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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命中無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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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4:49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千尋 - 命中無妻

繁花落盡,
他終于明白負情負愛此生最悔,
千年輪回,
她終于學會放下、割舍與珍惜……

柳婧舒經常作著一個又一個的夢,每個夢總是以悲劇收場,
她好奇又迷惑,直到席雋出現改變她的人生,
他表面上是侯府公子,卻有神祕背景與萬貫家財、龐大勢力,
在她差點要被狠心後娘賣女求榮嫁給病秧子時,
是他拿錢出來贖回她的自由,也是他推薦她進王府干活賺銀子,
作為報答,她承諾會好好照顧他痴傻的妹妹,
卻總是不自覺連他一起關心照顧,在意他的所有心情,
他喜歡抱著她飛上屋頂賞星月,還在成為狀元郎後慎重的示愛求親,
他告訴她一個情纏千年的故事,也告訴她兩人一定會幸福一世,
然而當她終于瞭解那些夢境的祕密時,等來的卻是他的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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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5:02 |只看該作者
序言 最痛苦莫過已失去

《齊天大聖西游記》是星爺非常經典的一部作品,里面許多讓人印象深刻的劇情跟台詞,小編覺得最廣為人知的應該是這幾句——「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放在我面前,我沒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時候我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上天能夠給我一個再來一次的機會,我會對那個女孩子說三個字︰『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份愛上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是不是耳熟到都能倒背如流了呢?至尊寶最後沒有跟紫霞仙子在一起,而是成為孫悟空跟隨師父去西天取經,當年在看電影的時候小編心里是很惆悵遺憾的,不懂為什麼他們不能有個完美的結局,直到年歲漸長,經歷許多事,才發現現實人生的確經常充滿遺憾後悔,也並不完美,可就是因為歷經過這樣的缺憾,我們才會更懂得珍惜美好,不是嗎?

小編無法透露太多劇情以免破梗,這樣會少了很多閱讀的樂趣,只能說《命中無妻》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不懂愛的渣男懺悔、學習,後來變成寵妻模範生的故事,男主角就像至尊寶一樣,一開始並不珍惜那份真誠的愛,直到失去才後悔莫及,文中有一句話小編同樣心有所感——「歲月還沒有把他帶到懂得應該要好好珍惜一個人的時候。」因為這樣,所以他不懂愛,不懂珍惜,輕易的傷了摯愛的心,等到失去後才後悔莫及,幸而他傾盡所有的努力去彌補,這才得到挽回的機會,能讓悲劇重寫結局。

雖然紫霞仙子永遠沒有跟至尊寶在一起的機會,但至少在《命中無妻》里,我們可以看見男女主角彌補遺憾,學會珍惜,迎來幸福圓滿的Happy  Ending,一個好的故事總能在人心里留下一些悠長余韻,可供你慢慢回味細品,本作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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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5:2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帝星殞落

陽光投入,千萬灰塵在光線中飛舞奔騰,舞動一場熱烈盛宴,垂手而立的太監細細看著,一動不動。

窗外蟬鳴聲張揚,夏日已至,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熱,各宮娘娘受不了這喧鬧聲,命太監將蟬只黏下,可皇上不許太監做這事兒,因此整個後宮的蟬全都聚到清和宮里了。

楠木幾上的龍涎香散播香氣,桌旁的琉璃盆里盛裝著冰塊,絲絲涼意竄出。

李清坐在九龍玉璧屏風前提著筆,即使心中早有定見,還是在此刻猶豫了,此生行事不管對錯、不管會否懊悔,他都不曾猶豫,但……是老了吧,輕淺一笑,蘸飽墨汁的筆尖終于落在黃綾詔書上。

御書房里安靜得落針可聞,四名輔國大臣坐在兩邊,不管年輕或年老,不管有沒有力氣通過這頓煎熬,一個個都挺直上半身,他們面色凝重,眼底卻都帶上激動。

詔書完成,李清放下筆,與大臣們對視。

大臣們望向一襲明黃龍袍,衣紋雲龍,玉冠束發的皇帝,四十年了……他們的皇帝垂垂老矣,臉上斑紋明顯,然雙眸依舊英光激濫,彷佛他仍是那個馬背上殺敵千萬、英姿颯爽的男子。

嘆息、閉眼,他揮揮手,順公公立刻上前將詔書遞給宰相。

林相躬身接下,在看見上面的名字時心頭一跳,臉上透出笑意,雖沒說話,其他三人已從他的表情中得到答案。

李清雖老邁卻不昏聵,他依舊是那個以國家大事為己任的明君,李氏王朝能在群雄並立的時代里一統各國,建立國富民安的大李王朝,便是因為有這樣的帝君。

「去宣布吧。」李清道。

四名大臣紛紛跪地,齊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話,終其一生听過太多,但此時此刻他相信這四人真心希望自己活到千歲萬歲,但哪可能呢?「萬歲」不過是千古帝君自欺欺人的話,人的一生短短數十年,而他已經活得夠久……

大臣們走出御書房。

李清從椅子上起身,他累得厲害,順公公迎上前撓扶。

緩步走到軟榻前,他很清楚事情沒完,風暴將至,此生面對過大小戰役無數,而這次……無妨,他從不畏戰。

順公公遞上香茗。

李清輕啜一口,問道︰「花開了嗎?」

服侍皇帝四十載的順公公明白,皇帝指的是什麼——是那棵種在清兮宮的玉蘭樹,四十年前皇帝在芒種時節親手種下。

為什麼種樹?沒人知道,所有人都認為皇帝一時興起,但他清楚,並不是,那是皇上的……心心念念……

清兮宮傍著清和宮,是宮里最神秘的宮殿,里頭沒住人,最得皇帝看重的五公主在出嫁前曾經要求想進去看一眼,終也不得其門而入。

認真道來,清兮宮只是從清和宮劃出來的一個小院落,里頭三間房,青磚紅瓦,是普通百姓最尋常的住處,無半分特殊,它之所以神秘,是因為皇帝經常獨自在里頭待上半天,每每心情不豫,往清兮宮走一趟,出來時表情便見和緩。

順公公回答,「稟皇上,玉蘭花開了,今年花骨朵兒結了很多。」

有專門的花匠日日看顧澆灌,那棵樹長得可好。

「去采來,全部采下。」李清道。

順公公一愣,直覺問︰「全部?」

「全部。」李清清晰明白回答。

順公公領令下去,只是心里隱隱的不安,隱隱地焦躁……

寤寐間,李清听見爭執聲,那是小順子和陸皇後的對話聲,小順子一再重申皇上在休息,陸皇後卻揚高聲嗓,不管不顧的非要見皇帝。

他的皇後啊……從小受栽培教養的好皇後……

她從出生便曉得,自己只會也只能嫁給皇帝,專心了一輩子的事,怎會不成功?她成功了,成功伴駕四十載。

她是個合格皇後,將後宮管理得一絲不苟,沒人能否認她的精明能干、或者說……賢慧,這麼好的女子怎會逾禮?又怎會違逆聖心?

然而今天……憋不住?委屈?她壞了自己的規矩。

她來得比想像中更早,所以是帶著幾分沖動?也好,早晚都要打這一仗,趁著還有力氣,開打吧!

從榻上坐起,李清困難下地,連彎腰穿鞋都很辛苦,想當年辛苦的自己,別說穿鞋,穿衣做飯、連縫縫補補都能自己動手,如今……身子骨是真的不行了。

沒有喚人,他扶著牆走到御案後頭端坐,不示弱的他絕不讓人看見自己的羸弱。「讓皇後進來!」

聞聲,順公公側身讓出位置。

陸皇後橫他一眼,輕斥道︰「老狗!」

順公公豈能沒听見?他眉心微蹙卻一語不發,賢慧端莊的陸皇後啊,終也是……輕聲喟嘆,順公公跟在後頭進入,也不知想要防備什麼,直覺站到皇帝身側,即使他心知肚明,這舉動是僭越了。

李清看一眼順公公,抿唇淺笑。

小順子確實忠心耿耿,但他與前朝帝君不同,任他再忠心,他都不允許宦官干政。四十年來,他沒給過小順子太多,這回便給他一個平安終老吧……

李清沒理會怒發沖冠的陸皇後,他甫提筆,順公公立刻上前磨墨。

只見皇帝一字一字慢慢書寫,手指微微顫抖,他的心也跟著輕顫,他很清楚,如今寫字于皇上有多困難……順公公很想對皇上說別寫了,但多年伴君,他已養成緘默習慣,只是當眼角余光看見上頭的字句時,控制不住地,他的鼻子澀了、眼角酸了,濕熱目光差點兒泄露情緒。

李清取印,手抖得越發厲害,卻還是實實在在、嚴嚴謹謹地把印章落在正確的地方。提起紙張輕吹,他遞給順公公。「好生收著,別給弄丟,朕可沒有力氣再寫一張。」

順公公躬身悶聲吞下哽咽,他沒接過聖旨,當場跪地磕頭,揚聲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又收下一句真心實意的萬歲,李清心想︰此生應該不算白活了吧。

陸皇後等過半晌,卻沒等到皇帝一個眼神,她尖銳道︰「連個低賤的老太監皇上都願意施恩,怎就對陸家如此苛刻?」

他對陸家苛刻?人性啊……得寸就想進尺。「皇後有何不滿?」

「為何接位的不是裕兒?他既是嫡又是長,皇位本該是他的!」她始終認定兒子才能繼承大統!

多年來,皇上對每個兒子都一視同仁……不對,應該說都同樣無情冰冷,他沒有特別喜歡誰或討厭誰,在這種情況下,比拼的自然是身分地位,放眼諸皇子,誰比裕兒更有資格?怎會事到臨頭,上位的竟是老八?

李澤生母身分低微,他年紀太輕,又沒有特別能耐,這樣的他憑什麼上位?

「裕兒何德何能?年近四十卻庸庸碌碌無半分長進,老是被算計、被當槍使,他啊,頂多能當個富家翁,吃吃喝喝樂上一輩子。」

「那是他性格寬厚、賢明大量,能容人。」

「容人?他那點兒心計,當朕的臣子都是瞎子?」

臉皮子親戚,虛情假意,裕兒的微末演技那群老狐狸看得一清二楚,沒點破不過是看在李裕的身分,虛與委蛇罷了。

「這些年裕兒戰戰兢兢,從未出過差錯,為什麼皇上不待見他?」

是啊,壞就壞在這個「戰戰兢兢」上頭。「謀事容易斷事難,能下決斷才是有能者,看你把裕兒養成什麼模樣,小心翼翼、緊張兮兮,做事瞻前顧後,能力不足、不思進取,偏又心胸狹隘,老在小處拿人把柄。

「再看看朕手下的謀臣們,心思多、本事高,又齊心合力摟成一股繩,便是沒有朕這個皇帝在,他們也能撐起半壁江山,倘若朕讓裕兒當皇帝,無異于將白兔扔進豺狼虎豹堆里,皇後要不要同朕打賭,這江山若交到裕兒手里,會在多久之後易主?」

「皇上這般看不起裕兒?那李澤又何德何能?」

「他啊……」李清呵呵輕笑。「他是只收起爪子的雄獅,看著無害卻是滿肚子能耐,光是能教皇後無視于他,平安順利長大、不受刁難,就是本事。」

當年自己能靠一柄槍、一把刀打下魏鄭齊吳,靠的便是心性,而李澤同自己最像,從小他便一眼看出李澤的與眾不同。

「哼,不過是皇上偏心罷了。自從祖父過世,陸家里臣妾的父兄誰能入皇上雙眼,兄長們官位一貶再貶,罰銀、罰俸,罰得旁人都不曉得陸家出了個皇後,皇上這般不給臣妾臉面,為的是什麼?」

為什麼?李清也這樣問過自己,這般覺得陸家礙眼、欲除之而後快,是不是為了……替那個仙人般的女子出口氣?

但他終究沒鏈除陸家,對陸家,他自認寬厚無邊。

「但凡皇後能舉出一件你父兄做過有益百姓的事,朕便給他們升官。」他望向陸皇後似笑非笑。

明明白白的鄙夷、清清楚楚的不屑,看得陸皇後忿忿不平,這幾十年來,陸家過得太憋屈,她是皇後啊,是舉國最榮耀的女子,她竟連娘家人都護不了,皇後?笑話吧!

滿腔怨恨令她難以控制,但她很清楚如今是最後關頭,倘若不能勸得皇帝回心轉意,裕兒便連半分機會都沒有,賣委屈、賣溫柔,現在什麼有用她便賣什麼,她啞聲道︰「臣妾斗膽,敢問皇上,難道您看不見臣妾對您的情感,看不見臣妾用盡一生愛您、無怨無悔?為什麼您舍得如此對待臣妾?」

這戲……演得不行吶,原來裕兒是學了他母後,才會成了眾臣眼里的笑話。李清笑問︰「皇後愛朕嗎?」

「當然愛,若非如此,怎會傾力為皇上安定後宮、教養皇子、付出青春?」

「朕做了什麼讓皇後愛上朕,對朕無怨無悔?」

她半晌說不出話。是啊,皇上為她做過什麼?一時間,她竟然想不出。

「朕不明白,除為了生下裕兒那段時日外,朕不曾在皇後宮里多待一天,平白無故的皇後怎會愛上朕?或者說皇後愛的是『皇帝』而非『李清』?」

是……除屈指可數的那幾日外……想那日鳳冠霞帔與他執手為禮,想喜帕掀起看見他的第一眼……她愛那個偉岸英武的男子,她暗暗立誓要傾一生之力守護他,是從什麼時候改變想法?

是在一個個容貌姣好、知書達禮的女子抬進宮之後?是在她守了數年活寡之後?她將一生交付,要的不僅僅榮華富貴、尊榮無限,她更想要丈夫的心啊。

可日復一日,她找不到他的真心,感受不到他的情意,在數不清的失望之後,她只能用盔甲護住自己,方能平靜地面對痛苦與失望,可如今他竟這樣問她?

他什麼都不給,只給予地位尊榮,難道她收下還是錯的?

「當年陸老與朕交換條件,朕迎你為後、陸老為我支起朝堂,這承諾,陸老做到、朕也做到了,皇後還有什麼不滿?」

馬背上立國、馬背上無法治國,他需要有德有能者為他開創太平盛世,陸老入了他的眼,他終究沒看錯人,在陸老的教導下,他逐漸成為合格帝君,幾十年來他勤奮不懈,終于能在青史上以「賢」字相稱。

「皇上沒有心嗎?您懂不懂得感情?知不知道什麼是愛?」

李清笑而不答。「皇後回去吧,安安分分當皇太後,老八會厚待你的,若是皇後自尋死路,別怪朕不護著你。」

也……護不了,他了解李澤就像了解自己,若陸皇後夠乖,他肯定樂意為一個孝順之名厚待之,但若她有旁的心思……銳劍出鞘必噬血。

「送皇後。」

李清下令,禁衛上前,陸皇後有再多怨氣與不滿,終究還是得離開。

終于安靜了……李清再度回到軟榻前,輕聲道︰「冷了。」

冷?這讓人頭頂直冒汗的七月天?順公公拭去汗水,飛快取來一襲衾被蓋在皇帝身上。這時被派去摘花的太監捧著一籃玉蘭進來,聞到花香,李清笑開,他顫巍巍地抓起鮮花撒在自己身上。

彷佛感應到什麼似的,順公公忍不住疾奔的淚水,將白色的花朵一把一把撒在皇帝身上。

看著小順子的動作,李清笑得更歡,他閉上眼楮聞著玉蘭花香。想起陸皇後的話,愛嗎?感情嗎?也許他曾經擁有過吧,只不過為了權勢地位,他一件件拋棄……

深吸氣,玉蘭花香香入肺腑,突地,他听見夜鶯輕啼,看見螢蟲環繞,伴著女子清脆的笑聲,那樣的輕快、那樣的喜悅……

「阿清快來呀,看看這是什麼?」

嘴角揚起、珠淚淌落……始終盯著李清的順公公,砰地一聲雙膝跪地,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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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賣菜譜遇貴人

一望無際的黃沙漫漫,風刮起,塵沙形成漩渦在地面上打轉高揚。

滾滾黃沙地上什麼都沒有,只有幾株比人還高的仙人掌孤獨地矗立著,只有高照艷陽,一點點將旅人烤焦。

遠方男女慢慢走近,女子被男人負在背上。

她受傷了,很重的傷,因為顛簸,傷口裂開,鮮血一滴滴自後背淌下,隨著男子走動落在沙地上,很快就讓沙土吸入,轉眼不見痕跡。

男人非常疲憊,干涸的嘴唇月兌皮、滲出血絲,太陽持續發威,他很熱,但身體已經滲不出汗水,他堅定著腳步,持續向前走,他咬牙道︰「我就不相信人不能勝天。」

他叫做夏侯淵,數日前從陵縣回來,知道林超金竟派蕭芳去偷襲里各後他瘋了!

里各武藝高強、思緒縝密、擅長兵法,身邊大將如林,要殺他談何容易?就算有再精密的計劃也要天時地利來配合,豈能因為林超金被搧了一巴掌就非逼著蕭芳去偷襲?

蕭芳帶去的五百人死得一個都不剩,他到的時候蕭芳已然奄奄一息,倘若再晚上半日,他見到的將會是一具冰冷屍體。他恨!恨里各更恨林超金,這兩個人,他發誓一個都不會放過。

貼靠在他的背上,聞著他身上傳來的男子氣息,蕭芳突然想笑,咯咯咯地,每笑一聲、每個震動都讓她疼得皺眉頭。

應該安靜點的,但她真的想知道……在死掉之前知道答案。「夏侯淵,你到底喜歡我什麼?」

她長得不美麗、皮膚黝黑,從小沒爹沒娘,在邊城長大的她長成一個女漢子,她說話粗魯傲慢,沒有任何男人會喜歡她的,但從京城來的夏侯淵一眼瞧上她。

怎麼會呢,又白又富、武藝高強、身分高貴的夏侯淵欸,喜歡誰不好,怎就喜歡上她這個男人婆?是眼瞎了嗎?

他頻頻示好,面對他的真誠,她只有一種感覺——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經驗教會她,人是種再現實不過的動物,若沒有特殊目的,好端端的一個高富帥何必處處牽就自己?

何況他是三皇子啊,那是怎樣的身分地位,不需要她來解釋,而自己不過是個父母兄弟被韃子殺光,一心報仇、投入軍中,靠砍人頭而成名的女羅剎。

她與他是雲泥之別,是再怎樣都攏不到一塊兒的關系,他絕不可能……像他說的那樣——愛上自己。

但,現在她有一點點相信,如果不是太愛,怎會甘冒性命之險闖入敵營將她救出?只是……終究難懂,他想要誰不行,為什麼非要她這個丑女?

他笑開,沒回答卻問︰「你從什麼時候起對我動心了?」

「去,我什麼時候對你動心!」她口是心非。

就算她再驍勇善戰,就算她割人頭像割韭菜,就算人人聞之喪膽,終究……她只是個女子,一個渴望被疼愛的女子,所以她是真的動心了。

「應該是我幫你換鞋那次吧。」夏侯淵自顧自道。

換鞋……

那次,他指她的鞋說︰「女子該多注意儀容,瞧瞧,你的鞋多髒。」

她滿不在乎地踢起一片沙塵笑道︰「什麼髒?那是沾了人血的戰績勳章,三皇子再想要這樣一雙鞋,恐怕都難找呢。」

蕭芳表現得無比高冷,是個男人、懂得看臉色,都曉得在這種狀況下就該退避三舍。

但是他沒有,一個欺身上前,仗著身高優勢箝住她的腰,將她抱到櫃子上,好似沒听懂她的嘲諷般回答,「再驕傲,也別隨時把戰績穿在身上,過度炫耀是種膚淺行為。」

然後夏侯淵親手除去她的鞋,換上一雙繡花長靴,那……也算繡花鞋對吧。

天!瓖了珍珠的繡花鞋?她這輩子想都沒想過會穿上腳的東西,更過分的是,他當著她的面把舊鞋給燒了。

真是太可惡!她沒別的鞋,不想赤腳就得穿上,那些日子穿著繡花鞋在軍營里走來走去,被多少同袍嘲笑啊。

但她不得不承認鞋很好穿,並且讓她狠狠地臭美了一把,就算偷襲敵營她也穿著,好像穿了他就在身旁。

口是心非啊,她騙不了自己,大概也騙不了夏侯淵吧!

「夏侯淵,你知道我快死了嗎?」

「知道。」

「你會哀傷嗎?」

「會,我還會惋惜。」

「惋惜什麼?」

「此生,我將一世孤老。」

一世孤老?為什麼,因為她?憑什麼啊,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更何況她還不是他的女人,怎就說這麼重的話?

因為她快死掉,甜言蜜語便不要錢的往她耳里灌?因為他想當好人好事代表,令死者不心留遺憾?她不會也不該相信的,可偏偏他的口氣那樣哀慟悲涼,硬是說服了她。

她干笑兩聲,用十足痞的口氣道︰「你別害我沒痛死卻嚇死了,堂堂三皇子呢,什麼名門閨秀娶不得?別胡說了啊!我答應,當鬼之後在身邊保護你,再替你尋個美嬌娘,幫你們牽線……」

「就算會嚇死也給我受著,那是我的肺腑之言,你當人當鬼都給我牢牢記住。」他阻下她的話,口氣是從未有過的凝重。

然後莫名地,她相信了、牢記了,更莫名的是這個「相信」,讓她深深、深深地安下心……

她長嘆氣,苦笑道︰「如果有來世,我會對你好。」

「這是允諾?」

「是,我、蕭芳的承諾,永世有效。」

他笑開了,心底卻明白——她做不到。

負著心愛之人一步步慢慢走著,太陽威力依舊,他口干舌燥、不停舌忝著刺痛干裂的嘴唇,但是到最後連口水都沒有了。

鮮血帶走她的精力,蕭芳越來越覺得疲累,她想假裝無事,想運足中氣同他說話,但是……無能為力了。

「夏侯淵,我死去後,懷里的匕首歸你。」

「好。」

「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太渴,就喝我的血吧。」

夏侯淵皺眉,再一次嗎?再次拿她的血續命?心……苦了……

她的聲音漸漸低沉,身子漸漸軟下,最終失去心跳呼吸……

他繼續往前走,然而身後的玉蘭花香消失,無須回頭,夏侯淵便已明白她不在了。

大男人是不作興哭的,可理智阻止不了淚珠,晶瑩從眼角悄悄滑下,眼楮一陣椎心刺痛……

此生,又是一場絕望……

眼楮張開,天色尚未大亮,窗外朝暾初起,雲朵染上幾抹霞光。

柳婧舒慢慢坐起身,並不冷,但她拉過棉被將自己裹緊,下意識看著床下的棉鞋。

她沒穿過繡花鞋,不知道穿著那樣的鞋子,自己會不會覺得臭美,但是縫著珍珠的長靴真的挺漂亮。

下床,套上棉鞋,她的鞋頭也有一抹深褐色的血漬,但那不是砍殺敵人留下的,而是殺雞染上的血。

听起來有點掉分兒,但是她很感激,感激自己不是蕭芳。

從及笄之後,她陸陸續續作著怪夢,一段段的故事、一篇篇的哀愁,不同的女子與男子在夢境中反覆出現、離開、消失,她不理解為什麼會作那樣的夢,可每回醒來,心里頭總有說不清的滋味,是愴然哀淒、沉重壓抑。

公雞啼鳴,她將自己從低沉的情緒中拉回來。

走到院子里,淘水盥洗後進廚房升火,打開米缸,就剩兩把米了,頂多能夠撐得過今日。

想了想,她走到地窖前,拉開上頭的木門,順著梯子往下爬,地瓜也剩下不多,豆子麥子早已告罄,兩甕腌漬的菜還有半滿,她覺得很煩,但時間不容許她在這時候多想。

隨手挑幾顆地瓜,盛了一碗泡菜,她爬出地窖進廚房做早飯,另一邊還起了爐子熬藥。她直覺看一眼掛在牆上的藥包,還剩下兩日的草藥,爹爹那病得長期養著,一日不可缺藥……

「停!」她對自己說,真的不能再想,再想就要遲了。

做好早飯,她听見母親和妹妹的房門打開,在後院打井水梳洗,婧舒皺了眉,卻沒多說半句。

常氏是繼母,妹妹柳媛舒比她小一歲多。

母親薛玟生產時沒熬過,離世了,祖母在的時候常說,母親是個會過日子的,她有一手好廚藝,嫁進柳家後就卷起袖子到城里賣糕點,光是那一年掙的就讓家里蓋新屋、鑿新井,還足足置下十畝地。

祖父在時家里光景不差,這才送唯一的兒子去讀書。

總是這樣的,身邊有錢就盼著光宗耀祖,祖父把柳家的希望全壓在父親身上,父親只需要讀書,旁的啥事都不必經手,慢慢地他被養得光會讀書不通庶務。

後來祖父過世,臨終遺願讓兒子一定要當官,為此家里不斷變賣田地供他念書,十八歲那年柳知學終于考上秀才,可家里卻窮得揭不開鍋,眼看就要放棄科考這條路了,幸好薛玟在此時嫁進柳家。

薛玟一力承擔養家責任,柳知學方能繼續求學,日子就這樣順順當當地過下來了。

然世間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成親第二年,薛玟懷上孩子,誰想得到隨著大喜而來的是大悲,兒生娘死,母女緣淺擦身而過。

沒了主事的薛玟,老人家身子不好、柳知學不會帶孩子,家里亂成一團,于是喪事剛辦完,柳知學進京一趟,將常氏帶回來。

常氏是官家千金,家中落難便將她給賣了,父親能看上常氏,自然是因為她有幾分姿色。

然紅袖添香的生活雖好,但添完香之後呢,肚子餓了還是得頂著滿身油煙下廚房,常氏哪做得來這等苦差事?因此常氏把娘家的富貴派頭給拿出來——買奴僕下人、吃香喝辣穿金戴銀。

可柳家不過是小康,哪支應得了這種生活,不多久,娘攢下的六十幾畝田地,在短短幾年當中全給賣光。

沒有銀錢,甭說仕途,飯都沒得吃了,幸好里正良善寬厚,見村里唯一的秀才公日子快過不下去,便在村里尋兩間屋,讓柳知學在里頭教小毛頭們念書,全家人勉強能過上日子。

可祖母過世後,爹爹受不了這個沉重打擊病了,祖母攢了一輩子的棺材本,轉眼花得七七八八,生活越發困難。

碗筷擺上後,婧舒匆匆吃飽,背起書袋準備出門上課。

自從柳知學生病後,便由婧舒代替爹爹去教書。

手不能提、肩不能挑,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妥妥的沒錯,薛玟在的時候,柳知學可以放大膽量追求夢想,但薛玟不在,夢想成了空話。

即便如此,她不能否認柳知學是個好爹爹,他雖怯懦但性情溫和舉止有度,從小他便親近兒女,手把手教孩子們認字讀書。

柳媛舒對讀書不感興趣,但婧舒愛極了,她一踫到書就回不了神,舉一反三讀得津津有味,柳知學常嘆,「若婧舒是兒子,柳家的門庭就能托付了。」

柳知學和父親一樣,總想著讓柳家改換門楣,希望啊……希望才五歲的弟弟宇舒能夠撐得起這個重擔。

「婧兒。」才剛踏出廳門,常氏就從屋里走出來,急急喊住她。

又來了……深吸一口氣,她就曉得這事兒逃不過去。猛然轉身,強拉起笑臉,她問︰「母親喊我有何事?」

「你爹的藥……」

「我知道,只剩下兩服。」

「缸里的米……」

「我知道,沒了。」

「娘手上只剩下幾十文錢,娘怕……」她掩面而泣,哭得一樹梨花春帶雨。「都怪娘沒用,要是娘有點本事,也不必讓女兒出去養家……」

又來……婧舒握緊拳頭,她很清楚自家繼母多有戲,若不及時阻止,她可以哭一整個上午。「母親挑重點說吧,我還得去上課,若是去得晚了,學生不滿想退束修,娘身上那幾十文錢恐怕不夠退。」

常氏一愣,忙進入正題。「家里是什麼光景,婧兒心底清楚,只是眼看婧兒已經及笄,要是再不快點說一門親事,怕是要耽誤……」

「昨兒個劉媒婆來過了?」一句話直指重點。

常氏愣住,她沒想到婧舒不羞不臊就直問了。「是。」

「說的是哪一家?」

「是張家,張家夫人可喜歡婧兒了,說你知書達禮,人又長得好……」

她不听常氏廢話,又問︰「張家給多少聘禮?」

說到這個,常氏雙眼發亮。「張家願意給二十兩。」

二十兩就把她給賣斷?婧舒輕嘆,果然是個不懂過日子的。「母親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爹爹現在的藥,每個月得一兩半,而家里的糧米布料,若非我摳摳省省,依母親的用法,一個月至少得花三百文,張家給的銀子根本撐不到一年。

「倘若我不嫁,繼續在學堂里教書,每月可給家里掙一兩銀子,再加上抄書賺的,雖辛苦卻勉強能夠度日,哪種情況比較劃算,娘算不出來?」

「宇兒年紀不小該啟蒙了,你祖父、你爹都盼著宇兒光耀門楣。」

意思是要賣掉她讓宇舒上學?「宇兒可以跟我一起去學堂。」

跟她?光認幾個破字能考狀元?常氏雖沒直說,但眼底的鄙夷一清二楚。

「到下月領束修還有二十幾日,你爹的藥快停了,不管怎樣眼前這個難關總得先過。爹娘考慮張家,不僅是因為錢,張家確實是門好親事,倘若此番錯過,怕是日後婧兒再尋不到好親事。」

好親事?這話虧她說的出來,張家是有幾個錢,但張軒是個病秧子,同住一個村里鄉鄰,沒幾個人見過他的面,听說他長年臥床,而大夫曾經透露,張公子能活多久不好說。

這叫婚姻?不對,應該叫做沖喜。她氣笑了,問︰「母親確定張家是門好親?」

常氏忙道︰「當然是,張家老爺胸有丘壑,並非一般常人,張夫人溫柔良善對誰都親切,有一對這麼好的公婆,婧兒嫁過去之後,非但不會受折磨,又能吃穿不愁,這樣的婚事人人搶著要。」

「既然如此,為解家中燃眉之急,又想日後生活能順利繼續……讓媛舒嫁過去吧,有張家的聘禮再加上我在學堂掙的銀子,咱們家定能順利度過難關。」

「不行!」常氏激動。

「為什麼不行?公婆好又吃穿不愁,這麼好的一門親事呀。」

「媛兒還小。」

「媛舒就比我小一歲,在家中除吃睡之外,旁的事都做不來,又總是嫌吃穿不足,若能嫁進張家,過上榮華富貴好日子,不是恰恰合了她的心意?」

被婧舒一堵,常氏答不出話,只能抽出帕子滴滴答答掉淚,抽抽噎噎好半晌後說︰「你是家中長女,你爹生病,只能靠你支起門庭,我才同你商量,你若是不滿意,但凡有其他辦法解決,我能說個『不』字,何苦牽扯到媛兒身上?她再不好也是你的親妹妹呀,我知道你打心底看不起我這個母親……」

婧舒翻白眼,每回講不出道理就要拿繼室來說事,不累嗎?別看她哭就以為她可憐勢弱,錯!眼淚不過是她控制人的法子。

婧舒沒有心情可憐她。「倘若母親堅持和張家結親,可以,只要新娘不是我,我都沒意見。我要出門了,藥已經熬好,記得給爹爹喝。」

丟下話,她走得飛快,轉眼就看不到人影。

常氏怔怔看著,下一刻蒙起眼楮嗚嗚咽咽哭起來。「我這樣為她盤算,她怎不知感恩,後娘難為,枉費我待她一片真心……」

在門邊站上老半天的柳媛舒道︰「如果張家那麼好,我嫁吧。」

反正她早就受不住這樣的生活,沒有金簪玉鐲也罷,現在連朵頭花都買不起,過去身邊的小姊妹都羨慕自己有個秀才爹,可如今……她看一眼陳舊的鞋子,越發厭惡起現在的柳家。

常氏一听,氣得跳起來拍上她的背。「胡說什麼?你怎麼能嫁到張家?張軒是個病秧子,能活多久都不曉得,你、你……氣死我了。」

「既然張家不好,娘何必非要讓姊姊嫁?」

「婧舒有張家能嫁就不錯了,咱們家連半文錢嫁妝都給不起,誰會要她?」

「難道我會有嫁妝?」柳媛舒不屑輕哼,家里是什麼情況她比誰都清楚。

「你不同,你長得漂亮,若是能夠踫上貴人,可就飛上枝頭了呀。」

女兒模樣長得好,比起當年被送進宮的隔房姊姊都漂亮,這般美麗的女兒自會有錦繡前程等著。

「娘這話就甭再提了,鄉下地方哪來的貴人?何況我這身穿戴……能入貴人的眼才怪。」

娘總說她是享福的命,說等爹爹當上官員,她便成了官家千金,到時若有機緣遇見公侯皇子,定會過上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相信了呀,可爹能考得上當官嗎?對爹對娘,她失望透頂,傻子才會再把娘的話當真。

「小時候娘請大師給你們姊妹算過命,你姊姊生生世世孤寡,你卻是富貴命。」若非如此,怎會張家一開口她立刻應下?婧舒命該如此。

何況大師也說,婧舒八字不好,越早出嫁柳家能越早從噩運中月兌離,柳家的楣運都是她帶來的,只要她一走,柳家就得救了呀!

常氏這話說太多次,柳媛舒都懶得听了,撇撇嘴,坐下來添飯,她不管弟弟、爹爹吃了沒,硬是把里頭的白米全給撈走,拿起筷子在菜盤里挑挑揀揀,沒找到能入口的,跑進廚房翻半天,翻出最後一瓢糖,全往粥里澆了。

三口兩口把稀飯吃掉之後,轉身往外走去,她受不了這個貧窮逼仄的家。

見親生女兒這樣,常氏摀著臉,抹抹眼眶,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沒事,只要媛兒踫到貴人就好了。」

站在「夕霞居」前面,仰頭看著匾額上的三個字,猶豫好半晌,直到小二向她投來目光,婧舒才深吸氣走進去。

這是親娘留給自己的,她不願意拿它換錢,但是燃眉之急已至,除了這個,她再想不出其他辦法。

親娘留下來的東西幾乎全被賣光了,只剩下一箱子書,全是親娘寫的,大部分是故事,幾十本很有趣,卻被父親認為「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小說,那些書陪伴了她的童年時光,帶給她極致的快樂。

當中夾雜十來本食譜,她很清楚它們有多值錢,那些菜的做法與祖母手把手教會自己的有很大差別,祖母說母親有一身好廚藝,御廚都比不上。

她不確定祖母的話里有多少夸張成分,但她確定它們能夠留在自己手里,最大的原因是常氏不識字。

常氏雖是官家女,卻是庶出,她深信女子無才便是德,她認為女人最大的資本是美貌。在官家長大的常氏,多少有幾分心機和手段,也許在旁人眼里不值一提,但用在懦弱的柳知學身上就太足夠了,要不柳家怎會敗得這麼快?

婧舒的廚藝是從母親冊子里頭學來的,今天她挑出三道家常菜,想把方子賣掉。

突地,里面沖出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圓圓滾滾的小身子撞上來,婧舒連退幾步才站穩,許是被撞疼了,男孩指著她放聲大哭,隨後跟上的奶奶娘連忙奔上前,對著婧舒就是一陣亂噴。

「你眼瞎嗎?這麼大個人,走路還不會看路?」

婧舒皺眉,這是什麼人,連道理都不講的,一上來就開罵?

「你那是什麼表情?我還說錯了嗎?我家小少爺金尊玉貴的,要是被你撞壞可怎麼辦才好,你賠得起嗎?」奶娘咄咄逼人,臉上明擺著「我就是高你一等」。

「這位嬤嬤有沒有說錯話?」

「我還能說錯?你可知我家少爺是誰?是恭王府的小世子,不管走到哪里只有旁人讓的分,沒有旁人能說的理。」

听懂了,意思是她錯就是錯,不是她錯也是她的錯?

細看那孩子,他長得粉妝玉琢,一雙眼楮黑溜溜,很是討喜,這年紀的孩子正是性子養成的時期,被她這樣教導……突然覺得很可憐,這年歲的孩子該懂得是非對錯了,讓她灌輸這種謬誤想法,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兒?

婧舒凝聲問︰「你家主子知道你這般教養孩子嗎?」

「什麼意思?你在指責我嗎?」

「指責這件事輪不到我來做,我只不過懷疑主人家知道你試圖教會小少爺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身分就是道理,做錯事不用負責任?」一句接過一句,她的口氣和緩、不急不躁,純粹講理。

「你以為自己是誰?你想越俎代庖管教我家小世子?」

「我沒這等功夫,不過你這性情,確實不適合帶孩子。」丟下話後不再理她,婧舒彎腰、目光與男孩相對。「你在急什麼呢?為什麼跑這麼快?」

小男孩與她對上眼,婧舒口氣溫和,眼楮含笑,彎彎的眉、彎彎的眼,彎彎的弧度讓人想與她親近,于是眼淚收拾起,他甕聲甕氣道︰「我听見賣糖葫蘆的聲音。」

「你想吃糖葫蘆?」

「對。」他左看右看後說︰「可是……不見了。」

方才他鼓起好大的勇氣才敢小心翼翼問爹爹可不可以下樓買糖葫蘆?爹爹沒理他,害他咬緊下唇、把難受往肚子里吞,還以為沒機會了,沒想到雋叔叔竟然開口讓他下來,爹爹一點頭,他連忙往下沖,但還是慢一步。

婧舒看著滿月復委屈的孩子,心生不解,這身打扮,分明不是吃不起糖葫蘆的窮人家孩童,怎會為小小的一支糖葫蘆難受?「你很想吃嗎?」

他點點頭後又搖搖頭,矛盾得讓人看不懂。

婧舒問︰「想吃?不想吃?」

男孩乖覺道︰「爹爹說男子漢不能吃糖,那是女人家吃的玩意兒。」

什麼鬼話,天下的糖全賣給女人了嗎?但她沒反駁,只笑問︰「那你爹爹有沒有說男人要吃什麼?」

他反射道︰「男人要吃苦。」

嚴父?辛苦的小包子,才幾歲啊,她模模他的女敕臉。「所以你一直在吃苦?真了不起。」

他鼓起腮幫子,理直氣壯回答,「我還沒長大,長大後才要每天吃苦。」

尚未啟蒙?她溫柔道︰「好吧,那麼在預備吃苦之前,能不能先吃一點點糖?」

「你會做糖葫蘆嗎?」

「會。」她看一眼站在門口的伙計、掌櫃,他們表情繃緊的模樣讓人想笑,不就是個孩子,需要這麼緊張?她問︰「我能借用廚房嗎?」

「當然能。」這可是恭王世子吶,只要能把小祖宗安撫好,做啥都行。

婧舒點頭應下。「在我去做糖葫蘆之前,你有沒有話要對我說?」

「說什麼?」小男孩滿頭霧水。

「方才你撞到我,該同我道歉。」

「道歉?」搖頭,他還是不懂啊。江瑛只曉得啥事不如己意,哭就對了,自有人會替自己出頭。

婧舒憐惜地扶住他的肩膀,可憐孩子無人教導。「你該說對不起、我錯了。」

男孩閃亮亮的大眼楮望住她,為了吃糖復述她的話。「對不起,我錯了。」

「很好,知錯能改,你先回去,我馬上就做好。」婧舒捧住他的臉說。

軟軟暖暖的掌心貼在臉上,男孩突然笑開,從娘親過世,再沒人會溫柔模他、沖著他笑……男子漢不能哭的,但他憋不住眼眶泛紅,天真無瑕的臉龐帶上兩分薄憂。

她不解小小孩童怎會有這副世故表情?下意識地,她輕抱了他,男孩微怔後,胖胖的小手圈上她的腰。

放開男孩,婧舒走進「夕霞居」,經過店門口時沒注意站在門口的男子,她一心琢磨著要做怎樣的糖葫蘆?

這里是酒樓飯館,必定不會備上鳥梨,要用什麼東西取代?

婧舒的不上心讓江呈勳驚訝無比,她竟沒瞧見自己?從小到大都沒發生過這種事啊!不是他自視甚高,實在是他長了一副天人之姿,英挺帥氣、斯文俊秀、豐神俊朗,哪家大姑娘小媳婦見著他,眼珠子不會巴巴黏上?可是她……

第一次被人無視,心情太微妙……說不清是有趣特殊還是頗感難受,挑挑秀眉、聳聳肩,江呈勳大步上前。

奶娘見著他,連忙屈身請安,他不看她一眼,心中卻道︰那姑娘沒說錯,這奶娘是該換了。

「爹。」看見爹爹,瑛哥兒巴巴地望著。

煩!他不喜歡兒子,卻也沒心思教訓他。寒聲道︰「進來!臉還沒丟夠?」

瞬間變鵪鶉,瑛哥兒低下頭,乖乖跟父親上樓。

門打開,廂房里有一名男子,姓席單名雋,江呈勳認為兩人是莫逆之交,當然,這是他單方面認定,席雋從沒為這話買過單。

江呈勳也不懂,為啥自己對席雋就是會忍不住崇拜,他還比自己小兩歲呢。

何況瞧瞧他的五官,普通到令人發指……呃,這是客氣話,更貼切的形容是——丑到罄竹難書,不過他有雙帶著淡淡悲憐的清潤瞳眸,彷佛能看透世間一切似的,重點是他無所不能,文章詩書、武功、朝政、軍事……什麼事都會那麼一點。

他問席雋,「你怎麼辦到的?」

他回答,「時間多嘛。」

听听,這是什麼鬼話?每人一天都是十二個時辰,江呈勳用來吃喝玩樂都還不夠,他竟多到能把天下學問都精通個遍,這不是明明白白的諷刺打臉?

席雋看一眼進廂房後就乖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垂頭喪氣的男孩,他勸道︰「多疼疼兒子吧,有個人可以疼、可以愛,是很幸運的事。」

方才的事,席雋全自窗口看見了,若不是爭執聲太大,江呈勳怎會追到樓下。

「這話說的,好像你沒人可疼似的。」阿雋那副模樣,想被人疼是困難了點,想找個人來疼……不就翻手覆手的事兒。

「我確實沒有。」他接下江呈勳的話,為自己倒酒,慢條斯理喝下,上好佳釀在他嘴里失卻味道。

「那……」江呈勳頑皮地挑挑眉毛,裝模作樣地往他身上一靠,笑道︰「那你多疼疼我唄,我缺人疼。」

席雋咧起一個讓人心驚膽顫的笑意,問︰「確定?」

「這有什麼好不確定的。」江呈勳輕嗤一聲。

「被我疼愛的人都會死于非命。」他夾起魚肉放進嘴里。

面無表情地說上這麼一句教人毛骨聳然的話,天生膽大的江呈勳被嚇到了,他連忙揮手。「別胡說八道,這話要是傳揚出去,哪還有小姑娘敢喜歡你。」

淡淡笑開,也不知是真是假,他竟道︰「也許我注定一世孤寡。」

「別告訴我什麼天煞孤星,你要真相信了,就大大毀了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別說話,吃菜吃菜。」

「給你兒子夾菜。」席雋橫眼望他。

江呈勳聳聳肩、吐口大氣後,乖乖照做。

很尋常的動作卻讓瑛哥兒傻眼,他看著碗里的肉片,傻憨憨的,盯過半晌後,把旁邊的飯菜全吃了,獨獨舍不得把那片肉放進嘴里。

席雋看見,輕搖頭。「大人的錯別算在孩子身上。」

他知道啊,但每次看見瑛哥兒,就會忍不住想起大皇子,忍不住……想要潑屎糞,也不想想他小時候是怎麼對待自己的,長大了、需要了,就想要他靠隊?屁啦!怕他死得不夠快?

「你不知這小子剛剛有多橫,哈,還拿他親爹名頭作筏子呢。」他酸溜溜道。

席雋沒理會呈勳,卻轉頭看瑛哥兒。「知不知道你奶娘做錯什麼?」

瑛哥兒認真回想,片刻後道︰「她仗勢欺人?」

「這是其一,但更嚴重的錯誤是——在其位、謀其政,身為你的奶娘,不該為旁人做事。」

席雋似笑非笑地望向奶娘,只見她臉色瞬間發白,很明顯,她听懂了……

好友的意有所指,加上奶娘的不打自招,江呈勳恍然大悟……捧殺?他們想把瑛哥兒變成另一個沒用的廢渣——和自己一樣?

江呈勳怒目一瞅,奶娘腿軟,趴跪到地上,一句話都出不了口,只能頻頻磕頭。

「非常好!」江呈勳一笑、舉箸用菜,彷佛沒看見癱在地上的奶娘。

這時門被敲開,小二走進廂房,掛著滿臉笑,把幾個盤子往桌面上一擺,道︰「這是柳姑娘給小公子做的糖葫蘆,臨時找不到鳥梨,姑娘用仙楂、葡萄、桔子……數種果子做成,柳姑娘叮囑,別讓小公子一口氣吃太多,會壞牙的。」接著他又將另外三個盤子擺上。「這是蒜泥白肉、薯餅和三杯雞,請王爺和席少爺嘗嘗。」

「我們有點這些菜嗎?」江呈勳道。

「回王爺的話,這是柳姑娘親手做的,她今日本就打算到『夕霞居』賣菜譜,沒想會沖撞到小世子,還望王爺大人大量,原諒柳姑娘一回。」

掌櫃在嘗過滋味後立刻拍板,把這幾道菜加入菜單中,現在柳姑娘正在教大廚呢。

看一眼面無表情的席雋,伙計忍不住想幫柳姑娘多說幾句好話,以便揭過這一樁。

「柳姑娘覺得抱歉,便給小公子做了糖葫蘆,希望小公子會喜歡。」伙計把糖葫蘆往瑛哥兒跟前推,笑得牙不見眼,只差沒說︰吃人嘴軟啊,可別再抓著事兒不放。

江呈勳一笑,柳姑娘覺得抱歉?睜眼說瞎話,人家口口聲聲全是道理呢。

「需要賣菜譜,怕是日子不好過,若你想給瑛哥兒換個伺候的,倒是可以考慮考慮。」席雋建議。

明知瑛哥兒身分高貴,正常人躲都來不及了,還非要孩子講理認錯,這種人懂得堅持,確實適合帶孩子。

對于席雋的話,江呈勳向來言听計從,何況就這麼點小事兒,他哪有不應允的?「麻煩傳個話,請柳姑娘上樓。」

「是。」

站到廂房前時,婧舒搖頭,還是招惹上了?恭王爺打算親自替兒子找回場子?她站了好一會兒才決定敲門,反正躲不過,伸頭縮頭都是一刀呀。

「進來。」

很好听、很年輕的男音,希望待會兒對方說的話和他的聲音一樣好听。

婧舒走進廂房,看見跪在地上萎靡不堪的奶娘時有些訝異,猜錯了嗎?

抬眼望向江呈勳,這一望、目光黏上,不能怪她,是人就有追求美的本能,瞧瞧他的眉眼鼻唇,便是最好的畫工也畫不出這等容貌,更別說他一身夸張打扮。

屋里沒有花,他卻裹在花團錦簇當中,窄袖銀紅色深衣袍子上,金絲銀線在領間袍角衣袖間堆疊出各式雲紋,腰間一條琥珀腰帶,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白玉扳指,右手無名指上還有枚紫金蘭形花戒,漫不經心地目光中帶出一絲優雅的痞氣。

這人皮相太好,不管走到哪里都會是主角。

江呈勳吸引了婧舒,而她卻吸引了席雋。

自從她進屋,一股若有似無的花香入侵鼻息,挑動他某根神經,清冷的視線落在她臉上,緊密地望著、看著、搜尋著……

江呈勳得意揚揚,這下終算找回場子啦,方才擦身而過,她可是連看都沒多看自己一眼,雖說她並非故意,卻還是小小地傷害他的自尊。

「柳姑娘,本王有一事相求。」

開門見山是他的形象,誰讓他是草包王爺,要是肚子里有多余的彎彎繞繞,哪能當得起這個名號?

「王爺請說。」

「本王想請你進府照顧小世子,不知柳姑娘意下如何?」

婧舒沉吟不語,片刻後回答,「回王爺,家父是名秀才,在村里為孩童啟蒙,前幾個月病了,眼下由民女代替家父為村童上課,恐怕無法照顧小世子。」

什麼?被拒絕了!

再一次「非故意」,卻也再一次傷人心。

這是怎樣?繼被無視之後又被拒絕,他的身價低到這等程度?難道是因為……江呈勳瞄一眼席雋,他太老?老到已經失去吸引大姑娘小媳婦的魅力?

席雋接過他的話。「村中私塾沒有休沐日?」

「有,每月休沐四日。」

「那麼每月四日,月俸十兩,你既能為村童啟蒙,那麼就教小世子認字吧。」席雋作主道。

十兩,這對她是相當大的吸引力,但通常天上掉下來的不會是禮物,她不確定該不該伸手接?這會兒,婧舒的視線終于落到席雋身上,他與王爺是什麼關系?怎能肆無忌憚替王爺作主?

像是看懂她的猶豫似的,席雋問︰「柳姑娘認為王爺對姑娘會有什麼企圖?」

這話還真是……太實際。

論容貌,她不過是小家碧玉,論身世,她出生于貧窮的秀才家庭,她身上絲毫找不到能被「企圖」的東西。

懷疑不該存在的問題,是多事多疑、是……腦子有病。

不再考慮,以目前的狀況,她沒有資格把財神爺推出門外。「明白了,每月初一初二及十五十六是學堂的休沐日,屆時我會上王府。」

這話是應下了?江呈勳很想贊揚席雋幾句,凡事有他出馬,還沒有解決不了的。

「就此說定,到時王府會派馬車去府上接柳姑娘,不知姑娘住在哪里。」

「三戶村,家父是柳知學。」

聞言,席雋眯起眼,那個……高山環繞的三戶村?

三戶村在兩百年前建立,初時只有張、柳、謝三家,故名三戶村。听見村名,席雋挑挑眉尾,嘴角輕揚,好心情泄露。

「明白。」

「若無其他事,民女先告退了。」婧舒屈膝為禮後退出廂房。

她忙著呢,兜里剛收下的銀子得先去給爹爹抓藥,再給家里添點糧食肉菜,她旁的不求,只希望回去後不必再看常氏作妖。那個張家……她會知難而退吧?

瑛哥兒乖覺,他一動不動,細听爹爹、雋叔叔和大姊姊的對話,心情忍不住飛揚,往後大姊姊會去王府呢,憋不住的笑意染上眉睫。

只是在看到奶娘時,嘴角下垂,一心寵著自己的奶娘,原來不是個好的?

婧舒離開,席雋看著那扇門,久久移不開視線,所以改弦易轍,留下來?

當然,這是一定要的!

順道重新定位江呈勳的角色,要不然……恭王府的榮光還能維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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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6: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誤會大了鬧烏龍

鞭炮聲震耳欲聾,坐在喜轎里,徐燕看眼前一片大紅,抿唇輕笑……

太幸運了,幸運得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夢里?即使已經坐上喜轎,她仍然迷迷糊糊,不敢相信眼前一切全是真的。

徐家是小商戶,家里一間糧米鋪、一間布莊,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爹爹有一妻二妾,她是妾生庶女,她很清楚,在嫡母眼里,自己和娘親是多麼令人憎惡的存在,但造就這一切的,不是娘、更不是她,她們都無法解決這種情況。

多年來,母女倆低眉順眼、小心翼翼做人,不敢出頭不敢冒尖,連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娘總說︰「忍忍吧,等你出嫁就能擺月兌這一切。」

這句話像個信念,深深地在她腦海里扎根。

她當然明白,庶女甭想有個好姻緣,對徐家而言,她的婚事是交換利益的物件,嫡母絕不會費盡心思為她挑選好姻緣,她只能求自己能比母親多兩分幸運,可以為妻不做妾。

但……事情是怎麼開的頭?

哦,是她在街上撞見一個男子,他莫名其妙地拉住她的衣袖問︰「姑娘可是戴了香囊。」

這話,像不像調戲良家婦女的登徒子說的?

她當然不回答,只掙扎著想要逃跑,但是……他多壞啊,得不到答案,直接拉起她的手嗅聞。

天,大庭廣眾、眾目睽睽,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終于,他放開自己,然後好像走到哪邊都會遇見他,再然後竟發現他竟是秋太傅?是那個年紀輕輕就受皇帝百般看重的男子。

她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好運道?

她並沒有被這等福氣砸昏腦袋,她明白齊大非偶的道理,竭盡全力與他保持距離,但是他……不放過每個可以與她相遇的機會,且不斷對她釋放信息。

他說︰「只願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說︰「是否要我辭官回歸白身,方能得償所願?」

他說︰「我願傾一世之力,護你敬你愛你。」

他說太多太多的話,多到她認為也許、有可能……她能夠一世幸福,于是她點頭,他上徐家提親。

秋鵬的提親讓嫡母與長姊氣得摔掉一屋子瓷器,嫡母向來摳省,能氣到摔砸那麼多東西,可見得多麼無法控制。

她不怕,有爹呢,何況秋太傅親自提的親,誰會……或者說誰敢反對,嫡母再不甘願,也給她備齊嫁妝。

許是不滿意風頭被自己搶走,嫡母也給長姊挑了一門親事,姊夫趙天渝雖無官身,但家財萬貫,幾代累積下來的家產可以養數代子孫。認真算算也是門好親事了,只要趙天渝後院別有那麼多小妾通房就會更好。

她沒意見,終歸不是自己的夫家,只要長姊樂意,她有何話可說?

輕撫腕間的鐲子,那是秋鵬送的,他說︰「我親手刻的,希望你喜歡。」

平心而論,鐲子雕得有些粗糙,遠遠比不上匠人手工,但玉是好玉,白色的、貼在肌膚上微暖,她最喜歡的是上頭的圖案……

徐燕、秋鵬,大鵬鳥護著燕子,有他護著的一生,她相信自己會很幸福。

她曾問︰「倘若哪天你不再喜歡我,可不可以許我一條生路?」

他斬釘截鐵回答,「若真有那麼一天,不是我給不給你生路,而是我已經走入死路。」

所以他的感情是以生死作分界?除非死亡,才能停止對她的愛?

她不知道這樣的解釋是錯誤還是正確,但那個晚上,她重復著他的話,一遍一遍,心安、心定……

花轎進入秋府大門,喜娘上前扶她下花轎,拜過天地之後送入喜房。

屋里一片靜默,等過片刻,那雙穿著皂靴的大腳朝她靠近。

徐燕靦腆笑開,心跳得很急,她不是驚慌,而是喜悅,強烈的快樂將她包圍,她告訴自己,在掀開喜帕那刻,將迎來一世幸福。

喜帕掀開,她抬起頭、迎上……倏地,臉色慘白,她失聲尖叫,「錯了,我上錯花轎。」

「沒有錯,你那長姊脾氣大、長相差,爺想娶的就是你,小燕子。」他笑著勾起她的下巴。

她嚇得頻頻搖頭,連連揮手。「不對,與我訂親的是秋鵬。」

「秋鵬?哪個女人不想要?你怎會以為徐夫人會允許你嫁進秋府?行啦,將錯就錯,你也別挑剔了,一個小庶女能進我趙家大門,也不算虧了,好好跟著爺,日後爺有一口飯吃,必定不會餓著你……」

陰謀……她終于明白,為什麼嫡母不管父親強力反對,非要將兩人的婚禮安排在同一日,原來自始至終嫡母就沒打算讓自己嫁進秋府?

她怎會以為能夠將錯就錯?秋鵬不會同意的呀!

咬牙,她趁趙天渝沒注意用力推開他,沖向房門。

趙天渝失笑,還以為她乖巧柔順,沒想到挺有脾氣。

徐鳳說的對,他得盡快把生米給煮成熟飯,這小美人才能真歸了自己,趙家比秋府遠,喜轎又提早兩刻出門,不就是為了讓他盡早下手?

時辰寶貴,可不能誤了。

大步一跨,他在徐燕剛踫到門時一把扯住她的頭發往後拉。

頭皮一陣發麻,梳好的發髻松開,趙天渝的力道很大,她被抓起往後摔,整個人撞到幾案上,後腰疼得直不起。

「別過來!」徐燕大喊。

「你說不就不嗎?今天可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呢。」趙天渝獰笑著上前,彎腰打橫將她抱起。

她非常痛但不願就範,手腳不斷踢著、掙扎著,一不小心踢到他的臉。

疼痛令他暴怒,趙天渝抓起她狠狠往床上摔去,眼看他就要撲過來,徐燕飛快翻身下床,但是連站都還沒有站穩又被抓起。

就在他準備將她往床上摔去同時,徐燕瞅準時機朝他的脖子咬下,生死交關之際,她用盡所有力氣,這一咬血滲出來,趙天渝氣急敗壞,還當她是兔子,沒想到竟是只老虎,啪地!大耳刮子搧去,搧得她的臉頰迅速腫脹起來。

「你橫,我看你有多橫!」

不顧脖子鮮血直流,他一把撕開她的嫁衣,然徐燕不屈從,狠狠將他推開,她不管不顧,抓到什麼丟什麼,瓷枕、茶壺、杯子……燭台連著喜燭她都抓起來,朝他猛揮。

這下子她徹底把他惹火了,大腳一踹,徐燕飛了起來,當她落地時,頸側被一塊碎瓷插進去,鮮血疾噴而出。

溫熱的血染紅她的眼楮、她的嫁衫、她的白玉鐲子……血漫過地板,她的氣息漸漸微弱……

看見這幕,趙天渝嚇呆了,他沒想到她竟剛烈至此。

門被踹開,秋鵬沖進來,當他看見躺在血泊中的徐燕那刻,淚水怔怔淌下,來不及了……他遲了……

雙腿發軟,他跪在她身邊,牢牢地將她抱起,她的血染上他的喜服,更添艷色……

「對不起……」她用最後力氣,抓住他的衣襟。

「對不起,是我沒護好你,對不起,是我的錯,對不起……」

他不斷說著對不起,只是漸漸地……他的聲音再也傳不進她耳里,她只看見他張張合合的嘴巴。

他的唇多好看呀,心里才想著,視線便模糊了,她看不見了,她用盡最後一分知覺感受著他,但慢慢地,也感受不到……

婧舒從夢中驚醒,心髒跳得飛快,頸側隱隱作痛,一時間分不清楚是現實還是夢境,直到那股疼痛漸漸消失,她才緩過氣。

她下意識模向手腕,彷佛是那只白玉鐲該待的地方。

呼……她蒙住臉用力甩頭,在想什麼呢?不過是個夢……惡夢罷了。

輕拍臉頰,听著屋外公雞啼鳴,該起床了!

像往日般,漱洗後進廚房做早膳、熬藥,事情一件件完成後,三口兩口、囫圇吞棗地把早膳用完,帶起書冊準備往學堂去。

臨行前,她拿了兩張餅放進背簍里,她打算今兒個下學之後進山里采些野菜。

她處處防備常氏,怕她知曉自己有錢便三不五時伸手要銀子,所以賣掉菜譜後只留下五兩,剩下的全用爹爹的名字買了田地,租賃出去。

她刻意不買在三戶村,就怕消息泄露出去,屆時常氏一哭二鬧三上吊,爹爹無奈之余,還是把錢給吐出去。

「婧兒。」

在听見常氏委屈的嗓音後,她萬般無奈轉身,勉強拉出笑臉。「母親有事?」

「你上次說恭王府……」

「小世子需要一名啟蒙先生,王爺有朋友見過我在學堂里教課,便舉薦了我,一月四日、月銀一兩,我已經拿那一兩銀子給爹爹買藥、買糧、買肉,母親還有什麼想問的嗎?」她搶快一步把話說完,盡力壓抑滿腔不耐,否則要是再等她哭完一場,今日非得遲了。

「我是想,你又要忙學堂的事又要去恭王府,反正小世子年紀小,能認得幾個字呢,要不讓媛兒去吧,你同王爺說說,媛兒也拿一兩銀子,但是可以直接住進王府,天天照顧小世子。」

「母親怎會以為我有這麼大的臉,能夠同王爺說上話?」

「不然,與王府管家說說也行。」

「這事我作不了主,若母親有意見,要不要帶著妹妹去一趟王府,看他們願不願意換個人給小世子啟蒙?」

「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你很快就要成親,這也去不了幾趟,不如把機會讓給媛兒,日後家里也多個進項。」

聞言,婧舒拉下臉。「母親竟沒拒了張家的親事?」

她真想不到啊,只會哭和花錢的常氏,膽子越發大了,竟不在乎她的意願想法,強要將她嫁進張家?

「那麼好的親事,我想……」

張家允諾的聘禮增加了,他們願意出五十兩銀呢,別說在村里,便是到縣城里也沒有幾戶人家能夠這麼大手筆娶妻,錯過這個村可沒下一個店了。

「你想什麼不重要,重點是我不會上花轎。」

「兒女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已經答應,不容你置喙。」常氏硬氣道。

她說動爹爹了?不會吧……是她趁爹生病假傳聖旨?

「我爹答應了嗎?我不信,我去問問爹爹。」轉身她往爹爹屋里去。

常氏一把抓住她,強勢道︰「你爹剛睡下,萬一吵得他病情加重,你能負責?」

「這麼重大的事,難道要瞞著爹爹?」婧舒推開常氏,不管不顧往里走。

常氏一驚,再次擋在前頭。「你就不怕不孝名聲傳出去,到時你還有臉嗎?」

「下半輩子都毀了,我還在乎名聲做什麼?」

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不行!無論如何她都要促成這件事,婧舒再張揚都不能由著她任性。

「不要名聲?隨你,但你想嫁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這門親事我說了算。」

畢竟家里是婧舒掙錢養的,平日說話極有分量,而這件事常氏確實心虛,但即便她嚇得手腳發抖,依舊硬著脖子說話。她要那五十兩銀子,也要各歸天命,張家少爺注定早夭,這門親事對婧舒再適合不過。

常氏越是攔著不讓她見父親,婧舒就越確定她是假傳聖旨,既然如此……先別擔心,她還有機會扳回一城。咬牙,她寒聲道︰「您盡管作吧,我倒要看看到時您怎麼收拾?」

天色已然不早,再耽擱就真的晚了,瞅一眼常氏,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見她有恃無恐,常氏急昏頭,要是到時候婧舒真倔強起來,自己還真拿她沒有辦法,不如……找親家想想辦法。

她走進屋里,將丈夫搖醒喂過藥後,道︰「相公,你再歇歇,我去一趟張家。」

柳知學看著妻子滿面郁色,連喘兩口氣。「不如,張家這門親事算了。」

「怎麼能算?都已經說好了的,咱們柳家可不興出爾反爾,何況婧兒一片孝心,想為咱們家解決眼前困境,你別違了孩子心意。」她欺騙相公是婧舒自願的,因此再怎樣都不能讓父女倆對質。

「婧兒從小就懂事孝順,讓她嫁進張家,我于心不忍啊。」柳知學長嘆。

「你別總把事情往壞里想,前天我才去過張家,張公子才不像外頭傳的那樣,人是瘦弱了些,但看起來挺精神的,又不是每個人都像咱們村里那些粗漢子似的,一個個結實得像頭牛,讀書人畢竟不同,斯文縴弱些理所當然,就說相公吧,不也如此?

「再說了,我也是心疼婧兒,她從小跟著咱們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倘若能嫁進張家,日後吃穿不愁,還有人伺候著,以咱們家現在的光景,能替婧兒找到這麼好的親事已經不容易,萬一錯過這樁……你真想把婧兒留在家當老姑娘?」

听著常氏細聲細氣分析,柳知學懊惱全是自己不長進才會連累兒女,倘若他能通過鄉試會試,如今家中景況豈會如此?

「好啦,大夫讓你別多思多憂,我出門一趟很快就回來,媛兒和宇兒在家,有事的話你喚他們一聲。」

「宇兒怎麼沒跟婧兒去學堂?」柳知學皺眉。

「婧兒就認那幾個字怎能教宇兒?萬一把宇兒給教壞,日後可就掰不正了。」

「胡說什麼?婧兒很有本事的!」

那孩子肖極她親娘,無比聰慧,在學問上更是舉一反三,雖說自己是她的啟蒙師,可後來她跟著薛晏學得不少,若她是男兒身,考個秀才應也不難。

「好好好,是我說錯話,明兒個就讓宇兒跟婧兒上學堂,你好生歇著吧,我很快回來。」

她在臉上勻了粉之後出門。

嫁進柳家多年,家事一直把持在婆婆手里,她謹小慎微、裝弱扮小,好不容易把婆婆給熬死了方能把持中饋,哪曉得錢這麼不經花,三兩下柳家就成了空殼子,她著實窮怕了,因此打定主意務必將這門親事談成,這是為婧舒好、為張家好、也為柳家好的事兒。

媛舒倚在門口,看著母親離去的背影,眉睫微垂,心中暗忖,姊姊出嫁後她真能進恭王府?萬一人家不肯呢?不管,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不管成或不成都要試試。

趁左右無人,她偷偷溜進婧舒屋里。

恭王府是什麼地方,給小世子請個啟蒙師只給一兩銀子?她才不相信,隔壁雲姐兒的表妹在大戶人家當丫頭,月銀都不止這個數,姊姊肯定在說謊。

她左翻右翻、上下全都翻,把每個犄角旮旯都翻透,果然在五斗櫃的一角發現一條鼓鼓的帕子,里面有三個銀錠子和幾個銀角子,看吧,她沒說錯,姊姊身上果然還有錢。

將銀子揣進懷里,媛舒笑咪咪走出房間,踫見和小虎子蹲在牆邊看螞蟻的柳宇舒。

柳宇舒不解問︰「二姊怎麼從大姊屋里出來?」

「小孩子家家的,管那麼多做啥?快去玩吧。」她揮揮手,逕自往外走。

「二姊要去哪里?」柳宇舒追過幾步問。

懷中有銀,柳媛舒心情舒暢,笑道︰「能去哪里?出去走走唄,乖點啊!別亂跑,爹爹在家多照看著些。」

說完,她踩著輕快的步伐往村口走去。

柳宇舒噘起嘴皺皺鼻子,不滿。「自己到處跑,還讓我乖點。我都快無聊死了。」

小虎子用手肘踫他,問︰「你怎不和你大姊去學堂?」

村里有一大半孩童都去了呀。

「娘說大姊教不出名堂,讓我別浪費時間,你呢?怎不去?」

「我娘說,種田不必認字,能認得自家的牛就好了。」小虎子抓抓頭發憨憨一笑。

兩人面對面聳聳肩,又拔起草葉逗螞蟻。

和常氏鬧一場,婧舒心情差透了,雖然她撂下話,雖然她表現得又冷酷又篤定,但她其實明白,身為繼母,常氏確實有資格作主繼女的婚事,而爹爹性格軟弱,說不定枕邊風多吹上幾陣,許就應下了。

她當然清楚這樁婚事當中肯定有銀子的事兒,另一部分呢,是常氏該死的迷信吧。相當無奈,那個大師根本就是個騙子,偏偏常氏把他的話當成聖旨,若非如此爹爹的病早就看出征兆,怎會一拖再拖,拖到得花大錢才能治?

是常氏非要相信爹爹是冤魂纏身,通篇鬼話,生病不吃藥卻喝符水,更教人生氣的是,爹竟也縱容她的愚蠢。

她非常、非常生氣,但她明白生氣不能解決事情,她必須比平時更冷靜,才能面對那些令人無能為力的情形。

她用吸氣吐氣壓制胸月復間的躁郁之氣,身為先生不能讓情緒左右對孩子的態度。

婧舒剛進學堂,就听見身後有人大喊,「先生,快去救秧秧……」

她看著跑得滿頭大汗的豆豆,直覺迎上前。「怎麼了?」

「先生,秧秧的後娘要把他賣掉,秧秧哭慘了,他祖母也哭得暈過去,現在家里一團亂。」

秧秧是學堂里成績最好也最認真勤奮的孩子,親娘過世後親爹再婚,從那之後他就沒好日子可過,挨打挨罵是家常便飯,家務更是從早做到晚。

爹爹心疼秧秧,特地上門勸說這孩子在讀書上極有天分,若是能讀書求取功名,到時謝家就能改換門庭。

這話說動秧秧的父親,但繼母死活不同意,最後是祖母拿出棺材本堅持讓秧秧上學,而秧秧也承諾會起早貪黑把家務全數做完。

繼母這才無話可說,勉強同意讓他上學堂,只是上個月秧秧祖母生病,身邊銀子使得差不多後繼母便開始作妖。

秧秧的情況與柳家相似,雖然常氏不敢打罵婧舒,但冷漠、偏心是絕對的,常氏明面上不說,然不時流露出的厭惡讓婧舒很清楚自己的定位,便是因著這分同病相憐,她總會多關注秧秧幾分。

她先進學堂里,讓年紀較大的學生看好幼童後,立刻往秧秧家里去。

「奶奶別擔心,秧秧會乖乖不惹禍。」秧秧拉著祖母的手舍不得放。

「奶奶的心肝寶貝不要走……阿隆,你怎不說句話?秧秧是你兒子啊,我們家有窮到得賣孩子嗎?」

徐氏不耐煩,頻頻給丈夫使白眼,嘴上不陰不陽地說︰「秧秧不賣,婆婆的藥錢從哪兒來?何況這是秧秧親口答應的,可沒人逼迫他。」

「秧秧別走,奶奶活夠了,死就死唄不必再浪費錢,柳夫子說你聰明,你有大好前程啊,若是賣身為奴,將來怎麼考狀元當大官。」

「哼,說得好像考進士跟烤田鼠一樣容易似的,要是有這麼容易,柳夫子怎麼到現在還不當官?」徐氏滿臉不屑,讀書?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命。

「惡婦,你就見不得我們謝家有個長進的子孫!」

「還嫌棄我吶,怎不先看看自己,當人家奶奶可以這麼偏心嗎?孫子好幾個呢,怎就只供大的?左鄰右舍看在眼里,還當再娶的不值錢,連生的孩子都不值錢。」徐氏說得尖酸刻薄。

眼看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阿隆煩躁起來,忙扯開老母的手,對秧秧說道︰「快隨你主子去吧,別在這里鬧事,好看嗎?」

祖母的手被扯掉,秧秧看一眼父親和繼母,雙膝跪地、用力磕頭,道︰「秧秧走了,求爹爹善待奶奶,一定要給奶奶請大夫,奶奶的病不能再拖。」

阿隆敷衍道︰「知道,我自己的娘當然會上心。」

「如果真的上心,會舍不得花錢請大夫,卻給妻子買銀簪?秧秧別傻,你一走,你爹轉身就會把你奶奶給賣了。」婧舒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氣息未穩就急著開口。

「你憑什麼管我的家務事。」徐氏怒道。

婧舒將秧秧拉到身後。「憑我是秧秧的先生!賣別人生的孩子,你就不怕遭天打雷劈?不怕秧秧的母親夜半上門,找你討公道?」

徐氏氣急敗壞,明明同意賣兒子的是那口子,到頭來卻是她成了千夫所指,算什麼啊!

「怎一個個全指著我的鼻子罵?搞清楚狀況好嗎,又不關我的事,是他爹要賣他,是他奶奶缺銀子治病,是他自己樂意到高門大戶吃香喝辣,關我屁事,我冤吶!」她揚聲大喊,還抹兩下不存在的眼淚。

婧舒握住秧秧的肩膀,認真道︰「你可知道入了賤籍,任你再聰明、再有才能,也無法參加科考?難道你要為一點銀子,放棄自己的人生?」

秧秧哭得雙目紅腫。「奶奶的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她很想說︰缺多少錢、我給!

但婧舒很清楚這時候強出頭不聰明,常氏正張大雙眼等著吸干她的血,如果讓常氏知道恭王府給的月俸是十兩銀,日後啥盤算都甭想了,但是讓她眼睜睜看一個好孩子斷送前程?辦不到。

猶豫再猶豫,她舉目四望,發現圍觀者除村民之外還有一名男子。

他的長相平凡,身材略高,是那種放在人群中很難被看見,看見了也很難記住的人,但他身上的藍色錦綢價值不菲,腰間的琥珀腰帶更是價高,而他身後那匹趾高氣揚的白馬更非凡品。

令人注目的是站在白馬旁邊伺候的小廝,雖穿著尋常但長得眉清目秀、五官姣好、風度翩翩,尤其那雙鳳眼特別勾人。

哪個主子會把這樣的小廝帶在身邊,拿來襯托自己長得多不足嗎?

所以是他買下秧秧?他怎會看上一個七歲小男孩?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帶回家還得好好養著,買秧秧于他何用?

剛想到此,視線從清秀俊逸的秧秧轉到白馬旁的小廝,猛地倒抽氣,孌童二字浮上,他、他竟是要……

瞬間,「沖喜新娘」與「孌童」畫上等號,同病相憐的婧舒在憐惜秧秧的同時想起自己,怒氣爆漲。

她懂,越是需要談判的時候越要冷靜,但是在腦袋和心髒炸掉之際,沉穩、理智難覓,她只想沖著人一頓吼叫。

她大步上前,直到站在男子身前才發現這男人的身材並非略高,而是非常之高,她得把頭仰得發酸了才能對上他的視線。

更壞的是,他平凡普通、缺乏記憶點的五官當中,有一雙不普通的眼楮,像一潭深泉,烏黑、深邃,能把人給吸進去似的。

這一對眼,她不想弱下的氣勢不自覺地……弱了。咬緊下唇,她告訴自己,此事攸關秧秧未來,不能讓步。

「秧秧年歲尚小,不知公子買下他要做什麼?」她雖強抑怒火,但明眼人都看出她有多憤怒。

她湊近,他又聞到淡淡的玉蘭花香,他喜歡這種氣味,非常、非常……喜歡。席雋細觀她的眉眼鼻唇,她長得相當清秀,說美艷?談不上,但她的皮膚相當好,白里透紅、粉女敕得能將男人心化成一汪春水,她最吸引人的是那雙眼楮,黑白分明、充滿靈氣,他尤愛她眉宇間那兩分英氣,讓她看起來像個俠女,特別是加上現在怒氣沖沖的質問表情。

看著她,席雋想笑。

她是真的不認得他,即使他們已經見過一面。難怪江呈勳老說他長像太平凡,便是看上十來遍也記不住。

江呈勳總自豪道︰「只有我一眼便把你給牢記,阿雋、你說我們兩個是不是特別有緣分?」

听听這話,能不讓人想歪?

不過這與緣分無關,江呈勳本就記憶力超乎常人,他沒學過武功,但視力、听力、辨聞力、記憶力甚至是敏銳度都異于常人,這樣的人不管學文習武都該有一番成就,可惜他硬是讓自己長成一株平庸苗子。

江呈勳說自己是混吃等死的命,席雋卻道︰「等你活得夠久就會明白,能夠混吃等死也是種幸運。」

「說得好像你活得夠久似的。」嘮叨是江呈勳為數不多的本事之一。

等待他回話的婧舒像只張開尾翼的老母雞,把秧秧護在身後。

席雋不解,怎麼會這般生氣?窮人家賣孩子的還少了。如果是同情他能夠理解,至于憤怒?他不懂,莫非……靈機一閃,她想到「那里」去了?

小姑娘從哪里知道這等事?難得地,不苟言笑、嚴肅慣了的席雋想逗逗她。

「秧秧年紀雖小,『教』幾年也足堪使用了。」他挑兩下眉毛,惡意地舌忝舌忝嘴唇,透出幾分模樣。

見狀,婧舒氣瘋,她就知道他有病。該死的,有錢就了不起?有錢就能夠睥睨天下,把世人踩在腳底?

這股怒氣不僅僅是對他,也是對張家。

「你讀過書嗎?你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嗎?你怎能放任自己的快樂,造就別人的痛苦,你就無法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一句句,她咄咄逼人。

「我恰恰是因為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才會付這筆銀子,秧秧不是想為祖母治病?秧秧父母不是想要擺月兌一只拖油瓶?我帶走他,恰恰順遂謝家老小的意願。」

「秧秧尚小,什麼都不懂,他不知將會面對什麼困境,你怎能誆騙他?」

「這話有趣,我誆騙了他什麼?姑娘要不要說清楚,讓大家評評理?」

石鉚訝異地瞄一眼主子,今兒個……他看看天、看看地,天地很正常,沒有變色征兆啊,爺怎麼會說這麼多?爺性格清冷從不與人多言,連恭王爺想同爺多說上幾句,爺總一臉不耐煩,怎地對上這位姑娘就話多了?

孌童一事豈能當眾說出?他擺明欺負人!一口氣堵上,婧舒咬牙暗恨。「總之你不能帶走秧秧!」

听著兩人對話,徐氏心急如焚,賣孩子本就不名譽,何況賣的還是前妻的孩子,鄰居們不當面說也會在背地編排,就算她有一百張嘴巴也說服不了旁人此事與她無關,她已經夠憋屈的了,他們還在家門前鬧這出?

怎地,非要整得謝家雞飛狗跳,她的脊梁骨被戳得亂七八糟?

大步上前,徐氏冷眉冷眼。「我家樂意賣孩子,席公子樂意買,關你什麼事?你要真心疼,行,你把銀子拿出來,我立刻把秧秧轉賣給你,三十兩,一兩都不能少。」

三十兩?夠買六個能做事的大丫頭了,年紀小小的秧秧竟賣得這天價,不必懷疑了,定是被賣入火坑,她豈能看著秧秧……沖動了,她咬牙道︰「我買,給我一點時間,我把錢湊齊給你。」

哈哈……徐氏掩嘴大笑。「好大的口氣,這滿村子上下誰不知道柳家窮成什麼模樣兒,有那等本事,你先湊銀子給柳秀才治病吧。」

「我會給錢的。」她斬釘截鐵道。

「鬼才信,好啊,要給錢也行,立刻馬上現在就給。」徐氏朝她伸手。

她噎得婧舒開不了口。

畢竟有個會讀書識字的柳秀才在,多數村民還是尊重柳家的,听見徐氏的譏諷,村民雖不至于跟著起哄,卻也明白徐氏沒說錯,柳家確實是敗落了。

「柳姑娘,謝家的事誰也幫不了,你雖心疼秧秧,可人各有命數,你還是先回學堂吧。」

「你也別太擔心,秧秧乖巧听話,定是個有造化的。」

聞言,眉心皺得更緊,倘若她被逼嫁入張家,這些人也會說她有造化嗎?狠狠憋住一口氣,婧舒再次站到席雋面前。「三十兩當我欠你的,請讓我把秧秧帶走。」

「這是原則——我不借錢給人。」

意思是他非要……擰眉,她怒聲質問︰「摧殘孩子,良心不虧嗎?」

摧殘孩子?欲加之罪啊,石鉚挺身道︰「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什麼叫做摧殘?爺分明想幫小哥兒一把,若沒有爺出面,小哥兒就該被賣進小倌館了,爺的銀子又不是大風刮來的,要不是同情,干麼做賠本生意,還惹來一身騷?不值當吶!」

是這樣的嗎?她誤會了?

轉頭看圍觀群眾,只見他們一個個點了點頭,頓時,尷尬叢生,她滿臉茫然愧慚。

席雋更想笑了,她發呆的模樣還真可愛,心髒不規則地怦怦亂跳起來。

「看來,柳姑娘是真的不記得在下了?」席雋莞爾。

「我該認得你?」婧舒問。

「『夕霞居』的秋水閣……」

想來,她的心思全讓江呈勳那張天怒人怨的俊臉給吸引了。

雖然席雋為人不高調,也不在乎旁人會否注意自己,但總有那麼一兩個例外,比方柳婧舒,他就挺想被她注意的。

想起來了!他是廂房里的另一位公子。

婧舒的恍然大悟令他失笑出聲,他向她也向周圍村民解釋,「恭王府的小世子身邊沒有同儕,只有唯唯諾諾的下人千百般縱著,養得性情有些左了,今日恰巧經過,見謝家欲將孩子賣與小倌館,在下心想,此子伶俐或可與小世子為伴,這才多事出手令姑娘誤會,實是在下不是。」

臉漲得更紅,原來從頭到尾都是自己想當然耳,她低頭屈膝,表示歉意。「對不住,是我誤會公子。」

「無妨,柳姑娘不必擔心,日後姑娘到恭王府教導小世子,身為伴讀,秧秧亦是姑娘的學生,待日後此子舉業成材,姑娘功不可沒。」

這會兒大家全都听明白了,秧秧不是當奴僕而是去當伴讀的,小世子的伴讀,日後前程似錦吶!

重要的是——柳姑娘被王爺看上眼,要到恭王府教導小世子念書了。

那得是多會教才能入得了貴人的眼?再說了,連小世子都教得,那家里的小孩多有福氣吶,回去得多叮囑幾句,讓他們好好念書、好好珍惜才是。

短短幾句話,村民看婧舒的目光都不同了。

這叫以德報怨?婧舒恨不得地上有個洞,能立刻鑽進去。

「多謝公子扶持秧秧,他是個懂事的孩子,日後定會報公子之恩。」她不敢看席雋,轉身攙扶謝家祖母。「謝奶奶,您可以放心了,能跟在小世子身邊是秧秧的福氣,日後定能文武雙全,您要好好保重身子,等著秧秧回來孝敬您。」

婧舒的話讓謝奶奶放下心,幸好不是把她的秧秧送進火坑里,她依依不舍地抱抱秧秧,再叮囑幾句後才松開手。

但這會兒徐氏不同意了,那可是小世子伴讀呢,怎能讓秧秧佔這肥缺?

她連忙從人後拉起自己的兒子,往席雋面前一推,笑得滿臉巴結。「大爺,您看秧秧和他奶奶難分難舍的,要是秧秧離開,怕奶奶身子受不住,要不,您換個人吧,這是我們家金寶,又聰明又機靈,定能討得小世子歡心……」

看過見風轉舵的,沒看過風還在五十里之外,舵已經就定位,這徐氏變臉能力堪稱世間第一了。

席雋笑道︰「我沒意見,但小世子身邊人不可等閑視之,性情、品格、學識缺一不可,我對他們不熟,不如讓柳姑娘來做決定?」

他把面子做給婧舒,這下子徐氏忒尷尬啦,方才還嘲諷柳家貧窮,話說得尖酸刻薄、半點不留情面,這會兒要求到人家跟前,她肯?

徐氏皺眉,躊躇片刻後道︰「柳先生,既然您喜歡秧秧……」

不等她說完,婧舒道︰「不在其位、不謀其事,這決定該由席公子來做,不過秧秧身為長子乖巧懂事,勤勞務實,金寶性情跳月兌,活潑好動,秧秧已經讀完千字文、三字經,金寶尚未啟蒙。」

席雋笑開,姑娘不接球,這是不想同徐氏打交道?真可惜,他原想讓她狠搧徐氏幾巴掌出出氣的。

「那就秧秧吧,石鉚,送秧秧回王府。」

「是。」石鉚上前牽起秧秧,忖度著爺對柳姑娘的態度,他便多講上幾句。「謝奶奶,往後柳姑娘會常到王府給小世子上課,如果您有話可以托她帶給秧秧,要是有空也能隨姑娘一起到王府坐坐,王爺人很好的。」

「多謝大爺,多謝小哥兒,多謝柳先生,你們是秧秧的恩人,老婆子會天天燒香,求老天爺庇佑你們……」謝奶奶千恩萬謝說個不停。

秧秧離開後,婧舒辭別了謝奶奶,低頭快步回學堂,目光不好意思與席雋對上,連聲招呼也沒打。

席雋不在意她的失禮,只是定定地看著她的背影……柳家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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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6:5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不請自來的客人

婧舒收妥書桌,幾個學生來到桌前。「先生,明日要考默書嗎?」

「是啊。」每隔五日背一段文章,是父親訂下的規矩,她剛來時,知道她心軟,不肯執教鞭打學生,孩子們便用盡說詞想賴掉這規矩,但現在不會了,大家都對默書有著高度興致。

她改了規定,不要一個個輪流上來背,而是三人為一組一起上台,背得最好的那組就能掛著寫上「班長」的紅布條,一班之長呢,多麼得意驕傲。

因此大家都想爭取熟背的同學成組,某些學生就成了同學的爭取對象。

能被爭取,那不僅僅是驕傲了,幾次下來好面子的男孩們都想努力成為被爭取的對象,當競爭出現,一個比一個認真,一個帶三個、三個帶一群,漸漸地班上的學風越來越盛。

于是村里間,時常听見幾個學生湊在一起大聲背書,這讓里正滿意極了,而原本對婧舒取代柳知學給學生上課這事存有疑慮的家長也就不再說話。

「先生,可不可以改成三天背一回文章?」小樹眼楮亮晶晶的,滿臉希冀。

看著眼前的小蘿卜頭,她笑問︰「大家都想嗎?」

「嗯,都想。」

「好啊,就這麼辦。」

听見她的回答,大家高興得跳起來,一陣歡呼聲後沖出教室。

學生和婧舒的對話讓薛晏揚眉,他已經在這里待了將近兩刻鐘,听著婧舒用淺顯的故事講述書中道理,眼看學生一個個听得眉飛色舞,不時提出問題,而婧舒也回答流利。

回想第一天講學,婧舒話說得坑坑疤疤、毫無自信,還得要他這個師兄來幫忙壓陣,沒想才幾個月功夫,整個人月兌胎換骨了。

或許婧舒的學問不如柳夫子,但她對孩子有耐心、肯包容,把學生當成自家弟妹看待,孩子們有不懂的,她可以一再舉例、一再說明,試著用各種風趣的方式給孩子們講學,他不敢說孩子們的程度有飛速進展,但很明顯的,孩子們對于上課這件事充滿興趣。

背起窶子,婧舒打算去山上采些菌子野菜,自從爹爹生病,自己沒空打理後院那塊菜地後,想吃菜就得跟左鄰右舍買,雖花費不多總是心疼。

媛舒沒說錯,她確實揭省,但爹爹體弱、弟弟年紀尚小,常氏不懂算計,而媛舒……自己不期待她能貢獻什麼,這個家想穩穩地撐下去,就得錨銖必較。

「婧舒。」薛晏輕喚。

抬眼對上師兄目光,她笑了,眉眼彎彎的,可愛的酒窩在頰邊若隱若現。

「師兄怎有空過來?」

薛晏是柳知學種下的善因,薛家孤兒寡母連生活都困難,在柳家還能靠前妻掙來的田地過日子時,柳知學沒靠教書換束修,只領著婧舒、媛舒及薛晏一起認字讀書。

媛舒一心想往外跑,柳知學無法,只能教導婧舒和薛晏。

這一教竟發覺女兒和薛晏天賦奇高,當然也有互相較勁的意味存在,兩個孩子都驕傲,誰也不肯認輸,因此得英才而教之的柳知學大樂,明里暗里鼓勵起兩人相爭。

薛晏確實是可造之材,十二歲就考上童生,知府大人惜才愛才,在他的提拔下進入縣學就讀,如今已經通過鄉試成了舉人,上個月進京參加會試,回來後不太說話,成天閉門讀書,大家以為他沒考好,便也略過不提,如今見他眉開眼笑滿面春風……

婧舒試問︰「師兄,是不是放榜了?」

薛晏一笑,點頭。

「快說呀,考上了對吧?」

「是,再過幾日就要進京參加殿試。」

會試時他身子微恙、月復痛如絞,無法正常發揮,他自認為此科無望,便返家讀書,好為三年後會試做準備。

他本不想去看榜,但娘一催再催,不得不走這麼一趟,沒想到自己竟吊在榜尾考上了。

「太好了,這事得快點告訴爹爹,他知道後肯定很高興。」薛晏可是爹爹的得意門生,每回提到師兄,爹爹都會捻著胡須樂上一回。

「先生的身體如何?」

「好多了,大夫說繼續服藥,兩個月之內能夠痊癒。」

之後就是調養的問題了,爹爹辛苦不得,她打算多買幾畝田,日後靠租金過日子,至于學堂的課,這一年結束後,如果學生還願意讓她教,她便繼續,如果不願意,也只能辭了。

「辛苦你了。」

「沒事。晚上到家里來吃飯吧,讓爹爹沾沾師兄的喜氣。」

「不要,你那繼母每回看見我,眼楮不是眼楮,鼻子不是鼻子,我還是少上門的好。」

「她認定媛舒得嫁給皇親貴冑、高官達人,就怕師兄豐神俊朗、卓爾不凡,勾走媛舒的少女心,才會作個不停。現在師兄可是準進士了,或許她會高看你呢。」

「千萬別,人微身賤,擔不得她高看。」他嚇得往後一縮,連連擺手。

什麼態度啊,她家媛舒可是朵村花兒,哪家少年瞧見不會臉紅心跳?婧舒咯咯笑著。兩人相視、笑個不止,像孩子似的。

終于停了笑,他從懷里掏出荷包。「有八兩,是你抄書的銀子,喬東家很喜歡你的字,想讓你抄寫幾部佛經,問你肯不肯?」

「當然肯,哪有不肯的。」看著手上的八兩銀,又能買一畝上等田了,真好。

「過兩天我領你去喬東家跟前走一趟,代貴人抄經,要用特別的紙和筆墨,到時喬東家會親交給你。」

「好,謝謝師兄。」

「你也別太辛苦,當心把眼楮給熬壞。」

「我會注意的。」

「方才我听你給孩子講的故事,頗有意思,要不要寫成本子,到時一起拿給喬東家瞧瞧,如果他肯收的話,也是一項收入。」

「師兄也喜歡嗎?」婧舒眼楮發亮。

母親留給她的故事書讓她學會天馬行空、胡思亂想,母親的食譜讓她學會做菜,她沒見過母親,母親卻留給她最珍貴遺產,她真的很感激。

「很喜歡,我想也會有不少孩子喜歡。」

「我試試。」

看著她精神奕奕的模樣,他模模她的頭笑道︰「我們婧舒很有本事的,在你的操持下,柳家定會越來越好。」

她吐吐舌頭笑道︰「對啊,我也這麼想。」

「我先回家,報喜的官差還沒來,我得先跟娘說說,免得她嚇到。」

「好,晚上來我家吃飯吧,爹爹肯定有很多話想對你說。」

見婧舒熱情邀約,算了,終究是自己的啟蒙恩師,便是常氏甩臉子,假裝沒看見便是。「好,一定去。」

送走薛晏,婧舒加快腳步往山上走,既要宴請師兄,光采菌子、野菜可不行,再去河里抓兩條魚吧,今兒個爹爹肯定很開心,到時尋機會與爹爹談談張家的事,有師兄在旁幫腔,她就不信常氏能一手遮天。

席雋牽著白馬,緩步在山林小徑走著,他記得這里的每棵樹、每條小路,記得每一處風景、每一道陽光。

記憶一年年增進,就像他的武功、他的文采、他的許許多多被外人評價為成功的東西。其實他並不喜歡這種情形,但對于改變,他無能為力,只能日復一日地承接上天給他的「禮物」。

是禮物對吧?多數人會這樣認定,但他更喜歡別的禮物,比方……遺忘。

也許是好事做得不夠多,也許是詛咒始終如影隨形,所以他得不到想要的。

仰頭看著眼前的樟樹,長得更高了,不知什麼時候會被砍了做成家俱。這年頭就是這樣,有價值的東西很難被保留下來,而沒有價值的東西似乎也沒有被保留的必要性。

那麼人呢?人存在的價值與定義,又是用什麼來作為評價?

模模樹身,他微眯眼,深吸幾口森林里沁涼的空氣,數息後他繼續往右前方走,一、二、三……第七棵樹,轉一圈,在東南方停下腳步。

拴好馬取出鏟子,他一鏟一鏟地在樹根附近挖掘,一尺、兩尺……他挖足五尺深後,額間不見汗水,仍然是一身清爽干淨,唯獨手上沾了少許泥土。

再往下挖兩寸,他看到了,看到三尺見方的木箱子,撥開上面的泥土,他將木箱搬出,再將泥土回填。

木箱與外頭常見的不同,上方有十個高高低低的木楯,他按照順序高高低低慢慢或按或拉,直到十個木楯都在它該待的地方時,啪地!開了。

木箱內有數層,上面擺著珍珠寶石,下面放滿金錠以及一柄鳳形金步搖,他舍去其他,取出金步搖,輕輕撫過,緩緩高舉對上太陽,一縷陽光從鳳眼處穿過,照在他的臉上,彷佛那個愛笑的女孩眯著眼楮側著頭,對他甜甜笑開。

風吹過,些許樹葉乘著風的翅膀在半空中飛舞,慢慢落在他的發上、衣間。

婧舒遠遠看著。

是緣分?一天見上兩回?席雋長得普通極了,往人群中一擺,三天三夜都甭想找出來,他是那種很難被留在腦子里的男人。

但婧舒記住他了,也許是早上太丟臉,她的先入為主、她的主觀,甚至是咄咄逼人,都讓她覺得自己失去格調。

她心知肚明,與其說是對秧秧被賣而憤怒,不如說是她對自己的處境、對常氏的強勢感到震驚。

望著他微抬的側臉,長衫隨風輕揚,落葉沾在發間,通身散發出的寧靜氣度讓畫面宛如仙境似的。

他不美,但她驚艷了,靜靜看著,連呼吸都變得緩慢。

也不知道看多久,她回過神本想離開,但踩在落葉上的窸窣聲引得他回眸。

「柳姑娘?」三個字一出,他彎了眉頭。

就曉得命運會把她帶到自己面前,沒想到命運竟這麼迫不及待,一天兩回啊,這要是不用緣分來解釋,他都找不到更好的說詞了。

被喚住,她硬著頭皮轉身,視線對上,她逼出一個艱難笑意。「席公子。」

「怎會到山上來?」

「采點野菜待客。」她直覺回答,不由自主地。

「待客?方便再加上我嗎?」

蛤?他是說……猛地搖頭,她不想,卻找不出合理的拒絕,竟隨口道︰「席公子還是先把東西送到官府吧。」

「東西?官府?」

「不告而取謂之竊,雖不知失物是誰的,但終究不是自己的,席公子不該收歸己用。」

「若不是我埋的,試問誰會曉得這棵樹下的五尺處有個木箱?」

埋了五尺?這麼深?她來的時候只見到他取出金步搖細審。順著他的手指望向旁邊鐵鏟,真是他的?但好端端的,為何要把東西埋在無主山林?

「不信嗎?過來看看。」

他輕輕一說,並無半分強迫,但她不由自主地朝他走近。

只見他蹲在木箱旁邊,把金步搖收進去,蓋上箱蓋,當箱蓋密合時,像是彈動了某個機關,上頭的木楯一個接著一個落下。

他攤手道︰「你試試,有沒有辦法打開?」

旁人說啥她做啥?她才沒那麼乖呢!但他一講,她放下背簍,開始試著扳動木楯,提拉按壓、各種方法通通用過,箱蓋依舊紋風不動。

「我來吧,有規律的,當你壓下第一個木楯,第二個就會立出來,看見上面的橫紋嗎,先定住!」听見輕微的一聲卡後,第二個木楯立起……相似的規律,再推開一圈木楯之後,箱蓋彈起,他笑望她,「有趣吧?」

「嗯,有意思。」她直覺點頭。

「箱子里外共三層,第一層放十七顆南海大珍珠,紅綠寶石各三十九顆,第二層放著大小金錠數百個,最後一層放的東西很多很雜,除金步搖之外還有一個荷包,里頭放著一張字條……」他突然停下話,問︰「想不想看看上面寫什麼?」

理智告訴她,對于陌生人不該存有太多好奇,但她還是取了,荷包上頭繡著幾竿修竹,竹下一名女子握著扇子,輕掩笑臉。

時日已久荷包褪了顏色,但女子臉上的笑容依舊能看出幾分薄愁。

她取出紙條,尚未打開,他先一步念出上頭字句。「淒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

紙條上寫的確實是這兩句,不會錯了,木箱是他的。他打開木箱後的一舉一動她全看在眼里,他沒動荷包,更不可能打開紙條。

她想問,為何收藏這個荷包?為何要將木箱藏于此地?為何……但她還沒開口,他便先沖著她一笑。

真的,他長得很一般,但是這個笑容,竟是讓她看出萬種風情,這是個怎樣的男子?她越發不懂了。

「想听故事嗎?」他問。

不由自主地點了頭,好像在他面前,她就是會听話、會合作,會習慣地不由自主。

過度的「不由自主」讓她發現不對勁,想搖頭拒絕的,卻被他搶快一步奪去注意力。

「那年戰爭不斷,盜賊四起,朝堂貪腐、民不聊生,有一男子名喚焦擎,他組織村民上山、落草為寇,他們靠搶劫貪官為生。那日焦擎闖進丞相家中,不料被府衛發現,他一路躲避,最後竟躲進丞相嫡女沈雨屋中,沈雨張著大眼楮,直直地盯住他,臉上竟無半分畏懼。」

「信嗎?他們在床上聊一晚的話。她問︰『你有一身武功,為何不保家衛國,卻以竊盜劫掠為生?』他說︰『當今朝堂不安、帝君昏饋、百官貪腐,官員不過是另一把劫掠百姓的利刃。』然後告訴她許多故事,關于老百姓的無奈與無助。

從那之後,焦擎經常闖入沈雨閨房,一待就是一整夜,他們之間有說不完的話。沈雨雖長在閨閣中,見識卻不輸男子,她說『我也想嘗嘗策馬平野、保家衛國的感覺』、『我也想試試站在朝堂上論戰群雄的感覺』,男子覺得她的想法太有趣,笑道︰『不如你做不到的,我來幫你。』

「于是沈雨交給他一柄金步搖,讓焦擎貼身帶著,就像是帶著,她便參與了所有身為女子無法參與的事。

「為配得上沈雨,焦擎棄匪從軍,策勳十二轉,再回京時已經是二品柱國將軍,但是沈雨已為他人妻,再度夜闖香閨,他看見她的憔悴。

「沈雨的丈夫新歡不斷,她守著漫漫長夜、淚濕衫袖,望著焦擎從懷里掏出的金步搖,听著他一件件訴說戰場上的事,她笑了,說︰『謝謝你,讓我的人生繽紛多彩。』臨別,她又說︰『繼續帶著我舌戰群雄吧!』

「焦擎承諾了,他在朝堂上舌戰群雄,成為皇帝心月復,殺貪獵瀆,一時間朝堂風氣大改。」

「後來呢?」

「十年後,沈雨病危,臨終前焦擎又來到她的床邊,她謝謝他,她說︰『若有來世,換我用一生來為你豐富。』沈雨死去,焦擎辭去官位,成了說書人,他帶著那支金步搖繼續走遍山川百岳。」

听完故事,婧舒震驚得久久無法言喻。

因為這個故事,寫在娘留給她的冊子上!娘說那時她尚且年幼,與親爹到酒樓與人談生意,卻被說書人的故事引去注意。

娘是這樣形容說書人的——他身材高大壯碩,沒有分毫讀書人的斯文儒雅,杵在那里像個鐵筒似的,滿臉的胡子看起來更像個盜匪,但他有一雙能吸人魂魄的丹鳳眼。

娘說她看見他眼底的愴然,于是問︰「這可是先生的故事?」

說書人沒回答,只是對著小女孩一笑。

娘又道︰「逝者已矣,來者可追,該放下了。」

說書人問︰「小姑娘可知何謂放下?」

「放下就是……舍去?拋卻?遺忘……然後勇往直前?」

他搖頭道︰「不對,『放下』是你終于開始心疼自己。」

「那你就心疼心疼自己吧。」

他說︰「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只心疼自己,老天爺給我這麼長的一輩子、給我無數教訓,便是讓我體會自私的謬誤,所以不能心疼,更不能放下。」

講完後他走了,母親看著他的背影,在那堵厚實的肩背上讀到孤寂。

換言之,他也見過那個說書人?鳳形金步搖是說書人贈予他的?

她想問清楚,但他看看天色道︰「走吧,不是還要燒飯待客,食材都備好了?」

婧舒回神,時辰確實不早了。

他把木箱子往馬背上一系,拉著馬跟在她身後。

他真的想到家里蹭飯?婧舒想笑,不請自來的客人吶,但這次她沒反對,反正請一個是請、請兩個也是請,就當……听故事的回報吧。但很快地,她就知道這個決定有多麼正確。

她走在前頭,他隨後跟著,這座山勢並不陡峭,村民雖經常上山,但多數人都在山腳下采采野菜便罷,只有到了秋冬、田里的事兒忙完,才會幾個漢子組隊到山上打獵,多數獵到的是兔子雁雀,運氣好的話能打到野豬。

婧舒今日是為了采菌子,不知不覺走遠。

兩人走著,他突地一把抓住婧舒,她不解回望,卻對上他的笑眼。

他朝她做個噤聲動作,手指向前,她順著指間望去,前方不遠處有兩只灰兔子,他彎腰自地上掐起兩顆石子,咻地!朝前射去,她還沒看清楚呢,兩只兔子已經倒地不起。

婧殊詫異極了,還以為他是個文人,沒想到……

她快步上前,兔子身上找不到血洞,石子竟是從一眼射入,另一眼射出,皮毛無損無傷,倘若一只便罷,可兩只都一樣啊,他明明一次扔出……怎麼辦到的?他不僅僅習武,還武藝高強。

頓時,她看他的眼光都不同了。

他把兔子提起來,動作一氣呵成,只見她的目光還黏在自己臉上,忍不住噗哧一笑,問︰「姑娘欣賞在下容貌?」

欣賞?他那樣的五官?胡扯!

但……是啊,明明不太好看的男子,她竟在他身上落下欣賞?她不理解自己。

「還不走?」看她傻不愣登的樣子,他越發想笑。

多久沒笑過了?五年、十年……或者更久?他幾乎忘記笑是什麼感覺,但現在覺得挺好的,笑,是好事。

「你……」支吾片刻,婧舒還是無法下決定,對于不熟悉的他,方不方便問熟悉的問題。

有這麼猶豫啊?那麼,他來幫她一把。站定腳步,他對上她的眼,問︰「我怎樣?」

「你的武功很好嗎?會飛檐走壁嗎?有一種叫做輕功的東西你會嗎?」

竟是想問這個?這種問題需要猶豫嗎?他一笑,沒回答,卻反問︰「今晚菜色夠嗎?要宴請誰?」

不答反問?沒禮貌!但她忘記計較他的不禮貌,乖乖把話給答了。「我想再抓兩條魚,今天要宴請師兄,父親是他的啟蒙先生,我們一起長大的,他考上會試,想幫他慶賀一番。」

「考上會試不簡單,是該好好慶賀,再多加幾道菜吧!」

話剛落下,就見他身子一竄、足登樹枝,三兩下功夫飛到樹梢頭,再下來時掌心捧著一個鳥巢,里面有十幾枚蛋。

婧舒一傻再傻,不必問了,那個輕功他確實會。

可書里不是說,習這門武藝至少得花十數年功夫,他才多大,怎就學得出神入化?

席雋心底偷偷喊一聲糟糕,真是糟糕了呀,他喜歡上她的傻樣,但凡看見她反應不過來,嘴巴微張、雙目圓瞠的表情,他就忍不住想笑,想忍不住想要……炫耀。

于是,在她還沒有開口之前,他把鳥巢交到她手上,然後轉身。

那個腳步……是傳說中的「神行百變」嗎?不管是不是,在「神行百變」之後不久,她的腳邊多出一串用樹藤縛起的竹雞,在「水上飄」之後,兩尾活蹦亂跳的大肥魚躺在她腳下,再然後……是彈指神功還是百步穿楊,她搞不清楚了,一頭小野豬也往她腳邊窩。

掏出雪白的帕子,輕輕拭去手上血漬,他問︰「夠了吧?」

她點頭、不停點著。

他在她面前換了模樣,清冷的他變得招搖,而她在他面前,何嘗不是更換形象?她很聰明、很自主獨立的,可是站到他面前……傻得可厲害了。

「夠了?那走吧。」

他把獵物往馬背上掛,也不知道是什麼品種的馬,再重的東西往它背上一掛,都像沒事似的,連小野豬都給背上了,它還是繼續啃它的草,半點不受影響。

「阿白乖,別吃了,走吧!」他輕聲對白馬道。

打兩個響鼻,它自動往前行,走過數步,席雋轉身,發現婧舒還杵在原地,忍不住再度笑彎眉心,這麼值得震驚?好吧,一只听得懂人話的白馬,值得震驚一下下。

他倒回去,接過窶子往身上一背,拉起她往前走。

對于陌生男女而言,這是個相當突兀的動作,就算再熟悉的男女,七歲都不能同席,何況他們……這般親匱?

但他牽得理所當然,而她被牽得自然而然,好像這樣的動作于兩人沒有半分違和感。

他們就這樣一路走下山,他沒說話,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的玉蘭花香,她也沒說話,全數注意力都在腕間的微溫。

抬眉相望,這對陌生人莫名地建立起信任感。

這種事是不會在婧舒身上發生的,沒娘疼的孩子,從小必須學會的第一技能是看人臉色,信任這種情緒于她很少出現,可是無條件地,她認為席雋值得信任,奇怪?是很怪。

到山腳下,在遠遠看見村人時,婧舒終于回神,將手自他掌心間抽回。

他發現了,卻沒有多說什麼,只問︰「今晨听說你父親生病,是什麼病?」

「肝病,大夫說是長年抑郁、肝氣郁結而成,許是在仕途上無法再更進一步,心底煩悶長年飲酒致病吧。」她知道科考一直是父親的心頭病征。

「若是這病,我倒有幾服好方子可以試試。」

婧舒問︰「你是大夫?」

「不,有機緣結識宮中御醫,這才得了些方子,下次見面給你。」

「好,多謝。」

話題打開,呆萌模樣收斂,恢復正常的婧舒對迎面走來的村人打招呼,偶爾停下腳步聊幾句,也有學生家長攔住她,問問自家孩子學堂上的事,自然也有好奇村民多看席雋幾眼,但原則上都是善意的。

「你的人緣很好。」他道。

「歸功于你。」之前人緣不差,但沒好到這等程度。

「與我何干?」

「早上你透露我將為小世子啟蒙。」

「這樣也能與人緣好搭上關系?」

「父親病後,我接替他上課,父親好歹有個秀才名頭,我什麼都沒有,又是個女子,就敢捧著書冊上課去,家長當然覺得虧了,起初還有人讓里正退還束修,學堂里一口氣少掉七、八個孩子呢,幸好這兩個月學生慢慢回籠,而你早上那番話,確實讓家長高看我一眼。」在母親留下的冊子上寫著,這叫「名人效應」,相當有用的。

席雋理解,小世子的授業夫子自然要比一般夫子更受推崇。「教導瑛哥兒不是件簡單的事。」

「我猜到了,是個被寵壞的孩子。」

「不,他是個不被疼愛的孩子。」

什麼?恭王府唯一的獨子呢,他說的與她看到的落差太大。捋眉相望,婧舒等著他解釋。

「恭王的母親樂平長公主是皇太後所出,父親江駙馬是皇太後的佷子,而當今皇上卻不是皇太後的親子,聖上登基時年紀尚小,由皇太後把持朝政,皇太後性格堅毅、巾幗不讓須眉,朝政處理得井然有序,行事作風不輸給歷代帝君。垂簾听政時期,河清海晏、國富民安。然皇上一天天長大,豈能甘心淪為傀儡,為收歸皇權,與皇太後較勁十數年,即使皇太後已退居後宮,皇上依舊不敢有半點輕忽。」

「因此皇上處處防備恭王?不對呀,外傳皇帝對恭王極為看重。」

「能不看重?裝也得裝出幾分模樣兒,皇太後瞪大眼楮看著呢。」

「恭王有……野心?」

「並無,他刻意把自己扮成紈褲,好讓皇太後和背後的江家族人熄滅心火。」

「那不就結了?」

「但大皇子蠢吶,當真以為皇帝看重恭王,三番五次想與之結盟。恭王裝傻,大皇子不依不饒,直接求皇帝賜婚,令他迎娶瑛哥兒的親娘。

「他對婚姻大事並沒有太大意見,卻痛恨被強迫,但即便痛恨被逼,他已經在皇帝跟前裝了多年孫子總不能功虧一簣,只能歡天喜地地把人給迎進門。」

「兩人相處得還好吧?」

「瑛哥兒的母親是皇後佷女、大皇子與三皇子的表妹,她的性格霸道驕縱,處處想要壓丈夫一頭,那段日子恭王過得生不如死,他日日流連青樓,一口氣納入妾室十余人,他與妻子之間不睦之事傳得沸沸揚揚,全京城上下都拿恭王府當笑話看。」

「真是一場災難。」

「可不是嗎,生產時恭王妃大出血,差點兒沒邁過那道坎兒,從那之後一直臥床、用湯藥養著,直到去年過世,恭王才松一口氣。」

「難道大皇子沒想再往王爺身邊塞人?」

「被你說中,大皇子當然想再塞一個表妹進王府,恭王嚇壞,一路哭到皇帝跟前,抱著皇帝的大腿哭得涕泗縱橫,說成一次親已經被嚇掉半條命,反正他已經有兒子了,這輩子再也不要娶妻。」

「就為這個,恭王對兒子不喜?」

「嗯,他擺不平自己的情緒,在外頭演出父子情深,回到家連看都懶得多看兒子兩眼。」

「那位奶娘……」

「是皇帝的人吧,被派到瑛哥兒身邊,存心將他養廢。」

「那我進王府,豈不是……」

「放心,林嬤嬤自身難保,管不到你頭上。」見婧舒沉默,他柔聲道︰「能的話多疼瑛哥兒幾分吧,他是個敏感的孩子。」

「我懂。」

兩人走著,已近家門,她道︰「你先到廳里坐著,我去做菜。」

「我幫你收拾獵物。」

「不必了,你是客人。」

「我是不請自來的客人,自該分擔一點事兒。」

見他堅持,她笑了笑接過窶筐和竹雞,領著背起野豬、手拎兔子和魚的席雋推開門進屋。「到後院收拾吧,那里有一口井。」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柳宇舒一眼被獵物吸引,連忙迎上前。

「過來幫忙。」婧舒道。

「好。」柳宇舒乖覺上前,接過兔子進後院。

婧舒把東西安置好後,先回房間,準備取銀子讓宇舒去打點酒水,沒想打開五斗櫃,竟發現藏的銀子不翼而飛,她急忙拉開棉被,確定藏在棉絮里頭的地契還在,這才松一口氣。

她慌慌張張走入後院,拉著柳宇舒問︰「今天有誰進我屋子?」

宇舒想也不想回答。「二姊進去了。」

「媛舒進去做什麼?」

「不知道。」

「她人呢?」

「二姊說出門逛逛,不過……她很開心,好像有什麼好事發生。」

這個媛舒,家里是什麼景況她還不清楚?竟連吃飯錢都偷,該死的!

看著正向自己投來目光的席雋,她強壓下怒氣,從荷包里掏出幾文錢,遞給柳宇舒說︰「你去里正家里買一點酒水,就說要招待薛哥哥的。」

那點銀子買不了幾兩酒水,只希望里正听說師兄中舉,能夠多給一些。

拿了錢,柳宇舒快步往外跑。

婧舒嘆氣、揉揉太陽穴,席雋發覺不對走上前,剛要開口,她立刻做了個阻止動作。

「別問,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家丑外揚這種事,她不樂意做。

驕傲啊……他輕笑道︰「我只是想問,魚殺好要放在哪里?」

「給我吧,我來做一道松鼠魚。」

「沒听過,好吃嗎?」

他也沒听過,娘的食譜確實很珍貴。「嘗嘗羅,希望你會喜歡,不過今天的酒水,你別抱太大的希望。」

他沒回答,光是笑得春風和煦,把她心底那點兒不滿給掩過去。

菜下鍋前,她先進父親房里。

父親躺在床上,常氏坐在床邊同他叨叨,常氏看見婧舒,立刻聳起雙肩,用帶著防備的目光看她。

婧舒沒理會常氏,直接走到父親跟前。「爹,薛師兄考上會試了,再過幾天就要進京參加殿試,今兒個他到學堂找我,讓我把這消息轉告爹。」

要說這個啊?常氏松口氣,難怪今兒個隔壁放了一長串爆竹。

果然听見這消息,柳秀才精神起來,喜孜孜道︰「真是太好了,我沒看錯,薛晏這孩子有才氣、有本領,婧兒,你過去喊他過來,我得問問考試的情形。」

常氏蹶嘴,心中不以為然道︰「有啥好問,難不成還想再考?都幾歲人了,更何況家里哪還有銀子供。」

「爹別心急,我已經邀薛師兄來家里用飯,等我做好菜就過去……」

常氏截下話,越發不滿。「咱們家里都幾天沒嘗到肉味兒了,想裝大方,可也得想想能拿什麼待客。」

柳知學拍拍常氏的手,道︰「別擔心,都是知根知底的,薛晏不會計較吃什麼,他只想來看看我這個老師。」

見丈夫這樣說,常氏再有不滿也只能偃旗息鼓,只能悶聲道︰「婧兒,不是我說你,你已經及笄、要注意男女大防吶,萬一外頭傳不好的話,你的婚事可就要耽擱了。」

她淡聲道︰「耽擱便耽擱吧,眼下家里離不得我,便是晚個幾年再尋親事也無所謂。」

「那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她反問。

「張家那邊我已經說好了,親事就定在兩個月後。」

意思是——早上話已經說透,常氏仍執意將她嫁入張家?看一眼父親的表情,婧舒微蹙雙眉,父親那態度……是知情的?她估計錯誤?

有客人在,她不欲發飆,但必須把立場說明白。「這門婚事我不同意。」

「親事不需要你同意,我們已經和張家說好,板上釘釘、不容悔改。」

婧兒不同意?不對啊,常氏明明說是婧兒主動許婚……柳知學看著對峙的兩人,頓時明白自己被騙,可庚帖已經交換,再無反悔余地,言而無信不知其可,就算真能退婚,婧兒的名聲也毀了,怕是再也無法另尋親事,因此……就算是錯、也只能一路錯到底。

「爹爹,你可知道那個張軒……」婧舒氣急敗壞。

「別怪你母親,她是為你好,你在這個家里從早忙到晚,連頓飽飯都吃不上,還要拋頭露面出門掙錢,我們不能再拖累你。」

所以父親不僅知情還……同意了?如墜無底深淵,心一寸一寸寒涼,她處處為這個家考量,沒想到竟是換得如此下場?突然覺得不值,她做這麼多沒人心疼便罷,還要將她最後的價值給榨干?

「爹爹,如果我說不怕拖累呢?」

婧舒把眼楮張得老大,定在父親臉上,她想知道是不是當貧窮壓境、現實戕害,自己在父親眼中便不再是女兒,而是可以換取利益的商品?

柳家窘迫至此,萬一再鬧出退親一事,女兒再也甭談前途。望著婧舒迅速翻紅的雙眼,柳知學心知虧欠,卻不得不咬牙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可我不想嫁給張軒啊!」每個字都咬得極慢、極重,她要父親徹底清楚自己的心意。

常氏接話。「不想嫁張軒要嫁誰?薛晏嗎?別傻了,薛家是什麼景況,孤兒寡母、家徒四壁吶,就算他考上進士當個七品官,月銀才多少,那點錢可以養兩個家?」

「真真是笑話,母親還指望婆家養娘家呢?哪家姑娘有這麼大的臉?柳家窮困潦倒,也沒見常家伸出援手呀。」婧舒冷諷道。

一句話堵得常氏臉上漲成豬肝色,她扯著柳知學的衣袖大喊,「你看你看,我說她不敬長輩,相公還不相信,這事要是傳出去,別說她不想嫁,張家還不敢娶呢。除了張軒,她沒有別的選擇了!」

柳知學被她扯得腦仁兒一陣陣發疼、頭暈想吐,半晌說不出話。

見丈夫不開口,常氏指上婧舒的鼻子。「你就這麼喜歡薛晏,喜歡到不惜忤逆父母?書都讀到哪里去了,連最基本的三從四德都不懂?」

「我沒要嫁給師兄,我只是講道理,薛家不會幫我養娘家,張家同樣不會,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天底下沒有這等例子。」

「至少張家給得起聘禮,張家放出話,若你能為張家開枝散葉,就會給我們一百兩銀子,如果你非要跟薛晏,也行,讓他拿出一百五十兩銀子,我立刻去張家退親,替你張羅婚事。」

沒猜錯吧,她就曉得當中有錢的事兒。「你是在嫁女兒還是賣女兒?」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當柳家的女兒就該為柳家著想,就算現在嫁進張家是犧牲,但犧牲總會有回報,等宇兒長大就會替你撐腰。」

「媛舒也是柳家的女兒,讓她去犧牲呀,等宇兒長大自會替她撐腰。」

柳秀才在一串劇咳急喘後撫胸道︰「不要把話說偏,婚嫁之事哪有犧不犧牲之說?身為父母自然希望女兒出嫁後與夫婿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張家給的聘金,自該全給婧兒當嫁妝,柳家半文錢都不留。」

「相公,咱們家都快揭不開鍋了呀,難道你的病不治了,難道你要讓咱們全家蹲到路邊當乞丐去?」

突地,常氏使出必殺技,她趴到柳夫子身上放聲大哭,捶胸頓足、扯亂一頭長發,她這撒潑模樣嚇得懦弱又沒有主見的柳知學手足無措,只能仰天長嘆。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薛晏和席雋都站在門口看著。

薛晏滿臉尷尬,進也不是、退也不對,而席雋摟緊雙眉,薄唇抿成一直線。

柳知學發現了,拉拉常氏,讓她收斂一點,但她不管不顧,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把繼女從小到大的事一件件挖出來講,講她不敬父親、看輕繼母、不友愛弟妹……把「不孝」二字翻來覆去講過無數遍。

起初席雋還冷冷笑著,想看看她能夠演多久,沒想到這人耐性挺好,哭聲一陣強過一陣,擺明非要逼婧舒點頭。

眼看婧舒臉色鐵青、目眶泛紅,他不樂意了,走進屋里,握住婧舒肩膀道︰「別受這種無謂的氣。」丟下話,他站到床邊,對著柳知學和常氏問︰「是不是只要給足一百五十兩就能夠娶柳姑娘為妻?」

直到此刻常氏才發現門口站了外客,薛晏便罷,但這個男人……不認識呀,他其貌不揚,氣勢卻是驚人,瞬地眼淚鼻涕、號哭聲盡數收斂。

席雋再問一次,「說!是不是給得起一百五十兩就能娶柳姑娘?」

常氏怔愣,一瞬不瞬地望著席雋,要怎麼回答?說「是」?那就真落實賣女兒之名,說不是?他這口氣擺明拿得出錢。

成親之際,張家只給五十兩,張公子病懨懨的、能不能生得出孩子很難講,也許五十兩之後再沒有下文,難道她要眼睜睜看錢財過家門而不入?

席雋那話太損人尊嚴,柳知學怒目相望,眼看就要駁斥,常氏發現、立刻搶在前頭說︰「是,如果薛晏給得起一百五十兩,婧兒立刻跟你走。」

常氏把薛晏拉出來說話。

薛晏和婧舒是青梅竹馬,她猜測兩人應是郎情妾意,婧舒才會極力反對嫁入張家,有薛晏當由頭,一來否決賣女兒之說,二來清楚表達她確實要一百五十兩。

听見這話,席雋冷笑一聲。「行,我給。」說完,他拉住婧舒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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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7:1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後娘賣女兒

「你在做什麼?我不可能嫁給……」

「我沒要你嫁給我,我只想先將你從張家這件事當中拉出來。」席雋道。

「你的意思是……」

「我沒要趁人之危,我只是想幫你,就像幫秧秧那樣。」

看吧,他的情懷何等高尚,他的人格無比崇高,像他這種男人不愛,去愛幫不了忙,只會傻站在一旁尷尬的青梅竹馬?傻了嗎?

男人就該有肩膀,他抬高下巴等著她感激涕零。

沒想她滿臉質疑。「幫我?用買賣方式?」

嘩地……冰塊淋身,他的驕傲被凍成霜。不對,她不再是嬌嬌,得換個法子。

扶上她雙臂,彎下腰,他對上她的眼楮滿臉誠摯道︰「如果你母親打定主意讓你出嫁,你沒有資格說不,就算頑強抵抗,除一陣鬧騰之外,結果不會有任何的改變,即便告到官府也無法勝訴,如今孝順當道,子女告父母多數時候只能換得杖三十。」

「就算是當今皇上,明擺著與皇太後對上依舊要扯上一塊遮羞布,把孝道時時掛在嘴邊,要不怎會出現『看重恭王』的假象?倘若常氏刻意把事情鬧大,信不信到最後你樂不樂意都得嫁,並且要賠上名聲、擔起不孝之罪,而張家更能夠以此來拿捏你。」

「意思是掙扎反抗都只是無聊的過程,無論如何我都得套上枷鎖?」

「對,常氏的態度夠清楚——她要錢。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拿錢砸人,告訴我,你願意用一只假婚書換得自由身嗎?」

她願意,可是這麼大的人情……她要用什麼還?

見她態度松動,他淺笑問︰「我先厘清幾件事,免得好心辦了壞差事。第一,你當真如你母親所言,心悅薛晏?」

「沒的事,我不過與師兄一起長大,情分不同旁人。」

她豪無芥蒂的回答,讓他大大松了口氣。「你為何堅決不同意張家婚事?」

「張家不是娶親,是沖喜,我不想拿自己的一生做買賣。」

「明白了,你有很多東西要帶走嗎?」

「有兩箱子書。」

「行,你整理整理,我寫下婚書讓你父母親簽字,明天再過來接你。」

「接我?」

「你想繼續待在這里?」

「我不想,但是我離開後,這個家誰來撐?」

「帶你離開,是為了讓你做想做的事,不再處處受限制,也是未雨綢繆,免得錢花光,你又被賣一次。至于你擔心的事,你必須想清楚,柳家不可能永遠靠你,你父親必須學會獨立,養育兒女、照顧妻子是他的責任,不是你的。」

這話簡單直接、沒有太多鋪陳,但她被說服了。

確實呀,娘過世後家是祖母操持的,祖母離世不久,柳家便以極快的速度敗落,直至今日需要蠰兒賣女來過日子,倘若爹爹再不立起來,誰都救不了柳家。

她很清楚這是最好的安排,祖母在的時候常氏還肯扮柔裝弱,祖母離世後,她便沒了任何顧忌,真面目一天天展露,今天有張家,誰曉得哪日窮瘋了,還會不會有王家、李家、陳家?「謝謝你。」

「舉手之勞罷了。」席雋笑得雲淡風輕,竭盡全力把正人君子的風範發揮到淋灕盡致,然心底卻是雀躍不已,要不是自制力夠,他都樂得想唱歌跳舞轉圈兒了。

明天將要帶她離開,他會好好將她護在自己的羽翼下,不讓風雨侵襲霜雪澆淋。

席雋把木箱從馬背上卸下,在繁復的開鎖過程之後,取出兩錠一兩金子,關上木箱重新綁回馬背上,拉起她的手準備進門。

拉手,一拉二拉,拉出經驗、拉出熟悉、拉出習慣,他便……佔有她的身體……一點點。

席雋極力掩住笑意,婧舒卻緊蹙眉心。

「這麼貴重的東西,就丟在這里?」婧舒詫異他對錢財這般不上心,也詫異在這種時候自己竟還有心情管別人家的銀子。

他順順鬃毛,朝阿白一勾眼,那馬竟也給他回拋……一媚眼?是她看錯?

婧舒忍不住揉眼楮,盯著阿白犯傻。

他喜歡她的傻氣、非常喜歡,他揉揉她的頭,回答,「阿白很厲害的。」

像是听懂主子的鼓勵似的,阿白拿頭頂拱拱他的掌心。

她和阿白的頭,都在他的掌心處暫停?黑線劃過額際,于他而言,她和阿白是同一類?

亮晃晃的兩錠金元寶立在常氏面前,二兩金、兩百兩銀,比他承諾的又多五十兩。收下、收下、收下……不斷的催促聲催促著她的心,但柳知學憤怒的目光阻下她的急迫。

後悔?席雋冷笑,來不及了,他已經傷透閨女的心。

席雋看見桌邊擺了紙筆墨硯,上前一氣呵成將婚書寫下,直接送到柳知學跟前。他再窮都是讀書人,自有讀書人的風骨,銀子收下、婚書一簽,他可以欺騙天下人,卻騙不了自己的心,無須狡辯,他這就是賣女兒。

見他猶豫,席雋眼底透出輕鄙,在與那點兒微末的父女之情做抗爭?還是擔心賣女兒會影響名譽?

「老爺子不肯簽下婚書,莫非是認為將女兒嫁給將死的張軒,遠比嫁給身子強健的在下更幸福?」

常氏怕有意外,忙勸道︰「婧兒已經十五歲,婚事不能再耽誤,有比張家更好的對象,相公應該高興才是。」

柳知學雙眉深鎖。「公子高姓貴名?」

「席雋。」

「以何為生?」

「做買賣。」

「家居何處?」

「目前暫居恭王府。」

听到恭王府,常氏雙眼瞬間發亮,婧舒與他結識才能進恭王府為小世子啟蒙?他與恭王是什麼關系?朋友、幕僚?倘若席雋成為柳家女婿,媛兒豈不是離恭王更近一步?念頭起,她更加積極。「席公子一看就是個有本事、有見識的,婧兒能與席公子婚配是天大的福氣,相公萬萬不能害婧兒錯過一段好姻緣。」

柳知學本就是個耳根子軟、沒主見的,常氏幾句話便勸動了他。

他才點頭,又听得常氏道︰「既然席公子是恭王府的人,那婚禮定然不能隨便,能否請王爺出面,為公子主持婚事?婧兒終究是我柳家長女,婚事得盛大些,免得名不正言不順,被人說嘴。」

婧舒一愣,常氏又想作妖?不就是要錢,錢已經到手干麼再整這一出?她心急直想上前分說,席雋及時拉住她,朝她輕搖頭。

盛大婚禮?王爺主持?面子?這是當娥子還要立牌坊?席雋笑道︰「夫人說得有理,婚禮便等柳老爺病癒後再大辦,其實柳姑娘與在下只見過兩次面,彼此並不熟悉,恰恰她要進王府教導小世子,日後踫面的機會多,方能更了解對方些許,屆時柳老爺子精神好了,在下再來商討婚期。」

聞言,常氏笑出一臉燦爛,婧兒進王府,媛兒不就可以經常上門探望姊姊?

她猛對丈夫使眼色,柳知學方點頭道︰「就照席公子說的辦。」

見兩方無異議,常氏立刻伸手拿金錠,啪地,扇子一開,壓在她的手背上。席雋笑道︰「先把婚書簽下、庚帖交換吧,否則若是又有人出得起更多的銀兩,到時在下有冤都無處哭。」

這話刺得常氏和柳知學臉色微變,席雋卻是自在自得,想要面子?也得他樂意給。

柳知學簽下婚書,一式兩份、男女方各收一份,兩人的婚事有了定論。

薛晏、席雋和婧舒從正屋走出。

她望向師兄,丟臉極了,想起常氏對薛家的評語,她不自在又尷尬,都說家丑不外揚,今兒個家丑全晾在人家眼皮子底下。

送薛晏到大門前,婧舒滿臉抱歉。「師兄對不住,今兒個晚飯請不成了。」

「沒事,我原就沒打算來蹭飯,這才提前過來與先生說說話。不過看這狀況,先生大概沒心情同我閑聊,我先回去了。」

「找個時間,我再為師兄中舉慶賀。」

婧舒的話惹得席雋皺眉,兩人交情這麼好?他笑,但冷意在眼底擴散。

「行,再過幾天就要進京赴考,考完後我到恭王府找你?」

眼看兩人就要約定下,席雋連忙打岔道︰「薛公子請稍等片刻。」

話落,他身形奇快,兩人還沒搞懂他要做什麼,席雋已經從後院拎來一只兔子、三只竹雞、一條魚和半扇豬肉過來,他把東西往薛晏身前一遞,以柳家女婿身分說話,「事出突然,今兒個對薛公子太失禮,他日進京,薛公子一定要到王府來,由在下作東。」

他把那頓飯記在自己名下。

面對席雋迫人的氣勢,薛晏直覺想退開,他不知道要說什麼,只能微微一笑,同時朝婧舒使個眼色。

婧舒會意,道︰「我先幫師兄把東西拎回去,就在隔壁,很快就回來。」

席雋溫和點頭,卻在門關上同時臉子拉下。

師兄?哼!

「先告訴我,那紙婚書只是緩兵之計對吧?」薛晏凝聲問。

「對,席公子是個好人。」

他買下她、買下秧秧,一天之內改變兩個人的命運,雖然「買下」這個詞頗傷人自尊,但面對無良家人,這確實是最簡單的法子。

婧舒的回答讓他放下心。「你怎會認得席公子?你確定他是恭王府的人?」

「前幾日我在『夕霞居』偶遇小世子,當時席公子與恭王在一起,兩人看起來相當熟悉。」她幾句話將那日的情景交代過。

「席雋的氣度不一般,我不認為他會屈居人下。」席雋比起他見過的幾個王爺更有架勢。幕僚?污辱他了。

這倒是,樣貌普通卻能引人注目的男子,氣度豈能一般?「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但他值得信任。」

「你怎麼確定的?」

揮眉,半晌後她遲疑道︰「不知,但我就是覺得他可以。」

「你見過的人太少,這世間有許多人表里不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婧舒皺眉,突然覺得不舒服,她不喜歡師兄批評席雋,雖然清楚師兄所言不無道理。「我知道,但如果沒有他出手襄助,張家的婚事我絕對逃不掉。」

一句再真實不過的話,阻卻他的評斷,薛晏不甘卻也必須承認,今日沒有席雋在場,婧舒被犧牲定了。「怪師兄沒本事。」

「與師兄何干,我只是弄明白了,常氏沒有我想像的那麼懦弱,她主意大得很,她不是小白花而是食人花。」

薛晏輕嘆,天底下有幾個繼母能真心為繼女打算?「你進王府之後別掉以輕心,要處處謹慎,保護好自己。」

「師兄別擔心,人家能圖我什麼呢,二兩金子呢,都可以買三十個我了。」

「別妄自菲薄,你很好、值得人疼,殿試後我會在京里多待幾天,到時我去王府找你,你也趁機好好觀察,如果席公子真如你所想的那樣,是個不求回報的好人,我便同他談談解除婚約一事。」

師兄沖著她笑,眼底濃厚的情意,便是再遲鈍的女人都知曉,只是……他說得誓旦旦,婧舒唯能苦笑。

女人家的心思男人永遠看不懂,過去柳家尚富,師兄在家里讀書時,薛嬸嬸確實有結親的想法,如今柳家越混越回去,而師兄只差一步就要邁入仕途,在這種情況之下,什麼青梅竹馬、恩情道義通通得往後靠。

常氏看不起師兄,薛嬸嬸又哪里看得上自己?

「再說吧,飯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不能想得太多太遠,會頭痛的。」

「人無遠慮……」

「必有近憂?我懂我懂,但是先讓我喘口氣吧,眼下我什麼都不要想,只想讓腦袋空白一片,把所有的不愉快通通清理掉。」

她不久前才被父親拋棄了,心那麼冷,親人的對待讓她覺得人間不值得,對親情失望透頂的她需要時間沉澱,好讓傷透的心恢復平靜。

「知道了,我不說你,總之……有師兄在,你別委屈自己。」

雙手橫胸、身子歪貼在牆邊,耳聰目明的席雋把鄰牆的對話听得一清二楚。

什麼叫白眼狼,這就是!難怪都說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最是讀書人,那麼多肉到手,不懂感激謝恩已是負心,竟還一轉身就敲他牆角?那些肉全給喂進白眼狼肚里了。

想要尋他談解除婚約,行啊,五成利起跳,他倒要看看七品官那點微薄俸祿能夠怎麼還?

柳家大門打開,買酒的柳宇舒終于回來,看著站在牆邊的席雋,沖著他就是一頓笑。

挑挑眉,這個弟弟看起來頗順眼,他朝柳宇舒勾勾手。「喊一聲姊夫來听听。」

蛤,才出門一趟,他就多出一個姊夫?不過比起張家那個病秧子,這個扛著大把肉進門的姊夫更討人喜歡。于是他笑彎兩只眼,甜甜地喊,「姊夫。」

「乖。」多好的孩子啊,看著順眼、听得也順眼,他模模柳宇舒頭頂,從荷包掏出一錠五兩的銀錠子給他。

柳宇舒接過銀子,驚得雙眼放光,這……這輩子還沒有見過這麼多錢,姊夫姓財名神爺嗎?糟糕,銀子沉甸甸的,壓得他快喘不過氣。

「收起來,買糖去。」

用力吸幾口氣,他回過神,笑嘻嘻道︰「謝謝姊夫,姊夫最好了,我最喜歡姊夫……」

姊夫姊夫姊夫……接連幾聲姊夫喊得席雋心開肺張、脾潤肝清,整個人舒暢得不得了。

門里姊夫、小舅子相見歡。

門外婧舒和柳媛舒對上眼,兩人表情都無比奇怪。

柳媛舒偷錢自然心虛萬分,而被這對母女連坑的婧舒脾氣會好才怪。但發火又怎樣?反正明天就要離開,說任何話都只會引爆爭執點,于事無益。

柳媛舒小心翼翼地看著大姊,等待她發難,沒想在長長的一聲嘆息之後,婧舒竟然……轉身推門?

柳媛舒嚇得眼楮大瞠,不會吧,這麼簡單就過關?她都做好被瀟頭發的準備了。

「大姊?」柳媛舒不確定低喊。

「有事?」婧舒冷漠以對。

這態度……還沒發現銀子丟掉?那太好了。松了口氣,柳媛舒道︰「那個、那個大姊什麼時候要進王府給小世子上課?」

「關你何事?」

「娘說你馬上要出嫁,這差事由我替你頂上。」她硬氣了。

「你娘說什麼,我就要照做?」嘲弄一笑,眼底滿是譏諷。

「什麼『你娘』,那是咱們娘,娘把屎把尿把你養大,你講這種話太不孝順。」

「把屎把尿養大我的是祖母,與你母親沒有半文錢關系。」

「你想把我們撇開?別以為嫁進張家就有靠山,娘說女人最重要的靠山是娘家,娘家好了你才能好。」

原來張家這事兒是全家人的共識,虧她還以為爹爹被蒙在鼓里,以為自己有本事扳回一城,真是傻了。

婧舒大翻白眼。「不管到哪里,我都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不再理會柳媛舒,她直接推門進屋。

柳媛舒氣鼓了臉頰,不敢置信地望著婧舒,她哪來的底氣,憑什麼這樣說話?

婧舒進門,席雋立刻站直身子,沖著她輕笑。「我先回去,明天來接你。」

「好。」

「送我出去?」

「好。」

她送了,與柳媛舒擦肩而過。

柳媛舒飛快打量席雋數眼,在發現他腰間的琥珀腰帶時,眼楮一亮,猛地對上席雋的眼。

這是哪家的貴公子,為啥出現在家里?她家才不會有這種客人,所以……眼看席雋就要離開,她連忙上前,甜美一笑,「問公子安,不知公子……」

話還沒說完,席雋很不給面子地頭一扭身子一轉,直接將她無視。

柳媛舒傻眼,她長得貌美如花,只要她輕輕一笑,村里的小伙子哪個不會雙眼發直?可是他對姊姊笑得滿面溫柔,卻對她……連一眼都不肯施舍,他瞎了嗎?

婧舒全都看見,心里想笑卻又深感悲哀,這就是她的家人?這樣的家人,多令人羞慚!

送他到阿白身邊,席雋一笑,他的笑很有魅力,眉一彎、眼一勾,平淡無奇的臉瞬間綻放光芒。

對上他充滿寵溺的笑臉,她再度發傻,他的五官平凡無奇,但是笑開那刻,她覺得……再多眼也看不夠。

席雋翻身上馬,笑道︰「回去吧,明天一早見。」

「好。」看著馬背上的人漸漸遠,她笑了,無妨呀,家人不值得,那麼她有朋友就夠。

轉身回屋,連一眼都不給柳媛舒,走向廚房用席雋帶來的肉做了滿桌子菜,在柳家的最後一頓了,就當……盡最後一份心。

柳媛舒被婧舒的態度給氣炸了,一個兩個都無視她?看清楚吶,她可是整個村里最美的女子。

一把抓住柳宇舒,柳媛舒問︰「那個男人是誰?」

柳宇舒張嘴大喊,「是姊夫啊。」

響亮的回應、響亮的笑聲,他愛死這個姊夫。

席雋非常忙,有太多事得做——在那天驟然決定留在京城之後。

從三戶村回來,他先回家。

那是個小宅邸,只有十來間屋子,但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身為平頭百姓能夠擁有這樣一幢屋宅已是相當不簡單了。

旁邊隔著一道牆的宅院比這里大得多了,足足有三進,屋宅大,院子更大。

原本沒打算讓隔壁的三進宅子見于陽光,所以他買下小宅邸,用兩個月時間挖通地道,然後……

門拍開,石鉚上前牽起阿白,卸下木箱。「稟主子,秧秧已經送到恭王府安置,王爺讓屬下轉告主子,如果主子有空就過去一趟,王爺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你帶阿白下去。」

「爺用膳沒?」

「不急,你把家里的衣服整一箱出來。」

「爺要?」

「搬家。」

搬家?石鉚微訝,卻沒有多話。「是。」

席雋回房,從木箱中翻出一把鑰匙、抓出兩顆夜明珠,然後打開木箱把里面的東西全塞進一只布袋中,負在背上。

他順著院前小路走到假山處,閃身進入山洞。

攤開掌心,讓夜明珠的光芒照亮前方道路,一路走到底,按下上方銅鈕,嘎地……鐵門打開,他走進隔壁大宅院。

這處宅院看起來有些荒蕪,事實上有幾個房間整理得相當好。

外傳這里曾是一名江南富商的宅子,他利用這里養外室,听說那外室長得沉魚落雁、美貌無雙,她情深義重,不計名分願意一世跟著富商,但富商風流,新鮮感過去後便冷了下來,小妾心有不甘想盡辦法鬧進富商家里,富商一怒之下與她切斷關系,外室心灰意冷,七尺白綾掛了脖子。

枉死的小妾不願回歸地府,宅子里鬧鬼鬧得很厲害,漸漸地,這宅院便了空下來。

當然,這並非事實,當年住進宅院的不是小妾而是隱衛,而「富商」恰恰就是剛從密道進來的席雋。

席雋吹出一聲口哨,一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上前,他走路無聲無息,內力深厚。

「這宅院可以整理起來了。」

整理?

「是『江南富商』要入住,還是『江南富商』把宅子給賣掉?」

這話問的主題是這宅子主人要安上什麼身分。

席雋點點頭,是個好問題,既然決定留下,那麼身分也該拿回來了。「對外說賣了,先把屋子里里外外修繕一遍,再買幾房下人。」

「是,爺。」

席雋從袋子里掏出十來枚金錠遞出去。男子道︰「爺上次給的錢還沒用完。」

「拿著,花錢別小氣,該用的地方就要用。」

「是。」

「玄霧他們幾個什麼時候到?」

「十天之內。」

「讓他們在這里住下吧。」

住下?意思是他們再不必四處飄泊?要安定下來了?玄雷揚眉笑應,「是。」

吩咐過後,他怎麼出現就怎麼消失,身形比貓還靈巧。

席雋背起布袋走進主屋,屋子堆滿灰塵,窗紙殘破得厲害,才幾年沒住就毀損得這麼厲害?不管再好的屋宅,都得有人氣才行。

往後這里會有人氣了,對吧?當然對,他都有媳婦了呀!

點燃蠟燭,他走到書櫃前推開石牆,露出一扇銅制門,不大,僅能容一人鑽入,不高、他得貓著身子才進得去。

掏出鑰匙、彎腰走入甬道,此刻身後的門緩緩關起,席雋再次攤開掌心,讓夜明珠照亮前方,甬道朝下鑿建、深入地底,走過約五十尺後,出現另一扇門。

熟門熟路地尋到機關、按下,在一陣鐵鏈磨擦聲後,門朝兩邊滑動,瞬間滿室光華透出。

這是個地窖卻比正房更大、更亮,光線自上方湖水透入,照亮整間屋子,進來後有絲絲涼意,仲夏之際,這里是比任何地方更好的去處,難得的是里頭非但不潮濕,還異常干爽,里頭擺滿架子、井然有序地,每個架子上放著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木箱,與今日從山上挖出的那口很像。

他先從步袋里取出鳳形金步搖以及荷包,小心翼翼地收入一口長箱中,長箱里的東西很雜,有繡花鞋、蠲子、玉簪、甚至是用繩子編成環結,全是女人之物。

緊接著他將金錠、寶石分門別類收拾好,打開匣子,隨手抽出幾張銀票,再從大木箱中挑出一幅畫,最後走入甬道,回到房間,再從山洞里走到隔壁宅院。

沒有多久功夫,阿白負起一口木箱,石鉚、席雋主僕二人踏月而行,最終敲開恭王府大門。

什麼?耳朵壞了吧?對,是听錯,肯定是听錯,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

江呈勳不確定地再問一次。「阿雋,你是說……」

他已經哀求過幾百次,但席雋寧可和石鉚窩在那個舊宅子里,打死不肯搬進王府,可是今晚他居然說……

「阿雋,你再說一遍好不好?」身為王爺,這口氣夠卑微的了。

「我決定搬過來,暫時的。」席雋順他心意。

「太好了,謝謝阿雋,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我,不會讓我孤軍奮斗,我就知道你最重義氣,最看重我這個朋友,我就知道……」

「停!」他阻止江呈勳的過度激動。「明天我去接柳婧舒。」

「啥?柳婧舒?是誰?」這跟他們的上一個話題……有關系?

「給瑛哥兒請的啟蒙師傅。」

哦,想起來了,那個很會做菜的小姑娘。

林嬤嬤「病了」,這病時好時壞,讓她想往外傳點事兒都心有余力不足,回府後他雷厲風行,將江瑛身邊的丫頭小廝換過一輪,之後也沒再多問上幾句,一時間竟將給他請啟蒙先生的事兒給忘記。

「你要為瑛哥兒特地跑一趟柳姑娘家?不必麻煩,我派人去就行。」感覺有點怪怪的,身為親爹,他對瑛哥兒都沒有阿雋上心。

「不,我親自去。」

「為啥?」他不解。

席雋揚眉一笑,如銀瓶乍破、如煙火綻放,瞬間那張普通到無與倫比的臉龐,居然俊朗起來。

天,阿雋就該多笑啊,他這一笑,還怕沒有大姑娘小媳婦愛上他。

「因為她將是我的媳婦。」

「什麼?再說一次,我沒听清楚。」他夸張地挖挖耳朵,阿雋說的和他理解的……是同一個意思嗎?

「她將會是我的妻子。」一個字、一個字,他咬得無比篤定,咬得連他的心也踏實了。

所以阿雋進王府不是仗義相助,不是為朋友兩肋插刀,而是為了追妻大計?那、那……那他算什麼?不要啦,阿雋最重要的人是他,不是外面的狐狸精啦!

「怎麼可能,你不說那天之前你們沒見過面?怎會在短短幾天之內……是你把人給勾上?還是她把你給勾了?」他詫異極了。

還以為阿雋天生倒楣,長出一張平凡無奇的臉,這輩子想被女人看上眼,有很大程度的困難。害他為阿雋的「身體需求」操碎了心,不時領他到各大青樓走走,沒想到表現得冷心冷情、對女人不上心的他,居然……人不可貌相。

席雋輕嗤一聲,道︰「在胡思亂想什麼?」

「什麼?我想的全是正經事兒。阿雋听我兩句,成親不是壞事,男人嘛,總得有後代才能同先祖交代,所以你的婚事本王包了,誰都不能同我搶。

「但阿雋千千萬萬要記得,朋友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們可是生死之交,欷血為盟、拜過把子的,你萬萬不能見色忘友,讓柳姑娘凌駕在我之上。」

事情總有先來後到,阿雋和他相識在前,和柳姑娘相知在後,他必須要更重要。他覷幼稚的江呈勳一眼,那表情、那話怎地那麼瞥扭?竟還委屈上了?「警告你,婧舒來了之後,你別胡說八道,要是把人嚇跑唯你是問。」

「蛤?護得這麼厲害,我啥都還沒做呢,就要唯我是問了?嗚……阿雋變心了。」

「別演,有戲本,拿去皇帝跟前演去。」

阿雋又丟白眼?丟得他好傷心。

江呈勳努力回想柳婧舒的模樣,她的相貌不過是清妍秀麗,比起自己花了大把銀子往阿雋床上送又被踢下床的頭牌姑娘,完全不能比啊,怎就看重成這副德性?莫非是天雷勾動地火,燒得連魂魄都沒啦?

他舉雙手投降。「行行行,能做啥、不能做啥,你說了算。」

「她來之後就會住下,原本說好一月四天,現在改成每月休四天,月銀得重計,五十兩吧,這筆銀子從我這里出。」

「本王無德無才,啥都無,就是金銀多得堆滿倉庫,銀子自然是府里支。」說到錢,他的自信油然而生。

席雋道︰「給她備一間屋子,離我住的屋子近些。」

「我懂,最好是一出門就會踫上,最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最好是……呵呵呵,同一個

屋檐下,夜半偷香既順道又方便?」

說到最後,他咯咯笑個不停,笑得席雋耳朵泛紅,眼楮無處擺動。

「把你的齷齪念頭收起來。」

江呈勳笑得越發起勁啦,又道︰「我說錯了,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阿雋不必說,我懂、我都懂,誰讓我是你最重要的朋友呢。」

近水樓台……這念頭沒比前一個干淨多少,但他沒丟白眼、沒反駁,于是看在江呈勳眼里就叫默認。

看著江呈勳曖昧到令人抓狂的表情,他投降了,說道︰「算了,把我們都安排在蘭芷院。」

「蘭芷院?那里太小,要不要換個大點兒的院子?」

「不必了,我喜歡那里。」

這倒是,也不明白阿雋怎會對那院子情有獨鐘,每次過來小住,總挑那處。「行,還有什麼吩咐?我定為阿雋辦到,誰讓我們情義比天高呢。」

又來?席雋實在拿他沒辦法。「沒別的,這個送你!」

他把挑選的圖畫遞給江呈勳,動作帶著幾分生硬,莫怪他,不懂巴結的人正在學習巴結,對于不熟悉的行為自然有些生硬。

「果然是好兄弟,知道我就喜歡這個。」江呈勳慢慢將圖打開,在看見上面的落印時猛然倒抽氣。「你、你……你怎麼會有這張圖?這是失傳已久、裘道洪的〈邱江夜雨〉圖啊!」

裘道洪已經死去近五十年,是非常有名的畫家,每一幅圖都被收藏家紀錄著,他一生追求完美、畫作不多,而這幅〈邱江夜雨〉是所有愛畫者一生的夢想啊,這畫至少價值千金。

席雋抿唇一笑,沒有作答。

「我累了。」

「我馬上派人安排,你吃飯沒?哦對,還沒洗漱對吧,你最好潔了,我馬上……」這會兒他恨不得把阿雋當成祖宗供起來。

夜深,他躺在王府床上,聞著從窗外傳進屋的花香,微微勾動嘴角。

王府下人果然得用,不到半個時辰功夫就把蘭芷院給打掃得干干淨淨,新被新枕全鋪上了,耳里听著啁啾蟲鳴,閉上眼楮、心定……

今晚他得養精蓄銳,明兒個親自將婧舒接回。

「接回」……他特別喜歡這個字眼,雖然這里不是家,但很快地,就會有個家讓他們一起「回」了。

微翹雙唇,他其實很高興,因為他發現有一點點的不一樣了,沒有遲到、沒有無可挽回、沒有排斥怨恨、沒有……阻礙他們的一切……

婧舒也躺在床上,也听著啁啾蟲鳴,看著窗外斜斜的月牙兒,和席雋不同的是,她心里沒那麼多的愉快,更多的是心慌。

她不確定這個決定對或錯?會不會自己一走,爹和常氏飛快將兩百兩銀子給花光?會不會要不了多久,柳家又陷入絕境。到時候她還要插手相助?如果爹爹無法立起來,她能扶著搖搖欲墜的柳家一輩子?

此時此刻,她深深感受到祖母的無奈和無助。

祖母曾說︰「人人都說我會養兒子,但我打從心底明白,在養兒子這件事情上頭,我是失敗的。」

確實呀,一個男人活到三、四十歲,還無法支撐起一個家庭,不能算成功。

她今天非常傷心,傷心爹明知張家情景,卻堅持將她嫁過去,她有怨對心、有不平,但終究是她的親爹,不管再憤恨,都無法忘記爹爹握住自己小小的手,一筆一劃耐心教她寫字、畫圖,忘不了每每提起親娘時他臉上的驕傲光芒。

爹爹說︰「你娘是我見過最聰明的女人,婧兒,你像她。」

爹爹說︰「能遇見你娘,是我此生最大的幸運,卻是她的不幸。」

爹臉上的幸福騙不了人,他愛娘親卻無法保護她、支持她,他能夠給娘親的很少,少到母親不在了,深感遺憾的是他自己。

這就是父親的性格,雖溫和卻懦弱,總是被人擺弄,無法頂天立地成為棟梁柱。

婧舒長嘆,不想了,席雋說的對,父親早該學會頂起柳家的天。

閉上眼楮,細數呼吸,明天……明天將是另一番光景。

「皇後娘娘,听說朝臣要皇上盡快選秀、充實後宮。」小宮女喜兒仰著頭道,嬌憨的模樣同她剛進宮時一樣。

那時候她多大?十五歲,正是青春妙齡,滿懷夢想的年紀,而今……望著鏡中自己,淒涼一笑,她老了。

所有人……包括皇帝和她都清楚,自己是怎麼當上這個皇後的。皇上需周家勢力,便許她尊貴位置,以聯姻方式將周家勢力攏在掌心。

她很清楚皇帝真正喜歡的女子是誰,從新婚夜皇帝不願踫她,轉而進入婧舒房里,她就明白自己這個皇後是個笑話。

但是在意笑不笑話的,好像只有她,皇帝不在乎、父母兄長也不在乎,然後一方得到勢力、一方得到尊榮,他們各自滿足著。

進宮十三載,她盡責地當個好皇後,「爭寵」這念頭她連一天都不曾有過。

娘說︰「再硬的石頭焙著焙著終也會熱。」

但十三年,好長的一段時間,那顆石頭依舊冰冷。

當然,她也並非一無所得,至少她得到一個兒子——婧舒生的兒子掛在她的名下,卻沒有養在她的膝下。

她懂呀,皇帝不想孩子與嫻嬪生分,畢竟日後他是要讓瑞兒繼承大統的。

見她這個皇後沒有爭奪強搶的念頭,許多嬪妃也爭相要把兒子掛在她的名下,但皇帝不點頭,唯一點頭的……是嫻嬪生下的第二個孩子,是個公主。

皇上完成對父親的承諾——此生,永不升嫻嬪位分,而皇後只會是周家人。

對于心愛的女子,皇帝可謂用盡心機。

後來的後來她終于明白,皇上雖然喜歡嫻嬪,卻沒讓其他妃子獨守空閨,雨露均沾是身為皇帝應有的責任,既然如此為什麼獨獨將她剔出來?

是因為面子嗎?皇上性格驕傲,為了對周家的承諾,他予她尊榮、權力,卻不肯施舍她一分感情,這樣便能扳回一點身為男子的自尊?真好笑,哪能啊,他終究是為權為利向周家低頭了呀。

心酸嗎?酸的,但她知道自己沒有錯,非要尋出一個錯誤的話……好吧,就是她不被喜愛。

她盡力也盡心了,但不屬于她的東西,終歸掐不住、留不下。

咳咳,喜兒近前輕拍周皇後後背,憂心道︰「娘娘,請御醫過來看看吧,這病不能再拖下去了。」

周皇後輕淺笑開,不想……沒盼頭的日子過得厭煩極了,成日在這一畝三分地里走來走去,看著同一片天空、同一幅景色,膩味不已,她連一天都過不下去。

很多時候她認為,或許死亡是種不錯的解月兌,這樣想著想著,竟期盼起那日的到來。她想,那些含笑九泉的人們是不是和她一樣,對于陰間有了更大的向往?「沒事,你去請賢妃娘娘過來一趟。」

「是。」喜兒領命離去。

她打算把選秀這事交給賢妃主持,多年不曾見過皇上,她怎知曉皇帝的喜好,不如將這事推出去,何況……她身子確實不好呀。

輕淺一笑,她拿起桌邊的杯盞輕啜,下意識地撫上胸前鏈墜,這是皇帝親自送到府里給她的,鄭重表明他對周家姑娘的看重,墜子是用黃金打造的蝴蝶,蝶翼上刻著她的名字,周璇。

爹爹說︰「那是皇帝親手刻上的。」

日理萬機的皇帝,竟親手為她刻上名字,那時候的自己對這樁婚姻充滿希冀,哪里曉得那竟是此生,他為她做過的唯一事情。

唉,別再計較,終歸一句話,就是不愛呀!

男人對不愛的女人可以多殘忍,用去十三年光陰,難道她還不明白?周璇的舌頭非常靈敏,淺淺一口便嘗出里頭有其他味道,是誰呢?德妃?賢妃?還是淑妃?大家都急著想當皇後吧。

所以里頭添入的東西會弄死她還是弄殘她?不知道,但她願意遂了她們的意願,因為她累了。

俐落地處理完一堆奏摺,對這種事他有豐富經驗。

是啊,活得夠久,對于常常當皇帝的他而言,做這些事駕輕就熟,幾下功夫他就把不管是拍馬屁、寫廢話或認真有要事奏稟的摺子通通處理好。

起身,余公公立馬跟上。

「別跟,朕隨意走走。」

話是這麼說,但誰敢真讓皇帝一個人「隨意走走」,萬一皇帝臨時要人伺候呢?

因此余公公走出御書房時,身後百尺處還是有一群人「秘密」跟隨。

唉,當他是瞎的嗎?但是怪不得人家,誰讓他這個皇帝有些喜怒無常。

他的後宮有一後四妃、嬪妾二十幾人,皇子八人、公主十三人,但這幾個月,他連半個人都不想見,誰的牌子都不翻,因為他……不想踫別人的女人,這種切割很無聊,但他就想任性一回。

體貼的臣屬以為他對舊嬪妃感到膩味,上體君心的他們提到選秀。

他應允了,但選進宮的幾十人,東挑西選最後連半個都沒留,因為她們都不是他想要的。

沒人能模透他的心思,但……本來就是啊,身為皇帝,哪能隨便就讓人猜透心意。

嘲諷一笑,他背著手繼續往前走,唉,當皇帝真是挺無聊的啊,要不來個微服出巡?

後方,余公公在听過小太監奏稟之後皺起眉心,此事非同小可呀。

他望著皇帝的背影,考慮片刻後,低頭躬身小跑步上前,在皇上身後兩步處停下,輕聲道︰「稟皇上,皇後娘娘不行了。」

皇帝微愣,不行了……垂眉,在記憶中搜尋……

他沒見過皇後,對她的印象只有在大婚夜里的那抹亮紅,多年來她的父兄為朝堂盡忠,周璇為他把後宮管理得如鐵桶一般、滴水不漏,連自己遭受冷落的事,半句都沒有傳進娘家人耳里,她是個相當盡責的好皇後,怎會突然不行了?

于公于私他都該去見她一面,于是何清低喊,「擺駕長。」

听見這話,余公公驚得瞠大雙眼,十幾年了呀,皇上終于願意去見皇後?

門推開,他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玉蘭花香,猛地眉心一挑,何清加快腳走入寢屋,他走得飛快。

余公公便是跑著也追不上,何清臉上的憂郁一覽無遺,皇上對皇後這是憂心或……愛重?

他在胡想些什麼呢,但凡皇上對皇後有一分感情,都不至于雨露全無,所以……是擔心周家?肯定如此,余公公下意識對自己點了點頭。

越靠近那股香氣越濃,他攥起的拳頭越緊。

直到走到寢殿里,圍在皇後床邊的宮女們一個個散開,唯剩一個小宮女依舊跪在床前牢牢握住皇後的手,哭個不停。

「娘娘別死啊,您說要照看喜兒、讓喜兒平安出宮的,娘娘……」

周璇嘆息,是啊,這是她的承諾,她心疼喜兒就像心疼當初入宮的自己,彷佛喜兒能夠平安出宮,自己便也自由了。

唉,外面的天空好藍、外面的白雲分外柔軟,她真希望啊……希望走出這四堵高牆。快了,對吧?她的魂魄很快將要飛出去,回到她的思思念念的地方……

何清凝聲道︰「通通出去!」

余公公領命,將屋內的宮女太監全都趕出門,連喜兒也鼻子一抽一吸地被拉出去。屋里只剩下皇帝和皇後,多年不見的夫妻倆相對眼,驀地,皇後一笑,皇上還是如記憶中那般英挺健朗,歲月並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而她……卻老了,烏絲里有不少白發,眉眼間盡是憔悴。

曾經她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但現在半句都不想說出口,不管是誰負了負、不管他們之間是否有緣分,她都不怨,終究此生還是為娘家做了貢獻,這是身為周家女子的責任。

何清緊盯她的臉,是她嗎?找那麼久的人,就在眼皮子底下,他竟硬生生錯過?

他沖動了,一個箭步上前,他抱起她,拉開她的衣襟,在她右鎖骨處找到……那朵紅蓮胎記。

是她……真的是她……

「來人,傳太醫!」他怒聲大吼。

「是。」門外的余公公回應後,立刻將帝令傳下去。

看著何清深鎖的眉心,以及掩飾不住的憤怒與哀淒,周璇不解,他在生氣什麼?他不是不待見自己?何苦在她臨終之際演出這場情深似海?

想演給父兄們看嗎?何必,她的親人早就不在乎自己,在她多年始終未生下一子半女時,他們幾番想將妹妹們送進宮里,認真說來,她死或不死都不重要,頂多再納進一名周家女就行。

何清牢牢抱緊她不願松手……

他不願意再錯過了,他已經學會,權勢利祿全是假的,唯有幸福快樂才是真,他學會孤寂是世間最難以忍受的事,他不要一嘗再一嘗,永無止境。

她被他的舉動弄得手足無措,只是無力反對,太虛弱了,周璇很清楚,自己已經沒有太多時間,剩下的每一刻都很重要。

「臣妾想求皇上一事。」她氣弱道。

「你說。」他哽咽道。

她竟然從他的話中听到委屈?委屈什麼呢?該委屈的人不是她嗎?

「放喜兒出宮,她是個好孩子,她向往自由。」聲音低微,她漸失氣力。

「朕允了。」

點頭輕笑,她要求不多,一句「朕允了」就讓她感到無比滿足,這是他對她做過的第二件事,第一、第二件都讓她很開心。「謝謝皇上。」

「你再撐一撐,太醫馬上就到,他會救活你,屆時我們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是她病胡涂了嗎?怎听不明白這話什麼意思,歲月無情,如何重新又怎能開始?

是爹娘在外頭,迫得他不得不演戲?

不知道呀,總之他的話不會實現,就像她已經活不了。

她感覺得到,自己越來越冷、越來越冰,可以感覺身子里血液漸漸地停止流動,感覺視線渙散、知覺變得模糊。

蒙朧之間,她听見他的哭聲,卻是想安慰一句都再也不能。

閉上眼楮,周璇吐出胸臆間最後一口濁氣……

玉蘭花香漸漸淡去,懷里的女子漸漸僵硬,他再度失去她了……再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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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7:48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女先生進王府

猛然驚醒,窗外天色未明,右肩傳來一陣巨烈疼痛,婧舒下意識地拉開衣襟,低頭看著鎖骨上的紅蓮。

她與周璇有什麼關聯?夢中的周皇後是誰?或者說,夢境只是她對現實生活不滿、胡思亂想出來的結果?

不知道啊,她只曉得自己一顆心跳得厲害,彷佛真的經歷過一回生死。

深吸幾口氣,緩和胸月復間那陣不安。

她走到床邊,那里有兩個箱籠,裝的全是娘留給她的書,她有許多有趣的想法都是從里頭學來的,取出冊子與筆墨,滴幾滴清水研開墨錠,她打開空白頁面,提筆寫下周璇、何清,之後……陷入深思。

猛然清醒,窗外天色未明。

席雋吐一口長氣,汗水濕透背脊,得而復失的沉重在胸口沖撞,他需要鎮定。起身走進院子,微眯眼,運起內功。

呼、喝!拳頭揮去,帶著幾分凌厲,像在發泄什麼似的,出拳極快,拳法一套接過一套,直到滿身大汗,方才靠在院中大樹暫歇。

是玉蘭樹,二十幾年的樹齡了,有專門的花匠照料修剪,因此長得很好,正值花季,樹上結滿白色花苞,他喜歡玉蘭花香,一直都喜歡。

深吸氣,他下意識看向另一個房間。

蘭芷院雖然小了點,但是有這棵玉蘭樹在,正中央有五間房,左右也各五間,江呈勳將他安排在中間正房里,左邊那排給了婧舒,而右邊那排屋子本該讓伺候的下人住進去,但昨晚當他發現當中有一間小灶房時,便令曾管事整理出來,稍晚回來就該煥然一新了吧。

「石鉚。」一喚,石鉚從屋頂上跳下來。

搞不懂這家伙有什麼毛病,老愛蹲屋頂?是那里的天更藍還是空氣更鮮?他從沒搞懂過石鉚的臭毛病,卻也沒打算理會。

「爺。」

「命人備水。」

「是。」練過拳後都要洗漱的,他懂,他們家爺潔癖得很。

「待會兒,你上去摘一籃子玉蘭花,送到……」手一指,指往為婧舒備下的屋子,那里的棉被、帳子全是昨晚他親手挑的,希望她喜歡。

「是。」

席雋打理好、臨出門之際,曾管事還特地往蘭芷院走一趟,看看席雋還有沒有什麼吩咐。

他是個人精兒,很清楚該往誰跟前討好,因此不但對席雋無比尊敬,對石鉚也是客客氣氣、奉為上賓,誰讓王爺待雋爺如兄弟,當下人的自然得拿出十成真心,更別說雋爺旁的沒有,兜里的錢多到花不完。

看一眼曾管事及他身後的婢女,席雋抽出張五百兩銀票,指指站在他右後方的婢女。

「勞你去采買女子生活一應用物,再添購幾套衣服鞋襪,送進客房里,就依她身量采買。」

「雋爺,不需要這麼多。」

「沒事,多的你留著,記得往小灶房里多添點調料食材。」

「明白了,奴才一定會把事情辦好。」他笑出滿臉花兒。

他清楚即將入住蘭芷院的姑娘是誰,王爺昨兒個特別吩咐過,雖說只是小世子的啟蒙師父,卻得拿她當主子看待,如今再看看雋爺這股殷勤勁兒,還有什麼想不通的?

「勞煩你了。」

「應該的,不知柳先生什麼時候會過來?」

「申時左右。」

「明白。」

雋爺特意提到小灶房,肯定是柳姑娘要用的,柳姑娘的廚藝很好嗎?

既然如此得立馬清理出來,再將薪柴米面糖鹽醬料全給添上,再買些新的鍋碗瓢盆……

快想想,還有什麼沒想到的……听說京城有種皂角洗了會香,還有香露、牙粉……五百兩銀子讓他精神迅速提振,腦袋不斷轉動,他打定主意,務必讓柳姑娘賓至如歸,曾管事想得無比認真,連席雋離開都沒發覺。

席雋並未直接往三戶村去,還早呢,他打算先往李家食肆走一趟。

計劃一夕翻轉,原本沒打算認回親爹的,因為沒必要,親戚多麻煩也多,就怕這一認會認出幾場斗爭,豈非自討苦吃?

何況此次進京只是經過,只是為了看看老友,之後便往江南走,但是計劃更改,他決定留下——因為柳婧舒。

她的親人住在京郊,雖然在他眼里,那種家庭不值得留戀,但在她心底肯定不是這麼回事,所以為她留下、為她安身立命,為了她……他可以做所有事情。

石鉚與車夫在城外等他,席雋騎著阿白緩步在大街上行走。

天色尚早,街道行人不多,一路行至李家食肆方才下馬,今天他刻意穿了一身黑色長衫,頭發梳得光潔油亮,他讓自己看起來和坐在食肆里的席定國一模一樣——即使不需要特地打扮,他們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席定國、忠勇侯、席雋的親爹,他會認出自己吧?無妨,倘若父親眼力不好認不出,他不介意幫一把。

然情況比想像中更順利,幾乎是剛踏進食肆門口,忠勇侯的目光就鎖定他。

席定國失魂落魄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推高衣袖,看著上頭的舊疤、一瞬不瞬——那是他五歲時玩爹爹的大刀,把自己給砍壞的。

「阿雋,你是我的阿雋?」他不敢置信地看著席雋。

視線相對,不多不少、不增不減,表情剛剛好,沒有太多驚喜或訝異,他慢慢走到桌邊,輕聲道︰「父親,別來無恙。」

雲淡風輕的目光讓席定國心頭一緊,阿雋……終究是怨上自己。

那場意外令他痛徹心扉,當衙門送來妻子的屍體時,他哭得無法自已,然兒子屍體始終沒有尋獲,他便懷著一絲希望,但願兒子還好好地活著。

揣著這個信念,他四處尋人,只是一年年過去,希望一天一點消失,倘若兒子沒死早該回家了,多年來始終沒有消息,是不是代表……

他不敢往下想,只能自欺欺人,假裝希望還在、篤定還在,只能相信冥冥之中妻子必會庇佑兒子平安。

沒想到兒子終于回來了,只是沒有久別重逢的驚喜,沒有激動或狂熱,唯有一臉的淡然。

是怨恨嗎?他理解,換了自己也要恨的。

「阿雋,你為什麼不回家?」緊緊攥住兒子,聲音中有控不住的哽咽,席雋沒有的激動,在他身上出現。

席雋輕聲道︰「對不住,我腦子受傷,很長一段時間想不起過去的事,直到上個月記憶恢復,陸續想起前塵往事,這才回到京城,沒想到物是人非,我竟不曉得該不該回家。」

腦子受傷?他急道︰「很嚴重嗎?這幾年你在哪里?發生什麼事?」

席雋冷眼相望,看著他那副忠厚老實的模樣,心中暗忖,難道他真的不曉得自家後院狼煙四起?不至于吧,應該是……不願意或者懶得計較罷了。

「兒子被高人救下、拜他為師,師父為我延醫治傷,並悉心教導……」他編出一篇故事,草草交代這些年的生活。

忠勇侯听得很認真,父子相認,沒有想像中的聲淚俱下,只是忠勇侯的眼眶始終紅紅的,席雋看見他的隱忍,卻不願做出反應。

「都是爹的不是,沒有好好保護你們母子。」

他微微一笑,心中卻道︰「既然有錯在前,就該記取教訓,為什麼還讓涓涓受難?錯一次可以原諒,一錯再錯,不足以同情。」

「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席定國道。

「父親不必難過,我並沒過得不好。」席雋客氣得像個陌生人。

「你師父是何方高人?住在哪里?這份大恩大德爹爹得報。」

「師父施恩不圖報,臨行前交代我好好照顧自己,再無他話。」

「不能夠的,如果不是他……」

「師父名喚越清禾,老人家雲游四方去了,只道日後有緣再聚。」

是不願意他與師父見面?席定國眉心微緊,卻道︰「既然如此無法勉強,只能希望有機會見面。」他猶豫片刻後,放輕聲線道︰「雋兒,我們回家吧?」

與父親四目對望,半晌後再度輕淺笑開,他嘴里輕輕吐出一個字,「不!」

所有的沉重在見到婧舒那刻消失。

將要離開生活多年的家庭,她臉上帶著薄憂,席雋理解這種情緒,因此坐在車子里時沒有多話。

阿白讓石鉚牽回去了,恭王府的馬車很穩,一點都不顛簸,他端正坐著,細細看著她的臉。

他對喜惡有種強烈直覺,很少錯看人,也很少錯付喜歡,許是經驗累積,讓他擁有一雙火眼金楮。

婧舒有些尷尬,雖然刻意望向窗外,但面對那雙灼烈目光,豈能無感?

深吸氣,她不想繼續應付這樣的尷尬,于是正眼對上他。「多謝席公子來接我。」

席雋要是不在,許是連那兩箱書都帶不出來。

常氏說她要去過好日子,舊衣裳就留給妹妹吧,不會過日子的常氏竟也學會斤斤計較,可見得生活的確教會她一些東西。

「不需要客氣,這是我想做的。」

這話……透露出幾分赤果,是「想做」而非「必須做」,他們之間的交情有深厚到讓他「想」為她做任何事?

臉微緋,她告訴自己別想太多,說不定他只用錯詞匯。「方才的事……很抱歉。」

席雋進柳家,除柳知學對女兒的離去有幾分不舍之外,其他人對他的熱情、熱烈、巴結到……讓人看不下去,彷佛他是錠能自由走動的銀子,恨不得從他身上再刮下一層。

是貧窮令人貪婪還是人心本貪?想到那幕,她丟臉羞愧極了!

「沒什麼,人之常情。」看到危險直覺躲避,看到利益撲身上前,這是人性,比較起其他人,柳家上下算得上單純良善,至少他送去的幾服藥,柳知學還問明價錢,不願意白拿。

讀書人的風骨吶,但願這分風骨足以讓他撐起一個家,當個稱職的大丈夫。

「兩百兩銀子,我會還給席公子的。」

「小錢,不急。」小錢?想起那一匣子寶石金錠……她低了頭。「于你是小錢,于我不是。」

「那就更不急了。」

「為什麼?」

「如果欠二兩銀子,確實該煩惱怎麼還,如果欠兩千兩,該煩惱的人就是債主了,既然是我要煩惱的事,你急什麼?」

噗地,她失笑。「你很有趣。」

「你喜歡有趣的男子?」

「重要嗎?」

「重要,因為我喜歡被喜歡。」他刻意把「你」字丟掉,但還是讓她紅了臉。見她輕笑而不是微惱,他又道︰「薛晏,有趣嗎?」

怎就提到師兄了?她搖頭回答,「師兄很正經。他沒有『有趣』的條件,生活壓榨得他只能提起一股氣,勇往直前。」

「听起來很辛苦。」所以吧,他沒想錯,有錢也是一種才能,不枉他總是當土撥鼠,到處埋錢。

「對,不過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師兄一定會成功的。」

一定會成功?皺眉,他遲疑問︰「你喜歡成功的男子?」

「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吧,應該是所有人都對成功心懷憧憬,因此祖父用一輩子的力氣來栽培爹爹,而爹爹心心念念希望宇舒能夠舉業,小時候爹爹帶著我和師兄一起念書,師兄天資聰穎,學什麼都快,我不服輸,拼了命也不肯落後,因此爹爹經常模著我的頭嘆道︰『如果婧兒是男孩多好。』」

是啊,如果是男孩多好,她就不必擔心被幾十兩銀子賣了,不必為了月兌離以孝道為名、處處壓榨的常氏而離開家。

眼見她的落寞,他真想告訴她︰如果你活得夠久、看得夠透澈,就會明白成功沒那麼重要。

但是他沒說,因為對多數人而言,這句話還代表另一個意思——沒出息。

一個珠玉在前的薛晏,不需要一個沒出息的席雋在後襯托。

「你也這麼覺得嗎?」他問。

「覺得什麼?」

「當男孩真好?」

「當然,男人可以海闊天空、無拘無束,可以為所欲為、恣意任性,可以……做所有女人做不到的事。」

「比方當官?」

「嗯,比方當官。」

篤定的答案令他皺眉,她喜歡官啊?既然如此,計劃再度更變,他本想當個富家翁,啥事都不干、四處游歷,輕輕松松過完

這輩子,可是她喜歡官啊……好吧好吧,她喜歡,他便弄個官來當當,再過兩天就是殿試,不知道爹爹能不能給他一點特權?

見他不接話,她有些懊惱,說錯話了嗎?戳他心窩子了?他曾經科考失利?官字于他是傷心?仕途無緣,他才轉做恭王幕僚?許多假設從她腦中一閃而過,婧舒咬唇道︰「你一直都住王府里嗎?」

旁敲側擊,她想確定他的身分是不是王府幕僚。

「過去沒有,這次進京後才住進去的。」

「我以為你是京城人氏。」

「我是,不過離開幾年,最近剛回來,房子在整修,這才進王府暫住。」

暫住?所以她猜錯,並非幕僚與主子關系?「那麼你與恭王是……」

「朋友,數年有緣見過一面,從此魚雁往返,結下幾分交情。」

「恭王為人好嗎?」

說到江呈勳,他頭痛。「那是個嘴碎的,但並非如外頭形容的那般不堪,他雖然平庸,但性情寬和,為人大方。」

「是個好人?那就不擔心了,與貴人打交道都得提心吊膽呢。」

「別擔心,凡事有我呢。」

有他?他們不太熟呀,這話說得多奇怪,卻又……多契合,婧舒無法否認,她確實因為他在而放心。「秧秧還好嗎?」

「瑛哥兒是個瞥扭孩子,秧秧剛去那兩天,處處被針對,不許秧秧靠近、不許秧秧踫自己,連話都不許說。虧得秧秧脾氣好,由著他折騰,成天到晚笑咪咪的,好像啥煩心事都沒有,一天天的,慢慢把瑛哥兒的壞脾氣給磨了。昨兒個听說兩人已經能坐到一處,瑛哥兒還讓秧秧給他說故事。」

「說到底,小世子就是個寂寞的孩子。」

「剛換上的僕婢,依著呈勳的要求,不敢對瑛哥兒縱容,雖說不至于嚴格,卻也是該勸、該說的話一句都沒落下,昨兒個我多看瑛哥兒兩眼,確實比過去規矩得多,知道你今天要進府,他很高興。」

「他是高興會有吃不完的糖葫蘆吧。」

「孩子跟貓狗一樣,有吃的就能哄得動。」

「不能這麼說……」

婧舒才要反駁,車子驟然停下,許是強繩拉得太緊,導致她整個人往前傾,就在差點兒摔出車廂同時,眼明手快的席雋搶先一步將她拉回來。

這一拉,她跌進他懷里,他呆了、她愣了,兩個人都忘記下一步該怎麼做,于是她停在他寬厚的懷抱里,听取篤篤篤的穩定心跳聲,沒有失序、沒有亂碼,一聲接著一聲的輕顫,也穩了她的心。

再抱下去,他就是板上釘釘的登徒子了,推開婧舒,對上她的眼。「沒事,別怕。」

「席公子,有人攔車。」車夫在外頭說話。

攔車?他才返京幾日,識得自己的一只手都數不完,怎就有人熱烈歡迎?眯起眼楮冷冷笑開,是她吧?只會是她,不過速度這麼快,看來那位最近日子過得很糟糕。

也行,他本就打算速戰速決,不想拖拖拉拉沒完沒了,早點鑼對鑼、鼓對鼓正面迎上,他才能夠騰出手來……當官。

搏了眉,他模模她的頭安撫道︰「沒事的,我下車看看。」

「好。」她點點頭目送他下車,鬼使神差的……明明沒事,可她忍不住叮囑,「小心點。」

席雋一愣,下一刻,一陣心暖……她在擔心自己?

多久啦?有多久沒人在乎他會不會危險、該不該小心?被關心的感覺超好……他握握她的肩、留給她一張笑臉。「我很快就回來。」

一名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攔在車前,他穿著僕人的藍色棉布裳,在看見席雋下車時立刻小跑上前,彎腰恭順道︰「奴才是忠勇侯府的管家李忠,奉命前來迎接大少爺回府。」

「奉誰之命?」席雋昂首,眼底帶著兩分惡意。

「奴才奉侯爺夫人之命,迎大少爺回府。」他把話說得又亮又響,刻意讓所有人都知道,夫人對大公子有多親切寬厚。

「這話說得有意思,我娘已故去數載,怎能命你們來迎我回府?是夜半作夢得到靈犀嗎?」席雋似笑非笑問。

李忠愣住,大公子這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曉得?清兩下喉嚨,他硬著脖子回答,「大少爺有所不知,先侯爺夫人出事後不久,皇上為侯爺賜婚,現在的侯爺夫人是明珠縣主。」

「了解,父親再娶?都說有了後娘就有後爹,那個家就留給侯爺夫人和她的孩子們吧,我不摻和,省得折騰。」

「沒有的事,夫人仁慈寬厚,大肚良善,絕對不是大少爺想的那樣。」

「不是嗎?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姑娘,別人家剛死老婆就急匆匆哭到皇上跟前,求來一紙和聖旨,好順利嫁進侯府大門,母親出事至今也就五個年頭,听說侯府里面有個年近五歲的小少爺,所以……良不良善的就不提了,但夫人『大肚』肯定是的。」

他這一說,圍觀群眾忍不住呵呵大笑。

生孩子得懷胎十月呢,怎麼算也不該有個五歲孩童呀?是侯爺生性風流,還是縣主恬不知恥,硬要造就事實?高門大戶後院多齷齪,誰曉得真相是什麼?

這話听得管家李忠急跳腳,都說家丑不外揚,怎地他一開口就不留半點情面?哪兒有洞往哪兒挖?他壓低聲音道︰「大少爺,有話咱們回府說,您離家多年府里上下甚是想念。」

「母親的人早都被縣主給清除了,別說想念,便是認得的人都沒幾個,你這話……虛偽羅。」

此話一出,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是、是大小姐想您。」

「一場莫名其妙的病,妹妹連人都認不得了,還能夠想我?你這奴才不僅僅虛偽還很會說謊吶。」搖搖頭,他嘆道︰「離家數載,竟不知侯府已落魄至斯,居然要用你這種人?」

眉尾一勾,勾出兩分厲色,嚇得李忠結結巴巴,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口。

連大小姐的事都知道,莫非他早已把侯府里里外外查得一清二楚,如果是的話,那麼當年那件事……會不會也被模清了?

倏地,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往外冒,脖子感覺涼涼的,他喘不過氣。「大、大少……」

「行啦,別矯情了,我的行蹤早已稟明父親,旁人別多事,回去提醒你的夫人認清身分,別太當自己是一回事。」

揮揮手,他重新坐回車里,下一刻車輪轆轆聲響起。

李忠看著遠去的馬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出門前夫人千叮嘩萬囑咐,不管用什麼手段都得把大少爺給請回府,這下子……

「都怪老王多嘴,硬要生事。」他暗恨道。

早上老王出府,在李家食肆撞見老爺和大少爺。

老王是侯府舊人,一眼便認出大少爺,他說大少爺這些年沒有太大改變。

夫人不願用侯府舊人,多年來老王一直不被看重,他正想方設法鑽到夫人跟前獻媚呢,撞見這件事,自然要在夫人跟前表忠心。

知道此事,夫人氣得砸掉數個杯盞,但平心靜氣下來之後還是決定將大少爺請回府。

實在是最近夫人出了點紬漏,侯爺氣得火冒三丈,大半個月都不肯見夫人一面,夫人心急上火,這才想著若能把大少爺請回府,侯爺定能順心順氣,把這一樁揭過。

老王乖覺,自己回府稟報此事,卻尋人遠遠跟著大少爺,也是他運氣夠好,在得知大少爺出城之後便守在城門口,本打定主意得等上三、五天的,沒想幾個時辰功夫就把人給等到。

誰曉得睽違多年的大少爺竟是根啃不動的硬骨頭,這下子可怎麼辦才好?

方才的對話婧舒全听進耳里,他竟然是侯府少爺?只是……有什麼理由讓歸鄉游子寧可寄居他人屋宅也不願意回家?

五年前先夫人之死,再加上五歲的小公子?所以未成親先懷珠?在那種情況下不能不嫁,但堂堂縣主豈肯委屈做妾,那麼在這當中,她是否做過什麼?

婧舒並不明白狀況,但看著他的眼里帶出兩分同情。

席雋接收到了。

她很善良啊,為秧秧出頭、為他心憐,即使什麼話都沒有說。

「不想問幾句嗎?」他想主動交代。

她聳聳肩,找出一個不傷人的問題。「我能夠跟侯府少爺當朋友嗎?」

哈!席雋笑開,她什麼都不問,她謹守分寸,卻用最簡單的句子告訴他——她都听見了,但是那些事不足影響他們的情分。「當然可以。」

「為朋友兩肋插刀太暴力血腥,但是我很樂意為朋友伸出援手,有我可以幫上忙的嗎?」

「有,安慰我。」說完他朝她身上一靠。

那樣……自然而然的親昵,令她心頭一驚。

但她明明知道這種行為不可以,明明知道磊落大方、應對得當的他不需要安慰,但是她沒有推開他,她放任他的逾矩,並且情不自禁地輕拍他的頭,低聲道︰「你不會有事的。」

席雋笑了,他當然不會有事,並且他也不允許她有事。

王府門前,兩個小孩坐在台階上。

秧秧引頸期盼,柳先生要來了呢,雋叔叔告訴世子爺這件事,他就笑得見牙不見眼,樂呀!

他最喜歡先生了,比柳夫子更喜歡。

她代替柳夫子來教課時,繼母還勸說祖母別浪費銀子,祖母差點兒被說動了,幸好他堅持住,才能夠當柳先生的學生,先生講學比夫子更有趣更厲害呢。

瑛哥兒也拉長脖子等待,他很想念給自己做糖葫蘆的大姊姊,想要她再模模自己的頭、夸獎自己真了不起,也想她眉眼彎彎地笑看自己。

雋叔叔說,大姊姊會一直住下來,每天給他上課,听到這話他開心的不得了,高興得作一整夜的美夢,硬是把自己給笑醒。

「雋叔叔和大姊姊怎麼還沒來?」這句話瑛哥兒問很多次了。

「不可喊大姊姊,要喊『先生』。」秧秧糾正。

「為什麼?」

「以前我也喊婧舒姊姊,但里正說姊姊是夫子了,我們得喊先生。」

「大姊姊也當你的夫子嗎?」

「對,我們都好喜歡听先生上課,我們最愛默書了,每次默書第一名的那組,先生會讓我們站到高台上,接受大家鼓掌和贊美,還能戴上紅布條、當五天的班長呢。」他滿臉的驕傲,看得瑛哥兒心怦怦跳。

「當班長很好嗎?」突然間覺得好羨慕哦。

「當然很好,所有人都要听班長的。」

「那我也要當班長,你得听我的。」

「可以啊,如果你默書能贏我的話。」

「我會贏你的。」瑛哥兒拍拍胸口。

「那可不一定,我曾經連續五次默書第一名。」

「連續五次很厲害嗎?只要你告訴我,什麼是默書,我一定可以贏你。」

秧秧倒抽一口氣,無法置信地望著他。「你……不知道什麼是默書?」

那是什麼眼光?好像他是笨蛋似的,他不是!「我、我……很快就會知道。」

秧秧困難地吞了口口水,不是說大戶人家的少爺都很厲害嗎?不只讀書還得學琴棋書畫,瑛哥兒怎麼會連默書都不知道?「那你會認字、寫字嗎?」

這種口氣好討厭!難道所有小孩都會認字寫字?難道他比所有人都笨?咬緊牙關,他漲紅臉,揮著小拳頭惱羞成怒。「我很快就會了,大姊姊會教我。」

見他著惱,秧秧忙道︰「沒事沒事,你別急,我也可以教你,千字文和三字經我都學會了。」

瑛哥兒更嘔,連個窮小子都能看不起他啦?他可是世子爺,是很了不起、很了不起的世子爺欸。他想把奶娘常掛在嘴邊的話拿出來嚇他,可不知怎麼回事,他心虛到說不出口。

好不容易關系有些緩和的兩人,瞬間又緊張起來,只不過兩人都還小,小到無法正確地分析自己與對方的心情。

所以瑛哥兒誤解秧秧看不起自己,而秧秧誤解瑛哥兒在自卑。秧秧輕拍他的背,溫柔道︰「先生跟我們說過一個故事,你想听嗎?」

「不想,等大姊姊來,自然會跟我說。」了不起嗎?以後大姊姊的故事全歸他,秧秧永遠別想听。

被拒絕了?幸好秧秧對挫折很習慣,半點不介意,他彎著眉笑道︰「反正先生還沒來,閑著也是閑著,我先講給你听,以後先生還可以講新故事。」

「不听不听,我不要听!」瑛哥兒越瞥扭了。

「好,你不要听哦。」彎眉一笑,他「喃喃自語」起來。「從前有一只烏龜和兔子,他們約定好要比賽一場,烏龜走路慢吞吞的,兔子一蹦一蹦……」

「我說不要听,你聾啦?」

「我沒有要說給少爺听啊。」秧秧往旁邊挪兩寸,繼續把龜兔賽跑的故事說完,之後模彷起婧舒的口氣。「這個故事在告訴我們,能力很重要,但影響成功的關鍵在于勤奮,起步比別人慢不打緊,只要願意加緊努力,時長日久自然會達到別人到達不了的境地。」

他瞄瑛哥兒一眼,見他沒那麼上火了,秧秧低頭輕笑,大家都說小世子脾氣不好,可秧秧覺得他很可愛呀!

這時馬車拐進王府大街,遠遠地,他們看見了,秧秧二話不說拉起瑛哥兒朝前跑。

車簾掀開,兩個男孩眼巴巴地望著里面,席雋眉頭微揚,心道︰秧秧這孩子收得對,有他在,瑛哥兒會好搞定些。

他先下車,再將婧舒扶下來。

一看見她,秧秧立刻喊,「先生。」

秧秧好像胖了一點點呢,看來在王府過得不錯。她抱住朝自己撲過來的秧秧,模模他的頭、輕拍他的背,柔聲問︰「還習慣嗎?想不想家?」

「習慣,也想家,先生,我每天都有默書,等我會寫更多字,就能寫信回家給祖母。」

「你祖母讓我帶兩套衣服來給你,她的身子已經好多了,讓你別擔心。」

看著兩人親密模樣,瑛哥兒不讓了,他蹶嘴怒道︰「那是我的先生,不是你的!」

這是……吃醋了?婧舒安慰地拍拍秧秧,轉到瑛哥兒面前,彎下腰問︰「這是那個不怕吃苦的厲害小孩嗎?」

這一問,他羞了,卻點點頭挺直背脊回答,「是我。」

「秧秧有沒有好好對你?有沒有給你講故事?有沒有陪著你一起吃苦?」

連續三個問題問出瑛哥兒滿臉笑意。所以秧秧是大姊姊派來的哦?大姊姊怕他無聊,就讓秧秧來陪他?

下巴抬得更高了,他傲嬌說︰「秧秧陪得不太好,不過我沒有罵他,以後改進就行。」

「很好,年紀輕輕就懂得寬以待人,將來肯定會很了不起。」她模模他的頭,沒想到手剛松開時,他又把她的手拉回放在自己頭上。

這麼需要被疼愛夸獎啊?心酸酸的,是個好寂寞、好孤單的可憐孩子。

但下一刻,瑛哥兒告狀了,手往秧秧鼻頭一指。「他笑我。」

「秧秧笑你什麼?」

「他笑我不知道默書、不會認字寫字。」

秧秧急了,反駁道︰「我沒有笑,我跟少爺說龜兔賽跑的故事,我勉勵他要勤奮,以後就能追過所有人。」

「有,他太驕傲,他說第一名、紅布條、當班長,還站到高台上五次。」瑛哥兒又告狀。

婧舒失笑,問︰「那你想不想也站在高台上?」

「想。」

「行,你帶我去你住的地方,我看看在哪里設一個高台比較好。」

「好。」瑛哥兒放棄告狀,拉起婧舒往住處走。

秧秧小跑步追上,他悄悄地勾住婧舒的手指,婧舒感覺到了,立刻回握他,下一刻笑容在秧秧的臉上蕩漾。

席雋看著三人,心想︰這麼會哄孩子?將來肯定是個好母親。只是……有機會嗎?

深吸一口氣,他告訴自己,會的,詛咒已經結束不是?

吩咐下人把東西抬進她屋里後,掃開眉間陰郁,席雋快步跟著他們進府。

瑛哥兒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他細細地對婧舒介紹王府的每一處風景,口齒清晰,腦袋也清晰,些許交談,看得出他是個聰明且敏感的小孩,霸道是為了引起注意吧。

這會兒秧秧可乖覺了,才剛惹惱小少爺,萬一再讓他不喜,不許他跟先生讀書怎麼辦?

因此不管瑛哥兒說什麼他都猛點頭,表示出百分百的贊同。

一個有心表現、一個有心附和,氣氛頓時好到無與倫比。

一路走著,經過景新院時江呈勳恰好從里頭走出,在看見柳婧舒和緊緊跟隨的席雋時,他控制不住八卦心思,加快腳步上前。「柳姑娘到了,一路辛苦。」

「不辛苦,往後要叨擾王爺了。」

看著江呈勳,婧舒心想︰這人長得真是天理不容,那眉、那眼、那鼻唇……分明是個男子卻長得比女子更嬌艷,幸好他身分高貴,要不然多危險吶。

「別說客氣話,往後我把這小子交給你,不乖就揍,千萬別手下留情。」

這話說得……真是糟蹋那張好臉,婧舒發現「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這話于王爺,簡直就是神形容。「王爺可曾抓過水?」

「水怎麼抓?水得用捧的,抓越緊只會漏越多。」江呈勳好心教育。

「沒錯,孩子和水一樣,不能死命抓,得用捧的,王爺若想要小世子成材,請試著改變態度。」

她說得義正辭嚴,只是話剛結束,看著那張沉魚落雁的美臉漸漸轉變,變得能沉死魚、射落雁後……秒後悔。

草率了,她是個用銀子雇回來的,有啥資格批評王爺的教養態度?都怪席雋,是他給了她過度的安全感,讓她誤以為他在,她便有權捅破天。

他被教訓了?江呈勳臉色難看,但這姑娘不簡單吶,膽子肥得不像話,要是不嚇唬嚇唬,還真當他是吃素的?

冷笑兩聲,準備讓她適當地「理解」自己的身分,江呈勳橫眼冷笑道︰「我說……」

「閉嘴。」席雋連說都不讓,搶快一步把婧舒擋在後面。

橫眉豎眼,嚴肅起眉眼,本來就不帥的臉現在看起來更可怕。

抖抖抖抖抖……好恐怖啦,阿雋凶他?為一個女人,朋友情義都不顧了,紅顏禍水啦,他引禍上門了啦,嗚,他想哭……

婧舒也被嚇到,席雋喊閉嘴,王爺就閉嘴,他們之間真的只是朋友?會不會席雋的隱藏版身分是皇帝?不過她發現,好像他在,她真的可以捅破天?

「阿雋。」江呈勳吶吶道。

「怎樣?還想恐嚇人嗎?可以,沖著我來。」席雋面色不善,冷眼相待。

「我又沒說什麼,我只是想對柳姑娘說︰請安心住下來。不行嗎?」他越說越小聲,像個小可憐似的。

席雋瞪他一眼。「別演了,適可而止。」說完轉身,指指腦袋,口氣溫和道︰「別理他,他這里不太正常。」

婧舒噗地一笑,卻輕扯他的衣袖道︰「孩子們還在呢,給王爺留點面子。」

「好,你說了算。」

「我先帶他們下去。」

「嗯,待會兒去找你。」

目送一大二小,直到人走遠了,席雋的目光還膠著著。

江呈勳看不下去,一把勾住他的脖子。「講過一千遍,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怎麼可以為了衣服連手足都不顧?」

「因為我重色輕友啊。」席雋呵呵一笑。

江呈勳卻嚇得往後彈兩步。「你、你、你……」

「我怎麼?」

「你在笑,你……」他壓著胸口,喘息不定,像剛被雷劈過。「你在說笑話!」

「我不能?」他挑眉反問。

不是不能,是沒見過,還以為他天生棺材臉,天生的心硬如鐵,沒想到……他為了柳婧舒而笑?

幼稚了!他和瑛哥兒表現得一模模、一樣樣。「阿雋,你怎麼可以對她比對我好,你是我的朋友。」

「無聊!」他翻大白眼。

「不可以,我們約好要快意江湖的。」

這是江呈勳單方面的夢想,他只是沒有戳破而已,哪來的約定啊!

哼哈兩聲,他問︰「你能夠快意江湖?」

「我、我……」咚地、垂下頭,他這個身分大概一輩子都得活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裝喙,揄起小拳頭捶上席雋胸口。「討厭討厭討厭,怎麼可以說實話啦。」

席雋不耐了,他還要抓緊時間去找婧舒呢。「認真點!我讓你和二皇子交好,有沒有做?」

局勢已改,江呈勳可以動一動了。

「有,他還給了我請帖,邀我下個月去參加生辰禮。阿雋,你是要我結黨嗎?這樣子會不會死得很快?」

「不會,皇太後的身子不行了,皇太後不在,你就不存在威脅,皇帝的龍椅穩穩妥妥的,倘若這時候你還是什麼都不做,恐怕這恭王府很快就淪為下一個秦王府。」

秦王府?那是個啥都沒有,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塊牌匾的王府。

「你為什麼看好二皇子?大皇子和三皇子是皇後所出。」

「大皇子太蠢、三皇子太弱,重點是皇後身後的娘家,皇上已經吃了外戚十幾年的苦頭,豈會讓舊事重演?」

「那二皇子呢?你為什麼看好他?」

「二皇子聰慧隱忍,熟悉權衡之道,他默不作聲便贏得百官對他的好感,光是這點就不簡單,再看看皇上這兩年交給他的差事,哪一件不磨練人?」

席雋對朝政風向無比敏銳,雖不參與卻對當中的門道了如指掌。

「不對,那是大皇子、三皇子不想做才推出去的爛差事。」江呈勳辯駁,他怎麼看都覺得二皇子是吃土的命。

「是沒錯,但是如何讓大皇子、三皇子認為那是『爛差事』,並且認定誰做誰倒楣,這可就不容易了。」

「你的意思是……二皇子心機這麼深?」

「若不是心機夠深,怎能一眼看出你沒野心?還樂意與你交往?便是皇帝對你的心思也一清二楚,之所以提防,防的從來就不是你。」而是後宮那位,如今皇太後病勢沉痾、局勢不變,他才有了操作空間。

「既知我沒野心,他何必在我身上下功夫?我有什麼值得他圖謀?」

席雋無奈看他,怎有人可以笨到這麼透澈、這麼令人同情?幸好瑛哥兒不像他,否則恭王府的未來怎麼辦?「有啊,傻!」

越聰明的人越喜歡傻子跟隨,越有心機的人越喜歡被滿腔赤忱的人崇拜,就像二皇子之于江呈勳,就像皇帝之于席定國。

「喂,你在貶我?」

「終于听出來了?」

「能听不出來嗎?虧我拿你當弟兄……」

眼看他又要一瞬變大媽,席雋急急阻止他的呀叨。「你不想當皇帝,總得有喜歡做的事吧,紈褲那麼多年,一路紈褲下去似乎也頗沒意思的,有沒有想過,你要做什麼才能讓二皇子放心,並且重用?」

「重用我?你當二皇子瘋了?」

席雋輕笑。「如果瘋了才能重用,那就讓他瘋一回吧!」

他篤定的模樣看得江呈勳心驚膽跳,指著他的手指抖個不停。「你、你……阿雋你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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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8:16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月夜談心

那兩個纏人的小子……煩吶!席雋心里這樣想,但從容的臉上看不見半分不滿。

分明說好明兒個才正式上課,但一進到王府她就被纏上了,講故事、說道理,連筆墨都伺候了。

不帶這樣勤奮的呀,才賺那麼丁點兒錢財,何必費太大心思?但他不想在她面前當壞人,只能閉上嘴巴把人讓出去,獨自乖巧地到她屋里,幫忙整理從柳家帶出來的兩箱書籍,一面整理還得一面洗腦自己——他並沒有討厭小屁孩。

什麼?洗腦?覺得奇怪?那是他從婧舒的書冊里讀到的,很有意思的詞匯,有時間的話他會再過來借書,多看個幾回,定能從中學到更多奇思妙想。

終于把兩個小子給擺平,席雋方能領著婧舒回到蘭芷院。

站定,她仰頭對上大樹。「這是……」

「玉蘭樹,你沒見過?」

「村里沒有這種樹。」但奇怪地感到異常熟悉,在哪里見過?

「它開的花白白小小、香氣濃郁,早上我讓人摘一籃子送進你屋里,如果喜歡……」

「我可以摘?」這可是王府公物,她一個外來客有這麼大權力?

「有石鉚在,喊一聲,他自會幫你摘來。」

「石鉚?」

「我那個小廝。」他指指屋頂。

婧舒順著他的手看去,屋頂有一個人影,兩人對上眼同時,石鉚朝她揮揮手。

「他為什麼待在屋頂上?」是為了護衛主子嗎?那也太辛苦,餐風宿露的,要是下大雨怎麼辦?

沒想他竟是回答︰「他腦子有病。」

有病?噗……她同情地朝石鉚拋去一眼。「好端端的人不用,干麼用個腦子有病的?」

「我同情心泛濫。」

「石鉚、秧秧再加上我,你對每個人都這樣同情嗎?」她笑得眉眼彎彎,頰邊酒窩若隱若現。

他搖頭拒答,但心里回話了——我對你,不是同情。

席雋領她走到屋前道︰「你住這里,我住那邊,有什麼事隨時來敲我的門。」

什麼,他們住在同一處院子?大戶人家規矩多,怎會做出這種安排?

她未開口,席雋直接打斷她的忖度。「別多想,是我要求的。」

「為什麼?」

「你是瑛哥兒的啟蒙先生,我是他的武學師父,住得近些要談論他的學習情況方便得多。再者我們有夫妻名義,倘若你的家人尋來,關起門好說話。」

他沒把話說透,她卻听懂了。是,她也擔心,萬一銀子花光,常氏會不會上王府,再來一次獅子大開口?

這次的事讓她看透,貧窮可以讓人失去底線。

「未婚夫妻同處一院,這是不是不合規矩?」

「恭王府里什麼都有,就是沒有規矩。」無父母尊長,里里外外就兩主子,需要啥規矩?何況王府越沒規矩,皇家越樂見吧。

「那……以後請多指教。」

「指教不敢,若是婧舒哪日心血來潮想做點好吃的,給我留一份便好。」趁她不注意,他悄悄地換了稱呼。

「我能在王府里擅自做吃食?」

「隨我來。」

他領著她推開一處木門,灶房干淨得讓人眼楮一亮,大灶上正燒著開水,旁邊櫃子擺滿一瓶瓶調料和食材,她快步上前一袋一袋翻開,相信嗎?竟然連干貝鮑魚都有,這正是她的夢想廚房吶。

「缺什麼盡管說,明天牙婆會帶人過來讓你挑選,你要用的人得合你的眼緣才是,所以我沒要王府下人。」

「不必,我不需要……」

「教導瑛哥兒和秧秧已經夠忙,如果連灑掃、備菜這種瑣碎之事都要你親力親為,你哪有時間做自己的事?」

是啊,要維護整個院落的潔淨也得花不少時辰。「多謝你的周到。」

「別為這種事說客氣話。呈勳的父母都不在,這里他最大、我第二,我明白讓你把這里當自己的家很困難,但至少過得舒心一點,不要感到局促才好。」

哪來的局促?他方方面面都替她考慮周詳了呀,更別說,從出生起她還沒有住過這麼好的房子,用過這麼好的廚房,以及與……這麼好的男子,在一個屋檐下同處。「我會的。」

「先回房吧,我幫你送熱水。」

「我自己來。」

「別跟我爭,難道一個大男人連水都提不得?先回房看看,有沒有什麼要添補的。」她明白自己拗不過他,只得進屋。

門打開,一陣香氣襲上,甜甜的香,甜了她的知覺也甜了她的心田,這個人怎這般細心。

屋子隔成前後,前面是個小廳,靠窗處有書桌,書桌旁邊是櫃子,她帶來的書已經分門別類擺好,蘭芷院尚未有下人,那麼是誰動的手?又是……他?

臉頰微紅,揮開多余念頭。

書桌後頭有組小圓桌,上頭擺了茶具,里間有床有櫃,右側屏風擋出一個空間,她繞到後頭一看,是個洗浴的大木桶,屏風外有洗臉架和梳妝台,銅鏡磨得非常光亮,一靠近就能看清自己。

眉眼彎彎、嘴角微勾……她在笑?

剛離家呀,前途茫茫的自己怎地笑得出來?

梳妝台前擺上許多瓶罐,婧舒認得它們,它們是她舍不得也買不起的好東西。

打開木匣,里頭釵環珠戒樣樣不缺,他是男子呀,怎會想到這些?

她的衣裳全讓常氏胡截了,本打算用師兄給的抄書銀去買幾套回來替換,沒想到打開衣櫃,瞬地,她讓里頭幾十套衣裳給亮花了眼。

通常感動是一點一點慢慢累積的,但他一口氣把滿桶的感動全往她身上倒,讓她……怎麼接才能接得不心虛?

門上傳來兩聲敲叩,婧舒迎上前。

席雋和石鉚各提兩大桶水直接走入屏風後,倒進木桶。「如果不夠……」

「夠了夠了,夠多的。」她急得連忙揮手,從沒人待她這般細致,如此盛情,她要怎樣才還得起?

席雋莞爾道︰「那些衣服首飾,你先對付著用,找一天我再陪你出去挑點喜歡的。」

「不必,真的,我不常……」

席雋截下她的話。「我听過一句話。」

「哪句話?」

「一個女人如果不懂得珍愛自己,那麼就不會有人懂得珍愛你。為人付出是種良好品德,但在那之前,你必須先學會為自己付出。」

這話是娘的冊子上寫的……他看過?

見她久久不語,他笑問︰「你的書很有意思,我能借閱嗎?」

「可以。」他為她做這麼多,有什麼她不能為他做的?

「想問,書是從哪里買的?」他指指架子。

「不是買,是娘留下的,祖母說是娘親一筆一劃書寫而成。」

「你母親是個才華洋溢的奇女子。」

「我沒見過她,但我相信她是。」

「好了,先洗漱吧,免得水涼了。」

席雋退出屋外卻沒即刻離去,他看著關起的門扇,久久不動作。

說不出的感受充斥胸口,他看見那本書了,從頭到尾、一頁頁讀得非常仔細,所以他為婧舒說的故事,她早已了然于心?所以那個聰慧靈動的小姑娘,早已經不在人世?

心情激蕩,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己同婧舒竟有這麼一段緣分?

他的听力太好,所以听見她在床上翻來覆去。

睡不著?是認床還是想家?她是個重情義的女子,從來都是。席雋輕聲喟嘆,就是這樣的性情才讓她總是吃虧到底。

席雋穿上衣服,低聲喊,「石鉚。」

主子一喊,石鉚立刻從屋頂跳下,席雋剛轉身,窗戶已被推開,帶著幾分稚氣的笑臉出現。

二十幾歲的人了,卻有張不老的女圭女圭臉,可愛得讓人想掐兩把,真是令人羨慕又討厭,尤其是往長相不怎樣的主子身旁一站……沒有比較就沒傷害,他干麼尋個人在身邊傷害自己?

「你為什麼老是上屋頂?」席雋問。

「我腦子有病唄。」石鉚撇撇嘴,記恨。

席雋冷眼微眯,說他兩句,竟還慰上啦?他家主子沒尊嚴的嗎?

「也對,好端端的人不用,干麼用個腦子有病的?把行李整一整,出王府吧,你自由了。」

啥?這樣就不要他了,干麼啦……講兩句笑話也不行哦。他干笑著,嘴角幾乎要拉到後腦杓,涎著臉道︰「回主子,其實是因為屋頂離天空更近。」

「這種事需要你來說?」席雋白他一眼。

「離天空近,雲更清楚、星星月亮也更清楚,看得清晰了,就會覺得自己渺小,一旦覺得自己渺小,那麼就算再大的事兒也就像芝麻粒那麼一丁點兒。」

廢話真多,不過他終于听懂,離天空更近,心情會更好,再大的煩惱也會雲淡風輕。

「今晚,你別待在屋頂上了。」

別待?為啥,主子從不做這等不合理要求啊,所以主子也想試試?

為了不想恢復「自由身」,他忙道︰「是,主子有令,屬下必遵。但敢問主子,您是想一個人待待,還是想帶『小姑娘』去待待?」

「有差?」

「如果是後者,屬下不是娘兒們,不確定看星星能不能讓女子心情好,但我知道如果女人心情不好,塞點兒仙楂蜜餞之類的零嘴兒,挺有效的。」

「多嘴!」席雋輕斥,拉開門往外走,但不多,就五步,五步之後停下腳步,斜眼瞪上石鉚。「還不進屋?」

「是,爺。」石鉚急忙進屋,但進了屋,沒上床,直接躲在窗後偷偷往外探。

見石鉚的房門關起,他折返屋里,打開幾上食盒,每樣零嘴都挑出幾塊,用布包妥收進懷里。

走到婧舒屋前,輕敲幾聲,停頓三息,再敲幾聲。

他的听力很敏銳,很快听見婧舒下床聲,當然也听見石鉚的竊笑聲。看來最近他太閑,得給他找點事做,免得沒事偷听主子壁腳。

婧舒先是一愣,听錯?天色已然不早,怎有人敲門?

停頓片刻,側耳傾听,敲門聲再度出現,確定沒听錯後,她下床,穿上衣裳,攏攏披在身後的長發,打開門。

一縷柔和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朦朦朧朧地染了他一身光華,他不俊朗,但此刻好看極了……

「我睡不著。」他說。

她順理成章接話。「我也睡不著。」

「想不想看星星。」

「看星星?去哪里?」他指指上面。「屋頂?」

「怎麼上去?」

他沒回答,下一刻,腰際微緊,婧舒騰空飛起,當她意識到自己離地時,雙腳已經落在實物上。

「輕功?」她展眉開顏,笑得無比歡暢,那感覺像展翅御風,像是當了一回神仙,上次只能欣賞沒得體驗,這次……要是能夠飛久一點,多好啊。

「對。」

「我能學嗎?」

席雋的回應是一陣哈哈大笑。

偷窺中的石鉚輕嘆,主子不懂哄女人啊!

「你在嘲笑我嗎?是不是我太笨,學不來?」她蹶嘴問,見過她的人可都夸她天資聰穎呢。

石鉚又暗道︰果然,女人心忒難哄,主子有苦頭湯喝啦。

他沒有太遲鈍,發覺不對立刻改。

「你學輕功做什麼?」這話問得十足誠意。

「有事沒事飛一飛。」

「這有何難?你想飛時告訴我一聲,我立馬帶上你,你往哪里指、我便飛往哪里。」

石鉚十指輕拍,悄悄點評︰有進步,這話答得不差。

「說得好像你是我的坐騎似的。」

噗!石鉚控不住噴笑,主子撞牆!

席雋橫眉,笑那麼大聲?那家伙眼里還有沒有爺?摘下一顆扣子,咻地凌空射出,扣子射穿窗紙打在女圭女圭臉上的女圭女圭頰。

石鉚跳起來,狠揉兩下,痛啊痛啊……他看一眼掉在地上的偷襲物,哇,是玉扣,賺到!

「謝爺賞賜。」他撿起玉扣躺回床上,今晚不賞星星賞玉扣。

沒了討人厭的蒼蠅,席雋笑眼眯眯道︰「當婧舒的坐騎?不我介意。」

這話說得……婧舒別開眼,假裝臉上沒有熱熱的,假裝心髒沒有撲通撲通跳得迅疾,一雙眼楮東瞄西望,竟不曉得要落在哪里。

「靠人不如靠己。」她硬是擠出一句來回應。

「有人能夠倚靠,為什麼不?借力使力是最聰明的方法,沒力可借才需要自己發力。」

「事事指望旁人,哪天旁人不樂意被指望了,會受傷的。」她更想說的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眼下他處處優待,她自然歡欣,但哪日他不樂意了,她會……傷心吧。

「你很害怕受傷?」

「誰會喜歡受傷?」

「我沒讓你喜歡,但你可以試著逆轉狀況。」

「逆轉?不懂。」

「把面對受傷時的勇氣刻進骨子里,把面對受傷的經驗做累積,一次兩次,你很快能夠收獲成功。」

「你很擅長鼓勵人?」

「等你活得夠久,就會理解人們所有的『擅長』都來自于經驗,包括受傷經驗。」

「說得你好像活很久似的。」

他沒回答,拉著她在屋頂上坐下,從懷里拿出布包。「給你。」

她打開,看見零嘴時笑了,挑起一塊蓮子糖放進嘴里,見她笑開,石鉚沒說錯,女人確實喜歡這玩意兒。

她捻起一塊給他,他沒伸手,卻張開嘴等著接。

微愣間,婧舒竟下意識將零食送進他嘴里?該害羞、該尷尬的,可是她……自然而然?

彷佛他們本就熟稔,本就應該這樣互動?

席雋嚼兩下,太甜,他不喜歡,但伴著她的傻氣模樣,突然覺得滋味妙極了。「喜歡零嘴?」

她回過神,努力讓自己自然一點。「我貪嘴,但娘死後家里沒了進項,爹爹和常氏花錢大手大腳,為家計,奶奶不得不嫗摳省省,我常常羨慕別人家孩子有糖吃,但我也心知肚明奶奶掌家不容易。」

「可你很會做菜。」

「娘留給我很多菜譜,我一讀再讀、讀得滾瓜爛熟,但做菜得有足夠經驗,腦子里背再多菜譜也沒用。」

「祖母樞擅省省,沒有足夠的食材,你的廚藝是怎麼練來的?」

「這得感激里正,他家里經常買魚肉,在我十歲時候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傻膽,竟敢求到里正跟前,請他讓我在他家廚房做一道紅燒肉。」

「里正肯定猶豫吧?」

「猜錯,當時我都不曉得多久沒嘗過肉味兒了,何況我還小呢,沒想到里正居然一口氣答應,那道紅燒肉讓我敲開他家廚房大門,從此只要我有空,他們都樂意讓我過去燒菜,里正太太客氣,常讓我帶一點肉回去。」

「那里正是個好人。」

「對,里正的兒子是個鏈師,走南闖北閱歷豐富,知道我善廚,經常帶回沒見過的食材讓我試試,我之所以有勇氣去『夕霞居』賣菜譜,也是受到齊大哥的鼓勵。」

他捻起蜜餞放到她嘴邊,有了前面的「自然而然」,她沒多想便張了嘴,但他的手指觸到她軟軟的嘴唇,心中一陣悸動,那里……是甜的吧?

咽下口水,他努力把心抓正。「以後不會了,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做什麼菜就做什麼。」

大概是嘴太甜、心也太甜,糖會讓人放松警戒,也大概是夜深人靜,咽意入侵,滿天星子松弛了人的神經,讓她不再拘謹,話便這般月兌口而出。「我覺得自己很幸運,能夠踫到你。」

席雋輕嘆,怎會是「踫到」,分明是眾里尋她千百度……「我覺得能夠踫到你更幸運。」

「我沒有為你做任何事,是你幫我逃掉一門親事,讓我擁有現在的差事。」

「那麼,可以為我做一件事嗎?」

「好,什麼事?」

「幫我照顧妹妹。」

「妹妹?」她想起在馬車中听到的對話。一場莫名其妙的病,讓他的妹妹連人都認不得……那孩子還好嗎?

「我的父親是忠勇侯席定國,你听過這個人嗎?」

「我對朝堂上的事不太清楚,但听過一回說書,有關忠勇侯和皇上的情誼。」

「當年父親從敵軍手里救回被劫持的皇帝,那時皇上只是個不受待見的皇子,被救回來之後父親教他兵法、行軍布陣,兩人力立下許多戰功,漸漸地皇上入了先帝的眼,最終將皇位傳予他。」

「所以皇上很信任你父親?」

「皇上生性多疑,卻對我父親的忠心耿耿毫不懷疑。」

「你為什麼不回家?」

他撇嘴道︰「故事很長,你還不想睡嗎?我們可以下次再聊。」

「你說吧,我想听。」

「好。十四歲那年,我外祖父去世,因皇上身邊離不開父親,母親便將年幼的妹妹和父親留在京城,由我與母親返鄉奔喪,但喪事結束返回京城,我與母親卻被狙殺在半路上,我死里逃生,而母親為了護我慘死刀下。」

「怎會這樣?」

「新帝上位,政治清明、民生樂利,官道上哪來的土匪。」

「事出必有因,對吧?」

「嗯,我被一名樵夫所救,養傷近月後喬裝打扮返京,卻听到一個消息。」

「什麼消息?」

「皇上為父親和明珠縣主賜婚。」

天,母親才去世一個月,忠勇侯就……婧舒抬頭望他,很傷心對嗎?下意識地,她又往他嘴里遞糖。

席雋知道那是安慰,他含住了。「那晚我夜探侯府,確定妹妹被照顧得很好之後便悄然離京,就是在那次我偶遇呈勳,當時他被人追殺,我救了他,從此結下友誼,這五年我走遍大江南北,看過各地風土民情,直到走累了,決定回京看看呈勳和妹妹,猜猜,我看到什麼?」

「什麼?」

「我的妹妹變成一個傻子。」

「怎麼會?」不是被照顧得很好?

「我與母親離京時,涓涓只有六個月大,她活潑好動、可愛漂亮,娘說她比一般嬰兒聰敏,但現在快六歲了,卻認不得人,成天在屋里對著牆壁喃喃自語。」

「你調查過嗎?發生什麼事?」

「兩個多月前她大病一場,痊癒就變得痴傻,大夫說她傷了腦子。」

「什麼病會讓人變得痴傻?你與母親的事故,你沒接著查?」

「何須查,事實擺在眼前。」

「事實?」

「我與母親離京之前,我父親進宮赴宴喝醉酒,壞了明珠縣主的清白身,事已至此,縣主只能委身為妾,但母親寧願和離成全他們也不願與人同事一夫。之後母親帶我回鄉奔喪,也是存了心思要讓父親好好想清楚、做出決斷,沒想到會踫到那樁事故。」

「你認為縣主大有嫌疑?有證據嗎?」

「沒有。五年內她為父親生下一子二女,有了開枝散葉的功勞,侯府被她牢牢攢在手里,那里再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所以他不願意回府?理解,繼母啊,她家里也有一個,也迫得她無家可歸。

「今天我去見過父親,他希望我能回家,但我堅持除非將凶手繩之以法,父親頓時變了臉色,我猜他心里是明白的。」

「意思是忠勇侯他……」婧舒搖頭,無法置信,不會吧……

「逝者已矣,即便找出凶手母親也不能復活,為其他三個孩子著想,父親當然會選擇將這口氣咽下去。」

「家丑不能外揚?」

他輕笑道︰「我本想既然沒有證據,只要妹妹一世安康,我便也忍了。但……」

「你妹妹的病與縣主有關?」

「猜猜,為什麼明珠縣主命人半路攔截,想讓我回侯府?」

「不知道,既然你已與侯爺表明態度,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舉,更何況你的出現對她非但沒有半點好處,還可能瓜分她的利益。」

「你分析得沒錯,只是她惹惱我父親,需要做點事來平息父親的憤怒。」而他恰恰是父親胸口的痛,若能把他弄回去、營造全家和樂團圓的氣氛,說不定父親會揭過這一樁。

「她做了什麼?」

「這些年她錢用得太凶,父親雖將中饋交給她,卻沒將重要營生和產出給她,因此她經常挖東牆補西牆,銀錢不敷使用,下人月銀遲了兩個月都未發放,事情傳出後,父親非常不滿,對她發了一頓脾氣。

「誰知才過幾天,涓涓就落水,昏迷數日後清醒,整個人變得痴傻。管不好錢也管不好人,侯府後院頻頻出事,父親一惱便將中饋收回。」

「懂了,她想拿你去討好侯爺?」

「是。」

「所以你打算怎麼做?」

「我要把涓涓接到王府里,交給旁人我不放心,我想把她托給你。」

「嗯,我一定會好好照顧她。」她鄭重承諾。

席雋一笑,他就知道她重情義,就知道她會出手相幫。聞著她身上的玉蘭花香,突然想起,要不,那個家里也種上幾棵玉蘭吧……

夜空星星眨個不停,彎彎的月牙兒靜靜從東移到西。

他知道她的童年,她曉得他的故事,所以今晚他們已經從陌生人界線向中間靠了一點點對吧?

很快地他們會越來越熟悉,會交心交情交意,會……相濡以沫對吧。

故事說完,胭意漸濃,但她舍不得離開屋頂,只能再尋話題與他對上。「你有想過要成為什麼樣的人?」

「沒有,但我知道自己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你不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不想永生,不想失去遺忘本能,不想無所不能……」

她樂了,調皮地擠擠鼻子。「你在開玩笑嗎?你不想要的東西,恰恰是人們想要的。別忘記,還有個始皇帝派人出海去求藥呢。」

「長生不老沒有想像中那樣美好,想想,一直活著,你身邊的人不管是喜歡或痛恨的,都一個個離你而去,會有多孤單。」

「再去尋找下一個喜歡或者討厭的人就好啦,你可以收集很多朋友、建立很多友善的關系,讓他們在漫長的歲月里,陪著你走過一段又一段。」

「活得越久看得越透澈,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多數是虛偽不定的,為維持這樣一段關系而耗費心力,不值得。」

「這話听起來有些哀傷。」

他微微笑開,反問︰「你呢,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成為被人壹口歡的人。」

「恭喜你。」

「恭喜我什麼?」

「你已經是這種人了,有很多人喜歡你,秧秧、瑛哥兒、你的學生……以及……」他刻意不提薛晏。

「以及?」她追問他未竟話語。

他笑了,不帥的他笑開,笑出春花燦爛,亮了她的眼、她的心,亮得媲美天上星星。

「以及我。」

這三個字說得無比篤定,惹得她臉紅心跳、呼吸喘促。

這是玩笑對吧?他喝酒了對嗎?他們認識的時間太短,短到不適合說這種話,頓時她手足無措,頓時她覺得不該和他靠得太近,直覺地,她推開他,想要拉出些許距離。

許是帶入幾分激動,她用力過猛,重心不穩從屋頂往下掉。

她沒有輕功啊……當婧舒意識到這點時,已無力改變什麼,只能閉上眼楮等待疼痛來臨。

但是,並沒有,因為她落入一個堅實的胸膛里……

「不要怕,有我在。」醇厚的聲立曰在耳際響起。

這話害得她學會依賴,這對一心想要獨立的柳婧舒不是好事情,但,該死的……這話和她嘴里的糖一樣甜,甜到讓人無法拒絕。

清晨起床,心頭猛地一抽,他感覺有什麼不對了。

凝神細思他發現……消失了,有一些小到不足以記憶的事不再存于腦海,所以他開始「遺忘」?

這代表……是真的?詛咒解除、得到救贖?代表同樣的事不會一再重復?

他坐在床沿拉起嘴角,試著回想林超金那張臉。記不得了……真好,他真的記不得了……

他很開心、很興奮,他高興得手舞足蹈,東方剛剛翻起一抹魚肚白,但他心底已經照進陽光萬丈。

跳下床套上布靴,昨晚他與婧舒在屋頂上聊到很晚,他們輪流說故事給對方听,都沒說明故事是真實或出自虛構,但他相信她,她也相信他,相信彼此講的故事都是真實的。

連那個人魚公主、魔女宅急便,他都相信它們存在于世間。

他們聊著聊著,聊到星子西斜,她在他懷里入睡,他才依依不舍地帶她下屋頂,回到房間,但他精神奇好,躺在床上輪到他輾轉難眠。

迷迷糊糊間入睡,他並沒有睡多久,但他現在精力充沛,急需要發泄,于是他到院子里練打拳,他連打了數套拳後石鉚才起床。

打開房門,他看著主子練拳卻看出滿頭霧水,那是打拳嗎?還是在跳舞?怎會變成這樣,昨晚主子吹了夜風……病了?

「石鉚。」好潔的席雋沒發現自己滿身大汗,臉龐沾上塵土。

石鉚回神,糟糕,看呆了,該做的事沒做,他急急跳起來。「屬下在,屬下馬上去燒水給爺淨身……」

「不必,先去買糖、蜜餞、零嘴,有什麼好吃的全都買一些回來。」

「現在?」爺病傻了?

「懷疑?」冷眼一瞪,他覺得尊嚴受到質疑。

「爺,現在鋪子還沒開,恐怕買不到。」石鉚干巴巴地笑著,確定了,主子病了,病在腦袋里。

「知道了,下去吧!」他也答得干巴巴,不過是尷尬的尷。

揉揉鼻子,看一眼手指上的沙土,惡……真髒。

席雋敲開忠勇侯府大門。

看見兒子,席定國激動得雙眼通紅。雋兒改變主意了?他仍然在乎自己?「你吃過早膳了嗎?」

「吃過了,我不急,可以等父親先用完早膳再說話。」

「別管早膳了,這次回來,不走了,對吧?」

他沒回話,笑容春風和煦,卻看不出幾分喜氣。「今日回來,有兩件想請父親幫忙。」

「什麼事?」

「我想參加明天的殿試。」

「殿試?你通過鄉試、會試了?」

「沒有,所以需要父親幫忙,希望父親能在皇上面前說情,破例讓我參加殿試。」

「別那麼麻煩,如果雋兒想當官,父親去疏通疏通就行。」

「我想憑自己的實力出仕。」一個個都說薛晏厲害,但這厲害也分程度的,不比比怎麼知曉,誰更高明、更有本事?

席定國看著兒子,他臉上沒有心虛只有篤定,他真相信自己能夠考出好成績?但他明明記得小時候雋兒看到書就想睡,妻子還說他是肖了自己,日後只能在戰場上搏前途。

是因為高人師父的教導?可念書這種事不是一蹴可幾的,短短五年能讀出什麼成績?

他滿心不解,但只要兒子肯認自己,讓他做什麼,他都只有點頭的分。

「好吧,我待會兒進宮去求求皇上。」

「多謝父親。」

「謝什麼,為父則計之深,當爹的本就該替兒子安排好未來,現在你自己肯上進,我只有高興的分。另外一件事是什麼?」

「我想帶涓涓離開。」

「為什麼?」

「恭王府里有位大夫,我想讓他試試,也許涓涓有機會痊癒。」

聞言席定國皺起眉心,猶豫片刻後道︰「雋兒,你離京多年,不知道朝廷狀況,皇上對恭王有防備之心,倘若你想在仕途上有所發揮,最好離恭王遠一點。」

父親果然很懂皇上,連皇後、大皇子二皇子都誤以為皇上看重呈勳呢。

「皇太後在,皇上自然心存忌憚,但如今皇太後年邁體弱……」

席定國滿面驚詫,他竟對朝堂事如此了然?也是高人師父教導的嗎?

席雋啟唇一笑,他當然清楚,現在是紈褲王爺改頭換面的時候了,一個沒有野心卻足智多謀的臣下,任何上位者都會樂于重用。

想想,一個有才華有能力的恭王,皇太後健在的時候碌碌無為,非要皇太後不行了才展現才能,這還不夠證明他對皇位沒心思?何況自從江駙馬死去,江呈勳就與江氏族人鬧翻,要說他想依恃江家勢力、強登上位,那肯定是笑話了。

人需要的往往不是某個人,而是那個人帶來的價值,所以江呈勳必須證明自己的價值,而二皇子也才會願意被依附。

「你怎知道皇太後的病好不了?」

「皇上不會讓她好的。」席雋道。眼下只是猜測,等隱衛到齊,他會找出更多的證據證明自己的推斷無錯。

這是大實話,席定國無法反對,「無論如何,你還是盡快從恭王府里搬出來。」

他清楚,父親這話確實是為自己著想,雖然並不認同他的看法,但席雋沒打算在這件事情上頭與他起爭執。「我明白,等屋宅修繕好之後就搬出去。」

「修繕屋宅?你買房子了?你真打定主意不回侯府?」

「待真凶伏法,我自會回來。」

「你何必這麼固執?這世道不是事事都能講究公平的。」

「母親的死是我心中一根刺,將凶徒繩之以法,是我拔出刺的唯一方式。」

「你這是在讓我為難。」他垮下肩膀,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父親對不起,但不管我住不住在侯府,身分改不了,我永遠是席家子孫,父親有事可以隨時差人到王府,待新宅布置好,父親也可以過去小住。」

小住?意思是兒子心里仍然在乎他?這話安撫了席定國。「好吧,你把涓涓帶走,我不是個好父親,無法護住她。」

他起身,拱手為禮。「多謝父親成全。」

席定國命人將大女兒帶來同時,明珠縣主領著兒子席慶進門,她無比熱情地沖著席雋示好,一面偷覷丈夫,一面對席雋說話。「雋兒終于回來,真是天大喜事,這些年侯爺派人到處找你,心里不曉得多難受,現在可好了,咱們終于一家團圓。」

席雋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審視岳君華。

她是樂安長公主的女兒,樂安長公主就這麼一顆掌上明珠,寵愛至極,造就她的恣意任性,想要什麼就得要到手,父親就是她非要到手的「東西」對吧?

席雋像父親,其貌不揚,席慶卻長得非常好看,圓眼楮、濃眉毛,一個粉妝玉琢的小團子,讓人見了就心生喜歡,可惜他滿臉倔傲,小小年紀,看起來就不可一世。

樂安長公主既非皇太後所出,也不是皇上的同母姊妹,然她在皇帝上位時曾助上一臂之力,因此皇帝待樂安長公主甚是寬厚,有樂安長公主作為依仗,父親不願動岳君華,他能夠理解,只是理解不代表寬宥,這世間終要存在幾分道義,所以……

「兒子有件事想請教父親。」

「你說。」

「母親的嫁妝是不是該留給我和涓涓?」

听到席雋提及嫁妝一事,岳君華臉色瞬變。

「那是自然,你母親的東西本就該留給你們兄妹倆。」

「甚好,我記得母親的嫁妝里頭有一匣子南海珍珠,每顆都有鴿子蛋大小,這次我想帶走。」

「缺錢嗎?父親給你。」

「不是,再過幾日二皇子過生辰,無意中听說二皇子正滿街尋找珍珠,我想以它為賀禮,敲開二皇子府的大門。」

听兒子這麼說,席定國滿意地撫撫那把大胡子,兒子果然有眼光吶,雖未出仕卻把局勢看得一清二楚。眼下還有那些個身在朝堂上的蠢貨,一心捧大皇子、三皇子的馬屁呢,他們認定皇後背後的姚家勢力夠強大,能撐著他們兄弟倆坐上龍椅,卻不知皇上和皇太後對抗多年,吃足外戚無數苦頭,費盡心力才把江家給壓下去,怎麼可能讓姚家冒出頭?

「行,我讓人取鑰匙給你,往後鑰匙就由你保管。」

「多謝父親。」

听著兩父子對話,岳君華嚇得臉色慘白、全身顫栗,忙道︰「侯爺,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席定國目光一瞥,橫眉對上妻子。

「雋兒年紀尚小,若是在外頭被人騙光嫁妝可怎麼辦才好?尤其涓涓現在這副模樣,將來若想說門好親,必得用大把嫁妝才能讓男方動心……」

「夫人說笑了,涓涓這情況就算帶再多嫁妝,也只有任人欺負的分,與其如此,我寧可留她一輩子。」

「沒出嫁的姑娘死後不能入家廟,沒人祭拜,雋兒要三思吶。」

「我可以幫她領養孩子或尋個贅婿,不管什麼方法,涓涓這輩子有我這個哥哥接手,不勞夫人憂心。」

「可、可……先夫人既然嫁進席家,就是席家的人,她的嫁妝自然歸席家,怎麼能全給雋兒?慶兒、昭兒、鈴兒都有分。」

「此話甚是有理,那麼夫人的嫁妝也是席家的,我與涓涓也有分?」席雋笑問。

樂安長公主心疼掌上明珠,當初可是十里紅妝吶,如果他和涓涓也能分得一分,可夠令人肉痛的。

岳君華語塞,一時尋不出道理反駁,而懵懵懂懂的席慶沒完全听明白,只曉得這個人想從家里拿走東西,連忙跳出來力挺母親。

「不許,忠勇侯府里的一磚一瓦全都是我的,沒有人可以搶!」

席雋失笑道︰「夫人果真是好家教。」

席定國只是不在乎後院一畝三分地,不代表他是個蠢蛋,眼看岳君華一而再、再而三阻止長子動用亡妻嫁妝,已猜出當中貓膩。「雋兒,為父陪你走一趟庫房,等你新宅修繕好,就把東西全部移過去。」

「多謝父親。」

聞言,縣主腳一軟,連退幾步站都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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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8:4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狀元郎熱鬧游街

爺的心情很好?居然一路笑容不斷,不對,小姐變成那模樣……不是應該心疼?難道是氣過頭,發瘋了?

石鉚憂心忡忡吶,最近爺是不太對勁。

席雋的心情當然好,早猜到岳君華會對母親的嫁妝動手,沒想到她動得這麼徹底,那些個昂貴的首飾頭面全都不見了,古董字畫換上品,連汝窯的杯壺瓶碗通通不翼而飛。

想起父親那張精彩萬分的臉,他忍不住嘴角上揚。

只是,為什麼?

樂安長公主只有岳君華這個女兒,不至于虧待她,何況當年陪嫁的十里紅妝,多少人交口稱頌,多少人眼紅父親的好運道。

一個鰥夫能娶到年輕貌美的明珠縣主,已是邀天之幸,新娘竟還帶那麼豐厚的嫁妝進府,羨煞人吶。

樂安長公主不至于需要女兒接濟,而父親不會虧待妻女。所以呢,錢去了哪里?倘若從錢上頭去查,會查出什麼結果?他很期待。

「吁……」席雋出聲,馬停。

他跳下馬背,進入街邊的干果鋪子,不多久拎著一包東西出來,緊接著又走到隔壁的點心鋪子,一樣沒花太久時間,又拎一包。

爺是大客戶啊,瞧瞧,掌櫃的鞠躬哈腰,一路把他送到大門口。

石鉚心道︰「看來柳姑娘是真愛吃零嘴,下回有需要時,就買些討好她吧。」

什麼叫做「有需要」?啊就是爺心氣不順、想揍他的時候呀。

掀開車簾把零食放進馬車,涓涓乍然見他,畏縮地垂下頭,身子微顫。

他嘆道︰「涓涓,我是你大哥,對不起沒早點來接你,讓你受苦了。」

她沒有應聲,只是蜷縮得更緊,席雋提醒自己別心急,盡力讓口氣更溫和。「相信哥哥,以後再沒人能欺負你。」

但她還是沒有反應,只是抱著自己前後搖擺,席雋只能苦笑搖頭,放下車簾重新上馬。

蘭芷院里多了四個下人,婧舒本想挑兩個擅廚的,但想到涓涓要來,便又挑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

她還不曉得涓涓的情況如何,但就算是個正常孩子也需要陪伴,因此她特地選兩個伶俐、口才好的,她給四人起了新名字,春風、夏雨、秋霜、冬雪。

為迎接涓涓,她讓秧秧和瑛哥兒到自己屋里上課。

講解過課程後,讓他們自己練字,而她到灶房里做一爐子蛋糕。

可惜沒有窯,否則烤出來的蛋糕會比蒸的更香更好,更接近母親冊子上寫的味道,但即便如此已是香氣四溢,兩個在屋子里寫大字的男孩,一邊寫著一邊得控制口水不往外流。

秋霜、冬雪正在備菜,炭爐里的姜母鴨已經炖上,春風、夏雨也沒閑著,她們正把空屋給打掃出來。

石鉚是第一個回到蘭芷院的,背上有幾個包袱,兩手抱著一個大箱籠,他一面走一面喊,「柳姑娘,主子回來了,涓涓姑娘的東西要擺在哪里?」

听見聲音,婧舒迎出門,她讓春風、夏雨把東西送進屋里歸置。「席公子呢?」

「小姐不肯下車,爺還在哄著。」

「我過去看看。」她先取兩塊蛋糕進屋,對秧秧和瑛哥兒說︰「你們吃一點,先墊墊肚子,別再去拿,待會兒我還要做好吃的,如果蛋糕吃撐了,沒肚子吃菜可別怨我。」秧秧拍胸脯保證。「婧舒姊姊,我一定不去拿。」

進了府,婧舒不讓喊先生,秧秧便樂得喊姊姊。

「瑛哥兒?」她輕喊一聲,等著他回答。

他蹶起下巴,傲嬌道︰「哼,又沒多好吃,我干麼吃撐?」

那副表情真讓人想要狠狠蹂蹣一把,這麼想著就做了,她上前揉亂他的頭發,抓抓他的小圓臉,然後彎下腰,在他臉上啾一下,才心滿意足出門去。

瑛哥兒頭發亂了、臉被掐紅了,但是他的眼楮亮了,嘴角拉出一個大勾勾。

他長得像他爹,好看到天理不容,害得秧秧看痴了,不懂天底下怎會有這麼好看的孩子?倏地擔心了,如果瑛哥兒被壞人看到,會不會被抓去小倌館賣?

不行,他是哥哥,得好好練武保護瑛哥兒。

發現秧秧緊盯著自己,他又傲嬌了,用力抬高下巴。「那是我的姊姊,不是你的。」

秧秧點頭。「嗯,我是你哥哥,不跟你搶姊姊。」

蛤?瑛哥兒半晌才弄懂,笑出一排小白牙,他有哥哥、姊姊了,要是再多來幾個弟弟妹妹,不知有多好。

馬車停在前院,席雋無可奈何地靠在車廂旁邊,無計可施了。

不管他說什麼,車里的女孩都不應聲,他講到口干舌燥無話可說,涓涓還是一動不動,不曉得是女人心海底針,還是涓涓根本听不懂他在說什麼?看見婧舒捧著蛋糕過來,他指指車子、聳聳肩,是真的沒法子。

婧舒一笑,將一盤蛋糕遞給他後,自己上了馬車,她坐在涓涓前方,卻不貿然靠近。

五歲多的孩子卻瘦小得很,手臂上刮不出三兩肉,連秧秧都長得比她健康些,她垂著頭、看不清楚眼楮,但看得出她五官細致,是個干淨清秀的小丫頭。

「你好,我是婧舒姊姊。」

小女孩沒反應。

「我家在三戶村,有點遠,我家很窮,爹娘養不起我了,我只好到外面掙銀子謀生,所以我來啦,你知道這里是哪里嗎?這里是恭王府,好大的一間宅子。

「剛來的時候,我被滿園的花花草草閃瞎了眼,我想吶,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地方?我打定主意要把整個園子給逛遍,才不枉來此一遭。」

她不確定涓涓听不听得懂,但至少讓她先熟悉自己的聲音總沒錯,就在這時候,她發現涓涓偷偷瞄蛋糕一眼。

她繼續說︰「我來這里,主要是照顧小世子和他的伴讀,小世子長得可漂冗了,眼楮圓滾滾的,皮膚白得像雪,每次看見他,我就想狠狠揉上一把,你說啊,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小人兒,不知道他爹娘是怎麼生的?」

席雋皺眉,嘴里的蛋糕頓時索然無味。她喜歡瑛哥兒,因為他長得好?那麼她是不是也會因為呈勳的長相喜歡上他?第一次,他嫌棄起自己的容貌。

一面說著,她把蛋糕悄悄地往涓涓跟前推去,香氣四溢的蛋糕讓涓涓又多看上幾眼,卻始終沒伸手。

「伴讀的名字叫做秧秧,脾氣可好、可會照顧人了,他比你大,已經七歲,以後你住進來,他也會照顧你。知道小世子為什麼肯讓我進王府嗎?因為第一次見面,我就給他做糖葫蘆,他可愛吃的呢。我會做很多好吃的,你看,這叫蛋糕,又香又軟,你幫我試試看味道好不好?」

終于,她下垂的眼楮抬起來,清澈透亮的眼珠子輕輕一轉靈動極了,完全不像個痴兒。

婧舒把盤子托高,掐一小塊放在涓涓唇邊,在她的殷切中,涓涓張嘴將蛋糕含進嘴里,咬幾口、吞下,又張嘴,婧舒再喂一口。

一面喂一面說,她極有耐心。「認得站在馬車外的人嗎?他叫席雋,很仁慈很善良、很寬厚很大方,是個再好不過的人。」

再好不過的人?婧舒的評語,讓厭惡自己容貌的他愛上自己的品性。他可以更好、又好、再再好,他願意永遠都對她好。

「席雋是你親哥哥,你娘過世之後他流落在外,很可憐的,好不容易輾轉回到京城,一回來就立刻探查你的事,知道你病了,心疼得緊,他想方設法把你帶到身邊,想要治好你的病,他整顆心都撲在你身上了,你不理會他,我剛剛看見他很傷心。」

她一面說一面投喂,要不了多久蛋糕吃光了。

席雋不喜歡甜食,他知道這時候如果把剩下的小半塊送進去,肯定能贏得妹妹的歡心,但是……他悄悄挪開兩步,挪到涓涓看不到的地方,張口把蛋糕嗑了。

「你該對他好一點,如果你能說話,就告訴他——哥哥,我沒怪你,他應該心情會好一些吧。」

見涓涓又張嘴,她笑道︰「別吃太多,馬上要吃飯了,今天中午我打算做魚香茄子,這道菜可有趣了,里頭沒有魚卻有魚味兒,你想不想試試?我還要做松鼠魚,把魚弄得像松鼠,你沒見過的對吧?告訴你哦,味道棒極了,有這道菜,我能多吃一碗飯呢。」

听著她的話,涓涓慢慢把嘴巴合起來。

所以她能理解自己的話?如果是的話那就太好。

伸手抱抱涓涓,婧舒刻意停留三息,發現她沒推開自己,笑容擴大。「那道松鼠魚可費功夫啦,我得趕緊去做,要不然會誤了飯點,對不起,我不能陪你在這里待著,我去先……」婧舒頓了頓,朝她伸手。「要不然,你跟我一起下車,我帶你去看我做松鼠魚和魚香茄子?」

涓涓垂下眼睫,視線卻偷偷瞄上她的掌心,很久,久到她幾乎要放棄時,她終于把小手疊上。

婧舒樂了,握住她小小的手說︰「好涓涓,我們一起下車吧。」

涓涓願意下車?婧舒未免太有能耐。席雋連忙轉過來扶婧舒下車,緊接著朝涓涓伸出雙臂。

她猶豫片刻,望向婧舒。

「給哥哥抱不好嗎?你不知道你哥哥會飛呢,讓他抱著很舒服的,試試吧。」

席雋揚起笑眉,因為她說「讓他抱著很舒服」,所以她喜歡被他抱?所以她喜歡睡在他懷里?所以……再帶她上屋頂吧。

涓涓看看席雋、再看看婧舒,最後張開手讓席雋抱進懷中後,又朝婧舒伸手。

她一笑,牽起小女娃,三個人一起往里走。

陌生的幸福感翻涌而上,席雋的快意掩也掩不住。「你再次成功了。」

「什麼?」她沒听懂。

「秧秧、瑛哥兒喜歡你,現在涓涓也喜歡你。」

她听明白了,他接續昨晚的對話——她想當被喜歡的人。「我會更努力的。」

「不必努力,我也喜歡你。」

在「以及我」之後,他再度表態,然後她再度愣住。

幸好這會兒她不在屋頂上,摔不了,但傻眼是肯定的。

他喜歡她的傻,所以笑得很開心。並且席雋很確定,嚇到、發傻、裝愣……不管她有什麼反應,相類似的話他會一說再說,直到她熟悉、認同、接受,直到她也喜歡上他。

低頭、心狂跳,腦袋亂烘烘的,她不知道如何應對他。

才多久的事情吶,是他說︰沒要你嫁給我。

是他說︰我只想將你從張家這件事拉出來。

是他說︰我不會趁人之危。

既然如此,這種會教人誤解的話怎地一說再說?她不解他在想什麼,只是緋紅從耳垂處漸漸漫上。

桌上滿滿地擺上七、八道菜,石鉚領著春風四人在廚房另開一桌。

三個孩子、三個大人……是哦,沒看錯,是三個——江呈勳聞香而來。

他本打算找席雋出門吃飯,沒想到這里的飯菜比外頭的更香,傻子才跑出去。

在江呈勳面前,瑛哥兒乖得不像樣,連話都不會講了。

上回訓過王爺,婧舒懊悔不已,這會兒再傻也不會傻得拿自己去撞刀,即使明白席雋在,自己有捅破天的權力。

她只能求助地望向席雋,他點頭微微一笑,應下。

為完成任務,席雋頻頻對江呈勳使眼色,可江呈勳是個傻的,又忙著吃,哪里會理會他的暗示。

一氣之下,他重踩江呈勳一腳,夾一塊肉放進秧秧碗里,頭甩向江呈勳。

終于懂了,江呈勳夾一塊肉往秧秧碗里……席雋氣到咬牙切齒、瞠大雙目,這下子他終于弄懂了,筷子轉個彎,把肉放進兒子碗里。

瑛哥兒受寵若驚,抬眼望向父親。

這、這是要他解釋?吃飯就吃飯有啥好解釋?但席雋的目光很吃人,他只好咳兩聲,說道︰「多吃點肉,才有力氣讀書。」

「好。」瑛哥兒大聲應下,笑得眉彎眼彎。

這個笑和自戀的江呈勳像到一個淋灕盡致,突然間他覺得,這個兒子好像挺不錯。

話題到這里斷掉,婧舒目光投向席雋。

席雋又踢江呈勳一腳,他只好勉強擠出新話題。「你有沒有好好跟著柳姑娘學字?」

爹爹在關心他?被重視的感覺,讓他有噴淚的沖動。「有,我會默三字經和千字文,我還會寫十幾個字。」

呵呵,才十幾個字?不屑笑容尚未流出,就在一個凌厲目光的投注下急流勇退,他硬是把「不屑」修改成「慈藹」。「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功課要每天做,不可有一天懈怠,听說你想學武功?」

「對,我想和雋叔叔一樣厲害。」

「雋哥哥。」席雋突然插話。

「蛤?」江呈勳轉頭看他,一頭霧水。

同樣表情也出現在其他人臉上,但一心一意和紅燒排骨奮戰的涓涓除外。果然是親的,只有親妹妹才不會拆親哥哥的台。

「以後喊我雋哥哥。」席雋解釋。

「不行啦,這樣阿雋矮我一輩。」

「我不介意。」

「我介意,我沒那麼老,你只能是雋叔叔,不能當雋哥哥。」

「也行,那就喊婧姨、舒姨,不能喊婧舒姊姊。」

這會兒眾人終于明白他在想什麼。他的要求,字面听不出半分曖昧,但經過深思後便能品出一百分曖昧,濃濃的曖昧炸紅婧舒的臉,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他這樣一招接一招,教人無法招架。

她已經夠窘迫了,江呈勳還發出一聲長長的「哦……」然後再搞出一副恍然大悟,這……還讓人活不活了。

「可是這樣的話,那不得喊涓涓阿姨?」瑛哥兒望向席雋求解答。

非常好,錯綜復雜的關系,席雋終于被為難到了,尤其為難他的是自家兒子,青出于藍啊,這個兒子沒有白養。

從來都是雲淡風輕、再大事兒也不放在眼底的席雋答不出話,江呈勳竟然有股非凡的成就感,他驕傲、他明目張膽,朝兒子比出大拇指。

看著那根「矗立」在眼前的拇指,瑛哥兒發呆,他、他被爹爹稱贊了?下一刻,眉眼飛揚,歡樂愉悅透露在臉上,他深信所有的幸運都是婧舒姊姊帶來的。

深吸氣,他發誓以後一定要對姊姊更好。

樂見席雋語塞,江呈勳催促,「說啊,你說要孩子們怎麼喊你?」

席雋後悔拋出這個話題,淡淡橫過一眼問︰「你很閑嗎?那個軍資北運的事兒想得怎樣了?」

二皇子接到新皇差,要將軍資運往北方邊關,這並非難事,關鍵在于皇帝的要求。

往年總有人在里頭動手腳,十成軍資運到北方,往往只剩六成不到,過去大家揣著明白裝胡涂,然今年鎮北將軍著惱,決定不忍了,把事情捅到皇帝跟前。

知道此事後,龍顏震怒,將此事交給二皇子。

這對二皇子來說既是考驗歷練,更是自證能力的大好機會,然而軍需重量大,就算他有兩百雙眼楮也盯不了,所以該怎麼做?

看著席雋亮晶晶的目光,江呈勳腦仁兒一陣陣疼痛,他就是不愛傷腦筋啊,但阿雋說今不如昔,縮頭烏龜的日子不能再繼續下去。

他雖痛恨這個位置帶來的不自由,卻也不希望恭王府毀在自己手中,只能盡力想、拼命想。

可有沒有听過天生平庸?他就是這種人啊。

「吃飯吃飯,哪那麼多話,還讓不讓人吃飯了。」他舉起筷子又往兒子碗里夾一堆菜。

一群準進士在殿前排排站,薛晏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席雋,對他,自己心里多少有些膈應。

殿試後他三次上恭王府找師妹,卻三度被駁,門房口氣雖溫和態度卻堅定,篤定師妹不在府里。

他不死心,守在王府門外,沒守到師妹卻守到出外采買的下人,確定師妹就在里頭,從沒離開。

他咬牙把兜里的銀角子全倒出來,求對方進去跟師妹通報一聲,沒想對方喜孜孜收下銀子,但進去一趟後垂頭喪氣出門,把錢退給他。

他不收回錢,但再三問明情況,擔心師妹在里頭過得不好,對方讓他安心,滿府上下都很尊敬師妹,她有雋爺護著,人人都拿她當半個主子看待。

這話夠清楚了,席雋沒事干麼護著師妹,若不是上心,誰會義無反顧拿錢出來擺平常氏?大意了啊,還以為兩人見不到幾次面,沒有什麼交情,而他的舉動只是仗義行善……

他非常喜歡小師妹,但誰能不喜歡?

一個聰敏好學、獨立不畏艱困的女子,有這樣的人相伴一生,絕對是件幸福的事。

那天常氏詆毀自己的話,他每句都听得分外清明,他有強烈的沖動想要上前說一句「莫欺少年窮」,他想要爭取恩師支持,求他玉成兩人好事,但什麼事都還沒來得及做,他就被銀子給徹底打趴。

這些日子,他比任何時候都勤奮苦讀,他不斷鼓勵自己,一旦身懷功名,立刻找席雋談判,畢竟他只是閑散王爺的幕僚,豈能與有官身的進士相較量?他給得起婧舒誥命,席雋給得起嗎?如果他有一點點的骨氣,定會知難而退,成全師妹與自己,但是現在他竟和自己同樣站在金鑒殿,等待進士選拔。

心,頓時涼透……

在暗中觀察席雋的除薛晏之外還有二皇子梁錚,他會注意到席雋是因為江呈勳。他搖身一變,變得讓人認不得,尤其是他前幾天呈上的法子。

無所事事?怎麼會?天底下有幾個人能想得到這招?克扣軍需不是一年兩年的事,那些文官連蚊子腳都想刮下一層油,何況那麼龐大的利益擺在眼前,怎會不心動?

便是父皇知道此事,大發一頓脾氣後,也只能感嘆「水至清則無魚」,而邊關戰將便是滿月復怨慰又能夠如何,也只能鼓吹大軍勤戰,掠奪敵軍財富充作軍資。

不管是誰沾到這差事,再清廉的人都會冠上貪官名號。

他沒想到父皇會把這件事交給自己,他自然想把事情辦好,想要贏得邊關戰將的贊譽與擁戴,問題是談何容易?

但江呈勳竟讓他把載運軍需一事交給商人,一站緊接著一站,各州選出數名商人,輪番接力。

試問,哪個商人膽敢貪墨軍需?便是真的出意外,丟失部分軍資,商人傾家蕩產也會將缺漏的部分補齊,自己只要在兩方商人交接中安排人見證其清點,就能將東西完完整整送到邊關。

江呈勳道︰「屆時殿下發話,但凡參與運送物資者皆可得忠義牌匾一塊,這樣一來,說不定二十萬石糧草,到了邊關還會多出幾石呢。」

多好的方法啊,都說官商勾結,大謀其利,他就來個官商齊心,護我家國朝廷。

截然不同的江呈勳,誰敢隨意任用?何況皇太後與父皇的關系……誰曉得父皇會不會多疑?他自然得里里外外探听清楚才行。這一探听,探出席雋這號人物,所以江呈勳是璞玉藏華、假紈褲真俊秀,還是有人背後替他操刀?

然不過短短幾天,他又探得新消息,席雋竟是席定國失蹤多年的嫡長子。

這下子不管席雋是不是背後操刀之人,他都得結交上了,席定國可是父皇看重的股肱大臣啊,比起丞相,父皇更听得進席定國說話。

瞧,沒參加鄉試會試,能破格參加殿試的,千百年來也只有席雋了?

依照慣例,考官會挑出十五份卷子,讓父皇定奪一甲狀元、榜眼、探花,及二甲傳臚以及後面的九名。

昨天父皇讓三個兒子都進入御書房,命他們每人挑選四份卷子。

大皇兄和三皇弟心里都有一、兩個屬意人選,唯獨他沒有,並非這群進士當中沒有值得他結交之人,而是父皇生性猜忌,會命他們參與此事,必定是听到些許風聲。

他們除自己人之外又多挑出兩名,不約而同地都挑了席雋。

他也選了席雋,這倒不是出自私心,實在是那篇卷子寫得太精彩,父皇遲遲無法解決的吏治困擾,他輕松幾筆點出病征所在,並且提出解決方案。

梁錚心想,倘若父皇決定采納席雋所言,接下來朝堂肯定有一番熱鬧。

果然沒料錯,父皇點了席雋當狀元,而大皇兄、三皇弟點的人,除他之外全都落選,于是梁錚看席雋的目光越發溫柔了。

太監一嗓子大喊,滿殿臣官彎膝下跪……

「夕霞居」臨窗的廂房是席雋早早就定下的,出門前他叮嘩婧舒今兒個不必上課,帶著三個小家伙上「夕霞居」吃一頓。

她不明白他的安排,卻直覺點頭。

她不是那種別人怎麼說、她怎麼做的人,通常她得清楚來龍去脈、細思過才會決定該怎麼辦,但不知不覺間席雋的每項安排,她都毫不猶豫照做。

為什麼?是因為每次做過之後回頭想,便是自己也做不出更好的安排?

或許吧,反正有他在,她習慣不動腦筋。

她當然清楚,依賴不是一種好習慣,但是安心的感覺還是讓她選擇听他的。

一進「夕霞居」,听到有人正和掌櫃爭鬧,這才曉得今日有進士游街,臨街廂房都被訂光,有人想仗勢要到一間房,搞得掌櫃滿頭包。

進士游街啊?難怪他這樣安排,是為了讓她見見師兄對吧?他想讓自己看到師兄意氣風發模樣,他知道師兄是父親的驕傲,想讓她代替父親驕傲一回,對吧?

師兄曾說殿試之後要來尋她,也許是太忙,來不了了吧。就說席雋是個細心、周到之人,卻沒想到他會周到至此,連這點小事都記牢,和這樣的人相處,怎能不如沐春風?

進廂房,點心茶水先送上,小二說︰「姑娘、小公子、小小姐先用茶點,待會兒進士游街結束後再上飯食可否?」

這話問得體貼,時辰還不到,就算上餐食也沒肚子可裝。「好的。」

小二下去,她剝開栗子喂食涓涓,秧秧和瑛哥兒也學她,剝栗子喂涓涓。

她不是最小的,瑛哥兒還比她小兩個月呢,但她身形瘦小,又不太會說話,兩人便以哥哥自居,處處照顧起她。

數日相處下來,涓涓也不再排斥他們,雖談不上能玩在一塊兒,但對兩個男孩的噓寒問暖她照單全收。

她還是不說話,還是總低著頭,但婧舒發現過幾回,當她給秧秧、瑛哥兒講課時,她會從一堆玩具里面抬起頭側耳傾听,在她教兩人寫字時,涓涓會伸出食指在桌上畫著。

大夫說不上她的病因,但不管如何,她都把涓涓這些行為視為進步。

她曾把這情況告訴席雋,他想了想回答,「或許可以把這情況當作涓涓將自己關起來了,給她足夠的關愛,就會讓她願意打開門走出來。」

婧舒喜歡這個比喻,因此從不拿涓涓當病童,上課時也給她布置書冊筆墨,說書時也會注意她有沒有听進去,當然還是有差別待遇的,只有涓涓桌邊能放點心玩具,並且不強求她專心。

意外的是,不管秧秧還是瑛哥兒對她的特殊對待都沒有嫉妒或異議,還經常拉著涓涓說︰「如果你听不懂,哥哥教你好不好?」

他們的問話自然得不到涓涓回應,然值得注意的是,她也沒因為他們的靠近而把自己縮進角落里。

廂房的門突然被打開,江呈勳滿頭大汗跑進來,一進門就說︰「中了、中了!」

中了?是師兄嗎?可恭王不識得師兄啊?

她還沒來得及提問,剛擠完紅榜的江呈勳端起瑛哥兒的茶,就口咕嚕咕嚕仰頭喝下。

瑛哥兒看著爹爹用自己的杯子,笑出兩道彎月眉,爹爹與他越來越親密了呢。瑛哥兒把剝好的栗子遞到江呈勳嘴邊,他沒注意,還當自己在紅袖招呢,張口就含住,咬開……栗子又軟又糯,好吃!

「再來一顆。」他直覺道。

瑛哥兒更樂了,連忙再剝。

沒心沒肺的江呈勳對大家道︰「阿雋考上狀元了,待會兒他會領著榜眼探花和二、三甲進士出宮游街,等他過來的時候,我們要沖他揮手,懂不?」

「什麼?」婧舒一愣,席雋沒說過要考試啊?所以今天這場是為他而不是師兄?

見她一臉的不知所以然,江呈勳滿腔得意與激動,就說唄,兄弟比女人重要,看!參加殿試這事兒,阿雋只告訴自己。

前兩日阿雋說這事時,他驚得半天發不出聲音,吶吶問︰「你什麼時候考的秀才舉子?」

阿雋回答,「若從府院試一路考來,我不一定能考上。」

這是啥鬼話,前頭簡單關卡上不了,後面的殿試倒是十拿九穩?

阿雋解釋,「鄉試、會試著重于四書五經,那些學問有些忘了,想考得重拾書本,太費力。殿試考的是朝堂政論、民生大計,這方面我倒是可以說上話。」

他听不懂啊,明明覺得沒有道理,可阿雋就是有股說不出的魅力,他開口,他便信了。

臨考前,阿雋說︰「拿個一甲進士應該沒問題。」

這話說得多……欠揍啊,一甲欸!就狀元、榜眼、探花三個,多難的事兒啊,被他說得像切豆腐似的,毫不費力?

沒想到真考上了,這樣的阿雋誰能不崇拜、不贊嘆?往後阿雋說東、他絕不往西,阿雋說往南、他絕不往北,他決定、他發誓,日後要以阿雋馬首是瞻,他的人生全都交給阿雋!

吃過幾顆栗子,喝掉半壺茶水,他從懷里掏出香囊荷包帕子,在桌上堆出一座小山。

「待會兒柳姑娘就拿這些盡量往他身上砸,瑛哥兒、秧秧,你們也拿,拿多一點嘿,這是拼人氣的時候,阿雋長得不好,就怕那些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不曉得往他身上丟帕子,咱們得給阿雋爭面子吶。」

這是什麼話,有人這樣說好友的嗎?何況席雋長得又不差。

她正想反駁時,一陣鞭炮聲響起,江呈勳道︰「來了來了,每個人都拿。」

像分飯似的,他往每個人手里塞,三個孩子都拿了,涓涓被秧秧和瑛哥兒一左一右拉到窗口,見婧舒遲遲沒動作,江呈勳道︰「柳姑娘,你得快一點,狀元走在隊伍最前面,馬上就到了,當人家媳婦兒得好好表示。」

他搞不懂女人家的東西,只從里頭挑出一個最貴的,遞到她跟前。

媳婦兒?她……是嗎?那天明明就……可惜沒時間讓她多想,在江呈勳的催促下,她接過荷包,來到窗口處。

往下一看,遠遠地,看見百余人的進士隊伍緩緩前行……心跳一陣強過一陣,她是激動的,不僅僅因為夾道歡迎百姓的鼓噪聲,更因為馬背上的那個男人……

還那麼遠呢,可他們的目光對上了、膠著了……

他在笑,輕淡得像陣風似的笑容,卻重重打上她的胸口,心怦然一動,無緣由的心悸勾動著情愫,他們之間明明陌生卻又熟悉。

滿地的爆竹花絮被馬蹄踩過,人群不斷響起歡呼聲。

秧秧和瑛哥兒激動極了,連江呈勳也像孩子似的在窗口處又叫又跳。

「雋叔!」

「雋哥哥!」

「阿雋!」

狂熱的叫喊聲不斷發出,鞭炮聲、百姓呼叫聲,聲聲震耳欲聾,但偏偏他就是听見了,頭一側、望向窗口那幾顆大大小小的頭顱,看著他們的笑、他們的得意與驕傲,他也笑開了。

說過的,他的笑容有無比魔力,常讓人深陷其中而不自知,因此婧舒陷進去了,她看著瑛哥兒、秧秧、江呈勳把帕子香囊猛往他身上砸,看著他的笑齬盛綻,這時一個輕輕拉扯,她低下頭,對上涓涓的視線。

涓涓說︰「丟給哥哥!」

順著她的話,婧舒丟了,然後他的手一揚,接起,再然後他笑得越發張揚,而她……陷入更深。

他再看不見其他人,而婧舒……滿街的百姓進士都入不了她的眼。

薛晏考上二甲二十七名,沒有馬匹可坐,他走在隊伍中間,情緒微沉。

從太監嘴里念出「狀元,席雋」那刻,他的視線就很難離開。

看席雋坐上白馬,看他意氣風發,看他與婧舒對上眼……突然間覺得「談判」兩個字既可笑又諷刺,憑什麼啊?他的自信憑借了什麼?

薛晏不知道是什麼讓他們在短短的時日當中從陌生人變成朋友甚至是知交?只是心頭難受的緊,喜歡那麼多年的小師妹,將要與他失卻緣分?

說實話,能夠得到這個名次已是意外之喜,今日原本是他人生中最輝煌光榮的一天,他該驕傲、該意氣風發,但他半點都開心不起來。

站在大街旁的還有席定國,親眼看兒子從跟前走過,他滿心滿月復的驕傲呀。

他在心里說著︰玉娘,看見了嗎?那是我們的兒子,他沒有承接祖蔭,憑著自己的本事考上狀元。不光是狀元,還是被皇帝大力贊揚的狀元!

昨兒個剛定下狀元時,皇帝就宣他入宮,皇帝二話不說,掌心往他肩膀落定,歡快道︰「老席,你養了個好兒子。」

這話讓他既得意又心酸,得意的是,念不通四書五經的老子竟生出一個文狀元,心酸的是,兒子哪是他養成這般的?想當年阿雋成天舞槍弄棍,一拿到書就直打呼嚕,非要說功勞……他那位高人師父才該居功。

席定國垂眉。「稟聖上,是阿雋娘在天庇佑。」

忠勇侯府那點兒事,皇帝心里多少有譜,認真說來還是皇家虧欠了席家。「那孩子不願歸家?」

席定國點頭。「他非要讓凶手伏法。」

皇帝也嘆,身為孝順兒子,是該有這分骨氣,否則如何安慰亡母在天之靈?「要不要朕同席雋說,他能點上狀元,與你這個爹有密不可分的關系,讓他承你的情?」

席定國嚇壞了,直擺手道︰「千萬別,那孩子心高氣傲,要是听到這話,許是更要與我生分,本就父子不親……我擔心他脾氣上來,剛派官就直接辭官,微臣……難吶。」

這句「父子不親」讓皇帝樂了,他和兒子們也不親啊,彼此忖度猜忌,還不如民間百姓的家庭,知道心月復大臣有同樣困境,讓皇帝心情大好。

「行!不提,半句都不提,但朕可不管席雋和你親不親,這孩子我是打定主意要重用的。」

瞧,不光是狀元,皇上還要重用呢。他喜孜孜想著,往後旁人提到忠勇侯府,再不能說「滿宅子目不識丁的武夫」了吧。

什麼叫雀躍?什麼叫樂不可支,這會兒他全都嘗到了。

他不會做這種事的,但他做了!他拉身旁百姓,指著席雋說︰「那是我兒子。」

百姓聞言,紛紛朝他拱手道喜。

這一道喜,他的驕傲又添上五成,他扯下荷包、高高舉起,指指身後酒樓道︰「今兒個忠勇侯府請大伙兒喝酒。」

什麼?忠勇侯府?那位老爺是忠勇侯?對哦,瞧瞧他的身板,一看就是個武功高強的。

今科狀元竟然是忠勇侯府公子?听說忠勇侯出身不高,是個沒念過多少書的武夫,當年憑著救皇帝一命得到爵位,可如今……人家養出一個狀元呢,太能耐了吧!

于是大家紛紛拍手大喊,「恭喜侯爺、賀喜侯爺。」

恭賀聲不斷響起,席定國笑得見牙不見眼。

榮光吶,後繼有人吶,他這輩子最開心的日子,除封爵那天就是今日了,有子如此,夫復何求……

就在席定國接受百姓恭賀之際,李忠奔回侯府,一進門就往夫人屋里去,不多久,屋里傳出一陣碎瓷聲。

岳君華氣到說不出話,胸口起伏不定,雙手扶著桌子、滿面猙獰,那個雜種竟然考上狀元?

憑什麼!在外頭流落多年,他有什麼資格成為狀元。

是侯爺?對!肯定是侯爺的安排、皇帝的恩賞,要不然就憑席雋,想都別想,他能認得幾個字啊!

這算什麼?父子情深?甫回京就奉上這麼大一份禮物?

那她呢,算什麼?跟在席定國身邊多年,陪睡陪吃、陪他生孩子,不過為了那麼一點點錢,竟然就把中饋交給管事?

這是明目張膽地揚她巴掌啊,害得她日子過得捉襟見肘,連身新衣都舍不得裁,他還有沒有把她這個侯爺夫人放在眼底?

前日回長公主府,看著生病的母親,她本想哭窮的,卻哭不出聲音。

那頭父親正摟著小妾、興高采烈耍著,母親屋里卻冷冷清清,連伺候的丫頭都漫不經心。

盛怒之下她想進宮告狀,娘卻勸道︰「別多事,華兒還是安分些吧,那紙賜婚聖旨,已經用掉皇上的最後情分。」

母親的話讓她深感危機,過去認定以縣主之身嫁給忠勇侯這個鰥夫是賠了,她以為有母親作依靠,有那道賜婚聖旨,就算忠勇侯發現什麼,也只能乖乖受著。

可如今他是皇帝的股肱大臣,而母親卻不再被重視,她再沒有底氣了嗎?

她處境已經夠慘,誰知席雋還成了狀元,這讓她情何以堪!

她急、她氣,滿腔怒火憋不住,她在屋子轉來轉去,像只無頭蒼蠅似的,悶極了,她喘不過氣,不斷深吸氣、深吐氣,卻越是吸吐越焦躁。

不行,這個家她待不了,她要出門……

「來人!」

半個時辰後岳君華離開侯府,不久挑著擔子的貨郎跟隨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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