見人總算有緣。呂偉可和原來諸人仍去莽蒼山中隱居,你女兒到時自有仙緣遇合。這裡有靈符一道,如遇危難,足可保得一半人在,你四人拿我這封束帖,去至昆明碧雞坊旁玉林寺廚房內尋一禿僧,與他看了柬帖,說我致意,他必指你們去投一位有道高僧。你們同伴楊天真也在那裡。只要心虔意誠,不為七賊所侵,定蒙收錄。我此時尚有早課,你們可去適才室內等我門人回來,見上一面,再走好了。”六人分別接過,還欲叩問,上人已然入定,閉目不答。只得通誠叩謝,一同走向塗雷室內。四虎乘便問起建業村連日情景,與妖狐尋仇之事,呂偉暢談經過。

原來建業村事完以後,呂偉父女和張鴻父子因奉顛仙之命,留助虎王鬥過妖狐再走。

戴中行因敬佩雙俠為人,復感相助之德,意欲乘機盤桓數日,連虎王一併留住。虎王本和呂偉一見如故,知道相聚無多,立即應了。想起王守常妻子尚在自己寨內,偏生康、連二猱督率群豹回山,已然遣走。中行本欲派人去接,虎王一則嫌他來往太慢;二則以前兩家有仇,群豹多是懷恨,萬一路上與雙猱相左,被豹群無知誤傷,大是不妥。欲命白猿前往,白猿只是搖頭。大家一商量,料知白猿靈異,不肯前往接人,必有原故,再者雙方又未見過。當日不便,俱主明早二猱迴轉,派康康、黑虎去接,說過拉倒。

呂靈姑年幼心高,素來任性,適才沒上得戰場,只發了幾箭,心中已是不快。見眾人先說接人,臨行又改了主意,暗忖:“虎王洞中都是一群野獸,飲食起居無一方便。

虎王在洞還好,如今大家都在此快樂享受,卻丟下他們在荒山古洞中與些野豹同處。雙猱回去,大家連字條都忘帶上一張,人一個沒回,難免還在擔心。天色並不甚晚,要接儘可接來。白猿不肯去,黑虎不會說人話,難道不會帶封信去?”越想越覺不公平。加上兩番騎虎暢快已極,意欲瞞了眾人,去將王守常妻子接來。於是假裝觀景,走出寨堂。

見黑虎正臥在一株樹下,便走過去蹲在虎側,和它低聲商量。

黑虎尚無表示,忽覺身後有人扯了一下衣袂,回身一看,正是白猿。知它通靈,必瞞不過,莫如和它說明還好些,便和白猿說了。白猿先搖了搖頭,未後又伸出三指,指著天比畫。靈姑悟出要叫她夜裡三更時分騎虎前往。暗忖:“我原意當日將人接來,同赴村主夜宴。三更前往,歸已天明。反正明早要派康康往接,豈不多此一舉?”二次又向白猿央告,終是不允。靈姑知虎聽猿話,強它不過,一賭氣,本想作罷,繼想:“住不幾天就走,哪裡遇得到這等神虎?多騎一回玩玩也好。”當時點頭答應,約定三更將近,命黑虎在昨夜藏身之處相候。然後徑自迴轉寨堂。

中行之妻謝氏也是會家,愛極了靈姑,執意要她和自己同住後寨,這一來正好給靈姑有了兩頭說謊的機會:對老父說是答應了女村主在內寨住;對謝氏又說:“自小喪母,老父年邁,須人扶持,從小至今寸步不離。願陪伯母晚來多談一會,更深仍往老父房中去睡。”謝氏只得允了,雙俠都住在昨晚張鴻住的那兩間靜室以內,相隔內寨原近,主客新聚,又忙於善後,誰也不曾留意到她。

靈姑等到席散,便陪謝氏和各家女眷在內寨中坐談。坐到二更過去,聽說村主也回了房,料定兩不接頭,才行辭赴父屋。謝氏還親自送到通靜室的峰壁外面,看她進了山洞通路,方行迴轉。靈姑藏在洞內,側耳往裡一聽,老父正和虎上、張鴻父子、謝、韓等人談笑方酣,還未就臥。恐怕驚動,屏息凝神,略候了一會,算計謝氏去遠,連忙輕輕縱出洞來。一看,前寨岡上因敵人明早才去,恐夜間生事,防衛周密,燈光處處燦若繁星。知從前寨走,必被村人發現;後寨又一樣有人巡守;昨晚所過暗壑中的石樑,必須打從老父房中窗下飛渡。此外路都不熟,無法出村。正在遲疑,忽見一條白影飛來,近前一看,正是白猿,心中大喜。白猿將身一俯,靈姑會意,雙手一按猿肩,縱上猿背,兩膝蓋緊夾猿腰,低喊一聲:“快走!”白猿便往那僻靜無人處縱去,接連十幾縱,又繞到後寨危崖邊上。崖勢孤削,離地不下百丈之高。白猿立定腳步,回頭望著靈姑,伸手一比。靈姑日裡已見過它本領,笑道:“我不會害怕,你只顧往下跳吧。”一言甫畢,猛覺腰間微緊,身子已被白猿四爪扣住,凌空往下跳去。只聽耳際風生,身子如騰雲一般,晃眼一同著地,連一點聲音都無有,不禁連聲贊妙。才一縱落猿背,忽然一陣風過處,月光之下照見一對拳頭大的藍光,帶著一條丈許長的黑影,由右側肢陀叢草之中飛馳而至。知道黑虎到來,忙和白猿迎了上去,跑沒幾步,會在一起。靈姑騎上虎背,白猿對虎叫了幾聲,便往前跑。

黑虎先是跟在後飛跑,跑得比昨晚還要快些。虎行生風,所過之處山風大作,地面上沙石驚飛,林木蕭蕭,聲如潮湧。回顧後面,昏塵如霧,高湧十丈,隨著虎爪起落,漩渦一般捲起,凝不易散,似一條千百丈長的灰龍蜿蜒追來,生動如活。再看前面白猿,直似一條銀箭向前射去。靈姑端坐虎背,挾風電駛,自覺豪快絕倫,高興已極。連經了好些山頭嶺腳,大坂平坡,一前一後跑得正歡,白猿忽朝斜刺裡射去,飛星疾流,轉瞬無跡。黑虎卻不跟它,依舊前馳。靈姑連喊了兩聲:“白仙何往?怎不同走?”並無迴音,一看所行道路,正與昨夜來去途程方向相仿,估量白猿繞道他行,少時必往洞中會合。人虎言語不通,又在急跑的當兒,無法喚阻,只得任之。

又跑了一陣,虎王崖洞忽然在望,崖前群豹吼嘯斷續相聞。一會到達,騎虎縱過澗去,轉到崖前,見群豹已入豹柵,只剩豹王和兩隻老豹守臥崖下,老遠望見黑虎,趕來迎接。洞中康、連二猱也已警覺,縱下山來,見虎剛要張口,黑虎把頭連搖,低低吼了幾聲,便同往崖上縱去。

靈姑通未在意,到洞前下了虎背,便往裡跑。進了石室一看,王守常妻、子均已睡熟。靈姑將王妻喚醒一問,說是日裡久候眾人未歸,方在懸念,雙猱忽率豹群迴轉。用比畫問答,得知眾人佔了上風,被村主留住,當晚不會迴轉。吃完晚飯,雙猱忽同豹王人洞,將王於拉出,強他騎上豹背,往崖下縱去,料無惡意,也就任之。誰知它只令王子穿上虎王一件舊豹皮,騎了豹,學著虎王模樣,在崖前一帶高處盤桓了一陣。二猱口中不住吼叫,群豹也跟著應和。似這樣鬧有半個多時辰,便即送回來,令人安臥,由此不讓出外,也不知是何用意。

靈姑聞言,忙出洞去尋雙猱問時,神虎、金猱一個不在。只豹王和那三隻老豹守臥洞前崖口,一見人出,便上前阻,不讓走下崖去。靈姑雖未明白它是何用意,但是虎、猱不回,看豹王神氣,決不令騎,如何接人走回?幾次向豹王疾呼,喝令喚回虎、猱,豹王只是不理。靈姑不往前來,豹便擺尾搖頭,近身示媚;一作勢欲走,或是乘騎,便咆哮騰躍起來。靈姑無法,只得站在洞前,耐心等候虎、猱回來,再作區處;同時請王守常妻子三人收拾行李,準備動身。

待有老大一會,漸漸月落參橫,東方有了曙意。忽見雙猱、黑虎從崖對面盤路上電閃星馳,如飛而至,晃眼縱到崖下,一躍而上。雙猱一見面,便把王子拉進洞內,仍將虎王那身舊衣迫他穿上,幫同攜了原來行李,縱下崖去。早有四隻大豹在彼相候。雙猱向人用爪比畫,人、猱一齊動手,把所有行囊綁架在兩豹身上。另有兩豹帶得東西少些,結束定後,不由分說,將工守常夫妻扶了上去。又將豹王喚來,令靈姑空身騎上,卻令乾子騎著黑虎。二猱低吼了一聲,同時出發,靈姑見黑虎不令她騎,行時康、連二猱緊停虎側,與虎王騎虎時情景相仿,估量必有用意。人獸言語不通,只得任之。

這一虎五豹過澗走完那條盤山的路,王守常夫妻所乘,連那馱著行李的兩隻大豹,便加速朝著適才來路跑去。靈姑、王子所乘豹王、黑虎原是比肩同馳,忽然慢了下來。

靈姑先以為虎和豹王行最迅速,不消片刻便可追上,許是成心讓豹先跑。誰知豹行越速,虎行越緩,曙色昏茫中,先還略看得見一點塵影,半盞茶的工夫,前行四豹全失了蹤跡。

同時發現經行之處已轉入了生路,業與王守常夫妻背道而馳。心中驚疑忙出聲喝問時,康、連二猱似早料到,忙跑過來,雙爪接連比畫,好似此行藏有深意,一切聽它而行,不令聲張。一面又朝靈姑膜拜,意似稱謝,靈姑心料有事,摸了摸身佩的寶劍、暗器。

二猱見狀,頗現喜色。靈姑益發料定不差,事已至此,繼又生了好奇之想,反倒打起精神,囑王子準備兵刃、暗器,就依二猱之意,僑裝虎王戒備前行,以防萬一。王子雖然年幼,也頗會一點武功,都是一般好事心理,聽靈姑一說,更裝模作樣起來。二猱見狀,歡躍不已。靈姑、王淵知對了虎、猱心思,只不知它們何故如此做作,僅疑虎王有伏獸本領,特地裝一假虎王嚇別的猛獸。哪知白猿李代桃僵,拿他二人去誘妖狐,幾乎身瀕危境。

起初虎行頗緩,二猱卻不時縱前跳後,躥高躍矮,四外眺望。靈姑騎豹傍虎而行,為了要裝得像,竟改口喊王淵作虎王,一路說笑前進。及至走出二十餘里,康康忽然奔往前面路側高峰上去,凝眺了一會,急匆匆縱下峰來,落在面前,將爪連擺,意似禁聲。

又朝黑虎、連連耳邊低叫了兩聲,一虎一豹立時馱著人,翻爪亮掌,似飛一般沿著峰腳平坡朝前急跑。

靈姑覺著幾次騎虎都沒見過這般快法,人在豹背上,只覺兩邊林木泉石白花花、黑糊糊,似釗輪電轉,駭浪雷奔一般,直向身後倒去,分不清是什麼形象。身在虎後,當前又激揚起滾滾塵沙,隨著狂風,迎頭撲面打來,嗆得人一張嘴開閉不得。鼻孔裡沒法呼吸,又無法喚止,正在難耐。還算座下豹王不如黑虎迅速,先還隨虎急追,轉過峰去,跑沒三五里,便即落後,靈姑方始略通呼吸。眼看前面風沙高湧,煙霧濛濛,上出天半。

塵影裡依稀看見一人一虎,一躍數十丈,連同前後兩點金影,星騰電掣,朝前躥去。直和彈丸脫弩相似,哪裡像跑。情知事變頃刻,就要發作。靈姑見前後相隔越遠,忙用力夾緊豹腹,持劍的手半抓定豹頸皮,另一手向腰問取出藥弩。重又將劍勻回右手,雙雙橫攔在豹王頸問,抓緊豹皮往上一提,兩腿用力一夾。豹王會意,知是催快,嗷的一聲狂吼,也跟著一躍數十丈,朝前猛追,前後相隔終有半里來路,依舊不能迫上。

靈姑恐王淵有失,心正惶急,忽見前面虎行漸緩,豹行越快。所經之地,一邊是山,全山林木蓊翳,樹高百丈,鬱郁蒼蒼,繁茂已極;一邊是條山澗,流水湯湯,泉聲盈耳。

最前面有一高崖,從澗那面橫伸過來,彷彿阻住去路。虎、豹就在山麓之下繞山而馳,向那崖下跑去。晃眼工夫,眼看著首尾相銜,靈姑猛覺斜刺裡似有一條白影由澗中飛起,落在黑虎身後,隨虎並進,一看正是白猿。知它身有法寶、飛劍,縱有厲害蛇獸,也可無慮,心中大喜,把適才疑慮之想消了個乾淨。

心剛一放,倏地眼前一黑,伸手不辯五指,耳聽陰風大作,鬼聲啾啾,暗影中似有無數怪物張牙舞爪,猛撲過來。靈姑不禁大吃一驚,知道不妙,忙把手中劍舞動,手持藥弩,往前一陣亂射。箭才發了兩三枝,倏地又是一道光華起自眼前,銀輝宛若匹練,略一舒展掣動之間,眾鬼魅立即消滅無蹤。寒光影裡,照見王淵緊伏虎背,依然無恙,只是面有駭異之容。二猱左右夾持,圓睜怪眼,亂舞長臂利爪,似要尋敵而攫,也露出慌張之狀。白猿卻是神態從容,手捧昨日顛仙所賜玉匣,手指空中銀光,在那裡掃蕩妖氛。光華所到之處,團團黑霧雖似風捲殘雲一般隨以俱散,但是天色終是不明,依舊灰沉沉的。那黑霧也似隨滅隨生,這邊剛散,那邊又起,兀自掃蕩不盡。

靈姑出生以來雖尚是初次身經,建業村會戰妖人也只是旁觀,但心雄膽大,並不懂得害怕。見與王淵相隔尚有十丈左近,意欲催豹上前會合一起。誰知行近黑虎三丈以外,似被甚東西隔住,座下豹王往前一撲,便倒撞回來,幾乎跌倒。初尚不覺,嗣聽豹王嘶聲怪叫,一任股夾手提,總是不動。仔細凝神一看,前面虎和二猱也似釘在那裡,並未轉動。連喊白仙,俱未答理。天更越發黑暗下來,似快壓到頭上。黑霧成團成絮,隨著劍光,上下四方飛舞,亂若狂風攪雪,分合不定。只白猿還能動作自如,卻守在虎旁不肯離開,一味指揮空中光華往來馳突,漸漸臉上也現出惶遽之容。

靈姑方在驚疑,暗影中忽有一個女子厲聲喝道:“大膽妖猿,竟敢愚弄凡人,設計騙我。你們已人羅網,休想脫身。憑此一刀,其奈我何?今日我先取妖猿、妖虎的命,然後再尋仇人算帳,與別人無干。虎、豹背上兩個娃娃,如若曉事,你仙姑不願作孽,急速下騎跪伏地上,即可兔死:否則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原來白猿自得了顛仙玉匣,便存了私心,意欲不等妖孤尋仇,先代主人除了禍害。

回村時僅教虎王傳了顛仙之命,留住雙俠等人,自將玉匣和匣中束帖暫時藏起。先只想命康、連二猱將王子裝成虎王,故令妖孤發覺,以為疑兵緩敵之計。自己卻俟人靜以後,帶了顛仙玉匣,私往妖狐巢穴一探,就便下手,將她除去。嗣因靈姑力請騎虎還山去接王守常夫妻,心想:“靈姑身有仙骨,資稟深厚,又是顛仙弟子,福大命大,妖狐決不敢加侵害。”於是變計,藉著靈姑回山之便,教黑虎傳語二猱,將靈姑與王氏夫妻父子分作兩撥:一撥騎豹先回建業村;王子卻裝作虎王,與靈姑前往妖穴附近誘敵出鬥。自己埋伏在彼,等妖狐一出面,看出虎王不是仇敵的真身,決不下手傷害,自己卻可藉以成功。

主意雖想得不差,無奈妖狐一世苦修,早學會一身邪法,比起米海客勝強十倍,飛刀雖利,不能傷她。才一照面,先用法術,連人帶猿、虎、二猱一齊困住,當時本要傷害。一則看出仇人不是真身,又俱是有夙根的少年男女)妖狐尚無為惡之心,甚是躊躇;二則顛仙飛刀畢竟不凡,妖狐雖會玄功變化,不為所傷,要想近前取敵,卻也費事。相持了一會,想道:“虎王雖然不在,這一猿一虎卻是起禍根苗,如沒有它們,何致有前生之事?先除猿、虎,正好去掉仇人羽翼,怎能放過?”又明白敵人用的是移花接木之計,越想越恨,必欲得而甘心,只還不願傷害那兩個少年男女。

這一下警告不要緊,白猿更是狡檜,因身藏仙劍,深明用法,比顛仙飛刀還要指揮如意,一上場就留了一下後手,僅把顛仙玉匣飛刀取出施為。見妖霧隨滅隨生,妖狐始終不曾現形,只管相持下去,料定妖狐必有拿手。便故作驚惶之狀,暗中早在準備。一聽妖狐發聲似在近側,立時打好主意,手向腰間皮囊內握住那口仙劍,暗俟運用;另一手故意一指空中飛劍,那道劍光如太白經天,銀電流空,直朝妖狐發聲之處飛去。妖狐也料有此著,話一說完,早運玄功,避過一旁。一見銀光遠射,估量回救無及,正中心意,暗施妖法,飛近猿、虎身側,正要放起一團邪氣暗下毒手。白猿何等機警,早已料她必要乘隙而入,一聽身側微聲颯然,長嘯一聲,手揚處,一道數十丈長的朱虹倏地從囊內飛起。近側妖煙邪霧,立似烈火融雪一般,四外飛散,照得人滿面通紅,勢甚驚人。

饒是妖狐變化遁逃神速,依舊受了點微傷,才慌不迭地化身逃走。

靈姑先聽妖狐之言,料是妖人怪物之類,少年氣盛,那肯服輸,口中大罵妖狐,心裡也想用毒弩朝那發聲之處射去。正在一手舞劍防身,一手按定弩簧待發,猛見白猿身畔又飛起一道紅光,虹飛電舞中,似瞥見一團濃煙裹著一條黑影飛向身側,幾乎沒被紅光掃著。靈姑心靈,料是妖物,更不怠慢,挽弩便發。妖狐也真晦氣,正在逃避,白猿又把空中銀光招回,兩下夾攻。妖狐見不是路,兩邊要躲,見靈姑身側這一面略有空隙可躲,以為一個凡人女孩,還敢怎樣,匆促中毫無防備。不料靈姑眼尖,一下看破,接著就是一排弩箭。饒是妖狐飛遁得快,仍被射中了兩枝,箭頭上又蓄有奇毒,雖不致喪命,當時卻也痛癢難禁。不由暴怒,激發了兇殘之性。一面運用玄功變化,遁過一旁,將身隱起,取了兩粒丹藥敷好傷處;一面施展妖法,將多年苦煉成的內丹噴向空中,去攝取仇敵的魂魄。這裡靈姑放完了一排弩箭,見黑影業已帶著煙霧破空逃去,對面白猿卻指揮著一紅一銀兩道光華,倏忽穿擲,驅散煙霧,神光離合閃耀之間,近身邪氣晃眼都盡。坐下豹王好似阻礙己去,更無畏怯,不等人招呼,便縱了過去,會合在一起。

這時人和猿、虎、二猱見妖霧散得甚快,沒有先前艱難,哪知妖狐已下毒手,另有施為;俱以為雙劍聯壁之功,好生欣喜。又料妖狐已逃,正互相問答歡躍,比著手勢,準備往回走。靈姑抬頭望見遠近沒被劍光掃到的妖氛邪霧,似雨前浮雲,疾如奔馬,四外散去。便向白猿道:“妖怪逃了,不用再費事,快收法寶,我們走吧。”話才說完,忽見白猿神色頓變,也沒答理靈姑,一聲長嘯,手指處,先放出的那道銀光又如匹煉橫空,往前面高崖頂上飛去。

靈姑隨定光華所去之處一看,這時煙霧乍消,早上晨光業已明亮,遠近景色逐漸顯露。曉色微蒙中,只見前面崖頂上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衣道姑,用手指著自己這面,跳躍比劃,飄然如風,動作甚是迅疾,銀光閃處,一瞥即逝,不知去向。同時崖頂上飛起一團晶光熒熒的東西,光並不強,芒彩卻極流動。初飛起時和水晶相似,轉瞬變成銀色,如飛星般直上中天,大隻如拳,一任銀光上下追逐,只是掃它不著,再看白猿,已是滿臉惶急,口裡嘯聲不已。豹王、二猱也挨近黑虎身側,人獸緊靠做一堆。白猿一手指定銀光去追逐那團晶球,一手把短劍舞動起數十丈長的紅光,在虎、豹前跳躍如飛,意似防衛。

靈姑見那晶球只在高空避著銀光流去,黑衣道姑二次又復逃遁,天色漸已清明,看不出一絲敗狀,白猿反倒比前還要惶急,好生不解。正要詢問,忽聽當頂嗖的一聲極清脆的聲音,晶球上射出數十道黃煙佈散空際,本身也倏地暴長數百倍,化為丈許方圓一團明光,五色繽紛,瞬息萬變,光豔奪目,華麗無匹,叫人越看越愛,目不忍舍。看不一會,猛覺心旌搖搖,身軟神昏,無處安排,有一種說不出的況味,令人難耐。靈姑哪知元神已為妖狐邪法所迷,幸還仗著夙根深厚,暫時沒被攝出竅去罷了。白猿因是得道多年,雖不似靈姑那等志奪神搖,可是一面要指揮飛劍禦敵防身,一面還要鎮懾元神,不為妖狐所算,實是大難,時候一久,也有不能兼顧之慮,漸漸劍光連轉,顯出遲緩。

妖狐知道猿、虎、二猱多是神物,不易攝走,自在意中。而靈姑和王子兩個未入道的小孩居然也能支持,那少女元神更是顯得神志堅定,僅看出稍有搖動,急切問並不能將她真魂攝走,不由又驚又愛,於報仇之外,又把念頭轉在兩個少年男女身上。一見白猿劍光漸緩,益發賣弄精神,加意施為。又因人和對頭聚在一起,那兩道劍光非比尋常,如連兩人攝走,卻非容易。不得已而思其次,決計選一個最好的,先把女孩攝去,再作計較。主意打定,方欲幻形變化,將白猿和那女孩分開,乘隙下手。

這時王子在黑虎背上,元神雖未出竅,人已被妖狐邪術製得昏倒在虎背上,如痴如呆。靈姑比他稍強,一樣也是全身綿軟,怎麼振作精神,也是眼軟體倦,不能自制。白猿、黑虎知為妖狐所算,見狀在自焦急,吼嘯連聲,通無用處,同時妖狐又在身旁幻形誘敵,眼看危機頃刻。忽然西南方一片紅光倏地一亮,照得滿天通紅。緊跟著震天價一個大霹靂,夾著無數電火,似雹雨一般打將下來。白猿只覺空中那道銀光都受了震盪,幾乎指揮不靈。驚疑駭顧之間,耳聽遠遠一聲厲嘯。再一注視空中,雷火星飛中,妖狐和所放彩芒俱都無蹤。只見一片紅光夾著萬千點電火,帶起隆隆之聲,往北追去。人獸受了這一震之威,恍如當頭棒喝,全都清醒過來。一看四外,業已朝陽滿山,雜花含露,競豔爭妍,娟娟欲笑。左邊山麓以上,林木森森,浮青耀碧。右邊是危崖雄聳,闊澗透迤,泉聲幽咽,宛若人語。四處靜蕩蕩的,真似換了一個境界。

白猿斷定來了救星,妖狐不死必傷,僥倖轉危為安,人獸均無絲毫傷損,甚是歡躍。

忽又聽破空之聲由遠而近,遙見一紅一白兩點光華,疾若星隕,自天直墜,接著眼前一亮,光華斂處,現出兩人:一個正是塗雷;另一個生得黃臉紅睛,額骨高拱,一副五嶽朝天的異相,手持一根竹仗,腰掛長劍,裝束與花子差不多,一身破舊衣服卻極乾淨。

猿、虎、二猱和靈姑俱知是仙人搭救來此,慌忙拜倒。王淵雖沒見過,也跟著行禮不迭。

來人也忙向二人答禮請起,塗雷先指那花子說道:“這位是我師叔姜真人門下弟子五嶽行者陳太真師兄,日後與呂師妹是同門同輩的自家人。”靈姑聰明,聞言重又行禮,改口稱了師兄。

陳大真還禮之後,便對白猿怒目相視,似要發話,這時白猿業已行禮起身,見陳太真怒視,又聽說靈姑是他師妹,想起前事,心中有病,忙又跪下。陳太真罵道:“你這個孽畜,真個膽大妄為!妖狐與你主人結仇,便由你無知惹禍而起,以致誤己,幾乎敗了你主人幾世清修。事到今日,怎麼還要胡來?佛家最重因果,以老禪師的法力尚且不能無故解免,你們兩個孽畜有多大氣候,也敢逆數而行?漫說你無此道力勝那妖狐,即使鬼鬼祟祟,仗著隱匿顛仙飛刀,僥倖斬了妖狐,她死非其罪,依舊轉劫投生,冤冤相報。你主人不應過這一段因果,終於不能成道,豈非愛之實以害之?尤其荒謬的是,呂姑娘乃顛仙記名弟子,青城派朱、姜二位真人他年四個傳人之一。只因她入門還未到時候,此去莽蒼,尚有險阻,顛仙特地將玉匣、飛刀、銀蟾蜍,連同匣中靈符、柬帖,命你轉交,以作此行防身之用。你瞞心昧己,隱匿不告,已是該死;又引他二人假扮你主人來此誘敵,如非我在中途路遇顛仙,說你接那玉匣時生了異心,命我繞道查看,剛到鐵花塢又遇塗師弟,望見這裡妖氣瀰漫,趕來相救,將妖狐逐走,她雖不致便死妖狐毒手,但她本身真靈已為妖狐所迷,元神搖動,如非夙根深厚,或是再遲片刻,神一出竅,即使被我救回,也受了大傷了。你微未道行,竟敢如此狂妄,他日稍有成就,勢必為禍人間,留你不得!”陳太真隨說手揚處,一道紅光飛出,像光籠一般,將白猿罩在裡面。

白猿適已看出他的厲害,雖有法寶、飛劍在身,哪敢施展抗拒,嚇得跪在地上,哀嘯叩頭不已。

塗雷自是偏向白猿,不知陳大真成心警戒,更沒料動手這麼快,無法再出飛劍抵禦,急得跳著腳直喊:“師兄,千萬看我薄面,不可傷它。”陳太真面色一沉,便問:“似此冥頑,如何可恕?”塗雷結結巴巴,慌不迭地力說白猿如何忠義,此次暫時隱瞞顛仙飛刀,必是救主情切所致,決不敢於侵吞。懇求至再,陳大真才撤了劍光,指著白猿罵道:“如非塗師弟求情,今日定斬你首了。”白猿叩頭謝了,起立,隨將手中玉匣交與靈姑,面上神情十分忸怩。靈姑方知那玉匣竟是顛仙賜與自己之物,不由喜出望外,歡然接過,向著陳太真謝了又謝。

陳太真道:“匣有顛仙柬帖,師妹務須留意。妖狐內丹受損,不敢輕易再用。經此一來,報仇之心更急,二三日內,必去建業村中窺伺。不過妖狐新創,我又被塗師弟強行留住一日,妖狐修煉多年,出遊人事尚是初次,拿不準仇人深淺,膽子尚小,今晚尚可無慮。你二人連同猿、虎、雙猱回村,要叮囑顏師弟,只在村裡不要出遊。明日一過午,師妹便和白猿守定了他,晚來更是要緊。他因轉此一劫須犯殺戒,往玄門中一轉,了卻許多孽因方成正果,本門二師尊已受了他師父的重託。你奉顛仙法諭,責任甚大,必須慎重從事,不可絲毫疏忽,好在他有法寶防身,又有清波師伯避邪靈符,你和白猿各有仙劍,只要膽大心細,絕對無礙。”

靈姑又請問莽蒼之行休咎如何,陳太真道:“令尊和張老俠各有孽因。師妹早該入門,只為成全你的孝行,遲卻幾年,待等孝道一盡,便是入門之日了。”靈姑聽出口氣似與雙俠不善,不由大驚,愀然問道:“聽師兄之言,難道家父數年後有什麼不好麼?”

陳太真道:“雙俠正直光明,行俠仗義,自是英雄本色。可惜早年殺孽大重,因果相循。

我也只聽師長提起,不能前知。死生有數,人定當能勝天。以他為人,也不會暮年兇折,不保首領以沒,這層只管放心。顛仙玉匣柬帖必還提到此事,日後自知,此時也難詳說呢。”

靈姑自幼失母,天性篤厚,父女二人相依為命,聞言料知老父壽命不長,好似當頭澆了一盆冷水,把適才得劍時的滿懷高興打消了個乾淨,忍不住悽然淚下。略一尋思,便向陳太真跪下哀求道:“多謝師兄。請師兄轉稟仙師,世上無不忠不孝的神仙,既因成全弟子事親之念,晚入仙門數年,可見仍以孝重。可否特降鴻恩,以弟子異日仙緣來換家父一個長生不老?不特有生之日,皆戴德之年,縱然百死,也所甘心。”陳大真勸起,嘆道:“師父屢說師妹孝行為諸弟子冠,今日一見,果然令人可敬。無如稟賦、因緣人各不同,此世成真,全出多世修行,豈能代為?如照師妹所說,非但無此情理,事實上也不能辦到。就算至誠格天,人力用盡,僅不過轉危為安,略享修齡而已。我既饒舌洩漏先機,自若麻煩,他日必有以報。師妹且自安心回村,休要提起。到了令尊有難之時,我必親往相助脫難,或是早為之謀如何?”靈姑聞言,心才略放,跪在地下,重又虔誠叩謝一番。

塗雷便催快走。陳太真行時又囑靈姑:“轉致令尊,積善可以消災,雖有孝女,一半仍視自己積累如何而定。好自為之,行再相見。”說罷,便和塗雷朝二人一舉手,兩道光華疾如閃電,破空直上,一晃不見。

當下靈姑、玉淵仍騎虎、豹、猿、猱同往歸途。玉淵幾番想要叩問未來成就,均未得便,見仙人厚獎靈姑,自審緣淺,又愧弗如,好生懊喪。靈姑也是憂喜驚懼,心情不定。一路無話,回到建業村。

王守常夫妻業已先到,到時滇中五虎剛離村他去。呂偉一早起身,不見靈姑到前寨來,以為留在內寨,不便動問。嗣見內寨來請,方知靈姑失蹤。一問虎王,二猱未歸,猿、虎不見。大家方在驚疑,恰好王守常騎豹到村,見面說起靈始回山接人,同行不多遠,使即分路等語。知有仙猿、神虎與靈姑相伴,料必無事,也就安心相待。過了些時,靈姑一行迴轉,父女眾人相見,靈始還恐白猿不好意思,到前早和玉淵打了招呼,由她一人述說前事,把白猿隱寶不交一節遮掩過去。猿性多傲,見靈姑替它遮醜,由此心感靈姑不提。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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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43: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回 虎躍猿騰 同探怪陣 雷轟電舞 盡掃妖氛

話說眾人知道妖狐要來尋仇,俱主嚴行戒備。謝道明道:“聽賢侄女所說妖狐神通廣大,凡人豈能抵禦?人多無用,我們先請賢侄女開了玉匣,取出仙人柬帖,看是如何,再行定奪吧。”靈姑原恐柬帖上有甚仙機,更恐老父有甚應避的兇災,不便當人洩漏,意欲回房揹人取看。聞言只得把玉匣取出,先供在桌上拜了兒拜,虔誠通祝。又請虎王轉問白猿用法,知可隨意開看,才恭恭敬敬把匣蓋打開,立時寒光凜凜,驚人肌發。靈姑定睛一看,貼中只有五寸來長的一把小刀,臥在匣槽之內,寬卻倒有兩寸。通體均是精鋼鑄就,寒輝耀眼,光彩晶瑩,形式奇古,端的是個神物。別的空無所有,心疑自猿已把靈符、柬帖取出,未便當人詢問,不禁看了一眼。白猿知旨,走將過來,伸出一隻毛爪,輕輕捏起刀柄,微一提開,現出一點紙角。靈姑忙將紙角一抽,白猿跟著將刀放好,細看那紙只有一張,並無靈符在內,與陳大真所言不符,剛要細看,呂偉已要了過去,看罷,當眾唸了一遍。

原來束帖乃是兩張,外有靈符一道。其中的一符一柬均藏匣槽以內,尚未到取視之時。這一張柬帖全是關於相助虎王抵禦妖狐之事,大意是說:“妖狐明晚必來,此行只是窺探虛實,稍敗即退。天交子夜,可命虎王擇一有明暗的靜室,住在裡面,身佩古玉符端坐。白猿、二猿隨侍在側,靈姑父女同在外間散坐閒談,若不經意。黑虎當外室門而臥。妖來,黑虎必然發覺一嘯,靈姑立將玉匣飛刀放起,跟蹤追出,只是不可追遠。

餘人準備弓弩,如見黑影,一同發射。虎王、白猿不可出室,以防妖狐暗算,只將清波上人所賜靈符施展,自有妙用。妖狐內丹修煉不易,不到危急拼命,或是自知必勝,決不輕用。所仗厲害的是她所煉妖陣,但須前三日行法佈置。當晚見不能勝,必定再來誘敵。若誘敵不成,又生詭謀,反難預防,不妨將計就計,到日帶了猿、虎一誘即往,最好算準時地,故蹈危機,免其疑而生心,等虎王應完此劫,恰值妖狐惡孽已多,自然有人解困,百險無妨,事完之後,可去莽蒼山隱居。此外,束帖還寫有去莽蒼山的途徑、走法,以及虎王與妖狐對敵的時日、地點,俱都一一開示,甚為詳細。另賜靈姑的靈符,柬帖,不到時日,卻不許取看。

眾人聽罷,立即依言部署:把雙俠、謝、韓等所居靜室讓出來,將靈姑前晚藏身的一間給虎王居住,外間住呂氏父女。另由戴中行發令,連謝、韓、張鴻、王守常父子,以及村中一干能手,各備強弓硬弩諸般暗器,均將毒藥上好,準備明晚埋伏應用。虎王性做,一聽妖狐如此猖獗,眾人費這麼大事來保衛自己,不禁怒發暴跳,執意率眾除妖,不肯潛伏室內,還算平素信服白猿,再三和他分說利害,眾人又為勸解,方始忍氣答應,不提。

那妖狐眼看得手,忽被陳、塗二人趕來,用太乙神雷震散妖氛,將她逐走,內丹也受了傷,仗著機警,長於變化,僥倖脫險,逃到建業村左近密林之內潛伏。驚魂乍定,想起前情,又急又怕。暗忖:“仇敵幫手如此厲害,這仇如何報法?”正在作難,恰值五虎、隨平一行人等走過。

原來妖狐前生在神僧座下聽經多年,惡性漸混,轉劫以後便來斑竹澗舊居洞穴以內苦修待仇。明知仇敵降生本山,因自己法寶、妖陣沒有煉成,又知仇敵有神僧護庇,雖令轉世應劫,必然早為之謀,況有神虎、仙猿為助,恐報仇不成,未敢輕動。偶然出門,也只在洞外崖頂上吐納修煉,輕易不肯遠出。

後來路遇紅蟒,得知本山有一片山崖,嘯聚著不少的豹子,內中還有一虎、一人、兩隻金星神猱為主。近崖數十里,彷彿有法術禁制,看去無形無質,別的鳥獸俱能隨便通行,紅蟒卻不能擅越雷池一步。只要走近那一帶地方,不是找不到路,便是阻礙橫生,不能越過。並說它在紅神谷受一群野人供養,已特地示意,令他們專擄漢人上祭,打算借他們力量,將仇敵捉來,一直沒有如願。料那統率豹群的必是前生仇人,只是無法去探。妖狐一聽,親去試了試,果然那一帶地方不能通過。仇人前生道行深厚,萬非其敵;如今轉世,還能役使金猱、百獸,法力不問可知,氣又餒了好些。意欲叫紅蟒去打頭陣,授以地行之法,使其穿地通行,前往窺探虛實,相機圖報。如見不佳,再行歸商進止。

用心頗為陰毒。

也是虎王仙緣厚福,不該遭害。紅蟒行至半途,便因殘殺生靈,為一過路散仙所敗,仗著妖狐傳授,遁人地底。雖未伏誅,卻被仙法禁閉,困在地底,不能脫身。妖狐等了多日不來,估量紅蟒必為仇人所殺,益發膽寒害怕,哪裡還敢妄動。直到近日,法術快要煉成,決意復仇,方始出洞探尋。起初數日,因有先人之見,知道虎王崖前設有禁制,恐被驚覺,不肯走近,建業村也並未去過,只在早晚課餘之時,偶然隔山憑高遠望,觀察動靜,仍未遠離巢穴。昨夜所煉妖陣大功告成,忽生惡念。心想:“此陣如能再加數百生魄,更要厲害得多,不患前仇不報。”初為惡,還顧慮著神僧以前告誡,舉棋不定。

後來決定攝取紅神谷山人生魂。這些山人俱是以前子孫同族之敵,自己當年也曾幾為所害,銜恨多年。暫時先不造此大孽,萬一妖陣敵不過仇人,再行下手,也還不遲,於是隱忍未發。

當晚便趕上雙猱使王淵裝了虎王誘它來窺,以為疑兵之計。妖狐何等狡檜慎重,老遠便看出有心做作,料定有詐,還不知是個假的。為了一發即中,打算穩紮穩打,設下妖陣,再與交鋒,並沒近前打草驚蛇。天明前,白猿直入妖窟,將她誘出,以為妖狐生前受戒,除報仇外決不傷人。能仗仙劍就便除去,固是妙極;設若不能,她見來人是個假的,也必舍之而去,還可使其因而緩兵。不料妖狐已入魔道,惡根萌動,又知虎、猿是個罪魁禍首,哪肯輕放。這時新敗之餘,心怯仇敵厲害,為惡之意愈熾。恰值五虎等一干人走過,正湊現成,當即尾隨下去,幾番打算下手,就便攝取。隨走了一程,妖狐漸漸聽出仇敵近況,並知村中還有多人與他同黨,這夥竟是仇人的對頭。這一同仇敵愾,才把惡意打消。反正紅神谷、建業村兩地盡有許多生魂可攝,何必要害這些與自己同病人的性命?又愛上了顧修子女,算知五虎等必走盤谷,不患追他們不上,打算煉完妖法,再來攝這兩童男女回洞收為徒,還可盤問虎王真實來歷。所以當時沒有下手,便即回去,等坐功做完,望見谷中火起,連忙趕去,眾人已中山人火攻之計了。

妖狐和山人宿仇相見,分外眼紅,又當需用生魂之際,如何能容。當時本想連顧修子女和火中諸人一併救走,不料一人誤會,害了大眾,一刀砍去,將妖狐激怒,一賭氣,只將兩小孩救出,就勢攝走了數百紋身族人的生魂。她將顧氏小兄妹救回斑竹澗洞內,因尋吃的,又與五虎弟兄相遇,未及救出盤問,恰值陳太真、塗雷二人趕來,將她驚走。

塗雷因妖狐厲害,虎王是個凡人,決敵不過,意欲代他除去,師父又堅執不許。難為陳太真到來,再四強留,除了妖狐再走。陳大真在伏魔真人姜庶門下,得道最早,知道妖狐氣數未盡,不該死在自己手內。虎王必須應過這場因果,否則冤孽牽纏,反倒多事。無奈塗雷執意不聽,再三苦求,只得答應代為搜尋,到了子夜過去,不問成否,必行他去。塗雷應了,還恐陳太真不肯盡心,乘著師父他出,追隨陳太真滿山苦搜,斑竹澗一帶連去好幾次,均未遇上。未一次剛走,妖狐即回,一會又出尋糧。陳、塗二人發現妖氣,跟蹤追來,儘管手下神速,終於無效。知道再尋甚難,陳太真堅執有事要走。

塗雷無法,只得別去,心還想獨尋妖狐除它。偏生清波上人回洞得知此事,把塗雷教訓了一頓,不到時日,不許外出,這才快快而罷。

妖狐兩次受驚,斷定仇敵有了厲害幫手,恐妖法不能成功,緊煉生魂之念愈切。把顧氏兄妹放在外洞,自往內洞行法。偏生顧氏兄妹聰明好動,見師父不在,出洞探看,對坐在樹林外山石上,想起父母慘死,放聲大哭。被妖人陳惠路過發現,愛他兄妹資質,立用妖法攝走。那妖人乃北郵山冥聖徐完門下,照例事後要留一點記號。妖狐也頗知他名頭。妖狐行完了法出洞,兩小兄妹已不在,趕出林外一看,見有陳惠名字的符箭,算計走還未久,連忙趕去,已是無及。懊喪歸來,行至半途,無心中又遇見四虎中毒,倒地待斃,山人要拿他們去誘毒蠍。妖狐本因顧氏名妹年幼,僅知虎王是乃父仇人,語焉不詳,四虎俱是顧黨健者,必然深悉,正好救回一詢虛實。當下又弄死了好些山人,將四虎救了回去。妖狐起初頗把四虎引為同調,連安置洞外,也是為了四虎蠱毒太深,須多吐納清新之氣,以利速愈,並非有所顧忌,每人還給了一枚仙府薯蕷,原無絲毫惡念。

本擬當晚四虎復原,問罷仇敵虛實,即往建業村窺探。

黃昏時,忽想起那兩小孩丟得可惜,無親人去已久,北邙山相隔太遠,就尋了去,也未必是人家對手。大仇未報,又樹強敵,甚是不值。盤算至再,終於不捨。見妖人陳惠遺留的符箭仍舊釘在地上,暗忖:“常聽人說,冥聖門下狠毒驕橫。對方見到這種符箭,如果不服,與他為敵,只消將它毀去,妖人靈感相通,不問相隔千里萬里,三日之內,自會尋到原處對敵。如若好好拔起,通誠祈求,再用陰火化去箭上的靈符,那符立即自己飛回,留箭的人必應約而至,和你相見。此舉雖然表示不願,已是認低服輸,不論允否,還可商量,至多所求不許,決不致再反臉為仇。如若自甘吃虧,任其豪奪,不敢違抗,那箭無人動它,滿了三日三夜,自會飛去。妖人見對方如此順服,最為得意,除卻本是仇敵而外,異日遇上機緣,尚有幾分照應。目前仇人勢盛,自己孤立,何不試一引他前來,相機央求?如允將兩小發還,固是佳事;否則藉此和他交接,豈不多了一個支援?”

妖狐也是運數將盡,處處倒行逆施,自速滅亡。它雖出身異類,得道年久,多與妖邪往還,自從前生遇見神僧,聽經多年,早已洗手修行,不復為惡。遭劫之夜,神僧也曾一再點化,此時如能自省孽因,不修仇怨,苦求超度,必能仰仗佛法,借這一次兵解,轉投人生,重修正果,以它多年苦修之功,仙業何難立致。偏生執迷不悟,始終不捨舊日所修旁門中的根行。竟沒想到此生之因,來世之果,精金良玉,經此磨冶,益發堅明朗潤。以為內丹尚在,元神猶存,仍可隨意修為,故一味苦求,解冤雪忿。當其惡孽未著,只不過虎王應劫,吃一點虧,於官本無損傷,這些年工夫,先是自恃得了神僧應允,安心復仇,可以無忌。嗣見虎王好久才投生,所居又有法術封鎖禁制,紅蟒復仇,一去不歸,漸疑神僧私心袒護門人,並不主張公道,漸懷怨望。所煉法術又是旁門左道,不知不覺還了本來面目,一到運用之時,便非害人不可。山人兇頑好殺,雖有應得之罪,但其居心並非除暴安良,乃是攝取生魂,藉以行惡,即此已是罪深孽重。這一結納妖人,更鬧了個形神俱滅,萬劫不復。如非佛家最重因果,連虎王這一劫都不消應了。

妖狐和冥聖徐完門下這些妖邪並未見過,只是耳聞,哪知厲害。打定主意以後,先走向插箭之處,恭恭敬敬拜了幾拜,將箭拔起,虔心通白。把自己如何傾慕情殷,難得降臨,未及迎候,又不知仙蹤何所,特借神符傳信,請再降臨一晤等等,默禱了一陣。

然後吐出內丹,用自煉陰火將符化去。”那符立化成一縷輕煙,裹定那枝妖箭,脫手朝空飛去,一瞥不見。

妖狐震於傳言,恐來人詞色兇狠,當著四虎過於卑屈,不好看相,箭飛去後一會,便跑向林外高山上等候。並以為妖人隔遠,不會就來。誰知陳惠因近年乃師連遭各正派趕殺,幾乎全門覆滅,聲勢迥不如前,都由於門下弟子在白陽山上妖屍無華氏墓中想奪取軒聖至寶,留下一枝符箭,被峨眉門下女弟子楊瑾、凌雲風毀去,師徒不服尋仇,惹出來的亂子,見符箭每留一次,總丟一次人,又羞又惱,幾次嚴命門人,以後不是定能如意,不許妄用,違必重罰。先見兩小隻是凡人子女,林內崖洞又隱有妖氣,這一帶素無峨眉、青城、崑崙各派中人隱居,留箭為記乃本門習慣,匆匆沒有深思,留箭而去。

陳惠飛出百里,忽然想起曾聽人說清波上人隱居黑蠻山鐵花塢,離此甚近,尋常妖邪不通聲氣,哪敢在此寄跡。近年各派多喜收徒,一干異派中人只要安分,一樣容納往還。

兩小啼哭,必是新來,弄巧許是一個與正派中人有瓜葛的。師父現在處心積慮潛隱煉寶,以為報仇之計,休又給他闖禍生出枝節。收了妖遁,向兩個小孩一盤問,聽說乃師是一黑衣道姑,拿不定是何路數。一算途程,已飛出了好幾百裡。恰好左近雙缽嶺下三清觀中惡道無疵道長史漁是個同道,便將兩小孩寄在觀中,飛回查看。

陳惠久不見箭有動靜,心裡還在發虛,當是又遇高手。隱身到達一看,正趕上妖狐在林前取箭默禱,不禁失笑,知是一個未見世面的妖邪。又看出妖狐道行頗為深厚,正可收服引為己用。於是收了符箭,跟到林外,妖狐通未覺察。陳惠本可即時出現,為使妖狐迷卻多年修煉的善根,並給她一個下馬威,好使其膽寒畏服,驅策如意,永不背叛,又耽擱了片時,暗中準備妖法,然後出其不意,驟然出現。

這類妖人在各異派中最是兇惡狠毒,不在妖屍谷辰以下,遇上躲還躲不及,妖狐卻反去招惹。她這裡正盤算人來如何對答,陳惠妖法已然發動,故弄玄虛,將手一指,立刻來路上火雲飛射,恰似正月裡的花炮,在遙天空際閃了一閃。妖狐見天邊一亮,料是妖人趕來,方訝來得神速,倏地眼前一暗,現出一個裝束怪異、相貌猙獰的短衣道人。

初現時,濃煙匝地,黑風滾滾,風力絕勁,以妖狐的道力,都幾乎立腳不住。妖狐想不到這樣厲害,不由吃了一驚。初見不願示怯,連忙暗運玄功鎮靜心神,躬身說道:“貧道不知道友駕臨如此神速,未在原地恭候,還望寬宥一二。”

陳惠本心是想先聲奪人,嚇它一跳,所以把看家本領全使出來。看出妖狐臉上雖有驚容,轉瞬卻復了原狀,鎮定如常,身子也未被風颳動,料知不是易與,越發看中。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將本門迷神照影之法施展出來。乘妖狐躬身答話之際,將手微微一揚,就勢指著妖狐喝道:“我乃北邙山冥聖徐完門下四弟子陳惠便是。路過此間,見兩個童男女在你洞前哭泣,資質不差,甚合我意,已將他們帶回山去。你敢強麼?”

妖狐先見兩小兄妹沒有同來,又震於妖人來勢,知道人要不回,已然改了主意,專意和他結納。再加匆匆未及防備,中了妖法,一個寒噤打過,神志已昏,自願歸附,巴結都來不及,哪裡還肯說出不願的話,忙即改口答道:“貧道並非要把那兩個小孩索回,只緣久仰徐祖威名,嚮慕情殷,已非一口,總以仙凡迥隔,無緣得見,私心引為憾事。

昨日在盤谷火窟中救起兩個小孩,也是愛他們資質,但自問道行淺薄,難加深造,方欲暫且收容,異日為之別覓仙師,不想被道友垂青,將他們攜走。後來貧道發現神箭符記,知是徐祖門下道友所為,頗代兩個小孩歡喜。情知道友出入青冥,飛行絕跡,仙蹤已遠,意欲借這一點鴻雪因緣,請返鶴馭,一表衷曲。倘蒙折節下交,何幸如之。”陳惠見她這等謙卑說話,雖然靈智已昏,卻看出她本具誠意,也甚心喜。當下把獰厲詞色收起,答道:“道友如此知機,足見高明。此地不是講話之所,你我同往寶洞一談如何?”妖狐自是百依百順,諾諾連聲,同回洞內談了片時。

陳惠本想把它引歸鬼祖門下,這一聽出她心意,才知樹有強敵,道法高強,想結一奧援,助她復仇。並知對頭是佛門有道力的弟子,兩生修為,夙根深厚,更有清波上人與青城派劍仙為助,暗自驚心。師門每和正派諸劍仙對敵,屢遭挫敗,哪敢惹事。再三盤算,不願在妖狐面前滅了本門威風銳氣,假說:“虎王是個無名小輩,就連清波上人門徒都算上,也不值一敵。無奈我奉了師命,有事東海,暫時不能相助。”答應把妖道無疵道長史漁引見給她。並留下一枚信香,如若相須,一焚即至。又給妖狐出壞主意,並傳授一些妖法和一道遁神靈符,以備萬一危急,可仗此符保了元神,投往北邙山去。

妖狐自是欣喜萬狀,奉若神明。雙方訂好後約,陳惠起身作別,妖狐親身送出老遠方始迴轉。

妖狐歸途自恃結交了兩個厲害妖黨,又學會了些惡毒妖法,本想當晚往建業村一探虎王虛實。行徑一條峽谷之上,無心中往下注視,忽發現谷中有了仙法禁制。如在平日,妖狐知道這類禁法下面必然禁得有邪魔鬼怪之類,決不多此一舉。這時因與妖人一氣,靈智已昏,僅知結黨增援,把昔日鄙夷的邪魔都當作了同氣之求,哪還分甚邪正。忙住遁法,落下一看,那禁法形跡明顯,並不高深,易於為人解破,估量所禁妖物無甚道力,不足引為同調。妖狐本想不管走去,繼又想道:“目前用人之際,這東西既遭玄門禁法封閉,能逃入地底躲避,不為所戮,多少總有點用。管它道行深淺,且救出來看了再說。

至不濟,用它來驚擾敵人,略分心神,也是好的。”想到這裡,便將禁法解去。

等那東西鑽出,妖狐一看,竟是以前失蹤的同仇患難之交紅蟒,好生高興。因第一次紅蟒去害虎王沒有得手,證以連日經歷見聞,再命紅蟒往建業村去,無異自尋死路。

起初想將妖陣設在西大林,那裡森林蔽日,四外高山峻嶺,人跡不到,既便行法,又不易為人窺破,只要將人誘往,即有成功之望。只是相隔建業村太遠,仇人萬一不肯窮追入伏,豈不枉費心力?最好中途再設一陣,由毒蟒代為主持,將所有惡毒妖法俱留為第二陣用。能勝更好,倘不能勝,毒蟒現了真形一逃,虎王定率猿、虎、雙猱追趕。等到引人陣內,再用妖法殺死紅蟒,役使妖魂,借它內丹奇毒之氣運用,仇敵就是大羅神仙,也禁當不起。

妖狐陰謀打定,著意佈置一切,沒有往建業村去。徑和紅蟒先往中途白沙坪山窪平原之上,設下一處妖陣,授以機宜,留蟒坐鎮,約定到時發動,旋即回洞,適遇四虎等得不耐,心念顧氏兄妹,入洞窺探。妖狐自被陳惠迷了本性,善根盡掩,直似換了一副肺肝,兇暴已極。以為四虎前夜遇見敵黨,道破行藏,藐視自己出身異類,不念救命之恩,乘隙窺探隱私。立時野性暴發,怒火上升,不問青紅皂白,徑將四虎生魂攝禁。等訊明實情,井無他意,無如兇焰已張,不可遏制,依舊想利用四人生魂,使為蠻魂厲魄之長,永淪鬼役,增厚威勢。事完方往建業村窺探。因這許多遲疑耽延,致使虎王等在建業村多等了一夜。等至次日白天,因昨晚在自準備終宵,妖狐未到,虎工首先不耐,正欲發話。白猿忽自外來,手待一封柬帖。

原來自猿因昨夜虛等,顛仙之言未驗,心疑塗雷已將妖狐除去,私往探詢,中途遇見清波上人,授以此帖。眾人急忙開秘,上寫道:“妖狐定於昨夜前來,動念已久,不料中途連生波折,先遇陳惠,後救紅蟒,又復變計。今晚必來,可仍照前法應付。妖狐明知蹤跡已露,當場暗害,勢所不能,此來專為示弱誘敵,稍敵即去,明晚必要再來。

到了黃昏時分,不等她到可同靈姑父女、猿、虎、雙猱迎頭尋去。行抵白沙坪,妖狐設有第一陣在彼,留有紅蟒主持,本身必還未到。紅蟒見人,必然出現,誘敵人陣。那陣未發動時,雖甚隱秘,不易看出,但虎、猿俱是慧眼,一望而知,連雙猱也可嗅出妖氣。

到時虎王不可騎虎,暫不入陣,只與白猿同立。等蟒敗退,見人不追,二次出鬥,可裝敗逃走,由白猿前導,繞過妖陣,向鐵花塢那一面退去。黑虎、雙猱不時在後阻撓,以防追上。等逃出十來裡,到了青杉林左近,那裡設有虎王一個替身。逃時虎王必由林內兩片大崖石當中經過,替身就在石後,人往左側石後一轉,紅蟒追來,勢必觸動禁制。

假虎王也即出現,行動比虎王更速,紅蟒為仙法所制,一定照直窮追不捨。無須理它,徑直騎虎,同了猿、猱趕回白沙坪。妖狐此時必然先到,向紅蟒指示機宜。可出其不意,徑人陣內,身有法寶與白猿一口仙劍,決可無慮。不消多時,即有人來相助,破卻此陣,仍舊急速往西大林追去。

“妖狐多詐,素來謀定而動,本心先用這第一陣來試探成功與否,如不能勝,再斬紅蟒,役使妖魂。洞中厲魄,不難一招即至。注重仍在紅蟒,見蟒不在,心還不死,為求必勝,定要遁回尋找。也許當晚遁去,改日再圖大舉,俱說不定。這一來,可使她措手不及,又被相助破陣的人破了她隱身邪法,勢非即日一拼不可。等她遁回西大林洞中,所煉一招即至的千百厲魄兇魂,已為人破了妖法收去,無一可用了。

虎王一入西大林,定為妖陣所困,猿、虎、猱均須應劫,無可避免。可將人獸聚在一起,虎王持寶端坐虎背,雙猱夾侍,由白猿獨持仙劍抵禦。捱過定時,自有救星。千萬不可大意走散,稍有疏虞,便即無救。

呂家父女先隨到了白沙坪,等紅蟒出現,認明之後,徑隨虎、猱身後追去,等虎王一回身,跟蹤虎後追趕。中途如若有人相喚,不可理睬。如真追來現出身形,可仗玉匣飛刀動手,不問來人多少,一齊殺死,休放一個逃走。此乃北鬱山冥聖鬼祖徐完門下約來相助妖狐的妖徒,無多道力。死後如不見屍首,只有人影在地,可用飛刀十字切斷,便可無害。妖徒如遺有符箭、令牌之類的物件,切忌拾取。隨後追到鐵花塢崖下樹林之內,再用飛刀斬了紅蟒。蟒行如風,非它止步還迫不上。不到鐵花塢,也不可斬它,兔被妖狐敗往西大林內,路過發現,收去妖魂毒氣。”

眾人看完之後,知妖狐當晚必來,事已前知,早有部署,不似初次聞警那般忙亂。

中行、雙俠慎重,為防萬一,老早吃了晚飯,各人照計行事,分頭埋伏準備去訖。

靈姑年幼喜事,自得玉匣飛刀,珍如性命。連日白天無事,藉著出獵,已拿它追飛逐走,連試過幾次,甚是得心應手,指揮如意。仙家異寶,果不尋常,益發愛不忍釋,佩掛身旁,一刻不離。連等妖狐未來,本是心焦,一聽說當晚準到,不時拿著玉匣撫摸觀看,好生高興。飯後回房,因妖狐要亥子之交才來,夭色還早,老父倚榻假寐養神,有心想和虎王閒談。探頭往裡間暗室中一看,虎王因聽白猿之勸,正按照塗雷所教坐功,在那裡練習人定。白猿也面向著崖窗靜坐,雙目垂簾,眼縫裡仍有兩線光芒斜射地上。

康、連二猱想是要學主人和白猿的樣,又靜不下心來,一邊一個夾坐在虎王身旁地上,時而斜脫白猿,時而看看支人,一會又抓抓頭皮,變動手腳,遠沒白猿沉靜,神態甚是可笑。四隻怪眼睜合之間,紅碧光華不住在暗景中明滅閃動。

靈姑證以連日見聞,看出白猿道行甚深。暗忖:“一個猴子,居然修到通靈地步。

據虎王說,它已有千年道行,只要渡過這一番劫難,日後還有一番仙緣遇合,換骨伐毛,口吐人言,再一加積外功,即有成仙之望。異類尚且如此,自己幸承仙人垂青,恩賜飛刀、靈符,雖未人門拜師,已成了記名弟子,這等仙緣,曠世難逢。偏生陳太真所說的語氣,分明老父將來有甚災厄。再四苦求解免,雖承應允,並未明言,好叫人憂疑懸念。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從此務要多積善功,給老父解免災厄。倘能皇天鑑憐苦心,使父女二人同修仙業,哪怕多受災厄困苦,甚或把自己仙業折卻一半,均所甘心。否則女兒成了仙,父親仍不免於受劫受難,重墮輪迴,就做仙人,也是抱恨終古,有甚趣味?”

靈姑獨個兒在外問緩步徘徊,胡思亂想一陣,望望老父似睡未睡,躺在榻上。過去取了條夾被蓋上,老父仍然未醒。心想:“今晚有事,怎會熟睡?”虎王打坐未完,不便驚動,覺著無聊,走向院中。見月光皎潔,晴空如洗,樹影散亂,清風颯然,黑虎聲息不聞,目射碧光,靜悄悄當門而臥。俯身低問道:“此時天色尚早,妖狐未來,我想往外面走動走動,看看張叔父他們埋伏得怎樣,至多半個時辰即回,去得麼?”黑虎只是搖頭。靈姑恐怕妖狐早到,略站片刻,己將回屋,白猿忽從外飛來。靈姑出屋時,曾見它陪著虎王一同打坐,此時由外而至,必從裡屋向崖窗中飛去,繞道前面迴轉。方疑有故,白猿朝著黑虎耳邊叫了兩聲,又朝靈姑打了個爪勢,意似叫她等在外面,旋即飛回裡間。接著金猱康康縱出,拉了靈姑衣服一下,徑往屋旁崖洞小徑走去。靈姑方一遲疑,黑虎也銜著靈姑衣服向外一扯,仍舊在原處不動。

靈姑試由洞徑追去一看,康康已等得不耐,正要回走。見靈姑走出,將手往前一指,腳底示意快跑。靈姑見那指處正是寨堂前岡脊後面,中行代塗雷豢養惡獸獅獒之所。康康已是先行,即出白猿之意,必有怪事發生。靈姑摸了摸腰懸玉匣和身佩寶劍。藥弩,跟蹤追去。路上原有謝、韓等人好些埋伏,康康竟是繞路避人而行,惟恐眾人發現,有時竟避向岡脊後面,回扶靈姑攀援而行,道極難走。靈姑稍欲低聲發問,便即搖爪示禁。

靈姑不知何意,只得輕悄悄隨它進止。一直繞到獅獒獸柵近側,康康方始止步,拉了靈姑潛伏草際,指著柵門,教靈姑留意。

中行當時雖答應塗雷代他豢養惡獸,後聽虎王轉述白猿之意,再三告誡,也未免有些顧慮,特意選了這一個所在做獸柵。那地方僻在岡後,大約數畝,背後崖壁削立。大壑前橫,深不可測,對岸危崖高峻,不能飛渡。一面奇石磊砢,壁立百丈,無可攀援。

只靈姑去的這一面有條下降之路,可以直達柵前。但是中間十數丈有四處中斷,分設著一丈到六七丈不等的四條活棧道,以備萬一惡獸破柵而出,只須人在上面將棧道活節一解,立即墜入無底深壑以內,不致逸出為害。為使惡獸畏威,每日由虎王帶了白猿與餵食的人不時同往,用仙劍威嚇。夜晚俱有戒心,向無人跡。

靈姑伏在草裡等了一會,先聽獅獒發急怒嘯。待不一會,又聽追逐騰躍之聲,彷彿那日惡鬥情形。欲往探看,被康康拉住,往對崖一指。靈姑隨它指處一看,瞥見一團酒杯大小的碧火,在對崖熒熒流動,浮沉起落,若往若還。康康又用爪比勢,教靈姑準備用那玉匣飛刀。靈姑方把玉匣捧在乎上,耳聽獸柵內一聲人的慘叫,對崖碧火便似流星過渡一般飛來。相隔一近,看出火光之下有一黑影,直往柵中飛落。康康立促靈姑站起,一打爪勢。靈姑會意,把手中匣蓋微開,口誦直訣,將手一指。說時遲,那時快,這裡一道銀虹剛由匣中飛起,恰好柵中獅獒一聲厲嘯,兩點綠火突由柵內飛出,火光下面各有一條黑影,內中一個似已受傷,扶抱同行,比起來時較緩。乍見銀光,想是知道厲害,未傷的一個方欲丟下同伴逃走,如何能夠。兩條黑影子剛才分開,十數丈長一道銀虹已急如電掣,疾卷而至,圈住兩條黑影,只一束,嗷嗷兩聲慘叫過處,便成了四段。兩點綠火應聲而墜,如隕星一般,瞬息消滅。

靈姑知妖物伏誅,收回飛刀,過去一看,月光下照見地面上躺著四段形似人體的黑影,彷彿濃煙聚成一般,卻又凝結不散。康康奉命行事,自是莫名其妙。靈姑更不知就裡。因妖物死得如此容易,未免輕視,試持寶劍一砍,砍過依然原樣,不似飛刀一過,便即分裂,覺得是已死妖物,未甚在意。康康又催著快回。等到轉身走沒幾步,想起這東西還是消滅的好,打算再用飛刀將其亂砍一陣,分裂攪散時,回身一看,那四段斷影已漸沒入地內,飛刀出匣,蹤跡已沓,康康一味催回,這裡既發現妖鬼之類,妖狐必已到來。耳聽獅獒仍在厲聲悲叫,不暇過問,忙著回趕。

靈姑到了靜室以內,見黑虎仍臥門口,態甚安詳,老父也已坐起,室中也無動靜。

又進裡問一看,虎王仍在打坐,康康向白猿附耳低叫了幾聲,白猿並未回答。令康康仍待原地。對靈姑只注視了兩眼,無甚表示。靈姑走將出來,問老父今晚為何這般困法?

呂偉答道:“適才飯後,虎王和白仙、金猱等回屋。大家散後,我和張、方二位叔父見時尚早,你正去往後寨,又談了一會,才同走出。過了寨堂,忽來一陣山風,我三人都打了個寒顫。分手時方叔父還在說笑話,你便走來,一同進屋。我只覺暈,一味想睡。

夢見兩個披麻的黑衣人,用一條黑繩將我和方、張二位繫上,由一人拉了,走到岡上,另一人不知何往。這人聽到獅獒嘯聲,甚是高興。拉了我們同去,將人系在外面,徑人柵內。我三人俱當命盡,遇見陰差,想要掙脫逃回。誰知那一根細繩竟比蛟筋還結實,扯長了十幾丈,卻不能斷。前一黑衣人又從對崖飛來,正恐被他看見,嗔怪受苦,他己直投柵內。我三人還在拼命強掙,忽然一道銀光一亮,兩黑衣人恰好由內飛出,被斬四段,同時我三人系身黑繩忽然消滅。我剛看見你和康康,人便驚醒了。”靈姑聞言大驚,知老父並非做夢,定被妖鬼所擒。如非白猿前知,令己趕去,幾乎一瞑不起。便把前事細細一說,呂偉好生驚訝。

父女二人又談了一會,白猿忽在裡間門口朝著靈姑把爪一比,仍走回暗中坐定。靈姑料知妖狐將到,側耳一聽,外面風聲漸起,吹得屋外樹木花草颯颯亂響,彷彿有異。

悄對呂偉道:“爹爹,妖怪快來了。”呂偉點點頭,各把應用兵刃、暗器準備在手邊應用,心情立時緊張起來,靜等黑虎一聲暗號,便即動手。

待了一會,除了風勢越大,仍無別的蹤跡。靈姑又踱至階前窺視,只見銀河耿耿,星月在天。山風過處,吹得林木花草起伏如潮,發出一種極尖銳猛厲的怪嘯。連蟑危崖,如披霜雪,矗立月光之下,陰影投到澗壑以內,遮黑了一大片,靜蕩蕩的,別有一種幽曠寂寥之景。四外尋視,除風比往日較大外,並不見有別的異狀。再看黑虎,仍然守臥階前,虎目半閉,若無其事。靈姑忍不住伏身虎頸,悄問道:一妖狐快來了麼?”黑虎把頸朝右側一拱。靈姑不解,方欲再問,黑虎側耳一聽,口中微嘯了一聲,跟著跑向右側洞徑出口旁邊,往下一蹲,長尾高聳,覷定洞口,作出欲撲之勢。

呂偉在室中聽黑虎發了警號,靈姑仍在屋外呆看,忙即走出,點手叫她走進,與虎王不要離遠。靈姑回到室內,見康、連二猱各從裡室奔出,如飛往外縱去。白猿站在虎王前面,手握劍柄,目光註定門和窗戶,大有待敵而動之勢。知道事變俄頃,忙把玉匣捧起。呂偉低囑道:“仙人柬帖不叫我們裝作無事,靜以待敵麼?我兒只守在虎王門口,讓白猿好照顧窗洞一面好了,這般進出忙亂則甚?”言還未了,猛聽黑虎震天價一聲怒吼,接著又聽康、連二猱厲聲怪嘯與黑虎騰撲之聲。白猿立發對敵暗號。靈姑便照仙柬所示,將手一指,匣中飛刀立化一道銀光穿窗而出,呂偉與靈姑說完了話,早手持暗器,伏身窗側,往外窺探。見是一團黑煙裹著一個黑衣道姑落在地上,剛往室門張望欲進,冷不防黑虎潛伏近側,怒吼一聲,隨即撲上前去,迅疾異常。

黑虎原是神物,妖狐雖有道行,畢竟生性相剋。此來僅由四虎口中得知來客款留在此,自侍新會妖法可進可退,成心顯露形跡,一窺仇人深淺。到前先颳了一陣妖風,不見動靜。到時見全村燈火盡熄,只仇人所居峰腰危崖一角之地,有一排靜室,遙見燈光外映。妖狐始而疏忽。貿然直落,沒有細心觀察。黑虎藏處極隱密,又將雙目閉上,不易發現。繼見四外並無法術禁阻和其他異兆,覺與紅蟒所言不類。心想:“虎王起初不知自己近在咫尺,尚且通設埋伏,以防萬一。近日明知釁端已起,早晚必要尋上門來,反倒毫不防備,連手下虎、豹、猿、猱等靈獸俱不見一隻。不是人已回山,便是另有詭計。倘有道行法術,這等聲勢前來,已然升堂,快要入室,決不會全無知覺。”心中一遲疑,不由臨階卻步。

就這一停頓間,黑虎已運足全力,怒撲上去。這一震之威,全山齊都起迴音,屋宇搖撼,似將崩倒,屋瓦震碎了好幾塊,沙石驚飛,山風大作,真比迅雷還要猛烈,勢絕驚人。妖狐驟出不意,心剛一驚,便吃黑虎撲了個正著,當時受傷。化身欲起,還未及行使妖法報復,說時遲,那時快,崖石後面潛伏著的康、連二猱早乘機縱出,如兩朵金星,飛身上前,猛伸雙爪,照準妖狐雙眼抓去。雙猱原是百獸最厲害的剋星,妖狐又萬不料仇敵埋伏如此周密神速,自己會在陰溝裡翻船,吃這麼大的苦頭,任是變化靈敏,也是無用。身才倒地,瞥見黃影一閃,利爪抓來,忙往左一偏,待要飛起,連連利爪又到,胸腰上早吃黑虎雙爪抓撲。急於行法變化逃脫,一個手忙腳亂,應付乖方,左眼又中了連連一下利爪。若非修煉多年,道行深厚,雙目非被二猱抓瞎不可。還算妖狐靈敏,連受創傷,心寒膽怯,不顧再行法傷敵,百忙中一聲厲嘯,忙運用玄功變化,才得縱起。

呂偉就勢由窗眼中將毒弩連珠發出,妖狐又是一個出於意外,躲閃不開,連中了好幾下。

當時忿怒恨極,剛噴起一口妖氣,忽聽滿山金鼓齊鳴,雜以風嗚樹吼,空山回應,宛如天崩地裂,石破山搖一般。晃眼工夫,昨晚所見那道銀光又從窗中飛出。

妖狐日前吃過苦頭,內丹已然受傷,不敢再用。知道厲害,來得疏忽,上了大當,不敢戀戰,銀光才一照面,立用妖法變化逃走。匆促之間,忘了隱去身形,所過之處,滿山岡埋伏發動,毒弩密如飛蝗,齊朝黑影射去。如換平日,決不甘休,無如生性多疑,連吃大虧,更坐實了四虎之言。不知敵人還有甚厲害設備,恐遭暗算,仇報不成,還送了多年苦煉之體。同時那道銀光還在身後苦迫不捨,不敢回身留連,只管加速飛逃。等到逃出埋伏,銀光也被敵人收轉,不再窮追,妖狐才想起身形未隱,身上又連中了好幾十箭。白吃大苦,連虎王的面都未見著。怨恨之極,把全村的人也痛恨入骨,心中老大不甘,意欲再返回去,縱不能勝,好歹也殺死百十人。繼一想:“仇人羅網如此周密,分明事事前知,必有準備,決不肯白送凡人性命,去也白饒。除利用妖陣孤注一擲,以決勝負,別無善策。何況箭毒已發動,疼痛難禁,也須醫治。好在示弱誘敵之計已成了一半,明晚準備好了再來,必能成功。”

當下取了幾粒靈丹,吞服下肚。先尋一僻靜所在,運了幾個時辰氣功,將傷養好。

先到白沙坪見了紅蟒,又指示了一回機宜,說仇敵十分厲害,自己吃了大虧,千萬不可絲毫大意。隨後又到西大林將妖陣嚴密佈置。本想早把洞中蠻魂厲魄招來應用,繼一想:

“時間還多,這些生魂俱是新煉不久,賦性兇厲已極,全憑法術勉強將他們禁制驅遣,尚未甘心順服。自己當日還有好些事要辦,既去誘敵,更得些時候耽擱,不能長日留守林內。離開以後,既恐兇魂叫嘯聚哄,不安本分,容易為人窺破,遇上一個正派中的能手經此,便多阻害;又恐虎王來到林外發覺,不肯入陣,憑真打又非敵手。好在用時一道符令,即可招來,無須忙在一時。”行了一陣法,便即他去,一直沒有回洞。她這一臨事慎重,清波上人早乘機而入,到了妖狐洞內,救出四虎,將一干兇魂解救驅散,自投輪迴。妖狐功敗垂成,知道後己無及了。

建業村眾人自妖狐敗逃,待了一會,不見迴轉,齊往寨堂聚集,設下宵夜,筵席相慶,歡飲通宵,以便虎王和呂氏父女日裡飽睡,夜來好去除妖。

到了第二日下午,虎王。靈姑都很心急,黃昏將近便起了身。虎王、呂氏父女因清波上人不令騎虎,俱都步行,連黑虎、白猿。康、連二猱,共是三人四獸,裝作行獵,出了建業村,抄著山僻小徑,繞道往白沙坪跑去。路上還成心打了些山禽野獸,令虎、猿、二猱帶著前進。行近白沙坪,剛剛日落,半天紅霞,殘輝倒映,瞑煙欲暮,滿眼昏黃。前望山凹廣場上,愁雲漠漠,聚而不散,似降了霧一般。白猿慧眼看出妖氣濃厚,忙和虎王用爪比畫,指明妖陣界限,叫眾留意。好在事前早已商定步驟,仍然故作不知,只把行進方向改斜,意似將由陣前掠過,人、獸口裡互相呼嘯說笑,去誘紅蟒出來追趕。

紅蟒因當晚就要對敵,以為天時尚早,本在石穴中閉目養神,靜俟時至,不料敵人會打此經過,聞聲驚動出現。本存著敵人厲害的主見,一則時候未到,二則妖狐未來,原想不出來招惹,只待夜來行事。繼一想:“近見妖狐性情暴烈異常,稍不如意,便以惡聲相報,時常拿話恫嚇,極難伺候,自己道行淺薄,孤立無援,非得她歡心,難望修成氣候。仇敵不來,尚要去誘,怎可輕放過去,招她到來見怪?再者妖狐連番受挫,並未見到虎王本人。今見三人,有兩個根骨雖厚,均是凡人,並無道氣,可見以前全是有人相助。難得今日沒有幫手在側,雖有一猿一虎,自問能敵。現在正是立功報仇良機,還不上前,等待何時?”紅蟒念頭轉定,把周身氣力運足,略一屈伸,倏地一聲怪嘯,昂起蟒頭,把一條十多丈長、火一般紅的身子,似箭一般直射出去。

虎王獨自當先,虎、猿緊傍身側,早已警備。一聽怪嘯,虎王回頭一看,見一條生平未見的紅鱗大蟒頭如栲栳,高昂數丈,口中赤焰熊熊,吞吐不休,夾著呼呼狂風,帶起數十丈塵沙,在傍晚暗影中似火龍一般追來,看去卻也驚人。大喝一聲,身未上前,一猿一虎已分左右,搶上前去,大家守著仙人之誡,俱未使用飛刀、飛劍。白猿先照準蟒的七寸子上縱身抓去,黑虎、雙猱相繼抓撲蟒尾。呂偉、靈姑各尋僻靜所在藏伏,手舉毒弩,照定蟒口等要害之處連珠射去。獸是神獸,人是能人,紅蟒雖然厲害,也照顧不到。正追之間,一見白猿來傷它頸項,宿仇相見,分外眼紅;又知白猿厲害,如被抓緊七寸要害,必吃大虧。顧不得再傷虎王,口噴毒氣,伸出數尺長火一般的紅信,回頭就咬,不料白猿狡檜,存心引逗,是個虛招,早從頸間躍過。這略一停頓之間,下半段長尾上逆麟早吃虎、猱抓落了幾片。紅蟒負痛,急怒攻心,身子一轉,撥頭噴毒,舉尾就掃,咬未咬中,好幾丈長大半條水桶粗細的長尾一下甩過去,正掃到一株半抱粗細的柏樹上面,用得力猛,喀嚓一聲從中折斷,將上半截樹身似斷線風箏一般飛出老遠,搖搖墜地,帶起滿天沙石,墜落如雨。

虎、猱眼快心靈,未被打中,呂氏父女的弩已連連發出。靈姑心思最為靈巧,料定這麼大東西,虎、猿、雙猱尚且縱躍顧忌,不敢近身,決難傷它要害,臨時改了主意,不射蟒目,乘機覷準撲過之處,連珠發了幾箭。紅蟒只注目虎、猿、雙猱,一下打空,樹雖掃斷,尾上受了硬傷,負痛非常,收回時勢子未免稍慢一些,於是又中了三箭,當時只是微麻,並未覺怎麼痛。心知還有敵人伺側,首尾亂動,二目兇焰遠射,口中毒氣噴個不休,大有覓敵甘心之概。呂偉知道厲害,不易射中,忙令靈姑停手,定睛注視,以待時機。

虎王幾番欲上,俱吃白猿出聲阻止。紅蟒力敵虎、猿、雙猱,接連幾個回合,攏不著半點便宜,身上又受了好些創傷,未了回頭追咬雙猱,虎王再忍不住,縱身過去,奮起神威,用足平生之力,照準蟒的半身就是一刀。紅蟒剛被雙猱抓落了兩片逆鱗,痛極暴怒,追勢過猛,不料虎王從未動手,忽然一刀砍來,驟不及防,竟被砍中。蟒鱗雖堅,難禁虎王天生神力,嚓的一聲,逆鱗碎裂了好幾大片,幾乎深透肉裡,又收不住勢,欲想回咬,身子已箭一般滑射出好幾丈遠。頭剛撥轉,白猿、黑虎又復夾攻上前,紅蟒見不是路,知難力敵,身子往後一昂,成了個乙字形,回頭往陣內躥去。

這裡白猿一聲呼嘯,按照原計,將人、獸聚在一起,徑由坪側斜跑下來:虎王當先,虎、猱居中,白猿殿後,呂氏父女偏出老遠,另作一起,不走正路,加急前行。紅蟒入陣,見仇敵不來追趕,忽然往側逃去,認是怕了自己,能逃即逃。新仇舊恨,一齊發作,怒嘯連聲,然後追來。白猿返身迎敵,紅蟒一口毒氣噴出,白猿假裝中毒,一聲長嘯,縱起數十丈高遠,飛也似往前急跑,一會躍過虎王,當先引路逃去。紅蟒趕去,又遇黑虎、二猱回身夾攻,且鬥且逃。紅蟒怨恨已深,依然一味窮追不捨,呂偉父女在側面望見紅蟒已然追過了頭,忙同奔向正路,跟蹤紅蟒追趕。幾下裡首尾相銜,相差至多不過二十丈遠近,虎、猱更從中撲跳躥逐。恰值東山月上,清光乍吐,照見這條山路及平原之間,煙沙迷漫,腥風滾滾,擁著兩團碧光,像一條火龍般向前疾行如飛,蟒和猿、虎不時又舞鬥於煙籠霧湧之中,火紅星碧,翔舞翻飛,比起五月裡的火龍燈還要好看十倍。

似這樣馳逐停頓,不消多時,便到了青杉林左近,白猿在前引路,虎王后隨,黑虎因快到地點,追趕紅蟒更緊。人、蟒相隔比前較遠,約在四五十丈之間。那片樹林滿是松杉等古木,稀疏疏地高矗天半。月光如水,清蔭匝地,雖然明如白晝,可是那些林木大均數抱,參差佈列,由外望內,卻將目光阻往,不能到底。虎王入林以後,見白猿不時招呼,催促快走,知已到禁法埋伏之所,腳底加勁,跑不多遠,林內忽現出了一片空處,兩座危石,大約畝許,像門戶般當路井立。白猿到此,倏地騰身躍起數十丈高下,由二石中間,足不履地躍了過去。虎王回顧身後,碧光紅影,隱現穿行於林木之間。黑虎、二猱連嘯示警,紅蟒業已人林追來。虎王忙往兩石縫中穿去,一晃出去。出時眼前亮了一下,似有光華閃過,白猿已在近側相候,長嘯一聲,將虎王往旁一拉,自山右側繞向危石後藏起,示意虎王看著緊對出口之處。

虎王定睛一看,口外林木漸密,一株大樹底下,濃蔭掩映中彷彿藏著一人,身形穿著,越看越像自己,在那裡掩掩藏藏,神情甚為惶遽,知是自己替身。正尋思間,腥風起處,紅蟒一條紅影疾如電閃,從石口內躥出,一到便朝那假虎王追去。假虎王本在樹下藏藏躲躲,時隱時現,一見蟒來,大叫一聲,撥頭就跑,動作更比真虎王要快得多。

紅蟒先見仇敵逃進林內,恐被逃脫,不顧和黑虎糾纏,忍著身上傷痛,用足力量,拼命往前射去。黑虎、雙猱仍忙追入,還想阻撓,嗣見虎王已然跑進石縫以內,料已成功,不再追趕,等蟒進了石縫,便即繞往石後而去。

毒蟒途中連和虎、猱惡鬥,又受了好些傷,所中弩毒又復發作,真是仇上加仇,恨上加恨,急怒攻心,一味猛進。清波上人所設禁法,樞紐就在兩石出口之處,白猱知道,由上躍過,虎工由下面通行,觸了樞紐,禁法便自發動,再來無論人獸,只一通行其中,即為禁法所制,心神失了主宰。這一來,紅蟒更是惟敵是求,忘卻利害輕重,哪再禁得起假虎王一引逗,口中怪嘯連聲,怒發如火,狂追下去,轉眼工夫,人妖俱音。

待了一會,呂偉父女追來,白猱攔住去路,悄悄由虎王轉告了去鐵花塢的途徑、機宜。說紅蟒已為仙法所制,只知追那替身,決想不到虎、猿、二猱為何不見。清波上人既設下兩個替身,必有用意。此去不到鐵花塢崖下樹林以內,見著虎王第二替身,不可放出飛刀斬蟒。呂氏父女應諾去後,黑虎、二猱也從石側密林中繞行過來,虎王騎上虎背,帶了白猿、金猱,抄道回趕,行抵白沙坪。

妖狐自從昨晚敗退,養好創傷,心想:“仇人已是厲害,還有一個清波上人近在咫尺,雖不會公然出敵,但他門人與虎王卻是至交,倘若到時突來作梗,以他盛名之下,自己所投陣法難期必勝。雖說有一支信香,一燃幫手即至,但無疵道長這人素未謀面,不知他的道行深淺,好在紅蟒已然叮囑至再,一切羅網均已佈置停當。此時還有一些閒空時候,何不借著拜望為名,一則套套交情,二則觀察觀察無疵道長的法力如何。以便早作打算?”於是離開西大林,便往雙缽嶺飛去。

妖狐到了三清觀前,還未降落,見觀門外站定一個相貌醜惡、手執拂塵的道人,向上把手一招,妖狐便覺身子被他吸住,如磁石引針一般,不能自主,往下降落,心中大驚。初來不欲示弱於人,忙運玄功,往上騰起。道人見狀,似頗憤怒,也使妖法將手連招。妖狐原非弱者,起初驟出不意,幾乎被他招落,已然看破,自然不肯輸臉。料定道人必是觀主無疵道長史漁,本為見他而來,這樣反鬧了個既不能就下去,又不捨去,於是彼此相持,停在空中,鬧了個不下不上。

待過一會,妖狐細看史漁周身邪氣,法寶囊內妖光隱隱,果是大幫手,難怪陳惠那樣推重,甚是心喜,自己已然顯了本領,未輸與他,方欲聞言相詢,忽聽史漁喝道:

“何方賤婢,竟敢在我三清觀上面窺探,並敢倔強,不遵我的招呼?今日叫你來得去不得!”說罷,把手中拂塵一抖,立有幾絲黑煙破空入雲,其疾如電,妖狐何等機警,知他必弄玄虛,再不明言,一經交鬥,便沒好處,忙即高聲答道:“貧道玄姑,特來專誠拜見史道長,並無他意。”聲隨人下,落在史漁面前,打了一個間訊。史漁早聽陳惠說過妖狐來歷,再一諦視來人,更合心意,立時轉怒為喜,先把拂塵一搖,然後還禮說道:

“道友光降,先不明言,幾使貧道錯認,傷了和氣,請往觀中坐談吧。”妖孤落時似覺腦後有一股冷氣襲來,暗中雖在戒備,仍做不覺。嗣見史漁拂塵一搖,料將法寶收去,裝著和史漁謙讓之間,側身偷覷,果有四五個猙獰惡鬼,各持繩索戈矛,從身後身側一閃而隱,仍化幾絲黑煙,飛回拂塵上去,越以為妖道法術高強。

當下妖狐隨史漁至裡面,見全觀甚是寬大整潔,設置也極華美,不似出家人清修之所,山環水繞頗俱形勝,只是倍大一座道觀,井無一個道童和執役之人。方一落座,史漁喊得一聲:“茶來!”空壁角中便有兩個鬼影出現。乍見只是兩幢略具人形的淡煙,轉瞬之間由晦而顯,面目畢現,只兩眼碧光如豆,綠芒閃爍,下半身有黑煙裹住,別的衣著相貌都與生人無異,各手持一個托盤,上有茗點,浮行過來,將茗點放在桌上,看了來人一眼,躬身倒行,退到避角,仍復隱去。

妖狐看出這些惡鬼已由遊魂厲氣凝鍊成形,史漁妖法實實高出己上,還在暗慶得助,卻不知陳惠只給信香,未令來見,雖然一樣不懷好意,對待妖孤止於收為己用,並沒史漁居心狠毒,這一被他看中,竟鬧得伏誅以後,魂魄被妖道收去,永淪賤役。後來妖道惡盈數盡,也隨著被雷火燒化,形神一齊消滅,總緣一念之差所致,此是後話不提。

賓主相對,略作套語,妖道說起陳惠昨日才走,他因聽說建業村中隱居人多,料定內中不乏有根基的男女,意欲便中攝取幾個回去,就便相助妖狐一臂之力,曾派了兩個靈鬼持了黑煞劍,前往相機行事,不料一去不歸。今早方欲親往,忽接乃師冥聖徐完的加急敕令催歸,鬼祖敕令,從不輕發,照例令到即行,連句說話工夫都不許有的,何況又是加急而來。陳惠一見,便即遁去。午後因妖狐當晚設陣,昨晚靈鬼探村,一去不回,估量敵人不是好相與,曾派了兩個門下得力弟子前往建業村,先期隱身窺探,有無什麼出奇能手在內,再看昨晚靈鬼如為人所誅,只要對方不知徐完底細,殺鬼以後未將其靈氣消滅,便能潛入地底,仗著本門傳授,仍可凝神聚氣,成形回來。不過至少須在地底潛伏過六個時辰,始能凝聚不散。加以真靈耗損,再似來時那般瞬息千百里,迅如飄風,已不可能,僅能依草附木,御風而行,回得甚慢,想必仍在左近。這等奉命出役的靈鬼,多是千百選一之才,頗不易得,就便將其尋回,也是一個大人情。妖孤到前,派出的兩個妖徒剛走不久,妖道自身連日有事,這兩個門人到了建業村,並不動手,事完即去西大林暗中相助,破陣的人如無深法力,自覺能勝,便將信香熄滅,代師出面,妖道能不去,就不去了。

其實妖道原因清波上人大不好惹,所派門人明裡是相助妖狐,暗中卻是預為佈置。

妖狐勝了,樂得做個好人,以為異日之計;萬一清波上人忽出多事,看出妖狐決無勝理,不等妖狐焚香,妖道早得了信息,暗中趕來相機行事,稍得空隙,便將妖狐真魂、內丹一收去,坐收漁人之利。

妖狐與虎謀皮,毫不自悟,聞言甚是歡喜感佩,因聽妖徒業已動身先行,算計回去待不多時,即要發動,誘敵尚須費些手腳,稱謝之後,便即告辭。妖道請略飲自制珍茗,妖狐哪知厲害,端起茗碗,一飲而盡,人口甚是甘芳。方要讚美,微覺眼前彷彿一暗,知他觀中詭秘,通未覺察,竟自別去。

妖狐路過白沙坪,想下去對紅蟒再吩咐幾句,入陣一看,紅蟒已然離陣他去。正在暴怒,恰值虎王率了猿、虎、二猱趕來。妖狐存下先人之見,前晚探村又吃了大虧,以為虎王乃神僧衣缽傳人,多世修行,轉劫前又苦修了數十年,道行、法力必不尋常,雖在苦心積慮,刻意報仇,並沒存著必勝之想。所以事前佈置般般縝密,期於能進能退,勝固可喜,敗亦全身,絲毫沒敢大意。這時見面,妖狐才看出虎王只是夙根極厚,別的俱與常人相差無幾。斷定昨晚之事,必有能人相助,並非仇人之力。早知如此,何必勞師動眾,費盡心力,白白中了他的暗算,心中痛恨已極,又見虎王此來,好似帶了虎、猿、二猱行獵夜歸,無心經此,不由起了輕敵之念。暗忖:“我正要前去誘他人伏,還恐其不肯上當,難得自己尋上門來,幫手一個不在,此時不下手,等待何時?”不等虎王人陣,徑直迎陣出去。雙方都快,就這尋思觀望的工夫,虎王騎了黑虎已到陣前,迎個正著。

妖狐本因連日與白猿交鬥,知他身有飛刀、飛劍,稍被警覺,便費手腳。既然仇敵這等易與,如照預定,只須由紅蟒出陣誘敵,自己在當中法台主持運用,仇敵只一入陣,略加施為,不難人、獸俱獲,立收全功,第二陣直用不著。紅蟒偏在此時離陣,真是可恨。心欺虎王是個凡人,打算一到,便出其不意,將他生魂攝去,然後再收拾虎、猿、二猱,豈不省事得多?萬一不成,再用誘敵之策,略一交乎,化身入陣,運用妖法取勝。

誰知白猿早識仙機,老遠便叫虎幹戒備。虎王一手伸入懷中,緊握玉符;一手暗持靈符,以備應用。快要繞近陣門時,人、獸都是加倍留心,虎王瞥見白沙坪窪地上一股黑煙飛射而出,情知妖狐到來,不等白猿招呼,早大喝一聲,把玉符取出,同時左手靈符向空中一擲,立時有一幢白光和數丈方圓一團彩霞飛起,連人帶獸,一齊罩住,緊接著白猿飛劍也便出匣,一道十數丈長的朱虹朝那黑煙繞去。

妖狐僅知白猿不大好惹,未料看虎王也看走了眼,虎王雖是凡夫,身旁卻藏有仙家異寶,應付又如此神速,不禁大驚。知是有心尋上門來,作偽騙己,忙運玄功變化,避過一旁,口裡噴出一團黑光,抵住劍光,現身指著虎王喝道:“無知小賊禿!我與紅蟒聽經潛修,礙你什麼?為何聽了兩個孽畜,無端斬我軀殼,壞我道行?我等你報冤已數十年,昨晚前往問罪,又仗孽畜和一干賊黨倚多逞強,埋伏暗算,你仙姑道力深厚,可有一毫傷損?只白便宜你們多活一天罷了。今日狹路相逢,仇上加恨,絕對饒你們不得。

想當初老禿驢曾面許我,任你轉劫還願,並不得將你前世法力帶到今生,我只說佛家人不打誑語,因果循環,必待公道。他卻命你在後殿坐修數十年,方令投生,我已有些懷疑,果然老禿驢言而無信,仍將你前生法寶交你,以為可以消災免禍。須知你仙姑含冤飲恨,多年來早料及此,你雖有一兩樣現世寶,也休想逃得活命,乖乖與兩個孽畜跪我面前,任我誅戮,我只傷你們軀殼,你們不可轉劫為人,否則便叫你們形神俱滅,永墜泥犁了。”

虎王,猿、虎胸有成竹,一任妖狐怒罵,連理都不理。妖狐所噴黑光漸非仙劍之敵,又見仇敵手捧法寶端坐虎背,一言不發,也不前進,也不後退,摸不清是甚意思,連噴了兩口妖氣,俱被寶光阻止,反鬧得不知如何是好。

呆了一會,妖狐先噴出的那道黑光漸被白猿手持劍尖上發出來的那道朱虹逼得光芒大減,眼看消滅。妖狐心想:“自己這口飛劍系采地底鋼鐵之精,日以內丹精氣淬鍊而成。劫後修為,經時數十年,始能吞吐運用,與身相合,頗非容易。白猿一口短劍,並不能脫手神化,只在手中舞弄,竟為所敗,當年錯了主意,向乃師理論時,以為收去仇人道行、法力,轉劫變成凡夫,即可任意報復,誰想他師徒通同作弊,道行在自收去,卻給他這等神妙的護身之寶。分明佛門弟子最重因果,特意使他應過此劫,仍可修成正果,自己白費多年心血,竟成徒勞,即使報了前仇,於己何益?早知如此,還不如當時不求報冤,只求救度,雖然輪迴轉世,以自己法力,總可修成正果。這一來弄巧成拙,或許仇報不成,還受他害都難說,否則仇敵如無勝算,也不會如此從容鎮靜。”

妖狐聽經多年,靈根尚未全泯,一時迴光返照,想到這裡,不禁心寒,頗想懸崖勒馬,與虎王棄仇言和,只要能轉求乃師助她成道,即可兩罷干戈。無奈人邪已深,連日傷生,惡孽過重,好念頭旋起旋滅。就這微一凝思出神之際,空中黑光被白猿仙劍裹住,只一絞,錚掙連聲,化為無數縷黑煙,夾著一些零星碎鐵,紛紛墜地而滅。妖物早就想收,無法收回,傷人不成,先傷了一口飛劍。那劍又與內丹真氣息息相關,立覺真神受損,心靈又復受創。立又暴怒如雷,縱身一躍,化成一道黑煙,徑往坪上飛去。滿擬入陣施為,事若不濟,再將仇敵引往西大林妖陣之內,拼個死活,回顧虎王、猿、猱,指揮劍光隨後追來。方喜仇人中計,正要發動妖陣,不料到了陣中一看,就這陣外對敵的不多一會,中央法台上所設請般禁制,不知怎地為人所毀。近在咫尺,事前通未警覺,不由急怒交加,又驚又恨。

當下妖狐把心一橫,神志全昏,竟沒細想虎王並未入陣,陣中法台禁制何人所破?

仍妄想此陣雖系嘗試,不是最後制勝之法,設置妖法也非容易,法台雖破,仍可施為,何必便宜仇人省事?且試上一回,再敗退不遲。於是怪嘯一聲,迴轉身形,對著虎工,一口濃煙噴出。白猿持劍連獠幾下,黑煙散盡,妖狐不知去向,知是妖陣發動,忙叫虎王仍坐虎背,不去理他,自己緊隨在側,持劍四顧,以御妖法。虎王還未答話,便聽陰風大作,塵煙四起,齊向身旁湧來,愁雲漠漠,星月無光,天低得似要壓到頭上。因被懷中玉符寶光阻住,下落不得。正驚顧中,眼前妖雲邪霧裡,倏地電光閃了一下,接著一個震天價的霹靂打將下來,隨見雷火橫飛,砰砰亂響,聲如狂濤怒嘯,震撼山嶽。一團團的雷火,最小也有斗大,隨著電光一閃,立即爆發,為數不下千百,所中之處,立時轟成一個石洞,所有妖雲邪霧,俱似烈火融雪,風掃殘煙一般,紛紛消散。

俄頃,清光下照,天上星月依舊光明。妖氛甫盡,瞥見地上箭也似衝起一條黑煙,煙中隱現著一個黑衣道姑,周身俱有火星圍繞,黑練橫空,其疾若電,直往西南方飛去。

後面有數十團雷火打上前去,均未打中。又聽一聲怒喝:“妖狐往哪裡走?”口音甚熟,雷火閃處,從空飛落一人,正是塗雷,只一現身,朝虎王喊道:“虎哥還不快追!”緊接著一道光華連人飛起,當先朝妖狐追去。虎王立催坐下黑虎,帶了猿、猱跟蹤追趕。

虎行迅速,遙見塗雷劍光尚在前面,妖狐已然隔遠,煙光早為空中雲霧遮蔽,不能發現。

追了一會未追上,遙望空際,塗雷劍光又轉了一點方向。

虎王暗忖:“妖狐陣法埋伏在西大林內,去時應向西北,偏向西南已然不對,這一改向正甫,分明去鐵花塢的道路,與仙人之言不類。”正在盤算,白猿也覺仙柬所示無差,不應錯了方向,忙和虎王一說,虎王心疑塗雷業已回山,只叫自己另行追趕,方想吩咐黑虎改途,不問如何,仍照仙示往西大林追去。猛瞥見前面崖壁叢草中,又竄起一條黑煙,煙中道姑已現出妖狐原形,身上仍有火星圍繞,腹際血跡淋漓,彷彿為劍光所傷,不能飛空急駛,離地只有數尺,斜行向西,朝前直竄。一查路徑、方向,正是去西大林的道路,雖還不知塗雷已為妖狐分身之法所騙,故現原形,作出負傷之狀前來誘敵,反正不往西大林,事不能了,不假思索,徑直追去。雙方都快,不消片刻,便到了西大林外,相隔不過半里來路。

妖狐首先竄進林內一看,當中空地山邱之上法台無恙,圍著妖陣俱是合抱參天的大木。鑑於前失,心還疑慮。嗣一查看,所有一切妖法埋伏,俱都無人動過,一發動便可運用,不像頭一陣事前便被仇人暗中破去。就是仇敵幫手同來,也不愁他不落網,心才一放。暗忖:“仇敵緊隨身後,本該早到,為何還未入陣?莫非識破機關,不肯入網?

那麼他又追來則甚?”想要出林引逗,又因第一陣離開法台,才被塗雷乘虛而入,恐仇敵重演故技。

等了一會,遙見林外白猿劍光閃閃,只不進來,妖狐實忍不住,索性喝破,高叫道:

“小賊禿和四個孽畜,今日你仙姑已設下天羅地網,不報前仇,誓不為人。你們起初那等猖狂,怎又臨陣畏怯?你們不進來,難道你仙姑就不會把仙陣倒轉,移到林外麼?”

語聲甫畢,忽見林外朱虹閃過,映得林樾火也似紅,耳聽呱的一聲慘叫,心方奇怪,虎王已率白猿、二猱,與前一樣,全身在寶光籠罩之下騎虎款步而入。當時報仇心切,急於應敵,無暇再顧其他,忙將陣法發動。口中大喝道:“該死業障,已人我伏中,爾等縱是神仙,今晚也死無葬身之地了。”隨說隨運玄功,將手向四外連指,先將預先埋伏的真假五行妖遁一齊發作。同時將內丹噴出,化成一團赤紅的晶球,蔽住全身,外有黑煙圍擁,守定法台,以防萬一。

妖狐因知敵人護身法寶厲害,等一切運用已畢,便發敕令,意欲將妖洞中所攝千百蠻魂厲魄招來,增加妖陣威力。不料連發緊急敕令,妖魂俱未應招而至。初意蠻魂倔強,見自己不在前,不肯用命,心中暴怒,改用極厲害的拘魂之法,仍是無效。這類拘魂邪法,所煉惡鬼稍一違忤,即備諸苦痛,且有陰火焚身化形解魄之災,最是狠毒不過,即便有幾個拼受苛虐的惡鬼,也決無力反抗而一個不到。妖狐試再一招,四虎的生魂也是一樣不來。這些魂魄也受禁制,不會逃走,逃也無用,分明又被人破法消滅。自己事前一點都不知道,可見對頭法力高強,神妙莫測,不由又寒了心,哪裡還敢大意,竟把妖人信香取出準備,稍現敗狀,立時求助,不敢再志得意滿了。

當妖狐入林之時,虎王本已離林不遠,便欲催虎追進。白猿在前,倏地伸手一攔,將黑虎止住,又舉起手中劍,朝前作勢砍去,劍尖上朱虹飛起。虎王定睛一看,路側崖凹中正飛起一條丈許粗細的黑氣,騰舞屈伸,夭矯如龍,迎著白猿仙劍紅光鬥將起來。

鬥有半盞茶時,黑氣似乎敵不過紅光。凹中又出一條形若惡鬼的黑影,一現身便飛縱上去,與黑氣合而為一,黑氣立時暴長數倍,與紅光鬥了個難解難分,看不出誰勝誰負,又過了不大一會,黑氣忽又由合而分,分化成九條,一條仍敵住紅光,餘下八條齊向虎王、二猱飛來。

白猿原因正走之間,發現崖凹之內藏伏著一個鬼物,朝著來處比劃,另有一條黑氣飛出,神氣似欲行法暗算。雖知虎王身佩寶符,不畏邪侵,因想起昨晚靈姑誅鬼之事,暗忖:“這個邪鬼也敢助紂為虐,似此妖魔,憑手中這口仙劍,豈不一下了帳?”一時輕敵貪功,以為順手牽羊,不料此鬼乃妖徒生魂煉成,所使黑煞劍頗有妙用,非尋常妖魂厲魄之比,如非數盡當誅,白猿幾乎中了道兒,更不料暫時添這一場麻煩,無心中卻減去妖狐一個厲害幫手。

當時白猿一見惡鬼黑氣居然將劍光敵住,又分而為九,來傷虎王,手中仙劍雖是至實,無奈不能脫手,恐有疏失,只得舉手一揮,回劍來護。黑氣分後,力量較薄,一揮而斷,下餘八條到時,紅光也已掣回,暫時雖能敵住,無奈紅光不能分化,這八條黑氣更是狡猾非常,並不與紅光正面相對,只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往來馳突,其疾若電。

白猿舞劍如飛,用盡心力,竟幾乎阻它不住,尤可慮的是虎王在有法寶護身,光華籠罩,那黑氣竟似毫不畏怯,直取虎王,乘隙即人,工夫一久,必被它飛近身來無疑,受侵與否,大是難料。

白猿正在驚急,猛瞥見一點其細如豆的光華迅若流星,自空直墜,後面好似牽有一條紫巍巍的淡影,乍見看不甚真,離地約有數丈高下,忽然長大,變成尺許大小一圈白影。那八條黑氣彷彿剋星到來,紛紛撥頭欲退,已全被白影吸住,齊往圈口內收去,快收盡時,內中一條黑氣的尾上倏地墜下一條黑影。白猿靈慧,先見星光紫影飛來,疑是妖黨又鬧玄虛,還在駭異。晃眼之間,看出是救星,心中大喜。一見圈口餘氣中黑影飛落,形與妖鬼相似,哪裡還肯放鬆,舉劍一獠,紅光過處,一聲慘叫,妖鬼斬為兩段,正往下落,又被那圈白影吸住往上升,轉瞬收入口內,俱無蹤影。

那妖鬼正是妖人史漁的門徒,一名史文,一名尹鑄。一同奉命去探建業村,尋找昨晚失事的妖魂,就便相助妖狐成事,先到建業村,窮搜各地,並未找見。又往西大林,行至中途,遙望妖狐飛過。史文乃史漁胞侄,自小隨叔修煉,道行較高,雖以生魂出來行事,原身尚在,自恃妖法厲害,最得乃叔之寵,專橫暴戾,無惡不作,同門師兄弟都是仰他鼻息,他一見妖狐正要趕去,忽又瞥見近側又有一個妖狐由斜刺裡疾行而過,飛得甚低,那方向正是去西大林的道路,頭一妖狐後面又有劍光尾迫不捨,斷定妖狐用分身幻形之法愚弄敵人,方一尋思,果見妖狐身後有人率領一猿、二猱騎虎追趕,因看出虎王是個凡人,虎、猱、白猿俱是神物,忽起貪心,將尹鑄支開,命他去追先見妖狐,自己卻搶在妖狐前面,往西大林等候。意欲伺隙下手,將諸神獸的生魂攝去,瞞住師父、同門,暗中煉為已用。

妖魂飛行原極迅速,一晃便到。滿擬所煉黑煞神劍專汙法寶,即或虎、猿較有道力,敵人法寶雖汙,不全如願,至不濟,總可將二猱生魂攝去。不料被白猿識破,未容下手,便有一道朱虹飛來。黑煞劍幾非其敵,身劍合一,才敵個平手,妖法已難同時並用。鬥了一陣,又欺白猿劍雖異寶,不能脫手分化,貪功心盛,便使妖法,將妖劍化成九道黑氣,八面來攻,欲使敵人窮於應付,伺隙取勝。白猿仍能勉力支持,反傷了他一道黑氣,益發怒恨,誓欲必得。剛打算把真神遁向一旁,拼著黑煞劍受傷,暗使攝魂妖法,先攝去二猱的生魂,忽然來了剋星。史文久經大敵,一見那點星光,便知是仙家異寶潛光蔽影而來,情勢不妙,欲避已是無及。又吃白猿一劍,連黑氣帶那兩段殘屍,全被收去。

妖徒方一伏誅,虎王、白猿便聽耳旁有人低催入陣。林樹高密,妖狐竟未知悉。嗣見劍光閃耀,以為虎王在陣外有甚施為,正欲出手,虎王已騎虎而入,妖狐忙把陣法催動。虎王立覺眼前一暗,所有山石林木全都失蹤,寶光以外,至!處暗雲低壓,妖氛沉沉,恍若置身重霧之中,到處一片渾茫。先還看見妖狐在暗影中戟手施為,倏地一團火光從法台上飛起,爆為萬點寒星,四方飛散,妖狐隨即不見。跟著便見無數黑劍環身射來,為護身法寶所阻,雖難近身,兀是不退。白猿知道厲害,忙囑虎王就在當地靜攝心神,沉著抵禦。妖狐伎倆決不止此,少時必然還有怪異事情發生,千萬守住身心,不可妄動。虎王依言,手持玉符,端坐虎背,靜以觀變。

待有片刻,黑箭放完,寶光照處,箭在光外,箭尖朝裡,又齊又密,直組成了一座黑幕,連人、獸和那一幢護身寶光包圍在內,枝枝都帶著朝前猛射之狀,只是近前不得。

白猿見狀,忙舉手中仙劍隔光獠去,居然應手而折,化為黑煙四散,心中大喜,忙把劍光頻頻揮動。無奈那箭隨滅隨生,終歸徒勞。方想收回,忽聽妖狐一聲厲嘯,黑箭隨消,化為百丈碧焰,四方八面環繞燒來。白猿不知陰火厲害,仍持劍隔光遙擊,覺著劍忽發沉,重有千斤,知道不妙,連忙掣轉。陰火不比黑箭,得隙即入,已有一絲帶進,幸是玉符靈異,白猿見機,收劍尚速,又有多年修煉之功,只激靈靈打了一個冷戰。因陰火只有千萬分之一侵入,力大單薄,頃刻便被玉符寶光消滅,人沒受害,白猿吃了一個虛驚,益發慎重,再也不敢多事了。

陰火燒了一陣,除虎王覺著手中玉符十分沉重外,寶光依舊燦爛輝煌,別無險兆。

似這樣相持片時,一聲微震,陰火忽又斂去,身上為之一輕,當時四面漆黑,過了好一會不見動靜。虎王等如非事前奉有仙示,務須捱過時刻,方能應劫脫難,幾疑又有仙人救援,妖陣已破;或是妖狐不能取勝,知難而退了。

虎王正疑慮間,對面忽有一團光華飛起,其大若盤,升到天半,便即停住,也不往虎王身前飛來,彷彿一團明亮的水晶虛懸黑影之中,光並不強,螢活欲流。白猿一見,便知是妖狐內丹。忙囑虎王、二猱仔細,最好澄神定慮,不要亂想,致為所乘。二猱生性好動,白猿不說還可,這一說,不由對那晶球多看了幾眼,念頭一動,便被球中幻景所攝,立覺頭暈眼花,站立不住,神魂似欲出竅飛越。尚幸二猱是通靈異類,身在寶光籠罩之中;當時妖狐志不在此,沒有專注。白猿又是行家,見狀大驚,知道二猱魂將離體,不敢多想,忙回身背向晶球,把兩前爪搓熱,大喝一聲,照定二猱頭頂擊去,二猱方始如夢初覺。白猿又命它們鎮靜心神,定慮澄思。如覺把握不住,便把眼合上,不求有功,先求無過,以免閃失。

白猿救罷二猱,細看虎王,到了此時,方顯出他累世修積的夙根定力來。平日那麼性暴喜動,此刻競和沒事人一般,端坐虎背,目光微望前面,宛如無睹,沉靜之極。再看黑虎蹲伏地上,睜著一隻怪眼望著晶球,雖無異狀,頗看出強忍情形。只有虎工毫不著相,神態從容,心中好生讚美。料無差池,索性回身挨著虎王身側,手握仙劍,兩眼望著晶球,盤膝坐定,靜看妖狐如何施為。

妖狐原是日前受了妖人陳惠慫恿傅授,這時看出陣法無功,所煉妖魂又被人暗中取去,急怒攻心,一時無計可施,妄想照妖人所傳邪法噴出內丹,用本身元神出攝敵人真靈,卻不想上了妖人大當。這類狠毒妖法,如同孤注,雖說敵人心神一搖動便為所算,但是一個害人不成,不特內丹耗損,受傷以後,真靈便守不住金頂元關。遇上一個有道力的異派妖人,只要被看中,便容易被他將丹奪去。妖狐起初並非不知利害輕重,只因邪迷志昏,報仇心盛,以為虎王是個凡人,餘者全系異類,只有白猿道行較深,不難成功。只要攝去一個生魂,於己便可有益無損,事甚容易,不妨一試。如果敵人深知底細,凝神閉目,不來相拼,再打別的主意,至不濟,還能將二猱的生魂攝為己有。

誰知上來時全神專注虎王,錯了主意,二猱稍受搖惑,便被白猿警覺救醒。容到妖狐默運玄機,暗揣虎王心理,前世、今生備諸幻象。虎王竟能反虛生明,五蘊皆空,心如一粒元珠,空明無滓,一念不生,雙目微向前面,見與未見,只在有無之間。猿、虎也均是各有定力,不受搖動。方悟仇敵智珠在握,明來相拼,自己已然落了下風。這才想到二猱比較容易得多,只要攝收一個即可無害。忙細一查看,二猱已各自把頭低下,緊閉雙目,並不偷觀前面。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妖狐悔恨之餘,重又連用元功,對著虎王和猿、虎一一施為。終於百伎皆窮,全無效果,再挨下去,內丹越要耗損,暗忖:

“仇敵只守不攻之勢,暫時雖難取勝,他要想脫出陣外,卻也萬難。陣法五行,僅用其二,何不把餘下三樣乙木、癸水、戊土這玄陰三行三相相繼施展出來,哪怕無功,我仍週而復始,輪流運用,稍有機隙即行下手。今日勢成騎虎,便為和第一陣那樣,仇敵來了厲害幫手,是清波上人得信趕來,抵敵不住,再逃也來得及,反正他是脫身不得,自己不到力窮勢迫,絕不罷手。”主意打定,明知適才替身只瞞一時,終被塗雷看破,必要趕來,自恃脫身有術,並未放在心上,便即如法施為。

白猿先見妖狐放起內丹,誤以為妖陣伎倆止此,一意以寧靜相持,沒想到妖狐忽又重施故技。正在潛心內瑩,力束妄念之間,猛見晶球下一片青煙閃過,接著便有無數合抱粗細的青氣,從四方八面當頭打來。妖狐好狡異常,成心先使陣法,後收內丹。白猿也是自恃道力堅定,因二猱一邊一個夾持虎旁,坐的地方雖也在虎王左側,相隔較遠,乍見青煙滾滾飛來,驟出不意,勢更迅速,誤以為是妖狐內丹作用,仍以寧靜相持。晃眼工夫,猛覺左半身一緊,恍如千萬斤潛力壓到。雖仍在寶光圍擁之內,未為所害,但是離寶光較遠,光力較薄,頗難再支。再看前面晶球已然隱去,方知中了好計,不敢妄動。只得一面運用功力拼命抵禦,一面悄向黑虎示意,令往自己身側橫移,緩緩湊近。

誰知妖狐這次用的是木行木相,當地盡是千百年古木,妖陣恰設在內,乙木精氣正可為用,比其他是金、火、水、土等四行要厲害得多,虎王、二猱等所受乙木壓力,雖不似白猿狼狽,一樣也是四外緊迫,身負奇重,透氣都難。黑虎識得厲害,哪裡還敢轉動。白猿看出虎王等也受了禁制,恐時久受傷,一時情急,便運玄功,把多年苦煉而成,後未用過的內丹放將出來。命門開處,立時便有一團毫光,其白如銀,往上飛起,直達玉符寶光上層,化為一團白氣,如傘而下,連人帶獸一齊籠住。跟著移向虎王身側,向黑虎頸旁緊緊挨定。白猿這粒內丹雖不如妖狐變化功深,可是聽經多年,屢經仙人指點,功候純正,這一施展出來,當時人、獸身上為之一輕。

妖狐見白猿將內丹放出,又驚又喜,知它是正宗修煉,根基極為牢固,如能謀奪了去,足抵數百年苦煉之功。貪心一起,又看出仇敵已略現敗狀,不似初見陣時那樣應付裕如,行所無事,有心想把五行一齊發動。無奈自己無此道力,萬一仍難取勝,一個收束不住,立時五行易位,引動地水火風,附近數百里方圓地面,卻要變成混沌世界,化為火海,傷害無限生靈,異日難免天刑之誅,又有些膽怯。

妖狐正在舉棋不定,忽聽一聲怒喝,一道劍光如長虹飛射,直落陣中。妖孤暗中偷視來人,正是適才白沙坪所遇童子,落到陣中,環陣一繞,便朝虎王身側飛去。妖狐忙即運用陣法,想連塗雷一齊困住,不料塗雷來得更快,未容妖狐下手,又是一道白光飛起,擋住後來乙木之氣。接著把第一陣所用雷火發將出來,雷火群飛,宛如雨雹,霹靂之聲震得天動地搖。與身相合的一道劍光,更似怒龍翔舞,在青煙中縱橫馳突,倏忽如電。晃眼工夫,緊圍虎王的乙木之氣便被雷火、劍光爆散好些,現出空隙。塗雷長嘯一聲,雙劍歸一,如驚龍歸海,直朝虎王護身光幢之中投去,等到妖狐重運乙木之氣趕上,塗雷已和虎王歸到一處,寶光逾強,更有萬千團雷火自內發出。

妖狐五行運用原是邪法,玄陰乙木之氣雖盛,畢竟難敵陽雷真火。自己的青煙雖然運用不竭,如怒潮般湧上前去,仍被雷火衝蕩得紛紛爆散。漸漸相隔逾遠,不得近前。

妖狐忙把信香點燃,滿擬救兵俄頃即至,竟無動靜,知道塗雷是清波上人門下弟子,法力如此高強,師父本領可想而知,屢次出頭作梗,定必奉命前來,心想:“眼前情勢已難討好,長此相持,再把清波上人引來,豈不是畫虎不成,自我苦吃?目前救兵不至,史漁兩個門人也未到來,大是不妙,如欲敗中取勝,除非乘清波上人未來以前,將五行一齊發動。雖說作孽大多,又大行險,但是事已至此,別無良策,好在業與陳惠交好,鬼祖門下善御天劫,將來大劫臨頭,至多投到他的門下,一樣可以避劫修為,怕他何來?”妖狐當時一情急,更亂了方寸,咬牙切齒,把心一橫,一面按照妖人所傳遁法,準備自己無法收拾時,便即時丟下妖陣逃走,一面催動玄陰五行真氣,欲使仇敵化為灰煙,一網打盡,盡情施為起來。

虎王等正在困中,忽見塗雷飛入陣內,俱都大喜。白猿初意,虎王寶光阻隔,塗雷不能近身,恐收了玉符,放進塗雷,又受妖法侵害,忙囑虎王不可造次。以為塗雷奉命來破妖陣,陣破以後,方能見面,不料塗雷略蕩妖煙,竟乘隙往光中飛來。與虎王相見一談,才知塗雷為妖狐分身之法所愚,白追逐了半夜,始行消滅。回洞讀了師父來帖,得知虎王被困在此還得些時,受完五行之災,方可脫難,恐道力不濟,有甚差池,特地趕來相助。到了一看,此陣果然妖法厲害,與白沙坪妖陣不同,自知難破,非時至不可,不願徒勞,故來會合,一同抵禦,分任其難。虎王見他如此俠氣熱腸,自是感激不盡。

塗雷一邊說,一邊發揮雷火威力,又將法寶、飛劍放出護身。虎王見青煙紛紛爆裂,身上如釋重負,笑對塗雷道:“雷弟法力真個高強,我異日能學到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塗雷道:“虎哥真看輕自己了,你多世純陽真身,積功累行,將來成就不可限量,休看妖狐已敗,只怕厲害的還在後呢。如只這一點,我也不忙著和你相見了。”才說完,便見對面法台左邊冒起三四色煙花,紛紛飛起,接著黑煙如箭,碧焰熊熊,青林滾滾,當頭捲到。

塗雷知道妖陣五行五相必然一齊發動,狠毒異常。又看出妖狐所煉玄陰五行,除卻當地是片森林,乙木氣最盛,是本色外,庚金、丙火本當一個深赤,一個淺黃,黑、碧均非本色,功候尚差,照平日師父傳授和隨身諸寶,自問還能抵禦。但它水、土二行跟著發動,虎王等俱不能勝任,必須早作準備。忙即連用玄功,將手一指,兩道劍光便有一道往地下飛去。隨即施展遁法,以備少時全體升起。一切停妥,然後迎御。

妖狐畢竟吃了道力尚淺的虧,雖然決定發動全陣,終是不免有些膽怯,先用庚金、丙火。看出塗雷無甚新奇施為,反將飛劍收去一口,雷火停止,五行之氣也緊壓上前,頗現敗狀。哪知塗雷早經仙人指點,深知妖陣奧妙,收去雷火、劍光,是在暗中準備。

以為既能取勝,何苦竭盡全力,鬧得尾大不掉,無法收拾?方在心喜,加力進攻,猛聽霹靂連聲。塗雷謀定後動,不特雷火如星飛炮炸,加了力量,又從光幢中飛起兩道光華,滿空飛馳,所到之處,三色妖煙又復紛紛爆散,光幢前衝盪開了好幾丈遠近。妖狐不由又驚又怒,更不尋思,一面催動妖煙,一面又將癸水、戊土二行相繼發動。

塗雷見黑煙如濤,四外湧來,天空一片黑煙簇擁著無數黑團,累累如山,當頂壓下,腳底下的地面也在搖動震撼,擬欲崩裂。知己五行全動,上下四方,六面夾攻,聲勢卻也驚人,不敢怠慢,虎王等不會升空,只得先防下面。剛把手一指,恃有法寶、飛劍防身,待將虎王等凌空升起,再顧上面時,不料妖狐仇恨大深,孤注一擲,來勢萬分迅疾,雖然功候尚差,也非小可,不容少懈,虎王等身剛披劍光遁法托起,上面玄陰戊土之氣已同山嶽一般打到,四面妖煙邪氣更如山崩海沸一般捲來,護身寶光竟難抵禦,平白壓低了數尺。幸而白猿見機尚速,一見黑影如山壓來,早把內丹凝成一片,猛力往上衝去,一上一下,恰好迎個正著。同時塗雷也已緩過手來,恐白猿支持時久,傷了丹元真氣,忙命它速急收回,仍化作白氣,在光層以內防護。隨即加快發動神雷,身劍合一,向上迎去,將那山一般的黑煙托住,仗著生俱異稟仙根,嬰兒出家,得了玄門真傳,道力高強,雖將上面戊土之氣擋住不下來,可是身上已覺受了重壓,稍一退縮,虎王等便難免受害了。

塗雷正竭力抵禦間,見底下雷火儘管發如貫珠,無奈妖狐五行連運,其力大增,各色妖煙邪氣恍似怒潮澎湃,不特隨散隨增,反倒越來越厚,光幢漸受緊束,大有相形見絀之象,時候一久,必敗無疑。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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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44:0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回 折同儕 古鑑識先機 遇異人 飛刀殲醜類

話說塗雷與妖狐對耗有一個多時辰,虎王護身法寶雖然依舊輝明,可是光圈已逐漸縮小,光中人、獸個個現出受了緊束壓迫神氣,狼狽已極。塗雷心正憂急,忽想起適聽地下震響,早該崩裂,此是妖狐致勝要著,如何久不施為?運用慧眼一望,妖狐已在法台之上現身,通體火煙籠罩,不住在台上手舞足蹈,運用妖法,神態頗現惶遽,好生奇怪。暗忖:“師父曾說過,顏虎等決無一失。照著目前形勢,自己不來,非糟不可。如應為自己解救,何以嚴囑不許前來?如說不是,豈非沒有算準,萬無此理。地久不裂,妖狐勝而發急,莫非有人暗中相助,破她妖法不成?”塗雷想到這裡,再定睛往下一看,虎王等懸身之處,重光阻隔,不能透視。四外地皮卻在暗影中微微起伏,宛如波浪閃動,隆隆之聲出自北面,時起時止。這才恍然大悟,果是有人暗中相助,只要捱過時刻,全數脫險。師父早已離洞他出,必是他老人家無疑。不由寬心大放,膽氣一壯。塗雷仗著乳嬰從師,名是師徒,情逾父子。平日塗雷只要不犯規條,有甚為難之事,多得愛憐,終於曲允。此時如見身受危難,必無坐視之理。

塗雷起初專心保護虎王,同御患難,謹慎從事,本無輕敵之心。今見虎王等這樣難支,五行之厄已然身受,何苦多受活罪?心想:“莫如趁著師父已來,冒一點險,將隨身所有法寶全施出來,暫代自己抵住玄陰之氣,用飛劍直取妖狐,一擊不中,即時飛回,瞬息之間,料無差池。能斬了妖狐更妙;如果不能,自身再陷危境,豈不把師父引出,當時就可破陣除妖?”塗雷主意打定,暗將師父所賜幾件法寶一齊放出,抵住戊土之氣,緊跟著身劍合一,電射星馳,一道白虹直朝法台上妖狐飛去。出時彷彿耳聽師父急喊:

“雷兒不可魯莽!”因是去勢迅速,未及理會,劍光已經飛到台上。

妖狐陣法運用,忽然不能如意施為,先頗疑心有人暗中破法,甚是焦躁。嗣見全陣無恙,又覺不似,以為自身功候尚欠,五行並用道力不濟,並無人在側暗算,漸放寬心。

仇敵已現敗狀,只不料在中央戊土之氣往下一壓,五行合壁,立可收功。不料偏被劍光阻住,不能下壓。正想設法將塗雷引開,一見塗雷飛來,大稱心意。知他得有玄門真傳,仙劍神妙無窮,急切間難以傷害;又怕清波上人厲害,恐結仇怨。忙即運用玄功變化,裝作抵禦,先噴出一口濃煙,護住法台,暗使幻形之法,留下一個假替身。本身卻從煙霧中隱遁,乘隙飛向虎王等上空,將內丹真元放出,化為一團彩霧,圍住那座黑山,往下壓去,塗雷所遺諸寶,不比仙劍有人運用來得神妙變化,抵禦之力本就稍差。這一來,戊土之氣益發加了幾倍力量,護身寶光抵抗不住,漸漸被它壓低下去。虎王等如何禁受得了,當時只覺全身壓力重如萬斤,五面俱被迫緊,七孔堵得連氣都透不過來。白猿、黑虎俱有道行,還可勉強支持,二猱和虎王已是頭暈眼花,腦脹欲裂了。

說時遲,那時快,這裡正在危急,塗雷已將法台上妖煙驅散,但不見妖狐蹤跡。方疑已被遁走,百忙中猛一回顧,見狀大吃一驚。知道上當,忙即飛回救護時,妖狐早料及此,手揚處,又是滾滾青林排山倒海而來。塗雷只得迎敵,而身為乙木所阻,四外妖煙厚密,不得近前,只見寶光緩緩低下,什麼也看不見。料已情勢奇險,急得怪叫連聲,直喊師父,只不見答應。心想:“師父決不會如此漠視,必是存心磨練自己,暗中救護虎王,莫要上當。”口裡仍在急喊,暗中卻在運用慧眼註定前面。果然待不一會,那幢寶光忽然全數斂去。他知這兒件法寶俱非尋常,妖狐更收它不去,妖煙雖然厲害,可是壓逼愈緊,光華低下得越慢,至多人受傷害,法寶決不會消滅。並聽師父說,白猿道行頗深,危急之時必將所煉內丹拼命救護虎王,哪有如此容易?方尋思間,猛覺圍身妖氣減退甚速。塗雷也真機警神速,這一來,料定師父暗地施為。算計妖陣已破,更不怠慢,恨極妖狐,惟恐漏網,念頭才轉,反正妖氣銳減,已阻不住自己,忙即運用玄功,徑往適才妖狐現身之處飛去。

剛飛出不遠,忽然眼前光華大放,明如白晝,當頭又現出一圈光華,陣中各色妖煙似潮水一般直往圈中飛來。光華照處,正瞥見妖狐面容慘白,手中掐訣,業已離地飛起,倉皇欲遁,身後似還有一黑影相隨。塗雷哪肯容她逃走,不問三七二十一,催動劍光,電馳般飛去,恰值妖狐剛巧遁起,妖陣已破,對面又有仙法禁制,異寶當頭,惟一活路,只有妖人所傳邪法。她哪知另有妖鬼要收漁人之利,乘機奪她內丹,已然冒著奇險,飛臨身側。妖狐一見劍光耀眼,嚇得亡魂皆冒,知不及逃遁,不顧本身,忙把內丹噴出時,劍光已繞身而過,腰斬兩截,落在地上。

塗雷見妖狐頭前星光一亮,知是內丹。方要指揮劍光圍收,倏地震天價一個大霹靂打將下來,雷火飛射中,同時眼前一暗。一片黑影如烏雲流天,電逝而過。跟著一聲厲嘯,由近而遠,妖氛邪霧一時俱盡,再找那團星光,已無影無蹤。當頂光華已隱,師父不知去向,只剩虎王委頓虎背,人、獸仍被自己劍光法術托住,相倚相伏,喘息不已,頗為狼狽。料知妖狐元神逃走,方欲飛起查看,金光閃處,清波上人自空下降,塗雷忙即拜倒。上人也不答理,滿面慍色,走至虎王身前。塗雷以為師父定怪他違命前來,那些法寶必已代己取去。好在除了斬妖,並未誤事,毫不害怕,仍照著往常淘氣神氣,笑嘻嘻趕過去,將劍光法術一收。虎王等緩緩落到地上,護身白氣依舊圍繞。

上人始終不睬塗雷,只對白猿道:“你多年聽經,本可身入佛門,因以前連犯貪嗔,幾乎誤了前途。適才緊急關頭,竟能捨身救主,既應大劫,又可挽蓋前愆。雖難重列禪師門下,從此勉力虔修,總可於玄門中尋求正果。只你今日真元受傷大甚,不能還原。

幸是胸有成竹,一心盼我救助,不曾逞強自收;適才又仗我神雷迅速,妖鬼不敢多起貪心,才得保全,未被攝去,尚是便宜。現在先代你將真元凝聚,另賜仙丹一粒,回去再靜坐修煉數十日,便可復原了。”白猿含淚拜倒。上人忙將它止住,吩咐盤膝閉目,寧神端坐,不可著相。上人張口一吸,白氣便有一頭緩緩飛人口裡,漸漸吸盡,也閉目端坐,默運玄功。過有片刻才起身,伸手朝白猿頭頂一指,命門忽然裂一小縫。口張處吐出酒杯大小的一團晶光,載沉載浮,螢螢流動,似要往上升去。上人戟指大喝道:“大膽嬰兒,妄離母體,還不歸竅麼?”隨說手一揚,風雷之聲隆隆大作,晶光被迫緩緩往白猿頭上飛落。上人將手一合,頭便回了原狀。白猿立時精神如故,二次拜倒在地。上人救罷白猿,又去撫治黑虎。

塗雷見虎王伏身虎背,只是喘息,目光雖現堅強之狀,神情卻是疲殆已極,料他身上定和散了一般痛苦。見上人先給猿、虎施治,大是不平,忍不住請道:“他受傷很重,這些靈獸多能支持,還是先救他吧。”上人喝道:“無知業障!你只知倔強任性,適才已然誤事,給你自身日後添了許多麻煩,尚不自悟,又來妄自請求。顏虎不將命定災劫受完,莫非還要他再多一劫麼?”塗雷見師父今日似乎真怒,不敢再說,肅然侍立在側。

上人把黑虎、二猱一一救復了原,方給虎王施治。又給了一粒丹藥,命他回山靜養,每日打坐,候到明年春天,前往蜀中一行,自有仙緣遇合。

虎王等拜謝之後,上人對塗雷道:“顏虎災劫,終於轉禍為福,時至自了。你非不知我早在此防護。剛人陣時,妖人史漁命門下妖魂來此埋伏陣法外,本意妖狐如勝,便出相助,敗便將她內丹攝去,坐收漁人之利。他看出顏虎和虎、猿、二猱俱有根器,元神堅固,意欲乘隙下手。值我趕來將他誅戮,禍根已除,原可無礙。不料靈姑昨晚殺了陳惠所差妖鬼,未將餘氣驅散,被它凝聚成形,逃到路上,遇見史漁所差另一妖魂為靈姑所斬,急忙逃回。妖狐信香被我行法暗中破去,史漁久候無信,正要親來窺探,又遇見兩妖鬼報信,到時恰在破陣那一會,你如不離開原地,捱到這時,由你保護他們,我全力對付妖狐,必可將她除去;或你不違命行事,我無庸防你樹下強敵大怨,也不致被她遁走。你偏不聽教訓,使我心分兩地。當妖狐用內丹捨命來攻之際,勢甚危急,我一面要解救顏虎,一面要防乙木之氣將你隔斷,只好暗中行法破陣,收了諸寶,不使你見,以免胡來誤事。滿擬再緩片刻,妖狐必將行法遁走,而且她軀殼修煉頗非容易,又恃學會妖遁,必不捨棄之而去。等她一逃,我再出其不意,發動禁法,將她形神一齊擒住誅戮,永無後患。無奈被你看破,又鬧鬼聰明,見妖陣已破,疑心我會放走妖狐,不去掃蕩妖陣餘氛,驟然飛來。更不料史漁那般大膽,恰在此時冒險飛落,搶了妖狐內丹、元神,立即遁走。我連顧三面,下手略緩,妖狐逃又稍遲,致有此誤。史漁為人無仇不報,適才雖然得手,卻也身受雷火之傷。他無奈我何,早晚遇你必不甘休。這類事不是不可避免,偏要自尋苦惱。你這業障真是可恨,如非念你忠義,為友熱腸,似此屢逆師命,豈能寬恕?

“適間豹聲悲嘯,定是你出門慌張,忘了封鎖門戶,紅蟒追逐替身。到了洞前,被四豹發覺,救主情切,中了邪毒,在彼掙命。我因四豹雖為惡畜,居然頗有靈性,甘受我的誡傷,不妄殺生,年來已漸素食,推愛屋烏,意欲使它們遇機受一次災難,為之略換胎骨,此舉原與有益。但你從小修道,氣質如此浮妄,不加責罰,焉能俊改?靈姑等此時必在林內,你拿我靈丹,速去救了四豹,去往洞中洗滌,再行回洞受罰,順便命靈姑父女往洞中相見。”上人說罷,袍袖一展,破空飛去。

虎王見塗雷為已受責好生不安,欲代跪求,已是無及。塗雷聽說四豹有難,早急於歸去解救,別的並不放在心上,匆匆別了虎王,便自飛去。虎王等迴轉建業村去。不提。

且說靈姑父女追趕紅蟒,蟒行御風,其速如矢。起初虎王逃走,全仗黑虎、二猱沿途不斷阻撓,才沒被它追上。靈姑父女腳程雖快,如何能與妖比,不消片刻,便落在後面老遠。靈姑乃少年人心性,急於成功,不斷腳底加勁,惟恐到晚誤事,仍是無用。眼看越追越遠,一個轉折,連紅蟒影于都看不見了。

再說妖徒尹鑄因師兄史文爭功,命他去追前面妖狐替身,他為人也頗兇狡,迫於積威,雖不敢違抗,但他深知此舉不特徒勞無功,弄巧還要吃那御劍追趕妖狐的大虧,哪肯上當?等史文趕往西大林,略一走遠,便即下落。越想史文恃寵欺人,專橫太甚,越覺其可惡。暗忖:“師父自從妖屍谷辰一死,極力學他和冥聖徐完所為,時常物色有根器道行的人畜生魂。自己奉命出來,一事未辦,師父又常說自己比史文差得大多,這廝卻建了大功回去,相形之下,未免難堪。來時原命自己順便招回陳惠所差靈鬼。先到建業村時,因見岡前彷彿沒有禁法,那兩個靈鬼道行、法力雖不如自己遠甚,卻都受過本門傳授,來去無蹤,最善於潛身逃遁,尚且失陷,妖狐也連番俱遭失利,可見敵人厲害,豈可輕視?史文更注重妖狐之事,不願犯險,鬧得弄巧成拙。因而只一同在附近搜尋了一會,並未人村。虎王已人西大林,村中縱有能手,也必隨往相助,適才追趕妖狐的劍光神妙,可以想見。估量此時正好乘虛而入,尋著二鬼更妙,至不濟也攝取幾個生魂回去,縱不算大功,也可交代。”尹鑄主意想定,因為時尚早,就便還想搜尋二鬼蹤跡,沒有駕遁高飛,時而深入地下,時而升起,一路查看前行,走並不快。走了一會,忽然想起這麼大地方,豈能遍找?仍以先行人村為宜。剛駕遁飛起,正值靈姑父女追趕紅蟒,由左近山腳繞過。

尹鑄也是惡貫滿盈,該在當晚伏誅。稍遲或是稍快,都可惜過,偏偏不先不後,恰在此時飛起。一眼望見老少二人在黑夜荒山疾行如飛,明知不是尋常無根器異稟的人物,卻立即行使妖法,驟出不意,憑空下手。而且死星照命,又偏多事,心欺二人不是道術之士,再見小的是個身體俏秀的女子,月光之下,彷彿豔美,忽起淫念。欲當面看明,行法禁制,問出來由,肆意姦淫一番,再看事行事。如若中意,便不弄死她,放了老的,省得洩漏,將美女藏過一旁,自去村中行事。覆命之後,乘便會合取樂,永遠享受。於是未先動手,徑向靈姑身前飛落。一看果然仙骨玉肌,美秀無濤,心中大喜,竟不忍驟施禁法,妄以為籠中雛鳥,可以隨便侮弄。來人見己自天而下,定疑神仙下降。如果不出強迫,自願相從,豈不又省事又有趣?

誰知靈姑事前得過仙束指示,又會過兩個妖鬼,有了點經驗。正行之間,耳聽怪風颯然從腦後吹來,早在留意戒備。瞥見一條黑影,帶著一溜煙光,飛落身前,與昨晚所斬妖鬼形影大同小異,斷定是仙人所說妖黨無疑,哪裡還肯怠慢,竟未容他張口動作,將事先掐好的仙訣朝佩玉匣一指,怒喝:“無知妖鬼敢來送死!”言還未了,匣蓋開處,飛刀如電,立即飛出。尹鑄見老少二人先後止步,老的一見,面上略為吃驚;當前美女玉立亭亭,面不改色,櫻唇欲破,似要開口,越覺容易勾引。正要拿話誘脅,忽見美女手往腰問一指,彷彿掐有靈訣。心剛一動,猛瞥見銀光耀眼,知道不妙,想逃已是無及,耳聽美女一聲斷喝,還未聽清,刀光繞過,屍橫就地。

靈姑見這妖鬼比昨晚所見還要厲害,斬後兩段人形黑煙依舊盤旋地上,並不停止,似要聚合一處,乘風飛去。鑑於昨晚之失,不俟湊攏,忙揮飛刀,照仙示所說,斬了一個十字。猶恐作怪,指揮那道銀光,照準殘煙不住亂砍。煙鬼儘管片段碎裂,終似有形之物,急切問仍是不散。時又云淨月明,山風不揚,呂偉也覺可慮,主張小心。靈姑無法,益發亂指刀光,跟蹤妖煙,縱橫馳驟。尹鑄從小好道,誤入旁門,枉費多年苦煉之功,受盡惡師煎熬,由生魂凝鍊成體質,與人無殊。只因一念貪淫,形神俱滅,連鬼都做不成。一條性命,只換得美女半聲嬌叱。那靈鬼玄陰之氣,怎敵得過仙家太乙真金百鍊之寶,又被寸斬屍身,早已伏誅,焉得還原。靈姑雖不知妖鬼魂氣較為凝固,遇大風始能吹散,但直等刀光將滿地斷魂餘氣消滅殆盡,僅剩幾絲殘煙嫋蕩空懸,忽然一陣山風吹散,無影無蹤,這才心頭落實,同了老父上路。

這一耽擱,恰值昨晚二妖鬼在地底煉形還原,沿途攀依草木,隨風歸去,望見銀光電掣,正是昨晚所遇女子在誅戳妖鬼。深幸昨晚飛刀容情,得逃活命,哪裡還敢近前,遠遠藏起,等呂氏父女走遠,方始逃回。路遇無疵道長史漁,報了凶信,只說親見妖徒為一老一少所斬。妖道得了內丹回山,史、尹二妖徒無一生還,因為二妖徒俱死靈姑之手,由此結下深仇。皆是後話不提。

呂氏父女、塗雷、四虎互說了前事,天已大亮。塗雷又將所存乾糧取出,分與四虎,說道:“師父以前曾賜我幾道靈符,原備在外救人時逃難之用。你們此去雲南碧雞坊,休說道途遙遠,就是出山走上官道,還得兩三天。這裡只有一天的乾糧,如何夠用?你們又不願往建業村去,莫如我拿這符送你六人到建業村附近,放下他父女二人早點回村,省得村中請人懸念,就便用這一道靈符把你四人送上官道。我還有師父昔年給我的幾兩銀子沒用完,一併發送給你們吧。”四虎同聲攔道:“我們五人在紅神谷內,曾盜出八口袋金沙,交楊天真先行運出,由此失蹤不見。盜時也防到萬一走散,各人挑那豆大的小塊都取了一些。一上官道,到了城鎮,便可換銀。承蒙遠送,已感盛情,錢倒無須,只是兵器一件沒有。適見呂老英雄除兩口寶劍外,尚有一口腰刀。寶劍自是多年隨身之物,未便割愛。相見無期,不敢說還的話,可否將此刀見賜一用呢?”

呂偉忙解佩刀,答道:“小弟此劍原是雙劍,有時和小女分用。來時路上買了這口腰刀,倒還鋒利。日前方將雙劍給了小女,以免分用不便。次日便蒙顛仙恩賜玉匣飛刀,由此愛不釋手。昨晚出村時,我恐萬一用著刀劍暗器之類,命她將雙劍、弩囊一齊帶上。

後追妖蟒,其行如風,我父女一會工夫,落後老遠。我見小女性急,這兩口劍又長又大,恐她礙事,要了過來。四兄長行,無有兵器防身,此去山高路險,難保不遇蛇獸之類,此刀本有奉贈之意,沒說出罷了。不過四人合用一刀,終嫌不濟。小弟愚見,四兄與戴、謝諸兄俱是多年老友,無非受了小人浸潤,友誼不終,實非雙方本懷。四兄現受仙人點化,行即入道,想不再計及塵世間的恩怨。村中諸位老友,對於這次走的朋友,常以為念,並未忘情。與其長路為難,何如同往村中,由小弟出面,化棄前隙,言歸於好,盤桓個一天半日,順便要幾件兵刃。小弟等一行明早也必動身,你我一同上了官道,再行分道揚鑣,各奔前途,豈不是好?”塗雷本意想抽空趕往建業村,與虎王相見,敘說經過,只因奉有師命,不得不先送四虎出山。又知四虎必羞於再見村中諸人,因此不便相強,原擬送人回來,繞道一行,聞言極口稱善。

四虎自顧九死餘生,還談甚恩怨二字,見呂、塗二人一唱一和,自然不便違忤,樂得大方應允。便答道:“小弟等與村中請友原是自己弟兄,既然前往,任是何物,皆可索討,尊刀也無須割愛了。”呂偉笑道:“四兄不要此刀,豈不顯得小弟有心小氣麼?

村中器械雖全,似此吹毛斷鐵之物,卻也不多。不論四兄哪一位收用,留作紀念吧。”

四虎知他意誠,不便客套,只得稱謝收了。塗雷又把乾糧索回道:“這一來,還要這點粗糧食則甚?仍留我自己享受吧。”說罷,相偕走出。見上人已是垂簾入定多時,不敢驚動,一同恭敬拜別。

到了洞外,塗雷用禁法將洞口封了,吩咐六人手挽手,閉目一處站好,取出身藏靈符,運用玄門妙法,自駕劍光隱護,喝一聲:“起!”六人便覺身子被甚東西托住,凌虛上升,又聽呼呼風響,飛也似往前飛去。不消片刻,又聽腳下歡呼之聲,身隨下沉。

落地一看,已是建業村長岡之上,戴、謝、韓、張和虎王、方奎諸人正奔迎過來,各自敘禮相見。呂偉見四虎面有愧色,忙把自己和塗雷相邀來意說明。好在中行以下諸首腦均無芥蒂,仍和以前一樣相待,入寨落座,又幾番殷勤款接,四虎方才心安。大家暢談一陣,便到午飯時候,中間已連進了兩次茶點。中行大設盛宴,集眾慶賀,大家暢飲,快樂非常。

將要酒闌散坐,呂偉屢經愛女目語示意催促,站起身來,當眾告辭。四虎也跟著辭別。中行哪裡肯放,尤其四虎重歸,弟兄復和,喜出望外,正好常聚,更不放走。嗣經呂偉、四虎再三分說,塗雷又代作證,說是出於仙示,這才勉強多留一日,約定第三日午前送雙俠、四虎弟兄起身。塗雷因四虎還得等兩天走,席散談到天黑,未赴夜宴,便即別去。中行等知留不住,約好以後得便常來而別。又給雙俠、四虎諸人各備了極厚的川資和一切應用之物。眾人見主人情深意厚,萬辭不掉,分別道謝收下。

第三日,中行等提早設宴送行,並親自送出幾十裡遠,雙俠再三辭謝,方始別去。

虎王因白猿說張鴻面有晦色,與雙俠、四虎別後,行近村前,聽了猿語,又推行獵,離卻中行諸人,獨率猿、虎、雙猱,繞道尾隨下去。雙俠、四虎一行都騎著村中備就的快馬,算計山中只住一日,次日黃昏到近山口難行之處,便可棄馬出山,走上官道。當晚尋了一處崖洞,正要準備鋪陳安歇,忽見塗雷飛來,傳授清波上人之命。說四虎已遲了一日,當晚出山還來得及,特命前來行法相送,速與雙俠分途各進,否則便出差錯。四虎聞言大驚,連忙結束,將馬匹交與同來的馬伕,匆匆別了雙俠等人,隨著塗雷行法,破空飛去。

呂偉似見塗雷行時面容惶遽,看了張鴻一眼,口張了張,似有驚疑之狀,又似忙著起身,無暇多說,欲言又止之狀。呂偉父女何等機警,心疑有故。再一細看張鴻臉上,果似帶有晦暗之色,料非佳兆。恐張鴻疑慮,反倒無事生事,自己多留點心,本不想給說破。張鴻也是久經事故的,見他父女相互以目示意,料知有事,摸了一下臉,笑問道:

“大哥、侄女老看我臉,莫非我的氣色不好麼?這個但說無妨,今早起身我已得有警兆了。大丈夫死生有命,我兩人出生入死,也不知多少次了,怕它怎的?”呂偉聞言,忙問何故。

張鴻道:“你弟妹生前矯健,喜做善事。有一年寒天大雪,門外來了一個窮道姑,衣甚單薄,凍得嗦嗦直抖,你弟妹將她接了進去。彼時遠兒生才滿月,我正和你出門在外。不知怎的,她兩人一拍即合,結成方外之交,你弟妹將她留在家裡,由此長齋打坐。

把家中田業,視為身外之物,早晚歸人,不肯再事料理。更不喜和我相見,閨房之樂,更談不到了。我和她原是少年患難,彼此愛好為婚。雖我時常出外,但每年總要回家一次。到家吃她那樣冷淡,全沒夫妻之情,自然不願意。家人因我性情太暴,並沒敢說後樓上還住有一個道姑,日夕受她禮拜。好在舍下房多,無人告發,那道姑終日打坐,從不下樓,我待不幾天就走,也就罷了。

“等我第二次回家,家裡直改了樣。家務也交給一個老長年經管,田業施捨了大半,說是為我消災減孽。休說是我,連她親生的乳嬰都僱人來餵食,不聞不問了。更怪的是我還沒到家,她頭晚就給我先留下一封長信,叫我不要驚擾她,由她在家習靜修道,否則留日更短。我沒看完,便氣得把信撕了。盤問下來,才知是所救道姑作怪。我素恨三姑六婆,當時怒極。因我夫妻相敬相愛,從未破過臉,把罪過都歸在道姑一人身上。心想取瑟而歌,將道姑屈辱一頓趕走,使你弟妹自悟。剛一跑上後樓,便聽道姑在樓上對你弟妹說道:‘不是我不肯度你,無奈時還未到,你又體質脆弱,不宜山居,恐難免此一劫。你看那不是你的冤孽來了麼?,我腳步很輕,不知她何以聽出。我只道妖言惑眾,不等她說完,便衝進房去。那道姑雖在我家兩年,穿的仍是來時破舊衣服,在蒲團上坐定。你弟妹跪在她面前,淚如雨下,似在哀求超度神氣。我還恐傷她面子,反正人跑不脫,強忍怒氣,打算拿話逼那道姑顯點真法力出來,作個憑信。等將她問住,再明斥其好,逼她供出騙人的實活,好使你弟妹迴心,並未當時魯莽。誰知我進門,她理也未理,只喊著你弟妹的名字道:‘王蓮,王蓮,你看我話如何?我在大熊嶺上等你,十年短期,一晃即至,切莫自誤。,隨說,一掌照你弟妹頭上打去。我恨她無禮,滿口胡說,怒火中燒,實忍不住。剛喝一聲:‘妖道!’道姑抬頭看了我一眼,我看出她雙目精光遠射,不似常人。本要縱上前去抓她,就這目光相對,微一停頓之際,那道姑又說了句:‘蠢得可憐!’隨把袖一展,相隔還有兩三丈遠,便覺一股子絕大潛力湧來,我幾乎被她撞退。心方一驚,滿室光華耀眼,人已不見。推窗遠望,僅見天空有一絲白光遊動雲層之中,一晃即隱。才知道姑真個是神仙,悔已無及。

“你弟妹卻似早料及此,並沒見怪。我心內愧,不好多問。她卻沒事人一般,一切照常,只不叫我進房,反把嬰兒抱來撫弄,也不再打坐了。我看不出是何心意。第三日,卻把我請進去,抱了遠兒,談到深宵,盡是勸我的話。她又從懷中取出那年給你看的小銅鏡子,說可辟邪,親手給我掛在胸前,貼肉藏好。我因她語氣好些奇怪,忍不住想問她。她推說天已不早,催我回房安歇。我夫妻雖說互相愛好,為了便於用功,素來難得睡在內室,我還想明早再問不遲。第二日早起,入內一看,她房門未開。道姑走前,她時常一打坐就整天整夜地不開房門,不進飲食,也不許人進去。我當她又在打坐,以為常事,便不去驚動。出門看了兩家親友,入夜方回,房仍未開。遠兒時已兩三歲,不住啼哭要娘,下人遵她以前之命,又不敢進去相喚,我便抱了遠兒,才走到她門前,便聞見一股極清的微香。喚了幾聲,不聽答應,仍當打坐。正要回轉,使女在旁悄說:‘適才因遠兒啼哭不休,抱近房外,故使聞悉,好開門放進。久候無信,曾從窗隙中偷看,平日打坐的蒲團上不見人,許已坐完入睡。’猛想起她昨晚頗有別離之意,疑心生變,又撞了幾下門不應,便用重手法破門而入。見她已沐浴更衣,在後房竹榻上端坐圓寂了。

事已至此,只得入殮安葬。

“自她去後,我一直連夢也未夢見過,可是那面銅鏡卻時顯靈驗。平日看去只是滿生綠斑的一片光溜溜的青銅,可是一遇有事時,人影便即現出,以愁苦喜笑,來定兇吉。

有時還有人物影子關合未來之事。雖有大陣仗,只要與我無大相干,如像上次斬蛇遇顏虎,建業村爭鬥等情,就不怎顯。今早因有遠行,用它來卜前途吉凶,竟現出許多異狀。

鏡中先把我現出,也不愁,也不喜。只一晃眼,卻換了遠兒,帶著哭相。隨後又隱隱現出一座道觀和些山水林木影子。當時遠兒正站在我的身前。往常照時,總是父子一齊出現,今番變作了一個一個單獨出現。我的影子沒有生氣,一晃即滅,遠兒卻有悲容。後照別的鏡子,果然面色不佳,料必凶多吉少。現被大哥、侄女看出,是與不是?”

呂偉不便再隱,便將適才所見說了。張鴻因呂氏父女面色有變,張遠更是從早起看鏡中景象便帶戚容,不禁笑道:“我自幼闖蕩江湖,到處行俠仗義,壞事雖自問沒有,殺孽實是太重,無心之失,更所不免。如今已在暮年,死生禍福早置度外,擔心它則甚?

今晚沒有好東道主人,難得尋到這麼好的山洞,免卻露宿一宵,謝道明還單送我好酒在此,來來,就著上好酒菜,痛快喝它一醉,再倒頭一睡,明早上路,萬事全休。”說時,王守常夫妻輪值宿事,已將洞中掃淨鋪陳就緒。呂偉雖不放心,也不願多提拂逆之事,徒亂人意,就在洞外對月飲食。大家連日村中暢聚,遽別良朋,跋涉長路,空山寂寥,風月悽清,已不無離索聚散之感,再加上這一點未來的隱優,一任張鴻心雄氣壯,慷慨激昂,終鼓不起全席的興致。尤其張遠深知仙鏡靈異,十不爽一,心憂老父,舉止呆喪。

快要吃完,忽然虎王騎虎追來,眾人間他何故去而復轉。虎王來時守著白猿之誡,並未明言,只說別後苦念雙俠,左右無事,虎行又快,特來趕送一程,就便多聚些時。

眾人知他繞路追來尚未進食,忙著取杯更盞,勸酒勸菜。雙猱又戲躍於前,互相一陣說笑,才把興致稍稍提起,俱都漸忘前事,只張遠一人殷憂未艾。

一會,酒酣食飽。雙俠正要勸虎王回去,才一開口,靈姑忽然動念,知猿、虎、雙猱靈異,如有虎王護送,張鴻父子前途決可趨避,悄悄拉了老父一下。呂偉被她提醒,暗忖:“仙人曾有白猿須隨虎王回山靜坐修養,方可還原之言。虎王雖不能長途相送,但他去而復轉,未始無因,不如聽其自然,能送多遠是多遠。萬一張鴻兇變,就應在前途,多他這一人、四獸為助,豈不要好得多?”便改口說道:“既是虎弟如此盛情,好在虎快,今晚且和我同榻而眠,明早上路,再行分手如何?”虎王道:“我要和白猿回去用功,塗兄弟已說我在村中多耽擱了兩天,不能久延自誤。白猿又和我說,至多隻能送你們到後日早上,不用勸說也回去了。”呂偉是眾人之主,張鴻豪爽,又是個喜聚不喜散的性情,聽二人這一說,也就罷了。當下略為徘徊,虎王便催早睡早起,好多送眾人走一程。靈姑暗中留神,見白猿一來就注目張鴻,酒後朝虎王叫了兩聲,虎王便催大家入洞早睡,愈料有故,偷偷向老父說了。呂偉不令說破,也跟著催早睡,分別安歇。

一宵無話。

次早天還未明,白猿入洞相喚。虎王先醒,又催促進食起身。眾人昨日已走了一小段驛路,宿處地雖荒僻,相隔官道甚近。登高遙望,遠處漸有人煙,帶著猿、虎、雙猱同行,恐驚俗人耳目。行時計議:起初只因山徑不熟,意欲到了青麥驛,接近莽蒼山地界,再行覓路入山,反正不免山行,莽蒼山又是白猿舊遊之所,有它前行引導,路要近卻不少。於是重又走入山裡。一路之上,山嶺重複,也不知費了多少攀援跋涉,由黎明起身,毫不停歇,一遇平地,便各快跑,行至午未之交,才只走了二百多里的山路。一行飢渴交加,只得尋覓水源歇息,飲食飽餐之後,又復前行。所經都是荒山古徑,蛇獸繁生,險阻非常。

歇息之時,白猿說此去莽蒼,比繞驛路雖要近卻三百餘里,可是這一段生路,亙古絕少人跡,照眾人腳程,須要傍晚才能走完。過去便有山墟蠻寨了。再走數日,人煙又斷,才能進入莽蒼山境。邊叫邊用樹枝在地上劃,虎王代為譯述。靈姑在旁用心默記,一見所行道路方向果與仙人所說相似,大為驚佩。一面謹持玉匣,緊隨張鴻身側,以備變起非常;一面暗察白猿和虎王的神色動作。一直無事發生,縱遇蛇獸之類,也禁不住虎、猱等驅除,不值一提。趕行多時,綺霞滿天,蒼煙四起,眼看紅日西墜,時近黃昏。

途中草莽茂密,沼澤縱橫,毒瘴惡霧成堆浮湧,惡禽猛獸相與號叫,蛇虺載途,見人怒竄。知已到了白猿所說最險惡的一段,過完即有墟煙可見。

白猿原本當先領路,引著眾人左繞右折,躲開瘴嵐沮洳,避道而行。忽然奔回,看了張鴻一眼。又叫兩聲,仍復奔去。這時眾人剛踏上石地,傍著一片山麓之下行走。山體如削,壁立數十丈。山下是數百頃方圓的平原草澤,浮沙淤泥,到處都有,誤踏上去,便有陷沒之虞。泥沙中蘊藏奇毒,沾肉立腫,疼癢不堪,重或致命。眾人好容易才繞到山下石路上去,路有寬窄高低,尚須縱躍而過,不宜比肩而行,俱作單行前進。

原先虎王把黑虎讓給婦孺們乘騎,一會跑向前去與白猿同行,一會又跑回來和呂偉說笑。雙猱緊隨身側,跳前跳後。這一人二獸,總是在前時多,中間是黑虎馭著王守常妻子。虎王本欲令靈姑一同騎虎,靈姑自恃有玉匣飛刀,決意隨父暗保張鴻,讓給張遠乘坐。張遠先是不肯,午後再走,雙俠見他畢竟年幼,不勝跋涉,力逼他騎了上去。由王守常、雙俠、靈姑四人斷後同行。這一走到石徑窄處,改作單行,呂、王二人見沿途平安,荒山遊徑,仗有虎王同行,不疑生變,也就大意過去。又正趕虎王前面點手相喚,雙猱追向前去,一行分成三四起,拉長老遠。只剩靈姑一人,緊隨張鴻身後,吃白猿趕回一看一叫,靈姑心方一動,猛黨內急。一看老父、王守常都在前面與虎王立談,相隔不到十丈遠近,張鴻一會便趕上,恰好來路石壁突出,可以隱身,忙向張鴻道:“叔父先走一走,侄女去去就來。”說完便往後跑去。

靈姑剛剛解罷起身,忽聽前面叭的一聲燥音,接著叭叭之聲四起,密如貫珠。心疑有變,連忙縱出石後,往前面一看,見山對面汙泥澤裡,泥漿似開了花一般,湧出許多五顏六色的東西。虎王、呂、王等人紛紛前躥,張鴻業已倒在山腳底。知道不妙,方欲縱上前去相救,只見平空一條白影如銀丸飛墜,落到張鴻面前,正是白猿,一手持著虎王那面古玉符,就地上抱起張鴻,朝著靈姑單手連搖,意似叫她速往來路退避,不要走過去。長叫一聲,往前飛去。

這時泥澤中彩霧蒸騰,映著斜陽,燦若雲錦。泥漿四外飛灑,宛若雨雹,腥風穢氣,聞之慾嘔。彩煙籠罩之下,泥中之物也都逐漸現出全身。那東西似蛇非蛇,頭似蛤蟆,紫頭黃斑,碧眼血吻,口裡無牙,白舌尺許,吞吐不休,不時噴出五彩煙氣,凝聚不散。

後半身與魚相似,通體作暗綠色,問以彩斑。長者丈許,大小不一。初出土甚是歡躍,嗷嗷亂叫,翻騰轉折於淤泥之中,往來如飛,兩爪揚處,便有泥雨飛出。最大的一條,出土處陷了一個兩丈大小的深坑,逼近山腳,相隔張鴻甚近。張鴻想是中毒暈倒。怪物中有好幾條望見靈姑,滑駛而至,張口亂噴,爪中汙泥發如驟雨,已然打近身前。

靈姑哪知厲害,因見張鴻受傷,心中大怒,方欲指揮飛刀誅戳,忽聽頭上有個老人聲音高喝道:“那小姑娘還不縋將上來,要等死麼?”一言甫畢,便有一根山藤自山崖上縋下,正落在靈姑面前。山徑逼狹,泥中怪物何止千百。靈姑立處正在中間,前後都有怪物爬行上來,路被阻斷。靈姑雖然不怕,但那奇腥之味令人頭暈腦脹,實是難聞,不由雙手抓藤。耳旁又聽一聲:“抓穩莫放。”身便懸空縋起。才一離地,怪物也追逐上來,腳下臭汙泥已落了一滿地,僥倖沒被打中身上。百忙中靈姑飛刀已是發出,追著怪物只一繞,立成兩段。等人縋到山上,怪物已死了百十條,餘下的嚇得紛紛往泥中鑽去,刀光仍是飛躍不已。

靈姑立定一看,那用山藤縋人的,乃是一個紅臉長鬚的瘦小道人。未及說話,另一同樣道人已從去路山崖之下,領了虎王、老父等一行,抱著張鴻趕上山來,靈姑不顧和人間答,忙趕上去一看,張鴻業已面如墨綠,毒發待死。張遠號哭不止,眾人個個愁容淚眼。一問,才知白猿看見張鴻面上晦色愈甚,知將禍發,忙趕前去告知虎王,想不出致禍之由。虎王和呂、王二人商議,剛想起將那面古玉符借他佩帶些日,等過幾天,再命白猿追來索取,便望見張鴻正走之間,腳旁泥澤中一個泥泡湧起爆開,現出一個怪物,汙泥亂飛,毒煙四溢,人即中毒暈倒。幸而靈姑因內急事先離開,否則倉猝中一樣難免,眾人見狀大驚,方要趕救,白猿忙令虎王禁止,中毒必死,不可近前。自持玉符趕去,將人救回。呂偉雖不放心靈姑,也是無法,仗有玉匣飛刀,或可無害,只得隨眾奔逃。

剛轉過山腳,忽從山上縱落下了個道人,看了猿、虎、雙猱一眼,先給張鴻口裡塞了一塊黑藥,隨令眾人上山避禍,看他誅戳怪物。知是異人,一同走上來路,山崖陡峭,轉角這一帶卻不難走。道人領路,行走甚速,彼此尚未通名請教呢。

靈姑見兩道人已會在一起,各用手指著下面,似有悔恨嘆惜之容。猛想起飛刀還未收轉,忙趕到崖邊一看,沼澤中的大怪物死有二百多隻,餘者全部鑽下泥底。剩下一兩條小的逃遁倉皇,上半身已然鑽下,外露半條魚尾,動作甚快,眼看全身將沒,吃飛刀趕上一繞,將尾削斷,血泥飛濺,上半身仍被它逃去。那山崖上下相隔頗高,風並不順,但那股子奇腥極穢之氣仍是濃厚觸鼻。毒氛惡霧依舊如絳絹彩毅,兀是湧現澤中,凝聚不散,靈姑知這毒氣厲害,忙指揮飛刀往來掃蕩,意欲將它驅散。白猿也趕來相助,手舞仙劍,直指下面,四外亂攪。攪得那些毒氣如零雲斷霧驟遇狂釗,化為片片輕紈,隨風高舉,四外揚去,映著斜陽夕照,直似無數透明花瓣,雪舞煙靠,煞是好看。

一人一猿指揮刀劍正馳逐得起勁,忽聽身後喝道:“這樣使不得,快將刀劍收回,否則貽禍無窮了。”白猿知旨,首先將劍光掣回,收入匣內。靈姑見發話的是那道人,剛把飛刀收回,便見兩道人同時走近。靈姑留神細看,都生得身驅矮小,骨瘦如柴,紅臉黃睛,黑鬚黑髯,連髯盈腮,長達腹下。黑髻不冠,又光又亮,橫插一根尺許長的大鐵簪,形如無把之劍,上面滿布五色繡斑,篆文隱隱,彷彿暗光。身穿玄色葛布道袍,長僅及膝,腰束一根細草織成的帶子,繞身數匝,兩頭各有一個茶杯大小的草球,自腰下垂。內穿玄色葛布短褲。赤足如玉,登著一雙深黃色的麻鞋,手足纖長柔白。各持著一根長竹釣竿,腰插長竹劍和一個玄色麻袋、一個葫蘆。兩人竟似一人化身為二,不特衣服、佩帶之物一樣,容貌身材也都是一而二,分毫不差,分不出誰長誰幼。端的骨相清奇,裝束古雅,迥非尋常黃冠火居道士之比。

這時兩道人已走到前面,將手中長竹竿插在地上,匆匆各取腰間葫蘆、竹劍分持手內,又從囊內取出一個令牌。先將葫蘆拔蓋,放在崖口,並令眾人速往後退。然後一前一後,雁行斜立,前一個站在兩葫蘆的旁邊,後一人正當葫蘆之後。立定以後,朝那浮騰泥澤上空的毒氣細看了看,似有作難之色。互相一點首,後一人便禹步站好,閉目合睛,身上亂抖,好似渾身都在用力。倏地身子蹲了一下,瞪目曝口,對著前面用力往裡猛吸。同時前一人也運用真力相待。空中毒氣自劍光刀光收回,本是載沉載浮,隨風欲去,經道人這一吸,漸漸往回飄來,齊向中間聚攏。一會工夫,纖雲碎霧,聚成數畝大小一團彩霞,浮懸空中。無奈山風正大,眼看飄近山前,忽又被風吹退。道人這口氣始終未換,時久無功,不覺焦躁,用手中竹劍朝令牌上猛力一擊,朝前一甩,便有一溜火光射出,飛入彩霧之中,毒氣見火,立即燃燒起來,勢更迅速,恍如紙投紅爐,晃眼燒盡。可是火過處,毒氣全燒成了黑煙,隨風嫋蕩。值有數十飛鳥自上飛過,相隔還有數十丈,不知怎的,竟會為奇毒所中,紛紛垂翅,翻折下落,墜入泥澤而死。

眾人見毒氣這等厲害,方在駭然,道人也勃然大怒,口中喝了一聲,二次運用真力往裡一吸。這次卻是快極,黑煙受了真力牽引,竟似流水一般往山前射來。眼看將到,前一道人早在旁運足真氣相待,先用力往外一噴,噴出一團白氣,出口分佈,恰將黑煙來勢抵住。跟著一手舉令牌護住面目,一手持竹劍連揮幾揮,往下一指。那白氣立將黑煙帶裹帶壓包住,只底下留一茶杯大小空隙,與面前葫蘆口緊緊相對,距離也由高而低,漸漸合攏。

後一道人見已成功,忙趕向前,同樣用竹劍一指。白氣團底下又現一孔,與另一葫蘆口相對,白氣中的黑煙便往兩葫蘆中投去,不消半盞茶時,黑煙收盡。前一道人舉劍一揮,白氣分而為兩,也向葫蘆中投入。二道人忙用蓋蓋好,分佩腰間,吁了一聲,如釋重負。插劍身旁,各自拾起地上大小石子泥塊,折些樹枝,口中喃喃誦咒,同向泥澤中投去,落地便有一道青煙冒起。似這樣有半個時辰,幾乎把近山一帶泥澤來路全都擲遍。

眾人都擔心張鴻生死安危,急於求道人救治。虎王尤其不耐,正要上前詢問,二道人已然住手,各將竹劍拔出,連擊了三下令牌,便有無數火星向下飛落。火星閃過,那一大片泥澤盆地連同來路,忽然失蹤,憑高下望,只是一條極寬大的幽壑,黑暗暗一眼看不到底。二道人這才回身,指著張鴻,對眾說道:“這人吃了我的解毒藥,命雖保住,要想復原,卻不是一年半年的光陰,還得費好些手腳,誰有這閒心神服恃他?我真愛這白猴子和這小姑娘,我又真恨他累我晚死好些年,還不知到時怎樣。”正說之間,忽有兩隻形如鸞鳳的彩禽,一遞一聲叫著飛來,在道人頭上盤旋翔舞,飛鳴不已,其聲鏘鏘,若轉笙簧,甚是娛耳,叫了一陣,倏地側翼一掠,往來路飛去。兩道人互看一眼,齊聲說道:“這裡剛在棘手,師父便要賜示,定是早已前知。莫非這人真該我救他麼?”

眾人先聽他只贈前藥,意似不欲終始其事,方要懇求,二鳥便已飛來。二人住口諦聽,若通烏語。二道人不但面容如一,而且說話同發同收,一字不差,動作也如影隨形,除有時獨自言動外,更是不爽毫釐。眾人雖在憂煩之中,也幾乎忍不住想笑。二道人各自說了兩句,同對眾道:“適才青鸞報信,說家師飛書到來,或者這人與我有緣。說來話長,且到我家中相敘如何?只是你們扶抱病人,仍是不可手沾他皮肉。”眾人自是欣慰,齊聲稱謝應了。

當下二道人在前領路,叫婦孺下來,呂偉抱著張鴻騎虎,同了眾人由山後繞下。時近黃昏,瞑色慾斂。遙望前面,炊煙裊裊,上出林薄,山人墟落隱約在望。明明有好走的野路,道人卻帶了眾人由素無人跡的林莽中穿行。野草縱橫,灌木雜沓,浮泥沙窩所在都是,更有荊棘刺草之屬礙路牽衣,上面都生毒刺,人中立腫,比來路所經還要艱險得多。山月未升,天又逐漸昏黑下來。如非道人帶路,又有白猿、金猱左右將護,就本山上民也通不過去。道人領著眾人,在這暗林昏莽之中左繞右轉,曲折穿行,走到天黑,還沒將那片林莽走完。雖只一會工夫,眾人都覺不耐。靈姑、虎王心急,幾番要想用飛刀、飛劍向前開路。呂偉持重,恐道人有心相試,連忙止住。

又走出四五里,忽走入一片森林裡去。沿途俱是原生古木,參天矗立,密如排柱。

上面虯枝交錯,繁蔭密結,宛如重幕,看不見絲毫星月之光。底下隙地又盡是些荊棘野草,藤蔓糾纏。林木最密之處,人都單行,虎鬚強力躋身而過。兩旁老樹受了震動,樹頭枝幹相擦,上面常年積存的殘葉沙土,紛紛墜落如雨,撲面生腥。不時還有些帶毛小蟲在內,落到人頭頸裡,刺癢非常。前後人的呼吸之聲都可聽見。老樹梢上,蛇蟲松鼠之類見人驚竄,噓噓亂叫,襯得暗林景物越發幽險,陰森怖人。尚幸眾人目力敏銳,身懷絕技;如換常人,休說通行,嚇也嚇死。二道人只從容前行,若無其事,好像走熟了似的,從未回頭張望一次。

前後走有半個時辰,草莽漸少,林木行列也漸稀疏。可是地下殘枝落葉厚積尺許,多半年久,朽腐糟爛,一不小心,腳便踏陷在內,黴臭之味甚是難聞。眾人只得施展踏雪無痕的輕身本領,提氣前行。正在煩惡,前面忽現光明。跟著道人過去一看,身已出林,走上石地。可是對面石壁削立千丈,山月已出,正照上面,彷彿披了一層白霜,雄麗無比。走不幾步,便到壁下,無路可通。眾人多半猜道人是神仙一流,以為他要喝壁開路。

沿壁走了十來丈,壁間現出一小洞,上下石塊參差,形若巨齒,大僅容身。洞口離地三尺,尚須縱躍而入,望去黑洞洞的。二道人已相繼躍入,只得隨了進去。裡面奇黑,由明入暗,幾不能辨。靈姑方奇怪二道人乃有道之士,怎住在這等險惡幽暗、毫無生趣之所?眼前驟亮,二道人各把雙手揚起,發出一片紅光,照路前進。洞頂甚是高大,洞途石筍怒生,鍾乳四垂,多半通體明澈,晶瑩耀目。吃紅光一映,晶屏翠蓋,玉棟珠纓,繽紛幻彩,頓成奇觀。只是鍾乳大多,奇石礙路,彎環曲折,窄處僅一人多寬。雖光怪離奇,景物瑰麗,終覺只可供探幽之興,不是居人所宜。

虎王首先忍不住問道:“二位道長就住在這洞裡麼?”二道人同聲答道:“這裡哪有空地方住人?不過向洞主借路罷了。”眾人一聽不能住人,卻另有一個洞主,方覺道人說話矛盾,忽見前面晶輝瑩流,垂乳長約數十丈,恍若天神自洞頂下懸,紅光照處,芒彩四射,耀眼生纈。靈姑眼尖,一眼望見上面似趴著一個怪東西,長約丈許,頭有幾點藍色晶光,閃閃下射,先還以為鍾乳受光凝成的幻影。康、連二猱發現更早,長嘯一聲,便要躍起。吃白猿一爪一個夾頸皮抓住,叫了一聲,雙猱才停了勢,只睜眼望著上面。嘯聲才住,那怪物也跟著蠕蠕蠢動。二道人頓現驚慌之狀,同聲大喝道:“他們都是遠客,生人新來,要到我家去,不比土著,休得見怪。他們明早仍由此洞出去,如有什麼事,明晚尋我便了。”說罷,怪物又怒嘯一聲,才停了動轉。聲如洪鐘,震得全洞皆起迴音,嗡嗡繞耳,半晌方息。

眾人抬頭仰視,見那怪物頭如贍蜍,生著四隻藍眼,血盆大口直緣到頸間,赤舌如扇,吞吐不休。自腰以下,形如蜈蚣,後面一條鱷魚長尾,腹下兩排短足,通體長約一丈四五,寬約三尺。壁虎般趴伏乳屏後面,面向來人,距地甚高。背後兩片黑影閃動,彷彿生有雙翼,正瞪怪眼向下怒視。乳屏透明若晶,全身畢現,俱甚駭然。

道人喝罷,各拔竹劍,取出令牌,分了一人回來督隊,一前一後護住眾人,由屏側石筍林中繞過。過後又改作回望倒行,意似怕那怪物反臉傷人,防備萬一,態甚嚴重。

怪物也不再見動作。呂偉嚴戒眾人不要回顧。

再行半里,石乳阻隔,早望不見怪物影子。虎王問那怪物是什麼東西。二道人說:

“此乃本洞主人。出洞不遠,就是我家了。”虎王知他顧忌,呂偉又搖手示意,便不再問。前途鍾乳漸稀,奇石磊阿,又走了一段極難走的路,方到盡頭。由一個小洞隙中俯身鑽進,二次又見月光。走出洞外一看,天地忽然開朗,月光之下,只見平原蕪蕪,淺草如茵。左側群峰秀聳,林壑幽奇。數十百株古松,輪困盤拿,各俱異態,勢欲飛舞。

盡前面一片危崖,宛若排蟑,崖隙問一道飛瀑,寬約丈許,恍若玉龍飛下,匹練懸空,直落百十丈。下面為林木所遮,煙霏霧湧,看不見落處,只聽泉聲殷如轟雷。崖右一條白光,如銀蛇走地,蜿蜒迂迴而來,與右側清溪相會,林石掩映,似斷還連,奔泉為地勢所扼,再吃沿途溪中奇石一阻隔,激起一二十處的水花,珠雪群飛,發出怒鳴,與源頭瀑聲相應,琤琮轟隆,匯為雅奏。上面是碧空高潔,雲朗星輝;下面是雜花媚目,松蔭匝地。端的紅塵不到,景絕人間。久行險阻晦塞之境,不意得此,俱都稱讚不置。

道人領了一行人、獸,傍山背水,行抵左側峰下,忽見竹樓三五,隱現峰腰,到了峰腳,卻又不見。方以為仙人多好樓居,延客必在竹樓以內,道人卻不往上走。峰迴路轉,又現出十數畝平地,七八間竹屋背峰而建。兩旁闢土數畝,左邊菜畦,右邊花圃。

對面是一個大池塘,作蚪虯形,尾端向外,想也是瀑布餘流。方塘若鏡,勻不生波,天光上下,凝青沉沉。偶而風來,水面上便生微皺,絲紋萬縷,耀若金鱗,旋復靜止。到此群喧頓息,泉瀑之聲為高峰危崖所阻,已不復入耳,比初出洞時又是一番境界。

道人引眾到了門前,一個先走進去,將明燈點起,一個便揖客人內。呂偉仍抱了張鴻,與眾人隨同走進。道人命將張鴻放置竹榻之上,又給口中塞了一塊黑藥。這時張鴻已能睜眼視物,只是周身麻木,不能張口。張遠情切老父,眼都哭腫,等乃父躺倒,便向二道人跪下,哭求施救。二道人道:“你父中毒已深,不是即日可好。既遇見我,你又具有至性異稟,異日轉禍為福都說不定。你們都未進飲食,我這裡只有野蔬粗飯。好在你們自帶食物,屋後灶具齊全,可隨我一同收拾,吃了飯再細說吧。”說完,便當先往後屋走去。眾人雖急於療治張鴻,並聽這雙生異人來歷,因看出道人性情古怪,不便違拗。除張遠侍父,虎、猱未進門外,各取路菜、乾糧,隨同走至後面。

這些屋宇間間都是紙窗素壁,潔淨無塵。每間屋頂各懸著一個透明晶盞,大小形式不一,裡面貯的不知是什麼油質,望如清水,各有幾根小指粗細、用山棉搓成的燈心搭在盞邊。每點必雙,點時道人只用手指一彈,各發出一點極細的火星飛向盞邊,立有兩個燈頭燃著。燈光奇亮,滿室通明。清香微妙,不見一絲油煙。廚房設在最後一間,最為高大寬廣。當中一座大爐灶,安著一口形式古拙的大鍋,鍋底油光,彷彿常用。兩旁另有兩個小爐灶,鍋具卻甚素淨。呂偉看那大鍋邊款,隱有宋初年號,分明古時行軍之物,至少也可供得百人食量。道人只兄弟兩個,荒山隱居,怎會時常使用?情知有異,不由多看了幾眼。虎王正和白猿抱了食糧走進,見鍋脫口驚問道:“好一口大鍋!這是二位道長煮飯吃的麼?”道人揪然道答:“人哪有此大量:這是沒法子事。今晚你那金猱闖禍,雖有勝算,還無把握,少時再細說吧。”眾人聽他前後話一樣,便不再問。

道人又去屋側剪了些肥韭山蔬,王守常夫妻連忙接過洗淨。問明道人並不茹素,取此隨帶的臘肉,一同連飯煮熟。用原有瓦缽和隨帶用具盛了,端至外面。分別飲食。道人連贊醃臘、路菜之美,同聲笑道:“自受家師之教,伏居此山,不嘗此味己有多年了。”呂偉為討他歡心,說:“來時朋友贈此甚多,道長既嗜此味,敬當轉贈。”道人方在謙謝,虎王道:“諸位無須如此,建業村內每值秋後起醃,交春始止,此物多如山積。明早回去,我著猿、虎送來好了。”道人驚道:“你不與他們同行的麼?歸路已斷,怎好回去?”虎王便把虎、猿靈異之處說出。

道人大喜道:“我真眼淺。初見你們帶著猿、虎、雙猱,這小姑娘又有一樣至寶,雖覺異樣,但你們俱是常人。”並非道術之士,不過資質甚好罷了,想不到有這些來歷。

師父常說我就在這兩年脫困,還我金丹。昨日又算出今日除害,主有陰人作梗,但是先難後易。果然我除害時下手稍慢,被小姑娘飛刀所誤,害沒除盡,以後是更為難。照此說來,除這兩害,定有一個應在你們身上了。”說完,二道人互相把臂,同聲慶幸不置。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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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44:46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回 朗月照松林 洞壑幽奇 清溪如鏡 晴空翔鶴羽 煙雲變滅 異寶騰輝

話說眾人這時恰好吃完,就勢請問道人名姓。道人先命撤了食具,又去取些山產異茶,烹了一壺與眾同飲,然後揖客人就座。二道人仍是互相對看了一眼,同聲說了兩句,才由一人單獨說道:“我二人不特雙胞並生,起初自腋至股,連身體都是相連的。慈母懷胎兩年,難產而亡。家本寒素,先父是老學究,晚年得子,生此怪嬰,以為己德不修,遂致妻亡子怪,貧病交加,六年後亦憂鬱而死。此時我們雖然年小,形似殘人,心卻靈敏。知道自己奇形怪相,飲食起居以及一言一動之微,無不同時張口,同時行動。自來躲在屋裡,沒見過一個生人,出門必定驚人耳目。先父未死時早想到此,先母一死,便辭館入山,開荒自給,受盡人間苦處。曾經扶病,將家中衣物全數變賣,只留下一榻、一案、一條板凳、幾百本舊書和一些零星日用必需之物,餘者全都換成糧米、食鹽、菜籽之類,大約可供我們數年之食。從三歲上起,先父便每日教我們種菜養雞、燒火煮飲等家庭瑣事。餘下閒空,再學寫字讀書。死前自知不起,再三告誡:死後即就茅屋中掘土妥埋。不可出門見人,即便長大,最好仍在山中,就著六年辛苦開出來的這點田地,以了此生,先父見背之後,我們便照遺命行事。好在年紀雖小,倒還力大心靈。守著遺體痛哭了好幾天。先還每日守伺,不捨埋葬。無奈南地溫暖,不耐久停,只得就原停靈臥塌上,周圍及上面包上木板,外用麻索紮緊,每日加上培厚。不消半年,連那間屋子都一齊埋在土內,築成一座土墳。

“幼遭孤露,僻處荒山,苦已難言。偏生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次年山中忽然發蛟,山石崩裂,正壓在父墳上面。田上、用具、雞雛、糧食,衝的衝,毀的毀。半夜裡聞警逃生,一無所有,哪能再生活下去,勉強滿山亂跑,尋些松子果實之類充飢。過了幾天,實受不了這苦,沒奈何,只得出山覓食。

“先父在日,曾在樟樹場一家姓秦的富戶家中教館多年。賓東極為相得,時常提起,說他樂善好施,屢次賙濟我家。怪嬰的事也只他父子知道。辭館時再三堅留。先母葬費,全由他家所贈。後來潛移深山,隱居不出,他不知住處,才斷了來往。如到萬不得已時,可往求助;但能生活,無故尋他,即為不孝。並留下一封信,上面載明方向、地址。平日放在書桌上,因未想去求人,一直不曾留心,信中之言雖還記得,地址卻不記得了。

這時逼得非去不可,無奈原信已為蛟水所毀。僅僅記得由當地往西南方走百多里路,出了山往西折回直行,只七八里便到。因怕遇見生人,所行全是山路,我們只得姑且試試。

那一條路離山外較近,但我們從未走過,又沒幹糧,沿途採些草實野果充飢,走了許多冤枉路。三次遇著青蛇猛獸,全仗機警脫禍。連走了十好幾天,受了不少顛連辛苦,好容易才走出山去,時正天熱,我們只穿著一件短衣,乍見生人,都當怪物。見面一張口,不是嚇退,便欲加害,簡直無法問道。吃的更討不到,山外又無草果可採。路徑不熟,連在樟樹場左近轉游了兩天,餓得頭暈眼花,最後無法,只得裝作人是兩個,並肩把臂,由左邊一人和人對答,先討些吃的,再找秦家住處。誰知兩人一鬧,到處皆知,人多望影而逃,如何覓食?

“正困憊間,場上有一惡人蕭義,本想殺害我們,俱被我們逃脫。後看出我們並無本領,又想拿我們生財,派人四面兜捉。我們雖然生長在山中,天生異稟,力大身輕,無奈肚飢無力,連打傷了他三個手下,終被擒住。正在毒打,恰值秦翁聞得場上來了雙身怪物,想起前事,慌忙趕來。他乃本場首富紳眷,當下向眾人說明前事,出了養傷錢,把人要走。我們隨到他家,說起前事,他甚傷感。又令他子秦人穆給我們安排住所,待如骨肉。說怪相不能應考,讀書無用,可學些居家手藝,暇時隨同習武,以防人欺。又到處申說,稟知官府,證明不是怪物,以防暗算。我們住在他家,衣食無憂,苦極得此,直如天堂一般。

“不料禍從天降。當年秦人穆中舉進京,走不到兩月,秦翁便得重病。危時恐誤乃子前程,再四嚴囑家人:長安離此山遙路遠,山川險阻,跋涉不易,好歹也等人穆會試之後,再行報喪,不可著人喚回,次早身死。家只一媳,餘者都是長年下人。乃媳蕭氏是惡霸蕭義遠房族侄,惡霸平日本就看中他的家財,想要染指。只因秦翁疾惡如仇,知他無賴下流,作惡多端,從不和他來往,無法近身,人死以後,立借弔喪為名,常和蕭氏孃家兄弟勾串。始而常來,欺她女流無知,買通下人,設法沾點油水,還避著本家親戚。後來膽子越大,知道秦子是有功名的人,田產難佔,竟乘一個雨天黑夜,他自己故意往縣裡交租,暗令手下徒黨將蕭氏害死,所有金銀財物全數搶走。

“賊黨行動之時,俱都畫花臉,以為這事絕對無人知道。不料我們眼尖,見強盜人多,持著兵刃,自知不敵,雖然伏身暗處,沒有出鬥,面貌口音頗能記憶。尤其內中一個手持長矛的黑臉大漢,正是上年我們初到樟樹場時,相助綁我們的蕭賊黨羽,右手有六指,是個記認。當晚賊徒曾到我們住房內連搜兩次,未被尋到。強盜走後,長年家人漸漸聚集,我們才知女主人己死盜手,心中憤極,好生後悔沒有趕往上房救護,與賊拼命。先還不知秦家下人凡是主點事的,多半與賊通氣。雖想起秦翁死後,蕭賊隨蕭氏孃家兄弟蕭泳、蕭誠時常走動,他頭一天前來,逢人便告,說他當日進城,第二晚便出這大亂,來的人有那六指賊黨,料定事與此賊有關。但因我們是年幼孤兒,做客他家,寄人籬下,仔細尋思,以為我們是小娃尚能看破,他們年長,本鄉本上,自能辨出來賊是誰,便沒過問。

“誰知次日官府到來相驗,我們從旁偷聽,家人竟供是外來山匪所殺,所供情形與當晚諸不相符,好生驚詫。官走之後,我們便找他家一個總管收穀子兼理家務的世僕秦福,悄悄說了昨晨諸人年貌口音和那六指強盜。誰知這廝也與蕭賊同謀,聞言臉色驟變,先盤問我們昨晚藏在哪裡,黑夜中怎看得那麼清楚,等我們說出從小目力異常,夜間見物狀如自晝的話,他知不假,立用惡聲恫嚇說:‘此事非同小可。官府面前只能供說一回,而且供得沒錯。蕭大爺是個當地有名武舉鄉紳,還是主人的親戚,他又在城裡未回,決無此事。即便照你所說,來的山匪有漢人在內,也不能再說出去。小娃兒家懂得什麼?

幸虧是我,如若向人亂說,官府傳去,見你們這等怪相,定說是妖孽,別的不說,單這頓打,就打個半死。’說完,又用好言安慰我們幾句。然後又說:‘你們見官不得。事情正在火頭上,你們從今日起,三天以內,千萬不可走出你們住的那一院外去,任是誰也不可再提此事。女主人雖死,男主人考完即回,家事由我作主,必然好好相待;否則莫怪我無情,趕你們出門,沒吃沒住事小,只要我嘴皮一動,說你們是妖怪,老主人行善特地隱瞞,如今老主人身死,家遭大禍,全是你們的晦氣,場上人立即將你們活埋了。’”說完,立逼我們回房。

“我們見秦福心虛色厲,語言顛倒,益發可疑。待他走出,我們一看,通前院的院門和往花園去的兩門俱遭封鎖,竟將我們禁閉院內。伏身門側往外偷看,等不一會,又見這廝同一下人低著聲邊說邊走。到了院外,忽又停步說:‘我得留神防他們跑了,事不宜遲,今晚便須下手。還是你去找他快來吧。’情知不妙,時已黃昏,不敢久延,仗著身輕,先躍過院牆到了花園,再由園內縱出。心想:‘秦翁在日已然呈案,說我們只是並體孿生,並非邪怪,平日又常帶出門去,人已見慣不驚的了。昨日偷看官府,也和常人一樣講理問話,有甚可怕?果如秦福所言,為了世交至誼、救命恩人伸冤洩憤,就受點罪又有何防?’恐蕭、秦二賊發覺追來,因他徒黨甚多,抄著山徑小路,連夜往縣城趕去。且喜小雨連陰,沿途未見一人,腳底又快,到時天還未亮。等了一會,回望來路上,三騎快馬如飛趕來,內中一人正是蕭賊。且喜城門剛開,慌忙趕進。說也真巧,迎頭遇到的便是秦翁老友李德卿。他雖是寒儒,人卻肝膽,以前我曾見過幾次。他聽說秦家盜案傷人,正欲下鄉看望,他家正住在城街近門之處,剛要起身,忽然遇到我們,甚是合心。我們知不但遇救,還可和他相商,忙搶步跑進他家。蕭賊到時,還問門軍遇見我們也未。我們原裝二人並肩行路,趕早城人多,竟答未見,頭一難算是躲過。”

“李德卿聽我們一說,大為憤怒,立代寫狀,令我們代死人嗚冤。縣官當日相驗已是生疑,再吃我們一告發,立出拘票:除蕭賊聞風遠颶,早已逃避外,餘人俱都拿到。

一堂間明,出了海捕,捉拿蕭賊。又給我們披紅回去。同時著族人與秦人穆加急報喪,令其兼程速歸。下人分別首從,一齊治罪。只是元兇未獲,種下禍根。”

“這廝原和山民時常交易,精通土語。地方上存不了身,竟然投往紅土山寨中,娶了一個山女,做了土匪,四出劫擄,無惡不作。時常著人與秦家帶信,著將我們交出綁獻,否則遇到便殺,雞犬不留。人穆武藝甚好,聞警益發小心,練了不少壯丁,兩年後竟助官兵往剿,掃平山寨。叵耐仍被這廝帶了山婆逃走。”

“又過兩月,我們忽想吃山中野菜、野味,以為山民死盡逃絕,自恃本領,背了人穆,入山行獵。忽聞一股異香,眼前人影一晃,便已暈倒。醒來覺著有人打我們,睜眼一看,身已被綁,仇人正站面前,手持荊條亂打,死去活來,好幾次才住。又餓了我們兩天,方給飲食。內中暗下啞藥蠱毒,稍不如他意,山婆只一念咒行法,立時腹痛欲死。

似這樣折磨了兩月,因蕭賊徒黨死絕,無法謀生,最後才想起從前主意,拿我們賺錢。

先教會一些玩法,然後帶同繞路往廣西、海南諸島,拿我們做幌子,賣藥茶騙錢。我們屢次想刺死他,又怕蠱毒發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也不知受了多少磨難罪苦,這日走到五指山中一家有大威力的山寨之內。寨主姓藍,他有一好友是個道姑,法名鄧仙娘,精通道法,慣破惡蠱。我們正向女寨主獻媚,蕭賊見她貌美,忽起淫心,打算勾引。誰知仙娘早看出我們中毒受迫,忍辱無奈,垂憐欲救,見他生心,便朝女寨主一說,女寨主立即大怒,先把我們喚近身前一看,遍體傷痕。然後向他喝問我們的來歷,為何既要這可憐人賣錢,又給他們如此罪受?我們聞言,知遇救星,竟忘顧忌,忙即跪倒,痛哭悲號起來。蕭賊見難脫身,便令山婆行法,張口一噴,揚手一把蠱粉。吃仙娘張口一吸,全吸了去。一會噴出一團烈火,山婆當時倒地,橫身燒焦而死。我們正腹痛欲裂,仙娘便命張口,用手往喉間一招,兩條紅線般的惡蠱隨手飛出,腹痛立止。手下土婆早將蕭賊綁起,拷問明瞭經過。仙娘又用靈藥治好我們啞毒,收我們為義子,並將仇人交我們處治,報了冤仇。生平快心之事,再沒比這更好的了。”

“由此我們山寨中一住兩年,每日由仙娘傳授法術。到了第三年上,仙娘從海外覓來了靈藥千年續斷和靈玉膏。說我們原是沒長好的雙生異胎,雖說起居動作已成習慣,並無不便之處,終以分開為妙。當下行法,將兩個身子由腋下相連處分解為二,成了兩人。因先備有靈藥,並不痛苦。”

“後來寨主年老身死,諸子爭立,對仙娘缺了禮貌。仙娘大怒,帶了我們來到雲貴南疆之中行道,備受山人禮戴。初意創設一家神教,只因所事者是左道旁門,難免傷生害命,所志未成,遽遭劫數。我們傳了她的衣缽,仍欲完成她的遺志。解體以後,人雖化一為二,但是性靈相通,言語行事無不如一。我們雖無甚真正法力,但那吞刀吐火、五行禁制、巫蠱搬運之法,俱得仙娘所傳。加上這雙身子,拿神道設教制服山人,自然儘夠,予取予求,無不如意,盤踞數年,作盡威福。山人信畏神鬼,這原無妨,偏我們行事任性,喜歡犯他們的忌諱。當地山人始而畏服,終而怨恨,多半敢怒而不敢言。”

“這附近有兩種怪物。一個土名沙龍,原是射工之類的毒物。但它身體特大,生得奇形怪狀,五顏六色。所行之處,毒煙如霧,口吸沙土,向人亂噴,噴上即死。雌雄兩個,其毒無比。一個土名四眼神王,道家稱為盤孽,又名遊壁,乃深山大澤中的大壁虎之類,感蜃氣而生。頭生四眼,背有雙翼,蟾頭鱷尾,肥爪如掌,能隔遠吸物,腹下另有十八隻短足,噴氣如虹,喜食人腦。前一個盤踞在你們來路汙泥裡。後一個便是你們來時洞壁上盤著的那個怪物,但此物頗有靈性,自知多傷人必遭天譴,每年只一兩次出洞,為害不烈。只那沙龍厲害,如非天性戀土,不肯遠離,左近數百里,無論人獸,早無瞧類了。山人先還想讓我們為他們驅逐,我們也曾用盡方法,但並無成效,於是連我們算做此地三害。尤其是兩怪各不相容,每遇必定苦鬥,誰也傷不了誰,每年雖僅一兩次,人畜遭殃卻不算小。”

“這年忽遇見百禽道人公冶恩師,經過點化,恩師命我們移居到此,立誓除此二害,以贖前愆,然後傳授道法。先仗恩師指點,將兩隻沙龍除去。誰知此怪已然產子土內,為數不下千百,潛伏地底百丈之下,人力難施,須俟今日成長出土,方可下手。這時我們已和洞中怪物假意交好,並勸它不要再出傷人作孽。又知它食一生人,可耐半年之飢;如食獸肉,只管一月。答應每月一次,由我們擒來猛獸,供它大嚼。那口大鍋便是煮肉之用。原打算用熟肉誘它,使其吃慣口味,日後暗中下毒,它偏狡猾異常。幸未下手,否則必被看破無疑。我們無奈,只得忍著,意欲除了小沙龍後,再想除怪之策。”

“昨晚開讀仙示,說我們獨立難成,今日並有陰人作梗,還須有二次再舉。按理這類毒蟲出土,多在黃昏近黑之時。今日定是你們一行為數大多,人、獸氣息被它土中聞著,驚動早出。我們恐到時氣力不濟,也大意了些,不等部署停妥,它已出土。我們見小姑娘一人在下,恐被毒氣所傷,又恐你們趕回同歸於盡,忙著分頭救人,忘了行法禁制,絕它歸路。嗣見小姑娘和白猿均有仙家異寶,神妙無窮,毒蟲畏死,已有好些遁入上內。”

“我們知道此物攣生甚繁,今日所見,便是已死一對雌雄二蟲所生。此蟲頭一對秉天地至淫奇毒之氣而生。以後非兇辰惡日、喪年敗月、窮陰凝閉、嵐霧濃厚之時,又當那月是個晦日,不作首次交合。交後每逢月晦,必交一次。每交產卵四十九枚,深埋地底,經過三年零六個月,始全數同時出土。雖然這樣繁生厲害,但它終身只交十二次,天時地利,年月日時,缺一不交。數百年中,難得有那麼湊巧的事情,往往不到交期,即為識者所誅。那對已死的老蟲,差不多已有四五百年氣候,挨至死前兩年,才得交配,其難可想。否則以它那般奇毒耐死,生育又多,人類受它毒害何堪設想。第一次交合所生幼蟲最大最毒,以次遞減。同是一年內所產之卵,成形出土時各有大小。傳至第二代,交配便不似頭對繁難,只一逢晦,遇到嵐霧四起之時,便即交合。所產之卵,毒雖稍減,其繁息卻非可數計。只要放走它一雌一雄,已屬不了,何況當時逃走那麼多。反正誅不勝誅,更恐毒氣凝浮空中,被風吹散,只要沉落一點,那一方便受瘟疫之災。這初出土時所噴之毒,端的非同小可,有心收去,又覺它已凝成一處,惟恐無此大力,恰好被你們的飛刀、飛劍攪成碎片,省卻我們不少氣力。這才將小姑娘與白猿喚住,仗著師傳吐納之術與所賜葫蘆,將它收盡。”

“因見你們只有防身之寶,不會道法,本心沒想招惹洞中怪物,不料金猱這一嘯,又將它惹惱。此怪縱然看我們常年供它肉食情面,今晚不尋上門來,明早你們起身,也必途中相候,或是追去為害。它己修煉了近千年,腹內有內丹,飛刀、飛劍未必能傷它,它卻可飛空吸人腦子,所噴五色彩虹也蘊奇毒,中人立死。適聽你們說起猿、虎靈異,並與鐵花塢清波上人相識。上人乃家師多年好友,只要他肯派一門人到來,此怪立除。

細看你們面上並無晦色,這位胸前又有寶氣外透,莫非除小姑娘和自猿外,還有人帶著法寶麼?我們雖受仙傳,因積惡大多,尚未人門,賜寶防身更談不到,縱有幾件防身,俱非能制此怪之物。家師因不許我們再見當地山人,才潛居到此,出入也甚隱秘。山人多知這裡是怪物巢穴,不敢人林一步,洞側更無論了。此外雖有一條通路在適見高峰後面,中隔深溝大壑,最窄處相距尚且十丈,常人絕難飛渡。為今之計,由我穩住怪物,使緩尋仇,命白猿連夜趕往鐵花塢求救,是為上策。或是再有一件防身之字,須要能護全身不畏毒侵,然後再以白猿仙劍去敵此物那粒內丹,再用飛刀夾攻,方不致兩敗俱傷呢。”

虎王喜道:“清波上人是我師叔,隱修多年,已然不問外事。來時聽塗雷揹人和我說,這次已為救我,破例相助。命塗雷送完人後速回,上人要用白雲封洞一年。不特是他,連他弟子塗雷,都須一年以後,盡得他的衣缽真傳,方許出外積修外功。他說話再準不過,去了連人都不會見著。倒是我胸前佩有一樣法寶,前日曾與妖狐對敵,用作防身,施展出來,有一寶光,足可護得我們這一群人。你看合用與否?”說罷,將胸懸玉符取出,略一施為,便見光騰滿室,耀眼生纈。道人忙命藏好,以免怪物萬一出洞,窺見寶光警覺。又喜道:“有此仙家至寶,諸怪授首無疑了。”

呂偉、張遠又同聲詢問張鴻如何救法。道人道:“他中毒已深,如非遇見我們得過家師預先指示,此山又產有解毒靈藥,便是神仙也難救他活命。就這樣,還得將藥草熬成了水,人浸其內,每日一換,內服我們所制靈藥,經過半年之久,毒盡脫皮,可是心頭還是終日發繞,身熱虛軟,至少再加半年,才能復原呢。”眾人一聽大驚。張遠守恃乃父榻前,聞聲趕來,聽說病勢如此兇危,撲地往道人身前跪倒,痛哭起來。道人掐指算了一算,說道:“這是他命中註定的兇災,無可避免。幸是在此遇到毒蟲之害,得我二人救治,雖有年餘兇災,過此或能轉禍為福。如走山南驛路,此時早為仇人所殺,連屍首都保不全了。你這娃兒至性過人,又生有這般資質,將來必有成就。我這裡向來不留外人,如今破例,容許你在此隨侍父病。我定盡心成全你的孝道,除依我調治可活外,別無良策。多哭多說無濟幹事,快起去吧。”張遠知多求無用,只得含淚拜謝,仍去父榻前守侍。

虎王因張鴻遇險,全由白猿看出他面有晦色,自己趕來勸他改道而起,心甚愧悔,及聽道人說是定數,心始稍安。便問道:“道長的姓名、法號還沒說呢。”道人道:

“先父在日,曾取了個名字,叫做同兒。又因本來姓何,正含著內省無疚,間天何故使己生此怪胎的意思。不久先父見背,到了秦家,僅將兒字去掉。後來落難遇救,承仙娘收為義子,分體以後,由一為二,仙娘本要另起一名,以便呼喚,我們追思先父,誰也不捨原名。仙娘見我們都不願領受新名,體雖分解,依舊二是一,一是二,同行同止,同聲同應,如非事前商定,永遠言動如一,改不過來,又好氣又好笑,也就聽之,由此沒再起別的名字。對人自稱同道人,極少說姓。以前任性胡為,無心之過,山人個個害怕,提起同道人,沒有不知道的。”眾人見這一道人說時,另一道人雖未似前同聲說話,但坐在那裡嘴皮仍然隨著微微張合,這裡說完,他也停止。靈姑和虎王都忍不住幾乎要笑。

呂偉、王守常夫婦三人與張鴻,或為良友情深,或為葭莩誼重,因聽道人口氣,當地還不能多留外客,意欲商量借住些日,看張鴻有了轉機再走。才一張口,道人已經覺察,說道:“這個無須。你們就在此三月五月,不到痊癒之日,也看不出他好來。只要人不死罷了,人多轉倒於我不便。並且適算一卦,你們有一大仇人約了能手,到處尋你們報復,今晚本該途中相遇,幸是繞道避過。至遲明午除怪之後,便該各自分途,回的回,走的走。顏道友無妨,你們如若走晚,阻礙就更多了。”呂偉無法,只得忍痛應了。

虎王、靈姑因當地景物清麗,平生罕見,話一談完,便要乘月出遊。同道人忙攔道:

“那怪物從沒受過觸犯,必不甘休,今晚難免尋來。我們雖說明早除它,大傢俱己勞頓,終以歇息一宵,養好精神,再合力下手為是。屋前只是池塘、菜畦,無甚可看,好景緻都在峰側一帶,我們又有夜課不能偕往,且等明早除怪物後暢遊吧。”虎王道:“我本定今晚趕回,為除此怪,才多耽延一晚。巴不得它能早來,事完早走才好。它既安心尋仇,我們就不出去,難道它不會尋上門來麼?”同道人道:“家師為防我們入定之際妖鬼侵凌,這屋周圍俱有仙法禁制,如無主人引路,能出不能再入。怪物每月來此一餐,深知奧妙,決不輕人。現時雖未聽它叫喚,說不定已在峰前月光之下吐納相候,出去正好遇上。天已不早,樂得安歇,何必忙此一時呢?”呂偉也從旁勸阻,令大家就地上各設鋪陳,分別就臥。

虎王想起清波上人囑令早日回洞靜坐,不應耽誤過久;靈姑因張鴻中毒慘狀,老父焦愁過甚,此去莽蒼山少了兩個好伴不說,張鴻之事既然應驗,老父將來不知能否避免:

俱都心中有事,越想越煩,不能安枕。

虎王原與王守常同臥一席,過有些時,王守常看罷張鴻,倒下便自睡熟。虎王瞪著一雙眼睛,見兩道人床已讓給張鴻,就地上蒲團,各據一壁,對面打坐,已然入定。始見兩條白氣細如遊絲,由二人鼻孔內噴出,約長尺許。倏地收了回去,又噴出來,便長大了些。越噴越粗長,漸漸粗如茶杯,長到丈許。四條白氣忽又糾結不開,恰似含有絕大力量,在後互相牽扯,勢均力敵,兩不相下。心想:“此定煉氣將成的功夫,自己不知何日能煉到此境地?”忽然嗞的一聲微響,四條白氣同時分開,似電一般,從二人鼻孔中飛出,各朝對面鼻孔中射去。晃眼又同射出來,四條一碰頭,聯成兩條,此收彼放,此放彼收,循環吞吐,疾如投梭,往復不已。

虎王正注視出神之際,偶一回頭,見張遠滿面悲苦之容,守在張鴻榻前,仍只管低頭垂淚。不特呂、王諸人屢勸他睡不肯,連二道人入定吐納,俱沒心觀看。不由觸動孝思,想起父母入京服仇,一去多年,並無音信。雖聽白猿說是孝行格天,轉禍為福,報仇之後,又得奇遇;塗雷轉述清波上人之言,也說各有遇合,他年父子同登仙籍,但終未得過實信。雖也時生孺慕,想一會便自放開,哪有他這等至性。不信此毒除二道人苦治一年外無藥可醫,回山見了塗雷,好歹託他轉求上人,要兩粒靈丹,趕來成全他的孝道。越看越覺張遠可憐可敬,剛想爬起安慰他幾句,勸他少為安歇,猛聽一聲虎嘯,彷彿來自峰側。

黑虎一來就在門外蹲伏,不曾人室。白猿、二猱晚飯後過不一會,也都相次出去,沒有進來。虎王當時只顧談話,慰問張鴻父子,並未在意。一聽嘯聲,忽然想起同道人所說室外設有禁制,生人能出不能人,洞中怪物盤踞,今晚必來窺伺的話,恐虎、猱誤到峰前迷了歸路,遇見怪物中毒受傷。心方一動,又聽黑虎猛嘯兩聲,聽出是在遇敵發威。見二道人猶是煉氣吐納,恍如不聞,未便驚動。一時情急著忙,由地上縱起,持了兵刃飛叉,將古玉符取出掛在胸前,循聲往外跑去。靈姑在隔室內聞得虎嘯,情知有異,也匆匆縱起,追了出來。二人先後腳到了外面,側耳一聽,雙猱也在那裡吼嘯。虎王對靈姑道:“它們已和怪物對敵,同道人還未做完功課,這屋它進不來,別的不怕。你把那飛刀放起,我兩人快接應去吧。”邊說邊跑。靈姑手按玉匣,暗中準備,緊隨虎王身後,疾行如飛。

一會轉到峰側,循聲往前一看,只見離前不遠的天空中飛起一個怪物,正在張牙舞爪,噴毒發威。黑虎、二猱俱都分別遠避。只白猿獨自舞動仙劍,發出一二十丈長遠的紅光,與怪物相持不下。怪物周身俱有彩霧圍繞,口裡噴出一道虹光,長約三丈,抵禦白猿的仙劍。身子比洞中初見時暴長了二三倍,兩隻又肥又大的前爪和腹下兩行蜈蚣形的短足凌空划動,如魚游水,如鳥行空,不住翔舞攫拿,卷舒迴環,捷若掣電,赤舌焰焰,噴吐不息。四雙藍眼齊射兇光,註定下面。屢次飛近雙猱立處,意似得而甘心,吃白猿劍光阻住,不得近前。雙猱縱避敏捷,心思靈巧,得了白猿警嘯,不等近前,先自逃避,不時還就地上拾些石塊,朝怪物身上打去,手法又巧又準。怪物雖不泊打,卻被逗得性發如雷,轟的一聲怒吼,宛如銅山崩倒,洛鍾齊鳴,山搖谷應,震耳欲聾,端的聲勢驚人,非同小可。

靈姑見狀,早不等招呼,手掐靈訣,一指玉匣,匣中飛刀化為一道銀虹,破空直上,朝怪物身後飛去。怪物見仇敵來了幫手,越發暴怒,闊口張處,又是震天價一聲怒吼。

接著口裡噴出一團紫藍色的火球,出口大如拷栳,奇光眩目,徑將靈姑飛刀敵住。同時背脊縫中又迸射出無數毒煙,化為彩霧,越布越廣,漸漸往地面籠罩下來。白猿見飛刀、飛劍要抵禦怪物的內丹和所噴虹光,其勢不能全顧,知道毒重厲害,連忙急嘯,令虎王等人、獸聚在一起,以免受害,自己也退避下來。虎王護身玉符早已準備停當,先想乘隙相助,及見怪物不畏叉石,離地又高,連發了幾個飛叉,俱是白打,知道無用,只得停手旁觀。聞聲知旨,忙喚靈姑、虎、猱近前,會合自猿,同立寶光之內。仍由靈姑,白猿以飛刀、飛劍與怪物惡鬥。

是夜碧空澄霎,雲淨星稀,怪物身具奇形,五色斑斕,所噴毒氣彩霧,映著月光,閃閃生輝,直似長虹電舞,明霞麗空,天花亂飛,散為明綺。更有一團火球與紅、白兩道寶光,在霞彩氣層中上下跳動,往來馳逐,匯為奇觀,耀眼生穎,絢麗無濤,不似日間沙龍毒氣腥穢刺鼻。虎王、靈姑童心猶盛,當這勝負未分、吉凶莫定之際,邊鬥邊看,反倒互贊好看,喝起彩來。

似這樣相持了半個多時辰,同道人始終未見出來相助。虎王等只顧好看還不怎樣,怪物乍遇勁敵,久鬥不勝,敵人又有一幢寶光護身,無法近前,不由發起急來,口吐虹光越發加大,脊骨上射出來的彩煙似蒸籠初揭一般突突亂冒。一會工夫,峰前一帶全被佈滿,將虎王等護身光幢一齊罩住,兀自奈何不得。

靈姑見狀,忽然驚覺,暗忖:“同道人竟似坐觀成敗,不理此事。聞說毒氣甚烈,似此相持,不能除害,如何是個了局?”方在尋思,耳聽白猿叫了幾聲,虎王隨說道:

“怪物周身毒氣俱使盡了。”靈姑定睛往上一看,毒霧迷漫中,自己飛刀裹住那團紫藍色的球,白猿劍光專敵虹光,已略見一點優勢,怪物背上毒煙果然發盡,不再冒起。剛想:“可惜此時塗師兄不曾在場,否則再有一口飛劍,便制怪物死命。”忽聽哧的一聲,一條白氣如匹練橫空,從身後高峰上飛出,直朝怪物射去。

靈姑回頭一看,月光正照峰頂,奇石鱗峋,矮樹搖風,景甚幽靜。只近頂一塊突出的危崖上面,有一團丈許大小的雲霧,勢欲浮起,那條白氣便由此中射出,卻不見一個人影。再看怪物,已吃那白氣攔腰裹住,繞身數匝,懸在空中,僅剩頭尾在外掙扎不脫。

想是情急大過,一聲怪嘯,張口一吸,那團紫藍色的火球舍了飛刀,倏地掣轉。靈姑哪肯放鬆,手一指,空中銀光電馳般追去,火球飛到怪物口邊,飛刀也已趕到。怪物竟似忘了飛刀厲害,依然張口吸進,同時先吐虹光跟著掣回,意欲收回內丹,用那虹光抵敵。

白猿在下面看出它心意,胸有成竹,虹光還未容它掣近口邊,便吃白猿運用手中仙劍急追上前,照樣裹住。當這時機瞬息之際,虹光飛回一緩,靈姑飛刀已然先到,圍著怪物頸間一繞,立時斬斷。怪頭剛往下一落,忽又往上升起,似欲破空飛去。說時遲,那時快,怪頭一斷,怪物繞身白氣似銀蛇飛掣,離了怪身,直向怪頭繞來,怪物屍身隨即墜落地上。

靈姑先見怪頭不落,破空飛遁,方欲指揮飛刀追去,耳聽峰頂兩人同聲大喝:“且慢!”聽出是同道人的口音,略一緩手,怪頭已吃白氣包沒,裹了個又緊又密,若沉若揚,緩緩下降,看去怪頭仍有知覺,似要掙扎逃去。靈姑為防萬一,仍指揮飛刀隨同防護。那顆怪頭下降越低,跳掙越急,幾番被它掙升老高,終未得脫。約有刻許工夫才落下來,快達地面,還有兩丈高下。又聽同道人喝令:“大家不可走出光幢之外,聽候行止。”隨見彌天妖霧毒氛,似潮湧一般往峰上飛去,漸漸稀薄,僅剩白猿手舞仙劍,與空中那道妖虹纏繞為戲。雖然怪物已斬,妖虹失了主馭,哪知毒重,急切間無法消滅,又不能收去,只得任劍光將它纏在空中,以防它逃逸為害,不令下降,靜候同道人收完妖霧,再行發落。

這時同道人已從峰崖雲霧中現身,站立崖上。腳底踏著一個與日間所見同樣的葫蘆,口斜朝下,所有妖氣毒霧,齊往葫蘆口中爭逐鑽入,與日問行徑相似。看神氣,不似那麼畏懼毒氣侵襲,但是兩人都一手持劍向空比劃收那毒霧,同時目光卻註定下面白氣裹住的怪頭,顯得十分慎重。直到那怪頭離地只有三尺,跳蕩之勢也漸歇,妖氛毒霧也都斂盡,地面上月白如霜,清光畢照,才從峰頂飛落。一到地,內中一個先將葫蘆放在地上,命白猿用仙劍將空中妖虹緩緩向他身前繞落。等將落近頭上,左手取出令牌護住頭面,右手竹劍一指,葫蘆蓋自開。白猿劍光往回一掣,妖虹又要騰空揚去,被道人舉劍畫了兩畫,猛力朝葫蘆口一指,妖虹才往葫蘆內飛去,眩的一聲收盡,蓋隨自合。道人將葫蘆掛向腰間,然後同聲發話,命虎王收了護身符,遠立旁觀。又各持竹劍,上下畫了一陣,朝妖頭一指,便停在地上不動。

虎王見二道人頭上汗出,行動甚忙,怪頭已落,白氣仍未收轉,又不令用飛刀、仙劍去砍,口裡同聲自言自語,好似處置為難之狀。忍不住問道:“妖霧已盡,怪頭已斬,難道還怕它跑麼?”二道人同聲答道:“你們哪裡知道。此怪久已通靈,耳目尤極敏銳,稍近一點,便被聽去。金猱洞中一叫,便知闖禍,妖物必不甘休。有心就著你們所帶飛刀、仙劍將它除去,又恐力量不夠,好生為難。初到時久不和你們說話,便由於此。後來知道你們尚有一件防身之寶可御它的毒氣,方始定局。當時算計此怪必在外面窺伺,故意說出明早起行時再合力除它的話,又令眾人不要外出,好使無備,暗中卻在準備,將恩師所傳兩身真氣合而為一。知虎、猿、二猱俱是通靈的異獸,我事前未禁它們出去,必往外面窺伺,雙方相遇,定鬥起來。你二人聞聲往援,我們卻繞道遁往高峰上面相機行事。”

“此怪所煉內丹,乃先天奇毒之氣所萃,雖甚厲害,因差著百餘年苦煉之功嬰兒尚未成形,不能自在飛出,我們大家合力誅它不難。最可慮的是它借兵解之力,元神帶了內丹遁走,不易搜戮,異日貽禍人間,為害無窮。所以下手時須要縝密神速,一絲疏忽不得。當它毒氣放盡,妖虹、內丹兩俱相形見絀,又吃我們太乙真氣將它攔腰束住,技窮力絀之際,自知難免誅戮,果然發狠,竟欲收轉內丹與元神合一遁去。我們早就預料及此,下手得快,不等它元神出竅,先用真氣將它連頭裹住,一任奮力掙扎,終歸無用。

此怪吃了頭殼堅固的虧,它那元神內丹藏在命門以內。適才飛刀幸是齊頸斬斷,如若連腦斬破,早被它遁走了。如今休看它已入網,吃我連頭困在這裡,但要誅它元神,好好取出它的內丹,卻非容易呢。”

這時靈姑仍指著那口刀,盤旋怪頭之側,以防突然飛起遁走。聞言笑道:“這個有什麼難?我這口飛刀乃鄭顛仙恩師所賜至寶,大小隨心,神妙非常。這怪物頭已斬下,還有什麼能為?我將刀光布開,蓋在它上面,白仙持劍守住一面,道長放開一些,等它元神一離竅,我們兩道寶光相交一裹,它多快也逃不定了。”同道人聞言,為難了一會,說道:“要除它何用如此?只因它那內丹用處甚大,與元神合而為一,想要完整留下,不令殘破,苦無善法,故此委決不下;否則何須如此費事,只須運用真氣一逼一絞,便成粉碎。看此情形,勢難兩全。你們且躲遠些,兔為毒氣所中,索性毀掉了吧。”

靈姑收了飛刀,隨虎王等避過一旁。道人又將葫蘆取置地上,仍用竹劍比劃了一陣,面對面朝著怪頭東西立定。剛把手一搓,便聽怪頭在白氣內轟轟怪叫。同道人喝道:

“你天生惡質,此時大劫臨頭,縱將內丹獻出,我也不能發那婦人之仁,放你元神出為異日大害。我也決不詐騙你,逼出內丹,再加誅戮,違我恩師戒條。你只靜俟形神俱滅,同歸於盡好了。”更不再說,各舉右手指定怪頭,一任慘嗥怪叫,全不理睬,白氣糾裹愈緊。耳聽裡面頭骨喀嚓碎裂之聲密如貫珠。眼看怪頭就要粉碎,忽聽空中一聲鶴映,同道人聞聲驚喜,連忙住手,向天跪伏在地。

虎王等抬頭一看,碧霄月明,澄淨如拭,僅東南方挨近月亮處,有一團白雲緩緩浮動。一隻孤鶴銀羽翩翔,正從雲邊掠過,向下飛來,上面彷彿馱著一人,看似舒徐,卻極迅速,晃眼之間已飛離頭上不遠。接連又是兩聲鶴嗅,空山迴音,明月增華,山容夜景,倍覺幽清。兩聲方息,鶴已及地。上面坐著一個面容枯瘦的道者,並不躍下,胯下仙鶴徑直划動兩隻長腿,款步往同道人身前走去。虎王等見那仙鶴從頭到腳竟在八尺以上,朱冠高聳,目射金光,顧盼非常,甚是嬌捷。又見同道人執禮恭肅,料定不是他師父,也定是神仙一流。不便冒昧上前,仍躬立原處,欲等同道人說完話引見參拜,俱都未動。

道人下了鶴背,命同道人起立。說道:“你二人近年刻苦虔修,具見悔過心誠,能知自愛,不在我破格收錄一場。我上次行時曾給你們留有信香,遇有緊急,儘可焚香請降,除這兩怪。原欲藉以磨練你們心志,因為你們須身任其難,自不能請我臨場相助。

但盤孽腦內所藏這粒丹黃,乃亙古難逢的奇藥至寶,異日矮叟、顛仙全有用它之處。你們不是不知此物珍貴,已然將它得到,縱恐元神脫逃為害,無法分取,也應請我到來處置。這等輕率行事,我如晚來一步,被你們無心中毀掉,豈不可惜麼?”同道人同聲惶恐,答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雖蒙恩師起度,依然魔劫重重。一則信香共只兩枝,為留他年難中救急之需,視如性命,不敢妄用;二則兩怪只除其一,尚難覆命。今晚因人成事,業將就緒,非不知此丹珍貴,但以些須小事,不敢妄勞恩師法駕。此怪頗有靈性,又寧為玉碎,甘與同盡。匆促中想不出適當方法,更恐時久生變,意欲連怪物元神一齊毀掉,再仗恩師傳授,收去內毒餘氣。躁妄輕率之罪,實所難辭,望乞恩師鑑宥。”

道人道:“你二人難處,卻也難怪。日前算出此事應在今宵,特往峨眉,向髯仙李道友借他坐下千年仙鶴來此應用。正值他弟子趙燕兒在昆明碧雞坊,為五台派餘孽小金童樊子毒刃所傷,奉了峨眉掌教齊真人法旨,命弟子石奇帶了朱文的天遁鏡騎鶴赴援,就便將人接回洞中調治。候了一日,方始回山,我即借乘趕來。此鶴千載修為,在髯仙門下多年,峨眉開府後,齊道友賜服教祖長眉真人在凝碧崖後微塵陣丹爐內遺藏的仙藥靈丹,業已換過兩次毛骨,為峨眉五仙禽之一。道力雖還不如神鵰佛奴,已與秦家姊妹的獨角神鷲不相上下。尤其是各種蛇鱗蟲蠍的大剋星,專於攻毒除邪。適在空中老遠,便嗅見此怪的氣息了。你們且站開,我自有處治。”

那鶴聽道人稱讚,昂頸長嘯了兩聲,彷彿得意神態。同時白氣中的怪頭也跟著轟轟怪叫,聲震山谷。道人喝道:“我也知你修為不易,無奈你稟天地問至毒奇戾之氣而生,任你怎樣想學好,由不得要殘害生靈。我師徒除惡務盡,今日決容不得你了。”說罷,怪頭嘯聲愈厲,作勢漸漸往上騰起,白氣漸漸有點禁壓它不住。道人也不理睬,手揚處,先是一片薄如輕絹的微光,一半往上,一半往下,分佈開來,一閃即隱。隨又將手一指,鶴即振羽飛起,離地三五丈,略一盤旋,也沒蹤跡。道人二次喝道:“我師徒不打誑語,此時上下俱是羅網密佈,你如能逃,自逃好了。”隨說,手指處,白氣似電一般掣向道人袖內,怪頭立即疾若彈丸,向空飛去。晃眼之間,眼前奇亮,忽現奇景,上下四外盡是光華交織,薄如蟬翼,映月通明,恰似一個光網,將那怪物、道人網在中間,餘人俱被隔離在外。怪頭急於逃遁,上下四方衝突飛撲,俱被阻住。

約有盞茶時候,喀嚓一聲巨響,怪物頭忽墜地裂開,由腦門中飛出一團紫藍色的火焰,當中裹著一個怪首人身的嬰兒,飛行更急,直似凍蠅鑽窗一般亂鑽亂竄。道人仍不理它,只將手指定光網,任它飛向何方,那一處的光網上便即增強,往下壓去。同時別的三面便現稀薄,恍若無物。怪嬰與道人同在網內,起初尚不敢相犯,後見掙逃不脫,想是看出道人在旁作怪,哪知敵人故示破綻,一時情急,又見仙鶴不在,妄想聲東擊西,舍了內丹逃走,忽然變計,先在網中加急飛行,飄忽若電,卻不似前往光網上撞。一見道人照顧不到,現出手忙腳亂之狀,那團紫藍色的火球倏地離了怪嬰,直射道人。同時怪嬰卻向空中光網有空隙處電一般飛去。旁觀諸人驟出不意,方在失聲驚訝,眼睛一花,空中仙鶴忽然出現,自百十丈高空如隕星墜流,銀丸飛墜,悄沒聲將怪嬰一口銜住,翩然下降。回頭再看那團紫藍色火球,已到了道人手內,外面也有薄薄一層光華網緊。怪嬰到了仙鶴口內,只吱的一聲慘叫,便被全吞下去。嚥到喉間,嬰大頸細,凸出一大塊,匆遽問不能消化,急得那鶴眼射紅光,長頸連連曲伸,狀頗狼狽。

道人將怪物丹黃藏入袖內,收了四外光網,從容走到鶴前,笑道:“這樣美食,酬你遠來之勞,少說也抵三百年功行,略受點苦何妨?你不運用本身精涎將它克化,幹自著急有何用處?如真吃不消,待我用藥給你化去,那就差了。”仙鶴搖了搖頭,依舊努力昂頸曲伸不已。道人又笑道:“此怪雖秉兩間毒惡之氣而生,但它性最通靈,深知美惡。因知自身難免天誅,經它多年採取日月精英,多服靈藥,融匯本身純陰之氣,吐納凝鍊,孕此靈胎,與別的毒物所煉胎無不同。你用精涎化它,與內丹融合一體,大有補益,並無絲毫妨害。難道我還給當你上麼?”

仙鶴聞言,略作遲疑,將頭一點。走到一塊大石旁邊,把頸伸長,橫擱石上,單腿挺立,拳起一爪,按緊頸間凸出之處,雙眼一合,鶴頂朱冠便急顫起來。頸間凸塊也跟著似要高出,吃鶴爪按住,仍是一味亂動,彷彿怪嬰尚有生命。一會工夫,朱冠靜止,鶴喉沮伽有聲,怪嬰猛掙了幾下,忽然不動,磊塊漸漸由大而小,由小而平。那鶴自吞怪嬰,趕緊閉住嘴,那麼堵得難堪,一直沒有張開。磊塊一消,倏地把口一張,吐出一粒拳大寶珠,精光透明,其赤如火,直往當空飛去,映得四外山石人物俱成紅色。道人才說了聲:“白兒,你看如何?”鶴已昂頸長嘯,振羽高飛,晃眼升入雲層,追逐那粒寶珠,在空際上下翔舞,吞吐不休,意似快活已極。紅光閃閃,銀羽翩翩。時為流星過渡,芒彩曳天;時而朱丸跳擲,精光耀彩。萬里晴霽,一任縱橫,流雲華月,掩映生輝,端的好看已極。

靈姑、虎王方在贊妙,耳聽戛然一聲長嘯,那粒粉紅珠倏似隕星飛石,從高空一落千丈,往下投來。那鶴也似賣弄身手,銀翼往裡一收,頭下身上,長腿斜伸,恰似火雲飛墜,往下追來。初落相距尚遙,只似小小一團白影。轉瞬之間身形畢現,離地不過於數丈高下,已與紅珠首尾相銜。再一眨眼的工夫,眼前紅光一亮一隱,紅珠不見,鶴已翔止地上,立在道人身側,急叫了兩聲。道人笑道:“我知你得意賣弄,遇見對頭,又惹事了不是?”一言甫畢,忽聽破空之聲,一道烏亮亮的光華,長約丈許,自空飛落,直朝那鶴飛去。

靈姑耳靈眼快,年輕喜事。先聽道人說鶴遇見對頭,已是留意。一聽破空之聲,見有黑光飛墜,屢聽虎王轉述各派劍光,知是妖邪一派。見道人似未準備抵禦,一著急,手指處,飛刀離匣而起,未容挨近鶴身,便迎頭截住。才一接觸,便聽黑光中一聲怪叫,撥回頭破空飛去。靈姑指著飛刀要追,已被遁人云影之中,一瞥不見,只得收轉。

道人本欲伸手去隔,不料有此。見來人已去,含笑看了靈姑一眼,對仙鶴道:“她是顛仙弟子,今日為你出力,你須記住了。”隨命同道人將先收毒氣的葫蘆呈上。說道:

“你們今日所救的人,與此女不是一路。他父子另有機緣,可留在此,餘人明早打發走吧。”隨取了幾粒丹藥,吩咐一粒給病人服下,餘留自用。隨喚:“白兒,我們走吧。”

虎王、靈姑早就想上前拜見,叩問前途及張鴻吉凶。因同道人未招呼,事還未完,以為乃師遠來,總要請至室中禮待,略為遲疑,竟然耽誤。一聽道人說去,忙喊:“仙師且漫,容弟子等拜見。”道人已將白氣噴出,還了同道人,跟著騎鶴破空而起,轉眼飛入雲層之中,沓無蹤影。等同道人禮拜起身一問,果是他師父百禽道人公冶黃,好生後悔不迭。

那怪物死後,屍首恢復了原狀,仍只一丈多長,一顆怪頭業已當頂破裂,橫屍之處血汙狼藉。同道人皺了皺眉頭,說道:“此地素來乾淨,不想今竟為此怪所汙。隨便埋藏,得了地氣,日久又化生別的毒蟲害人,要消滅它真得費一番事呢。”靈姑笑道:

“適才那口大鐵鍋,怕沒有幾條牛好煮。這東西長還不到兩丈,一頓要吃那一大鍋獸肉,你說它是怎麼吃的?可惜還有一怪未除,今晚反倒給它去了一個對頭,天下事真難說呢。”

這幾句無心之話,忽把同道人提醒,喜道:“我有法處它了。二怪天性相剋,死怪屍骨,可作異日引怪出土之用,我怎倒忘了?”隨對虎王道:“白猿、金猱生具神力,可命它們去到後面廚房內,將大灶上那口鐵鍋,連灶側鍋蓋,替我取來。”虎王未及開言,白猿已率康、連二猱如飛往後跑去。同道人先撤了四外禁法,跟著拔出竹劍,在峰側隱僻之處禹步行法。畫了一個丈五六的圓圈,喝聲道:“疾!”圈中石塊沙土便似轉風車一般,往四外轉旋飛灑,一會工夫陷成了一個五六丈深的大坑。白猿、二猱早將大鍋捧出。

呂偉、王守常等原早聞警,因同道人出時再三告誡怪物毒重,不到功成,不可出視,俱在靜俟佳音。白猿取鍋時一打手勢,只張遠仍守侍父榻,餘人俱都隨出觀看,見怪物死狀猙獰。又聽靈姑說起鬥時惡狀,好生驚異。

坑成之後,同道人命二猱將鍋放在怪物身旁。命白猿揮動仙劍,將怪物屍身連頭斬碎。靈姑在旁看得興起,也放飛刀相助。紅、白兩道光華繞著怪物屍身,只幾個起落,便即成了一堆爛骨肉。二道人吩咐收了刀劍,從峰側取來兩個鐵鏟,將那殘肉碎骨,連同染了血汙的石土,一齊剷起放入鍋內,不使留下一點痕跡。右手掐訣比劃,隨同左手鐵鏟起落不已。等到剷除淨盡,釜中血肉碎骨受了法術禁制,也己凝結成一體。同道人將鍋蓋好禁閉,仍命二猱抬到穴口,端平往坑中一放,各持竹劍一指,便即端端正正,平穩落底。又用竹劍向穴內圓壁畫了五道火符,左手大指扣中指往下一彈,中指尖上便有兩點火星飛落穴底,立時烈焰齊燃,圍著鐵鍋四外燃燒起來,同時鍋內也僻啪亂響,密如貫珠。燒有好一會,聲音始息,火也跟著小了下去,漸漸隨聲同熄。同道人又行法掩土,手指處,適才飛積坑上的浮土仍回坑中,雨也似往下飛落,頃刻填滿,凸起一個數尺高下的土堆,復經行法禁制,才行畢事,一同回到裡面。

月落參橫,天已漸亮。同道人將仙人所賜靈藥與張鴻服下,說:“此藥服後,雖不能即日痊癒,卻定痛寧神,免去不少苦處。只是四肢綿軟,人不能動而已。”張遠拜倒在地,望空謝了。同道人說起仙人行時之言,眾人知不能留,只得殷勤安慰張遠,囑其安心侍疾,乃父既有仙人垂佑,決無他虞。又給留下許多食用之物。虎王也說這一年期中,得暇必來看望,回山如遇塗雷,定請其向清波上人求賜靈丹,一旦得到,即命白猿送來。同道人也未置可否。張鴻初服靈藥,依舊神志昏迷。呂偉無法與他話別,至交情重,好生傷感。眾人也都垂淚不已。

眾人行時,靈姑擔心老父異日安危,乘隙請問此行休咎。同道人道:“我道行尚淺,不能前知。除你自身前程遠大外,照你們氣色看,只知此去備人康莊,暫時必無兇險而已。”又轉對呂偉道:“你們多日勞頓,沒有睡好,便下逐客之令,愧對嘉賓。無奈此問並非善地,我們孽重,災難未滿,張家父子留此已屬勉為其難,未便再留多人。異日自知就裡,不情之處,還望見諒則個。”

同道人分了一個送出,因虎、猿乃神獸,眾人俱有絕頂武功,去時未走原路,另由峰後繞出。行了許多險峻幽僻之地,繞到一座危崖上面。腳下削壁千尋,絕壑無底,對岸也是一座峭壁,較此略低,相隔不下數十丈遠近。眾人順崖頂行約四里,到了一處,地勢愈險,只兩崖相去較近得多,約在二十丈以內。同道人道:“此地只有來路山洞可供出入,地既奇險,洞中又是怪物盤孽窟宅,人不能過。對崖不遠,有兩條道,一通滇中驛路;一通羅兒墟、牛蠻寨等山墟。再翻過幾處懸崖峭壁,便是去往莽蒼山的捷徑,比你們來時所走還近數百里。羊腸小道,曲折幽僻,但是險路甚少,好走得多。這裡相隔塵世頗近,對崖較低,左近沒有再高的山,望不到這邊景物;加上這闊澗深壑,無異鴻溝天塹,真個上能攀援,下臨無地,休說當地山人,便是猿鳥也能飛越。最寬之處,兩邊相去約數百丈,壑底經年陰雲昏暗望不到底。僅有兩處相隔稍近,一處尚在前面,比此地還要近些。可是過崖容易,到了對峰下行,路卻險巇得多,過去再想回來,更是難極。此地去對峰約十六七丈,較前途雖要遠些,只要縱過去,一下崖,便登坦途了。

我常由此往來,崖下多是老藤。可命白猿下去採上兒盤長大的,由白猿帶了一頭過去,結成飛橋,人在上面踏藤而過。我再略施禁法保護,決能平穩,如履康莊。這樣要費事些,過去卻好。”

言還未了,虎王笑道:“道長莫說了。我以為未到地頭呢,就這點遠,哪裡要如此費事?康、連二猱雖尚不能揹人跳得這麼遠,單它本身,卻是容易。至於黑虎、臼猿,再遠一點也背縱過去了。”同道人聞言大喜。呂偉父女深知虎、猱靈異,還不怎樣。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本領俱是平常。王妻李氏更膽小,沿途憑崖俯視,先已有些眼暈,一聽說要由猿、虎背上馱了飛渡,不禁“哎”了一聲。虎王知她害怕,便教金猱先渡,以示無憂。

康、連二猱平日輕易也沒縱過這麼遠,因是好強心盛,一聽主人招呼,應了一聲,先往後退了二十多步。背後原是一個奇石磊砢的斜坡,如是常人,幾難在上立足,二猱卻得助勢不少。退到坡頂,各把長臂一舉,康康當先起步,身子一蹲,暗中提氣,蓄著勢子,蜻蜓點水,皮鼓迸豆一般,兩條黃影在如劍戟般的危石之上,十幾個短步起落,星丸跳擲,縱到崖邊。又猛地身形往下一低,雙腳用力一踹崖石,跟著斜朝對崖,身形再往上一伸,兩條長臂如鑽浪急魚般往後一分,一聲長嘯,身已離崖飛起。金毛映日,閃閃生光,快比飛星,疾如電射,連同嘯聲,隨以飛渡,等嘯聲由遠而微,二猱已雙雙撲到對崖之上。空山迴響,康、連之聲猶是殷殷繞耳,餘音未絕,連連更因用得力猛,飛時在後,到時卻縱過了頭,急切間空中收不住勢,撞在前面康康身上。康康驟不及防,吃這猛力一撞,撞出老遠。同樣連連也著了急,再伸兩前爪抓它,一同撞落地上,幾乎沒跌個重的。康康怪連連魯莽,登時激怒,伸爪便抓。連連惱羞成怒,也回手相抗,在崖上扭撲起來。直到虎王看清二猱真打,含笑喝罵,猿、虎也齊吼嘯,才行止住。二猱本極和好,又互相擁抱著怪嘯親熱起來。引得眾人俱都發笑不置。

虎王對王守常等說道:“你們看如何?康康、連連尚且如此,何況猿、虎呢。”說罷,便命白猿輪流揹著呂偉父女先渡。白猿多年修煉,又承仙人賜服靈丹,自更身輕飛速,連勢都不作,背上靈姑,當即縱起,白影一瞥,恍如銀光飛射,人已安然穩渡。白猿重又飛回,挨個兒連行李一一背過。最後才是黑虎馱了虎王,也先退到頂,向下飛馳,到了崖邊,猶未停足,彷彿要向壑底踏空墜落。對崖眾人多半心驚目眩,替它捏著一把急汗,目光一瞬之間,虎已離崖飛起,天馬行空,看去比起猿、猱還要驚險得多,晃眼到達。眾人見它對面飛來,其勢絕猛,恐怕撞上,紛紛往旁避讓時,一陣大風過處,黑虎已悄沒聲地穩穩當當四足抓地,站在崖上,相隔眾人立處還有丈許之遙。

人全渡後,忽想起只顧飛渡,還忘了向同道人致詞謝別。忙看對崖,二道人已聯臂轉身,從容歸去。虎王急喊:“道長留步!”二道人只回身點頭,搖了搖手,徑直走去。

眾人遙遙舉手為禮,各自示意辭別,一會,二道人己不見影。先照所說途徑下崖,到了兩路分歧之處,虎王作別自去,呂偉等一行老少共是五人往莽蒼山進發。

第二天,呂偉等繞到牛蠻寨,雖是僻處山中多族雜居的寨墟,因離官道驛站較近,時有大批採藥漢客、郎中、貨郎等人來往,人情並不十分野擴,漢人習氣染得甚重。到的那天又正趕上趁墟的日子,附近三數百里內的各色山民都來集會。有的耳鼻各戴銀環,紋身漆面;有的發蓬如茅,滿插山花;有的上身赤露,腰圍桶裙。十有八九都佩刀掛矢,手持長矛。帶來的貨物不外獸皮、金砂、藥材之類,多半用筐簍或是竹木做成的架兜頭頂背背,用肩挑的絕少。一半先尋熟識的漢客、貨郎。山人性情率直,以物易物,幾句話便成交。事完,漢人多半飽以酒肉。山人吃罷,自去尋找店家歇息。再不就尋個豐草地兒仰天一躺,望著碧空白雲,口裡哼哼,溫習著自編的情歌,靜等晚來向寨主送上常例。殺牛痛飲之後,會合各地男女,自尋伴兒,在明月之下,連唱帶跳,盡情狂歡兩三夜。山人都愛文采,穿得花花綠綠,奇形怪狀,看去卻也熱鬧。

靈姑雖在蠻荒中穿行多日,經過不少山人墟寨,因雲貴山中各個種族何止百數,風殊俗異,各不相同,遇上的都不是時候,似當地這等情景和寨舞盛典尚未見識過,和呂偉說要留上半日,明日起身。呂偉見天色雖還尚早,前途鳥道蠶叢,漸入荒涼,難得遇上這等熱鬧大墟集,漢客甚多,正好在此採辦一些食糧,歇一歇,連日山行勞頓,當即應允。

恰好所投打尖的一家主人姓範名連生,原是吳人,流落到此。因會醫道,人又忠直不欺,在當地寄居多年,以行醫販貨自給。所生二子,一名範洪,一名範廣,俱都好武。

父子三人俱受寨主羅銀和眾山人愛敬,各地藥商、山客都得與他招呼。呂、王等人雖是初見,一拍即合,本就想留眾人住一兩天,這一來益發高興。呂偉頗通山俗,便和他商量,意欲取兩件禮物送給寨主。範氏父子俱道:“不必,此人今非昔比,不睬他的好。

即或有甚過節,問時只說慕名投我,商量下次販了貨來做大樁交易,便沒事了。”呂偉因離莽蒼已近,自己既欲在彼隱居避世,耕獵自給,許多牲畜用具俱未採辦,過此即無人煙,一心盤算未來應辦之事,但初來不便多問,主人一攔,也就丟開。

逢著墟日,范家最忙。連生因要接待各地來客;辦理交易,寨主派人來請,談不一會,便令長子範洪陪客,率領次子範廣告退出去。範洪見呂偉等數千裡遠來,所經都是深山蠻荒之區,早料定來客必有驚人本領。家規素嚴,當著乃父不敢多言,等乃父一走,便向呂、王二主討教。呂偉知他父於俱會一點武功,感於主人情厚,但不作客套,不特有問必答,並還匡正錯誤,盡心教授。範氏兄弟僻處蠻荒,見聞自少,不過生來力大心靈,把乃父當年所學的幾套南派拳法學到手內,再加一點變化罷了。休說呂偉這等上乘武功難於達到,如論身法解數,連王守常都不及。這一席話,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不由五體投地,心花大開,當時拜倒,執意要連乃弟範廣同拜呂偉為師。

呂偉鑑於為期太促,自是不肯,堅拒道:“老弟不必如此拘泥。武藝一道,全仗自己勤苦用功,只上來路要走對,聰明人一點就透,我如客氣也不說了。其實無論哪派拳法,都可登峰造極。令尊所授南拳均是正宗,不過氣、力兩字功夫沒有分清,不能無限運用,生長動靜之間,也不能神明變化。經我一說,你已明瞭,只須照此勤習,不愁沒有進境。我多少年來從未收過徒弟,今已灰心世事,隱遁蠻荒,怎好妄為人師呢?”範洪哪裡肯聽,依然求之不已。後聽呂偉口氣,頗似聚日無多,不能盡得所傳,又跪地不起,力求多留數日,少傳心法,等學上一年半載,自往莽蒼山尋師請益,否則稟明老父,明日便即隨同前往。

呂偉不料他會如此虔誠,王守常夫妻和靈姑又在旁代為請求,迫得不好意思不允。

只得應道:“我有許多礙難之處,難於深說。既是老弟如此虔誠好學,我也未便堅拒。

但是令尊此間事忙,長期遠離實在不可。你武功已有根基,不比初學,今為老弟多留一日,後日一早一定啟行。雖只一天多的工夫,依我傳授,也須一二年的光陰始能學成。

不敢說縱橫江湖,用作防身禦敵,也略可夠用了。人事難說,到時如若機緣湊巧,我必前來看望賢喬梓,就便給你指點。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別的都是浮文未節,可不必了。”範洪哪裡肯聽,等晚來無事,仍非拜師不可。呂偉無法,也都允了。因行期匆迫,說定以後,便立即跟著傳授生平實學絕技。

這些話,靈姑已耳熟心會,聽了一會,覺得無聊。又聽外面蘆笙吹動,金鼓齊鳴,人聲如潮,甚是熱鬧,忽然心動,便和呂偉說要同王守常之子王淵同出觀看。呂、王諸人正談得高興,心想:“靈姑在家鄉也常獨自出遊,家學淵源,人又機智,從未出事受欺。王淵雖然年才十二,也會一點武功,尋常三五個大人都打他不過,近又長行閱歷,增長不少見聞。”當即允了。守常之妻沿途勞頓,早往隔室榻上歇息,未在屋內。王守常自知本領不濟,途中時常乘便向呂偉請教,自是樂於旁聽。兩個大人都在興頭上,全未在意。

靈姑高高興興同了王淵穿過前屋時,範廣正同了許多漢客在那裡談論交易,院中散放著許多挑子,見二人出來,忙起身招呼,問欲何往。靈姑說往門外看看。範廣忙問:

“可要著人陪往?”靈姑說:“只在近處,無須。”範廣因二人來時腰間掛有極精利的兵刃、弩箭,一想二人雖然年幼,作此壯遊,本領必然不弱,出時兄長和他大人既讓出門,決可無礙。便答道:“我恐你們走遠迷路,既在近處,也就罷了。”話說靈姑方要走,範廣看了靈姑一眼,又追上說道:“妹子出門,哪裡都好去,只山那邊石寨前莫往。

如遇一個穿花衣、包綠頭巾的山民,不要理他,急速回來。如有人問,就說是我家遠客,也沒事了。”靈姑年幼氣盛,先聽命人陪往,又這般叮囑,以為輕視自己,好生不快,只鼻孔裡哼了一聲,並沒留神去聽,等他說完,轉身就走。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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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45:32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回 爭羚乳 智服山酋 點啞穴 獨擒醜女

話說靈姑、王淵出門一看,門外是一條南北向的街。街西有數十所人家,盡是山樓。

除范家外,還有五六家漢人,門外有簾招挑出,俱都稀落落位列于山坡底下。街東是條廣溪,停著不少山人用的獨木舟。水流澎湃,波深湍急,撞在木舟上面,激起數十處好幾尺高的浪花。坡不甚高,當頂平坦,廣約百頃,中間有數頃方圓空地,此外林木森森,疏密相問。到處停放著山人裝貨的擔架和漢客的挑箱,另外還有些賣糌粑、青稞酒、燻臘肉的擔兒。山人紛紛穿行購買,花男彩婦,往來如織。遙望隔坡,另有一座方石崖,上有一石寨,寨前廣場中皮鼓嘭膨,蘆笙嗚鳴,百十綵衣山人正在舞蹈為樂。一時街上男女山人多往那裡跑去,卻不上崖,只在崖下翹首仰觀。有的情不自禁,隨著樂聲在下面歡跳。斜陽光中看去,情景甚是熱鬧。

靈姑覺著無甚意思,便和王淵信步往南走去。路上行人見了二人,多要看上幾眼。

靈姑甚是厭煩,腳底一加快,不覺走出兩三里外,路上人跡漸稀。再走裡許路,忽右折,望見前面有座大山谷,裡面林木蓊翳,泉聲聒耳,彷彿深秀。入谷不遠,便見一條大瀑布高懸於廣崖之上,廣約七丈,勢絕雄偉。那崖上半壁立孤削,中間奇石磊用,頗多突出。瀑布如百丈天紳,凌空下墜,本來筆直,不稍偏倚,中途吃這幾處奇石一阻隔,生生把它折為六七疊,每疊都激撞起大小數十丈不等的水花相與會合。恍若煙籠霧約著一條倒掛的玉龍,映著夕陽,炫為麗彩。落處是一個深壑,水雲蒸騰,望不見底,除泉聲激石,嘩嘩亂響外,底下反聽不見什麼大響。人立老遠,便覺寒氣侵入,跳珠襲面,發衣欲溼。

這裡山勢已向左右展開,茂林豐草,彌望青蒼,曳紫搖金,山容欲活,無意之中得此奇景,靈姑不禁稱奇叫絕。正說:“主人太俗,這樣好所在,適才也不提說一聲。明日定請父母來此,一同觀賞。”王淵忽然驚叫道:“姊姊,你聽這是什麼聲音?”靈姑側耳一聽,當中一段崖壁上,飛泉怒嘯聲中,似有什麼東西在石壁裡面亂撞,雜以石裂之音。初來時並沒聽見,才響不久,與瀑聲絕不相同。剛剛分清,忽見裡面石壁上似有碗大碧光電一般閃過,再看不見。一問王淵,卻說未見。陽光照瀑,本多幻影,方道眼花,壁裡撞擊之聲愈猛。靈姑正奇怪間,猛一回頭,瞥見兩隻黃羚羊由豐草地躥出,一前一後,飛也似往左側樹林內跑去。連日山行,絕少遇見這等南疆有名的野味,又是老父最喜之物,哪裡肯舍。無心再聽壁裡響聲,連忙招呼王淵,一同飛步追去。

那片樹林就在崖側平野之間,俱是原生老林,大均數抱,沖霄直上,行列甚稀。相隔崖前進有兩箭多地,羊行絕迅,按說不易追上。那羊偏生是一對配偶,互相追逐為戲,不知有人在偷看它們,剛躥了進去,倏地又從別的林隙裡躥將出來,一見有人追趕,旋風般撥轉身子,二次往林內躥進。這一來越發堅了靈姑必得之心。王淵更是青年好勝,一路之上,每逢行獵遇敵,俱被父母攔住,不使上前,巴不得乘機一逞身手。急喊:

“姊姊莫放飛刀。今天爹爹不在,且讓我打一次獵,試試箭看。”靈姑本和他說得來,笑著應了。二人邊趕邊喊,追入林內。那羊正立在一株大樹旁延頸望敵,見人追到,嚇得亡命飛跑。二人跟在後面,緊緊追趕了一陣未追上,反而追丟了一隻,僅剩下一隻公羊在前急奔,不時又立定了腳回頭觀望。二人路徑不熟,羊性甚狡,又有林木阻隔,隔不遠,便有樹木阻礙,老不好下手射它,急得王淵不住亂叫。靈姑見他性急,只顧好笑,幫同追趕,林徑彎環,不知跑了多遠,林本向西,走到盡頭,便是山人大寨前面,二人哪裡知道,一味窮追不捨。

追到後來,靈姑見對面斜陽由林外平射進來,望過去將與遠地相銜,紅光萬道,耀眼欲花。回顧來路,一輪明月業已升起。不知業已走向歸途,恐太陽落山,昏林之中迷了歸路,又惦著山人寨舞盛典,方才後悔未先下手。遙望前面林盡處,逃羊猛然收住急步,身形往後一縮,大有逡巡欲退之勢。靈姑剛喊得一聲:“二弟!”王淵沿途十幾次揚弩待發,俱未得便,見狀更不怠慢,右手一按,接連三枝弩箭早連珠般射出。第一枝中在羊後股上,那羊受傷驚急,咋的一聲慘叫,帶箭蹦起丈許來高。接著連蹦帶跳,口裡咩咩連叫,似彈丸飛擲一般,直往林外竄去,動作迅捷異常,餘兩箭全都射空。王淵心花大開,見靈姑手按玉匣,邊追邊喊:“姊姊不要動手,讓我拿它。”靈姑且追且埋怨道:“只顧你好耍,可曉得跑了多遠?看太陽都落山了,還不打回去的主意?還是讓我來收拾它吧。”

言還未畢,忽聽蘆笙吹動,遠遠傳來。同時人也趕出林外,抬頭一看,適見山坡後的石崖就在前面,不過裡許路,路崖上下的男女山人,連那大皮鼓,俱已移向坡頂廣場之上,鼓聲已息,只有限幾個山人在坡上調弄蘆笙。才知誤打誤撞,無心中繞向歸路。

再找逃羊,正往崖側草地裡跑去,已然傷重力竭,跑不甚快了。已將到手,離家又近,怎還肯舍,腳底一加勁,雙雙飛步趕上。眼看離近,王淵手舉弩弓,方作勢待發,耳邊似聽嗖的一聲微響,羊忽倒地。那一帶地方正當崖側荒僻之處,地上草深繞膝,只有幾株大樹孤零零挺生其間,不成行列。二人跑得正急,雖聽出有點響聲,見野地無人,便也疏忽,也不想想那羊只後股一處箭傷,如何聲也未出,就會死去?依然照直跑,想將逃羊取回。行處有一株大黃桶樹高達十丈,粗及十圍,枝柯四出,蔭被畝許,羊便倒臥樹前不遠,身已被草遮沒。

王淵在前,已然跑過樹去。靈姑在後,正跑之間忽聽頭上枝柯動搖,窸窣作響,心疑有蛇。剛往外一縱,便聽嗖的一下,從樹上飛落一圈蛇影。靈姑身已避開,沒被套中。

怒喝一聲:“該死東西!”手按玉匣,回頭一看,哪是什麼毒蛇,乃是一條長索,上面結有一個活結圈套。再往上看時,耳聽格格怪笑,樹幹搖動處,跟著縱落一個山人。看年紀不過十六八歲,生就紫森森一張橄欖形的醜臉。眉濃如刷,兩眼圓睜,白多黑少,見人滴溜亂轉。鼻塌而扁,唇厚口闊。頭上花花綠綠扎著高中,雙耳各戴金環,墜得那耳朵長几及肩。胸前掛著一張三角尖的獸皮,腰問也圍著一塊豹皮,背插長矛,腰掛刀弩。四肢赤裸,現出油亮發光的紫銅色皮肉,甚是矯健結實。

靈姑方欲喝問,那山人已跑近身來,一言不發,伸手便抱。如換旁人,見這獰惡之相,早已嚇退。靈姑哪吃這個,不由大怒,一聲嬌叱,雙足點處,飛身縱起,一個開門見山,雙手往外一分,便將山人雙手隔向兩旁。再往裡一合,一雙玉掌同時打在山人醜臉兩頰之上。山人身長,靈姑比他矮有三尺還多,這一縱起,雙腳離地,正齊山人肚腹。

靈姑身法何等輕靈便捷,說時遲,那時快,兩掌打中,底下雙腿一拳,喜鵲登枝,照定山人胸前踹去,人早就勢縱落三丈以外。山人驟出不意,做夢也未想到一個小小女娃這等厲害。臉上一痛,兩太陽穴直冒金星,未及野性發作,胸前又似堅鐵般猛戳了一下,哪還立腳得住,狂吼一聲,滿口鮮血亂噴,往後便倒,躺在草地裡面,兩手捂胸,口中哇哇怪叫,掙扎不起。

靈姑氣猶未出,還欲過去踢他兩腳,忽聽王淵喊道:“這山人不是那戴綠頭巾的麼?”靈姑定睛一看,山人頭上扎的果是綠頭巾,上面還繡著許多花色,業已滾落草裡,露出一頭茅草般的亂髮,臉上血汙狼藉,越發難看惹厭。猛想起來時主人之囑,暗忖:

“父母常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並誡客途之中以忍為妙,不可生事。看這山人裝束,定是山寨首要之人。自己固然不怕,也須為主人留點地步,既已重創示警,何必再為過分?”

便指著山人怒罵道:“無知山人!今日權且饒你狗命,以後再欺凌我們漢人,叫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喚了王淵,一前一後,抬著那隻死羊,取道往范家走去。

其實靈姑當時如若空身走回,和主人一說,範氏父子見禍闖大,或將來客隱藏,或是連夜放走,山人不知仇人來蹤去跡,空自暴跳一陣,也就拉倒。二人偏生稚氣未除,不知輕重,明知樹敵,依然行若無事,不捨到手之物。取羊時商量如何帶走,微一耽擱,羊大人小,行時半拖半擎,自不方便,又容易引人注目,還未走近坡前,早被坡上面聚集的山人遠遠看見。

這類羚羊乃當地特產,角貴如金,肉又鮮嫩肥美,漢客最是重視,比各種藥材、皮革都貴。無奈羊性狡猾,動作輕靈,捷逾猿鳥,任是山人久慣奔山,弩石刀矛長於投射,也難命中。又善識山中靈藥異草,便中了山人毒箭,只要當時逃脫,便能尋藥自愈,耳目更是敏銳,什麼陷阱都不易使它上當。尤其是像二人所得這樣比驢還大點的老羊,角有晶乳,最難大獲。眾人見二人都是小娃兒,卻獲得這麼大羚羊,一路說笑走來,紛紛驚奇,立時一窩蜂似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多族雜呈,紛紛絮問。靈姑在前,王淵在後,不問懂與不懂,概不答理。有幾個藥客欺他們年幼,想拿財貨金銀掉換,故意把路擋住,紛問不休。

靈姑見人越聚越多,不能前進,才發話道:“我們是打來自吃,不要賣的。快些躲開,再如攔路,碰了你們莫怪。”眾漢客聞言,便說:“你吃肉,我們只要皮角。”又問住哪裡。靈姑見還不肯讓道:“你們這些山人給臉不要,欺我人小,我要撞你們了。”

說罷,眾人依舊不退。靈姑發急,回手朝王淵一揮,喝一聲:“走!”各把左手一使勁,羊便橫舉起來,直向山人叢中硬撞過去。當時怪叫連聲,撞倒了好幾個。性情好的紛紛退讓,性暴的不知厲害,還欲怒罵動野。二人也沒看在眼裡,依舊朝前衝去。

人聲譁噪,正亂作一團,草裡受傷山人早已痛緩過來,跳起一看,仇人不見,坡上人亂如潮,忙即飛步趕來。這時斜月已升、靜等陽光一斂,便是眾山人舉火哄飲、歡呼寨舞的時候,人都聚在坡上,靈姑路徑不熟,恰是越坡而過。這些漢、山人等性均粗野,靈姑沒顯出真招,如何肯服氣,手裡持的又是一隻龐然大物,累累贅贅。再加上幾個漢客覬覦羊角,巴不得靈姑惹一點亂子,好借勢嚇嚇,搶奪了去,暗中慫恿山人往前攔阻。

齊聲怪喊:“小女子竟敢撞人,快快放下羊磕頭賠禮,休想走脫。”七張八嘴,亂哄哄的,誰也沒有注意坡下。

靈姑見不是路,知非動武不行,又恐傷入大多,老父嗔怪,給主人惹事。暗中一擎羊腿,分量不輕,帶著縱起,勢所不能。便喊王淵道:“將羊交我,你先跑回報信,我自有處。”王淵聽說,把手一鬆,雙足一點勁,便從人叢中縱起丈許高下,連施蜻蜓點水身法,踹著眾人肩往回縱去。眾人立時一陣大亂。靈姑乘著眾人驚顧之間,一手握著羊的前腳,一手握著羊的後腳,把羊身彎成半圈,脊背凸向外面,口中嬌叱一聲,使一個旋風攪雪之勢,掄圓往外一蕩。有十幾個想動蠻逞兇的山人,拿著矛杆正往上擠,意欲作勢威嚇,吃這一蕩,紛紛跌倒在地。靈姑見身側略空,更不怠慢,覷準前面人數較少,就著迴旋之勢,雙手一甩,手中羚羊脫手,拋起好幾丈高遠。緊接著如孤鶴斜飛,跟蹤縱起,向羊落之處追去,叭的一聲,羊落人到。落處還有不少山人,見靈姑這等身手,俱都嚇得後退,不敢上前。

靈姑知道山人怕硬,打勝不打敗,業已被自己鎮住。從容握著羊腿,正要奮起神力,舉了走路,忽聽身後又是一陣大亂。回頭一看,眾山人似潮水一般,紛紛往兩旁退讓,耳聽怪叫如雷。晃眼工夫,人叢中追出一人,正是先前所遇山人。一照面,不容分說,撒手就是一技長矛當頭擲到。靈姑知他追來尋仇,手往上一抓,便接到手內。那山人業已奔過來,迎面縱起,又是一腰刀砍來。靈姑單手持著長矛一接,咔嚓一聲,長矛削去半截,方知腰刀鋒利。自得玉匣飛刀以後,一直身旁沒帶兵刃,無法迎御。山人力大刀沉,身形輕捷,刀光霍霍,又似潑風一般砍來,知難理喻。心想:“今天亂子已大,似這等兇橫山民,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不殺傷他一個也走不脫。”

念頭一轉,將身一縱,落在數丈以外,大喝一聲:“不知死活的山民!”一指玉匣,一道銀光剛剛飛出,忽聽眾人齊聲吶喊:“寨主贏了!”靈姑一聽,這山人竟是寨主,不由大驚,忙止刀光,不令傷人時,飛刀電掣,早已到了敵人頭上,正往下落。山人雖不識飛刀厲害,見銀光如電,冷氣森森,迎頭飛到,卻也心寒膽怯。舉刀一獠,身便縱起,想要避開,已是無及。還虧了眾山人這一吶喊助威,靈姑投鼠忌器,收勢尚速。就這樣,一把千錘百煉的腰刀利器,已被刀光掃過,斷為碎鐵。山人右手雖未斷落,手指已微微挨著一點刀芒,去掉三個小指節,刀柄墜落地上,鮮血直流。嚇得一身冷汗,目定口呆,望著空中銀光,連手上痛都忘了,眾山民早為靈姑先聲所奪,又見她能發電傷人,哪裡還敢喧噪上前。

靈姑指定空中刀光,正要發話警誡,忽聽身後一聲斷喝:“我兒不可隨便傷人!”

回頭一看,正是老父和王守常父子,同了範氏兄弟趕來,見靈姑已將刀光止住,收了回來,才鬆了口氣。範洪首先搶步上前,向那山民大聲說道:“這幾位漢客與我父子並不相識,適才剛到,才得遇見。聞說這位小姑娘已與寨主爭鬥,連忙趕來,寨主已受傷了。

他們俱會仙法,能在手裡發電打雷傷人,我們萬敵他們不過。不如雙方講和,送他們幾條牛,過兩天打發走吧。聽小姑娘兄弟說,他們趕一羚羊,寨主不合無故抓她。幸她發電,要是打出雷來,這片山都成焦土,這些人一律全死,如何是好?不信就試一試。”

山民和在場眾山民聞言,俱都大驚失色,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靈姑耳尖,聞入叢中幾個漢客竊竊私語冷笑,似有不信之狀。暗忖:“這幾個漢人比山人還可惡,如不當時獻彩,範洪縱一時將山民鎮住,這幾人知是假語威嚇,難免進讒壞事。自己一走拉倒,範氏父子怎能安居?”想到這裡,嬌叱道:“你們當我打雷是假的麼?我因這雷一打出來滿山是火,不肯傷生,所以不發。那旁有株大樹,離這裡好幾十丈。我先用這道電光,將它連左近一排小樹給你們斬斷作個榜樣,看是服也不服?”

說罷,手指處,飛刀脫匣而出,銀光十丈,其疾如電,直衝前面大樹上射去。只一繞動之間,咔嚓連聲,樹折木斷,連排倒落,暮煙影裡,塵沙飛揚十多丈高下。靈姑再把手一招,銀光繞向眾人頭上,環飛了兩匝,眾人只覺精光耀眼,冷氣侵骨,一個個頭縮頸藏,此逃彼竄,互相沖撞,亂作一堆,飛刀已掣回匣內,俱嚇得心寒膽落,不由得不畏服若神。

那寨主羅銀明知厲害,強橫已慣,當著眾人,依舊羞於服低。吞吞吐吐說道:“我讓她也就是了,怎還要罰牛賠禮?”範洪方要恫嚇。呂偉恐事鬧僵,又知今晚寨舞之事若罷,山人必定懷恨,忙搶上前說道:“話雖這樣說,我等今日趕墟,原慕寨主名望而來。適才剛到范家探問,請其引見,不想小女人林射獵,與寨主發生爭執。常言強客不壓主。我等遠來是客,按客禮相待,晚來參與貴墟盛會,那便是客,事出誤會,彼此情面無傷。若按敵人對待,寨主委實先侵犯人,便賠送幾條牛,似這樣欺凌我們漢客,我們也須還個了斷,不能就此罷休。”羅銀正不好落台,聞言驚喜道:“原來你們竟是尋我們的客麼:那是自家人了。天已近夜,少時就要殺牛祭神,快快請去寨中拜見。等我上點草藥,便陪你們玩個盡興吧。”說罷,猛伸雙手,上前便抱。

靈姑疑他驟出不意,動手傷人,忙縱上前。一看呂偉已和羅銀抱在一起,左肩上染了好些血跡,原來羅銀行的乃是山人抱見之禮。呂偉頗悉山情,並未驚訝,只抱時覺得羅銀蠻力甚大,成心示警,暗運氣功往裡一束。羅銀立覺肩上如著鐵箍一般,透氣不出。

幸而呂偉點到即止,一束即放,沒有喊出聲來。暗忖:“這幾個漢客怎的如此厲害?休說放雷,就這把子力氣,也不是他們對手。”這一來越發害怕,連手上疼痛也都忘卻。

還是呂偉瞥見肩上血跡,故作失驚道:“寨主受傷,這可怎好?我身畔帶有傷藥,且去至寨中醫治吧。”羅銀聞言,方才想起,忙過去將地下三小截斷指拾起,說道:“這沒啥子,我寨中現有靈藥,搽上就好,連指頭也能接上。快些走吧。”

呂偉想不到他會真以客禮相待,請往寨內。因知南疆中有接骨之術,不傳外人,頗想探悉。見範洪不曾示阻,便答道:“我們原慕范家父子之名,投他們引見。既承寨主美意,請他們與我們同去如何?”說時,範父連生也已得信趕來,範廣恐把話說岔,早迎上前去,悄聲說了經過。連生一聽事已平息,呂氏父女不但本領高強,還精劍術,足能將寨民鎮服,才放了心。見羅銀往寨中讓客,呂偉要他父子同往,料知羅銀無甚惡意,樂得與呂氏父女裝得疏遠,便即答道:“我父子不比別人,只能分出一人陪你同見寨主。

你們兩家已然熟識,此後常來常往,不用多人。我還有事,就著阿洪陪你父女同去好了。

這隻羚羊甚是值錢,可由你那夥伴帶到我家住處,算是一件貨物。如不宰吃,要賣多少錢,或換他們的金沙,今日天晚,明晚再議。”

呂偉聽他完全生意口吻,知留後步。暗忖:“寨主受傷,終是難免嫌怨。他們重視此羊,何不順水推舟,作個人情?”忙答道:“我們此來因不知貴地規矩,沒帶甚好禮物,就有些茶、線、針頭、布匹,也不及於回取。適聽王賢侄說,此羊雖是小女和他打的,寨主也有一箭之功。現在成了一家,不比仇敵,便拿來送給寨主,算我父女送的薄禮如何?”

山人性直而貪,羅銀當初起意劫奪,一半是見靈姑生得美秀,一半也是由於看中那隻羚羊。不料小姑娘會神術,身遭慘敗。山俗只一受罰,便成話柄,算是終身之恥。不罰他牛,免丟大人,已是幸事,哪裡還敢垂涎他物。一聽呂偉說將羊送他,喜出望外,咧著一張醜嘴道:“你真將羊送我麼?漢客中哪有你這樣好人、實不相瞞,銀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兒桂花娘,是我最心愛的人兒。偏她去年生了熱病,如今周身紅得跟火一樣,非這樣五六十歲以上老羚羊角尖上的乳,病不能好。老寨主力大無窮,又會仙法驅遣蛇獸,以前二十六寨寨主全往求親,俱未答應,這一病才透出話來。怎奈這類羚羊雖說出在南山,但極稀少,尤其要年歲老,吃過靈芝,角尖又紅又明亮的,才合用,誰也沒有找到。恰好前三月,不知從哪裡跑來這隻老羚羊,正好合用,我帶了多人設下坑子,連搜拿它十好幾次。這東西死了功效便差,還特地為它做了麻箭,以防射死。誰想這東西狡猾非常,甚坑不跳,見人就逃,跑得飛快。先還時常出現,隨後就沒了影兒。我因向桂花娘求趕郎三次,理也未理,想起心冷。又聽說羊已有人送到,見羊難捉,也就罷了。”

“你們漢客多是心貪,我讓他們打來羚羊換我金沙,卻不許我們的入提說此事,先連範老先生和他家大郎、二郎都不知道。前三天才聽說那送羊求親的是菜花墟孟寨主的侄兒,羊有驢大,可惜沒乳,吃老寨主連羊帶人一齊轟了出來。我才又心動,想起這隻羚羊合用,知道人多反而誤事,每日找它常走過的地方,獨自一人埋伏了兩天,也沒見影子。日裡和範老先生商量,叫他招呼大郎、二郎代我留心,只要活捉了來,便換一斗金沙、八匹牛去。他一走,我見時早,又換個地方,藏在樹上往下偷看。到了擦黑要回去時,忽見它從樹林內飛跑衝出,才一現身,便聞出我的氣味,回身要跑。別的矛箭怕弄死,麻箭長大,須要近打,我又恐它驚走。它只停了一下,重又亡命竄去。誰知它身後還有一男一女兩小娃兒在追它,正跑過我樹下,被我一箭將它麻倒。因見那姑娘生得和桂花娘相像,只人瘦小些,不合欺她人小,跳下去上前就抱,才有這些事情。羊被你們得去,我怎好說要的話?又怕你們要吃它肉,將它殺死,正想揹人和大郎說,和你們商量,拿東西換,萬不想你聽範老先生說它值錢仍肯送我。有了這東西,桂花娘是我的了,真快活死人呀!”羅銀說罷,喜得亂跳。眾山人也跟著歡呼譁噪不已。

呂偉過去一看,那羊身軟如棉,胸前猶自起伏不已,身上中了兩弩一箭,俱在後腿股問。料被山人箭頭麻藥麻倒,並未射死,忙命靈姑拖過來,交與羅銀。羅銀喜極忘形,見了靈姑,便行抱見之禮,歡叫一聲,撲前便抱。靈姑大怒,一躍縱開數丈,方欲喝問,範洪在旁道:“寨主,我們漢人的姑娘不比你們,怎地如此粗魯?莫非還想惹翻他們麼?”羅銀方在沒趣,聞言省悟漢人與山人禮俗相異,尤其是婦女,恐靈姑生氣,急喊:

“我真眼瞎!”順手就給自己一個嘴巴。一時情急忘形,用的恰是那隻斷了三指、血跡未乾的痛手,再忍不住,疼得甩手,雙足亂蹦,半邊臉上血跡淋漓。靈姑見了這般醜態,不由哈哈大笑,呂偉連看她兩眼,方始止住。呂偉知羅銀話多,更不容他再賠話,俟痛停止,立即催走。羅銀見靈姑並未怪他,方始安心。一手捧著自己那隻痛手,喊聲:

“貴客隨我來。”拔步就往回走。呂偉看他興高采烈,全沒把受傷的事放在心上,甚是好笑。那羊自有寨民抬著隨行。王守常由範廣陪了回去。呂偉看出王淵想要同往,連他和靈姑一齊帶上,範洪陪恃同行。

天已不早,山人紛聽跑回原地,靜俟舉行寨舞趕郎盛典。只剩一夥漢客圍著範連生,七張八嘴俱說:“這等珍物百年難遇,何況又是寨人百求不得,急需應用之物。樂得挾制,多換幾鬥金沙,平白送人實在不值。”各代呂氏父女惋惜不提。

呂偉父女等老少四人隨定羅銀,剛一走到崖下,寨人早得了寨主途中命人傳令,俱知寨主交了有神法的漢客,各自抄道趕回,連同在寨民,一字兒在寨前排開,人未近前,便奏起迎賓的樂來。這時斜陽初墜,素月方升,水盆大小一輪冰盤剛剛浮出林端。西半天邊晚霞猶未全斂,遠近山巒林木俱蒙上一種暗紫色的浮輝,與山人的刀光矛影相與掩映。加上皮鼓嘭嘭,蘆笙嗚嗚,端的情景悽狀,無限蒼芒。

呂偉留心諦視,見眾山民行列整肅,有條不紊,迥非紅神谷山人之比,好生驚讚。

正向範洪談說,前面羅銀倏地飛身縱上崖去,到了眾山民隊伍裡,面向來客。等呂偉走到崖上,用土語喊得一聲,搶前幾步,雙手高舉,撲地便拜。身後眾山人除樂隊吹打得更緊外,紛紛各舉刀矛,向空搖舞了兩下,羅拜在地。呂偉路上已有範洪告知本寨禮俗,忙令靈姑、王淵後退,搶步走近,照樣雙手高舉,身子往下一俯,就著欲拜未拜之勢,將羅銀雙手一託。羅銀隨手起立,恰好頭對頭碰了一下。呂偉跟著伸手插入他的左臂,羅銀也橫過身來,賓主挽臂,並肩而入。靈姑等三人跟著同進。

山俗尚右。羅銀當眾敗在女孩手內,認為莫大之恥,雖幸化敵為友,對方又會神法,非人力所敵,可以遮羞推託,終覺平日強橫已慣,日後難免受人譏笑;更恐部下眾山民因此輕視,減了畏服之心,邊走邊想,老大不是滋味。硬的又決鬥人家不過,無可奈何,只得借抬舉對方,來襯托自己。暗中命人傳語,說得來客手能發電打雷,真是天神下界,本心想與她做朋友,彼此不知,發生誤會。這個老的比小的本領、神法還高得多,難得肯下交,非用極恭敬的禮樂接待不可。出事時眾山民本多在場,早把靈姑視若天人,聞言果然敬畏,一毫不敢怠慢石羅銀所行乃是小寨山民落參拜大寨山民之禮,以示不敢和來客相等的意思。接客時偷覷手下眾山民,俱有敬畏之色,方幸得計。照例,這樣敬禮,入寨以後,讓客在右首上座,由此反客為主,一切須聽從來客意旨,予取予求,不能違忤。雖也有主人不堪勒逼,事後又情急反臉拼命的,但這類事十九屈於暴力兇威之下,倒戈相向的很少發生。羅銀也是見呂偉得寶不貪,才敢冒險一試。萬不料一個異方漢客,竟會如此知禮知趣,應付得不亢不卑。雖然自居上賓尊客地位,卻只受了他半禮,跟著便按平等禮節,客不僭主,讓他為先。有類一個極厲害的大寨山民,來與比他低好幾等的人做兄弟,分明顯得有心結交,是一家人的意思。這一來不但前辱可以不算,反給他長了威勢,連他和全寨山人都增光彩,哪得不喜出望外。眾山民仍跪地未動,俱都拿眼偷窺,見賓主如此,皆大歡喜,等五人一走,俱在寨前跳嘯歡躍起來。範洪見狀,才放了心。

羅銀將客引進,呂偉見寨中有門無戶,外觀直是一座上堆,門內圍著一圈石土堆積的屋宇,間間都有火筐照亮。當中大片空地上建著一所大竹樓,高約八丈,共是三層。

下層廳堂,沒有隔斷。兩邊排列著許多的石鼓,居中一把大木椅子上披著虎皮,石鼓上也鋪著各種獸皮。廳柱上掛有不少油燈,燈芯有指頭粗細,照得全堂甚是明亮,只是油有臭味,刺鼻難聞。此廳似是寨主集眾會客之所。羅銀一到,便雙手交拜,讓客上座。

呂偉不肯,自和範洪等向兩旁挨近主座位坐了。羅銀不再讓,徑向中座後面木梯上跑去。

跟著山婆、山女紛紛持了捧盤,盛著糌粑、青稞酒和牛羊肉,跪獻上前。肉都是半生不熟,靈姑、王淵不肯吃,只範洪陪呂偉略為飲了點青稞酒,便用土語叫她退去。

呂偉因那屋字明爽堅固,與別處山寨不同,一問範洪,才知全寨均是乃父連生按著山人習俗重為興建。再問山人接骨之法可能傳授,範洪悄聲說道:“他們不傳之秘,便連羅銀也不會哩。”呂偉驚問:“既然不會,他這手骨怎能接上?”

範洪道:“當初老寨主在日,和家父最為交好,死時這廝不過十二歲,曾經再三託孤,請家父照應,扶助他成立。本寨族人欺他年小,又是野種,幾次起意篡奪,仗著他娘還未死,御下有恩,這廝又生來力大,我父子再明幫暗助,代他除去敵人,才有今日。

起初甚是感激,非常聽勸,那時我們話好說,生意好做,他也不吃虧。誰想他十八歲後人大心大,耳根既軟,又好女色,漸漸驕橫放縱,不再聽勸。雖對我家仍有禮貌,不似尋常對待,比前些年就差太遠了。

“我們兩代相處多年,先並不知他家有些奇藥妙術。還是去年秋天,舍弟由崖上墜落,斷了一腿,全家正在焦急,以為必成廢人。他恰走來,看了一眼,便飛跑而去。我們方道他人野,一會卻帶了一包白藥跑來,教我把舍弟碎骨理好接上,將藥調水,敷上一包,當時止痛。兩天便下床走路好了。只腿上稍留殘痕,和好腿一樣。家父原會傷科,想討方子如法炮製,為人醫傷。他始而連來歷都不肯說,後來酒後盤問,才知他也不知藥名,只知藥和方法,都是他母親祖傳。藥料共是九種,採自遠近山嶺無人跡處。有兩樣最是難得,不但採時艱難,配製也極麻煩。合滇、黔各地山寨,除他家外,僅有兩大山寨精於此道,照例不傳外人。乃父在日曾故意跌傷兩次,乃母雖給醫好,方法卻堅不傳授,夫妻幾乎為此反目,直到山母死去,也不知底細。

“現在存藥已然無多,在一個老山婆手內。山婆是他姨娘,自幼捨身學巫,性情很暴,乖僻異常,寨山民時常受害,畏如神鬼。本來又駝又跛,四肢拘攣,五官不整。數年前,忽在大雷雨中夜出行法,想害一人,又被電光壞去雙目,成了瞎子,越發醜怪,性更較前兇殘。生平只愛這姨侄一人。這廝有時野性發作,將她毒打,她俱不恨。別人卻是一語成仇,恨之終身,幾乎是人皆仇。尤其痛恨家父,曾兩次行蠱未遂。因她積惡多端,前年快將全寨山民人逼逃他山,另成部落。家父向這廝再三警勸,她又瞎了雙目,才將她鎖閉樓中。這廝也甚恨她,本欲處死,就為這點餘藥和用藥方法,打死不傳,並說強學了去,立有奇禍。山人怕鬼,不知以前她說人有禍立時遭殃,是她作怪,雖然鎖禁,照樣好酒好肉養著。她自從得知羅銀騙藥醫了舍弟,鬼叫多日,憤怒欲狂,以後怎樣也不肯再拿出來了。據說藥外尚有別的妙法,骨斷連肉帶皮未落的,敷上一包即可痊癒;如已斷落,流血大多,為時過久,便須從好人身上現割下來接補。你聽樓上鞭打鬼號之聲,想必這老龜婆恐防受騙去醫別人,不肯給藥,惹翻這廝,在打她了。”

呂偉側耳一聽,果然樓上鞭撲之聲與號叫相應,又尖又厲,慘號如鬼。土語難懂,聽不出叫罵些什麼,約有半盞茶時,鞭打之聲忽止,樓板騰騰,似有兩人在上面相抱跳躍。方在奇怪,跳聲又停,忽又聽少女慘叫之聲。晃眼工夫,樓梯亂響。偏頭一看,從樓上亡命也似連跳帶跌,竄下一個年輕山女,面容慘白,頭髮向後披散,右手緊握左手,似已出血。見了眾人,微一俯身為禮,便如飛往外跑去。範洪道:“這山女手指必然斷了。這裡的老弱婦女,直不當作人待。老寨主在日,家父也曾再三勸說,怎耐山俗重男輕女,人貴少壯,已成積重難返之勢,並未生甚效果。可是全寨山人婦女,除老龜婆外,全對我家感戴,無形中也得了她們不少幫助呢。”

言還未了,猛聽樓上一聲怪笑,縱下一人,正是羅銀,受傷的手已用鹿皮包好。範洪立時面現驚容,搖手示意眾人禁聲。緊跟著後面慘號淒厲,從樓門口骨碌碌人球也似滾落下一個老山婆來。呂偉見那山婆身材矮小,屈背慪僂,綠陰陰一張瘦骨嶙峋的圓臉。

兩隻三角怪眼瞳小如豆,往外微突,雖已瞎掉,依舊在眼眶中滴溜亂轉,閃著深碧色的兇光。一字濃眉緊壓眼皮之上,又寬又長。頭上茅草般的花白頭髮四外披拂,既厚且多。

鼻樑榻得沒有了,只剩一個鼻尖,筆架也似釘在那一張凹圓臉上,鼻孔大可容一龍眼,往上掀起,漸漸向兩旁分佈開去,其寬幾佔全臉五分之二。嘴本寬大,厚唇上翹,因年老,口中之牙全都落盡,往裡癟回,本似一堆泡肉,偏又一邊一個剩下兩隻獠牙,釘也似伸出唇外,將那其紅如血的大口縫顯露出來,格外添了幾分猙獰之容。那山婆耳朵上尖下圓,高藏亂髮之中,因為戴的是一副滿鑲珠貝金鈴的耳環,又重又大,日久年深,墜成兩個大耳朵眼,耳被拉長及肩,成了上小下大,人再一駝,於是連耳帶環,豬耳一樣,全耷拉在兩邊臉上。身上穿著一件猩猩血染的紅短衣,袖反及時。下圍鹿皮筒裙,膝下赤裸,露出兩條精瘦黛黑的短腿和雙足。走起路來,耳鈴丁丁當當亂響,若有節奏。

兩條枯骨般的瘦臂,烏爪般的瘦長手掌,箕張著快要垂到地上,隨著雙足起落,蹣跚而行,身又幹瘦,遠看直像個猩猩,端的生相醜怪兇惡,無與倫比。

這時羅銀好似知她必要追來,成心氣她,一縱落地上,先跑了兩步,突又輕輕躍過一旁,左手持著藤鞭,背手而立。那怪山婆滾到樓下,口裡不住厲聲慘號,徑往羅銀先前立處搖晃雙手抓去。抓了幾下未抓著,急得伸頸昂頭,鼻孔翁張,不住亂嗅,口裡更是哇哇亂吼不已。室中請人俱是悄沒聲地靜以觀變。隨侍諸山女更嚇得面容失色,屏息旁立,不敢走動。

靈姑看她雙手頻抓,連撲了幾個空,神情越發醜怪,先還強忍,後來實忍不住,不禁哧地笑了一聲。範洪見狀,連忙搖手攔阻,業已笑出聲來。王淵年幼,早就忍耐不住,靈姑失聲一笑,兩人再一對看,也是撲哧的一聲笑出來。靈姑又打了一個哈哈。範洪知道快惹出事來,忙打手勢叫二人避開原坐之處。那山婆本疑樓下有人,下來一陣亂嗅,剛嗅出有生人氣息,暗中付度地點,蓄勢欲起,這一聞得笑聲,直似火炮爆發,立時激怒。倏地轉風車一般旋轉身形,跟著腳一點地,長臂伸處,兩隻手長如烏爪,向空一晃,人便連身縱起,捷如飛鳥,徑往二人坐處撲去。範洪知這惡婆心辣手狠,靈巧輕快,毒手利爪甚是厲害,專慣尋仇拼命,不傷人不止。靈姑雖有本領能放飛刀,但此人又不宜加以殺害,惟恐驟出不意,受她傷害。匆匆不暇顧忌,忙喝:“師妹不可出聲,也不可以傷她。”說完跟著一招呂偉,往旁便縱。

呂偉見其來勢猛惡,也甚驚心,知道愛女身手矯捷,雖可無防,王淵卻是可慮,不暇多說,飛身離座縱起。寨堂廣大,這時兩下里相隔本有三丈來遠。等剛把王淵夾起,未及縱避,山婆已似喜鵲上枝,接連兩三縱,疾同彈九,到了靈姑父女身前。中間雖有石鼓、火架等阻隔,竟和明眼人一般,全被她縱時輕輕躍過,沒有絆倒,才一臨近,便就著下落之勢,猛伸利爪,照靈姑當頭抓下。呂偉見靈姑託大,好似看出了神,沒有在意。王淵恰在靈姑下手,所坐石鼓,間隔甚稀,約有六七尺左右。呂偉左手夾人,須轉身用右手抵禦,山婆來勢又準,快慢相懸。方大喝:“我兒仔細!”耳聽靈姑一聲嬌叱,身隨聲倒,往後一仰。眼看山婆快要撲到靈姑身上,知靈姑已有準備,故顯身手,大放了心,說時遲,那時快,果然山婆厲吼聲中,似拋球一般倒飛出去,手腳亂舞,叭的一聲,仰跌地上。同時靈姑騰身躍起。羅銀也手持長鞭,縱落二人身前。靈姑疑他要代山婆報仇,方一作勢準備。羅銀見山婆仰面飛跌,已跟蹤追縱過去,大喝一聲,持鞭就打。

原來山婆聞聲追撲時,靈姑也恐匆促中傷了王淵,準備迎敵,並未躲閃,口裡仍在發笑引她。山婆耳靈心巧,地勢又熟,循聲專注一人,以為此乃慣技,一撲必中,不料撞在大歲頭上。靈姑等她臨近,仍坐石鼓上面,上身往後一倒,緊跟著拳起雙腿,運用全力,朝她胸腹上登去。山婆料準敵人在彼,一下撲空,也知不妙。身又懸空著不得力,當時只防要跌,知道石鼓後是平地,百忙中方欲變換身形,免得上身先著地受傷,已被靈姑登個正著。靈姑家學淵源,兩腿之力何止百斤,用的又是回振彈力,老山婆如何禁受得住。還算是範洪先打了招呼,不願送她的命,登時腳沾肚皮,方始用力登出;如是不等挨近,硬踹出去,這一下縱不踏破肚腹,血出腸流,內腑也必受了重傷,難免於死了。

羅銀粗心,先未想到山婆會遷怒來客,遽下毒手。見她追撲靈姑,又驚又怒,忙即縱來趕打時,人已被靈姑跌出老遠。忙趕過去舉鞭就打,手沉力大,只打得山婆滿地亂滾,鬼哭神號,慘厲之聲,令人心惻。呂偉天生俠義性情,雖聽範洪說她可惡,自己並未親見,終覺一個失明老女,不應如此毒打,忙縱過去攔勸。範洪見狀大驚,知這惡婆無殊毒蛇毒蜂,不能沾手,任憑侄兒毒打,死而無怨,別人對她多好都是仇人。只顧關切著師父安危,竟忘了自己適才已種怨毒和此時處境之險,忙奔過去攔道:“師父不要管她。”一句話才出口,羅銀因貴客攔勸,不由手一停頓。山婆先欲傷呂偉,聞得範洪語聲,心中恨毒已極,早把怪嘴唇一努,兩隻獠牙一錯,倏地乘隙縱起,利爪一伸,冷不防將範洪肩背緊緊抱住。羅銀見狀大怒,過去刷刷照山婆背上一連就是幾藤鞭。叵耐山婆銜恨已深,一任毒打,死不放鬆,將那兩隻獠牙朝範洪身上亂咬。範洪雖是會家,無奈山婆猛如嫡虎,犯了失天兇野之性,狀類瘋狂,不可遏制,又有許多顧忌,不能傷她。驟出不意,吃她一下抱住,兩隻鐵也似的鳥爪早深陷肉裡,人被抱緊,掙扎不脫,當時手忙腳亂,晃眼工夫,腰背間已吃那獠牙傷了兩下,鮮血透衣,直往外冒。如非自負漢子,咬牙忍耐,幾乎叫出聲來。

還是靈姑心靈,高叫道:“範師兄,你掙怎的?還不扯她頭髮往外推麼?”一句話把範洪提醒,才用手抓住山婆髮根,往外硬推。雖不再吃獠牙的虧,可是山婆雙手抓得更緊,全身幾乎吊在範洪身上,仍分不開。呂偉先因身是客,範洪又非弱者,不致吃山婆大虧,滿想羅銀必定上前一分就開。及見羅銀一味狠打,並不上前拉扯,範洪肩背已然見血,實忍不住,忙縱到山婆身後,喊聲:“寨主停手。範老弟休動。”隨說,手已點到山婆脅下,手指到處,山婆立時應手不動。跟著呂偉便拉住範洪,不令走動,以防將山婆甩跌。然後抓住山婆兩手腕一扯,手便鬆開,雙腳方全落地,脫了毒手。再看山婆,兇睛怒凸,目定口呆,站在當地,雙手斜舉,如廟中塑的惡鬼相似,言動不得。

羅銀知山婆雖然年邁,力氣甚大,除自己她不肯還手傷害外,通常二三十個強壯山民一齊擁上,俱要吃她打得落花流水,受傷敗退。適才那般兇猛,自己也知分扯不開,才發狠想將她打死再說。見呂偉只一指點,立即製得她半死不活,容容易易地放解開來,越當神法高妙,敬畏已極。方自尋思,呂偉藉著醫傷為名,乘機向他要些白藥。羅銀道:

“這隻抓傷,大郎家的藥一搽就好。”呂偉知他不肯,改口道:“范家有傷藥,那就罷了。此人這樣兇性,久必為害。寨主可乘她未醒,託了她腰,抱向樓上禁閉起來,命人好好看守,免得逃出傷人。醒來可對她說,我若不念寨主情面,實不能容她活命呢。”

羅銀道:“這老狗婆近來越發可惡。今日和她要藥醫傷,先是一定不肯,說藥用完了。被我一頓打,才拿出來,又是假的。直到摸著斷手,才抱了我一亂跳,給我醫治。

因恨那每日給她東西吃的女娃兒,她已給我接上,硬說我這手指時候過久,接了日後仍然要斷,冷不防將那女娃兒的手指咬下兩小截,還要再咬,吃我拉開。咬的還是隻左手,就說接也無用處。我留心看她醫我,已知藥怎樣配,手怎樣接。等問明她方法不錯,她忽覺得我有二心,便拿話嚇我。我心想照法醫那女娃兒試上一試,乘她一轉眼,搶了藥包,藏在懷裡,就往下跑。她從後追來,想傷貴客沒傷成,卻傷了大郎。這狗東西專與拼死,不是呂老仙會神法,除了打死她,真分不開呢。我不知法子學得靈不靈。她還藏有要緊東西沒交出,容她多活些天也好。”

呂偉巴不得他試那白藥,從旁慫恿。羅銀始而應諾。及將山婆抱到樓上,遍尋斷指不見,當下將山婆點醒鎖禁,任其獨自號叫,下樓喚來受傷山女一問,知她當時急於逃脫毒口,斷指並未搶走,傷處敷上另一種山人慣用的傷藥,業已包好,止血定痛了。羅銀跑上樓梯,隔樓門喝問。山婆怪聲鬼氣叫罵著,說是追下樓時已生嚥了。氣得羅銀又要上樓打罵,呂偉將他勸住。範洪忍著傷痛,還想請他取藥觀看,並探配製之法。遙聞寨外高坡之上皮鼓嘭嘭,蘆笙四起,盛會行將開始。羅銀也說時候到了。山人多疑,急反敗事,呂偉忙使眼色止住範洪,令先回家敷藥之後,再去坡上相會。範洪應命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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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2-12 16:46:18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回 銀羽翩躚 火焰山前觀山舞 蘆笙幽豔 月明林下起蠻嫗

話說這裡羅銀早發下令去,眾山女紛紛送上服飾,給他穿戴。頭戴白綢做的包籠,上繡金花,高約尺五六寸,籠沿上右方插著一枝銀靈鳥羽。銀靈鳥本名鴆鵲,身高六七尺。其尾上翎毛尤鮮明,閃閃泛銀光。性極靈慧,能通人意語言,極難捕獲。山酋以其尾翎為冠飾,視若異寶,非大祭盛會,不輕佩用。其聲如其名,山人多謂之為銀靈子。

包籠即高帽子,式樣各地不同。以麻布綢綾等材料,照頭大小,纏一桶形高帽。顏色彩繡,各從其俗;精粗貴賤,亦視其寨之貧富大小而定。霜毛如雪,長約二尺,羽上茸毛厚約三寸,顫巍巍直閃銀光。身穿一件白麻布的衣服,式樣奇特。前面短只齊腰,密扣對襟。胸前左邊繡著一朵大紅牡丹,右邊繡著一個骷髏、一支長矛和一弓三箭,色彩鮮明,繡得甚是工細。袖甚肥大,但是長短各異。左袖長齊手腕,袖口緊束,漸漸往後大去,彷彿披了一件和尚衣在肩上;右手長只齊時,卻又上小下大,袖口肥幾徑尺,滿綴小金銀鈴和五彩絲穗。後面衣服長到拖地,各種花繡更多,好像是用許多大小繡片重疊錯落縫綴上去,五色繽紛,只覺鮮豔奪目,人物、烏魯、花卉、骷髏、弓矢、刀矛無一不備,乍看真分不清繡的是些什麼。

羅銀年輕雄健,穿上這華美工細的衣服,配上半截白麻筒裙,露出精銅也似的皮肉,赤足穿一雙黃麻草鞋,越顯得雄壯威風。看去只覺新奇,並看不出一點俗惡,走路也改了莊嚴一派,比起日裡的輕瞟躁妄,大不相同。右手本應拿著一柄上有叉頭為飾、形如蒺藜的金鐘,因手指受傷新接,用鹿皮包緊,不能持物,改用左手拿著。身後有兩個年輕貌美山女替他提了衣襬,另四山女各提紅燈任前導。

呂偉看出那些繡貨和紗燈、綢絲等物俱都購自漢客,單這件衣服連材料帶手工就所費不貨,知道此寨必定富足非常。正尋思間,寨外鼓吹越盛,羅銀已然喊走。呂偉讓他當先,羅銀堅持比肩同行。呂偉知他豪爽,必有原故,只得聽之。靈姑、王淵緊隨身後。

才近寨門,便見寨外一片火光,青煙突突,觸鼻清香。出門一看,本寨山人俱已齊集,手中各持松枝等香木紮成的火把,分作兩行,由寨門直排列到前面坡下,高下參差,接連不斷,望過去直和兩條火龍相似。遙望坡上,已閃出一片空地,四外的人圍了一大圈,蘆笙、皮鼓之聲匯為繁響。另有數十山人各持山樂,列侍寨外,見寨主一出來,即紛紛吹奏。坡上聞得樂聲,越逞精神,兩兩相應,聲振林樾,端的熱鬧已極。所過之處,兩旁持火山人各把手中長矛向空一搖,倏然連火俯伏在地,等人過後才行起立。前面的火光隨人行進,如同潮水一般依次倒退,後面的火光又似浪一般捲起。無數刀光矛影,搖舞生輝,前瞻後顧,此伏彼起。地曠山高,天空雲淨。頭上明月朗照,清輝四澈,寺地上到處都似鋪了一層霜雪,與這些眼前人物、火光一陪襯,顯得分外雄渾豪曠,情趣古野。尤其靈姑、王淵覺得新鮮有趣,依在呂偉肩側,不住地指點說笑,間長問短。呂偉雖然見多識廣,頗諳山俗,但各地山民的習俗多不相同,未盡深悉,隨口答應。

不覺行抵坡前,坡上山人越把蘆笙、號筒樂器拼命狂吹,皮鼓加勁疾打。先在寨外奏樂的山人,等寨主、貴客一走過,早跟蹤追來,彼此爭勝,各不相下,洪洪鳴鳴之聲,聒耳欲聾。山人卻個個興高采烈,連蹦帶跳,歡喜非常。那兩行持火山人也跟著散了行列,紛紛持著火把,往坡上跑來。人人踴躍,個個爭先,都是搶前繞越,沒有一定道路,霎時之間,只見滿山遍野都是火光閃耀,山人走得又快,縱躍輕靈,宛若群星亂飛,野火疾流,煞是好看。

寨主羅銀早大踏步到了廣場中心現搭的木台之上,山人紛紛羅拜在地,身後眾山人也都趕到。羅銀站在台口,將左手持的金鐘丁鈴鈴連搖了幾下,群樂立止,聲息不聞。

山人男女俱都跌坐在地,靜聽號令。範氏父子和王守常夫婦也從漢客叢中走向台上。呂偉見那漢客另聚一處,乃是一座較低的木台,上面設著几席酒筵,相隔甚遠,不似這邊台上空無一物。客主相見,行了賓禮。羅銀二次搖動金鐘,往上連舉了三次,用土語大喝一聲,台下眾山民紛紛響應。如是三次,震得山野都起迴音,半晌方息。羅銀隨用手指著台前一排身穿花衣、腰佩短刀的山人,說了兩句土語,這數十山人紛紛縱起,飛也似往台側樹林之中跑去。

呂、王等老少五人留心細看,見那台約有四丈見方,用整根大木疊成,正當坡上最空曠處,兩邊還堆著不少大小木塊、樹枝。台前設著一列三十多個火架,都是就地掘坑,兩旁各有一根插在地上的鐵叉架。坑內俱是零碎木塊樹枝,只當中那根穿肉來燒烤的橫樑不見。環台三面火架以外,散列著一大圈酒缸,淘、石都備,形式大小多不相同。青稞酒的香味早已散佈坡上下,老遠都能聞到。再看台後,還有一台比此略高,上面卻擺有三席。席都不大,是條木案,當中一席獨座,兩旁各有四個座位。

呂偉暗忖:“適才經此時,僅看見那一圈半埋地下的空缸和台後一台。不過和羅銀去醫傷這片刻之間,缸中就注滿了酒,又搭下這兩座木台和柴堆、火架,手腳也真算快的了。”席既在後面台上,方覺這台多餘,可以無須,忽聽範洪附耳說道:“少時他們林中抬了牛來,便在台上祭神。我已和寨主說過,叫他先行。師父可告知師妹,到時火發,不可聲張,亂了步數,免得山民們見輕。只朝這廝縱處縱去,越縱得高遠越好。”

呂偉一間,範洪說:“這些山人俱都帶有貢獻,寨主殺牛相享,照例醉飽方休。近年人越來越多,常不夠吃,山人往往自帶些來。今天因有貴客,又添了不少獸肉,所以山人格外喜歡。那酒半出寨主預備,半出山人用皮囊盛來,各向缸中倒進,以滿為度。群力易舉,又是各自熟悉的。黃昏時正要往裡倒酒便打起來,還耽誤了一會,不然早就齊備了。王師叔夫妻先下無防,師父、師妹必須在此同行。”

呂偉才知這台還要放火燒掉。剛悄悄告知同行諸人,忽聽台下暴雷也似一聲譁噪,先去的一夥山人已從林內抬了許多洗剝乾淨的牛羊野獸奔出。俱是兩人抬一隻,用一根鐵棍由股至頸穿過,擱在肩上,飛步往火架前跑去,朝兩頭叉架上一放,旋即退下。最後面抬的卻是一隻活的大烏牛,四蹄紮緊,跪伏在一塊大木板上面,另有繩索捆住全身,由四人手捧著往台前跑來。那牛想知死期將至,掙扎不脫,急得雙角齊顫,哞哞亂叫。

到了台口,羅銀先朝牛跪伏,行了山禮。然後縱落台下,蹲向板底,用頭頂住,與捧牛的人一同膝行上台,放置台心。範洪忙請呂偉等人閃向台角。羅銀朝牛跪下,伏拜地上,喃哺祝告了一陣。環台而立的執事山人,便將備就的青稞、五穀暴雨一般向牛身上蓋沒。

羅銀倏地縱起,手持金鐘,振肩一搖,口中高唱祭神的山歌。台下眾山民跟著同聲應和,聲調如一,狀甚嚴肅。

約有半盞茶時,歌聲頓止。那些執事山人便去兩旁木柴堆上,將柴成根成束地抱來,堆置台下。台上除了中心供牛之處,四外也都堆滿。到了後來,人都站在台後邊沿上,恰似一座兩丈多高的木圈,將牛圍在裡面。柴堆齊後,羅銀又將金鐘搖動,環台四面放起火來,火由下往上點起。那些木柴是本山所產油松之類,極易燃燒,才一點燃,火焰便熊熊直上,蔓延開來。範氏父子同了王守常夫妻父子三人,已在火發以前下去相候。

呂偉見火勢猛烈,快要燒到台口,因範洪說羅銀以貴賓之禮相待,最好在他後走,雖然烤得難受,只好忍住,裝作不介意的神氣。果然台下眾山民見火已大發,寨主和來客父女尚未離開,紛紛歡躍,譁噪起來。捱了一會,眼看火苗已冒出台口數尺高下,呂氏父女和羅銀俱都退立柴堆之上。山人見狀,越發歡躍狂呼,齊聲稱讚:“寨主侍神,退得這樣晚,又有兩個會仙法的貴賓陪侍,來年年景、生意必蒙神佑,樣樣豐盈。”

靈姑暗忖:“這樣重禮待客,免勞照顧。”方在埋怨晦氣,倏地一團火球爆上台來,連台上木柴也都引燃。跟著一陣山風,滿台上到處都是火焰直冒,熊熊怒發,聲勢駭人。

呂傳也甚驚心,心想:“要糟!現在前面火大,再不走時,風勢一轉,將退路遮斷,就憑自己本領,也難脫身火窟。靈姑飛刀雖能將火勢閉住,要護住三人同時縱起,終是險事。”便和靈姑使眼色,命她準備。羅銀原是見呂氏父女神情泰然,行所無事,不知是在等他。心想:“今日雖與敵人成了朋友,不算丟人,終是敗在來人手裡,部下山人難免見輕不服。”呂氏父女既不畏火,樂得破例多捱了一會,以博部屬們的歡心愛戴,所以多捱了些時。此時早被火烤煙燻,鬧得頭暈腦熱,通體汗流,目紅似火,再也忍耐不住。只得啞著嗓子暴喊一聲:“貴客先請。”同時搖動金鐘,將手一舉。呂偉早得範洪指點,多時已捱過去,自然不肯,也高舉雙手一搖,說:“請寨主先行吧。”羅銀見狀,又喜又佩,更不再讓,雙腳用力一墊勁,凌空縱起三丈多高遠,由烈焰上飛越過去,落到台下。

這時火勢旺盛,近延眉睫,危險瞬息,已迫萬分,吃二人這一讓,又耽延了一些;加上羅銀用力太猛,雖然縱起,腳底下的積柴立即倒坍,嘩啦一聲,火星四濺,徑往人身前撲到。幸是呂偉父女早有準備,見羅銀一縱起身,也緊跟著雙雙離台飛起。為在山人眼裡顯耀,父女二人俱都用足生平之力,各縱起八九丈高下,由烈焰中衝越而出,落地時反倒超出了羅銀的前面。因縱高落遠,四外眾山人都看得清楚,不由震天價暴喝起來。可是事也險極,台木寬大,火頭七八處,二人身才縱起,火便由分而合,轉瞬之間,火焰騰起數丈,沖霄直上,宛如一座火山相似,稍緩須臾,便無幸理。

火一全燃,一面羅銀引客升台,一面眾山人便圍著火台跳躍,歡呼高唱,歌聲入雲,甚是雄壯。火池的火也早升起,另有執事山人轉動架上樑軸,燒烤那些牛羊野獸。先時只聞一片焦臭之氣刺鼻難聞,一會烤熟,肉香、酒香盈溢滿坡,襯著明月光中數十堆池火熊熊上升,情趣妙絕。羅、呂三人喘息方定,早有執事山人奔至火架面前,將那烤得焦脆香腴的各種牲畜熟肉,片成巴掌大塊,用幾方木盤堆陳著獻上台來。

羅銀起身,將鐘頂上金叉拔下,叉了幾片熟肉,高高舉起,口中祝頌了幾句土詞,徑往火台上擲去。另向獻酒山人手內取了一個滿盛藥酒的葫蘆,照樣隔台遙擲。雖然相隔遙遠,全都擲到火裡,並未落地。火台上立時冒起一陣五色火焰,半晌方熄。肉、酒擲完,祭神儀式便算終了。

台上諸人各拿起備就的刀叉,隨著酒肉更番迭進,各自飲用。台下眾山民也紛紛往火架前跑去,不間男女,各拔佩刀,往牲畜身上割了大塊烤肉,再去缸中舀了酒,三三兩兩,自找地方歡呼飲啖,此去彼來,各隨所嗜。不消片刻,池中火滅焰殘,架上的肉只剩下數十具空骨。又過了一會工夫,連骨架也被山民搶光。火台上的火卻燒得正旺,執役健壯山民分班輪流,各恃鉤竿,環台而立,以防引起野燒。那站在下風一面的,個個烤得頸紅臉漲,氣如牛喘,兀自環著火台此奔彼躥,往來守護,勇敢爭先,並無一人後退。有時火團火球飛起,山人用鉤竿一撥打,立時爆散,火星滿空,落在左近人叢裡面。山人只是紛紛驚竄,譁笑歡呼,雖被火燒,也並不以為意。有幾個直被燒得膚髮皆焦,仍然叫囂縱躍,自以為勇,乘著酒興,故意往火台前擠進,滿地打滾亂蹦,怪狀百出。看神氣,彷彿以被火燒傷為樂似的。

靈姑看了奇怪,暗問範洪,才知按著山俗,此火乃是神火,可以拔除不祥,免去一年疾病。凡是膽子稍大一點的男山民都願挨一下燒,各以傷處相豪。山人又有專治火燒蟲咬的妙藥,所以不怕。寨主是一族之長,本身關著全寨山人的禍福吉凶,適才在火台上多留了一會,就得山人愛戴,便是如此。眾山民現已全數醉飽,就要開場了。

二人正談說間,羅銀業已酒醉,忽從座中立起,眼望靈姑,用土語向範連生嘰咕了幾句。範連生方用土語起身對答,範洪已從座上立起,父子二人用土語正顏厲色對答,竟似戒斥。羅銀又望了呂氏父女兩眼,把頭一低,仍回座上,竟似快快。因當地土語又是一種,呂偉雖聽不大懂,料與靈姑有關,悄問範洪。答道。“這廝酒醉胡思,要請師妹與他下台寨舞唱歌。已被我嚇退,不用理他。”

言還未了,羅銀倏又立起,手舉金鐘,連搖了幾下。這時台下眾山民正在各自相中伴侶,靜候號令。有那等不及的,已在低聲微唱,拿著蘆笙試吹。鐘聲一響,近側蛇皮鼓手把鼓打起。緊跟著眾山民暴雷也似一陣齊聲譁噪過處,除原有寨中樂隊外,各把自帶的土樂奏起。男女齊上,先繞著火台,在樂聲中口裡唱著山歌,邊跳邊唱,又吹又打,各就相中的人調情引逗。只一應聲相和,便算情投意合,跳上兩圈,即離場他去,捉對兒另尋僻靜所在,情話幽會。如有一方不中意,有的還在苦苦糾纏,有的當時改尋他人。

山人以健勇為上,不重容貌,各求其偶,十九勻稱,並不難配。才跳十數轉後,台下人影歌聲已越來越稀,連那兩個樂隊也都加入跳了一陣,各尋伴侶,挽臂而去。未後剩下大小兩看台上的主客和一些醉倒坡上的老弱婦孺。台下一時都寂,月明之下,皮鼓也無人再打。只聽山巔水涯,深林密菁之中,蘆笙吹動,歌聲四起,遠遠隨風吹送入耳,遙相應和,月夜聽去,覺得分外幽豔纏綿,令人神往。眾人側耳細聽了一陣,再看羅銀,只呆呆地悶坐在那裡,一言不發。

靈姑生性好動,既覺枯坐無聊,又嫌羅銀討厭,便和呂偉說要和王淵下台步月。呂偉也恐羅銀酒醉無禮,鬧個不歡而散,好在二人均知山人禁忌,不會隨便亂闖,點頭應了。王淵自然巴不得與靈姑同遊,二人便即下台而走。

二人剛走入林內不久,忽聽台下有一山女曼聲低唱,音甚悽楚。呂偉暗忖:“台下人多時,大都一拍即合,成對而去,並不見有落單少女,怎這時還有失偶的怨女?”偏頭往下一看,那山女年約十七八歲,不特身材婀娜,面貌也極秀美,正在仰面向上,含淚悲歌。方想:“似此人材,怎會無偶?”那山女唱了一陣,見台上無人理她,忽把蓬著的滿頭秀髮,雙伸皓腕往後一攏,徑自情急敗壞,搶步縱上台來,往中座奔去。呂偉見她手內還握著一把尺許長的鋒利腰刀,疑是羅銀仇家前來拼命行刺,正要起攔,吃範洪一拉衣襟。停住一看,那山女到了羅銀座側,先是抱住羅銀雙足,撲地拜倒,哀聲吐著土語,似在乞告。羅銀只是不理。山女放聲大哭,好似傷心已極。哭了一陣,見不答理,倏地銀牙一錯,把手中腰刀塞在羅銀手內,延頸相待。又把胸前葛衣用力一扯,嘩的一聲撕破,露出雪也似白的酥胸、粉頸,以及嫩馥馥緊團團上綴兩粒朱櫻的一對玉乳,湊近刀上,意似要羅銀親手殺她,死在情人手內。這一近看,又在月光之下,越顯得活色生香,美豔動人。

眾人知道山女痴心,甘為情死,俱都代她可憐。誰知羅銀竟似全無一點憐香惜玉之心,倏地大喝一聲,將山女那口刀往台下擲去。跟著放下手持金鐘,一手抓山女頭上秀髮,起身往外便拖。那山女一任他摧殘凌踐,毫不反抗,只把雙手摟抱定羅銀的大腿,死不鬆手,口裡斷斷續續仍然唱著極哀豔的情歌。羅銀先並不理,依舊惡狠狠橫拖豎拽,往外硬拉。

呂、王等人看不下去,方欲攔勸,因為不知就裡,又見範氏父子三人不住搖手示意,只得重又止住,心中正在老大不忍。羅銀因山女拼死命抱緊雙腿,一任喝罵毒打不放,愈發暴怒,伸手下去,就地一手抓腿,一手抓住腰間,往上一提,看神氣頗似要將她甩死。呂、王等三人方暗道:“不好!”那山女倏地停了歌聲,將手一鬆,就看一提之勢,縱身而上,兩腿分開,夾緊羅銀腰腹之間,上面伸雙手抱住羅銀頭頸,把那嫩腹酥胸緊緊貼向羅銀胸前,似恨不得兩下融為一體之狀。同時猛張櫻口,在羅銀肩頸等處不住亂咬亂啃,周身亂顫,哼哼之聲又似哀鳴,又似狂笑。急得羅銀在台上亂蹦,兩隻鐵拳似擂鼓一般往山女背股等處亂打不休。眼看快要掙到台口,山女也夾抱更緊,哼聲愈急。

不知怎的一來,羅銀忽然怪吼了一聲。呂、王等人看出羅銀力大拳沉,山女再不放開,打也打死,以為羅銀不知又要下什麼手。忽聽範廣笑道:“好了,好了。”就這微一回顧之間,再看山女,手足已然放開,軟綿綿雙足雙手散攤在羅銀兩時之間,花憔柳悴,聲息已微,彷彿創鉅痛深,力竭將死。羅銀捧了她往台下便跳。

王妻心軟,早就側然,不忍卒觀。見狀只問:“怎了?”範洪笑道:“大家快往台下看呀,聽呀。”言還未了,果聽羅銀莽聲莽氣在台下高歌,晃眼出現場上,雙手仍將山女捧定,只摟得更緊些。山女披散著滿頭秀髮,雙手向上環摟著羅銀的頭頸,有氣無力地唱著情歌,頭往上迎。羅銀邊唱邊跳,兩眼註定山女的臉和胸腹,不時低下頭去狂親亂吻,兩人都似快活已極。那歌聲也時斷時續,忽高忽低,不成音調,不一會便隱入深林之中。

眾人耳聽四處山民男女高唱人云,晃盪山林,遠近迴音響振林樾,羅銀、山女已跑得蹤影全無,不知去向,範洪才道:“此是本地每年難保不有的怪劇,不足為異,只想不到今年會出在他的身上。人言烈女怕纏郎,這裡風俗卻是相反。山女用情極專,寧死不二,只要男的還沒有娶,哪怕跳過野郎,女的都可糾纏。上來都是存心必死之志,結局十九如願以償。因被男山民厭惡凌踐而死也不是沒有,但因當地山俗雖是重男輕女,有人這樣拼死求愛,卻是極得意的體面。這等山女又都有點姿色,貌醜的自慚形穢,決不敢來。還有最關緊要的是,當場如將對方打死,事非自找,雖沒有罪,可是要看情形處罰,多則十年,少則三五年,不準寨舞擇偶。一般山女也認他是心腸大狠,不願趕他的野郎,所以慘劇絕少發生。

“適才山女名叫白蓮花,乃當地上等美色,從小給漢家充過使女,染了漢俗,自視甚高。年已十九,還是一個處女。本來想嫁羅銀,羅銀父在前年又從虎口裡救過她的命,平日任誰不理。山人多不喜她,時常欺凌。羅銀雖戀著銀剪山牛母寨主的女兒,不願要她,人卻性暴,愛打不平,不許手下山人欺負,因此她對他越發傾心。自前年來,她每值寨舞,便想向他求偶,因為膽小,怕挨毒打,始終只在台下悲歌,不理也就罷了。今晚不知怎的,她竟會捨命上台硬求。山人好色,最重年少光陰,自不願受那孤身獨宿之罰。我早就知他不會弄死蓮花,不然羅銀力大,只向致命處一下就打死了,怎會容她苦纏不放呢?我們總想羅銀苦戀著牛母寨小主,單思病害得很深,決不要她。以為不是山女捱打不過,知難而退,便是力竭倒地,誰知這廝竟為她至情所動。可見心堅石也穿,精誠所至,什麼樣人都可感動了。”

範廣笑道:“大哥,你說的話我看未必。山人素看重色慾,這只不過是那山娃相貌長得好看,這廝又當酒後,眼看許多部屬俱都成雙配對去尋快活,兩人再一猱搓,一時情不自禁罷咧。要是換上一個醜婆娘,就真死在他的面前,他要動一點憐憫才怪。依我看來,羅銀對牛母寨的那個決不忘情。這山娃情重心痴,日後寧受他朝夕鞭打都是心甘,要見這廝丟了她再愛別個,不和他拼命,殺了他再自殺才怪。”範洪道:“你料得雖是不差,你可知道羅銀只是單面相思?牛母寨那個小香包早就說過,立志不嫁山人。便這回病,也因她那夜叉娘強逼她嫁給菜花墟小寨主,受逼不過,自服毒草,才得的熱病。

夜叉婆何等強橫,蠻不講理,這山娃子又是她性命一般看重的獨養女兒,醫得了病,醫不了心。好了說聲不願,還敢再強她麼?羅銀財勢在各寨山民中也只算二路貨,哪看在她母女眼裡?在自費盡心力。就把羚羊送去,還不是落個空歡喜?弄巧還許丟個大人回來,不死心也死心了。”

呂偉因山女拼命求愛,這二耽延,估量靈姑去遠,不易尋覓,也就不再想去了。

當晚除照例的青裸酒外,還有一種本寨特製的珍奇佳釀,乃山人採取松子、蓮子、枇杷、荔枝、桃、李、梨、棗、青梅、甘蔗、蘋果、桑椹十二樣果實,和一種只有當地特產,叫作金櫻子的異果,按著成熟之時,分別榨取汁水,用陶罐封固,一一埋在地裡。

到第二年春天同時取出,混合一起,加上酒母和各種香花,泡製成酒以後,仍埋地下。

每隔一年開視一次,那酒只剩多半,再把罐數減少,重埋地下。如是者多次,酒均果汁製成,點水不滲,埋的年代越多越好。因山人性懶,制時煩難,視為盛典,只寨主生子才制一次。這還是羅銀降生之日所釀。每一開壇,香聞十里。名為花兒酒。其色澄碧,黏膩如油,不能人口。飲時用山泉摻兌,十成泉水,至多也只兌上一兩成。醇美甘馨,芳留齒頰,經時不散,端的色香味三絕。

羅銀好酒如命,也不輕舍飲用。當晚為了歡迎貴賓,又看在那隻羚羊份上,特命親信山人由地窯中取了小半葫蘆出來,兌山泉敬客。在座諸人多半好量。範氏父子寄居年久,還沾潤過一兩次。呂、王二人竟是初嘗佳味,當時只覺此酒佳絕,不由多飲了些,被風一吹,漸漸有了醉意。人靜以後,忽然想起酒好,適才正想詢問,被山女一鬧忿過,便向範氏父子動問。範洪一心討老師的好,範廣又想學樣拜師,一面詳述造酒的經過和那名貴之處,一面想給老師弄些帶走。

大家對月坐談,正在得趣高興頭上,南頭山谷那面忽然人聲騷動,雜以驚叫之聲,遠遠傳來。呂偉久經大敵,耳目最靈,首先察覺,還以為山人快樂喧譁。因正是靈姑、王淵去的那條路上,未免心動。再留心側耳一聽,漸黨中雜婦女號哭之聲,彷彿生變,因是風向不順,聽不真切。方欲提醒大家一同靜聽,忽聽範洪跳起驚叫道:“老師快走,峽口子出妖怪了,師妹、師弟都在那裡。聽這號哭之聲,這藍蛟必已破壁而出。如今全寨山民,連我們這些漢人的身家性命,全仗老師、師妹來救了。”邊說邊走。呂偉聽說出蛟,也甚驚心。蛟必發水,忙令王守常護住乃妻與範連生,尋覓高地避水,自帶範氏弟兄往南方趕去。

出蛟之處便是靈姑日裡所去的山口裡面。靈姑初來不識路徑,由坡下街道繞越過去,路要遠卻一倍。實則徑由坡上穿林而過,再繞越兩個肢陀,便可到達,並不甚遠。那一帶地勢,東北高於西南。呂偉師徒三人急忙前往,沿途並未見水,耳聽號哭之聲、吶喊之聲卻是較前更盛。等到相隔約有半里,才聞水聲,林麓一帶低窪之處也有濁流,夾著泥沙,四處亂竄。再往前走,見水之處愈多。因見水流急而不深,方以為蛟洪不大,愛女如在當場,立時可了。忽聽眾山民暴噪之聲,震撼山嶽,時發時止。

一會趕到,見那出蚊所在,一邊是廣崖,一邊是山,外觀矗若門戶,裡面地勢展開極寬。山上下聚集著不少山人,俱都面對崖壁,隨著羅銀手舉處不時吶喊,手裡分持刀矛弓矢,作出待發之勢,離崖約有二三十丈。靈姑手捧玉匣,同了王淵,卻站在崖前不遠的一根平地拔起、高約三丈、粗約五尺的危石之上。近山崖一帶,水也不過數尺,並不見大,深淺不等,較遠較高之處尚還幹著。地勢凸凹不平,水多隔斷。月光下照,四外望去,水中映出好些個月亮影子。對面廣崖上垂著一條極長大的水痕,瀑布已止。近壁腳處,崖石新崩裂一個數尺大的洞穴,黑黝黝地望不到底。壁腳好似有一深潭,水已溢出,水面上起了一層彩暈,水色昏暗,與別處不同。呂偉定睛往視,似有一條水桶粗細的黑影,長約兩丈,橫臥潭邊。此外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山人屍首,一具頭上破一大洞,互相摟抱著,死在近山麓的淺水之中。看那水中黑影,頗似蛟、蟒之類怪物的後半截身子。暗忖:“怪物似已死在水中,難道洞中還有怪物沒除盡麼?”

呂偉正尋思往山麓走近,羅銀和先那山女同立指揮,老遠望見呂偉,喜得亂蹦起來,高叫道:“我們受害久了,老怕它出來。今晚被它撞開石壁跑出,一條小的已被仙姑娘用電閃殺死在水裡,一條逃回洞去不肯出來。你快發雷打死它,給我們除害吧。”呂偉隨口應道:“我如發雷,山崖更要崩塌,一定死傷多人,這使不得。有我女兒除妖已足,你放心吧。”靈姑回顧,看見老父到來,忙喚:“爹爹。”呂偉懶得和蠢山民糾纏,知範氏弟兄縱不到危石上去,命他和羅銀在山畔等候。一摸身旁袖箭、藥弩,就著無水的山坡,一路連縱帶跳,到了危石之下,縱身一躍,拔地而上。眾山民看見呂偉到來,又是一聲震天價的譁噪。呂偉見了靈姑,問其經過。

原來靈姑、王淵想起日裡所經山谷頗有泉石之勝,試由林中穿過,居然在無心中尋到當地。見飛瀑如龍,凌空夭矯,盤拿而下,水煙蒸騰,映著月色,如籠彩絹,分外好看,先在崖上領略了一會月色泉聲。王淵說:“這裡必然還有未發現的景緻,我們何不乘著月色探幽選勝,遊個盡興?”靈姑守著平日老父之戒,知道當晚凡是隱僻之處都有山人幽會,來時雖故意擇那極難走的地方縱躍繞越,仍還遇上兩次山人野合的標誌,如非自己小心留意,幾乎撞上。儘管自命英俠,不作尋常兒女子態,終是少女,哪能過於脫略不羈。何況山蠻區中風俗如此,眾山民對己畏若神仙,雖然無心撞破,不敢以自刃相加,也須顧全貴客身份。故而對王淵之說再四不允。

王淵性情好動,見靈姑留連飛瀑,不肯他去,呆得久了,正覺無聊。猛一回顧,見身側不遠,有一危石筆立數丈,上下苔薛佈滿,藤蔓環生,碧痕濃淡,綠葉扶疏,乍看直似一棵斷了乾的枯樹一般,不由喜道:“姊姊,你不肯往旁處去,這裡地勢又不很高,只能看一面。你看這石峰多好,你先縱上去,我再攀藤而上,在那頂上望月,開開眼界,豈不有趣?”靈姑也便興起,答得一聲:“好。”略一端詳高矮,飛身一躍,便到上面。

王淵也將藤蔓試了試,且喜不是刺藤,蔓老堅韌,心中大喜,忙用雙手攀援,也隨到了上面。

峰頂方約七八尺,倒也平坦。最妙是當中石隙裡還生著一株怪松,鐵幹盤屈,粗約尺許,彷彿一條臥龍初醒,將要離石飛去之狀。當中一段低幾貼地,恰可坐人。松梢向崖右側突出,算是最高,離石也只三數尺。寥寥幾叢松枝,葛蘿藤蔓,纏生其上,迎風波動,綠油油泛著一層浮輝,古拙秀潤,兼而有之。二人想不到上面還有這樣好一株松樹,越發高興,便一同對坐樹幹之上,憑凌絕頂,沐浴天風。仰視碧霄澄霧,淨無纖雲,月朗星稀,同此皎潔。時有孤鶴高騫,群雁成行,銀羽翩躡,飛嗚而過。極目四顧,到處一片空明,清澈如晝,近嶺遙山都成銀色,明月之下,山歌四起,遠近相聞,與泉響松濤互為妙響。疏林淺草之間,時有山民少年男女捉對成雙,廝撲追逐,一會相與摟抱踏歌,隱入叢莽密菁之中,時復隱現,出沒無常。看去純然一片天真,點綴出一幅南疆妙境。任是荊關再世,閻李重生,也難描畫。真個娛目賞心,觸耳成趣,別有風光,令人留戀。二人相互叫絕道妙,讚美不置。

正玩得有趣,王淵忽談起張鴻父子。靈姑也把心思勾動,漸漸談到前途未來之事,無心再賞風景,坐在松樹幹上,都談出了神,不禁傷感懷憂,全沒理會到下面去。王淵坐處恰好可望到對崖瀑布落處,先是側臉和靈姑相對談話,這時偶一回身下顧,似見一條黑影盤旋崖下。心想:“那瀑布下端崖壁凹進,飛泉凌空而墜,壁間雖有空處可以立足,但那瀑勢洪大雄猛,水珠四濺,霧湧煙霏,相隔丈許以外,便覺寒氣浸人肌發,凜然不能久仁,人怎能夠衝瀑而過,去到壁下?”心中奇怪,不由注目下去。同時仍隨口對答,也沒告知靈姑。

後來定睛一細看,見那黑影頗似日問被羅銀毒打的怪山婆,佝僂著身子,穿著一身形似披肩的黑衣,頭扎黑中。左手拿著一柄明晃晃的兩尖鋼叉,右手拿著形如鐵錘的短兵器,正向壁上不住敲打。不時回首側耳四面傾聽,一雙怪眼依舊一閃一閃,綠黝黝地射出兇光,隔老遠都能看出。崖壁內凹,月光照處,有明有暗。山婆身容醜怪,衣飾奇詭,縱躍輕靈,捷比猿猱,在壁凹瀑布左近上下躥撲隱現,出沒無常,看去直和鬼魅相似。那擊壁之聲為瀑所掩,靈姑坐處正當危石之中,被石角遮住,看不到下面,起初絲毫不曾聞見。

到後來,王淵見那山婆在壁間打了一陣,又把耳朵貼壁靜聽了一聽,意似暴怒,嘴皮亂動,手中鐵錘敲打更急,漸漸上面也聽到擊壁之聲,覺著耳熟。忽想起:“日間同靈姑來此,似聞崖壁中有什麼東西在撞,正是這個聲音。難道壁中還有洞穴可入,就是這個老山怪在裡面敲打麼,可是後來同了羅銀前往寨中醫傷,老怪物曾經下樓追逐,看那神情,頗似不曾離開。羅銀又說她雙目已瞎,因她時出為害,近已拘禁樓上,常年不許輕易出寨。就算她偷偷出來,兩地相隔也很不近,路更險峻難行,到處都是叢莽森林,密菁荊棘,便是跑熟了的明眼人,也尚須繞越穿行,縱高跳矮,何況她還是個瞎子。”

不禁尋思奇怪。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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