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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歐倩兮 -【京都戀戀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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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0:28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歐倩兮 - 京都戀戀女

不過是一場尋根之旅
卻將她捲入一段神秘的、糾葛的事件中!
一棟古老的、黑暗的日式大宅
一個英俊、陰鬱的大宅主人
一個滿懷秘密和傷痛的大宅女主人
一個年老、滄桑的家僕
一個因意外死亡的美麗女子……
而一切的指責,一切的愛恨情仇
全對準那個性格陰晴不定、孤僻、沉默的大宅男主人!
可是,偏偏她又不小心掉進他深邃的眸中
不能愛他、不想愛他,卻又無法不愛他
終將自己逼入一場死亡的命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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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1:01 |只看該作者
  序

  穿紫衣的壞女人
  歐倩兮

  我很久不曾出書了,因為不曾書寫。

  不書寫的書寫者,不作詩的詩人,不畫畫的畫家……如果依然懷有對於創作的那一份情愫和眷戀,那麼,在那些惘然停擺的日子裡,在無從創作的荒涼裡,有沒有可能都會經歷過一種像是走過死亡的心境?

  這麼說是嚴重了點,不過,有一種愛情,其情境確然如是。

  我在深度的占星理論書中讀到過,當某一顆星星和某一顆星星呈現一種特殊的角度時,星星的主人會落入心境的死亡之地,因為叛離的愛情。在極端的痛楚中浴火,被死亡焚燒——他須得死了過去,才能夠重新再活過來。

  在這一本小說裡,我寫了這樣的一個人。

  儘管,從愛情中死而復生,並不是這個故事的主題,但總之有這樣一個人——被叛離的愛情所苦苦折磨的人,甚至還得不到同情。有時候冤屈愈大的人,會遭到愈大的懷疑。

  有時候,卻是背叛者需要更大的同情。

  最近校稿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一向來描寫所謂的「壞女人」,總會讓她穿著紫衣裳,這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濃艷夢幻的紫色調,是我的母親最喜歡的顏色,從前她裁布治裝,常常是自己做一件,也給我做一件,小時候家裡一座桐紅的木頭衣櫃,打開來一片藍雲紫霧,深深淺淺的全是紫旗袍、紫大衣、紫衫、紫裙,當中也掛著我的紫色短外套,紫色小洋裝、小裙子、小褲子……

  說真的,我對於紫顏色是不可能懷有惡感的。那麼如何解釋筆下總是穿著紫衣的壞女人呢?在寫這個故事的時期裡,我有了這樣的感懷——壞女人有著壞女人的艱苦,她們,也同樣的走過死亡之地,一路拋下善良,讓純真的自己死去,然後重新喘息呼吸,在冷酷決絕中存活下去,這只怕是更艱苦百倍的生命歷程。

  所以,壞女人應當是值得被理解的,而你如果真的體會了,對於她也許會是矜憫,而不是憎恨了。

  這是我總把記憶中姣好、溫馨的紫顏色披在壞女人身上的原因嗎?我不知道,但也許,我是同情壞女人的,一如心疼好男人。

  總之,我很開心自己交出了這本書,正因為開心,故而熱烈地想要相信——人是可以從各種險峻的死亡中重生的,包括書寫,包括愛情,包括你的人生以及你那顆毀裂過的心。

  不管你是好男人,或是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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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1:11 |只看該作者
  序

  穿紫衣的壞女人
  歐倩兮

  我很久不曾出書了,因為不曾書寫。

  不書寫的書寫者,不作詩的詩人,不畫畫的畫家……如果依然懷有對於創作的那一份情愫和眷戀,那麼,在那些惘然停擺的日子裡,在無從創作的荒涼裡,有沒有可能都會經歷過一種像是走過死亡的心境?

  這麼說是嚴重了點,不過,有一種愛情,其情境確然如是。

  我在深度的占星理論書中讀到過,當某一顆星星和某一顆星星呈現一種特殊的角度時,星星的主人會落入心境的死亡之地,因為叛離的愛情。在極端的痛楚中浴火,被死亡焚燒——他須得死了過去,才能夠重新再活過來。

  在這一本小說裡,我寫了這樣的一個人。

  儘管,從愛情中死而復生,並不是這個故事的主題,但總之有這樣一個人——被叛離的愛情所苦苦折磨的人,甚至還得不到同情。有時候冤屈愈大的人,會遭到愈大的懷疑。

  有時候,卻是背叛者需要更大的同情。

  最近校稿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一向來描寫所謂的「壞女人」,總會讓她穿著紫衣裳,這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濃艷夢幻的紫色調,是我的母親最喜歡的顏色,從前她裁布治裝,常常是自己做一件,也給我做一件,小時候家裡一座桐紅的木頭衣櫃,打開來一片藍雲紫霧,深深淺淺的全是紫旗袍、紫大衣、紫衫、紫裙,當中也掛著我的紫色短外套,紫色小洋裝、小裙子、小褲子……

  說真的,我對於紫顏色是不可能懷有惡感的。那麼如何解釋筆下總是穿著紫衣的壞女人呢?在寫這個故事的時期裡,我有了這樣的感懷——壞女人有著壞女人的艱苦,她們,也同樣的走過死亡之地,一路拋下善良,讓純真的自己死去,然後重新喘息呼吸,在冷酷決絕中存活下去,這只怕是更艱苦百倍的生命歷程。

  所以,壞女人應當是值得被理解的,而你如果真的體會了,對於她也許會是矜憫,而不是憎恨了。

  這是我總把記憶中姣好、溫馨的紫顏色披在壞女人身上的原因嗎?我不知道,但也許,我是同情壞女人的,一如心疼好男人。

  總之,我很開心自己交出了這本書,正因為開心,故而熱烈地想要相信——人是可以從各種險峻的死亡中重生的,包括書寫,包括愛情,包括你的人生以及你那顆毀裂過的心。

  不管你是好男人,或是壞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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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1: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一九九O年 日本 京都

  古都四月籠著霧,霧裡的櫻色,是恍惚的紅影子,白影子。

  司機駕車沿著青潺潺的鴨川走,後座的雪關搖下車窗,半探身,張大了一雙眼睛,熱切又好奇地捕捉窗外的花景。身旁,卻有個聲音低低柔柔的傳來,「不要期望過高了,雪關,這個時節的京都櫻花,恐怕和妳麗姨一樣——嫌老了點。」

  聽了這話,雪關馬上轉過頭來,抗議聲起,「妳才不老,麗姨,妳不過三十八歲!」

  非但不老,這端坐在雪關身邊的女子,還是個美人,嬝娜白皙,一身緞子黑,襯托出她的貴氣、雅氣。任誰見了荒川麗子,誰都要驚艷。雪關每回和她一起站出去,眾人都當她們是對姊妹花,絕料想不到她們會是母女的關係。

  麗姨是她的驕傲,她的依靠……她愛她!

  這麼想著,雪關心頭暖熱起來,伸手去牽她的手。或許是這春日的黃昏帶了點寒意的緣故,麗姨蔥白的指尖冰冰的……也或是因為她待在國外的日子太久了,乍然歸來,一時間竟不能適應故鄉的天候了呢!

  「三十八歲……那麼,我離開京都,整整有十年了,」她望著窗外迷濛的街色,有點出神地喃喃說。不時有些洛式的老屋宇掠過車窗,是黑屋簷、紅漆格子門,古色蒼然。但是,一路教人看之不盡的,依舊是那一片櫻海。「鴨川上這些垂地櫻,也老了十年……」

  車停紅綠燈,雪關隨著麗姨的目光遠遠地投向堤岸,不自禁倒吸一口氣,驚聲道:「天!這些櫻花……」

  沉虆虆、紅艷艷的,驚世駭俗的開,開得千枝、百條都失去負荷,墜了地……

  雪關瞧呆了,車往前開,但她的眼神卻沒有收回來,耳邊只聽見麗姨幽幽地說:「垂地櫻就像發了狂的女子,愛了人,要奪他的心、他的注目,於是,拚盡了性命的開花,不惜從枝頭淪落下地……」

  這番對垂地櫻的形容,不知怎地,竟使得雪關覺得有種悚然感。她靜默著,想像這為愛發狂的女子,好半天後,忽然打了個冷顫。

  不,不是她打的冷顫,而是麗姨打的冷顫……還是,她兩人一起都在顫抖?麗姨讓她握著的那隻手,彷彿更冰冷了,雪關不覺用自己的掌心去摩挲它,想使它暖和。

  麗姨一定是太緊張了。這段日子,她內心承受的壓力不能說不小。打氣的話雖已說過許多遍了,雪關還是想再告訴她,「不要擔心,麗姨,雖然妳離開京都這麼多年,這裡的歌迷並沒有忘記妳,今晚妳的演唱會,一定會成功的!」

  雪關陪著麗姨,過了個水洋,一趟路飛回京都故鄉,第一幕重頭戲,就是今晚在文化會館開場的獨唱會。

  荒川麗子,一個在京都原是淡去了的名字,又似乎還留著餘韻,神秘、美麗、難言的,記憶中的絲絲縷縷,總有人忘不了她,總有人要來追尋她……因而使得這一夜文化會館的演唱大廳坐無虛席。

  一連三支義大利曲,兩首英文歌,兩首日本民謠,壓軸的卻是首淒艷絕倫的中國曲子——紅豆詞。

  燈色乍暗,投下來月白的一道光,使那舞台顯現出一種絕崖似的孤高、清曠,而荒川麗子便是那崖上的一株紅蘭。

  她身穿露肩紅綾晚禮服,朱唇一啟,歌破崖頂——

  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開不完春柳春花滿畫樓,

  睡不穩紗窗風雨黃昏後,

  忘不了新愁與舊愁……

  全場觀眾都為之人醉、入迷了!雪關坐的是第一排的貴賓席,一整晚,深切感受到背後一片屏息聆聽的張力。她跟著又是興奮、又是激動,手心不住的滲出暖汗。

  一曲紅豆詞都還未了,台下的掌聲便響了開來,更有人起立高喊「出塵之聲、出塵之聲」——這不就是荒川麗子當年在歌壇的美譽嗎?

  雪關跳起來拚命鼓掌,高興得兩頰熱烘烘的,熱淚不自覺的冒了出來。她就知道,麗姨的豐采、麗姨的歌喉,一定會再度攫住人心!

  望著台上款款答禮的麗姨,雪關感到好驕傲呀!恨不得奔上台去擁抱她、親吻她,讓所有人知道,這個漂亮、出眾,吟歌像天籟的女人,是她最親愛的媽媽,是打從她八歲起便疼她、陪她、照顧她長大的,誰也不能夠取代的母親。

  掌聲未絕,獻花的來賓湧上台去。忽然,雪關注意到一邊暗紅的走道上有條影子那是個年輕人,長挑個子,捧一大把葵百合,想必也是個獻花者,卻走得慢悠悠的,存心要落後,要等到最後似的。

  磨蹭了許久,終於,一步一步的,他抬級而上,在白色絢麗的舞檯燈光下,一步步趨近荒川麗子。所有獻花者都退下了,舞台上偌大空蕩,此時,只有他單獨面對她了。

  麗子婉然含笑,他遞給她百合花,身子又貼近一步,額前一縷髮絲垂下來,他俯頭彷彿對她說了什麼。

  完全是一轉眼的工夫,台下的雪關清清楚楚看見麗姨臉上的表情整個變了。

  那人,以一種近乎壓迫的姿態對著她,他帶笑,卻是冷笑,說著台下聽不見的話。

  而麗子驚怔、踉蹌,直勾勾地望著他,手伸向他,身子卻一陣陣搖晃——百合落地!

  雪關眼睜睜的看著她的繼母在舞台上暈厥下來。

  心中駭然不已,她叫了聲「麗姨」,不知現場已經騷動起來,不知自己掠了出去,往舞台上衝。好像只是剎那間,她人已撲到了繼母身邊。

  她叫喚她,撫摸她緊蹙的臉。猛抬頭,她怒聲問那陌生人,「你對她說了什麼?你對她說了什麼?」

  那人巍巍站立在那兒,低眼看她。該是和她差不多的年紀,典型日本大學生的模樣,一張清秀的臉冷冷的,口氣也同樣是冷冰冰的,「沒說什麼,我不過是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被她拋棄掉的丈夫和兒子。」

  先是一陣驚愕,雪關隨即忿然起來,嚷道:「你這人在胡說八道什麼!她是我母親——」

  他一口截斷她的話—「她在做你母親之前,是別人的母親——親骨親肉的母親。」

  雪關來不及應答,懷裡的麗姨蠕動了一下,閉著眼含含糊糊地叫著一個名字——

  「小悠,小悠」

  疑惑、惶恐一起翻騰,雪關看著麗姨,忍不住又仰臉去瞅那個人,直覺他可疑。「你到底是誰?」忿忿然的問著。

  「我嗎?」這年輕人冷笑了笑,臉上滿含著譏嘲和很意,一字一字地道:「我就是其中一個被荒川麗子拋棄掉的人,她的兒子——鐵悠。」

  這是小出雪關生平聽過最荒謬、最不可置信的一件事——

  她的繼母有丈夫,有兒子;她的繼母是別人的妻子、別人的母親!

  ***

  一年前 台北 外雙溪

  雪關的父親走得很突然,在冬未,由於一場突來的心肌栓塞。

  沒有人想像得到,這個英俊、穩健,四十歲不到,在東洋貨幣史領域裡有獨到研究的青年學者,就這麼撒手去了。

  後事是系上他幾位老同事聯手治辦的,他們曉得,這個日本家庭在台灣並沒有親族,十來年,似乎跟老家那邊也缺少聯繫,骨灰就在此地進了塔。

  他的綠玉罈子旁邊,置著一尊年代更早的綠玉罈子。

  十年前,雪關的父母飛回日本探親,雪關不曾同行,因為患有氣喘病,被托在台灣友人家裡。三個月後,她父親隻身而返,懷裡就抱了這尊綠玉罈子——她親愛的媽咪已成了壇中枯冷的骨骸。

  那年,雪關才八歲。父女倆著實過了好一段淒涼日子,她父親陰鬱得像帶子狼。

  一天入夜,父女兩人在那張沒什麼生氣的松木餐桌前對坐,雪關掙扎吃著不成樣的晚餐,她父親則大口吞他的悶酒。門鈴響了,她父親扔下鐵杯子,頂著一張憔悴黯淡的臉龐撞過去開門,好像這時候不管誰來,都準備跟來人幹一架似的。

  門一開,他卻怔住了——

  階前立了個戴帽的窈窕女子,腳邊有只駱皮行李箱。一陣端詳,她用一口極有韻味的京都腔柔聲責備道:「吉原,你沒有把自己照顧好。」

  跟著,她在雪關面前盈盈蹲下一一輕撫小女孩紮得像一擔草的髮辮子、三個月前就不合身的小藍洋裝,和小腿一處該上點碘酒的小傷口,然後,對她父親昂起頭,口氣變緊了點,「你也沒有把女兒照顧好。」

  當場,吉原感情崩潰。她起身時,他吶吶的還極力想問,「怎麼……妳到台灣來了?」可是沒等她回答,他突然啞了喉嚨,喊一聲「噢,麗子!」便一把抱住她。

  這看似堅強,實則內心脆弱的男人,就這樣趴伏在她的肩頭嗚咽起來。

  小雪關當時便有種奇妙的感覺,這位同媽咪一樣像個仙女的漂亮阿姨,會是她和爸爸的救星。

  那夜,爸爸和阿姨在書房裡幾乎長談到天亮,雪關不知內容,但自從媽咪死後,那是她睡得最安適的一晚。

  雪關的預感果然靈得很,那只駱皮箱子從此留了下來,這個美麗的女人,最後也做了小出家的女主人。

  雪關後來曉得,原來麗姨和爸爸、媽媽是京都的舊識,自年輕時代便有了情誼。雪關死去的母親是位美聲歌唱家,麗姨跟她是同行呢!在京都早出了名。

  然而,到了台灣,麗姨卻潛沉得很,頂多就是在私人聚會裡露一手。日常她深居簡出,對於雪關十分鍾愛,和雪關的父親相處,也是狀極甜蜜。

  因而,當父親猝死的那時候,雪關顧慮的不是自己,而是麗姨,怕她會承受不了。也因如此,喪禮過後,主持治喪的日研所所長帶著憐憫的口吻問她,「雪關,妳需要錢伯伯幫妳做些什麼嗎?」

  當時她脫口便說:「錢伯伯,你能不能為我麗姨籌備一個音樂會?」

  對外沉寂,麗姨居家卻始終勤於練唱,維持著一副好嗓子。近一、兩年,拗不過台北的人情,有過幾回公開演唱,雖只是客串,表現依舊是十足的搶眼。

  雪關一心盼望著麗姨能夠移開一點注意力,她有得忙、有得發揮,也許日子就不致那麼難熬。

  後來音樂會是辦了,出場的卻不是麗姨。她到底是拒絕了錢所長的好意。

  日日獨坐於露台,膝上枕了本文藝春秋,也不見她翻動。大半時候,她凝望著鍛鐵欄干,欄外是一片空白,她就像陷入那片空白似的,沉沉想著、想著……

  雪關備感不安,對於麗姨那種長時間的沉思。不知她想些什麼,不知她的內心,第一次,雪關覺得她與麗姨有了隔閡,她感到害怕,怕自己就要失去麗姨了。

  這個可能性,在某一天,終於像冰雹一般的落到她眼前來。

  黃昏裡,雪關持著一袋子書回到家,才進門便覺得怪——屋裡暗寂寂,靜得可以……

  雪關兩三腳跨出落地窗,但露台空無一人,文藝春秋擱在小籐几上,麗姨慣坐的綠色織花椅上卻擺了一封信。

  整顆心一擰,雪關衝過去抓起那封信,腦子裡一個聲音嗡嗡響著——麗姨走了,麗姨留書走了……

  「雪關。」突然,屋裡亮了燈,麗姨喚著她的名字從書房現身出來。

  雪關跑回客廳時,嗓音還不住輕顫著。「我以為,我以為……」話未了,雪關瞄了瞄手上的信,一怔,這才發覺自己的好笑、多心。那不是麗姨的留書,而是封從日本輾轉寄來的郵件。

  京都藝文界在尋人。一齣十年前曾經轟動一時,大型的歌唱劇「出塵之聲」,要找回當年的女主角,荒川麗子。

  重新公演「出塵之聲」,是京都文化協會年度的大計畫,新上任的稻村會長亟待有一番作為,以十二萬分的熱誠,希望麗子至少先答應春季一場個人演唱,等她回國,也好一起參詳「出塵之聲」的重演事宜……

  「真虧了他們,千里迢迢找到台灣來。」麗姨拂了拂藍錦長裙,在沙發上坐了下來,話說得淡淡的,語氣卻顯得有些不自然。

  雪關忽略掉這個。她簡直是喜出望外了,這是比錢所長的音樂會還要好的機會,她不但期待麗姨重現舞台光彩,另外還抱著自己的一份憧憬。她喜孜孜地說:「春季?那麼我們趕得上看京都的櫻花囉?」

  麗姨抬起頭,望著一手舞著信,姿勢接近美國自由女神像的雪關,慢慢地道:「雪關,麗姨又沒有要回去。」

  「什麼!」持火把的那隻手掉下來。雪關睜大眼睛叫道:「麗姨,妳不能放棄這個機會,我們可以一起回日本呀——」

  陡然立起,麗姨一把搶過雪關手上的信件,「妳別忘了,妳在台灣還有學業。」她看了看這純白如山櫻的,家鄉的來信,然後,幾近突兀地將那信一揉,扔入紙屑簍子。「回日本不是什麼好主意……」

  聽見那呢噥的一句話,雪關還在那裡發呆,麗姨已一轉身,進廚房去了。像一個人急著要逃避什麼。

  這晚,雪關上了床卻輾轉難眠,想著麗姨封閉的態度,覺得很不解……壁上的小布谷鳥鐘響十二下時,雪關掀開被子溜下床。

  怎麼說那封京都來的信都該留下來……

  落地窗外的月光隱去了,客廳裡一片朦朧,但雪關依然從紙屑簍子裡翻找出她要的東西,高興地把它往胸口貼一下,然後又躡腳回房間去了。

  自始至終,她都不知道厚簾子下有道窈窕影子。是她麗姨,前一刻,她也在翻找相同的東西。

  ***

  隔兩天,在學校的教學大樓後方,雪關抱著書一個人坐在杜鵑花下,有點沮喪的想——自己算不算也是個逃避的人?逃避她做為一個戲劇系學生的本分?

  可是,她實在不想擠入一堂子人海裡去上課啊!

  敲鐘前,她在廊上碰見系上的一個男同學。

  「小出,」這傢伙染了一頭黃髮,故作瀟灑狀,老愛刻意用日語喊她名字,好像嘴裡跳出幾個和字就能助他頭上發光似的。「今天大導演來講課耶!大家都說他是來替新片挑主角的,想當明星就快去佔位子喔!」

  頓時,雪關感到沒趣。星夢、星夢,這就是她念戲劇系的理想嗎?只為了和靈犬萊西一樣當上明星?

  雪關在台灣受的是本地教育,這和她父親喜愛中國文化,期許她有中文素養有關。父親來台深造,後來又接下大學教職,那時雪關才兩歲,便隨父母由京都遷來台北。

  既是在台灣長大,融入本地生活,雪關除了有個日本名字外,其實和個台灣小女生沒兩樣,也著實費了一番讀書工夫才進入藝術學院的。

  但是,一學期下來,她失去了方向。校園裡瀰漫著一股風氣——太急於求表現!只是,在表現的背後,明明還少了那分鍛煉呀!

  雪關歎氣了,這是她融不進這圈子的原因嗎?是她見慣父親的嚴謹治學,和麗姨的極端內斂……

  念頭落到麗姨身上,雪關忽然定了定,一對秀氣的眉眼凝聚起來。假如,返回京都這件事礙著麗姨的是她的學業……

  此時下課鐘響了,雪關遠遠望見她的一票同學巴住大導演湧出教學大樓,前呼後擁的喧攘,有多少人是為了星夢而使出渾身解數。刺眼的陽光下,雪關看在眼裡,腦子豁然開朗,她肯定自己這不是逃避,而是覺悟了——真的,她對當明星沒興趣,她又不是萊西!

  一周之後,雪關悄悄的辦了休學。

  休學證明書,以及那封從紙屑簍子撿回來的京都的來信,並陳在麗姨面前。

  一個方正,一個縐折,顯得有些對沖。是雪關先打破那錯愕、膠著的空氣,她一開口便滔滔不絕的說:「不,這麼做,並不完全是因為麗姨,主要在於我自己。爸爸的去世,使我想了很多事情,也產生了一些新的懷疑——對學校、對未來,我究竟要些什麼?我需要退一步重新做思考,我只是暫時離開學校而已……」

  接著,她的口氣一變而為興奮,因為做出嚴正的表情,她的臉孔反而有種孩子氣的可愛。「現在,既然我已經辦了休學,沒有學校的牽絆,我就要每天每天纏著麗姨,說服麗姨答應京都的演唱會,麗姨一定要說好才行!」

  麗姨沒說好,沒有置一詞地起了身,踱到爐台前,上面有一座黃琉璃安在小銅雕架上,映照到她臉上霧霧的黃光,讓她的表情氤氳不明了。

  久久懸疑著,突然,她抬起頭來,厲著聲音問:「妳真的不後悔,雪關?」

  有那麼一個片刻,雪關覺得迷惑、疑心,彷彿麗姨問的不是她的學業,而是別的,別的真正會教人後悔不及的事。

  可是,她見麗姨把自己環抱著,嬌弱、冷瑟地挨著那白石爐台,她先前的不安消失了,幾步上前,扶住麗姨的臂膀。

  雪關生得肌骨婷勻,在她麗姨跟前一站,比麗姨高上半個頭有餘。

  「雪關沒什麼可後悔的呀!麗姨,雪關支持妳,會一直陪著妳的,」她一股勁兒地說,心頭熱呼呼的。「我們回去吧!麗姨,我們回日本去——妳十年沒回家鄉了,而我從來沒機會回去。我想看看京都,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

  麗姨伸手反抓住雪關,兩人似乎都生出一種絕望、迫切的感覺。一條舟上,只有她們倆了,彼此縛著彼此,沉落時,也只能一起下沉。

  荒川麗子那細眉秀目,古典式的面龐,無論什麼時候,看起來都帶了一抹冷艷的色彩,這一刻,卻於那冷艷之中迸出了光焰,像在她內心烈烈地燒起來似的!她像咬著一邊牙細細地說:「回家,回京都去……」

  那埋著情愁的地方,埋著夢一般的秘密,那回去了一定會後悔的地方——

  無論是她,或是雪關!

  ***

  可是雪關懵然不知。

  甚至到這一晚,荒川麗子在文化會館被抱下舞台,引出嘩然的場面,雪關還依舊懵懵懂懂的,對一切不能瞭解,更不能相信——

  她的麗姨是別人家的妻母?!

  從台北到京都,一趟路儘管便捷,然而,就為了這趟路,她和麗姨足足費了五、六個月的力氣做準備——裁禮服、擬請辭、研究曲目,雪關沒有一樣不幫忙的。正因為她認為事情是她鼓吹起來的,就算不貢獻功勞,也該做點苦勞!

  於是,在她們外雙溪山畔的那個家,雪關不是忙著為麗姨彈琴伴奏,就是忙著為麗姨熬香草杏仁茶;她陪麗姨跑步練體力,陪麗姨每週上山向老師父討教點氣功,只為了更充沛的發聲。

  如此盡力,終於將一口珠圓玉潤的嗓子帶回了京都。

  今晚登台,她曉得麗姨是成功了,也造成了轟動。

  怎能不轟動呢?風華絕代的歌唱家,被一個當場認她是母親的小子弄昏了在台上!

  「大半是因為旅途勞累,登台緊張,加上又受到刺激的結果,應該不礙事。」現場多虧有這位佐伯醫師在貴賓席,他又是稻村會長的朋友,在上京區有家頗高級的私人醫院,眾人於是就近把麗子送了過去。

  忙亂了大半夜,麗子在打過針後,總算慢慢地睡著了。在雪關的堅持下,工作人員也各自回家去了,最後,她又送稻村會長出病房,而他承諾明天會再來,且一番寬慰,就同佐伯院長走了。

  僅僅一會兒,雪關便獨個兒落在空蕩蕩的廊上,和一端麗姨的病房隔著個幽涼的小天井。天井裡有櫻,才輕惻惻地起了一陣風,那櫻便整個的謝了花。

  那落花樣,不知怎地,使雪關心上裹泛起了一股淒淒慘慘的感覺。忽然,身後有人說話,把她嚇了一跳。

  「沒想到她那麼脆弱,是嗎?」

  猛掉頭,廊上多了個人,兩手插在麂皮夾克口袋裡,白淨的小臉型,控制得不太好的諷刺表情,不知道他是控制不住,還是--根本不想控制。

  雪關僵在那兒。正是在演唱廳攬局的那個傢伙,竟跟到醫院來了!這人要不是太囂張,就是太不要臉!她心裡沒好氣,忍不住反譏,「也許日本的風色太厲了,留不住櫻花。」

  「我說的不是櫻花,我說的……」他拿下巴朝廊盡頭的病房一指,「是她。」又一聲嗤笑,「我還以為狠心的女人,都要來得強悍一點,沒想到她一嚇就倒了。」

  雪關恨不得像撕標籤一樣,撕掉這人臉上諷刺的表情。

  「我麗姨不是狠心的女人!」

  「她不是?哈--」他仰頭笑了笑。「也許吧!狠心二字還不足以形容,說她絕情絕義,也許更入木三分。」

  「你——」雪關氣極。「我不聽胡言亂語!」扭了頭走。

  人一橫,他卻把她擋住,凜凜地瞪著她。「我也不講胡言亂語,我只講事實——拋下才七、八歲大的孩子,是絕情;拋下潦倒無助的丈夫,是絕義。一個女人不顧婚姻、名節,跟低三下四的男人私奔,那是無恥!」

  雪關一張秀臉都青了。「她沒有跟低三下四的男人私奔,她和我父親——」

  「妳父親?」他進前一步,薄薄的嘴唇繃得發白。「霸佔別人的老婆,就是低三下四,就是卑劣小人、偽君子——」

  「啪!」地,雪關一個響亮的巴掌落在他臉上。

  但他不甘示弱的馬上還手,也給了雪關一記耳光。

  走廊上靜悄悄的,只聽見兩個人的喘氣聲。你對著我,我對著你,瞪著彼此的慘白、激烈,相峙著。

  陡然,他回過身就走。在那落花的天井前,又停步說:「我講的是事實。」

  那男孩子腳步沉重的走了,被他踐過去的一朵落櫻,黏在廊地上。

  手腳一挪動,雪關忽然站不穩,倒退了幾步,靠在淡綠空涼的牆壁上,一直在喘氣,半邊臉頰紅通通的。其實,對方出手並不重,只因她生了張皓白的臉,讓指印看得極鮮明。

  一句話迴響在空氣中,比那記耳光還令人感到眩暈——我講的是事實。是事實、是事實……

  「不!」雪關跳起來,一頭跑回病房。「麗姨——」

  她在沉沉白柔的被褥裡,在沉沉幽夢的世界裡。

  雪關怔仲地在床邊一張椅子坐了下來。那個人說的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問著麗姨那美麗、昏然,無法應答的臉。

  麗姨是個不貞的妻子,而父親是非分佔了人妻的小人,兩個雪關至親、至愛的家人,這會是事實?會嗎……

  腦子一片混亂,雪關驀然覺得累了,偎著床,慢慢把頭埋入臂彎。這時才一絲一絲的感覺到了頰上那記耳光的刺疼,眼淚掉在她薑黃色的縐紋袖子上。

  也許,她根本不想知道那答案。

  ***

  她不想知道那答案,那答案卻追著她、追著她,許多張沒有面目的臉孔圍上來,她駭叫一聲——

  從床邊驚醒了過來,身子僵痛得像支折斷的竹筷子,因為趴了一整夜!

  她呻吟著,睜眼又是一驚——床上的麗姨不見了。

  雪關猛坐起來,顧不得筷子的筋路還沒有疏通,一件銀鑲邊的絲絨短大衣從肩頭滑下來,她睡著時有人給她披上,是麗姨的。

  她人呢?

  腕表上指著早晨七點多,雪關發急地往外找,瞥見後廊門開了半扇。

  這間上等病房連著庭園,一道石徑彎曲過去,便是昨晚落櫻的那座天井了……

  她就站在那兒,面對著天井的櫻樹,一條白睡褸的影子……麗姨。

  雪關一奔進庭園便打住了,忽然有些膽怯,隔著幾步,喚了聲「麗姨」,便不知要說什麼。傻傻地和麗姨一起看那櫻樹--凋了花,禿禿的只剩枝椏,像枯去了再也不會活過來似的。

  好半晌,也沒有回頭,麗姨出了聲,「妳知道嗎,雪關?」照舊望著清瘦的樹椏,她慢吞吞的說:「櫻花有一種性格,很自我、很有意志,它自己決定什麼時候開花、什麼時候凋謝,不與人同,哪怕是在同一片櫻林,在相同的季節。它們,總是自己選擇自己的時機,選擇……自己的命運。」

  自己的命運。雪關低頭看著天井一地的落英,還未作聲,霍然背後有人魯莽地問:「那麼,十年前拋夫棄子,離家出走,也是一種命運的選擇?」

  她們兩人都被嚇了一跳。雪關掉過頭,看見是個揹相機的男人,長相很是滑頭,她認出來那是位娛樂週刊記者飯田,前幾天在國際飯店時,曾夾在一群人當中訪問過她們,老是問些刺探隱私的問題。

  瞧那副鬼祟動作,分明是偷摸進來的!這人今天更是敞開了嘴巴,滔滔地問:「荒川小姐,或者該叫鐵夫人?對兒子昨天的行為有什麼感想?這麼多年來是不是從沒聯絡過?是不是厭倦了流連在外的生活,所以才回來?外界對於妳當年捨丈夫取情夫的內幕——」

  雪關想都沒想,就從草地上抓了條水管起來。這人得罪人挨扁的經驗大概多了,跑得又快,卻仍不願漏掉一道題,奪門之前還問:「對妳那個落魄的丈夫鐵舟歉不歉疚?」

  反正他根本不需要答案,在他手裡,整個世界都可以讓他隨意瞎掰。

  扔下水管,雪關回過身來,眼底噙著淚,忿忿不平的問麗姨,「為什麼京都人都愛這樣胡說八道?」

  麗姨看著她,慢慢搖搖頭說:「他們沒有胡說八道,」她雖站得筆直,卻看得出來渾身顫意。「十年前,這是京都的一條大新聞——女歌唱家背棄婚姻、逃離家庭,丟下看好的事業,丟下丈夫、丟下稚子,一去不回……」

  別人說是一回事,麗姨親口說出來又是一回事,雪關頓時像隻木雞般呆住了,只剩下囁囁嚅嚅的聲音,「為什麼……她為什麼那麼做?」

  「為什麼……」立在一地的落花上面,荒川麗子的臉也像那花似的蒼美、慘淡,她緩緩、緩緩地揪住自己的衣襟,突然間把它扯開來——

  霎時裸呈出一副豐腴、成熟女性的胸脯,讓雪關見了卻不禁大吃一驚——一道長疤,蟲也似的猙獰地爬在那上面。她不知道,她從來不知道麗姨身上帶了個這麼嚇人的一道疤痕!

  「為什麼?」麗子又再度自問,露出一種惘然、迷離的神態。「因為我再也沒辦法待在那陰沉、可怕的婚姻裡,待在那陰沉、可怕的丈夫身邊,他給的不是情分溫暖,他給的是折磨,是像這樣的傷痕……」

  「我的天……」雪關驚駭得呢喃,原本噙住的眼淚滾下來。麗姨從前遭受過什麼不堪的際遇,就這麼稍微一揭露,憑誰都可以想像出幾分來了。

  雪關跑過去把這嬌小、抖索的女人擁住。難怪父親一向極少提到過去,而麗姨更是與故地斷了線,原來背後有這一層難言的隱由。

  「我是不得已的,」麗姨陷入更深的憂傷裡,又彷彿想求得諒解,喃喃道:「是他逼得我走的,那個冷血的男人!是他……」

  「我懂,我懂!」感染到麗姨那股心酸驚愁,雪關吸著酸澀的鼻子,連聲說著。

  天井上,白陰陰的天灑起雨來,她趕忙為麗姨理好衣襟,攙扶住她。「我們回病房吧!麗姨,妳還需要休息,現在什麼都不要多想了。」

  經過這一番折騰,麗子又顯得有些孱弱,踉蹌地由雪關扶回房間。來到後門口,她驀地捉住雪關的手,嘶聲、迫切地問她,「妳相信麗姨的,雪關,妳是相信麗姨的吧?」

  麗姨在問傻話!雪關還沒來得及答腔,卻見麗姨的目光一移,神情隨即變了,直直盯住了病床的那一頭看。

  雪關跟著抬眼望去——

  雪白的褥子上,端放著一大捧花,有人剛剛送過來的。

  紅色康乃馨,母親的花……

  心裡涼了一涼,雪關有個強烈的直覺,錯不了!這是鐵悠的手法。送花不是來慰問,而是來羞辱的。

  羞辱他的母親配不起代表母愛的這樣一捧花!

  彷彿再也承受不了這一切,麗子一個呻吟,一閉眼,頹然倒入雪關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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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1:4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接著下來,紅色康乃馨成簇成簇的天天送到。

  對著臥床的荒川麗子,一朵朵都像開著嘴巴,嘲弄、惡意的笑。到最後,連雪關也撐不住了。她怕麗姨就快要被這些花逼瘋了!

  第三天也是一早,送花的人一把花留在護士站,一條身影子便迅疾地拐過走廊去,恰恰給出病房的雪關撞見。她心頭火起,追到了醫院的花崗石大廳,扯住了他道:「你可以停止這無聊的舉動了!」

  那人轉過頭來,一臉茫然。雪關也愣住了。

  不是鐵悠!問了後,才知原來是花店小弟,不相干的人。但雪關在懊惱的關頭上,把花店小弟也算做幫兇,對著他發火,「別再送花來,我們不收!」

  花店小弟摘下棒球帽,摳著頭皮,一愣一愣的,卻很堅持。「客人付了錢,我們就照訂單送,」說著,從口袋起出張單子,像展示證據似的,「妳瞧,上面明寫著,進口火紅康乃馨,每天三十枝……」

  聞言,雪關越覺得氣,一把抄過那紙單子來看。紙上沒名字、沒電話,只有一個怪地址——詩仙堂千松道三澤大宅……這是住人的?活像個上門要收門票的地方!

  雪關搶了那張地址,轉身就走。

  「小姐,妳拿我的單子做什麼?」花店小弟急喊。

  「去找你這位客戶,給他一個建議,」她回頭,揚著手上的單子。「他不如拿送花的鈔票去贊助棄兒組織,幫幫和他一樣的可憐蟲!」

  一個被棄的小孩的確可憐,但鐵悠現在這樣折磨他母親,也未免太不成熟了,她同樣是受害人呀!

  「怎麼回事,雪關?」一個聲音響起來。

  是稻村會長來了。稻村每天都會來探望麗姨,是個很有熱勁的人,個頭雖小,但小得筆挺。他原是麗子的學長,似乎也曾經做過佳人的追求者之一,正因為當年沒追上手,如今才留有更多的傾慕。

  康乃馨的事端,他很清楚,當下把花店小弟拉到一旁,一番叨絮後,就把人打發走了,然後又匆匆踅回來。

  「說好了,以後花不會再送來煩妳麗姨了。」稻村溫言告訴雪關,然後皺眉嘀咕,「真的是鐵悠那孩子嗎?怎麼會這麼不懂事!」

  心裡還有氣,雪關嘟著嘴道:「我才打算去找他理論呢!」瞄瞄單子上那個地址,她又瞪眼了。「他住的是什麼怪地方?」

  「三澤大宅……」稻村一瞥,表情變了變,從她手中把那單子抽走。「不要那麼麻煩了,不好去那地方,咱們把病房看嚴一點,別讓閒人騷擾就是了。」

  稻村的那股不安非常明顯,一句「不好去那地方」咚咚敲在雪關的心上。但這小個頭會長拉著她走回病房,換了口氣,興致勃勃的說:「我給妳麗姨帶了盒京果子來,這裡有一落慰問卡,都是歌迷寄來的,還有這幾天的樂評剪報,好評還不少,保她高興……」

  在廊彎的地方,稻村偷偷把揉成一團的花店單子扔入鋁制垃圾桶,雪關一個偏眼瞄見了。

  單子上的那個地址,正因為古怪,反而容易記住。她沒作聲。

  稻村帶來的京果子,果然押對了寶,使麗姨開心了點,斜倚著枕,檢點那一枚枚米制的小玩意兒。

  「我記得小悠小時候,最愛吃一種梅子色、醉醬草形狀的京果子……」說著,麗子就哭了。

  她現在的情緒很脆弱,害稻村覺得他今天頭一件的工作就失敗。他告辭時,雪關送了半程,遠遠地,看見還放在護士站白色檯子上那團火紅的花影子,她心裡有種預感,使人不太能夠振奮……

  紅色康乃馨,不會就此引退的。

  沒想到她錯了!隔天,雪關打開病房門,一腳踢到個白涼濕濡的花團擺在地面上。

  白色康乃馨,痛失母親的花!

  瞪住了那團花,雪關捏起拳頭像捏了把炸藥,但她決定了,這把炸藥要等著她找到鐵悠時,炸掉他的腦袋瓜!

  ***

  計程車直奔詩仙堂。

  半幅車窗上,遠處比叡山的霧灰影子,連連像倒退。比叡山遍野離離的古杉林,她以前在風景明信片上曾經看過。

  雪關原本期待這次返鄉,可以好好來領略一番京都的風土和景致的,哪會想像這樣子出門——她是瞞著麗姨出來的,而且帶著一肚子火燎般的情緒!

  司機先生未嗅出車上這少女乘客的火藥味,同她搭訕道:「詩仙堂規模小歸小,可供了中國三十六個大詩人在堂裡呢!有三百多年歷史了。」

  是的,詩仙堂的名氣,雪關聽過,也依稀記得一個日本女作家的句子,「那是石二川丈山冷眼看人生之地」。石川正是起造詩仙堂的人,一個被罷黜了的英雄,避居在這片山林家埋著似的,如何一吐他內心那萬般的委屈和迷離?

  車已到東北郊,司機先生介紹風景名勝更加起勁,「詩仙堂的山茶花開得正盛,妳現在來得是時候。」

  偏偏雪關現在就是巴不到賞景、看花的份兒!她的氣惱更增三分,忽然覺得繫在頸上的一條白底朱繪的長絲巾束脖子,她不耐煩的把它拉開來說:「我不是上詩仙堂參觀的,我要到千松道的三澤大宅。」

  「三澤大宅?」這司機的口吻一換,脫口問:「妳為什麼要到三澤大宅?」

  雪關不免訝異。「你知道那地方?」

  「很多人知道——」這司機聳聳肩。「那地方本來是個古代武士的宅第,但是敗落了,後來給一個姓鐵的做古董生意的人家買去,這鐵家是台灣來的……」

  台灣來的,鐵家人?雪關心中一奇,豎耳傾聽司機導遊說下去。

  「十年前,三澤大宅鬧出一樁命案,轟動一時,姓鐵的屋主好像到現在還沒洗脫嫌疑……」

  沒辦法接腔,雪關體內不知哪一處在發涼。十年前的命案,麗姨離家的那當時?

  車陡地煞住了,雪關坐正起來。車窗望出去,山蔭罩著天,一團團的像綠濃的雲,她到了個深郊僻地。

  其實,從市中心車行到這裡,也不過半小時多,只因為京都環山,略一走動,便進了山區。

  司機指點她,「車只能開到這裡,上去一點有條捷徑,妳上坡穿過樹林,就可以看見三澤大宅了。」

  才怪!雪關在松林裡轉了又轉,沒看見三澤大宅,倒是看見一垣牆,古式的、殘斷的牆。

  她找到一處缺口跨進去,地很濕,牆上有苔痕。牆外松林,牆內也是松林,雖然是正午天,這整片地方卻有種說不出來的蒼茫感。像日暮,像青郁幽暗的海。

  古代的武士宅湮沒在這片暗海裡了嗎?

  遍地無人,腳下的松針,一踩過,便竊竊出聲。雪關打了個冷顫。她一腔火氣地來找鐵悠,現在卻涼了半截。

  雪關開始懊惱起自己來,太衝動了,怎麼不想想這地方陌生、情況不明?不想想這地方極可能會有個人在——

  鐵悠的父親,鐵舟。那個冷酷、殘忍,傷害麗姨的男人……

  而且還牽扯著命案!

  松林一陣風來,陰而涼,雪關胸口砰砰地敲起退堂鼓——難怪稻村要勸阻她,不管他真正是什麼意思,總之,她不該來這裡的,這種鬧過人命的地方,她又不是柯南,或是少年偵探金田一!

  她轉了身走,驀然又是一陣風,把她頸上鬆開的長絲巾拂走了,雪關追了兩步,望著風中的絲巾,似飄似墜,全然是不由自主的姿態,掉落在一樹枝椏間。

  那綴著流蘇的一端,打呀打在……樹枝椏後方的一道人影子身上!

  雪關僵住,從腳底心冒上來一陣陣寒氣。

  有個人立在一簇陰暗的古松之間,不聲不響,不知有多久了,也許從一開始就一直在盯著她。

  他穿鬆縐的黑絲上衣,半敞著,袖子長長退下來,掩住了手,但沒掩住他拎著的一隻玻璃酒瓶。他削瘦而高,帶了點踉蹌醉態,那醉態使他的一副水蛇腰身看起來更分明。

  他的臉龐暗暗的,卻從頹散的髮絲間露出來一對眼睛,鳳眼的線條,如黑淵般的瞧著她,瞧著……

  這人整個的透著一股陰沉之氣!

  就像被震懾住了,雪關文風不動,彷彿變做這松林裡窒息了的一棵樹、一塊石頭——一具木頭人。

  這木頭人嘗試要說話,乾嚥了嚥,才張嘴--靜寂的整片空氣,突然被一陣淒厲穿耳的怪聲,撕裂過去。

  雪關的下巴差點掉下去,目瞪口呆望著松林另一端有團黑影,一爪子、一爪子的抓過綠苔地向她走來。

  一隻鶴!奇大的體型,白羽雜著黑紋,頭上卻發著血紅色的毛。牠那陰老的眼神,不知是雪關反光的腕錶、她腰際的小銀鏈,或根本是她一身杏紅泛銀點子小洋裝的花色,招了牠的注意,牠把一隻尖喙興致勃勃地對準了她——好像她是塊鮮豬肉!

  這隻鶴有攻擊性!雪關腦中像有一面動物園的警告標誌在閃爍,牠會啄人的眼、啄人的臉……

  她驚恐倒退,卻因分心瞄了松蔭下那黑衣男子一眼,腳下一絆,跌在樹根上。看過去,那只鶴距離她只有幾步路了。

  雪關慌亂得發不出聲音,心裡卻在喊救命,一端的黑衣男子,依舊漠然的站在那兒,好像根本沒看見眼前的一幕,仰起頭只顧一口口喝他的酒。

  鶴爪子已到了雪關的腳跟下了,她駭然地想爬開,卻驀地軟了身子,只剩一聲尖叫衝破喉嚨,「救命——」

  幾乎是同一時刻,一隻透亮的酒瓶凌空飛來,嘩啦啦砸在鶴爪子前方的一片岩石上,碎成百十片。那隻鶴給這麼一嚇,後退了好幾步。

  黑衣男子兩手空空,胸頭起伏著,像在喘氣。突然間,他張口狂喊,「三澤——」

  他用那種驚天動地的嗓調,連著五六聲咆哮喊著「三澤」,吼聲響遍松林,「你他媽的來把你祖爺爺留下的這頭笨烏拉走!」

  這會兒,讓雪關嚇破膽囊的,從那只鶴又變成了這個發狂似的男人!

  好不容易,有個人沿著板牆連跑帶撞的過來了。「千重子,千重子,」哄著、喚著。「回妳院子去,今晚給妳吃豬肉丸子……」

  豬肉丸子是嗎?三分鐘前牠就已經圍上餐巾了!雪關撫住還在驚蹦亂跳的心口,挨著一棵樹幹,一抬頭望——

  那黑衣男子不見了,林間空蕩蕩的,只有古松留下幽微的,自己的枝影……

  收眼回來,雪關低頭看四下裡的玻璃碎片,也在松影下,一閃一閃地像曠冷的眼光。像那男人方才瞅著她……

  直到這一刻,雪關整個人才真正的戰慄起來。

  「妳沒怎樣吧?」

  忽地一聲在她身邊問。是那趕鶴的漢子,聽嗓音很蒼老,不曉得怎麼一回事,他的肩膀畸形地傾了一邊,使他看起來一副像老抬不起頭來,很謙卑的樣子。

  近看,其實這人並不老,四十初度,而且相貌端整,體型也高大,要不是他那畸形的肩膀……

  「千重子很乖的,打小在三澤大宅養大,我祖爺爺死前千叮萬囑,要好好照顧她,她真的很乖……」

  是呀!酷斯拉也很乖啊!雪關撐起還在發抖的膝蓋,勉強站定了,左右張望一下。她還真的進了三澤大宅。

  「鐵悠在不在?」她微喘著問。經過一番折騰,她差點忘了今天的作戰目標。

  「他沒回來,他搬出去後就很少回來。」

  雪關有點意外。「他不住家裡?」

  「他嫌這地方死氣沉沉,寧可窩在北白川他租來的小公寓裡,學校不上課時,他也不回來……」這人用他一口蒼老腔歎惋。「也不能怪那孩子,這地方的確一點一點的在破敗,要是我祖爺爺還在世,見到祖宅這樣子蕭條,只怕更痛心——哪個三澤大宅的後人不痛心?除非是那些個沒良心的!」

  說得激動,他硬要挺起肩來,樣子十分吃力。雪關不該多嘴的問了一句,「你是三澤大宅的後人?」

  那副吃力的肩膀垮下來,他的頭也跟著垂下來像折斷似的,恢復了他的謙卑態度。

  「我是三澤大宅的傭人,」他乾澀地、一字一字地說:「我幾個兄弟沒出息,把祖宅賣了,但我不能丟下它!我生在這裡,死要死在這裡,就算做鬼也要做這一屋子陰魂當中的一個!」

  雪關頓覺涼颼颼的,四周婆娑的松影子,都像化做一條條的陰魂。她有種再也站不下去的感覺,忽然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她自言自語的說:「難怪鐵悠待不住……」

  不料,她的咕噥被聽見了,身邊這漢子的嗓門粗嘎起來,「那孩子在家待不住,大半理由也是因為他……」

  說著,他直勾勾地朝林蔭的那一頭望去,登時,雪關的手心開始出汗——

  她曉得那方向,是那黑衣男子出現又隱沒的地方。

  強烈的直覺來了,雪關感到口乾舌燥,「剛剛那個人,他是……就是……」

  「鐵悠的父親。」

  聞言,她再一次的整個人落入戰慄之中。

  ***

  雪關逃也似的離開三澤大宅。

  在詩仙堂的下坡街道,她走得跌跌撞撞。原來這一頭才是大宅的正門面,那片松林等於是後院子。

  三澤帶著她出大門時,穿過了蜿蜒又蜿蜒的石板小徑,從頭到尾她沒看清楚園林裏的大屋子,現在回頭看也還是看不清,天已經昏昏然偏黃了。她像幹了不只一件傻事那般的慚愧與懊喪——也不知是氣自己闖這一趟太魯莽,還是氣自己根本就是白闖,沒一件事弄明白的,她人就嚇跑了!

  有點眼瞎的,雪關撞過一個街轉角,恰恰對上一部鐵灰色機車——朝著她直直過來!

  就算對方車速不快,就算她閃了身,撞還是撞了——機車瞬間衝上街旁一隻鴨籠子,鴨子大叫,騎士隨著幾根鴨羽毛跌到她身邊。

  情況不嚴重,只是摔糊塗了,雪關頭昏眼花地爬坐起來,見那騎士也半撐起身子,對著她不知在說著、嚷著些什麼,聲音給他那頂閃光的納粹式安全帽蓋了下去。

  然後,納粹頭盔猛地摘掉,一張白臉和氣急敗壞的聲音一起蹦出來,「我在問妳,妳到底聽見沒有?妳怎麼會在這裡?」

  是鐵悠!那位據說很少回家,而現下顯然是往家的方向走,卻讓她給撞上的——鐵家少爺。這下她不必替他操心啦!光聽他充沛的一腔中氣,就證明他沒摔斷脖子胳臂。

  她冒著兩眼金星瞪他,跟他一樣也和氣不起來。「沒聽過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句話嗎?」

  聽了,鐵悠一怔,像意識到什麼,掉頭往三澤大宅掃一眼。「妳到三澤大宅去了?」他轉回頭,一下子臉紅脖子粗,「是誰讓妳到三澤大宅去的?是誰讓妳去的?」

  他可真激動,難不成是因為幹了傻事怕洩了底?那他們算同一陣線了,不同的是,雪關覺得自己比較有理。

  「如果不是你的話,我也不會到三澤大宅去!」她叫回去,「如果不是你做的無聊事、送的那些花,麗姨也不會又——」

  「她又怎麼了?」

  「她眩暈症的老毛病又復發了,給你每天送的那些花刺激來的,她吃不消你這一套——」

  「什麼花?」他搶著叫,「我送什麼花?」

  「康乃馨!」雪關也尖了嗓子,「你那些可惡的康乃馨,每天一大把、一大把,紅的還不夠,索性變成白花——」

  「妳說什麼?什麼白花?妳到底在說什麼?」

  街坡上,坐在地上的兩個年輕人,隔著那部翻倒的機車拚足力氣同時大吼——

  「你送你母親的康乃馨,白色康乃馨!」

  「我沒送她康乃馨、我沒送她任何鬼康乃馨!」

  大嗓門比賽結束,四周歸於平靜,只剩下兩人的耳嗚。過半天,鴨子啄開籠子門,搖搖擺擺的湊過來,嗅嗅雪關,又嗅嗅鐵悠後,就又轉頭走了。

  光天下,更怪的事兒還會有。

  ***

  雪關想不出個頭緒來。

  鐵悠不像在撒謊,心虛的人不會氣成那樣子。

  但是,如果不是他,送那些花的人又是誰?怎麼看,那都不像是無心的動作。

  就算鐵悠心裡有個譜兒,他也沒透一絲口風。在詩仙堂的下坡道,雪關跳上計程車時,有片刻,兩人隔著剔透的車窗對看……

  兩個年齡相仿的,生命裡共同有個重要的人——麗姨,為了她生出這番敵意來……該嗎?

  雪關心思這麼一動,有些話浮上唇邊,還未啟口,鐵悠遽然轉了身,過去把機車扶正,一跨腳,颯颯地馳走了。很明顯的,他的怨氣比她多。

  而雪關帶了個謎團,拖著摔了兩次跤的身子,毛頭亂髮地回醫院來了。她的狼狽相說是在熱鬧的商場和人潮擠出來的,倒也解釋得過去。

  「新京極好玩嗎?」

  麗姨倚枕輕問。中午,雪關表示想上街溜躂溜躂時,麗姨除了多幾句關照外,倒像鬆了一口氣。把雪關拘束在病房,最讓她過意不去了。

  人有幾分蒼白,秀髮微披,臥於白褥之間,麗姨格外有一種楚楚動人之態。剛剛雪關進病房時,佐伯院長也在,雪關注意到他寬慰病人時,一直握著她的手。

  「滿街都是人,真像台北的士林夜市!」雪關的抱怨像有那麼一回事。

  「妳買到了妳想買的京扇子嗎?」

  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呃!我沒待太久,不想和人家擠,乾脆回來逛御所的公園,逛出了一身汗呢!我先去洗澡吧!等會兒吃飯有這個——」

  一盒木片包著,極精緻的菊花絲烤鰻魚排,這是雪關在回程中的小料理店買的,她曉得這是麗姨中意的家鄉味,也算做上街一趟的證據。

  不過,身上沾著的灰塵、泥沙——天知道還有什麼!雪關怕露出破綻,趕快丟下皮包、脫鞋、開櫃取衣服。

  一批衣物用品,是雪關從飯店移過來的,不管麗姨怎麼敦促,她都不肯回飯店,一定要陪在病房,而這也是佐伯院長的特准。

  「雪關,」她在浴室門口被叫住了,枕上的麗姨半合著眼問:「妳中午出門繫的那條白絲巾呢?」

  有一剎那,雪關像凝固住了。很慢、很慢的,她轉過身來——一臉的呆愕茫然。

  那條白絲巾呢?她母親留下的,是極有限的東西當中一件美麗的遺物,讓她弄丟在……

  三澤大宅。

  ***
  
  月色下的松林,像有了點年代的黑白片。

  霜白的底子,一片墨染的世界。真是黑暗呀!人走在這樣的世界,全憑的是心路。

  他崎崎嶇嶇地過來了,朦朧不見白天裡成簇的古松、綠苔地上的鶴爪子,和那打碎了一地的玻璃片……然而,掛在松枝間一縷淒淒的白影子,像鉸下來的一片月光,看得清清楚楚。

  一條白絲巾!

  他在它之前停步,就像今天下午,任由它在微風裡無助的力道打著他、打著他……像含屈哭訴的女人,已經絕望了,還恨著他。

  突然,他一抓,把那條白絲巾抓在手心裡,從他指縫垂下來一條條的白流蘇編著銀絲,巾上古色古香描繪的卷雲、松濤、溪與山的圖紋……

  幽暗裡,他狠狠地使盡目力,久久凝視著手中這條絲巾——

  隔了十餘年,他又見到了它。

  ***

  僅僅過一日,雪關又來到三澤大宅。

  這回,也顧不得費點心思向麗姨編個藉口,胡亂謅一句,便匆忙出來了。到時該如何解說那失而復得的白絲巾的事,就回頭再想吧!總之先把它找回來要緊。

  她絕不願丟失了母親的遺物!

  昨天今天,兩回跑,兩回都是急呼呼的,而今天更心焦、更忐忑。

  三澤大宅直木花紋的門扉兩大扇已經斑駁了,但氣勢還在,雪關往大門前一站,心有些虛。誰知道這大門一叫,來的會是什麼人?

  她一晚上睡不安穩,老是夢見一個陰沉沉的黑衣人。

  好像昨天在松林給嚇得還不夠,今天她又自己住陷阱裡來;好像這大門一開,當頭出現的就會是一條峭拔的人影子,寒眉冷目,陰惻惻地瞧她,瞧得她心驚,肉跳,不知如何是好……

  怪了,怎麼她對於鐵舟有這許多想像?就因為這人僵冷、陰霾、怪裡怪氣,同時面部表情僵硬,兩百年內要他笑絕無可能——

  夠啦!她只不過來找回一條絲巾,而且,請三澤先生幫忙不就成了?

  可是,接下來足足二十分鐘,任憑雪關怎麼撳鈴、拍打、叫門,就是無人相應,幾乎要消耗掉她一整頓早餐的熱量。難道要她像昨天一樣再去鑽那片松林?雪關覺得力氣頓失,身體往大門上靠——卻險些摔倒。

  那門根本沒鎖,此時發出低沉的鼻音,悶悶不樂地敞開了。

  雪關小心翼翼地跨進去,滿庭錯落的北山杉,一個穿藍布和服的老婆子正拖著畚箕在掃落葉,人就彎在大門前!

  雪關張口放出比照擴音器的音量,附在老婆子耳邊大喊,老婆子這才跳起來——

  「小丫頭,說話別這麼大嗓門,我老太婆的耳朵又沒有背到聽不見!妳說妳找什麼來著?這屋子沒一個人在,比我老太婆的錢箱子還要空,我天沒亮就過來了,裡裡外外打掃到現在,他們指望看到像天皇的桂離宮那麼亮晶晶的屋子,就得留個幫手給我,別老賴我一個人……」

  雪關繼續使用擴音器。

    老婆子皺起眉頭吟哦,「什麼?什麼留在大宅的後代?妳是指那頭鳥?牠弄傷了一隻腳,一早春梅就載出去找醫生啦!春梅伺候那頭鳥像伺候他祖爺爺……」

  春梅?雪關一副空洞的表情,難以把這個娟秀的名字和昨天那位畸了肩的漢子連在一起。而這老婆子肯定此地現在是座空城,無論雪關要找些什麼,都得靠自己。

  老婆子拖著畚箕,恨這地方她掃了幾十年總沒能把它掃乾淨過,顫巍巍地朝遠遠一頭的大宅去了。

  雪關只好自己尋往松林來。儘管今天林中透進一些輕亮的陽光,但她繞了又繞,樹椏、地面的找,不見她的白絲巾,卻漸漸偏離了途徑……

  最後,她發現一座石砌屋子,孤立在林中,長方形狀,寬大、灰沉、低矮,透著一股獨特的氣氛。雪關走過去時,有如受到莫名的引力,忽然腳下窸窣一響,踩到了什麼東西——

  碎片!陶瓷的碎片……

  階下、牆角都零星可見。角落有一隻裂瓶,雪關把它一片紅陶拾在手心裡端詳,還是十分鮮潤的顏色,瓶卻已經打碎掉了。

  雪關太好奇了,悄悄溜到窗下,踮足往裡面瞧,這下更吃驚——

  到處都是!在這個像工作室的泥地屋子裡,到處都是碎裂的壺、甕、花瓶、杯子、碟子,成堆成堆得彷彿是被人故意的——

  「又打碎了一地是吧?」

  背後突地冒出嘎聲的一句話,是那老婆子,不知什麼時候踅到這裡來。雪關扭過頭,掩不住她的驚異與不解,吶吶地問:「這麼多陶器……」

  「全是鐵先生燒的。」

  鐵舟?「他是藝術家?」

  「我不知道他什麼家,反正他三天兩頭埋在這屋子捏那些泥巴,有時候一件兩件,有時候幾十件,沒日沒夜的,燒一堆玩意兒……」

  雪關屏息聆聽下文,可是,老婆子卻佝樓著腰一轉身,走開了。

  「燒一堆的玩意兒,然後呢?」雪關追著她問。

  「咦!妳不是看見了?」老婆子詫異地叱道,「他把它們全打碎了,留下幾座山在那兒!不過,那是春梅的活兒,我一個老太婆能做的有限,我天沒亮過來,裏裏外外打掃到現在……」

  老婆子的牢騷又從頭開始播放,但雪關沒聽入耳,她回頭望著牆角落那只紅檀色的、裂了身的陶瓶,不知怎地,心裡有種異樣感,好像她的心和它一樣的,也有了裂痕。

  老婆子邊走邊決定的說她一天當中的工作只能做到這裡,收拾了要回家,雪關被她催促著,不得不走。在大門口,老婆子忽然瞇眼打量她。

  「妳挺面熟的,妳有姊妹從前常來這裡嗎?」

  雪關訝異的搖頭。「沒有。」

  「倒是,沒聽過白羽小姐有姊妹什麼的。」老婆子咕噥著,鎖了大門,逕自往下坡走。

  雪關怔在那兒,一陣驚詫。有個白羽小姐從前常來這裡……她心裡陡然間疑惑起來。是巧合嗎?還是什麼……

  她死去的母親,未嫁之姓正是「白羽」

  這時,前頭的老太婆忽然又掉過身來喊道:「往山上找,鐵先生八九泡在小桃居——我看他好像打算化做那家茶店裡的一隻石椅子了!」

  還未回神,雪關結巴地問道:「我——我找鐵先生做什麼?」

  「小孩子記性真差,是妳自己說妳丟了什麼圍巾絲巾的,」老太婆不耐煩地道,「早上我瞧見鐵先生從松林走回來,手上就抓了條白絲巾。」

  說完,揣著懷中的花布包,她一步一步蹭著走了。留下雪關站在三澤大宅門前,腦子裡一道聲音嗡嗡響過來——

  她的白絲巾被鐵舟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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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2:0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雪關走得匆忙而恍惚。

  一來,那老婆婆口中的「白羽小姐」,像一團霧罩著她的心頭,雖然把它當做是巧合,她卻還是隱隱晦晦地感到不自在。

  二來心底一股焦愁,因為要找回的東西沒有著落。曉得她丟不起那條白絲巾,卻也曉得不能夠直接闖上山去找鐵舟,那樣絕對不當、不妥……

  她腦子裡這麼想,猛地腳步一頓——前面山蔭旁有道青竹柵門,掛了對古式燈籠,上面三個字使她瞿然一驚。

  小桃居!

  她吃驚地左右張看。怎麼會來到這裡?她還以為自己往山下走的呢!

  哦!她要不是中邪了,就是她的思考力從頭頂掉到一雙腳丫子上了,才會明明打著退堂鼓,卻又偏偏走反路,竟然跑上山來!

  風把小桃居那對燈籠吹動起來,雪關開始往後退,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她一眼望見臨溪搭起來的茶亭子中,一道瘦秀的人影獨然坐在那裡。正是鐵舟無疑。

  依舊是昨日在松林那副黑衣的模樣,但他今天沒有醉意,對著一川流水,定定地只是凝看著。

  雪關想退,忽然退不了,不知給什麼意志擺怖著,走一步向前,又一步,盯住了鐵舟看,眼光怎麼也移不開。

  側面下,他有種不同於日本人的剛峻線條、挺瘦鼻樑,但那長披到頸間的頭髮、那頰上的一點細髭,都帶著些無可無不可的頹廢味道。

  唯有他臉上一種……孤曠的神態,冷冷的、牢牢的,拔不掉。想像他摔碎一屋子陶器時,也是一臉近乎酷冷的、這樣的神態……

  雪關忽然覺得一陣莫名的心悸感捲吞了她。

  雖然胸口怦怦直響,她還是一步步走向他,一步步都像不由自主。到了他背後的一個距離,突然聽見他發出一聲冷笑——

  「想盯我多久?」

  他這麼說,頭都未回,活像他的後腦勺另外還長了隻眼睛!

  雪關一嚇,定住在那裡,無法吐語。這時候,卻有兩個人從她左右穿過去,橫到鐵舟桌前。

  兩人都做西服打扮,一個戴深色帽子,表情嚴肅的低著嗓門對鐵舟說話,可鐵舟就是不理會。

  雪關恍然大悟,不是她,是這兩人盯梢讓他發現了!兩個似乎來意不善的人……為什麼?雪關直覺自己該退避,孰料場面驟然爆開來——

  「要我說多少次,兇手不在這裡!」鐵舟拍了桌子,霍地立起,大喝,「你們是缺了耳朵,還是天生就沒有腦袋?」

  當中一人也火了,跳上前揪住鐵舟的衣服想壓制他,但他沒有鐵舟高、沒有鐵舟盛怒。

  鐵舟吼一聲,「去找別人認罪吧!」用力把對方推出去。

  那人直直撞向了雪關,她手裡一隻黑菱格小提包飛掉了,腦中只想到——摔跤是她回日本注定好的命運嗎?

  她又一次整個人跌到地上。

  和她一起倒地的男人爬起來,氣沖沖地還要尋釁,卻被他同伴拖住。

  「行了、行了,改天再說,要逮他的機會不怕沒有。」

  兩人悻悻然走了,雪關卻還頭發暈的委頓在地,然後,一團黑雲向她罩過來,她抬起頭——鐵舟就立在兩步之外,斂眉、低眼的看著她。

  慢慢地,他一字一字說:「又是妳。」

  雪關張了口,卻沒發出聲音來,視線一對上他,人便忍不住顫抖起來。天哪!這顫意是怎麼一回事?她……不完全是害怕。

  他一大步跨近,伸出手,雪關就像個無助的小東西,被他一個出力拉了起來。

  再一個出力,她被他揪到胸前,那青蘋果色薄針織衣下的胸脯抵著他,他的胸膛……

  那麼燙!燙而堅硬,蘊藏著怒意。和那種堅燙比對下,雪關感到自己全身出奇的軟弱。

  「妳到底要做什麼?」

  他壓低了喉嚨,那嗓音便變得極其幽沉。現在,雪關連說話都覺得軟弱不堪了。

  「我、我找一條白絲巾……」

  語氣未了,背後陡然一陣閃光,照相機的喀嚓聲伴隨著一個做作的人聲說:「呀哈!這不是小出雪關?小出小姐和鐵先生……怎麼碰在一塊兒?刻意見面嗎?」

  扭過頭,雪關傻了。這會兒對著他們猛拍照的,正是那個惹人厭的記者飯田,只聽見他還不住的聒噪,「氣氛似乎不太融洽,談些什麼事呢?鐵先生講講個人感受吧!三澤大宅籠罩多年的謀殺疑雲——」

  一切發生在一瞬間,雪關倏忽被放開,鐵舟從她跟前掠了出去,一手掠奪相機,一手給了飯田的鼻子一記。僅僅三秒鐘,鐵舟撬開相機蓋子,拿出底片——「咻」地扔下了淙淙的溪底。

  「你打斷我的鼻樑!」飯田摀住面部中央大聲鬼叫。

  「我受夠了你的騷擾,下回再讓我看到你,你就不只斷鼻樑!」鐵舟把相機擲向他,狺狺而吼,「滾!」

  飯田那抱頭鼠竄的腳步聲一下便離去了,但雪關耳裡還不停的響——是那被撞開的青竹柵門一搭一搭拍著,以及,她自己心口吁吁的輕喘。

  然後,鐵舟轉了身逕自往柵門走。雪關頓時清醒,跳起來喊道:「等等——」

  她不敢稱呼他,甚至不敢叫他一聲鐵先生,彷彿這樣一來,她和他便牽扯上了。

  他頓步,拿背影對著她。那背影清瘦修長,是中國人詩中形容的風流體態。

  「請……」她嚥了嚥,「把白絲巾還給我。」

  他的聲音低低地傳過來,「為什麼妳認為是我拿了?」

  「屋子裡的人說的。」很機伶的,她沒明指老婆婆。

  「我把它扔了。」他說了就走。

  「你騙人——」雪關跑上前去,捉住他一隻袖子,明顯的感受到他是在推搪她。

  慢慢的,他迥過身來,髮絲下的鳳眼黑森森地。「我就算騙人,又怎樣?」

  給他那樣一盯,她就該放手了;或者,她該求他,讓她拿回她的東西。可是她不肯用求的,不肯向這人委委屈屈地申訴,說出她那條白絲巾的意義。所以,她只能緊捉著他的袖子不放手。

  鐵舟走不了,卻也不甩開她,用另一隻手捏住了她的下巴。那小巧的下巴在他指掌裡顫瑟,少女的眼眶底下壓著一股嬌屈,但她很倔,硬是挺著。

  他越捏越緊、越捏越緊,那對漂亮的眼眶兒直顫著,紅了,彷彿就要迸出眼淚來。他手猛一放——

  雪關踉蹌倒退一步,鐵舟的袖子從她指間溜走了。

  她終於嗚咽出聲,「那是、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東西,我不能丟掉它……」

  他臉上依舊漠然沒表情。「也許有些束西,是丟掉了好。」

  鐵舟一劉鳳眼裡,有一抹很深的神情閃過去。他很快地旋身,丟下她,頭也不回的跨出小桃居。

  ***

  深宵的泥地屋子,他坐在草蓆子上,用自己做的大碗喝酒。酒冷割喉,但他懶得溫它。

  像這樣夜來一個人獨飲,總會給他帶來一種憂鬱感。他也不理會,任它沉壓在心頭。

  憂鬱的滋味,他從來就不陌生。

  滿地的殘陶碎片已經清理掉了,可並未使得工作室顯得整齊些,反倒讓它看起來有點冷清。兩壁架上還雜置著幾件陶壺、器皿,連同他手上的這隻大碗,是僅存的,這次他仿漢陶燒出來的東西。

  沒有一起打碎掉,是因為這幾件似乎還有品評的餘地。他慢慢移目端詳手裡的大碗,眼神逐漸犀利起來。

  這碗,大過男人合掌張開來,論質色、形制,它不是欠氣勢,然而,他要找尋的,是漢陶的那種凝重、大氣……

  而這只碗,乃至於架上那些壺、尊、釉陶的,都隱隱地少了點什麼……

  是少了一份……安定感嗎?

  是製造的人心未能從容,而物也就不能沉著。鐵舟舉碗,猛灌那冷酒一大口。

  他犯不著騙自己,不安寧的心,波動已有好一陣子了,因此,使他酒喝多了、思考亂了、兩眼也化為朦朧了……

  朦朧得以為昨日在松林看見的女孩,是他生命裡那團永遠也揮不去的陰影又出現了。

  他的心也變得更冷硬了!冷硬得今天在小桃居再度碰上那女孩,面對她滿眼的求懇,他能夠無動於衷,像那座他一坐幾小時的石椅子。

  鐵舟低頭對著酒碗冷笑。他這個人,被人視為殘酷、冷硬,是稀奇事嗎?酒碗裡影兒晃蕩,他看著、看著,恍惚又見到一對水盈盈的眼神……是欲淚的、那少女漂亮的雙瞳望著他,糾纏著他。

  她的話響在他耳邊,「那是我母親留下來的……」

  鐵舟重重把大碗撂下,幻影消失了,碗裡的酒汁濺到壓在草蓆子下的一張舊報紙--

  報上有條新聞,附帶了一張美麗女人的照片。不必看,他知道內容。她回來了,去國十年的歌唱家,荒川麗子……

  像有一種撕裂,或是撞擊,極凌厲的聲音,劃過鐵舟的胸頭,然而,他坐在那兒,一動也不動,看不出他的內心在想什麼。

  即使是鐵悠,這節骨眼撞開了工作室的門闖進來,他也看不出他父親的內心。這些年,他們父子最親近的時候,也還隔著一座瀨戶內海的距離!

  遠遠的,鐵悠望著他父親——

  不,他們根本不像父子,怎麼看他們都像對兄弟。三十八歲,正是一個男子的盛年,鐵舟坐在燈的陰影下,那陰影,使他的臉龐更顯出一種盛年男子獨特的俊色和魅力。

  鐵悠總是嫉妒他父親,因為他的魅力、他的漠然,他能夠什麼都不在乎。

  就拿這一刻來說好了,鐵悠對他低吼,「我找了你兩天!」

  鐵舟抬起頭,瞧一眼鐵悠,對於兒子的一張怒臉、魯莽口氣,也僅是淡淡地應了一句,「你有迫切和我相聚的需要嗎?」

  鐵悠馬上修正——他們之間隔著的不是一座,是兩座瀨戶內海的距離!

  父子相對,有種奇怪的氣氛。會是鐵舟的眼色裡欠缺溫暖嗎?也許欠缺的是一種父子之情他不是把鐵悠當兒子,他當他是對等的一個人,從未小看他,也因此從不哄著、讓著他。

  或許這樣,打什麼時候開始,鐵悠把父親視為對手,處處都與他對立。

  「我不是有那個需要,」鐵悠學他父親的漠然,卻學不來他的自如。「我是要問你——為什麼故意送那些花去整她?」

  「就算要吵架,你也得提示一下——我們吵什麼?」

  「不要假裝你不知道她回來了!」

  草蓆下的舊報紙,一塊黃酒漬已暈開來了。一條新聞還有後續——隔天,女歌唱家在獻花的舞台昏倒了,鐵舟曉得這樣的新聞發展更叫座。

  他又端起酒來喝,讓喉嚨像滾過一把把刀片。

  「如果,你有任何的計畫要進行,都隨你的意,我沒什麼意見,」做父親的說。

  也許這就是讓鐵悠咬牙的地方,他父親對他越放任,他就覺得越恨他!

  「不過——」鐵舟粗嘎著聲,繼續接下去道:「不要想像我也加入了你的陣容;對我來說,有些人比死了還要沒有意義。」

  鐵悠看著他,像寒了心。「你真冷,你對她真的這麼冷漠了無反應?」

  「對於不相干的人,我該有什麼反應?」

  「她是你的妻子!」

  「忘了嗎?九年前我就已經寄出離婚書了。」

  鐵悠永遠覺得敗給他父親,他父親什麼都不在乎,而他,什麼都在乎。在乎他的母親出走,在乎他的母親回來。更在乎的是他父親——

  他的落拓、他的埋沒,他過著那種放逐自己的生活,他讓他感到丟臉……他讓他的母親當年丟下他們走了!

  鐵悠是從小自尊心太強、太好面子了,他父親的人生沒辦法滿足一個年輕人那堂皇的虛榮心。

  「那為什麼——」鐵悠叫道,「你還要拿花去報復她!」

  靜定的,鐵舟將大碗舉到唇邊,一口一口把酒喝完。從碗緣上抬起一對黑眸,冷冷地近於刀刃的光。

  「相信我,」他緩然開了口,「我如果要報復,不會拿花,我拿的——會是一舉致命的東西。」

  語罷,他手一擲,那隻大碗飛出去,淒烈地撞碎在牆壁上。

  細碎的陶屑彈到鐵悠的腳背上,他微震了震,好像一剎那間窺見了父親的內在,極深暗的一回。或者他也不見得窺知了,只是任性,想傷害這男人。故而叫道:「你是個冷血動物,難怪她會離開你——你一肚子裝滿仇恨!」

  坐在草蓆子上,鐵舟的姿勢不曾改變。

  「鐵悠,有件事你可能自己不清楚——」他的音調此刻倒轉得心平氣和,「你的恨意比我多。」

  鐵悠的臉色一片鐵青,僵了半天,他一個扭身衝出去了。

  許久過後,鐵舟才從草蓆子上動了一動。酒碗砸破,他直接將一瓶酒抄到嘴邊,隱約想著,八成他做不成一張石椅子了。

  因為,石椅子不會有顆沉甸甸的心。

  ***

  鐵悠一陣風似的捲到了大宅,但在最後的兩秒鐘決定--他恨,他連這個家的玄關都不要踏進去!

  不料才掉頭,便撞上個人。

  「小悠!」

  三澤春梅舉著一隻老式提燈,剛巡完園子回來,一手抓住鐵悠,雖然歪掉半副肩膀,他的手勁還是很大,鐵悠幾乎要叫疼。這把手鉗子,打他八歲開始就常鉗得他痛得要死!

  「幾時回來的?這麼晚了——」一頓,三澤看鐵悠的臉色不對,鬆放了手鉗子,問:「怎麼了?」

  鐵悠別過身去沒吭聲,卻抵住古舊的檜木柱子,捶它一拳出氣。

  三澤朝幽暗的林園瞟一眼,懂了。

  「又踢到鐵板啦?」

  鐵悠暴叫起來,「他該回到冰河時期去——沒人像他血那麼冷、心那麼硬!」

  三澤默默的把提燈掛上柱子,過一會兒才開口道:「你不也一樣?嗆得可以,老和他硬碰硬,怎麼勸都不聽……」

  這男人以具有資格的口吻叨叨念著,好像他天生是個做媽的。不是嗎?這些年來,吃喝涼熱,鐵悠算是他一手拉拔大的,是他代替了他的母親,甚至,代替了他父親……

  可是每回鐵悠這麼想到,不知怎地,總感到不自在。他越大,對於三澤無微不至的關照,就越閃避。

  像現在,三澤一臂攬住他,催促著說:「進屋子去吧!我弄點吃的給你,茶泡飯?烤章魚?炸點蝦子……小子,你瘦了,胳臂切下來沒幾兩肉,你不該搬出去的——」

  鐵悠掙開他,匆忙道:「我不待了,我要走了。」

  三澤的臉像拖把一樣墜下來。「小悠,好歹你也要記得,這裡是你的家。」

  「家?」鐵悠冷嗤了嗤,覷著這黑壓壓的,入鼻只有老氣味的屋子,他受了刺激,什麼都要恨。「這個沒爹沒娘、沒溫度的地方?這裡沒一點價值,只有腐朽、破敗,把人一點一點的往下埋——」

  霍地,一手掌打下來。三澤也不是真的打人,鐵悠也沒有真的挨打,但那一記的確有制服的作用,鐵悠定住了,不再叫罵。

  「你講這種話!這裡可是你的家業,將來你會是三澤大宅的王子,你是有責任的,知不知道?!」三澤說得上氣不接下氣,「要自重,別忘了自己的門第呀!小悠,你母親是關東的名門之女,而你父親、你父親……」

  這畸肩的男人突然像噎著了說不下去,彷彿提到這孩子的父親是有重大事關的。此時,從暗處卻傳來個聲音接口道:「--卻是個外來種,是嗎?」

  鐵舟的長身影,徐徐投在玄關的格子門上。

  「三澤,你如果是在給他打氣,就不該談出身,」他慢條斯理的說,「小悠大概不覺得他的大和血統摻上了台灣種是件光榮事吧?」

  就像所有被揭露了秘密的人,鐵悠臉上掛不住,他把擱在玄關地上的背包一拎,一頭就往大門走。卻又讓他父親給喊住了。

  「鐵悠——」

  有樣東西飛過夜色,投到了他手中,那是一份染了酒漬的舊報紙。

  「下回不必在我的草蓆子下塞報紙,」鐵舟耐心地對他說,「我要什麼樣的新聞,我自會選擇。」

  鐵悠氣走時,把一扇大門摔得像東大寺的巨鐘,震天價響。

  追了兩步,三澤在一塊破裂的白色踏石上頹然停下來,然後,他回頭用激動的口氣對另一個男人說:「這樣和他為難,鐵先生,你就不怕失去這孩子?」

  庭前的松樹被風吹動,落下來桑桑的陰影,一半罩在鐵舟的臉上。他說:「也許這孩子從來就不屬於我。」

  風變大了,鐵舟的臉也完全沒入陰影中,而三澤不明所以的寒慄起來。

  ***

  像弄濁了的一池水,雪關的心定不下來。

  她的下巴彷彿還留著感覺,給一個男人的指掌擰過,那微微的痛、微微的灼熱……

  那指掌,摔破陶瓶,拿走她的白絲巾。

  還蠻橫地不肯還給她!

  「討厭、討厭,那個人……」雪關瞪著眼前一盤烤小白菜嘀咕,好像鐵舟人就住在那團奶汁白菜裡。

  從小桃居回來兩天了,雪關就算面對一道牆,也會突然冒出抗議來,好似從那道空牆之中,也能看見鐵舟的影子。

  除了一條要不回來的白絲巾,不知道還為著什麼,這兩天,她的心始終慌慌地、亂亂地,理不出個端倪。

  對麗姨自然講都不敢講起,但這會兒,麗姨卻拿眼睛瞟著她問:「妳提到什麼人嗎?」

  雪關頓時從奶汁白菜的幻影裡清醒過來。「沒、沒有,」她在鋪著小紅格餐巾的桌前坐正,發覺到自己失態,不禁有點慌張地改口說些別的,「麗姨,妳真的可以開始和稻村會長談工作了嗎?」

  有片刻,麗子沒作聲,只是一味地瞅著雪關,她那病中仍見清媚的眼神,幾乎有些銳利,像要看穿什麼似的。

  未了,她拿起銀湯匙,恢復溫柔的神色。

  「雪關,麗姨開始工作就不能陪妳,妳自己可以打發時間吧?」

  她們是在醫院對面一家雅致的小餐廳用餐的,佐伯院長准麗子告假半天。麗子臥病遷延了好些天,大概自己也覺得急,鎮日躺著也覺得悶,所以情況略有好轉,便約了稻村談工作。

  稻村當然樂不可支。他在餐後才趕到,抱來了一大堆一大堆「出塵之聲」的企畫、資料……

  眼看自己在現場似乎沒什麼實用價值,雪關只好找別的出路。

  「妳放心,妳麗姨要是累了,我就送她回醫院休息。」

  有稻村拍胸脯保證,雪關這才離開餐廳。

  抬頭望,京都處處可見優美的山巒,春天的新綠色,從北山、比叡山,暈染到了東山。

  而這都城不管是哪個角落,新綠裡都藏著古調。老簷、老廊、老板道……兩千座神社、寺院,都同這古都一樣的年久月長……

  雪關發現自己又往比叡山、詩仙堂的方向在眺望了,心裡不由得煩躁起來——她不能就這樣當那條白絲巾丟了,可她又沒辦法把它要回來!

  一賭氣,她轉向東山。辦法一定有的,在想出來之前,她絕不要再到三澤大宅去吃鐵舟的釘子,那人上輩子八成是個打鐵的!

  於是,雪關搭了車來到不遠處的三十三間堂,想看堂上的一千尊木刻金漆千手觀音,因為從前聽父親說過。父母都已遠去了,來到他們曾經走過的地方,雪關內心不免浮現一份悠悠的感傷。

  哪知這堂十分的晦暗,人又多,不能趨近,只勉強瞥見第一排的佛像。擁擠中,傷感與懷念都無法再尋,她頗覺失望,沒有多久,她便蹙了出來。

  京都博物館就在對首,想瞭解古物的人,顯然比一窩蜂參拜、賞花的人少了許多,雪關倒很樂意享受這份清靜,索性安下心來逛博物館。她兜過繪畫室,來到陶瓷室,見到那些瓶、甕藝術品,忽然升起一股異樣感覺,彷彿有什麼觸動到內心……

  恍惚間好似又看到一地的琳琅碎片,像有個男人栩栩如生地在她眼前——

  修長身形,穿著一襲黑革外套,半立起的領子遮去了他一點下巴,更顯出那鼻樑側面很俊、很高傲氣……

  啊!是鐵舟的幻影,是她在想像……雪關迷迷糊糊地想,但那幻影卻在她前方走動了起來,驀地雪關人一震——

  天!不是幻影,是鐵舟,活生生的鐵舟就在眼前,手裡一支筆、一本速寫簿,正孜孜地描摹玻璃櫃裡那些古瓷、古陶。

  想都沒想過會在這裡碰見他,雪關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下意識地直倒退,退了幾步,她打住了。鐵舟根本沒看到她。

  他根本不注意、也不理會旁人,在陶瓷室出出入入的還有些遊客,他卻只管畫他的。但是,思考的時候又比畫的時候多,他偶爾左右挪幾步,久久觀注那中國古陶瓷,露出一種神態,他像要捕捉住某種精髓、某種深奧的東西。

  一旦動筆畫起來,他的手勢利落而俊秀,即使隔了一段距離的雪關,都能夠聽見那沙沙有聲的筆力。

  於是,雪關就這樣偽裝成一團空氣,挨在最偏遠的那個角落,偷偷地觀看鐵舟畫著、想著、觀察著……

  可是突然間,他啪一聲閤上速寫簿,轉身過來——

  陶瓷室裡空蕩無人,只剩下他,和角落一團冒牌的氣體。

  她吃了一驚。曾幾何時,時間已晚,遊人都走了,她竟不知不覺,還像塊招牌似的杵在這兒,等著給鐵舟一眼望見她!

  「畫完了嗎?」門口忽然有人喊。

  「還剩一部分,不過今天就到此為止。」鐵舟往外走,將筆放回口袋,本子夾在腰際,從頭到尾對縮在角落的一團人影沒有發現的興趣。

  那她也不必裝了。雪關緊跟出去時,不免有點失落感她還以為她就像這會兒照在鐵舟頭上的那盞燈一樣招人注意!

  「謝了,阿哲,」和這管理員像是相識,到大門時,他說,「明天中午我會再來。」

  他下階大步而去,雪關卻停下腳來,望著他走入灰藍天色下的長條影子,一個念頭漸次浮上來——如果今天她不去驚動他,不讓他知道她,那麼,明天……

  她就可以再見到他!

  雪關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想。

  ***

  不明白歸不明白,第二天中午,雪關仍悄悄地又到了博物館。她對麗姨說是有些展示還沒有看完。

  說不定她今天就會想出要回白絲巾的辦法。

  得先見到鐵舟才行,見到他,然後、然後……然後怎麼樣不知道,可是光這麼想,她的心就不住的跳。陶瓷室到了,她得把皮包緊壓在心口,防止它怦怦地發出奇怪的聲響。往室內迅速偷張一眼,她不相信,再一眼——

  不見鐵舟的人!只有一群中學生,幾個外國人,一對老夫妻……

  依次走過去,然後,一條長影子從唐三彩玻璃櫃後繞了出來,打量片刻,移到漢綠釉的櫃子前。

  是他!他已經來了!雪關縮回去靠在廊上,腳軟軟、人軟軟的,一時沒膽量進去了,縱使鐵舟專注於摹畫,不見得就會發現她,但她自己倒先臉紅心虛起來,因為這樣偷偷地跟人家,偷偷地注意他,覺得羞慚,可又沒法子叫自己走。

  雪關在廊上魂不守舍的,也未曾注意有那些人進出陶瓷室,時間不知過去多久,忽然聽見裡面有些騷動——

  一瞬間,鐵舟夾著速寫簿跨出來,從她面前一下就走過去。

  她像壁虎一樣愣在那壁面上。他要走啦?既然這人天生的目不斜視,雪關也不指望他會賞她一眼了。她跟上去,完全忘光了片刻前的躊躇。

  明明看他往考古室走,陡地他一轉,折過廊角——

  不見了!

  從這裡,雪關開始小跑,穿掠往來的人。但怪的是,她感覺還有另外的跑步聲,好像她是在一場追逐戰裡——追逐鐵舟的不只她一人!

  出了大門,天空有雨絲,遊人在廣場上打著傘。雪關急急地張望,鐵舟的影子一下在雨絲裡,一下經過傘下,走得飛快。

  她追到了那座豎著羅丹塑像的噴水池前,鐵舟在前面猛回頭,疾言厲色地叫:「妳不要跟著我!」

  雪關聞聲,嚇了一大跳。他是幾時發現她的?滿臉都是雨珠,她直抹眼睛,等她清出視線,把那白濛濛的噴泉後面的人物看明時,鐵舟已經又掉頭走了。

  「鐵先生——」她跑在他後頭,一時間固執起來。他不能不理睬她,他還欠她東西!

  赫然一陣兇猛的車子引擎聲衝著人來。

  雪關有點昏頭了,不曉得車是從哪方向來的,更不曉得該怎麼躲,一剎那間,她被狠狠一撞——

  不,該說是她被抱著滾到了路邊,喘的、熱的胸膛壓住她,同樣是那天小桃居的胸膛……令人軟麻;同樣是那雙有力的指掌,揪著她。

  鐵舟在對她咬牙切齒,「可惡,我叫妳不要——」

  她暈暈地向他抬起臉,臉色粉紅,喘息的小嘴微張,鐵舟話說到一半,忽然斷了句子,看著她,眼神出現輕微的變化……

  此時,那引擎聲猛地又響起來了,剛剛輾過他們身邊的黑色本田倒了車,在另一頭對他們猙獰吼著。

  「不要跟著我!」鐵舟補完剛才的句子,夾著點咒罵。那部車開始向他們衝過來,鐵舟拉著雪關一躍而起,大喊,「快跑!」

  這下用不著福爾摩斯的天才,她也懂了——那部車想撞死他們!

  她被怎麼拖著跑穿街過巷的,她全無印象,最後,被推上一部計程車,聽見鐵舟在催趕司機說:「詩仙堂,快點!」

  雪關這才恢復了點意識,掙向車窗,還想往外張望,卻讓鐵舟一撲,壓了下來。

  「麻煩來的時候,如果妳不知道跑,至少要知道躲!」他低喝。

  她躺在鐵舟和車椅之間的那點縫隙裡,整個人呈現窒息感。

  「有人想要——」窒息,同時口吃。「殺死你!」

  難怪他會突然離開陶瓷室,她冥冥中感覺到的追逐聲是真的。

  但鐵舟回道:「還不至於到那種血淋淋的地步,給我一點顏色瞧瞧倒是可能。」

  「為什麼?」她驚訝的問。

  「有人進了一批韓國木浦海的沉船古物,準備在京都拍賣會大賺一筆,結果被搞砸了。」

  「為什麼?」

  他略打起身子探測窗外。「因為,有個人對外放了個風聲,說——」車在雨幕中衝過了東山三條。他收回身勢。「那批貨全是假的。」

  雪關把臉昂起,她姣美的臉蛋就在他嘴唇邊的熱風下。鐵舟忽然又像剛才一樣的凝止了不動,閃過去一種眼神,懾人的心。

  她輕喘著,「這個人、這個人……」

  「這個人,」他聲低沉,「就是我。」

  ***

  三澤大宅的大門在雨中轟然開闔。

  踉蹌地,雪關穿過那冷冷的,北山杉的庭院——給鐵舟緊緊挾著走。打從在博物館他拉著她逃命的那時候起,他的手就沒鬆開過她。

  換句話說,對於她的獨立行動能力,他是完全不表信任的。

  雪關想再一次證明給他看,不想被看得軟弱,卻在三澤大宅昏暗的玄關上,她卻又絆了一腳,嚴重地踩在他的鱷魚皮靴子上。她驚道:「對不——」

  只半句,她便失去道歉機會。「三澤——」這男人在她的腦門上方咆哮,「你到底在替你祖爺爺省什麼燈火錢!」

  她被推入一間客室,十來蓆榻榻米,淡金漆的紙門泛著幽微的光。鐵舟丟下她便走。

  「鐵先生——」

  他只頓了一頓,「妳別再胡跑亂闖的!」

  說得好像她生了六條腿似的!他打那木造走廊去了,雪關光看著那僵直的背影,也就看出這位主人家的態度——

  她不必巴望可以在這裡接受招待,例如喝茶、吃蛋糕啦!

  但是十分鐘之後,一份熱茶配栗子餡餅送到她面前,推翻她原來絕望的想法。另外還有條雪白毛巾,摺得周正,要給她擦乾滿頭臉的雨水。

  雪關陶醉在這窩心的感覺裡,口齒間還含著栗子餡餅的甜香,過不久,三澤又匆匆地來了。

  「小出小姐,妳的車到了。」

  她放下一杯茶,懷疑地從小紫檀幾前立起。「我的車?」

  「鐵先生吩咐的,給妳叫了計程車,在下坡道等著,我打傘送妳下去。」

  那帶著栗子奶香的好氣氛,一下從雪關的鼻尖前消失掉。

  「鐵先生呢?」她立於廊上,瞄著漆暗的宅院,急道:「我還有事要找他。」

  「他進工作室了,」這管家漢子搓著手解釋,「交代不見客——」

  他在閃避,這樣甩掉她!明明那條白絲巾在他手上,她有這強烈的直覺。她不理會三澤!逕自跑出了玄關。鐵舟不見客,那麼客便去見他!

  在松與杉交錯的地帶,雨中的石磚屋子顯得特別的暗郁、闃靜。窗口透出靉靉的燈色,雪關像飛蛾一樣撲過去。

  撲開那末鎖的門,「鐵先生——」

  她跑進去幾步,打住了,一屋子靜悄悄的,她愕然地往後退——卻撞到一副潮濕的、男人的身軀。

  一回頭,雪關整個兒呆了。

  鐵舟站在她面前,旁邊有一座舊式的檜木浴桶,熱氣生煙,那煙氣一縷縷不斷地往他身上冒,他身上……

  結實、緊張,閃著濕氣;除了腰際上繫了條長浴巾外,這男人一身上下赤裸裸的,別無寸縷!

  一個赤裸的男人,濕髮披下額來,拿一對也像染了水氣的黑色氤氳的眼睛盯住了她。

  雪關感到她身上像有什麼,一寸一寸的,給他那對眼神吞沒下去,涼了、空了……

  彷彿她遍身比他更空蕩、更裸露!

  她試圖挪動,但鐵舟突地伸出一條胳臂把她圈過來,用那種令人不能呼吸的強大力道。

  「妳就是愛亂跑。」他把臉壓到她臉上來,就準備這樣子低聲講話。

  「我、我要見你……」她的人和聲音都是輕忽忽的。

  「跟蹤了我兩天,還不厭倦嗎?」

  原來他都知道!

  在他的力道、他的壓迫感,他那種全裸的、教人驚心動魄的感覺之下,雪關覺得有一股顫悸感傳遍了全身,像是再也止不下來。

  他的嘴絲絲地逼近,含著濕潤、灼熱的呼吸,幾乎要與她相觸及了,這時刻,她忽然在腦子裡聽見個細微的聲音,像警告般的說——

  眼前這男子是傷害過麗姨的人,她怎能跟他如此接近,難道想讓麗姨受到衝擊,又受一層傷害?傷了麗姨,也要傷自己!雪關驚惶起來,想掙扎又沒力氣,只能從喉嚨裡發出一個小小的、痛苦的嚶嚀……

  似乎就因為這一聲,鐵舟那條胳臂倏然間鬆開,將她放了。「妳不該闖到男人洗澡的地方來。」

  低沉、緊迫的一句話,讓雪關頓時一醒,整張臉燒起來。她吃力地喘幾下,轉身衝出泥地屋子,像遲了一步就來不及——

  來不及逃離煙氣裡的那個男人,那個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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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2:23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雪關的心起了變化!

  最初只覺得隱隱微微的,卻好像在一瞬間,就從那隱微轉成了劇烈!

  那一瞬間究竟發生在什麼時候,她自己也是迷迷糊糊地說不上來——

  或許是在博物館廊上,她用皮包壓住心口的那時候;或許是她在雨中跟著鐵舟跑的那時候,也或許,是在那座泥地屋子裡,他的嘴唇迫近她,他發梢上的一滴水珠輕冷地落在她臉上的那一刻……

  反正,造成那變化的,是什麼原因、在什麼時候,雪關都無法揣摩。心底凌亂地盛著鐵舟的形影,他的每一種樣子,深邃而帶著險意,每一種都讓她感到陌生、悸動,不能明白。

  越不明白,她就越迫切的想要明白!

  麗姨做出院檢查的這天下午,雪關和稻村待在醫院的小咖啡室等候,她把握住這個機會。

  「妳問的是鐵舟這個人?」

  感謝天,稻村沒給她那拐了十八個彎的問話弄糊塗,她是從園藝、野鴨子和當月份的天氣開始談起的。他彈了彈香煙頭,煙裡雪關忍著沒嗆聲,為的是要凝神聽他的全文。

  「他是妳麗姨命裡的剋星,妳麗姨不該碰上他的,卻偏偏碰上他,十八歲就碰上了,害苦了這一生……」

  她也不知是咬著,還是舔著發澀的唇,小聲地問:「他……他是個浪蕩子?」

  「浪蕩子?」稻村的調子提了一提,等到陡起的眉毛放下時,他臉上出現一種混合的表情,有不齒、有嫉妒,卻又像不得不拜服。「這人二十八歲就做了京都大學的副教授,藝術史是專業,做陶是高手,搞古董是行家;他鑒定古物,單靠一對肉眼、一雙手,圈子裡那批人就不敢不把他的話當真。」

  所以,他能夠一句話搞砸人家滿堂的生意……這麼想時,不知何故,雪關有種心驚膽戰的感覺。

  「不,鐵舟不是浪蕩子,」稻村搖頭道,狠狠地吸著煙,「他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子,聰明、銳利、天分高,十來歲時由他叔父帶到日本,年紀輕輕就嶄露了頭角……」

  鐵舟的叔父,鐵得日,當初也是看出這個侄兒可以造就,將他從台灣中部的鄉下地方帶到日本京都。鐵得日自己是戰後赴日的,做中國文物買賣發了跡,因為一直是孤家寡人一個,便把全副指望放在鐵舟身上。

  由於家學淵源,鐵舟從他叔父那兒學盡了古董的各路門道,他自己卻是在陶藝上最先展現才氣的,原本立志往創作的路子走,可這卻有違了他叔父對他的期望。

  打滾商場一輩子,鐵得日賺了財富,他是有點見識的,不甘耽於市儈氣裡,他一心盼著享聲望,立個書香門第。

  鐵舟後來依了他叔父的意思,也不算太勉強,他本來就好學,人生志業從書本裡下手,也是一條大道。十七歲,他就進了京都大學。

  「然後呢?」雪關等不及的問。

  「然後一路風光,」稻村啜口咖啡,重新夾起煙來。「大學時代寫出研究級的論文,成了風雲人物;研究所還沒念完,京大就讓他開了課。他和麗子的戀愛更是件轟動事,兩人二十歲就結了婚,一場校園婚禮登上了京都的各大報頭——京大的青年才俊和關東的名門之女……」

  稻村猛一下拍桌、咬牙,把雪關嚇了一跳。「這台灣來的小子,把咱們最美、最有身價的名門閨秀奪走了——當時恐怕不只我一個人,全京大的男學生都恨死了鐵舟!」

  那副氣憤之色是個玩笑,可是他卻證實了,「後來真的有人恨他,而且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那也是遲早的事,因為鐵舟的直言、尖銳、不留餘地。叔父死後,沒人攔著,在古董界,他老是戳破人家的謊話,搞得商家、藏家都把他當仇人。

  回到學術圈子,他只消一次堅持自己的想法,就會有人被他得罪。最嚴重的就屬那一回了——京都學界大老聯合為一家甚有來頭的私人文物館背書,沒人吭半句話,鐵舟一跳出來就說那是「集體作假」。

  他把每一個人都氣得想蹲下來吐血,他的人生裡開始充滿這些嘴角淌著血的人,他們就叫做「敵人」

  敵人永遠忠心守候著,等你中箭,拉你下馬……

  「所以,十年前,他一出事,明箭暗箭都來了,京大待不下去,別的單位又忌憚他,才子淪落,這也只能怪他活該倒霉,他太不懂得做人了,偏偏又扯上那件官司命——」

  說到這裡,稻村突然收住口,像驚覺到什麼,瞅著雪關看了好幾眼,然後一言不發地直往煙灰缸裡搗煙頭。

  雪關坐在那渾沌的煙氣後面,意亂心愁,蹙眉問:「官司命案,對吧?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意外。把它當意外,大家都會好過一點,世界上有些事是不能追究的,很無奈,但也只能這樣……」

  忽然,他改談起人生哲學來了,雪關覺得古怪,稻村的口氣變得閃爍不安,可是他那樣說,透著一種安慰的意味!就好像……是在安慰她。

  她簡直不懂她為什麼要感到惶恐。

  小咖啡室外面來了個人拍打玻璃窗,是協會的司機,稻村跳起來,到窗邊和他比畫了幾下,回來便匆匆收拾桌上的煙盒、打火機,說是協會臨時有點事,要先回去一趟。

  雪關點頭點得心不在焉,兀自坐著,有個念頭含糊而龐大,湧上來、湧上來,起先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是要緊的,讓她想著,竭力地想著……

  稻村往外走時,雪關遽然喊住他,「稻村先生——」

  她抓到問題了——相近的年齡、相近的背景,她父親也是京大出身,也在二十歲左右與她母親結婚,這些重疊的部分,呶呶地擾動她,不能不引出一點聯想。

  「我父親,」她道,「我父親當年也在京大,他應該認識鐵先生吧?我父母和他有什麼關係嗎?」

  問罷,雪關才發覺到她對於這片往日雲煙,所知實在是少得可憐,過去十幾年在她家裡,她從沒聽說過有關它的一言半語。

  扶扶眼鏡,稻村的眼神隱藏在琥珀色的鏡片下。「妳父母和鐵舟的事,我不清楚,」他很快地說,「他們和鐵舟、和麗子之間的事,那是……誰也弄不清楚的。」

  ***

  稻村最後那兩話,無端端令雪關恐慌起來,彷彿正好切中她的一個疑心,又不知在疑心什麼。雪關像給推了一把,跌入一種迷亂無措的感覺裡。

  她離開咖啡座,一個人走到對面的公園,在櫻花林中來回踱著,一顆心踩在煩亂的腳底下。欲雨而未雨的古都天色,清濕霧暗,雪關曉得時間不早了,麗姨該做完檢查了,她怕自己在這樣的情緒下回病房去,會向麗姨說出、問出些莽撞的話來……

  仰了頭望,望不見醫院高樓,只見空中、地下茫茫一片都是櫻花,已到季節未,該謝了,卻還是執拗地開著,全不給自己和世界留一絲餘地。

  雪關一時驚愕起來,望著這片沒有空隙的自然,在未曾回京都之前,一直夢想著的花景,她像是第一次對它有了真切的感受——

  這些濤濤的櫻花巨海,教人喘不過氣來!

  如同受不了這些花的沉重的籠罩,雪關轉頭往公園外走,走出花海,到了欄杆口,卻詫異地停下來看——遠遠一端有個人,站在櫻樹下,幾度抬頭,眺望著醫院透著燈光的窗口。

  他察覺到有人接近,掉過臉來,視線和雪關會個正著——即使在幽暗的天色下,她還是看出這人的表情轉變了,他怔了一怔,旋身就走開。

  雪關馬上反應過來,跑上前喊他,「鐵悠——」

  他不搭理,雙手插在墨黑夾克口袋裡,收著脖子疾走。

  雪關橫過草地,趕到他前方把他擋下來。「你幹嘛見了我就跑?」她問。

  那縮住的脖頸悻悻地一挺。「我幹嘛見了妳就跑?」鐵悠辯駁,別開一張臉。

  然而只一瞥,那張臉孔上交錯的羞惱、矛盾與掙扎全看進雪關眼底,她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剛才一次一次的抬頭眺望,他騙不了人,他尋找的是麗姨那間房的方向,但她知道,他絕不會承認的。

  打量鐵悠,他那使性子的臉的輪廓,他的眼鼻、高秀的額頭,雪關發現到了,都和麗姨出奇的肖似。只因為是男孩的長相,他母親的那份嬌柔,在他身上顯出的便是俊秀,只不過,他給人的感覺稍嫌單薄。

  雪關感到一種輕微的情緒浮上來,像是嫉妒。因為眼前這男孩才是麗姨親骨親肉的孩子,在不知有他的時候,雪關可以全心全意地將麗姨當做至親,可他一出現,她那份心思就成了是佔有。

  這樣一來,她微妒的心情,又帶上了難堪的意味。

  既然她與鐵悠是處在這種衝突的局面下,她大可不理他、不幫他,但是雪關內在的那點善良,她柔軟的心地,使她拋棄了自己的情緒。她其實是十分同情鐵悠的,因為他從小失去母親,和她是一樣的處境,而他比她又更值得憐憫。

  扶著欄杆看過去,樹影之間搖曳著醫院白亮的燈光,她開口娓娓說道:「下午佐伯院長替她做最後的檢查,如果一切沒問題,就可以出院了。她這幾天在病床上漸漸躺不住,很心急那些公演的計畫,胃口也好了很多,也許真的沒問題了……」

  鐵悠瞪著她,「妳講這些做什麼?我沒必要聽這些,沒必要知道她的好壞。」

  「可是你卻有必要偷偷跑到醫院來,偷偷盯著她的窗口看——」

  「我沒做這種事,妳在編劇情!」鐵悠臉紅脖子粗的反駁。

  這下,雪關對他的不誠實感到生氣了,「鐵悠,」站到他跟前,直看進他眼睛裡,她激動地說:「你要騙別人,那也就算了,但是你不可能連自己都騙!如果你惦記她、關心她,你想見自己的母親一面——」

  「我不想!」他吼,接下來一字一字都咬著牙筋,「我不會關心一個、惦記一個,甚至想見一個對我沒半點情分、半點愛的母親,」

  「她愛你,」雪關拿從未有過的堅決口吻告訴他,「你是她唯一的、僅出的,和她骨肉相連的生命,她愛你。」

  雪關絕對相信,麗姨有著做母親那種發乎自然的天性,即便是環境迫使她放棄了自己的孩子,她對他的愛也永遠存在。

  可是在鐵悠這邊,就好像被一記最劇烈的打擊戳入了內心,這個總是拿自己生命裡的不幸來打擊自己的年輕人,他連不幸以外的部分都不肯接受了,他內在的某一點,終於支持不住,猛抓住雪關的兩隻手臂,用力搖撼她,喊著,「妳以為我會相信這些?妳以為我會相信?」

  他推開她時,她住後撞上一棵櫻樹,吃痛的叫了一聲,那一聲,倒把鐵悠叫醒了,驚覺到自己的魯莽動作,又把她拉回來。

  彷彿想道歉,但他下頷抖索得厲害,只能擠出了一聲,像個嗚咽。

  而雪關同樣受到突如其來的感情的衝擊,眼中閃著淚,回想著自己十年來所得到的母愛與溫情,她啞啞的、斷斷續續地說:「如果,不是自己的親生孩子,她也能夠疼愛,那麼,自己的孩子……連著骨肉、連著心,那種愛,無論怎樣都是斬不掉的……」

  鐵悠忽然定下來,盯凝著她,她那極秀美的眉眼、在淚光裡閃動的睫毛:她說話時瑟動的雙唇,鐵悠如同給什麼迷住了,不知不覺向她靠近。

  在最後一刻,本來有些發怔的雪關,警覺地把臉別開了去。兩個人似乎都嚇了一跳,雙雙倒退,明白剛剛那個小意外——

  他差點吻了她!

  鐵悠臉皮躁熱,轉向一棵樹去,頭抵著樹,握拳捶了它兩下,由它頂受他的尷尬。

  然而,生命裡的缺憾、憤懣,怎麼也不是一棵樹,甚或他一個人頂受得了的。

  他打直身子要走,雪關揮開剛才的不自在,出聲喊住他,「你應該去見她!不要弄得太遲了……」

  「太遲了?」他轉回來,慢慢地泛起冷笑,「早在十年前,她拋棄家庭,跑到台灣去對丈夫的好朋友投懷送抱的時候,就已經太遲了。」

  瞬間,雪關強烈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血色退去。她的臉在夜色中看起來一定就像鐵悠那樣,如白紙一般,在黑暗裡浮沉。

  「好朋友?什麼好朋友?」

  囁嚅問著。她空茫的表情,讓鐵悠不可思議地笑起來,笑聲裡滿含著譏刺和憎恨。

  「妳會不知道?妳父親和我父親從高校時代,就是睡同一張床、穿同一條褲子的死黨。」

  現在,浮沉的不單單是她的臉了,雪關像一副身子、一雙腳都跟著在浮沉,失去了立足感。咫尺外,鐵悠依舊蒼白無色的站在那裡,一對眼睛卻是黑炎炎地看著她。受不了那種眼神,於是,她轉了身就跑。

  跑出黯淡無光的櫻花林,瞬間對上醫院那強烈、爍亮的燈照,一陣刺目,雪關感到眩暈起來,差點站不住。

  原來,她暗暗疑心著,又不知在疑心什麼的,正是這一樁!

  ***

  雪關整個腦子鬧轟轟的,佔據了許多問號,每一個都把問題甩到她的臉上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這些年父親懷裡所擁有的愛,竟是好朋友的妻子?他怎可能那麼做?

  她有氣無力地走在醫院的長廊,扶著瓷磚牆的手心又濕又涼。抬眼看,已來到廊盡頭的房問,門上方鑲的青色霧玻璃,微然透著燈光,照出金框門牌上那「荒川麗子」的字樣。

  她人已回到病房。即便在病中,也未曾失去過美麗的……麗姨……雪關的心念猛一轉——

  也許要問的不是父親為什麼佔有人妻,要問的該是麗子,為什麼她偏偏挑了丈夫的好友去投奔?是她當年已然無路可走,還是果真她恨丈夫那麼深?

  激動之餘,雪關一頭奔過去,把門推開。「麗姨——」

  先是不見麗姨,只見到兩個穿著黑西裝的男人,其中一個手上還拿了頂帽子,正準備離去。雪關呆了一下,認出這兩人,他們不就是在詩仙堂山上的茶店盤問鐵舟的那一對?

  「只是例行調查,打擾了,再會。」如此說罷,轉過身來,這兩人打量雪關兩眼,一前一後出去了。

  雪關驚疑地趕進房間,只見麗子坐在床沿,肩頭披了件珠灰羊毛衫,人是一動也不動,恍惚地像發愣。

  「他們是警察嗎?」雪關劈口便問,於是問溜了嘴,「他們是不是在調查三澤大宅的命案?」

  麗子驟然抬頭。「妳怎麼會知道三澤大宅?」

  「我、我去過了——」

  這麼一脫口,內心就像垮掉了,雪關忽然為這陣子以來種種的人與事、意外與惶疑感覺到疲弱,走過來,挨著麗姨的腿邊輕輕蹲下來。

  「我去過三澤大宅,見過鐵悠,也見過——」一頓,她嚥了咽,小小聲的說出來,「見過鐵先生了——」

  前因後果,她敘述得有些凌亂,並且「不小心」的遺漏一部分——比如她闖進泥地屋子,剛好鐵舟在洗澡。不過,雪關畢竟是坦白的心性,也不願對麗姨有太多隱瞞,把事情一五一十的全說了。總之,為了一條白絲巾,她和鐵舟照過面,至今拿不回來。

  麗子坐在那裡,從頭到尾沒作聲,兩眼定定的,卻是失了焦的眼神,有片刻,雪關差點要以為麗子完全沒聽見她說話。然後,才見她遲緩地開了口,「他不會把那條絲巾還給妳的——那是鐵家的東西。」

  是她這話古怪,還是她的口氣古怪?雪關聽了驚詫不已,看著她道:「我不懂,麗姨,那條絲巾是媽媽從前最喜愛的東西!」

  不曾答腔,麗子只是忽然露出十分疲憊的模樣,身子一寸一寸的俯下來,就伏在那床褥子上。許久之後抬起頭,烏髮之間的臉色和那床褥一樣白。

  「雪關,我們回台灣吧——」她的嗓子剎那間變得嘶啞,「我們馬上就回去!」

  ***

  三天之後,雪關怔仲地坐在飯店房間的床邊,腳邊箱箱袋袋的,是已經打點好的行李。如此的突兀,她簡直不能夠相信——她們就要離開日本了!

  回頭瞧,和她只隔了一扇門,麗姨的房裡聽不見什麼聲響。出院回飯店的這幾天,麗姨就這麼閉居房中,一意等候著返台的日子。

  雪關輕輕握住的一隻小拳頭擱在膝上,忽覺得微疼。張開來,原來拳心裡藏了一塊碎陶片。

  從泥地屋子牆下撿回來的碎陶片,不知什麼緣故,她一直悄悄的收留著。做陶那個人的影子,像一陣風,從她心底幽然拂過去。

  離開了日本,以後的日子還會有這樣一道影子吹拂著她的心、擾動她的心嗎?突然,雪關深深地抓緊了那塊碎陶,分不清是手疼,還是心疼。敲門聲這時響起來,她趕快把陶片塞入緹花小皮包內。

  來的人是稻村,指揮侍者提起她和麗姨的箱子。「來吧!雪關,妳麗姨要我們先到大廳等她……」

  行李運下樓,退房手續已經辦妥,送她們赴機場的轎車就泊在大門外,稻村愁眉苦臉的,恨自己怎麼樣都沒能留住荒川麗子。

  可是,這也怪不了他,也許麗子都留自己不得……幾分鐘之後,雪關望見麗姨姍姍踏出電梯時,忽然有這種想法。

  麗子穿著夜藍色裙裝,斜戴夜藍絲絨帽子,幽幽藍影映在義大利雪石地板上,一時吸引了大廳眾人的目光。

  或許是因為精心施了妝,她不再顯得那麼蒼白無顏了,但那臉上勉強牽住的一絲笑容,卻讓雪關看了難過,向她伸出手招喚她。

  麗子才走過來,霍地一定,直了眼往前看。被她那模樣所驚,雪關順著她的目光也跟著望過去——

  就在大廳門側的一幅日本墨繪底下,牢牢地站了個男人,藏青服色,傾著半肩,也淨看著麗子!像是守候了許久……

  那不是三澤春梅嗎?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雪關詫異著,只見麗姨就這麼僵著與那三澤遙遙對望,露出一種宛如是害怕的表情。

  「是三澤家的人,」稻村首先出聲,他認得三澤,機敏地反應,「會有什麼事嗎?我過去看看--」

  「不,稻村——」麗子一聲叫,「你們在這裡等著,我去。」

  她走得顫巍巍的,一路像被那窄長的藍絲裙絆著。過去和三澤碰了頭,那三澤也不知跟她講些什麼,表情很激動,說了許多話,有片刻,兩人似乎僵持著,最後,三澤走了。留下麗子立在那兒,半天也不動。

  雪關和稻村雙雙趕上前,麗子卻驟然往外走去,直走出飯店。到上車出發,她始終未開口說一句話。

  車開上二條通,稻村猶豫地瞄瞄麗子,一句咕噥「如果沒有其它狀況,大概一個半小時會到機場」,麗子那凝固了也似的沉默,霎時像一面玻璃嘩啦啦的碎掉——

  「我們不到機場——」先是急遽地這麼一喊,然後,她的聲調開始發顫,「我們到三澤大宅。」

  跟著,雪關看到她的臉,只見她整個人顫抖起來,哽啞著嗓子說:「小悠人躺在家裡,他、他出了嚴重的車禍!」

  ***

  然而,他們見到的鐵悠,人是在三澤大宅沒錯,卻不是奄奄一息的躺著。

  他坐在一個幽深的紫籐子下,靠住一隻石砌的長椅,聞聲回過頭,一見到他們幾個人,他愀然變了色——

  「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

  他暴烈的口氣,稻村頭一個就覺得不悅,瞪大眼望著他道:「你母親趕來看你,聽說你出了車禍。」

  鐵悠在石椅子後面站起來,兩手抓著椅背直叫,「誰要她來、誰要她來的——」

  「小悠,」三澤春梅從那老宅邸裡奔出來,汗熱的眉毛打著結,急急道:「是我去請太太的,她回來探望你,是關心你——」

  這個做傭人的,顯然為了請回女主人,還誇大了少爺的病情,他費了這番心思!

  「我不需要!」那男孩聲嘶力竭。「我不需要她回來對我虛情假意!」

  雪關老早把渾身簌簌顫抖的麗姨扶持住,忽而覺得她人一僵,一副身子裡像有條弦絞緊了,絞得欲斷。雪關在同時也感受到一股異樣,心口震盪地揚了頭一看——

  古老武士宅的木造走廊,在很深的簷影子裡,鐵舟莽莽站在那裡,他那姿態教人戰慄,彷彿他從黑暗裡來,能把人也帶到黑暗裡去。

  一旦被他帶走,被鎖入他的世界,絕不會有機會逃離的。

  雪關心裡一陣一陣的泛起悸動,她一隻手本來讓麗姨抓著,現在她則反過來也抓住麗姨。抓著纏著,尋找力量,各自抗拒著……她們眼前的這個男子。

  他開了口,「你錯了,小悠。」

  他的嗓聲本來過於朦朧低沉的,但在現場的一片肅靜裡聽來,那噪聲卻近得像附著耳的低嗚。

  「她會回來,說明了她不是虛情假意,她還是有牽掛的,雖然十年前她那樣斷然的拋棄了你……」鐵舟微微笑著,但眼中卻無一絲笑意,「而你需要她,這麼多年了,你內在有某一部分,仍舊是當年被拋棄的那個八歲孩子,始終沒有長大。」

  「鐵先生,不要這樣——」

    三澤突然喊了起來,急灰了臉,想阻止什麼卻無力阻止,對鐵舟迸射出兩股眼神,竟充滿了怨毒。

  這人對鐵舟有著極深的敵意,當下雪關驚詫的想,而且,為的絕不是簡簡單單的是非道理!

  紫籐架子那頭,鐵悠一聲羞怒的狂叫,好像那八歲孩子的面目在這一刻全暴露了出來,他從石椅子後面歪歪倒倒衝出去——

  這才露出一條結滿繃帶,上了板子的傷腿!

  只走兩步,他砰然一聲撞倒在石板徑上,還來不及哀號,他就昏厥了過去,白繃帶下汨汨湧出血來。

  「小悠!」

  他母親駭然地撲到他身邊,三澤、稻村也都慌慌張張的圍過去。

  雪關移了幾步,暈眩地停下來,望著濺血的綠草地,草地上的幾個人一團的驚亂,她覺得不知所措,舉了頭看過去……

  古廊上鐵舟那沉沉不動的身影子,背負著四面的陰暗,四面都像有壓向他的重量,終於使得他顫動了起來……

  然而,顫動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眼眸,眼裡充塞著令人想也想不到的痛苦、惻愴。

  僅僅與他那樣的眼神對上一眼,雪關的心便一道一道的裂開了,跟著起了痛楚感。剎那裡,她有個強烈的感知——

  不管此地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有著什麼樣的情仇糾纏、傷人與被傷,鐵舟都是這當中受創最重、最痛的那個人!

  ***

  雪關在夜半醒來,在寂冷的織花榻榻米上。

  紙門拉開望出去,長長的走道那一頭還有著燈色,麗姨一定還在那兒,守在她受傷兒子的床側。

  鐵悠入夜後開始發燒、夢囈,醫生來過了兩回。據三澤說,他是三天前的晚上在河原町出的車禍,抵死不肯住院,這才回家來的。

  這件事故,雪關不能不覺得她該負點道義上的責任——顯然是那晚在櫻花公園,她著實刺激了鐵悠,他一熱血沸騰起來,下一步便決定成為飛車少年,摔斷自己的一條腿!

  稻村過了黃昏才走。把她們留在三澤大宅,他顯得很躊躇,然而,拗不過麗子的堅持。而對於麗子來說,回到京都之後所發生的這種種情節,不論她事先是不是料想過、盤算過,總之,她仍是再度陷進來了,在一個命運裡。

  正因為朝著一個命運她這樣一步步的接近、走來,彷彿那命運正是她自己一手造起來的。

  雪關輕聲步出房間,覺得這時候若是過去探看麗姨,對於她和病人都像個干擾。她本來在鐵悠睡房的外室與麗姨作伴,陪了一下午、一晚上,最後才讓三澤安排到這客房歇下。

  夜涼的迴廊,木欄杆上染著一片露水。京都的星光比之台北來得清而寒,雪關獨自依著欄杆,忽然心惻惻的,想著這謎似的古都家鄉、謎似的事、謎似的人……

  往那深黑的庭園望去,林隙之中也有一縷謎似的光影子,她心一跳——他在那裡,那泥地屋子裡!

  他打下午便進了工作室,那時候醫生剛走,鐵悠被治療過,沉睡在鎮靜劑的藥力裡。鐵舟的態度出奇得很,這屋子裡的事,乃至於麗子的去留,他似乎用了某種方法,使它們變得與他無關。

  雪關走下迴廊,循著那光影子去,一顆心提得和腳尖一樣輕。

  泥地屋子裡到處亮著裸露霜白的燈泡,但也許是在深宵,也許是霧氣的緣故,這陶舍幽悄悄的,像是中國詩裡那句「雲母屏風燭影深」的味道。

  不聞人聲息,她先給右壁一座斑駁的格子架吸引了過去,一個個木格子裡,存放著各式各色的中國古陶瓷的破片,她逐一念出那上面手寫的標示——

  宋磁州窯畫花枕破片、宋龍泉窯雙魚洗破片、明青花魚藻盤破片、唐三彩美人俑破片,油滴天目碗,歌窯小膽瓶,彩陶、黑陶器殘片……

  那些個天青、影青、月白、描紅、紫金的,種種幽艷的色澤;那留在碎片上的,斷損的折枝花、牡丹瓣、一枚瓜蒂、半隻麒麟,甚至只是仙人一隻殘了的雲灰袖子——

  雪關深深地被迷住了。

  這些碎陶、斷瓷怎會有如此這般特殊的美感?這種殘缺之美,哪來的動人力量?她想癡了,連那一張張標示上墨濃的筆跡也看癡了。

  是了,一定是鐵舟的手跡,帶著拙趣,但是一筆一劃極清正的文字,為他所收集、研究的陶瓷破片一個個下了註明……

  冰裂紋、柳葉紋、魚子紋、蟹爪紋……雪關默念著,彷彿想把這些美麗的名詞留在心裡。這時,忽然聽見屋子的另一邊有動靜,她從格子架前走到後頭的一座方門一探。

  一股熾熱感迎面而來——她看見兩座窯,一大一小都比人高,粗獷的磚砌、興興轟轟的火氣,鐵舟就在那窯下,粗服亂髮的,臉上也是一種鬱鬱烈烈的神情。

  他在燒窯,分明是到了關鍵的時刻。

  每隔一下子,他便把窯上煙囪裡的磚頭抽出一點、推入一點,再抽出一點;不住地由那窯門上的洞口,窺伺窯內的火色。

  不知不覺的,雪關走入了窯場,走入鐵舟四圍的煙和霞裡。

  他就算曉得她,也沒作聲,全神守在窯下。卻於一霎間,他跳起來,雪關還沒弄明白怎麼一回事,已見他熟練迅速地堵窗口、關閉焚燒口,拉下一切機關。

  他的窯火熄在一個最適切的時間上,早一點是欠火,晚一點便過火了。

  然後,像是筋疲力盡似的,鐵舟往旁邊一座舊陶缸一坐,脫去一隻粗麻手套,用兩根手指直揉著眉心。十幾個小時的工作,終於告了一段落。

  雪關靜靜地站在一旁,好半晌,才輕聲問他,「什麼時候可以看到窯裡的東西?」

  「還早,」鐵舟回道,「燒窯的時間長,等它冷卻的時間更長,急著開窯,釉面受冷會龜裂,甚至弄得整件作品都會碎掉。」

  她凝視他,突然,詰間似的道:「你對窯裡的作品沒有把握嗎,鐵先生?」

  鐵舟抬頭,眼裡帶著驚訝之色。這深夜不眠的少女,這樣率然地侵入他的工作室,她是從哪裡看出他的內心的?

  久久他才承認,「我花了幾個月的工夫親手造這座窯,已經燒過六窯了,還是摸不到它的脾氣,今晚這一窯……」

  話便斷了。鐵舟丟下手裡的粗麻手套,起身走開去。

  今晚這一窯,承載了更多震盪不寧的情緒--雪關默默地替他把話說完。

  鐵舟沒有離開工作室,似乎也不想休息,一把從缸裡挖出土團,在那方老樟木釘成的長條大桌上揉起土來。

  徹夜燒陶的男人,穿著斑斑漬漬橄欖灰的麻褲子,雙袖高卷,長髮覆下額來,卻覆不去額心焦慮的顏色,那是等待開窯的緊張內心,也許更摻著一層對發高燒的兒子暗暗的記掛……

  雪關豁然之間瞭解他的心思!今晚他選擇讓自己面對窯火的煎熬,是因為他也同樣需要熬過這一夜,如同鐵悠在病榻上。

  她挨在樟木腳邊,看他手與泥相和,百數十遍,一記一記的揉搓,那團土在他手裡出現了奇妙的變化,她低呼起來,「菊花,土裡有菊花的樣子!」

  啪地一團泥巴丟到她手上,鐵舟對她說道:「揉士是做陶的第一步,揉得均勻就會有菊紋。」

  這下機會來了,證明她果然笨手笨腳的!任憑她怎麼賣力學習鐵舟的手法,她掌中的泥巴始終情願是團泥巴,不肯被塑,導致這位挫敗的少女陶藝家發出了怒吼。

  鐵舟好笑地瞄她。「妳錯在兩手同時出力,」他移到她身後,伸出一雙手握著她兩手背,「這樣,一手先下力,一手往前搬,再換另一手……」

  何其溫柔周勻的動作呀!沒有多久,雪關便驚喜地叫起來,「啊!它出現了!」一朵菊花徐徐地在她的掌心裡張開來……不!是鐵舟的手……

  和著泥水,結實漂亮的手引導著她。她由背部感受到鐵舟的整個人,那微溫的胸口、柔軟的腰身……他的一雙胳臂輕攏著她,隱約像個擁抱。

  雪關偏過頭看他,看見他眼底笑的影子,一陣蜜糖似的感覺泛上她心頭,她就像要往後跌入他的懷裡了。

  似乎鐵舟忽然覺察到什麼,很快放掉雪關,走開了幾步說:「時候這麼晚了,妳不該回屋子去嗎?」

  「讓我留在這裡,讓我和你一起等著開窯。」

  好或不好,他都不置一詞,轉身又進窯場去了。

  雪關在長桌邊站久了,有些腿酸,慢慢往地面的草蓆子斜坐下來,手裡依舊捧著那菊花團,在深宵的泥地屋子,她心裡感到很恬靜。

  等她嗅到草蓆上也有淡淡的泥香時,她已俯身困去了。

  ***

  微明的小高窗,她臉上有薄亮的陽光,她像被什麼聲響驚醒,一時間有點恍惚,不能分辨這該是什麼光景。

  但那吵醒她的聲響揪住她的心!碎的、裂的,陶與瓷淒烈的尖叫……

  雪關從草蓆上翻身而起,搖搖撞撞地朝著方門奔了去。

  鐵舟戴著粗麻手套,執一把長鉗,那窯已經開了,他勾出一隻灰釉瓶來,才看上一眼,就把那瓶對準後門舉起來——

  後門敞開著,望出去是爬滿松根的地表,已有一堆摔得開膛破肚的陶器在那兒。

  「不要——」雪關叫著跑上前,拉住鐵舟的袖子,「不要就這樣打碎它們!」

  鐵舟回過頭,臉上滿是失望鬱憤之色。

  「妳不懂嗎?這一窯我又失敗了,燒出這些有瑕疵的東西,根本不值得留下來!」

  她或許不懂,但是看著鐵舟砸碎自己的作品,就像看著他砸碎自己的心,雪關為他捨不得。

  「就算有瑕疵,也一定有它可取之處,這些作品是你花了力氣、用了心燒出來的,我看到的!」她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喘著、急著,一定要使他懂得自我珍惜。「即使是殘缺之物,都有殘缺的美,就像格子架上那些古陶片一樣。你自己的作品,你一定能看出它們的意義,至少……至少暫時留下它們!」

  鐵舟定定的看著雪關,她兩眼清盈地泛著的是淚光嗎?這女孩竟為他這點不值一顧的東西流眼淚?鐵舟心震了震,有些昏眩地想閉目,但覺得雪關的身子輕簌簌的,像要往下滑了。

  他一手抱陶,一手抱住了她的腰,俯頭看見她那極其可愛的唇型瑟瑟顫著,他好似朝著它落下去,落了下去——

  不,是那雙唇迎著他而來,是雪關摟住了他的頸子,吻住了他的嘴。少女的吻是生疏的、羞澀的,卻蓄滿了驚人的力道和熱情。

  在那短短的片刻裡,鐵舟只覺得他完全敵不過這少女。

  女孩瞬時停下來,微紅頰色,迷茫地看著他,忽然迸出一句話,「那個傷口——」她的喉嚨顫了顫,「麗姨胸前那個傷口,真的是你造成的?是你傷了她?」

  他黑沉沉的瞳仁裡有一道光暗下來。

  「我是傷了她……」他說了話。

  半天她都沒動,一掙開他,便一直倒退到後門,眼睛始終看著他。然後一旋身,她飛也似的跑走了。

  雪關跑過松與杉錯落的林子,跑過陰翠深沉的日本庭院,一古腦地衝入屋裡的長走道——

  在這一刻裡,她徹底明白鐵舟絕不是惡人——一個惡人不會像他那樣的承擔過錯,那樣的飽含痛苦,不管他曾經做過什麼,或者根本不曾做過!

  「麗姨——」

  外室波浪繪的紙門半開著,麗子在黑彩几前抬起頭,雪關撲到她膝前,揪著她紫濛濛的縐麻裙子低喊,「我喜歡鐵先生,麗姨——我愛上鐵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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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2: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一股恐怖駭然,黑夜似的整個淹過麗子的臉。

  她死盯住雪關看,但那眼神透空,恍如退到了另一個時間、另一個空間,看著另一個女人。

  陡地一叫,「不能是這樣子——」麗子在榻榻米上拂開雪關,起身往外跑。

  悶愁的雷聲在屋簷上響起來。

  在石榴花上響,在她的腦門、心上響,那雷聲,一路跟著她到了泥地屋子,轟轟隆隆地彷彿打在她和鐵舟那偌大空白的距離之間。

  鐵舟人依舊站在窯前,長鉗已經擱下來了,手裡還抓著那只灰釉瓶,慢慢向麗子轉過臉龐,臉上有淡淡的鬍青,和在這樣憔悴瘦損的當兒,他益發顯得懾人的男子魅力。

  麗子整個人落入了絕望裡。不管她曾經蓄積過什麼樣的力量,現在似乎統統粉碎掉了——在鐵舟之前。

  她戰慄地與他對望,趨向他一步,又一步。

  「那首紅豆詞,」控制不住嗓子,她還是逼出話來。「我在文化會館唱壓軸的那首紅豆詞,你……可聽到了?」

  是的,在片段的電視轉播上。但鐵舟背過身去,只道:「就算我聽到了,又有什麼重要?」

  「你曉得對我很重要!」她衝到他跟前,也不知是激動,還是一夜未睡的疲累,她忽然身子軟軟地往下溜,伏倒在鐵舟腳邊。

  一闋紅豆詞,正是當年鐵舟一字一句教給她的。要唱好它並不容易,關鍵在一個速度上,唱快了失味道,唱慢了又令人不耐。而他從前總說,總說她唱這支歌敗於韻味的不足。

  這使她到今天都還是存恨呵!

  「難道我唱的紅豆詞永遠得不到你的心?」她從地上仰起臉來,話聲淒厲。

  鐵舟低頭看她,她蜷縮的身子抖索著,還有一股嬌態,但那一身上等紫麻委在地上,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蒙了塵的黯淡感覺。

  他將她攔腰拖起來,動作幾近是粗暴的。她頭髮散了,絲絲縷縷掛在艷麗卻慘白的面孔上,他直視著她,這睽違了十年的女人……是的,她仍然保有當日背棄他時的美麗。

  只是,那美麗給他一種殘損感,用什麼都彌補不了,就像那些他曾經捧在手心上裡惋惜的,已殘的陶瓷古玩,再美也終究是毀了的……

  這毀了的感覺摧折著他的心,始終折磨著他。

  躺在他一條臂膀裡的女人,和著微弱的呼吸喃喃道:「回答我、回答我……」

  仍然斤斤執著於這一點。這趟京都演出,刻意唱壓軸的紅豆詞,為的是什麼?她朝朝暮暮忘不了昔日他指她的不足,她要他聽見今日的歌聲,要他說她一句好!

  好或不好,他點破她——

  「從前妳唱紅豆詞,太過於銳氣,而今是……」他頓了一頓,「太過於哀怨氣。」

  麗子從骨子裡震了起來,彷彿被鐵舟道中的那滿腔的哀怨都湧上了雙眼,她一對眼神如泣如訴,淚光點點,一個勁兒地望著他。

  沒錯,一闋紅豆詞她是為他唱的,就算是恨他、背叛他、離棄他,這許多年來,她依舊愛他這個人啊!

  麗子沙啞地叫了一聲,猛抓住鐵舟的肩膀,十指都陷入他的肌理中,差不多像擠的把自己擠入他懷裡去,不顧一切的去吻他。

  她吻得醉了、狂了,幾乎有點病態的,沉陷在昏醉裡醒不過來。直到一陣肅殺的怪叫聲,從門外深渺的松林子直襲了過來,把迷霧都撞開……是那頭老鶴,千重子,在遠處嘶啼。

  她被鐵舟狠狠地扳開來,兩人都氣喘吁吁著,他的目光卻不在她身上,而是越過去,遙遙望著後門,喉嚨裡咕噥著,「小出……」

  那女孩子站在那兒,扶住木條門框,秀臉泛著青蒼色,不知是給那突如其來的鶴唳,還是眼前的這一幕嚇著了,她那又是驚征、又是惶惑的模樣,看起來可憐極了。

  麗子扭頭見著她,變了臉色,把鐵舟推開時也同樣急遽,掉過身奔去將雪關一拉,「走,雪關——」

  那樣子拖著、拽著,那樣子倉皇,在枯黃凹凸的松林地,別說是雪關了,連麗子自己也是不住的踉踉蹌蹌。

  一路跌進了屋子。兩人在榻榻米上立不穩,都跪倒下來。幾枝碧黑色的松針沾在雪關的頰上,來不及拂去、來不及喘息,她一隻手猛地給麗子捉到嘴邊——狠狠一咬!

  雪關痛叫起來,「麗姨——」

  雪關的指頭給咬破出了血,麗子卻還一手緊緊抓著她,一手把自己的指頭也送進嘴裡,雪關睜眼見麗姨那白瓷也似的冷白的牙尖,硬生生的在自己的指端咬出血花來。

  看著麗姨皮破血流,那目睹的痛感強過了自己手上的那點傷,雪關眼裡一片濕濡,連嚇出淚來自己不知道。

  「跟著我發誓——」麗姨那神態、那語氣之凶厲,雪關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舉著一隻帶血的手,簡直像要賭什麼可怕的毒咒。

  「一、一定要避得遠遠的!」

  聽了,雪關只是瞠目結舌。

  「發誓!」

  在麗姨那直勾勾的眼神下,雪關全身被無名的恐懼感包裹住了,對於麗姨的舉動完全不解,又不敢不依她,只得蠕動著發澀的唇囁嚅而語,「一……一定要避得遠遠的。」

  「二、絕不幻想!」

  「二、絕不幻想。」

  「絕不迷戀!」

  「絕不迷戀。」

  「絕不——」麗子的嗓聲變沙啞了,卻像鈍了的刀子般還可以割著人。「絕不去愛那個男人!」

  雪關忽然發不出聲音,胸中像有什麼連同她的呼吸、她的念頭給強行拿走了。然後,麗姨最後的一句話割進她的耳裡——

  「麗姨和雪關都一樣!」

  瞬間,雪關領悟了這件事——發這許多誓,為的還會是誰?麗姨口中的「那個男人」,指的正是鐵舟。拿「絕不去愛」的一條鎖鏈,一頭鏈住雪關,一頭鏈住她自己。

  沒有錯,麗子明明還是愛著鐵舟!

  然而,究竟她真正恐懼的是雪關去愛,還是自己去愛?

  麗子抓著雪關的手直搖撼,「說呀,雪關!」

  淌血的手指像通了一條神經到心口,一抽一抽的痛著。雪關哽咽了,「我、我不能……」

  她那年輕、清真的本性,做不到口是心非。對於剛發現到的愛情,不知道怎麼捧住它才好,卻也不能夠沒心沒腦的這樣說放就放了。

  「妳以為妳愛得了鐵先生?妳以為妳愛得了?」麗子的逼問裡滿是絕望的調子。

  雪關的眼淚淌下來。「麗姨也一樣嗎?」

  被這麼一問,麗子僵了僵,慢慢打起寒顫來。她是不堪被反問的,也許是埋在她內心的那一切,連她自己都沒辦法正視。

  倏地她跳起來,把雪關也一道從席上拖起來說:「這地方不能待了,我們走,我們離開——」

  從這些古舊淒傖,深幽幽的迴廊、玄關,麗子在這節骨眼上一心想走的地方,奔出去;出了屋子,也還是深幽幽的庭院、圍牆……籠罩下來,深幽幽的天空。

  好像無論怎麼奔逃,命運也不會有兩樣。

  「太太,太太——」

  一道傾斜的人影從岩片砌的小徑喀喀喀地跑著,跟在她們後頭直喊。不必回頭,麗子也曉得是什麼人想攔下她,那個人她幾乎是害怕面對他。但是,他追來了,三澤春梅斜肩喘氣地追上來,從肩後抓住了她。

  「妳是怎麼了,麗——」喊一聲她的名字,他及時改口,「太太,妳要上哪兒去呀?」

  他抓,她扭,雪關在這團掙扎裡被推到一邊。麗子昏頭昏臉地直嚷嚷,「讓我走、讓我走——」就是眼睛始終緊閉著,不肯看三澤。

  「別再說這種話!這裡是妳的家,妳不能再走了——小悠那孩子醒來了呀!」

  聞言,麗子一怔,悠悠地在原處站住了,記起那整夜夢囈的孩子,幾次喊媽,都是乞憐般的調子。她原是為了他回來的……

  此時,由他們背後響起鐵舟的聲音,「一個不想留的人,三澤,你該放她走吧?」

  麗子緩緩回過頭,他站在那北山杉蕭疏的葉蔭底下,暗裡仍見一雙灼灼的眸子。

  兩下對望著,麗子像入了神,忘了旁人,也忘了剛剛自己的爭嚷。

  從當前一刻的世界墜入他的眼底、他的世界……

  一旁的雪關把這一幕全瞧進了心眼裡,麗姨和鐵舟那種冷眼、熱眼的交迸。說是仇嗎?或許也是情。她忽然有種站不住腳的感覺。

  突然,麗子一眼射向她,臉上接連掠過幾種表情,沒一種是雪關抓得到意思的,但是雪關確確實實看出來——麗姨不一樣了。

  她秀媚的一雙眼睛變得深不可測,臉上有著微微的抽動,可是她抿緊的嘴唇,呈現出一種堅執的線條在一個雪關不知道的當兒,她轉變了,產生了某種強大的意志。

  她慢慢地開了口,「你說呢?三澤,是放我走,還是留下我?」她問的是三澤,兩眼瞧住的卻是鐵舟。「或者,也沒有所謂的去留,這裡本來就是我的家——」

  「十年前妳已經離開這個家。」鐵舟提醒她。

  麗子挪幾步子,杉影子下與他面對面,隔了一段距離的雪關,清清楚楚聽見她說的話——

  「我是離了家,卻沒有簽字離了婚,我仍然是這地方的女主人,仍然是——你鐵舟的妻子。」

  鐵舟沒作聲,鳳眼黑黝黝的,也沒有表情。

  屋子裡這時候傳出一陣呻吟,沒別人,正是那位臥床的斷腿公子!

  鐵舟轉身進屋子,接著,麗子和三澤回過神,也一起趕了進去,留下雪關一個人站在荒冷的庭院,內心一個覺悟,像一記掌摑厲厲打下來那樣的痛切、明白——

  她愛上的是繼母的丈夫,是繼母一直還愛著的男人!

  ***

  當一屋子人忙著呵護鐵悠之時,雪關不聲不響地溜出三澤大宅,心頭亂糟糟的,也不辨方向,就在街上胡走。

  山下的一帶老街坊,歪歪傾傾的路面,黑舊的店頭,張著京染的布簾子,簾子後陰陰的,總像佈著什麼秘密。

  總像三澤大宅裡還藏有其它的內情,是她不堪想像的。

  街巷裡突然呼呼嚷嚷地冒出一頂神轎,風裡飄著無數的黑帶子,四周有一群人穿古色服裝,吟哦搖擺,那古怪的腔調,那一張張塗白粉的臉,讓雪關頓時掉入了一種奇詭的氣氛裡。

  這不知是什麼神社在進行什麼祭典,說起京都的祭典,那是數也數不完的,雪關叫得出名的也不外是葵祭、祇園、時代三大祭。對於家鄉的種種,她不明不白的太多了。

  她被這不知名堂的行列吞沒,感到整個世界是無從說起的茫然,京都這些塗白粉的、掛面具的臉,怎麼也看不出面目,看不出真假……

  她腦子裡模模糊糊地浮過麗姨的臉、三澤的臉、鐵舟的……幽邃、生氣的表情,對對著她斥喝,「笨蛋,杵在這兒,想給遊神隊伍踩爛了做豆腐湯?」

  才一驚醒,她就被拉開了——也不曉得鐵舟打哪兒冒出來,抱住她就往路旁的圍牆貼,寬挺的肩膀護住她的頭臉。神轎從他們身邊撞過去,地上的一窪黃泥水,在她臉一掙出鐵舟的懷裡時,便被濺到了。

  遊神隊伍鬧烘烘地過去了,雪關狼狽地揩臉,瞧瞧手上的黃泥,吶吶的道:「不是豆腐湯,是味噌湯……」

  鐵舟板著面孔,顯示他完全無意講點笑話,鬆弛個人神經。事實上,他正惱火得緊,一整天他都知道雪關失魂落魄的,當她偷偷跑出屋子時,他跟了出來,從這裡開始,他就不高興了——

  他還能夠否認嗎?他一直緊緊地在注意雪關,這個他不想,也不要理會的女孩。這樣子斯文秀氣,在他面前總流露一味小女人的姿態,幾分羞澀、幾分嬌憨,但她也有昨晚的那種堅決與熱情,竭力維護他的作品,好像看在她眼裡,他的一切都是好。

  可惡!這女孩到底是用了什麼方法來打動一個人的心?他還保得住自己的一副木石心腸嗎?

    瞧見鐵舟一張慍怒的表情,雪關不知道他是什麼心思,猜不著他怎麼也到了這遊神的街上,他不是該與妻兒在一起的嗎?

  忽然,雪關感到一股失意委屈堵上心頭,撇下豆腐、味噌的菜單,她轉身便往回走,讓鐵舟跟在後面。

  等到雪關三次從三澤大宅的大門走過去,再兜回頭,卻都不知道要跨入門裡,鐵舟便肯定了她在導航方面有困難。

  「這裡有識途老馬,妳可以問路。」他說,一手去推大門,一手拉她回來。

  這時他才發現雪關滿臉都是淚,原來她哭了一路!鐵舟幾乎是下意識的張臂把她擁住,也許是讓她給抵住了,他胸口有點痛,而內心又稀奇地泛滿了溫柔情緒,再想不到他還能夠這樣的輕聲細語:「不認得回家的路,也犯不著哭啊!」

  雪關含淚的鼻音持續在他溫暖赭紅的上衣褶縫間窸窸窣窣響,他挑起她的下巴,看著她問:「和路沒有關係,嗯?」

  女孩的眼神變淒惋了,把堵了一天的心頭冤都吐露出來,「我不曉得……原來,麗姨一直是有婚姻關係的……」

  而你,便是那樁婚姻裡的合法丈夫,對你的戀慕成了最難堪、最絕望的事!雪關在心裡吶喊。

  他有片刻不言語,然後才慢慢搖起頭來。「沒有了,」他說,雙手扶住雪關的肩,自己都不明白,對這女孩有這種慎重其事的態度,又能如此心平氣和。「那場婚姻早經由法庭結束掉了。」

  這時,庭院裡捲起一陣塵灰,有個人嘀嘀咕咕地掃著落葉過來,在十來步外打住,瞇眼打量門檻前的兩人。

  是那幫傭的老婆子,拄一支竹掃把,身子佝僂在白罩衫裡,嘎著聲音說道:「……怎麼妳又來了?和咱們鐵先生這樣疙疙瘩瘩的!不是我簡婆多嘴,人多活了幾年,多說幾句話也是應該的,鐵先生是有家室的人,妳和鐵先生怎麼好也不能好到人家的屋簷裡來呀!良子小姐。」

  明明是這老太婆昏頭認錯人說的話,雪關聽了卻凍住了,整個人化做冰冷!

  鐵舟鬆手放開她,沒有說一句話,逕自大步踩過一地簫颯的落葉走了。

  雪關追了幾步,才瞥見屋廊下有個人靜靜立在那兒,看著他們。「麗姨……」雪關出了聲,但她像沒聽見,悠悠地別過身去。

  「麗姨——」雪關叫著衝過去,她是再也受不了了,這霧裡謎裡的一切秘密,在廊角捉住麗子的紫衣袖,眼淚已奪眶而出。「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妳一定要告訴雪關,妳和鐵先生,和——和——」

  「和白羽良子。」就像從喉嚨裡刨出來似的,麗子替雪關說出這名字。

  雪關啞著不能出聲,心裡震駭地喊一聲「不」,然而,打從第一次聽那老婆婆提到「白羽小姐」時,她一直抗拒不肯讓它成形的事實,如今已經一點一點的暴露出原形。

  麗子回過臉,林外那漸暗了的晚霞,照得她臉上一片殘紅。她慘傷地笑了笑,「妳該也猜到了吧?是的,白羽良子,也就是妳母親,一直到死前……都是鐵先生的情人。」

  ***

  要說得公平一些,其實是她自己把白羽良子送入鐵舟懷裡的,是她領著鐵舟去認識她、熟悉她,到最後愛上她的。

  怎麼不呢?那樣的風致楚楚,娟秀、謙柔,麗子自己不也是第一眼見到良子就喜歡她嗎?

  也不盡然啦!她初次碰上良子是在南禪寺,良子慌張狼狽,不知給什麼人追著,下板道時差點就撞倒麗子。

  「躲到這裡來——」麗子反應快,看情形不對,機敏地把她拉到一家茶水店的後巷子裡,掩護住她,隨後又卸下自己身上的披巾、外套,讓她改了裝脫身。

  前後匆匆,她們只交換了幾句話。十來天後,麗子在學校收到一隻包裹,裡面附了一封信,署名白羽良子,說是見披巾上繡有麗子的芳名、學校,猜想她該是這院校裡的女學生,因而將披巾寄來歸還,但那襲上等縐綢和服外套,卻在奔逃的時候損裂,竟致不能修補復原了。

  觀此考究服色,想必小姐出身富貴人家,這麼昂貴的和服,良子眼前實在無力償還,但良子一定會想辦法湊合出這筆錢的!當日得小姐慨然相助,使我這個在京都無依無靠的孤女有無盡的感激,我斷不會忘了這份人間的溫情……

  一封信情詞懇切,加上一筆很是端秀的小楷字,麗子對這個素昧平生的女孩留下極大的好感。然而,整件事她並沒有放心上,當時她心上另外有件事、有個人——鐵舟!

  這個京大的才子,這個台灣來的,可恨、可惡又可愛的年輕男子,把她的一顆心弄得四分五裂。

  誰都不要去招惹鐵舟的好,即使是她,即使款款跨入陶藝社學生聯展的會場,一眼看上那件題名為「夢」的灰藍手捏陶,也不該回頭去問,「岡崎社長,這件作品的作者願不願意割愛,把它賣了?」

  陶藝社社長一味癡癡地看著她。穿著一色煙紫織錦和服,隨髮婉然而下兩條鸚哥綠緞帶!她偏過秀臉微微一笑,不單是岡崎一人,在場的那些社員、那些參觀者,個個收不回目光。

  京大校園公認的美人,出自一個有過授勳的將軍、名醫、議員的家族,從小她跟著留意的姑姑學音樂,一副天生的好歌喉早出了名……

  麗子自己也知道,她走到哪裡都有人要為她傾倒,像這會兒簇擁在她左右的這些人、像昏陶陶的岡崎學長,一心討好她,一股勁兒代替別人答應,「只要妳喜歡,當然願意、當然願意……」

  但是呀!即使是她,也不該犯這種錯。即使進了展覽會場,也不該一眼就被那個灰藍色的夢吸引去,看著作者名牌,看著那陶品奇崛的線條,想像塑造它的那雙手……

  「我喜歡這件作品,我要買下它……」

  四周都是迎合她的聲音,一片熱烈的空氣,冷不防冒出個人聲,「誰說我要賣了它?」

  由會場另一端慢吞吞走出一個人來,秀長身段,接近於水蛇腰,大約是這個緣故,他舉手投足間總帶了些慵懶味道。

  頭髮又嫌長了點,他也不管,從兩頰覆下來,露出來中間一段極俊的眉眼、鼻樑,和那微諷的、似笑非笑的唇形。

  「岡崎!這些東西是展覽品,不是買賣品,忘了嗎?」

  話是對岡崎說,但他一雙鳳眼卻瞅住了麗子看。從人叢中朝她踱了來,空隙只有一點點,他偏要橫過她的跟前,有那麼一個剎那,他與她面對面,逼太近了,他襯衫上兀兀的黑鐵扣子從她紫錦的胸口刮了過去刮出響錚錚地那麼一聲,從此留駐在她的生命裡。

  就是他,鐵舟,「夢」的主人!然後,他移一步而過,踱出會場,走了。

  隔天的校園,消息傳遍,女孩子們一致用傾慕的語調譴責道:「鐵舟好壞,作品不賣!賣人家鐵板!」接著又悵歎,「可憐的麗子,碰這麼個大釘子,看來不是每一個男孩子都買她的帳嘛……」

  她們都快活極了,麗子卻私下歎氣,對於嫉很她的人,她也只能有這點貢獻。

  不過,這點貢獻並沒有維持太久。四天後,麗子下了課往住處走,鐵舟忽然從街旁一排柳樹後頭轉出來,陶展落幕了,他手上拿著那件大概名氣已經傳到鹿兒島的手捏陶,把她攔下來。

  「我的夢是不賣人的,」又是那種懶洋洋的、可惡的口氣,那種懶洋洋的態度,那陶舉到她鼻子前。「不過,如果碰上知音,可以奉送。」

  「承蒙你看得起,」麗子又犯錯了,大家閨秀是不會嘟起嘴兒,露出又嗔又恨的模樣的。「但是,別人的夢我不要,我有自己的夢。」

  她倣傚他那日的姿態,頭也不回的走了。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同樣那排柳樹,鐵舟閒閒地靠在樹幹上,把一條碧綠的柳絲兒含在嘴裡,待她走近了,問她:「妳的夢是什麼?」

  她筆直地走過去,沒睬他。

  第三天,他跨騎在單車上,從第一株柳樹開始轆轆隨著她走,一直到最後一株,那件手捏陶跟著一疊書綁在單車後座上。

  第四天,整個校園都聽見女孩子們在跺腳,所有的人都覺醒過來——鐵舟在追荒川麗子。

  第五天,麗子打老遠便先把等在柳樹下那條人影瞧個仔細,待會兒她就可以把眼睛放到頭頂上,打道過去,不必理他。

  這天冷極,鐵舟豎起黑呢領子,沒騎單車,也不吃柳條兒了,他長腿叉開,大剌剌地擋在她面前,扼住那件手捏陶,完全像是失掉了耐心。

  「這笨玩意兒妳要還是不要?」他叱道。

  麗子擺的仍舊是五天來的倔臉色。

  僵持一分鐘,鐵舟手一鬆,他的,或者說她的,灰藍奇崛的夢嘩啦啦地摔碎在紅磚道上。

  鐵舟轉身走人,走了幾步聽到一聲嚶嚀,他吃驚地掉過頭,見麗子臉色發白的跪在那堆碎陶之前,捲起袖子露出皓腕,拾了碎片便往腕兒劃去——

  「妳做什麼?」他一下子衝過去抓住她,但她的腕上已留下一道蜿蜒的血絲,整個兒戰慄起來的人是鐵舟。

  她在懲罰他!似乎早在那個花樣的年紀裡,麗子就已經嫻熟這種道理——她傷自己一分,愛她的人就傷十分;她受點輕傷,他受重傷。

  鐵舟徹底給打敗了。在飄來拂去的,綠依依的柳條兒簾下,他擁住她,自責自愧而且心疼。然後,他吻了她。

  她跟了他回去,這天晚上沒有離開。她也敗了!

  這兩個人是把夢打碎了才熱戀起來的,愛得極甜、極深,然而,不斷地相互抗衡,就像一開頭他們演出的那場對手戲。

  兩個都是太鑽心思、太使力氣的人,愛情的圈子太窄,都容不下自己,卻給白羽良子留下了空隙。

  ***

  那個在南禪寺落逃的女孩子,麗子差不多要忘了她,不料竟再度有了她的消息。事隔半年,麗子收到她寄來的一筆錢。

  說是用來賠償和服的損失,那數目也太微少了,麗子一笑,把錢退回去。不幾日,那錢又寄了來,對方心意十足,這下麗子不能不親自走一趟了。

  良子信上說她很幸運地在木屋町找到一份管吃住的好差事,可是麗子按址尋上門,卻發現那是家烏煙瘴氣的酒吧問,良子做小女待的活兒,還要被迫陪些不三不四的客人唱歌娛樂。

  麗子花了點小費把良子找出來,良子見到她,高興得如見親人,緊握住她的手,酸淚滴在沾了酒漬的碎花衣襟上。

  這或許是命運的牽作,使得麗子一次一次的解救良子的困境。麗子的親族雖不在京都,但多少有些人脈,她父親就有個老部下的女兒在千本街賣進口咖啡,同樣做女侍,高級咖啡館總好過小酒吧間吧!

  一星期後,麗子把良子帶到熟人的咖啡館,又央人在附近幫她找了個較好的住處,脫離木屋町的環境。她同時把良子不肯收回去的那筆賠償和服的錢交給老闆娘,算入良子的月餉裡。這點良子或許不知情,但之前一筆筆麗子對她的恩情,已足夠她感激涕零了。

  麗子也不明白為什麼她會和良子這麼投緣,名門人家的獨生女,在外儘管是風光、受寵,她還是帶了一種孤傲性子,沒什麼知心朋友,奇怪的是,對於萍水相逢的良子,她卻能多少透露點心事。

  這可能是因為良子和她那些同儕不一樣,良子真心喜歡她,對她不抱疑、不嫉妒,根本就打從心底認為麗子一切的好都是她應享的。

  一回,她們同上清水寺求籤,良子領了簽回來,歡歡喜喜的把一支吉簽遞給麗子說:「小姐就是好命人!」她揚揚手上,「我抽的這簽就不算好,還要加油。」

  其實,是良子把兩人的簽調換了,拿自己的吉簽換麗子那支噩運簽,麗子明明知道,只是沒有說破罷了。

  那天,她們挨在著名的清水大舞台的木欄杆上,由東山上俯看,檸檬黃的落日、檸檬黃的京城,良子悠然唱起一支家鄉的小曲兒。

  後來麗子才曉得,良子從小隨父母在教會裡唱詩歌,若不是家庭生變,她本來可以進音樂學校的。而當時麗子只感到不可思議,良子的歌聲也許欠了點技巧,但特別有種婉轉柔情。

  麗子對於音色的感受是極敏銳的,當下拉住良子的手道:「妳跟著我唱——」

  等良子戰兢兢跟著她唱了半闋紅豆詞後,麗子由驚奇變做興奮這下子,她要讓鐵舟沒得再挑剔了。

  鐵舟一開始就勸麗子別試這支曲子,她不服,她是在他屋裡一張中文老唱片上聽到的,他一字一句的教會了她,可是她全曲唱罷,鐵舟卻露出失望的表情。

  之後麗子幾度下功夫練這支歌,就是沒辦法讓鐵舟點頭。最後她瞠怒起來,「為什麼你老是說我唱不好紅豆詞?」

  「因為妳是個幸運兒,沒有領略過那種人生窮愁、愛情困頓的景況——這樣不好嗎?」鐵舟藉話鋒一轉,伸手摟住了麗子。「或者日本女人就是唱不出中國女人的心聲?」這麼說是要給麗子台階下。

  可是麗子掙扎開來,依舊心不平,為此又和鐵舟賭了氣。

  她是善於和鐵舟競爭的,現在,她找到了一定讓他輸的武器——白羽良子的歌聲。不是所有的日本女人都不能使他滿意。

  一個月後,鐵舟生日那天,麗子邀了個小聚會,當然不說是為鐵舟慶生,鐵舟向來不耐煩這一套的,麗子只道要給他一個驚喜。

  那晚,小出吉原也一塊來了。咖啡館的燭光在刻花玻璃燈罩中搖曳,白羽良子穿著一款珠白小旗袍,站在鋼琴邊的模樣兒楚楚可人,一支紅豆詞唱出來,連麗子都驚訝自己能把良子調教得這麼出色。

  哦不!那口婉約清愁的嗓子,只能說是天賦。白羽良子令在場每一個聽眾都醉了心。

  獨獨鐵舟從頭到尾沒什麼反應,麗子簡直是猜不透他。良子入座時,他只顧喝他的黑咖啡,只有吉原誇獎良子,友善地和她說話。

  直到他們要離開了,良子送到門外,也許是怕生緊張,也許是穿不慣麗子特意要她穿上的中國旗袍,良子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一旁的鐵舟扶住了她——

  就那片刻,麗子瞧見了,鐵舟凝視良子的表情,那種眼神的閃爍和變化……

  麗子驟然間覺得,這整件事她可能設計錯了。大大的錯了!

  然而,麗子的個性過於驕矜,她不屑於讓自己去正視那件事實,不屑於讓自己去擔心鐵舟對良子的那點眼神。她繼續關照良子,甚至帶著良子和鐵舟、吉原玩在一塊兒。

  後來連吉原都說了,「麗子,妳讓太多人跟在妳和鐵舟身邊了吧?」一半是玩笑,一半是提醒。

  吉原打十來歲便和鐵舟是一淘兒的,源於他父親從前為鐵得日管理財務,兩個年輕人結識得早。吉原這人很純情,相較於鐵舟,他的性子敦厚而幾乎顯得太溫弱了些。

  麗子曉得,吉原也是暗中戀慕她的人之一,但他絕不和鐵舟競爭,因而只在一旁欣賞他們,不必打壞關係。他既傾心麗子,也喜愛良子的靈慧,就因為對人的心軟、有情,欠缺了一點堅持,使得最後兩個女人都選擇投靠了他——也可以說是利用了他。

  麗子將吉原的忠告放到耳根後,到了秋天,事情終於發生了!

  咖啡館的老闆娘慌裡慌張地打來一通電話—「良子出事了,我沒法子處理,小姐快過來看看該怎麼辦才好。」

  麗子在圖書館裡找到鐵舟,第一次她在鐵舟眼裡看見痛苦之色,他說:「妳能不能別再為別人花心思了?妳該為我們自己花心思!」

  許多年之後,麗子才體會出鐵舟當時的絕望心情——他深知麗子在和他比高下,她拿良子來試驗他最後是輸還是贏,她一心想贏過他,竟致忘了她是愛他的。

  忘了愛情裡面不能出現第三人。

  「你不幫良子,難道我也放了她不管?」麗子生氣走了。

  鐵舟當然不是不幫良子,沒有人能對一個楚楚動人的女孩置之不理。那晚,等麗子找到吉原一起趕到咖啡館時,鐵舟已經早一步到了,一個人正和兩名無賴對峙著。

  到此,有關良子的遭遇這才全盤托出——她雖長在靜岡一個窮牧師的家庭,父母可都是很風雅的,不幸相繼辭了世,喪葬費是舅舅籌來的,事後良子赫然發現,舅舅根本是把她連同自己的一筆賭債一起抵給了錢莊。

  良子輾轉幾站逃到京都,一路躲著舅舅和錢莊那些人,在南禪寺幫人家賣藝品的那一次,差點被逮著。藏身近一年,本來以為風波已過,哪知錢莊的人還是追到了她。

  或許因為在場人多,兩名無賴悻悻然的走了,但狠話指下來——債務不解決,他們是不會和良子就此罷休的,咖啡館要敢繼續庇護良子,他們也要讓它沒得生意做!

  這便是良子之所以到三澤大宅落腳的緣故!良子在鐵家躲了幾個月,鐵舟運用叔父在商場上的關係,讓幾個老江湖去和錢莊斡旋,在給了一筆總算讓錢莊點了頭的數目,劃清良子和她舅舅的界線,終於將良子人生裡的這場危難解決了。

  那段期間正值鐵得日沉病在床,良子為了答恩,留在鐵家日夜服侍這病重的老人,因此,反過來得到了鐵舟銘心的感激。

  然而,鐵舟與良子之間已不僅止於這一報一還的情分了。在兩人朝夕相處的那幾個月裡,在麗子刻意不去過問他們、刻意地置身事外,甚至對鐵舟擺出冷淡的態度時,由於她的矜傲與疏離,那個好像早注定了要發生的局面,終於發生了……

  鐵舟和良子墜入了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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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3:0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鐵舟的對良子動情,根源卻還是來自於對麗子愛得太深,不能夠放棄、不能夠覺悟他和麗子在一起永遠得不到幸福,他掙扎在極端的痛苦裡,良子的溫存、嬌巧、貼心,正好給了他一道可以喘息的空氣。

  而良子這邊,一日日陷入莫大的罪惡感裡--她已經收不回感情了。

  一個下著驟雨的晚上,良子跑去敲開麗子的門,滿臉淋漓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急迸出一句話,「我對小姐感到很羞愧……」那飽受煎熬的模樣,像是一切不知從何說起,她掩著面又衝進雨中去了。

  就這樣,良子失蹤了!

  過半個月,麗子接到了一封信。她懷著信箋乘車到三澤大宅,在那古老寒肅的劍道房門邊,靜靜聽了一會兒鐵舟一個人練劍時那孤獨的叱詫聲。

  她掏出信,輕輕的放在席上說:「她來了信……」

  鐵舟停頓在場中央,黑色寬大的劍道服文風未動。他不必過來看那封信,因為他也收到同樣的一封信,裡面只有簡略的、不成解釋的幾句話——

  我隨吉原回鄉,這段日子深感他為人誠懇,決定和他結婚。良子拜上。

  不成解釋卻已解釋了一切,難怪寒假裡連吉原也消失無蹤,是他獨進退兩難的良子伸出援手的,她需要靠岸,而他正好是個空空的、安全的港口。

  在久久的沉寂中,麗子聽見自己的聲音,「現在去找她,還來得及……」說完,她起身往外走。

  劍道房外伸著櫻枝,她朦朧地想著,為什麼呢?櫻的花苞全要那麼死心眼的結在同一處。

  爭向同一條櫻枝展放,用盡了顏色,而後甘心萎落,這便是櫻的宿命嗎?她突然感到心底刺疼,想要走,卻猛地被鐵舟從後面拉住。

  「妳現在就得做決定,答應或不答應——」他抓得她好痛,臉上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決絕表情,使她心驚膽戰,他要求道:「我們結婚——和他們一樣,我們結婚吧!」

  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麗子有一種可怕的滑落感,好像她的人朝很深很深的地方跌下去,她不禁緊緊抱住了鐵舟。

  鐵舟和她一起墜落。

  一個月後,一場婚禮挽出兩對新人,鐵舟和麗子、吉原和良子。

  ***
  
  麗子後來始終沒有去探究良子的內心感受,也許她不想探究。直到一年過去,有一回獨處,麗子終於問起,「良子,妳怨不怨命運?」

  她們坐在春末的櫻花樹下,良子凝視著簌簌落在兩人所著的素木屐下的花瓣,許久才悄然答道:「人心就是命運,跟著命運走,大約是避免不了的一條路吧!」

  麗子聞言,怔怔地說不出話,身後傳來一陣嬰啼,她卻恍若未聞。等良子把個娃娃從白鐵推車裡抱過來給她,道:「好俊的孩子,叫小悠是吧?」

  可是麗子望著新生兒,遲遲地沒有伸手去接,臉上閃過一抹似憎似懼的神色。同樣呀!她也走在一條避免不了的路上,面對自己造成的結果……

  小雪關則出生在花季過後,櫻樹抽出一片新芽的時節,吉原非常興奮,他不是個太多城府的人,於是拉著鐵舟兩口子一起慶祝。

  幾個人的狀況都有了變化——麗子暫時離開大學,良子倒如願的進入私人女子音樂學校修習,而鐵舟則是益發投入他那沉重深郁的古史世界……

  在那兩、三年間,四個人見了面,雖是力持自然,卻總揮不去一股尷尬的氣氛,尤其這樣相處在同一個環境裡。是不是也因如此,吉原後來才積極爭取出國的獎助,麗子不清楚,只知當他終於帶著良子與女兒遷往台灣時,她著著實實舒了一口氣……

  去國多年,他們不該再回來,特別是良子,特別是在她有了歷練、有了歌唱聲望,她脫去了當年逃下南禪寺時那層寒傖的外衣,轉變成一個成熟、明媚的女人,她不該再度出現在麗子和鐵舟面前,不該再度挑惹舊情!

  更不該……起了心要勾引鐵舟私奔!

  ***

  雪關無法恢復過來,無法從她翻江倒海般、驚愧的情緒裡恢復過來,在聽了麗姨全盤托出的故事之後,她簡直是駭然——

  自己的媽媽竟是害得麗姨失去整個人生幸福的人!

  雖說雪關一直有所懷疑,但絕沒有想到上一代會是這樣的糾葛,有這種種情愛的恩恩仇仇,而今自己居然也牽扯進來,糊里糊塗地愛上了鐵舟!

  差不多就在那當下,雪關便有了決定——

  她不能繼續留在這裡,留下來,就等於重新在扮演她母親的角色!

  她愛麗姨,這個照料了她十年的女人,然而,對於鐵舟所迸生的那種熾熱的感情,教她如何能硬生生地卸下來?再這樣發展下去,誰知道又會是什麼後果?

  麗姨合該有重圓家庭的機會,她不該擋在那兒,就算擋不了什麼,她也難免會添出枝節來吧?一想到自己在這些心愛之人面前成了礙事的人物,雪關便感到痛苦、無顏,她曉得她必須離開,必須走得遠遠的……

  雪關開始準備,暗中從稻村那兒拿到機票,未曾驚動全心看顧兒子的麗姨。

  而鐵悠儘管辭色上倔強,但誰都看得出來,他根本就是依戀母親的。八歲失去母親的孩子,對母親便永遠有著八歲孩子的需求。

  她選擇在大清早離開,提著行李,慢慢走過偏廊的木走道,腳心冷淒淒的。

  在掛著籐花的簷角下,她站住了,對著一間門半開的屋子,鐵舟的書房。

  她三天沒見到他了,就從那日在庭院撞見簡婆,讓她說了那麼一段話,他走了似乎就不曾回來過。雪關不敢流露半點惦想他的心思。

  沒有主人的屋子,一股冷冷宕宕的空氣,玻璃格子窗、玻璃西洋書櫃,冷暗的壁籠供著有葉無花的春蘭盆栽……凌亂的老檀木架上,雪關發現一張配了框的鐵舟的相片——

  他站在青灰遼遠的天空下,只見一點點側臉,絕大部分是背影,暗沉沉的身影子,有說不出來的孤獨況味……

  現在雪關明白了,鐵舟常給人一種陰沉感,是他生命裡的孤獨、無奈所造成的,在人生、在愛情的荊棘裡獨自走著,沒有人是真正地陪在他身邊……

  望著鐵舟嵌在框裡的影子,雪關的心突然裂開了好幾道縫。她就要走了,再難見到他、和他說話、和他深宵一起守在泥地屋子裡,光這麼想,就要心碎。

  雪關顫手伸出去,觸碰他的相片,壓在相框底下的一件東西卻令雪關眼睛一睜--是那條白絲巾!

  鐵舟一直不肯還給她,曉得那是鐵家物,是鐵舟送給她母親的,她也許不該再強求,然而,如今這是她僅有的了,她能夠留在身邊的一點懷念,不僅僅對母親的,也是對鐵舟……

  拾起桌上的紙筆,雪關匆促寫下一行字:

  請原諒雪關拿走白絲巾

  再見,鐵先生。雪關兩眼含著燙熱的淚意,把那條白絲巾一握,穿堂出室,跨出了還籠在晨霧中的三澤大宅。

  她不知道霧裡有人在盯著她。片刻後,那人回屋子撥了電話,壓著嗓子道:「那玩意兒在那女孩手裡……」

  ***

  熙來攘往的京都車站,站前的京都塔嵌在天空裡,天空有雲有雨,一片傷心色。雪關尋往前去伊丹機場的巴士站,一路不敢回頭。

  卻在人流中,雪關猛地站住了,前方擋著一條聳拔的人影子,一看,她的一顆心幾乎要從咽喉裡跳出來。

  雨中,鐵舟橫眉怒目,向她直直的伸出一隻手,吼道:「把絲巾還給我!」

  怎地他這麼快就知道,這麼快就追了來?雪關驚愕不已,瞧著他的怒色,手護著頸心,白絲巾就繫在她的頸子上,求他道:「讓我留下它,拜託……」

  「妳不該拿那東西——」

  這時,她才赫然發現他的表情有異,卻遲了一步,她身後突然有個粗魯的聲音低喝,「少囉唆!妞兒,東西拿來——」陡地冒出一個陌生人,一手拉她胳臂,一手往她頸子抓。

  她驚叫,鐵舟大喊,「別碰她!」縱身就要過來,但他背後突地明晃晃一閃,一把小刀從他腰際劃過去,他身子一挫,彎曲下來。

  「鐵先生——」雪關駭叫,在那一剎那,發現原來他是被人從後面挾持著,挾持者以人叢做為掩護。

  對方有兩個人,一個制住鐵舟,一個拖著雪關,硬往道旁的一部黑汽車裡推。四面八方縱使人來人往,但是,巨大漠然的人群洪流淹沒了這小小的騷動,沒有人聽見雪關的掙扎呼救,或是——根本不想聽見。

  她先被推入車廂裡,接著鐵舟摔到她身上,沉重的軀體壓住她,一動也不動。兩名挾持者跳上前座,駕車的那個,一邊倒車、一邊粗著嗓子對另一個叱道:「笨蛋,誰教你桶他一刀子的?」

  「早就想給他一點顏色看了,」另一個吊兒郎當的,「這傢伙嘴巴太壞,從昨晚綁了他之後,咱家八代祖宗就全讓他按著譜兒給一路罵下來,早上他已經罵到明治時代,不戳戳他,接著他就要往我腦袋上吐痰了!」

  「戳死了他,誰帶咱們進岩洞找寶貝?」

  另一個嘻嘻直笑,「怕什麼?要是嚮導死了,還有地圖呢!」他手一揚,一條白絲巾——正是從雪關領上強扯去的。

  雪關仰躺在那兒抱住了鐵舟,手在他腰上摸到濕濕黏黏的東西。此外,不聞他的聲息、他的心跳。

  「鐵先生、鐵先生……」雪關的喉嚨都啞了,一雙手臂冷得像冰棍,把他抱緊了還要再抱緊。

  他終於動了,咻咻地吐出一口氣道:「不要怕,我沒事……」

  他這一轉活,開口說話,雪開噙住的淚便開始汨汨流下來。他用冒了鬍髭的下巴碰碰她的淚顏,喘著氣柔聲說:「噓——別哭別哭……」

  儘管受了傷,他的身軀還是高大且具重量的,在狹小的車廂空間中,鐵舟竭力要從雪關的身上挪開,卻怎麼也挪不出個好位置,最後他咬牙開了罵,「這些蠢人,連個行李都裝不好不知道大件的該先上車嗎?」

  這時,車子陡然來個大轉彎,鐵舟整個人往椅背一撞,撞到傷處,痛得他嘶嘶吸氣。

  前座的人嘿嘿直笑,一副吊兒郎當的調兒,「大件的先上車,還得綁牢是吧?抱歉喔!下次有機會我會改進。」

  「那不可能,」鐵舟冷笑。「蠢人沒有下一次,因為第一次他就會搞砸。」

  前座怒吼,氣呼呼地要爬過來,卻被另一個硬拉住。

  接下來,「大件行李」和「蠢人」之間雖沒有再開戰,不過前座卻多出一把槍指住後座,使後座肅靜。

  搖晃了近一小時,車行越來越顛簸,最後好不容易煞住了。下了車,鐵舟和雪關被押著穿過黑壓壓的森林,丟入一間破磚屋子,顯然是要拘禁他們。

  鐵舟道:「你們不就是要那條白絲巾嗎?既然得手了,就把這女孩放了,她什麼都不知道,關住她也沒用。」

  走上前來,一個油頭粉面的男人,也就是和鐵舟犯沖的那傢伙。「放了她?好讓她跑回三澤大宅去報警?」他搖腦袋,嘻嘻笑起來。「不妥不妥,還是把她留給你吧,時間還早,你可以來點樂子,據說享受女人你也是個中好手——」

  話未說完,鐵舟的一記拳頭就打中對方有粉味的下巴,那人咆哮,和鐵舟扭打在地上。

  開車的那個黃胖漢子急著扯開兩人,「住手,老六,別壞了事,咱們還得用他。」

  那個叫老六的被拽起來,抹著嘴角的血債,氣呼呼地踢了鐵舟一腳。「打從我家祖宅落入姓鐵的手裡,我六次郎就看這小子不順眼,虧我那沒用的四哥還甘心留在鐵家做牛做馬,這回總算我可以——」

  「別說了,老六,咱們還得去搞工具,走吧走吧!」

  不片刻,那黃胖漢子去而復返,丟進來一隻袋子。「吃的喝的都在裡頭,另外還有些藥品,把傷口包紮了吧!咱們不想你就死在這兒。」

  一扇木門重重地封上,還聽見鏗鏘的鐵鎖聲。

  「鐵先生——」雪關哽咽地喊。這屋子連個窗都沒有,黑漆漆的,要逃也沒有出口。她爬到鐵舟身邊,碰了碰他的身子。「你沒怎樣吧?」

  他躺在霉濕的地上喘息。雪關回身去把那個黃胖漢子留下的袋子勾過來,藉著門縫隙的一點光搜出藥水、繃帶。他的襯衫染了血,傷口在褲頭下,雪關欲解他褲頭,一雙手抖瑟地在他腹肌上摸索、找尋……

  他突地出手扣住她,力道還頗大的。「丫頭,」他睜開一隻眼觀她,粗嘎地說:「男人的褲頭不是可以隨便動的……」

  黑暗中,她臉熱了。鐵舟翻身坐起來,扯掉襯衫,解開褲頭,將雪關手上的藥水搶過去。這男人決定做自己的醫生,一古腦兒地把整瓶藥水往身上澆,然後慘叫起來。

  「殺千刀的——」鐵舟大聲詛咒,「弄出這些會咬人肉的消毒水來!」這話肯定是在遷怒化學家。

  他把褲頭又褪下一點,露出他優美的,但浸在藥水裡的腰與臀那一帶的線條。儘管雪關很想瞭解他的傷勢,但她坐在那兒,眼睛只敢往地下望。

  等這位醫護專家粗暴地用繃帶捆好自己後,他累得歪靠到牆面去,讓雪關為他開了一瓶歹徒提供的礦泉水。

  「我們在什麼地方?」雪關忐忑地問。這破屋,屋子愀隘的氣味,以及外面的一片死寂,都讓人感受到整個環境的孤僻荒涼。

  「三澤大宅後山的黑森林。」鐵舟答道,仰頭灌那瓶水。

  「三澤大宅後山……」雪關驚詫。「為什麼把我們帶到這裡?那兩個是什麼人?」

  「一個是三澤春梅的麼弟,六次郎,一個叫阿木,是三澤的表親;兩個沒腦筋的呆子,想發財想瘋了。」

  兩個傢伙不知窺伺了多久,昨晚溜到小桃居,想必是在他的酒水裡動了手腳,趁他昏沉無力之際,將他架了走。今天早上,兩人挾持他趕到京都車站,曉得要追的人是雪關時,鐵舟才真正緊張起來,然而,雪關還是不幸地被牽連進來了。

  一切就為了那條白絲巾!

  從一開始,鐵舟扣住了就不還她,現在又冒出來兩個男人大費周章地搶奪它,雪關簡直弄不明白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只不過是一條絲巾,為什麼弄到這種地步?」她不禁要問。

  鐵舟把後腦勺往牆上靠,疲憊似的閉上眼睛。「因為,那條白絲巾被當成是一張藏寶圖。」

  在那極精緻的古絲料上,一筆一劃勾繪的山形、水澗、古道,便是寶藏的途徑與地點。

  雪關聽了,不可思議的睜大眼睛,「我小時候只聽說它是從一襲古和服上裁下來的,沒聽過上面還有什麼藏寶路線!」

  鐵舟也沒聽過,這樣的風聲是怎麼傳開來的,他也摸不著頭緒。有一點倒是沒錯,那條絲巾確實從一襲古和服裁下來的還是當年良子動的剪刀、繡的邊。

  具有百年歷史的三澤大宅易主之時,還鎖著好一些古破、幽寂的房間,房裡被人遺忘了的箱箱櫃櫃蒙著塵灰,也許撬開箱櫃還可以找到傳聞裡的一些古物……

  那襲古和服便是其中的一件,是鐵舟有一次無意之間翻找出來的。他曉得三澤家有這麼一則舊傳說——

  百多年前,一場京都浪人的暴動,三澤家曾救回一位入庵修行的天皇女兒,無奈公主傷重,羅衣上血色如花,死前將一批庵裡的財寶托給了武士家……

  尼庵的財寶,不過是個故事罷了,鐵舟找到了一件破爛得要死的老和服,也不至於便把它幻想成公主的血衣,這件老和服頂多是還有些完整處,並點染著引人遐思的花色……

  破衣攤在桌上,要丟不丟,鐵舟正發愁著,當時寄居在鐵家的良子,夜來為他送點心,頸部露在清寒的空氣中,鐵舟見了心一動,當下說:「良子,拿剪刀來。」

  就這樣裁下一領長巾,為良子暖了脖子。良子多年珍藏它,由日本帶到台灣,連由台灣返回家鄉探親時,依舊款款地繫著它。

  風聲就是那時候傳出來的--三澤家有一批遺落的古財寶藏在後山的某個岩穴裡,而藏寶路線就繪在那條白絲巾上。良子返鄉那一年,還因此遭遇驚險,被人跟蹤、被人威脅……

  這幾年,儘管滿心狐疑,鐵舟一直沒有證據抓到是什麼人造謠、什麼人生事的,但他知道白絲巾一旦露臉,一定又會生出風波來……

  所以,一扣住那條白絲巾,他就怎麼也不還給她——雪關終於懂了,他是不希望她為此受到無妄之災。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結果她還是掉到災殃裡來了。

  「妳打算離開日本,是吧?」鐵舟在屋子的那一頭問。見她上京都車站,他可以猜出她的意向。

  她在幽暗中輕輕點頭。

  「為什麼非要拿走白絲巾不可?」

  因為我想記住你。但是,雪關不敢說出自己的傻氣,只能悄然坐在那裡,卻讓鐵舟聽見了她楚楚吸淚的鼻音,沉默了半晌,突然他命令道:「過來。」

  她爬進他的臂彎裡。

  「剛剛在車站,我是不是對妳很凶?」他低問。

  也不作聲,雪關只管把臉抽抽噎噎地往他衣襟裡埋。

  鐵舟悠悠地歎口氣,把雪關的頭攬在胸口。

  此刻,屋外荒山,下起了厲雨。

  ***

  那扇門砰一聲猛撞開來,凜凜冽冽捲進來一陣風雨,兩個男人搖搖晃晃的抬了一隻大箱子進門。

  六次郎開口便罵:「下這要命的大雨,存心跟老子作對,知道老子今晚要上山挖寶去!」

  「等雨停了再說吧!這種天氣上山,如果滑一跤,可不是鬧著玩的。」咕噥的是黃黑胖子阿木。

  漆暗的屋子一頭,有聲冷笑,「兩個總算有一個分配到一點腦子。」

  六次郎打亮了手電筒的強光,朝出聲處射去,令鐵舟和挨在他身邊的雪關都張不開眼。六次郎齜牙道:「你最好別再惹我對你動手,否則到時斷手斷腳的摸黑爬山,你不會爽快的。」

  鐵舟「咦」一聲,詫異道:「你們手上有圖,按圖索驥不就成了,哪需要我做陪?」

  六次郎回復他一貫的油腔滑調,說:「都曉得你鐵教授是挖寶的行家,後山那些古步道你又熟,這趟路還能不勞駕你嗎?」

  鐵舟頭靠著牆,嗤了一聲,「我根本不信山上有什麼寶藏。」

  「我知道你不信,因為你是個自以為是的混蛋,你當咱們三澤家的傳奇全是子虛烏有的事——」六次郎啪地由懷裡抽出一份草圖,在鐵舟鼻尖之前揮動,「這是寶藏的記號圖,你只管乖乖帶咱們進岩洞,等我三澤六次郎挖出財寶,自然會教你心服口服!」

  鐵舟睜開一隻眼睛瞧,卻笑了起來,「又多了一張圖!那條絲巾是路線圖,這個是記號圖,這檔子事如此複雜,連我都要搞糊塗了,也難怪一干呆子跟著團團轉!」

  六次郎怔了一下才意會過來,卻已經被鐵舟挖苦了去,不過,這回他吞了吞忍下氣來,顯然為大局著想。如果真把鐵舟弄傷了,他們要自行循古道上山,可得費點周章,就算上了山,據說藏寶的古岩洞內通路曲折分歧,對他們來說,又是一大問題……

  聽著外頭的雨聲,雪關心想,不踏出這囚房,她和鐵舟就難有機會逃脫,但是,若被強迫往那情況不明的山上去,更讓她覺得惶悚不安,下意識地她祈禱這雨繼續下吧,索性別停了……

  不幸那六次郎的耐性只維持到他的第三支煙,那支煙才剛剛點著,他就忿忿地往地上一擲,人跳起來嚷道:「媽的,老子不等了,老子可沒有神武天皇百二十一那麼長的歲壽,可以耗在這兒慢慢等發財——老子現在就要發財!」

  六次郎與阿木打開箱子取裝備,準備要上路。鐵舟眼看雪關也要給一起押上山去涉險,心甚不忍,然而,他咬住牙關,不讓自己開口求歹徒讓雪關留在這兒,因為雪關若不在他的視線內,他更不能心安。可是,一見他們將她雙手反剪,鐵舟叫著挺上前去,「別綁住她——」

  才到半途,他的腹部就挨了一棍子,兩手被扣住,一條繩索套上他的雙腕——他同樣雙手被反剪在後,住屋外推出去。

  外頭是黑天暗地的大森林,六次郎押著鐵舟在前,阿木押著雪關殿後,靠著兩把手電筒,幾個人在雨裡跋涉。雪關看不清楚腳下,只覺得滿地泥濘,他們大約是上了一段陡坡,由於手被縛著,雪關沒法子保持平衡,腳後跟淬然一滑,人往坡下栽去——

  接下來她只知自己混入了枝葉和石塊當中,聽見自己驚叫,阿木呼喝,鐵舟狂吼,「拉住她,該死,快拉住她——」

  一陣混亂,雪關都不知道她是怎麼被拖上來的,渾身雨泥,站也站不穩,靠住山壁直抖索。鐵舟逆著風雨叫道:「可惡,把繩子解開,否則別想教我再走一步!」

  六次郎還在呶呶不休,但那阿木沒吭氣的抽出小刀,先割斷鐵舟腕上的繩子,回頭把雪關也鬆綁了,不過,他緊拽住她說:「鐵教授可得小心帶路,跟在你後頭的,除了六次郎和我,還有這小姑娘。」

  倒懂得拿雪關來要脅他啊!鐵舟咬緊牙上路。

  好不容易穿出泥濘的林路、雨也逐漸停了,荒煙裡露出殘破的古步道口。

  「從這裡開始上山,」鐵舟道,古老的石磴不是松塌了,便是生滿苔蘚,他警告著,「一步踩穩了,再走下一步。」

  古道斷斷續續的,一會兒蜿蜒、一會兒陡峭、一會兒索性整段不見了,但鐵舟總有辦法從崩士、雜草之間把它再找到。他從前的確曾經研究過這條古道,推測是古時三澤家用來私運軍火上山的。

  他們越爬越高,藍陰陰的天空,一輪冷月照見黝黑的對山,山腳下有屋宇光影,是三澤大宅。雪板咬唇,心裡恨恨地,他們看得到三澤大宅,卻求救不了。

  鐵舟在前面喊停,然後拿著手電筒逕自往前勘路,等他退回來,便從阿木手中把雪關搶過去道:「前面有段斷崖,不大長,我帶雪關先過。」

  六次郎卻擋住他。「你玩什麼花招——」

  「什麼花招都不玩,」鐵舟回道,「你要是不放心,可以打頭陣,請——」他讓開身子。

  「老六,讓他們先走,」阿木吆喝,「我們跟上去。」

  鐵舟將雪關轉向山壁,對她說:「兩手按著山壁,橫著一步一步移……」

  他在她身後,胸膛貼著她,雙手張開在她頭上方的岩壁,他的聲調冷靜而溫柔。崖上的風吹過來,雪關整片臉頰都是冰的,但有他暖暖的口氣送到她的耳朵邊。

  「相不相信月亮上住著嫦娥?」

  她邊跟著他移步,邊顫抖地笑一聲,「太空人說沒有。」

  「太空人上錯星球了,嫦娥住在咱們東方的月亮上,不信妳看——」

  她小心地抬起頭,真的,冷冷的、遙遙的,清輝的月,她想像它禁錮了個寂寞無依的女人……忽然,鐵舟攔腰抱她,橫裡一跳,她還沒回過神,他們已越過了斷崖。

  終於,六次郎和阿木也跟著跳過來,人半軟了,呼呼喘著。手電筒光下,斷崖塌下去是個慘黑的無底洞。雪關明白,若沒有鐵舟的保護帶領,她絕過不了這一段。

  幾個人還在心悸、喘氣,突然,六次郎興奮地大喊起來,「岩洞!我看見岩洞了!」

  數數有三、四口,嵌在光禿禿的岩石壁當中,雖然被蔓籐蟠結著,但每個洞口都還是露出碎裂的跡象。鐵舟遠觀著只是蹙眉頭,可六次郎不一樣,擺出一馬當先的姿態,鐵舟雖不屑於此人,還是忍不住開口,「我勸你三思,」他從地上抬起一塊裂石說道:「這一帶岩質脆弱,如果你非要鑽你祖爺爺這幾口洞,那麼再走半個山頭,另一面還有兩個山口,從那兒進洞比較安全。」

  不料六次郎卻觀起眼來看鐵舟,一臉懷疑的樣子,然後抬起下巴宣稱,「我有記號圖,圖上說從第三口洞進入照圖走準沒錯!」

  說著,便迫不及待穿過長草鑽洞去了,鐵舟和雪關由阿木押著跟在後面。果然事實證明,照圖走完全失效。這幾口洞的內部原是相連的,岔路像蛛網一般交錯複雜,偉大的冒險家三澤六次郎在領著大家拿鼻子撞山壁五次之後,鐵舟再也憋不住了,上前一把搶過他手上的地圖看。

  那叫什麼地圖,那麼草率,但是幾個方位和幾條彎曲的線路卻描得極準確,似乎繪圖的人對這一帶的形勢十分熟悉。鐵舟不知道六次郎是打哪裡弄來這張圖,但他有種感覺,繪此圖者只是虛應了事,並不當真……

  「圓形石洞」六次郎已經失掉對探險的熱愛了,不耐煩地對鐵舟喊道:「這要命的黑坑裡頭有座圓形石洞,你該知道吧?」

  是有座圓形石洞,鐵舟知道,那附近有個別彆扭扭的三岔路,像老太婆伸出來的前三隻手指。二十分鐘後,鐵舟帶著一夥人穿過三岔路,找到了圓形石洞,六次郎的心情再度好起來,兩隻眼睛和他手提的探照燈一樣閃閃發亮——

  照圖所記載,此洞便是藏寶之處!

  他拎了把鐵槌,興致勃勃地繞著石洞走,在岩壁上東敲一記、西敲一記,阿木更是搬出小型電鑽,就地試起性能來了,準備要大肆開挖,因為就他們所得到的訊息,寶藏是埋在岩層之中的。

  兩個蠢才的動作,看得鐵舟心驚肉跳,更是氣惱得不得了——

  這石洞從前或許存放過軍火,甚至真有些什麼珍稀的裝備,但如今除了留下一堆腐朽的杉木板,和壁上零零落落的銹釘子外,什麼也沒有了,就算有,也只是些崩塌的石屑、石塊。隨便哪個人來,都會看出這洞的結構十分鬆脆,任意開鑿會有危險,可這兩個智障兒……

  「嘿!鐵教授,別在那兒閒著,咱這兒需要你專業的協助。」六次郎掉過頭來喊,手上多出一把槍。

  所謂「專業的協助」,就是要鐵舟做他們的挖土工人。鐵舟抓著一把鐵鏟心想,這地方根本沒有財寶,可是現在不管說什麼,這對呆子都不肯相信,總要等到一無所獲,他們才會死心,與其任兩人胡挖、瞎挖的,不如他來動土,至少他懂得拿捏分寸,知道什麼地方能碰,什麼地方不能碰。

  但是,雪關則在一旁急道:「鐵先生身上有傷,你們不能——」

  回過頭,鐵舟以眼神向她示意不要緊,女孩為他焦慮的神色,再度使他心裡泛滿異樣的感情,不僅僅是感動而已。

  鐵鏟鏗鏗地響了,很快地,電鑽也跟著啟動,岩洞裡漫起煙塵,雪關被趕到後邊去,絞著一雙手,憂愁地望著煙塵中鐵舟揮動鏟子的身影。站久了,終於累了,也漸漸感受到這岩洞內的寒氣,她抱住身子慢慢往後退。旁邊有一條羊腸似的小道,黯然不知地通往哪裡去,不過,這附近的地面起碼平坦些,空氣也不那麼冰涼,她靠著山壁坐下來。

  眼睫一垂,她昏昏地睏去了。

  ***

  睏著的人,不知時間過去了有多久。煙塵還飛舞著,但岩洞暫時靜了下來,只有老杉板燒起來的一堆火嗶剝響著,鐵舟在小通道內找到雪關,他站著,靜靜凝看著她。

  她身子微側,倚著山壁,穿繡花綠條絨長褲的雙腿斜斜並著,她睡著的樣子依然顯得秀氣而有教養,即便是在這樣荒險的環境下。也因為是這樣荒險的環境,她雖睡著,卻隱隱蹙著眉心,透出一絲不安寧之感。

  鐵舟的內心動了一動,在她跟前緩緩蹲下來,伸手想撫平她的眉心,卻在空中頓住了,一種難言的情緒湧上胸臆。

  教他怎麼說明自己對這女孩的感覺?他曉得,幾乎從一開始就曉得,雪關到他有種特別的關心注意、特別的感情,那少女的純真情意,澎湃奔流得像春日裡的溪泉,幾度地將他淹沒。

  不管他再怎麼感到荒謬、可笑,甚至於要嚴厲地訓斥自己,也終究不能不承認,他被她牽引、被她觸動了,有某種東西將他和她繫在了一起。

  這正是最讓他感到難堪的一部分,這少女來自他半生經歷過的兩個女人——一個生她,一個養她。當初他愛過、銷魂過,也毀滅過,生命的大半精華已隨著兩個女人的情與怨去了,沒想到又有這少女出現在他破碎、寂寥的人生之中,這少女究竟要給他的人生帶來什麼樣的意義?

  縱使他一向是個不屑世俗眼光,不讓世俗條例將他羈絆住的人,然而對於雪關,這個與他隔著年紀、隔著輩分,與他牽扯在兩代情仇裡的女孩,他幾乎是不知所措的,說不出內心的慌張感——他該怎麼看待她、該把她擺在生命裡的哪一處?

  鐵舟不知不覺的伸出手,輕輕的似個歎息,觸碰雪關的眉梢。雪關一驚而醒。

  「鐵先生,怎麼……」她道,以為有什麼狀況,惶然地左右張望,臉上卻還有惺忪的樣子,那模樣看起來極為可愛。

  鐵舟忙道:「沒事、沒事,對不起,吵醒妳了。」

  「那兩個人呢?」

  鐵舟拿下巴朝石洞的另一頭指了指,火堆邊,阿木和六次郎倒頭歇在那兒,這兩人為了他們的財富和前途,辛勞了一整晚,也累壞了。

  雪關回臉打量鐵舟,見他兩袖高卷,滿面塵沙,不禁關切地問:「有什麼發現嗎?」

  她並不在乎阿木和六次郎挖不挖得到寶藏,只擔心鐵舟受他們的擺佈,巴望他們有收穫,能及早放了她和鐵舟走。

  「快了——」鐵舟在她身邊坐下來,鄙夷地說:「再挖下幾斤石頭,湊足個整數,那兩個傢伙就會發現他們是『後山傳奇』裡最大的笑話!」

  敲打了一夜,只給這倒霉的石洞添了幾個窟窿,石堆中連個破銅爛鐵都沒有,更甭談什麼金銀財寶了。鐵舟自然早料到這樣的結果,阿木和六次郎聽信傳言,給一幅所謂的記號圖耍得團團轉,那不稀奇,鐵舟只是納悶——是誰一開始捏造了絲巾與寶藏的謠言?後來又是誰畫了沒憑沒據的一幅記號圖,教兩個呆子上了當,胡搞瞎搞起來的?

  他幾乎能肯定一點,那兩個呆子的背後有人,那個人才是始作俑者。

  雪關不知道這許多蹊蹺,只一心盼望,「他們要是找不到寶藏,我希望他們把絲巾還給我,那是媽媽從前最喜歡的東西……」

  馬上她就發覺自己不該提到母親,那太敏感了,她收住口,可是氣氛已經變樣了,鐵舟沒吭聲,他的姿勢、他的氣息似乎都有點膠著,使得雪關也跟著僵坐在那兒,呼吸兩人之間凝滯的空氣。

  半晌,他才出聲,「從前那些事,她……都告訴你了?」

  曉得他在問什麼,她輕輕的回答,「是的,麗姨都說了……」

  呀!從前的那些事,關於鐵舟的過去、關於雪關的生母與繼母,一經提起,存在於這中年男子和這少女之間情感上的尷尬,便一下變得明顯起來——就雪關來說,她愛上的是生母與繼母愛過的男人;換到鐵舟這邊,他面對的是情人與妻子生養的女兒,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巳經陷入了,卻已有進退不得的感覺,未能釐清的感情,使得尷尬益發成了痛苦。

  於是,當雪關吞吐地說了句「對不起」,鐵舟頓時變得暴烈起來,「沒必要說對不起,過去的事和妳無關!」

  他那否定式的口吻,使她覺得受傷,她帶著淒楚說:「但是我能了解!」

  鐵舟定著,聽她說下去,「就算我不能完全明白你和媽媽、麗姨之間的事,不明白為什麼媽媽和麗姨愛你,卻又離開你;為什麼你愛她們,卻又放棄她們,但是我了解……」她望進他的眼睛深處,看見那裡面的寂寞和陰影,她說得情真意切,「我了解你。」

  鐵舟笑起來,是那種空洞顫抖的笑。

  「妳真的瞭解一個傷害過、辜負過妳母親和妳繼母的男人?妳懂得他的所作所為?同情他,還可以接受他?」

  重重傷過人,也重重受過傷的男人,即使他還能相信別人,他也不相信自己了。鐵舟從地面跳起來,心神狂亂,這一刻,他別的不知道,只知道他承不起、受不住雪關的一片情。

  「妳選擇離開是對的,千萬、千萬不要再改變主意。」

  說完,鐵舟走到通道的更深處去,在那個位置他看得到雪關,但雪關看不到他,看不到他抱頭蹲了下來,整個人埋進黑暗之中。

  雪關在這頭怔怔地坐著,雙眼逐漸刺熱起來,她閉上眼睛,淚水淌過臉頰,涼涼的。世界也同樣暗了。

  突然間,她發出了一聲小小的哽咽,人跳起來,朝鐵舟所在的暗處奔了過去,她不願獨自待在黑暗裡。憑感覺,她尋獲了鐵舟,雙手把他攔腰圈住,臉往他的胸口貼,喃喃地說著,「鐵先生……」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和他在一起,哪怕他的世界也是黑暗的。

  終於,鐵舟的一雙胳臂慢慢伸了出來,她緊擁他,他則把她擁得更緊。

  ***

  黑暗的河流緩緩流動,與時間一起流了過去。

  杉木堆雖然燒盡了,但這黑曠曠的岩洞,卻有微光不知從什麼地方曲曲折折的透進來。外面顯然是天亮了,岩洞內沉睡的氣氛改變了,甚至還有些騷動,夾著慼慼促促壓低的人聲,鐵舟在半醒半睡間聽著——

  「一開始就該裝上這玩意兒,省得費力氣在這裡又敲又挖的,一整晚挖不出什麼鳥來!」

  「等會兒手腳得快點,這定時器只有二十分鐘時間……」

  鐵舟猛地一坐而起,在他懷裡的雪關也跟著驚醒,他臉色變了——

  是阿木和六次郎,那兩個白癡想炸了這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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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3:2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你們兩個瘋了不成?居然連炸藥都搬出來了!」鐵舟衝進岩洞大喝。

  阿木和六次郎忙著他們的爆破工程,理也不理鐵舟。位置就在岩洞中央,埋的是粗糙簡陋的自製炸彈。看來他們在上山之前便準備好了。

  鐵舟氣急敗壞。「這幾口洞全是脆弱的頁岩、板岩,整座山的結構本就不穩定,隨便敲打它都有可能出問題,哪能夠讓你們用炸藥!」

  「你太操心了,鐵教授,」六次郎站起來嗤道,「咱們埋下的小玩意兒,頂多炸掉一座雞棚,炸不了一座山。」

  「你有把握不會發生什麼連鎖反應?」鐵舟詰問,「這座山是中空的,一個洞垮了,其它的也會跟著垮,你一炸它,你祖爺爺的山頭可能會整個保不住!」

  「少廢話——」六次郎的態度變得兇惡,貪心的人本就沒什麼腦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在危言聳聽?我六次郎不甘心做白工,就算炸掉一座山,我也要把寶藏給翻出來!」

  「蠢人,山崩了,人還有得活嗎?」鐵舟氣結,索性一把推開六次郎,閃身過去打算拆了炸藥裝置,卻被阿木從後面猛力抱住。鐵舟回頭給阿木一拳,下手輕了點,沒撂倒他,兩人扭打在一起。

  這邊打鬥著,通道那頭陡然一聲驚叫,「不要——」

  是雪關奔出來,發現六次郎正掏槍瞄準鐵舟。給她一叫,六次郎一慌張,槍口倒過去便對準她。

  「雪關,退回去!」鐵舟疾呼。可是慢了,六次郎觸動了扳機,砰一聲——

  子彈擊中通道口,火花、岩屑四濺,距雪關就差那麼一點點。情急之下,鐵舟奮力把阿木推向六次郎,隨即撲向雪關,抱著她撞進黑漆漆的通道內。

  又一聲槍響!這回是因為阿木跌到六次郎身上,六次郎手上的槍枝走了火,一記轟在通道口的頂端。第一槍不過打碎了點岩壁,這第二槍卻不得了——也許它偏巧打在岩洞最鬆脆的部位,也許這岩洞經過一夜的開鑿,已經不勝負荷,被這兩槍一震撼,它竟然開始崩塌了!

  就在通道口,大片的裂岩轟然而下,鐵舟拖著雪關往裡面爬,躲在一面硬壁底下,用身子護住她,外邊,阿木和六次郎雞飛狗跳的。不知多久,岩洞漸漸停止崩塌,但鐵舟抬頭一看,頓時心裡大叫不妙——小小的通道口塞滿落石,把他和雪關堵死在洞的這一頭!

  外邊則已聽不見阿木和六次郎的動靜,十之八九是衝往出口,逕自逃命走了。整個岩洞裡只剩下回音,而回音中卻有個細細的、規律的聲音——

  滴答、滴答、滴答……

  雪關從鐵舟懷中探出頭來,噤聲聆聽,然後輕聲問:「那是什麼?」

  定時炸彈!

  鐵舟猛咬牙,「要命、要命!」起身衝到落石堆前。只消一眼,他就知道沒希望了,要搬開這些大大小小的石塊,不是短時間可完成的事,更何況有幾塊巨石也不是他徒手移得動的。

  而埋在洞中央的炸彈,只消二十分鐘,也很可能不到,就會爆炸。

  「我們被陷在這裡了……」雪關顫抖地道,完全理解他們的處境。

  鐵舟一秒鐘都不浪費,抓起雪板的手說:「走!」轉身便朝通道深處裡跑去。

  雪關跟著他跑得顛顛倒倒的,一邊問:「到哪裡?」

  「到另一面的出口——」

  那是他們唯一的活路……如果,還有活路的話。

  原來,這段通道的尾端會接上另一段通道,七彎八拐的洞穴路徑,鐵舟憑記憶闖,沒有出錯可真是奇跡,不過,這也由於另一面的出口已經不遠,又有外頭的光源透入,緊跟著光源走就是了。

  「洞口!」很快的,雪關驚喜的大喊。果然是,遠遠的前方有白濛濛的一團光,涼風習習而來,那是外面的世界!

  然而,鐵舟依舊氣息緊促,只顧拉著她急奔。他們終於衝出洞口,雪關在光天下眨眼睛,覺得滿面風涼,可是等到眼睛適應了光線,一看仔細,她登時呆了——

  眼前、腳下蒼蒼茫茫的一片空,他們居然是站在一面可怕的懸崖峭壁之上!

  還能再往哪裡逃?

  不過,鐵舟將她朝懸崖一側轉了過去,那裡有一塊峻峭的小平台,竟然有兩座斑駁銹爛的老流籠,一大一小,歪歪斜斜地釘在岩壁上,風一來,磨蹭著岩壁,發出吱嘎聲,好像隨時準備要解體,往底下的深淵裡掉。

  「歡迎搭乘新穎舒適的交通工具到對岸去。」鐵舟說。

  雪關覺得她快要哭出來了。

  其實,除了「新穎舒適」幾個字外,鐵舟並不是在說笑,這對流籠的確可通對岸。瞧!長長的鐵索凌空越過溪谷,直伸入獨岸的森林,那片森林就是三澤大宅後方偌大的古松林。兩座老流籠正是早年三澤家所搭建的,以人力操動,用來運送人、貨的工具,只不過久年荒廢,粗大的纜繩、杉木、鐵皮,霉的霉、銹的銹……

  可這會兒鐵舟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一穿過崖上的荒煙蔓草,衝過去先試那座大流籠,去年他曾經在對岸操作過它,還動得了。哪知道,現下一拉動,籠頭上一條鐵索「喀啦」一聲便斷了,鐵舟大聲咒罵,臉色也變得無比凝重。

  這麼一來,就只剩小流籠可用。鐵舟試了幾手,幸虧還能操作,其它的都管不了,他把那手動的纜繩轉盤拉開來,急如星火地對雪關道:「聽仔細,雪關——這溪谷不寬,只要六、七分鐘流籠就能過去,我在這裡會全力幫妳拉纜繩,萬一,」他嚥了嚥,「萬一我沒辦法再幫妳,妳就要拚命轉動籠頭上的輪軸,自己過去。記住,一到對岸,就馬上離開流籠——」

  他話未說完,雪關便驚聲道:「你不和我一起過去?」

  「妳先過去,我走第二趟——」

  「不——」雪關叫起來,她又不是傻瓜。「那樣來不及,你和我一起走!」

  崖上刮起一陣風,草葉蕭簫而下,鐵舟回頭望,頰上一條筋抽搐著。可惡,時間不多了,剛剛出洞穴,已耗去好幾分鐘!

  「聽我說,」他繃住兩顎,一條胳膀把雪關圈過來,「這流籠太小太舊,支持不了兩個人的重量,與其兩人冒險,不如一人脫困。時間有限,妳快走——」

  說著,抱起雪關丟入籠內,但是雪關一反身便箍住他的胳膀,怎麼也不放手,秀臉整個煞白了。

  「要走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我還有機會,」他急叫。

  「你騙人!我一過去,你就沒機會了,這座山幾分鐘就要爆炸,到那時,山崩地裂,你要不是被炸碎,就是被埋在這裡,根本活不了!」

  「總比兩個人一起死好!」

  「一起死就一起死,我絕不丟下你自己走——絕不、絕不、絕不!」

  「為什麼這麼死心眼?為什麼?!」鐵舟又驚又急又氣,狠狠擰住了她的下巴,不知自己出手重。他要她活下來,她還年輕,不該在這裡送命!看她受驚,看她簌簌作抖的模樣,那淚顏、那慘狀,老天!他心痛得受不住,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她青春大好的生命如此被連累……

  然而雪關這邊,正因為曉得鐵舟是為保全她而捨自己,她就更捨不得他,死死地抱住他,像剖開了心房般的喊,「因為我愛你,我不要離開你,如果非要死,那就死在一起!」

  他瞪著她看。這一瞬間,鐵舟明白了,打從雪關出現,他一直害怕的是什麼——這少女會拿走他人生裡僅剩的東西……他的心!

  而且,她已經拿走了。

  隔著冷冷的鐵皮流籠,鐵舟驀然將雪關摟住。定了兩秒鐘,然後他一咬牙,縱身躍入流籠裡。「如果非要死就死吧!」這麼慨然一喊,開始全力扯動輪軸。「抓緊了,雪關,咱們要飛了——」

  輪軸發出刺耳的吱嘎聲,鐵皮籠子在懸崖邊上磨磨蹭蹭,起初不肯動,忽然一個晃蕩,便整個滑了出去。

  從懸崖到對岸的地勢是傾斜的,一邊高一邊低,因此流籠滑行的速度極快,雪關的長髮在空中咻咻亂飛,兩耳灌滿了風聲,她根本不敢睜眼,雙手攀著流籠的兩邊,絲毫不敢鬆開,心裡不斷禱告——快到對岸、快到對岸。

  驟然間流籠一震,然後速度慢了下來,漸漸、漸漸的,竟完全停住了。雪關張開眼,只見鐵舟兩手仍抓著輪軸,但那輪軸已從籠頭上裂開來,再也絞不住纜繩,她心頭一凜,與鐵舟對了一眼,啞聲問:「我們……不能動了嗎?」

  鐵舟扔下輪軸,發出一個半嗚咽、半咒罵的聲音說:「可惡,它非要選在這節骨眼壽終正寢!」

  眼看對岸就要到了,距離碧蒼蒼的森林不過數十公尺,他們即刻就能脫離險境,沒想到輪軸卻在這時毀壞,再也前進不了,要不了多久,對面山頭一日爆炸,老朽的流籠基架勢必被震垮,他們所坐的這只籠子就會像空中斷了線的鞦韆,墜落溪谷裡去……

  鐵舟的內心充滿絕望、憤懣——難道他們真的注定命絕於此,得不到一條生路?他把雪關攬過來,她纖秀的身子不住抖瑟,可憐的女孩,老天爺真的忍心讓她這麼送了命?

  她緊緊靠著他,忽然幽幽地道:「至少……至少我們在一起。」

  聞言,鐵舟的心頭一陣酸痛,然而酸痛中,又微微泛出一絲幸福感。是的,他們在一起,赴死時帶著彼此的情意,緊牽著手,縱然恐懼也絕不寂寞,如此一死,在他們便是永遠的相依相伴了……

  他把下巴靠在她頭上,閉上雙眸,與她無言地相擁。兩個人孤孤蕩蕩地懸在半空中,四下了無聲息,一切宛如凝止了一般,於死亡的寂靜的一刻。突然——

  一道奇異的唳叫聲在對岸響起來,一聲一聲的接近岸邊,看過去,古松林中影綽綽地有個龐大的影子。是千重子,三澤家那頭老鶴,這片林地一向是牠的遊憩地。

  牠踱到森林邊緣,發現了吊在天空中的流籠,很快活地對他們輕嗚起來。

  鐵舟高喊,「千重子,唱歌,拉開嗓子唱歌,快!」

  他想借助千重子高亢的鶴唳引起往意,偏偏這頭老鶴,平時叫聲淒厲驚人,在這要命的關頭上,卻只在那兒哼哼唧唧的,硬是大氣不吭一聲。不但不吭一聲,牠索性掉了頭,逕自去啄地上的青苔,不理會他們。

  「你就一點忙也不幫?」鐵舟氣極大叫,「我警告你,我把你烤了吃!」

  千重子猛地揚起頭,回頭瞧他一眼,不愉快地打了個嗝,走了。

  雪關小聲說:「你對牠不大好。」

  鐵舟如洩氣的皮球。「看來我就是不懂討女人歡心……」

  話未說完,已到林邊的千重子忽然站定,長頸一昂,對著天空開始發出驚天動地的唳叫聲來,這一叫就再也沒有完了。這一刻,就算昧著良心,鐵舟也要說,這是他聽過最棒的歌喉!

  「女人總是能原諒虧待她的男人。」雪關有感而發。

  鐵舟對雪關的話來不及反應,忽地瞥見林蔭中出現一條人影,穿著一色蒼灰和服,緩緩移到岸邊,是三澤春梅!

  兩人心中大喜,鐵舟立刻喊道:「三澤!快拉我們過去,對面山頭要爆炸了——」

  此時此刻能救他們活命的,唯有此人。可奇怪的是,三澤分明看見他們,也聽見了他們,他人卻一動也不動,毫無反應。有片刻,他只一逕的釘在那兒,木然地望著他們,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鐵舟急得要發狂,狠狠地叫道:「三澤,你動是不動?」

  崖上的男人像在一剎那間回了魂,這才跳起來。佝樓著他那畸形的肩膀,跌跌撞撞地奔到流籠的基座底下,顯然他對操作流籠十分在行,懸在空中的籠子動了,索道再度吱吱嘎嘎的響了起來,那聲音對於鐵舟和雪關來說,宛如天籟。

  幾乎是同時間,鐵皮籠子一落地,鐵舟馬上拖著雪關爬出籠子,一併也拉了拉三澤,喊道:「快跑——」

  就在三人連爬帶滾的離開流籠基座的那一刻,他們背後遠遠地起了轟然大響——隔著一道深谷的對岸山頭天搖地動,飛沙走石。空中鐵索劇烈抖蕩,霍地從對岸的岩壁剝裂開來,像一條被狠狠甩出去的長鞭,往深淵裡竄落下去。

  跑進森林的三人,氣喘吁吁的打住,一回頭,都目睹了那斷裂的鐵索巨大的拉力拔動了這一面的流籠基座,土方坍了,剛剛落地的小籠子翻著、滾著,也一起被拉下了深谷……

  天和地、和森林,都還轟隆隆的,雪關突然覺得眼前開始旋轉,力氣一下子消失了,在飽受了一天一夜的驚險和疲憊之後,她撐不住了,人一軟,倒在鐵舟的臂彎裡。

  ***

  雪關醒來,整棟屋子寂寂然,但她感覺自己似乎是給某種聲音吵醒的。她睡了該有好些時候了,被鐵舟從森林中帶回來後,這屋子有一陣的混亂,找警察、叫醫生,嚇壞了的麗姨將她送上床,接下來的事情,雪關便不知道了。

  慢慢坐起身,雪關仍有些怔仲,忽然聽見了那聲音,鈴……鈴……鈴……

  是電話在響,始終沒有人去接。

  她披衣出房間,記得身上的睡衣是麗姨幫她換上的。麗姨呢?鐵舟呢?也不見三澤。長廊深深暗暗的,很晚了似的,不過也不一定,外面也許有天光,只是這座老宅子不管什麼時候都是暗沉沉的,永遠像晚上。

  那鈴聲不在玄關,也不在客廳,是後廊的一支電話。那地方侷促一隅,牆上卻還有模有樣地掛了幅三澤的古家徽,一張桌上疊了些收據、支出表之類的東西,還有幾封三澤春梅的信件,看來是平日三澤辦事的地方。

  雪關一拎起話筒,另一頭便嘰嘰哇哇的說了,「三澤先生嗎?我這裡是鹿谷花坊,您前些日子訂的花,帳目弄錯了,恐怕要同您重新結一結……」

  雪開本來要說三澤先生不在,但「鹿谷花坊」幾個字敲了她的腦子一記,她對這店號有印象。她曉得自已很魯莽,還是忍不住問:「三澤先生訂了什麼花?什麼時候的事?」

  對方頓了一下,以為這邊是在質疑,便照著貨單子念,「他是月初來店裡訂的花,進口火紅康乃馨,送到佐伯醫院給荒川小姐,唔!後來改成白色康乃馨……」

  接著,店家說了什麼,或者她跟店家說了什麼,雪關不大清楚了,擱下電話後,她便愣在那兒。

  那些送到醫院的康乃馨,對麗姨造成莫大刺激的,不是出自鐵悠,而是三澤。怎麼會是他?

  這事若是鐵悠做的,還有點道理,鐵悠畢竟怨恨母親遺棄他,但是,三澤私底下那麼做,又是為什麼?他不過是個局外人啊!

  雪關想不明白,隱隱覺得心懍,過去一些模糊的感受凸浮上來——麗姨對於三澤這個人,老像帶著某種懼意,忌憚什麼似的;而三澤對鐵舟又有一種仇視的態度,把鐵舟當敵人,雪關第一次見到他們兩人相獨時,就感覺到了……

  她想到今早在森林的一幕,三澤立於崖上望著他們,他那種漠然的表情。正因為是在那麼危急的時刻裡,他的漠然更顯得離奇,簡直比危急本身還要讓人感到心寒驚悚。

  雪關突然間有點發急,振起身子想要去找麗姨——不,她要找鐵舟,從森林回來後,她一直在沉睡,不知鐵舟的情形如何,她不能不惦記他。

  她在屋裡繞著,瞧不見人,聽不到人聲,卻在穿過後迴廊時,聽見哭泣聲。

  屋後方的園子有一座木造露台,垂下長長的竹簾子,廉後兩條人影,壓低了聲音說話,卻做著極激烈的爭辯。

  「你不該那麼做!」

  「我是在幫妳,妳心裡想什麼我知道。」

  「你造那種謠,煽動那兩個傢伙胡來,實在太過分了!」

  男的冷笑。「我造謠?不,那個謠是妳造的,十年前妳就造了那樣的謠言,妳想生事,想引來一些非分的傢伙把礙事的人嚇走,我現在不過是照著妳的老路子走。」

  「阿木和六次郎做得太過火了,差點害死他們!」女的哭。

  「害死也好!他們根本不該存在,尤其是他,他把你害成什麼樣子,他不懂得愛妳,他不配擁有妳——」

  「別說了!」

  「我要說,他應該消失!妳是我的,妳屬於我——」

  竹簾子後頭起了拉扯掙扎,兩人跌到木欄杆上,那男的高大力強,抱住女的,扳下她的頭便去強吻她。

  雪關一頭奔過去。曉得這一男一女是什麼人,她縱然吃驚,卻無暇多想,撞過竹簾子大叫,「三澤,放開我麗姨!」

  她使了吃奶之力朝三澤衝撞過去,三澤不備,整個人被頂開來,倒退了好幾步。雪關緊扶住麗子,她雖是嬌弱少女,但此刻為維護她的麗姨,完全忘了害怕,指著三澤道:「你從一開始就不安好心,麗姨住院時,你送那些康乃馨去刺激她,現在又對她無禮——」

  要不是被雪關扶持著,麗子那顫抖的身子就要倒下去,她臉上淚痕斑斑,含驚帶怒地望著三澤。「那些花……是你……為什麼?」

  傾靠在木欄杆上,三澤仰天大笑,笑得喘吁吁的。他唇破血流,是方才麗子咬他一口,血淌落蒼灰和服,他也不管,只看住了她道:「為什麼?妳問我為什麼?妳心裡還不清楚嗎?送那些花是要點醒妳,妳是孩子的母親,妳應該回到這個家,我要一家團圓——」

  「這不是你有資格說的話,三澤!」竹簾之後,驀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叱道。

  鐵舟掀開竹簾子跨進來,頭髮微亂,臉孔布著鬍髭和陰影,可是神態凜然他先是看了雪關一眼,眼底掠過一抹柔色,然後瞄瞄麗子,確定她沒事,一轉向三澤,目光立刻變得冷峻。

  「警方已經找到阿木和六次郎,兩個都供稱是你指使的。」

  鐵舟一下午都在警局做筆錄,警方動作很快,組隊趕上爆炸的山頭,同時派員在三澤大宅周邊搜索。那兩個傢伙是在半山狼狽不堪地被逮到,都受了傷,把什麼都供出來了。

  見到鐵舟,三澤更加激狂,扭曲了一張臉,捏住兩隻拳頭叫嚷,「我沒做錯什麼,我只是要讓不該待在這裡的人離開,這屋子不幸在有了這些非分的人,你就是一個!今天早上我不該救下你的,我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沒了膽子,我該讓你死、讓你死——」

  被接連揭開了秘密,這男人也沒什麼好再隱瞞的,他爆發積壓了多年,已成怨毒的情緒,人失控了,拿他那粗大傾斜的肩膀向鐵舟撞過來,由於動作不夠靈活,鐵舟一閃,讓他撲了空,重重地摔到木地板上。

  三澤匍匐在地板上喘氣,他是個無法抬頭挺胸的人,委地時就更無從抬頭挺胸了,但他揚起一雙充滿妒恨的眼睛看著鐵舟。

  「你才是沒資格的人,三澤大宅不是你的,三澤大宅是我的,那孩子也是我的——」

  鐵舟猛掉頭朝竹簾子外面喊,「後籐警官,你可以過來把他帶走了。」

  一名便衣、兩名警員出現在迴廊。三澤被架走時,依舊連聲嘶喊,「你聽見沒有?小悠是我的親骨肉,小悠是我的親骨肉——」

  他駭人的話在整座宅院裡迴響,然後逐漸遠去了、消失了,週遭再度安靜下來。露台留著三個人,靜,太靜了,雪關甚至能聽見自己淺促的呼吸聲。

  麗子驟然掙脫雪關的扶持,向前走了兩步。接下來的場面是雪關完全沒有辦法理解的——陰涼的露台上,麗子站一方,鐵舟站一方,兩人對望,兩人臉上都像掛了能劇的面具,不是沒有表情,而是一種死死的、沒有靈魂的表情,令人見了有說不出來的駭異。

  雪關張口想呼喚,但不知要喚哪一個,下唇抖索著,眼淚就快迸出來了。她受不了他們這樣子,她情願看見他們憤怒、痛楚、大發雷霆,或是麗姨像剛才那樣的流淚哭泣。

  然而,麗姨沒有流眼淚,她平靜柔和得……使人發冷。她輕聲道:「他說的是真的。」

  鐵舟似乎震了一震,只是太輕微了,看不出來。「我早就懷疑了。」

  「但是,你不在乎——」麗子的嗓子有點顫跳,轉成質疑問:「你真的不在乎?」

  「打從我發現我已經沒有任何事值得在乎的時候,我就不在乎了。」

  「這就是你殘酷的地方。」

  「殘酷讓我活下來。」

  雪關傻站在那兒,聽著他們交換著她不懂,或者不願懂的話語。露台上像在扮演一齣戲,披露了令人寒驚的真相。

  這時,一名警員忽地又轉回來,在迴廊那一頭喊,「鐵先生,後籐警官請你跟我們再跑一趟警局!」

  這邊鐵舟點點頭,起步要走,雪關跑上去叫聲「鐵先生」,咽噎、無措,眼中湧出憂傷的淚光。

  望著她,鐵舟臉上那面具似的僵硬線條稍稍放鬆下來,他多年來堅冷緊閉的心,現在似乎只有這女孩能送入一絲暖風。伸手撫一下她的面頰,「等我回來。」他道,轉過身去。

  「鐵舟——」麗子突然在後方叫住他,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愛我?」

  他回頭看她,眸光生疏而悲涼。

  「從我開始不在乎那時候。」說罷,他掉頭而去。

  麗子全身起了一陣輕微的抽搐,然後慢慢順著枯瘦的木欄杆伏倒下來,雪關趕快移到她身邊,她的臉埋在徘紅花紋和服的袖子間,久久俯伏不動,在冷冷的露台上像一朵晚春凋零了的櫻花,那身姿看起來裡異常地淒艷。

  雪關終於潸然滴下淚來,為兩個她愛的人而心碎。「麗姨,這一切,究竟怎麼一回事……」她搖著她悄聲問。

  麗子蠕蠕抬起頭。「妳想知道怎麼一回事?」盯著雪關,眼中閃出一種奇異的冷光,忽然捉住了她的手道:「是的,也該讓妳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雪關心頭一陣發寒,麗姨那臉,白若清臘,空空洞洞的,不但沒有靈魂、表情,也沒有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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