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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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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命中無妻】《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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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9: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密室與故事

婧舒花多久時間才回過神?不記得了,但回神後想到的第一件事是……

她蹲,握住涓涓小小的肩膀問︰「剛才是你嗎?是你叫姊姊丟荷包?」

涓涓低頭沒回應。

婧舒嘆氣,失望道︰「不是你嗎?」

瑛哥兒體貼道︰「姊姊別難受,涓涓還小,等她長大就會說話。」

秧秧拉起涓涓的手,也安慰。「涓涓不怕,姊姊沒生氣,只是有一點點小失望,涓涓別心急,說話這事兒慢慢學就會。」

四人的互動讓江呈勳覺得自己被排擠了,心里有點不爽,但……哈哈,大丈夫哪怕被排擠,木不秀于林,風哪會往它身上台?問題在于︰他是大丈夫,不是婦孺,他與他們不是同路人嘛,當然說不上話。

那他跟誰是同路人?懷疑啥,當然是阿雋。

行了,讓人護送他們回府,至于自己……去把好友撈出來,好好慶祝一番。

誰知他剛走出門,涓涓突然抬起頭迎視婧舒,小小聲說︰「是我。」

這兩個字,所有人都听見了,空氣突然變安靜,但不過數息,三人張臂緊緊摟住她,又叫又笑、滿心歡喜。

「涓涓說話了,涓涓長大了,涓涓好能干……」

兩個字引起如此大的效應,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悄悄地,涓涓勾起嘴角,拉出一個沒人見過的微笑。

回到王府,席雋以為迎接自己的會是一陣歡聲笑語。

但是,並沒有。

是因為回來得太晚?

進士游街之後,緊接著是鹿鳴宴,皇帝在宮里宴請新科進士,據說父親已經在外撒錢,開上一場小型宴會了,過多的贊美讓父親步伐有些飄忽。

鹿鳴宴這種事與武官毫無關系,但父親大大方方加入了,拉著兒子在眾文官中周旋,很快地,所有人都曉得他是忠勇侯的長子。

出宮後,江呈勳的馬車在道旁等著,非要拉他去慶祝。

盛情難卻,席雋去了,雖沒待太久回府時天色還是晚了,孩子們一個個已經上床去了。沒事,孩子嘛,挨不住咽。

但他進了蘭芷院,半點喜慶氣氛都沒有?怎麼會?婧舒不是喜歡男子功成名就嗎?難道「狀元」于她還不算成功?那麼……行吧,將今日與皇帝的對話同她說說,他不會只是翰林編修,他的起點比許多狀元來得高。

知道這個,她就會開心了吧?

懷著這個念頭,他敲開她的房門。

婧舒開門,但她的臉色微沉、眼楮紅腫,哭過了?

為什麼?因為他搶走薛晏的狀元?不對,就算自己不當狀元,以薛晏的程度也進不了一甲,所以她傷心是因為薛晏表現得不如預期?

倏地,他的臉色也沉了,心髒墜入無底深淵。

她仰頭望他,兩顆豆大的眼淚順著臉頰滑下。

他很生氣,但她的眼淚讓他的怒氣發作不出,他一點都不想問,但她可憐兮兮的模樣讓他忍不住開口,「你怎麼了?」

「涓涓不是痴兒。」

什麼?不是因為薛晏,而是因為涓涓?但……涓涓不是痴兒,是個再好不過的消息啊,她為什麼要難過。「所以呢?」

「她今天開口說話了。」

明白,問題出在她說的話。「涓涓說什麼?」

她說繼母對她很冷淡,曉事後、她的記憶里,繼母從沒正眼看過她。在父親面前,繼母豁達大肚,但私底下常常克扣日常,婢女是繼母的人,她被冷嘲熱諷是常事,掐打挨揍幾日就要上演一回,她害怕繼母更害怕婢女。

繼母犯錯、父親盛怒,經過花園時,她看見正在喂魚的涓涓,竟然一把抱起她扔進池塘里。

若非嬤嬤經過把她救起來,她早就死了,在半昏迷半清醒之間,她听見婢女的對話。

她們說︰「萬一大小姐清醒,揭穿真相,必定會鬧得滿府雞飛狗跳。」

她們壓低聲音商量著,要不要趁她醒來之前將她悶死,然後到夫人跟前表功謀前程?

听見那話,涓涓嚇得全身顫抖,卻一動也不敢動,不久後她感覺有東西朝自己的臉靠近,猛地張開眼楮。

「你是誰?」這是涓涓張眼後的第一句話。之後她一直裝痴扮傻,方能逃過一劫。

才五六歲的孩子,竟然為了生存必須裝瘋賣傻?她以為秧秧夠可憐了,但好歹他有祖母疼愛,反倒是涓涓這個侯府小姐,連想要活下去都得小心翼翼。

听了這番話,席雋沉默不語,本就猜到涓涓的病與岳君華月兌不了關系,沒想到是她親自動的手。

非常好吶岳君華,連稚童都下得了手,她的心有多黑?

「涓涓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變得敏感怯懦,早慧善感的她對人事物都帶著幾分恐懼,對誰都小心防備,何況又遭遇那件事,她……」婧舒哽咽。

他握住婧舒的肩膀,將她納入懷中,輕拍她的後背,斬釘截鐵道︰「沒事了,岳君華沒有機會欺負涓涓了。」

她沒听見他在說什麼,只感覺自己被他抱入懷中,他的胸口很寬很硬、很能夠安慰人,讓她下意識想往里頭鑽,只是……合禮嗎?這樣……不應該的對吧?

她直覺將席雋推開,這一推後抬眸,卻撞見他委屈的目光,那是……受傷?

她欺負人了?他對她處處好,她卻欺負他?突然間慌亂了手腳,婧舒不知如何是好,看著她手足無措,他想笑的,但他沒這麼做,反倒蹶起嘴,表現得……不只委屈還冤枉。

怎麼辦,他難受了,要怎麼安慰才好?今天是他考上狀元的大好日子,她沒恭喜人家,還傷了人家?她真是糟糕透頂。

一雙眼楮東轉西轉,她找不出合理的話來解釋自己的欺負行為,最後只能吶吶道︰「你身上有酒臭味。」

呵……他怎麼都沒想到她會拋出這句。

對,突兀的是他,逾矩的是他,他正準備迎接一個合理的巴掌,因此裝可憐、扮委屈,盼望她下手留情。

誰知沒有巴掌,沒有怒氣沖天,竟只有一句「你身上有酒臭味」。

所以這可以解釋,她並不討厭他的擁抱?咧開嘴,笑得滿臉雀躍,他說︰「我回房洗洗,你等我,別睡了啊!」

這是什麼對話呀?等他?天那麼黑了呀,孤男寡女本就不應該,他還讓人家等他?這話會引人誤會的,好像她晚上不睡覺就為了等他。

但沒錯呀,自從搬進王府之後,哪個晚上她沒等過他。

她等來一場對話、一份禮物、一個故事,等來滿空星辰、等來新月西沉,等來一個安心的懷抱,在他懷里入睡……

這會兒,她終于發現原來自己總是在等他……

她還沒回應,他已經轉回到屋里,她看著他房間里的燭光亮起,頑長的身影投映在窗紙上,他直接拉開衣服,彎腰除去……

轟地,臉一陣爆紅,她急急轉身回屋,還想反駁什麼似的,輕輕說了聲,「誰要等他。」

關上門,背靠在門上,一分驚惶、兩分害羞、三分……歡喜?

她歡喜!嚇大了,她捫心自問,真的是歡喜嗎?

一問、二問、三問……她終于問出答案,是啊,她歡喜。

歡喜被他擁入懷里,歡喜被他歡喜,歡喜為他等待,低頭捧住臉頰,她把笑容隱在十指後,沒人擄她,臉上卻熱辣辣地一片通紅。她……歡喜呀……

窗台上三個連音輕叩,席雋道︰「進來!」

黑衣男子進門,他是玄霽,霧雷震霽、霜霓霞靈,男女各四,共八人,全數聚在那幢宅子里了。

他們是「越清禾」的人,席雋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全數留下,看來「越清禾」做人不錯,臨死前的幾句話讓他們心甘情願為自己所用。

「爺,今日跟蹤岳君華有所獲。」

「哦?說來听听。」他笑了,笑容間帶著一絲狠戾。

席雋再出現時,帶著一身皂角清香,束起的頭發有幾分微濕。敲開婧舒房門,在她出現同時展開雙臂,朝她靠近,問道︰「還有酒臭味嗎?」

這人真壞。她笑而不答。

見她臉紅,他笑得更歡了,玄霓說女人只會在喜歡的男人面前害羞。

他知道比較這種事很無聊也沒有必要,但他就是忍不住比較,想想在薛晏跟前的婧舒,雖然熟悉得像親人,但態度落落大方不曾害羞,與在自己跟前的嬌羞模樣截然不同。

這個比較……是的,讓他心情飛揚。

「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婧舒問。

「讓你久等了。」

雖然這話說得很真,但她還是覺得有解釋的必要性。「不是我等,是涓涓、瑛哥兒他們等都累了,他們想同你道喜。」

這話說得真是欲蓋彌彰,婧舒忍不住苦笑,她覺得自己挺會講話的,怎會這時候……糟糕透頂。

他沒戳破她也不教她尷尬,解釋道︰「鹿鳴宴後,皇上與我深談。」

「皇上喜歡你嗎?」

「應該喜歡吧,否則不會談那麼久,通場元郎會進翰林院,但我沒進。」

「你進了哪里?」

「皇上讓我做散騎常侍。」

「那職位是做什麼的?」

「常伴天子左右,規諫過失、以備顧問。」

這麼親近皇帝的職位?說得好听是天子近臣,但是……「伴君如伴虎,這差事好危險。」

「沒錯,但那可是從三品的官。」一甲進士能混到六品官都是祖輩燒高香了,他可是三品官呢,當然由不得他矯情,席雋很清楚這當中有多少成分是因為帝王對父親的喜歡。

「剛入仕途起點就這麼高,會不會有人心生不平?」

「身世曝光之後就有人認為我這狀元名不符實,若非殿試策論貼在榜上,『裙帶關系』這四字早就牢牢扣在我頭上。但我確實在皇帝跟前過了明路,沒通過府院試、鄉試會試,直接進入殿試,你都不知道榜眼見到我說話有多酸。」

文人相輕,要承認別人比自己好並不容易,何況他是個從天而降的意外。

「今天的鹿鳴宴很辛苦吧?」

「不辛苦,很熱鬧。」

「發生什麼事?」

他一笑,指指屋頂。「上去聊?」

他終于理解待在屋頂的好處,空氣好、風微涼,滿天的星子和皎月都為他們而閃亮,最重要的是——那里不容易坐穩,不想摔跌,就得找個有功夫的男人依靠。

嗯,他喜歡被依靠。

熟門熟路的手臂往她腰間一搭,她下意識把頭埋進他懷里,感受風從耳際吹過,眨眼功夫兩人雙雙來屋頂,石鉚很會看眼色的,主子剛飛上來,他立刻飛下屋頂,讓出地盤睡覺去。

「說吧,鹿鳴宴有什麼熱鬧?」她越來越喜歡听他說話。

「策論貼出,多數人沒話可說,但榜眼周銘生仍舊氣不過,他說我肯定事先就知道題目。」

「這話可是重大指控,指控考官舞弊。」

「可不是嗎?此話一出,就算他入朝為官,那些老大人們也不會讓他的仕途太順利。」

「有人跟著他起?」

「當然有,誰讓我父親在皇帝跟前吃得開。」

「那你就被他們逼得坐實這個名頭?」

「當然不,雖然參加殿試確實用了特權,但我的實力也不容小覷。我問他們要不要再比試一場。我讓他們命題,五道題皆與殿試題型一樣,都是當前朝政面臨各項的困難,當場願意比試的人都可以作答。」

「那你呢?做得出來?」

「當然,一個時辰五道題全做了,而下場的三十幾人,頂多寫一兩篇,周銘生倒真有點本事,他做了三篇,兩篇寫得不差,但第三篇很明顯是硬湊的。」

「所以與你相比……」

「高下立見。」他朝她仰仰下巴、滿臉驕傲。

這下不光進士們,當場許多官員看過他的策論,驚得說不出話,連丞相都過來問他,如何能有此見解。

這有何難,朝政問題不就是那些?只要他們活得夠久,或者當過幾次皇帝,自然難不倒。

「以後他們看到你會執師禮嗎?」她為他的驕傲而驕傲。

這就太過了,但是他喜歡被她崇拜。「文章傳到皇帝跟前,之後我進御書房,從三品的官就落到我頭上啦。」

「皇帝好相與嗎?」

「皇帝多疑猜忌、城府深沉,與皇上打交道就得……」

「就得什麼?」

「忠厚老實,忠心耿耿,忠貞不渝……」

「別跟我說成語,講點人听的,與皇上打交道就得怎樣?」

「就得傻。」像父親那樣、像江呈勳那樣。

內廷消息明確,皇太後許是撐不過這個月了,皇太後一走,江呈勳身上所有束縛將會全數解除,那家伙口口聲聲要的自由,就能夠得到了吧。

江呈勳對皇太後的感情既矛盾又復雜,他感激皇太後的疼愛,卻也害怕她的野心,從小到大他只能在皇太後的控制與皇帝的監視下喘息掙扎,尋求微薄的自由。

他曾說︰「如果能讓我過上一天自由自在的日子,我寧可當庶民,寧可用全部的家當去交換。」

對于外面的天地,他無比向往,倘若生在平民百姓家,說不定他會成為一名快樂的游俠兒,可惜老天注定他榮華加身,注定他是籠里的金絲雀。

「可你這麼聰明……」

「裝啊!裝傻,把弱點示于人。」

長長地吐一口氣,婧舒扁嘴道︰「人間不值得。」

他大笑,笑得彎腰。「人間值不值得,全在己心,你願意值得便會值得。你不想問問薛晏考得如何?」

「對啊,我竟將師兄給忘記了,他考得怎樣?」

忘記嗎?非常好,不相干的人記那麼清楚作啥?婧舒忘記,他樂得大方。

「薛晏考二甲二十七名,應該能順利出仕,但他背後無人、家世不顯,肯定得離開京城到較偏遠的地方赴任。」

「這會兒薛嬸嬸終于可以揚眉吐氣。」

七品官?這就揚眉吐氣了?她對成功的定義會不會太低,虧他還特地啃幾天邸報,把朝堂大事羅列出來。

「薛嬸嬸獨自帶大師兄,這輩子旁的不指望就盼著他能當官,日後再娶個好媳婦就心滿意足。」

「好媳婦的標準是什麼?」

「第一︰有銀子有嫁妝。第二︰娘家有懂文識字的。第三︰性格溫婉柔順,能以夫為尊。第四……」

婧舒說了十來條,不管哪一條她都不符合。

換言之從頭到尾她心里都門兒清,知道薛晏的媳婦絕對不會是自己?這個念頭讓席雋樂上加樂。

他卸下敵意,為薛晏送出祝福。「但願他能心想事成。」

「會的,听說真有榜下捉婿這事兒,說不定今日進士游街,師兄收到無數香囊,已經被名門閨秀看中。」

「說到這個,你丟給我的香囊……」他緩緩搖頭,一臉的不滿意。

「你不喜歡嗎?是王爺買的,涓涓讓丟我便扔了。」

「所以你根本就不想丟香囊給我?」他又「受傷」了。

這、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啊,她又不知道他去參加殿試、不知道他會考上狀元,當時她整個人都處于渾沌狀態……

她還沒解釋呢,他已經垂下雙肩,滿面苦澀。「原來你真的不想。」

天,自己又欺負他了,他是狀元郎呢,是三品官呢,這麼值得慶祝的日子,她怎能一而再、再而三讓他難受?

「不是不想,是沒有準備,我哪曉得你這麼厲害,狀元呢,那可是文曲星下凡,不是平常人能辦得到,你知道今天有多少雙眼楮盯著你,有多少人羨慕你,可你那一身才華哪是羨慕就能得到……」她卯起勁把他往死里夸。

是啊,她就是看不得他受傷,你不知道他眉睫微垂、嘴角下拉的模樣多可憐,那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

他待她處處周到,她怎能給他莫大委屈?太不厚道!

「那你打算準備嗎?」

「準備什麼?」

「給我荷包。」

她松口氣,不就是個荷包嗎?「當然,肯定要給的啊,狀元有這麼好考嗎,三年才出一個,我再踫不到比你更厲害的人……」

她把他的馬屁拍得劈里啪啦響,逗得他無比暢懷,于是他越笑越開心,于是他越來越驕傲,于是他握住她的手,拉到自己胸口。

然後她又出現他最喜歡的……傻樣兒……

果然吧,她喜歡事業有成的男人。

那麼早已打定主意當一輩子閑散人的席雋,願意為她再拼搏一回。

「我等著你的荷包。」

「給我三天時間,我馬上做出來。」她的針線功夫並不出彩,但她有娘的書冊,有許多奇特的圖案,她定會給他做一個最耀眼、最特殊的。

「不急。」仰望夜空,他笑問月娘︰我是不是已經把這個丫頭給哄上手?

他經常和月娘對話,因為能長長久久陪著自己的不是親人或朋友,而是高掛天際,千年不變的月亮星星,或許它們無法給他建議,但它們始終耐心傾听……他指向不遠處問︰「知道那是哪里嗎?」

「皇宮?」

「對,忠勇侯府就在那一塊,離皇宮很近,那是皇帝的恩賜。」恭王府離皇宮一樣不遠,但對皇太後而言這是恩賜,對江呈勳來說卻是桎梏。

「因為皇帝喜歡忠勇侯?」

「對。」很奇怪吧,一個善于猜忌的皇帝,竟對父親有如此純粹的感情?是可以相信的人太少,還是當年的救命之恩令他一世難忘?

當然他絕對相信,那與父親的性格有絕大的關系,父親是個貨真價實的莽夫,心里沒有太多的彎彎繞繞,更重要的是他認死理,一世只對一個人忠心。

「再看看那里。」

「那是哪里?」

「那里聚集了許多六、七品小官,因為離皇宮遠、離商區遠,地價相對便宜,六、七品官的俸祿並不高。」

「然後呢?」

「那里有一處宅子,三進,相當大。」

「誰住的?」

「傳說是個鬼屋。」

听見鬼屋,她下意識縮縮脖子,朝他靠近兩分。

他笑開,又道︰「是假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那宅子是我的。」

「你為什麼要買鬼屋?貪圖便宜嗎?」

「不是,里頭的鬼是我的人弄出來的,我只是不希望有人闖入。」

「為什麼?」

「我在里面藏了些東西。」

「什麼東西?」

「感興趣?」

她用力點兩下頭。

他笑問︰「去看看?」

飛到屋頂算什麼,能在別人家的屋頂鑽來鑽去才叫厲害。

起初她是真的嚇壞了,把頭緊緊埋進他懷里,兩手揪住他的衣襟打死不放,但後來覺得他的手臂很粗,他的胸膛很寬,有他攬著、就算天塌下來自己也會無恙。

帶著這分「相信」,她慢慢抬頭四望,看著萬家燈火在腳下,听著風聲自發間飛掠,像蜻蜓點水似的,他東點一下、西點一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像騰雲駕霧般。

她笑了,他發現了,于是眉眼也跟著彎彎,于是他刻意繞路,讓蜻蜓多點幾下水,讓夜風撥開她的發梢。

月圓、星星亮,他們沒有交談,只是沉浸在美妙的感受中,品嘗淡淡的幸福。

終于,他們在鬼屋前面停下。「是這幢宅子?」

「是,以前我進屋不從這扇門走。」

她理解,有人進進出出,哪還算鬼屋。「所以哪邊有門?」

他指指隔壁屋宅,頗新但小小的、不夠恢宏大氣。「我挖了條密道。」

「密道?听起來很有趣。」

「想走走看嗎?」

「好啊。」她是個好奇的姑娘。

席雋領她走進隔壁屋宅,房子很普通,和京城多數百姓的家並無不同,十來間房間,沒特別大也沒特別小,唯一不同的是,這麼小的房子居然有個很大的後院,而後院里還布置了座假山,很突兀,這種庭園造景只有富裕人家才會這麼搞。

席雋掏出鑰匙和夜明珠,珠子柔和的光芒照亮前方道路。

「走吧!」他領她順著鵝卵石鋪就的小路走到假山處,一個閃身,兩人進入山洞。

從洞口一路走到底,那里有扇鐵門,他模索著找到上方銅鈕用力按下,鐵門打開,兩人走入後鐵門自動關上,門後另有小徑,他們順著小徑方向緩步前行。

這是密閉空間,但里面空氣流通,微風輕輕吹拂,走在里頭的人不至于感覺憋悶。

兩人手牽手慢慢走,這和飛掠別人家屋頂一樣是很新鮮的感受。

婧舒東看看西看看,只恨沒從兩邊的牆面看出些什麼。

他被她惹笑了,道︰「屋子正在整修,等成親後我們就搬過來住。」

什麼?成親?她有沒有听錯?當時他明明沒有那個意思,他只是仗義,只是為朋友兩肋插刀,只是……怎會話說著說著就講到這里?

她停下腳步,他轉頭,與她視線對上,他審視她的表情,那上頭只有詫異沒有驚嚇或推拒,比他想像的情況更好。

「你覺得我不好嗎?剛才你說我是文曲星下凡,說我是你踫過最厲害的人,難道是哄我的?」

「沒有,是真心的,十足十的真心。」但這和成親是兩碼子事。

「太好了,我差點誤會你不想嫁給我。」

她是真的沒想要嫁他,她的計劃是先月兌貧再月兌單,先謀生再謀愛,娘的冊子里寫得一清二楚,她打算照單全收呀!

她正想著怎樣把話說清楚時,他又說︰「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婚後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阻止,你有做不到的,我來幫你。」

「等等,你說……我們要成親?」

「婚書已經寫好。」

「你說那只是權宜之計,只是想讓我從家里月兌身。」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情況不同。」

「哪里不同?」

「我是狀元郎。」

什麼?這樣的……不同?她被他繞暈了。

他柔了聲嗓。「莫非你不想嫁給狀元郎?無妨,我明天就去辭官。」

什麼什麼?他在胡鬧嗎,多少人考不上,皇上這麼重視他……「不可以辭官。」她急切道。

「哦?好啊,娘子說不辭,為夫便不辭。」

話說到這里,她成了板上釘釘的娘子?是哪個地方不對,她從頭到尾都沒說要成親啊,對,她是喜歡他,但是……這麼快?她覺得措手不及、覺得茫然,覺得腦袋……亂了……

于是他愛極了的傻樣重現江湖,他笑得滿面張揚,故意不給她思考空間,拉起她往前走。

沒多久兩人到了隔壁院落,幾乎是他們一出現就有人飛到跟前。

發現是主子,玄霧上前拱手問安。

「工匠整修進度如何?」席雋滿意他的警覺。

「再過兩個月,主子就可以搬進來。」

「很好,玄震呢?」

「玄震、玄雷照主子的吩咐,已經出發前往澧都。」

席雋點頭道︰「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是。」

席雋環過她的肩膀。「小心點,這里在整修,路上有很多東西,別撞倒。」

「好。」她小心翼翼走著。

不久兩人走入房間。

和上次來時不同,上了新漆、換過新窗紙,整個屋子煥然一新,除此之外桌床椅櫃都沒改變,他點燃蠟燭走到書櫃前,推開石牆,後頭露出一扇銅制門,小小矮矮的,他在前、她在後,兩人彎腰進入。

甬道朝下鑿建,深入地底,走過約五十尺後出現另一扇門。

席雋尋到機關按下,在一陣鐵鏈磨擦聲後,門朝兩邊滑動,現在是晚上,月光太弱湖水透不進,但牆上一整排的夜明珠提供了光線。

她看著井然有序的木架,撫過大大小小不同尺寸的木箱。

他笑道︰「打開吧,箱子都沒上鎖。」

「哦。」她隨手打開一個,里頭裝滿金錠,再開一個,是寶石,再開,珍珠,再開……開過十幾個後,不開了。她明白席雋為什麼帶自己過來。「你在炫富?」

「不是炫富,是展現實力。」他扶著婧舒的肩,讓她面對自己。「看清楚了,你眼前這個男人不是窮光蛋,他考上狀元,身分是侯府公子,這樣的條件應該值得嫁。」

當然值得,但是為什麼?

她喜歡他,因為他有本事有才情,溫和善解,待她又好到讓人無法不感激。

但他為什麼喜歡自己?論長相,她比不上媛舒,論身家,她比不上京里無數名媛,她的條件不值得他娶。

見她不發一語,他嘆氣道︰「我明白,你嫌棄我長得丑。」

「光會論斷人的外貌,是一種智力上的缺陷。」下意識地她念出娘寫的句子。

「換言之你不嫌棄我?」

「當然,你別妄自菲薄。」

「太好了,我就知道娘子喜歡我。」

接下來左一句娘子、右一句娘子,每當她想提出反駁時,他便拉出另一個話題,引開她的注意。

一回兩回……在無數回之後,听到他再喊娘子時,她竟也默認了。

他一送二送,把她送回房間。

送到這里禮數應該周全了,但是他沒離開,還給自己倒了杯水。

他渴?她想。

「茶涼了,娘子渴嗎?我去幫你重沏。」

「不用不用,晚上我不喝茶的。」他點點頭,拉開椅子坐下。

他這意思是不打算回房?可就算王府沒規矩,她心里也過不去。婧舒道︰「現在不早了。」

「我知道,但話沒說清楚,心里卡著事,你會睡不好。」

她和他還有什麼事沒說清楚?她認真想了想,半晌後想到了,沒錯,關于「娘子」這個部分是該說清楚。

才要開口,他搶快一步說︰「娘子不想問問,我離開忠勇侯府、遭遇意外時年紀尚稚,為什麼短短五年之內能擁有那麼多財富?」財富再多也不是她的,她並沒有追問的意思。

他自顧自往下說︰「那是師父給我的。」

「師父?」

「我的師父名叫越清禾,我曾經提過永生,你相信這種事嗎?」

爹爹常夸她聰明,但她發覺到了席雋跟前,她傻得……追不上他的思緒。不是在聊師父嗎,怎地講到永生?「那你呢,信嗎?」

「我師父已經活一千年。」

「千年,那豈不是……」成妖?不,這話太傷人,話在舌間轉兩圈,她硬是吞回肚子里。「長生不老?那是每個人都想追求的幸運。」

轉得還真好。他微微一笑道︰「永生很辛苦的。」

「有那麼多的時間可以為所欲為,永遠的充裕、永遠的從容,永遠不必擔心死亡。辛苦?我不懂。」

「在『永生』中,身邊人來來去去,不是歸人皆是過客,酒杯太淺,敬不到情深意濃,街道太短,走不到白發蒼蒼。你覺得人生中最讓人焦慮的是什麼?」

「忙?累?面對困難?無能為力?」

「我覺得是做什麼事都沒有意義,都提不起興趣,覺得這樣也好、那樣也行,彷佛活著只為了呼吸。」

「為什麼永生會落在你師父頭上?」她問。

「因為他受到詛咒。」

人人盼而不得的永生竟是詛咒?她一頭霧水。

「我師父是個窮小子,但他天生聰穎、極富野心,他生長在一個朝堂混亂、民不聊生的時代,昏官為霸佔偌大家產,往他父母親身上安置罪名,那個時候他只有六歲,卻已經懂得何為仇恨。

「午門行刑,創子手的大刀落下,鮮血飛濺噴上他的臉,他盯著昏官,立誓有朝一日必讓他身首分離。」

「懷璧其罪,後來呢?」

「他被土匪給收養,後來世道越來越混亂,他跟著義父東搶西奪,跟隨的人越來越多,最後竟也組成軍隊。人有了勢力便多了想法,他們以清君側作為口號,掩飾想當皇帝的。听過巫術嗎?」

婧舒點頭,母親的書里見過。「巫術幫了他?」

「他在森林里遇見一名女子,那女子非常美麗,粉鑄脂凝,嬌波流慧,似嗔如笑,娉娉婷婷,細柳生姿,媚麗欲絕,他傻了,以為那是落入凡塵的仙子,他朝她走近,她對他嫣然一笑,說自己叫做晰晰,清晰世道的晰。

「但她不是仙子而是女巫,她會療傷、會卜巫、會看天相、懂吉凶,在她的幫助下,越清禾帶領的軍隊越來越強盛。一次大戰後義父死在戰場上,越清禾身受重傷,眼看就要不治了,晰晰卻割腕用自己的鮮血救回他。」

「她的血能救人?」

「對,越清禾痊癒後,她繼續輔佐他走上帝王之路。」

不明所以地,她心澀得厲害。「她一定……」

「一定怎樣?」

「一定很愛你師父。」

點頭、再點頭,席雋道︰「沒錯,很愛、非常愛。她助師父贏得民心,坐上那把龍椅。然而他畢竟是盜匪出身,馬上打天下,馬下治天下,他需要文官鼎力相助方能坐穩帝位,于是他迎宰相之女為後,尚書之女為妃,他的後宮迎進許許多多的女人。」

听到這里婧舒的心被千針萬針椎上,疼得說不出話,眼淚在眼眶里蓄積。「晰晰怎麼辦?」

「他封她為妃,告訴她,他只愛她一人。她信了,雖然很傷心。」

「再然後呢?」

「皇後有孕,產子那日大出血幾乎沒命,他很清楚,前朝他需要陸相、後宮他需要陸後,所以他逼晰晰再次以血救人。她不肯,他便以她的族人性命要脅,她妥協了,放血救人。」

不明所以的害怕,她不想追問然後,她想逃避,但他還是說了。

「救人之後她施咒,詛咒他永生、詛咒他永世孤寂。」

「所以他痛苦地走過千年?」

「對,他後悔,他在晰晰墳前懺悔千百回,然詛咒如影隨形,他行屍走肉般地活著,他想對誰好,誰就會死去,他想留住什麼,什麼就會消失,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卻想盡辦法都無法死去,直到七百年前遇見也臧大師。」

「也臧大師?」

「一個也是永生的人吧,他在七百年前、五百年前、三百年前和數年前見過他,大師的樣貌不曾改變,一個光頭、一張笑臉,長長的胡須隨風飄蕩。許是上天憐他苦頭吃盡,派也臧大師來點化他。」

「大師怎麼點化他?」

「七百年前也臧大師說,為那張龍椅,他害死太多無辜性命,他的殺戮太重,那些被殺害的生靈需要得到救贖。」

「怎麼救贖?那些人都死了。」

「沒錯,他翻山越嶺找到晰晰的族人,在他們的幫助下,尋到受害者的轉世或子孫,他想盡辦法償還自己欠下的殺孽。五百年前,也臧大師再度出現,對他說︰『你必須學會慈悲、學會仁愛。』然後他造橋鋪路,行善助人,他散盡累世積攢下來的家產,幫助一個人、一個家、一個社會、一個國……免去屠戮戕害,救下生靈無數。」

「三百年前,也臧大師告訴他什麼?」

「他說︰『你虧欠最多的女子,等著你還一世情愛。』」

「他還了嗎?他也透過晰晰的族人找到她嗎?」

「他盡力了,但不確定有沒有還。然後數年前也臧大師出現,告訴他罪孽已清,救贖將臨。」

「他終于得到救贖,終于月兌離詛咒?」

「也臧大師是這麼說的,他將會得到幸福。」

他所謂幸福是指月兌離永生進入死亡?多諷刺啊,人們想追求的永生于他是詛咒,而人們害怕的死亡于他才叫幸福。

突然覺得人一輩子汲汲營營,真的有意思嗎?

席雋心疼她的沉重,勾起她的下巴,輕撫她的臉頰,問︰「怎不說話。」

她輕道︰「他與晰晰之所以悲劇收場,不是因為晰晰多做或少做了什麼,而是歲月還沒有把他帶到懂得應該要好好珍惜一個人的時候。」

「如果你是晰晰,你會原諒我師父嗎?」

「面對一個用千年光陰、傾盡全力彌補過錯的人,你很難不原諒。」

她的答案讓他很感動,她是個善良的女子,從來、一直、都是……他輕柔地模模她的頭。「告訴你一件事,今晚帶你去看的屋子,總共有七間。」

「每間都有密室?都埋下許多財寶?」

「對,本來有更多的,但師父將大部分用以行善,現在剩下的不足一成。」

她沒回答只是微微皺眉。

他笑問︰「覺得少?」

「不是,是覺得當那個皇帝……不值得。」

「這就是人性,總要繁花落盡,方知為一場過眼雲煙拼盡力氣,不值當。」

呼……她吐長氣,趴在桌上說︰「今晚,我肯定要失眠了。」

晰晰讓她心疼,越清禾讓她哀愁,這世間圓滿的故事怎麼就那麼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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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9:34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妹妹纏上門

「阿喬,你愛不愛我?」嬌嬌拿著一朵花掩住嘴邊笑意,歪頭看他。

他半分考慮都無,嬌嬌語音剛落,立刻回答,「愛。」

他以為這是最好、最正確的答案,沒想嬌嬌變臉,額頭爆出青筋,怒道︰「月兌口而出的愛太敷衍,根本就沒有經過你的心,你一點都不愛我。」

阿喬連忙安撫道︰「我錯了、我錯了,你再問一次。」

嬌嬌深吸一口氣,用最喙的嗓音問︰「阿喬,你愛不愛我?」

阿喬抬頭望向天邊皎月,認真想過半天後,緩聲回答,「愛……」

嬌嬌更生氣了,把手上的花往他身上用力拋去。「愛我還需要想這麼久,你在考慮什麼啊!考慮有沒有一個更愛的嗎?」

她蹶嘴,轉身跑掉,看著她的背影,阿喬嘴邊咧出笑詹,他喜歡縱容她,喜歡她使性子,喜歡她無理取鬧,因為她對誰都好,只對他無理取鬧,因為她心頭清楚,天地間只有他會包容她……

「阿喬,你到底喜歡過幾個女孩子呀?」她鼓起腮幫子,用圓圓的大眼楮看他。

他認真細思後回答,「數不清了。」

「啥!」她猛然瞠大雙目,下一瞬眼底蓄滿淚水。「我就知道,你對我那麼好,又會煮飯、又會給我熬糖水,每次我生氣時那麼會哄人,一定是那些女子教會你的!嗚……我不是你的唯一……」

他笑開,從背後抱住她的腰。「傻瓜,你的腦袋怎那麼不好?」

「嗚……」她哭聲再加大一輪。「你對不起我還要說我傻,我好可憐啊……」

扳過她的身子,勾起她的下巴,他對著她的眼楮回答,「煮飯是你上上上輩子教會我的,你說要是你不在了,誰來照顧我?讓我一定要學會。熬糖水是上上輩子教的,你說肚子痛的時候千萬別給你吃藥,只要熬一碗甜甜的糖水,你就不痛啦。上輩子你說女人就是要用來哄的,如果我不學起來,怎麼能夠討你喜歡?我才卯足勁去學的呀!前幾輩子的事我都沒忘,你怎麼可以忘光光?」

這話甜過頭了,比他親手熬的糖水更甜更濃,于是她拉起笑臉,蹶起紅唇說道︰「光會甜言蜜語有什麼用。」

他回道︰「我不光會甜言蜜語,還很會找人,一世一世,每一世我都能找到你。」

「討厭!」小小的拳頭捶在他胸口,一下下的,不痛,也是甜的。

「哼。」她雙手橫胸,別過頭不看他。

「哼。」他也被惹火了,沒見過這麼會鬧騰的,別過臉不看她。

坐在中間的阿壯看看阿喬再看看嬌嬌,捧著臉很苦惱,想不出來要勸什麼才好。

這時阿喬說︰「阿壯,你問她,還要不要上街去玩兒?」

阿壯轉頭對嬌嬌說︰「阿喬問你要不要上街……」

「你告訴他,還玩什麼?日子都過不下去了!」

阿壯嘆口氣乖乖傳話。「嬌嬌說,還玩什麼……」

「你告訴她,真過不下去就分手,祝她早點找到如意郎君。」

啥?阿壯眼楮一瞠,這話……能夠傳嗎?嚇啊,他兩條腿抖得厲害。

「阿、阿、阿喬說,真過不下……」

嬌嬌大怒,一拍桌面道︰「你告訴他,謝謝他的祝福,我現在、立刻、馬上就去找,也祝他早日尋到美嬌娘。」

美、美、美……嬌娘?阿壯快哭了。「嬌嬌說……」阿喬沒等他轉告,立刻說︰「你告訴她,辦喜事時記得給我發帖子。」

看著眼淚在嬌嬌眼底閃爍,阿壯用力搖頭,腦漿被他搖出些許激蕩,當地,靈機一動。「阿喬說,天底下再沒有比你更好的美驕娘。」

嬌嬌一愣,眼淚吞回去,弱弱問︰「你問他,那他想要怎樣?」

阿壯說︰「嬌嬌說,跟了哪個郎君,不是你,她都不會如意。」

阿喬眉毛微挑,笑容若隱若現。「你告訴她,剛才是我火氣太大,說話不好听,對不起。」

這回阿壯還沒傳話,嬌嬌立刻說︰「我不好,是我無理取鬧。」

阿喬笑容大爆發,問︰「那還要不要上街玩兒?」

「好啊,去買菜買肉,給你做好吃的。」

「別太辛苦,我帶你去酒樓吃。」

「好啊!」

兩個人手牽手跑開了,阿壯呆呆地看看嬌嬌、再看看阿喬,呵呵呵苦笑……

「阿喬,你會愛我多久。」

「愛一輩子。」

「一輩子是多久啊?」

「嗯……一千年吧!」他嘻嘻笑道。這種問題最簡單了,說越久越好,他其實不介意說三千年了,就怕有夸張之實。

沒想到她倏地變臉。「你確定一千年?」

看吧看吧,她又驚又喜了。「確定一千年。」

「可我頂多活五十年,一千除以五十,所以除了我,你要喜歡十九個女人?嗚……我不是你的唯一。」

沒有受寒,但他感覺額頭隱隱發燒,連忙抱緊她。「我錯了,你重新問,這次我一定會答對。」

她停下啜泣,問︰「如果你只能再活一天,你要用這天來做什麼?」

這次他自信滿滿、回答篤定。「我要用來娶你。」

「愛則計之深,你竟然要我當一輩子寡婦,你不愛我。」

額頭黑線成群,阿喬忙道︰「再換一題,我再沒答對就立刻去跳河,讓王八咬我。」

「那……你喜歡我什麼?」

不再想當然耳,他用力思考、用思考國家大事的方式來想這問題,方方面面都必須周到,片刻後,他說︰「我喜歡海棠,牡丹不行,杜鵠不行,蘭花也不行。我喜歡你,容貌像你不行,性格像你不行,才華像你也不行,我喜歡你,因為你就是你,沒有任何原因和理由,放眼四海、尋遍千秋萬載,天地間只有一個你,誰都不能取代。」

說完,小心肝怦怦跳個不停,但願這次能夠僥幸過關。

果然,她眼楮亮亮的、閃過無數感動的小星星。

呼……他悄悄地嘆口氣,問︰「你呢?你喜歡我什麼?」

「我不知喜歡你什麼,但我知道,每次听見你的聲音,心髒就撲通撲通跳得好歡喜,每次看見你的身影,就想朝你飛奔而去,夜里睡不著,只要想著你說過的話、對我做過的事,我就睡得好甜蜜安心,我想要身邊一輩子都有一個你。」

帶起兩分羞赧,她把頭埋進他懷里。他笑得心滿意足,「嬌嬌,嫁給我吧。」

她說︰「好啊!」

阿喬剛到村子口,嘴巴咧得老大,笑容溢滿眼底,他帶回京城里昂貴的玉雪霜,帶回喜帕,上頭繡滿她最喜歡的喜雀,還有一箱金銀珠寶為聘,他要她當個開心新娘。

想起離去那天,她淚眼汪汪問︰「你要去多久啊?」

他斬釘截鐵道︰「我會日夜兼程盡快趕回來,絕不超過一個月,行不行?」

「可是你不在,我會心疼,好疼好疼,疼死了。」她蹶嘴撒嬌。

他捧起她的手,在掌心親一下,親得她臉紅心跳,他萬分溫柔問︰「還疼嗎?」

「有好一點點。可、可……」大眼楮咕嚕咕嚕轉兩圈後,愛嬌道︰「可是我還……牙疼。」

他一笑,彎下腰親親她的臉頰,問︰「還疼嗎?」

「不疼了。」她吐吐可愛的小舌頭索吻。「可現在頭疼了。」

他親親她的額頭,她笑得滿臉得逞,不等他問,又指指自己的小嘴說︰「我這里……也不舒服。」

看著她紅濫濫的雙唇,他也想親啊,可再親下去他真走不了了……

猶豫間,喝滿一肚子醋的阿壯走到兩人面前,兩手一分,站到中間。「阿喬,我痔瘡犯了,疼。」

嬌嬌大怒,指著吐舌頭的大黑狗說︰「阿黑,去親他的!」

阿壯轉頭,看見阿黑張嘴露出尖尖的牙齒,口水一滴滴往下流。

「我的媽啊!」他撒腿跑開,大黑追上,尖叫聲從遠處傳來……

阿喬想起嬌嬌如花笑齬,腳步加快,他往嬌嬌家里狂奔,只是……

他停下腳步,看著她家門口的白燈籠,弄錯了吧,辦喜事應該掛紅燈籠的,難道此地風俗與旁處不同?

心髒亂跳,有人拿著鐵鎚往他腦袋猛敲,咚咚咚……一下敲得比一下重。

這時阿壯垂頭喪氣從屋里走出來,看見阿喬,快步奔上前一把抱住他放聲大哭。

「發生什麼事?」

「阿阮跌進河里,嬌嬌跳下去救他,阿阮救起來了她卻被沖走,找到時……嗚……」

婧舒以為自己會失眠,但是並沒有,她睡著了,席雋和衣睡在她床邊。

昨夜他們一路說話聊天,說師父的經歷,一樁樁、一件件,每段故事都不輸給娘留給她的話本子。

他當過十三次皇帝、八次宰相,大官小官無數回,也當過很厲害的商人,靠著做買賣累積無數財富,他開始買宅子、建密室、養隱衛,他也到處挖洞埋珍寶。

她問︰「密室還不夠嗎?為什麼要挖洞藏寶?」

他說︰「有一回踫上戰亂,亂兵闖進去,放火燒屋一陣破壞之後被搶走所有金銀,挖洞藏寶還算小的,他還曾經蓋墳塚藏錢,沒想到被盜墓賊給嚼了。」

這回他派玄雷、玄震出門,就是要將埋在澧都的幾處寶藏給挖出來。

「你師父肯定嘔死。」

席雋笑道︰「這倒不會,活得越久經歷的事越多,便也越看透,那些于他不過是小事一樁。」

是啊,經歷那麼多哀愁,心定然變硬了,長了殼的心髒,怎會輕易被傷?

他們就這樣聊著說著,不知不覺間睡著。

床很大,兩人中間隔著一條棉被,不是她弄的,那就只能是他,他擔心她醒來時尷尬吧?早就說了,他是個再周到不過的人。

不過「娘子」這稱呼就定下了?婧舒認真想過片刻、哂笑,好像……也沒有什麼不好,能跟這樣一個男人安安心心、踏踏實實過日子,不虧!

用目光描繪著他的眉眼鼻唇,他真長得不討喜,但他有一顆討喜的心,所以,討喜了她的心。

跟著他,會過得很舒心吧,雖然還沒月兌貧就月兌單,好像有點危險,但娘的書上也說過,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她怎曉得生活中會突然出現這麼一個人,一個周全她、為她周到的人?

夢里的嬌嬌、夢里的阿喬,她心疼他們的遺憾,所以不該也不能讓自己和席雋之間成為遺憾對吧?有花堪折直需折吶……

席雋張開眼,迎上她的視線,溫柔一笑。

奇怪,樣貌如此普通的人怎能笑得如此自信、這般魅力,教人移不開眼楮?

昨晚他也作夢了,夢見阿喬和嬌嬌。

他想啊,當時怎麼不再多寵寵她呢,應該容許她更多胡鬧、撒嬌,應該多哄她,讓她連生氣都沒機會才對啊。

兩人相對眼,婧舒臉紅,連忙坐起。

「今天不練拳?」她知道他每天清早都練拳的,她相信他的武功肯定不輸楊過和郭靖。

「不練了。」

「也不上早朝?」

「還沒開始。」

鹿鳴宴之後朝廷會給足時間讓進士衣錦還鄉,這是男子一生最重大的事。

他不需要衣錦還鄉,所以時間都是賺的,不過皇帝那邊透了口風,運送軍需一事,自己恐怕逃不掉。

皇帝是確確實實看重梁錚啊。

「所以今兒個沒事做?」

「嗯。」

「那要不要領瑛哥兒、涓涓和秧秧出去玩玩?」

他想了想,說道︰「可以,恭王府有一處溫泉莊子還不錯,我去同呈勳說說。」但是跳下床時,他想到什麼似的道︰「昨兒個我讓人送幾套新衣裳給娘子,應該放在衣櫃里吧,娘子先試試合不合身,如果需要修改,再讓繡娘進府。」

「新衣?我穿不完,別再買了。」

「不買衣服我還能夠做什麼?」

她被問的滿頭霧水。「啥都能做啊,你的差事那麼多。」

眉頭一揚,他笑出她的心悸,突地,她隱約感覺他接下來的話……很危險。

他搖搖頭道︰「寵娘子是我最重要的差事。」

婧舒一愣,錯了……不是很危險,是很甜、很撩撥人心,此時此刻他讓她想起阿喬,嬌嬌就是這樣被他慣壞的吧?

知道要去溫泉莊子玩,孩子們樂瘋了,瑛哥兒拉起秧秧又笑又跳,直說︰「我爹要帶我出去玩,是我爹爹呢。」

他鄭重強調是他的爹爹,明明笑得歡暢,但婧舒感覺幾分哀傷,王爺不是壞人,卻是個不會疼孩子的爹,讓渴望父愛的瑛哥兒常常求而不得。

春風、秋霜留守,夏雨、冬雪跟去莊子上伺候,他們打算待個兩、三天,帶孩子出門得準備得周全些,因此箱箱籠籠帶上大半車。

好不容易終于要出門,沒想到在上馬車前有人來了。

「姊姊。」

一聲輕喚,席雋和江呈勳停下動作,轉頭望去。

柳媛舒已經在街道那邊看大半天,見下人進進出出,把箱籠一件件往馬車里收,可讓她興奮的是,她看見恭王了,他是那樣的年輕英俊、身姿挺拔、溫文儒雅,如果娘親盼的事能夠成真……光想到那個如果,她就喜得無法自抑。

拉拉裙子、整整衣衫,扶扶頭上的珠釵,對于自己的容貌,她相當有自信。當她挺直背脊正要往王爺身前走去時,婧舒恰恰領著三個孩子出門。

一看到婧舒的打扮,柳媛舒陡然心生不滿。姊姊不是來當下人照顧孩子的嗎,怎能穿得那樣漂亮?瞧瞧她頭上的釵環,她那身綾羅綢緞,憑什麼啊!她又不是千金大小姐。嫉妒瞬間漲滿胸臆,她氣得雙眼冒火,眼看婧舒把孩子一個個送上馬車,當婧舒在席雋的揍扶下也準備上馬時,她知道自己再不出聲就要錯過機會了。

「姊姊要去哪兒呢?」柳媛舒道。

婧舒看見柳媛舒,下意識雙眉皺上,匆忙間與席雋交換一個眼神。

「姊姊,你在王府里過得還好嗎?全家人都很擔心你。」她熱切地握住婧舒的手。擔心?是說笑吧,或許爹爹和宇舒會有幾分憂心,但繼母和柳媛舒……她不敢想像。

她沒接話,只問︰「你進京有事?」

「是呀,姊夫送來的藥爹爹用了,身子骨兒強健得多,家里現在情況緩和了點,娘便讓我進京探望姊姊,看看姊姊這里有沒有什麼短缺的。」

有席雋給的銀兩,家里狀況定然不會再窘迫,至于看她有否短缺?這話太矯情,當初是誰連她那兩身衣裳都要克扣下來?

但家里不為她打算,她卻無法不為家里著想,這段時日的月銀,再加上抄經所得,已經存下七、八十兩,她打算積攢起來給家里再添幾畝地。

有土斯有財,有地租收入,就算爹爹不教書,日子也能過得下去。

「我沒事,你請爹娘放心,今兒個王府上下要出門,就不留你了。」婧舒直來直往,多余的話半句不說,只希望柳媛舒能懂分寸知進退。

但看到江呈勳那刻,柳媛舒一顆心就全撲上了,哪還有什麼分寸可言,美目一飄、揚高聲嗓。「姊姊要去哪里啊,妹妹能不能陪著一起?」

她哪只眼楮看見自己需要人陪?就算需要,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人多得很,哪輪得到她?婧舒一陣氣結。

「不必,我會找時間回去看看爹爹。」她憋住氣,硬把話說齊。

豈知柳媛舒竟不管不顧,再次大喊。「姊姊要與妹妹生分了嗎?才進王府幾日,姊姊便不認妹妹?」

她的聲音引得往來行人投注目光,氣得婧舒咬牙。柳媛舒不介意沒臉皮,但恭王府的面子得顧啊,誰不愛看戲?尤其富貴人家的戲更得觀眾喜歡,她這樣嚷嚷,是想讓誰難堪?

婧舒一把將她拉到門後,壓低聲音問︰「你到底想干什麼?」

柳媛舒嘴巴一歪,淺笑。連這都猜不出?不就是想攀富貴,娘給她裁新衣、買珠環,讓她以陪伴姊姊作借口,就憑她的精致長相,倘若一陪二陪,入了貴人的眼,下半輩子何愁。

那可是大師親口說的,她的八字生得好,是大富大貴的命。

「就是想姊姊啦,想與姊姊住上幾日。」

「恭王府沒有這個規矩。」

「那就讓姊夫同王爺說說,姊夫應該很得王爺看重對吧?」

「一起吧,柳姑娘也去莊子住上幾日。」江呈勳插入兩姊妹對話,若有所思地望著柳媛舒。

婧舒攏起柳眉。

柳媛舒卻雙目發亮,側臉拋出媚眼一枚,朝江呈勳款款屈膝,用甜得能滴出蜜的喙聲道︰「多謝王爺成全小女子對姊姊的一份心。」

江呈勳細細打量柳媛舒一番,她的五官細致,若好生打扮頗能唬人,可惜氣質略遜,不像她姊姊令人一觀便覺舒心。「時辰不早,柳姑娘上車吧。」

主人家發話,婧舒還能置喙?再不樂意也只能領著柳媛舒上車。

車隊啟動,席雋無奈問︰「你想做什麼?」

「能做什麼?不就是替你討好小姨,阿雋雖滿月復才華,可這世間膚淺之人畢竟佔多數,萬一岳家看不上你的長相,毀了這門親事,阿雋要往哪里再尋一房媳婦?」江呈勳嘻皮笑臉道。

席雋翻白眼。「看戲不怕麻煩多,你最好別點柴燒了自己。」

「燒啥?頂多納個通房妾室,能有多大麻煩。」

他不在意,王府又不是沒有其他女人,天底下有幾個男人像阿雋,守身如玉有好處嗎?傻子才會自苦。

一到莊子上,有秧秧和瑛哥兒帶領,涓涓更活潑了,話也多了,婧舒跟在他們身後忙得團團轉。

席雋不舍得,逼著石鉚和江呈勳幫忙。

石鉚還好,主子發話不敢不遵,但江呈勳就……尷尬了呀,他天生對孩子不耐煩,在他眼里孩子就是麻煩的象征,若不是怕皇上心血來潮搞賜婚,不得不做出一副懷念亡妻、父慈子孝的假象,他出門根本不會帶上瑛哥兒。

但席雋板著臉說︰「自己生的,自己負責。」

于是在三聲無奈後,他乖乖地跟上小兒隊伍。

王爺跟上了,柳媛舒就算打斷兩條腿也會想盡辦法跟上,然後席雋和婧舒就有了獨處機會。

美辰美景、美得讓人心醉的光陰,讓兩人之間的感情飛快上升。

孩子們背著背簍,跟下人在林子學找菌子,吱吱喳喳的說話聲鬧騰得緊,江呈勳的白眼翻不停、耐心用罄,他搞不懂有啥好玩的,怎會一個個樂此不疲?

他的不耐落進柳媛舒眼里,她甜甜一笑,快步上前。「王爺經常來這兒嗎?」

「是。」比起小孩子,應付女人他更得心應手,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他更樂于和柳媛舒打交道。

「听下人說,這是處溫泉莊子?」多了幾分刻意,她的嗓音又甜又柔,能化成一汪水似的。

「對,若是柳姑娘有興趣,回去後讓下人領姑娘去泡溫泉?」

「王爺也去嗎?」

這一問,江呈勳愣住,柳媛舒也愣住了,她怎就……赤果果地將心意說出口?

江呈勳很快回神,下一刻揚起笑臉。

看著那張嬌艷絕麗的小臉因為害羞臉紅得能滴出汁來了,他心道︰這柳家二姑娘是天生的好苗子啊,倘若入了萬紅閣,肯定能打敗柔音成為京城第一名妓。可惜他不經營這一塊,否則光靠她就能賺得缽滿盆溢。

「會啊,我和阿雋一起。」

「王爺似乎很看重姊夫?」

姊夫?對哦,她和柳婧舒是姊妹,要是收了她,自己和阿雋不就變成連襟?

連襟……好像不錯哦,他想方設法要和阿雋攀上關系,如果同娶了柳家女……就可對外說他和阿雋是一家人!

越想越興奮,越發覺得此事可行。這時他再望向柳媛舒,竟覺得她順眼極了,于是大展撩妹功力。

靠近她一步,讓自己的男性魅力籠罩對方。「柳姑娘喜歡賞花嗎?」

在她說錯話之後,王爺還要邀她去賞花?這是不是郎有情妹有意,好事將成?她忙不迭點答道︰「喜歡的,這里有花可賞?」

「後山有一大片野蘭,各色各樣、美不勝收,倘若柳姑娘喜歡,不如我們去那里走走?」

「好啊……」話甫出口,她想起娘千交代萬交代的含蓄,只好吞下興奮,道︰「這樣可以嗎?畢竟孤男寡女……」

「莫非柳姑娘信不過本王?」

「不是的,只……」她為難了,「含蓄」這種事需要做到什麼程度?

「若柳姑娘不想,本王自己去。」說罷提腳就走。

眼看他走遠,柳媛舒心急不已,忙抓起裙子小跑步跟上前。

夜里泡過溫泉後,幾個小孩圍在婧舒身邊,吱吱喳喳說個不停。

他們不但找到菌子還逮著山雞,婧舒親手為他們炖一鍋菌子雞湯,吃得大家肚子飽脹,在院子里消食大半個時辰。

好不容易讓三個孩子都上了床,瑛哥兒抱著婧舒,在她耳邊說悄悄話,「姊姊,泡溫泉時爹爹同我說了很多話。」

听見這句,席雋的臉立即板成一塊鐵,還是黑鐵,正在讀書的他,啪啪用力翻過兩頁。因為那些話是他逼江呈勳講的。

婧舒說︰「王爺得學會怎麼當個好爹。」

于是他自告奮勇攬下這個任務,然後……他錯了!

「王爺說什麼?」

「爹爹問我喜歡吃什麼?我說姊姊做的東西我都喜歡吃。」

「然後呢?」

「爹爹問我最喜歡做什麼?我說最喜歡跟姊姊讀書。」

「還有呢?」

「爹爹問我最喜歡什麼人?我說最喜歡爹爹和姊姊,我問爹爹,可不可以讓姊姊當我們家的王妃?」

席雋咬緊牙關,知道他錯在哪里了吧,誰要不要當好爹關他屁事?他干麼多事,教著教著、教得別人來撬自家牆角,他又不是傻子。

幸好江呈勳還算有眼色,推推他的手肘問︰「要不要考慮考慮,成親後繼續住在王府。」

他又不是沒處去,干麼讓自家娘子寄人籬下?于是他瞟江呈勳一眼,瞟得他心驚膽顫,滿面討好道︰「這不是……秧秧和瑛哥兒離不開婧舒姑娘嗎?」

席雋冷冷回答。「行,成親後我把秧秧和瑛哥兒接到我府里。」

然後……

瑛哥兒樂了,聲音清脆飛揚道︰「爹爹把我抱進懷里,對雋叔叔說︰『兒子是我的,你不能搶。』」

瑛哥兒講上這麼一大段,就是要告訴婧舒,爹爹抱他了!

從曉事起,爹爹不曾抱過他,今晚爹爹不但抱了,還和雋叔叔搶兒子呢。

「王爺很疼你的,只是不曉得怎麼表現。」

「爹爹疼我、雋叔叔疼我、姊姊疼我,有那麼多人疼,我太太太高興了。」他心滿意足地在床上滾兩圈。

席雋冷眼橫去滿臉不爽,知道自己疼他還來刨牆?敢情他疼出一只白眼狼啦?

攀比是天性,便是孩子也避不了。有了後娘就有後爹,秧秧這輩子也沒被爹爹疼過,他垂頭不語,臉上有著淡淡的落寞。

婧舒發現,揉揉他的頭問︰「秧秧怎麼啦?」

他搖頭不答。

沒想到坐在婧舒身邊的涓涓從被子上爬過去,摟住秧秧的脖子,甜甜軟軟地說道︰「不怕,涓涓疼你。」

這話好暖,不曾被疼愛的涓涓想要疼人了,這是同病相憐?

秧秧抱住她的腰,說︰「我也疼涓涓。」

瑛哥兒見狀不滿了,爬到兩人身旁,藕節似的胖手臂張開,圈住涓涓和秧秧,說道︰「我疼你們。」

方才那點兒酸意消失,三個孩子笑在一塊兒。

這時夏雨進屋,拿著籃子進來。

「這是什麼?」席雋問。

「是出門前忠勇侯府送來的,說涓涓小姐喜歡吃,奴婢順手接過,方才收拾箱籠時發現,心想夜里要是小主子們餓了可以用一點,便帶過來。」夏雨道。

席雋和婧舒互望一眼,心里各自思量。

送吃食這種小事,忠勇侯一個大男人肯定不會做,何況他會曉得涓涓喜歡吃什麼嗎?至于岳君華……若不是涓涓說了落水經過,或許他們會相信為了挽回丈夫的心,她試著討好繼女,但是現在誰會信她?

「行了,你下去吧。」席雋揮揮手。

夏雨放下籃子離去。

席雋打開籃子,里面裝著滿滿一籃胡餅,胡餅做得很像燒餅,但里頭包著各種餡料。

涓涓看見,心頭一樂,牽著秧秧和瑛哥兒下床,她跪到椅子上,先讓秧秧和瑛哥兒拿,兩人拿完後她在里頭選出一個。

「姊姊有話想問。」婧舒阻止他們把餅子放進嘴里。

三人見狀,乖乖放下胡餅。

婧舒問︰「秧秧、瑛哥兒,你們為什麼挑這個?」

瑛哥兒說︰「我沒挑,我從上面拿的。」

秧秧道︰「姊姊說吃東西不能挑挑揀揀,我也是從上面拿的。」

婧舒點點頭,又問︰「涓涓呢?」

蹶起嘴,她挑挑揀揀了,涓涓以為自己要挨罵。

「沒事,姊姊不是要責備你,只是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選這個。」婧舒抱起她,安撫她的不安。

「我喜歡吃紅豆餡。」

「你怎麼知道它是紅豆餡?」

「它比較圓、比較膨,它後面有一個紅點點。」涓涓把胡餅翻過來。

席雋連忙將整籃胡餅倒出來,細細翻揀,果然里面只有一個紅豆餡的,他伸手問︰「紅豆餡的給哥哥好不好?」

涓涓看了看哥哥,半晌後點點頭,忍痛割愛。

席雋回屋一趟,再出現時,手里拿著小木盒,里面放著長長短短的銀針,他取出一根,往餅子戳幾下,不久銀針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變成黑色的。三個孩子見狀都嚇著了,連忙把餅子推開。

「沒事,洗洗手就好。」婧舒忙著安撫孩子們。

席雋臉色難看、一語不發,他將整個籃子都帶走。

幫他們洗過手腳,她又說上兩個故事。「你們早點睡,明早點起床,我們再去抓野雞?」

秧秧、瑛哥兒忙點頭,合作地閉上眼楮。

婧舒幫他們攏了攏被子,留下一盞小燈後方才離去。

棉被底下,睡在兩旁的男孩各握住涓涓一只手。

秧秧低聲說︰「別怕,我會保護涓涓。」

瑛哥兒也用力點頭。「別怕,有本世子在呢。」

涓涓點頭微笑,把好朋友的兩只手攏到胸口。

席雋等在外頭,雙手橫胸靠在門邊,他的表情嚴肅目光中帶出幾分凌厲。

婧舒對旁邊的夏雨、冬雪道︰「你們進去照顧孩子吧。」

「是,小姐。」

兩人進屋後,婧舒上前,伸手裹住他攥緊的拳頭,柔聲勸道︰「有我們在,涓涓不會再受傷害。」

他深吸氣。「我本打算從邊關回來之後再處理岳君華,眼下看來得提早動手。」

否則要是她趁自己和江呈勳不在時做點什麼,還真是防不勝防。

「你要去邊關?」婧舒詫異。

「此次二皇子負責運送軍需,我會陪他走這一趟。」

「危險嗎?」

「怎麼可能,皇帝盯得可緊了。」大皇子、三皇子不至于蠢到把自己放到火堆上烤。

「別為我擔心,我會把自己照顧好。」

「嗯,我也會把三個孩子帶好。」

他知道她一定會,反手握住她的,問︰「出去走走?」

月光從樹梢灑下,落了一地柔和光暈,沐浴在光暈中,兩人心情漸漸和緩。

他牽起她的手慢慢往前走,听著蟲鳴、看著螢蟲飛舞,風輕拂臉頰,帶起長發飄揚,偶爾夜鶯振翅,帶起一陣驚詫。

她道︰「說說你師父的故事好嗎?後來他有找到晰晰嗎?」

「找到了,找到好幾個輪回。」

「晰晰還能記得他嗎?」

「不記得,但這不妨礙師父疼她、惜她、愛她,起初這樣的疼惜愛憐帶著幾分不自然,畢竟師父從來都不懂得如何愛人。但是一次次的愛,一次次的愛而不得,他嘗盡愛情里的苦辣酸甜,慢慢懂得晰晰的心傷心碎,也理解當年的自己有多惡劣。」

「為什麼會愛而不得?」

「因為他們一世世擦身而過、錯失對方,他們總是在死亡面前阻卻了愛情路。」接著他告訴她「燕無歇」、「梁春兒」、「姜雨芳」的故事,她听著听著,听出滿月復酸澀。

生生世世的求而不得,生生世世的孤獨寂寞,這樣的一輩子讓人好害怕。「你師父很可憐。」

「不可憐,師父認為自己罪有應得,是他糟蹋晰晰的愛情,理所當然要用幾十次的失去來償還她的心。」

「席雋……」

「嗯?」

「我們找一天去祭拜你師父好嗎?」

「怎麼突然想到這個?有話想對他說?」

「對。」

「想說什麼?」

「我想告訴他,如果我是晰晰,我會原諒他,我會後悔在他身上下詛咒,我會想對他說︰『對不起,讓你孤獨地走過千百年。』」

倏地,他眼底浮上可疑紅痕,他抱住她,把頭埋進她頸間,輕輕說道︰「如果我是師父,我會說︰『謝謝你,謝謝你的原諒。」

她沒有推開他,任由他抱緊自己,她環著他的腰,輕拍他的背脊。

滿空星子靜靜地掛天際,一眨一眨地閃爍著,螢火蟲在他們身邊飛舞,玉蘭花香漸漸濃郁、微微蕩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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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09: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悲哀一出戲

隨著席雋離京日期漸近,婧舒忙碌起來。

她得照顧三個孩子,還接手打理席雋的行囊,但令她頭痛的是柳媛舒,從溫泉莊子回來後還想跟著她進王府,婧舒講理,她半句都听不進去。

就在她無能為力時,席雋道︰「交給我。」

然後,柳媛舒就走了?

婧舒追問︰「你怎麼辦到的?」

他聳肩答道︰「我跟她說,送上門的最便宜,而呈勳不喜歡便宜貨。」

這麼簡單?她是親眼看見柳媛舒怎麼鞍前馬後追著江呈勳跑,而他也表現出一派溫柔、深情款款的模樣,後來那算是……翻臉不認人嗎?總之態度大轉變,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對柳媛舒有多敷衍。

針對這點,席雋的說法是,「呈勳沒心情胡鬧了,他現在滿腦子想著和我們出京。」

他們從莊子回來隔天皇太後薨逝,她一死,皇帝立刻將江家勢力攏于掌心,江呈勳對皇帝再也產生不了威脅。

現在皇帝看他,越看越順眼,越發溫和親切。

于是在他千求萬求,只差沒抱著皇帝大腿痛哭一場後,皇帝同意江呈勳與他們出京運送軍資,他激動得竟沖上前想抱住皇帝,幸好梁錚及時拐了他一下,否則肯定精彩得很。

這天下午,她正幫席雋收拾行囊。

行囊收收開開,來回整過好幾次,卻總是覺得有疏漏,于是打開重來再打開重來,眼看行期將至,她拿起紙筆最後一次清點後,將自己做的荷包放進去。

手藝平平但繡圖討喜,是母親冊子里畫的十二生肖,每個圖案都可愛到讓人不忍釋手,他屬馬的,她便為他繡上一匹馬。

「禮物當然要送到人跟前,才算表了心意。」

突如其來的話,婧舒一驚,猛然轉身,卻撞上他胸口,這人……武功太高強也挺麻煩的,來無影去無蹤,想做啥都會被窺見。

雙臂從她身後往前伸,從行囊中取出荷包時,她被他抱在胸前,他說︰「謝謝,我很喜歡。」

「放手。」婧舒瞪他。

「不放,一下下就好。」馬上就要離開,思念讓他感到惶然,他害怕啊,害怕再度陰錯陽差,太多糟糕的經驗讓他畏手畏腳。他道︰「婧舒,我真的很喜歡你。」

臉微紅,但是這回她沒有逃避。

也許是「師父」的故事影響了她,突地,她不想錯過席雋。

于是她輕聲回答,「我也喜歡你。」

很輕的句子劃過他耳畔,他……滿足了……

好半晌他才滿足了,他松開她,問︰「喜歡看戲嗎?」

她不懂他怎會問這個,但她點點頭。「喜歡,哪里有戲可看?」

「我帶你去。」

岳君華後悔了,不該一時意氣用事的,她派人守在王府門口等待動靜,但王府里安靜得……彷佛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胡餅沒人吃嗎?席涓沒事嗎?

日子已經過得夠不順利,席雋考上狀元更是讓她大受打擊,而她最痛恨的是……席雋竟然去翻嫁妝。

他親娘的嫁妝有她多嗎?嫁進席家大門,那些東西就該屬于侯府,他憑什麼帶走?想當年她才是真正的十里紅妝,只是……

她是太生氣,氣到無處發泄,才會想要報復席雋。

誰知截至目前為止,恭王府沒有傳出半點動靜。怎麼回事?是沒有吃還是東窗事發?無知教人恐懼,心被吊在那里,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這種時候她分外需要安慰,需要有個人對她說「別害怕,有我在」。

于是她把滿院下人支開,換上僕婢衣裳,身邊沒帶半個人,低頭悄悄從後門離開。

她走得飛快,不過兩刻鐘便走進一條巷子里。

她看一眼門上的鐵鎖,心想︰還沒到嗎?

岳君華從懷里取出鑰匙,打開鎖頭後徑自走入。

她把門輕掩上,沒上閂,走進院子里看著滿園的花草,心情松快些許。

他把這里整理得很好,她相信他對這里的用心是因為在乎自己,是因為他對她比任何人都上心?

瞬地煩惱憂愁褪去,唯有走進這里,她才能稍稍喘口氣。

進屋,她習慣的走到五斗櫃旁,從里面尋出一段薰香點燃,她坐在床邊看著每個角落,全是她親手布置的,這里讓她有回家的感覺。

聞著香,想著他們在一起的時光,身體微微發熱……這時候,她听見腳步聲,臉上笑容漸漸擴大。

他進門了,兩人四目相對,甜甜的笑溢滿眉眼。「武郎,我想你了。」

男人高大的身影朝她走近,他勾起她的下巴,笑得溫柔無比,他說︰「君兒,我也想你。」

彎下腰,他封住她的唇……

門被用力推開,怒火沖天的婦人領著一批家奴進門,進到院子里,就有那想惹事的抓起長棍東敲西打,一通破壞,顯出十足氣勢。

這邊動靜太大,附近鄰居探出頭,有熱鬧可看,三姑六婆豈能放過?于是他們跟在婦人身後朝小院子探頭。

只見婦人雙手授腰,揚聲大吼,「給我搜,把那只不要臉的狐狸精緬出來。」

婦人下令,僕婦、家丁精神抖擻,轟地往里沖,不過數息間就听見尖叫聲、咒罵聲,聲聲齊響,緊接著是物件匡啷落地砸毀的響動。

屋外婦人也沒閑著,扯起嗓門咒罵不止。

「你這個下作的死鬼,當年你家里窮得揭不開鍋,要不是吳家收留,讓你進府當倒插門女婿,你早就進了小館館,日日伺候男人。如今好日子過多了,你不知恩圖報,竟還拿我家的銀錢養外室,今天我要是不打斷你一條腿就跟你姓……」

這一篇大叫,左鄰右舍哪還有不明白的。

男人果真下作,前腳吃老婆喝老婆的,後腳就去睡別人家的,這種男人養了不如不養。

街坊鄰居看好戲似的朝院子指指點點,要不了多久,門外人太多,沒地兒可站,便有十幾號人擠進去,全都是婆婆媽媽,一群女人湊在一塊兒,幾十張嘴巴,連樹上的雀兒都能給吵得下不了蛋。

沒多久屋里緬出一男一女,兩人顯然正在興頭上,衣衫不整、臉上一片潮紅,懂人事的婆婆媽媽還能不曉得正在發生什麼?

岳君華頭昏得厲害,迷迷糊糊地看著眼前晃蕩的身影,做不出反應。

這兩年武郎體力不如從前,總是難以教人滿意,因此她習慣燃上婬香來助興,沒想到兩人正在……懵了,她不懂怎會出現這情形?

吳氏上前,二話不說啪啪地據了岳君華幾巴掌,又狠狠往她肚子踹上一記。

「下賤蹄子,你就這麼缺男人?兩條腿的男人滿街跑,干麼非去招惹有主的……」巴啦巴啦,什麼難听話全月兌口而出。

踢完岳君華,她又一把拉起男人的頭發,這一拉……瞬間變色。

夭壽哦,砸錯門、找錯人了啦……頓時一陣陰風台過,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額上浮上幾道尷尬線。

這時屋外一名婦人匆匆忙忙跑進來,扯著她的衣袖道︰「夫人,您跑錯屋了,老爺和那狐狸在隔壁啊。」

听見這話眾人哄堂大笑,婦人不曉得如何收場,只能吶吶問︰「老爺呢?」

「方才夫人在這里鬧,老爺和狐狸精已經夾著尾巴跑了。」

那可怎麼辦才好?這會兒吳氏手足無措,看著被綢成團的男女,正考慮要不要上前把人扶起來,說幾句道歉的話。

這時候人群中有人失聲道︰「咦,那不是忠勇侯夫人嗎?可這男的不是忠勇侯啊!」

也是一對奸夫婬婦?這話讓吳氏的尷尬立刻解了套,腦子飛快轉動,她決定一搏。「忠勇侯是何等的英雄人物,他保家衛國、盡忠職守,成日忙著國家大事,沒想到侯爺夫人竟如此下賤,背著丈夫做下這等天理不容的齷齪事,著實太可惡,各位鄉親,咱們得為侯爺主持公道!」

不得不贊一聲,這婦人確實太會講話,也太懂得如何煽動人心。法不責眾,侯爺來後便是想遷怒,人這麼多呢,要找誰下手?

何況這群女人可全都是挺他的呀,侯爺就算面上無光氣得想吐血,也得干巴巴地把血給咽回去。

果然吳氏一說,立刻有人接話。

「侯爺拿性命拼家業,給妻兒掙好日子,沒想到這女人一面穿金戴銀、享盡好處,一面往侯爺頭上戴綠帽。」

「此等女子,萬萬不可輕饒!」

「要是每個女的都像她那樣,男人還敢出門營生?前腳出門,後腳老婆就跟別人睡,日子還過不過?」

「侯爺可是個大人物,要不是有他保護家國,說不定咱們得流離失所,咱們的忠勇侯萬萬不能受這種委屈呀!」

吳氏大開嗓子一嚎,嚎出眾人的豪情壯志。

可不是嗎?侯爺可是扞衛百姓的大英雄,他們幫不了太多,至少能幫侯爺不受這等輕賤與委屈。

「說得好,我去把侯爺找來……」

沒花太久時間,席定國就到場了,看到被緬成粽子的妻子和男人,他的臉色變換不定。那群婆婆媽媽們全圍上來,一人一句不停安慰,安慰得他哭笑不得,只能拱手連聲道謝,好不容易把人全請出門外,大門這才關上。

府衛在周圍守得嚴嚴密密的,他走進屋里,冷眼看著穿上衣服、已然恢復神智的男女。

門窗打開,薰香和靡靡氣息消散,他看一眼被押坐在椅子上的男女,滿眼茫然,誰想得到當年的兄弟,如今竟以如此面目相見。

「你活下來了?」深吸氣,席定國問。

「是,哥哥讓我悄悄離開,游家必須留下傳宗接代的根苗。」

游盛文與游盛武是攣生兄弟,年輕時意氣風發、滿懷志向,在席定國的鼓吹下三人一起投軍,在軍中他們互相照顧彼此幫忙,他們是生死兄弟。

「你沒死為什麼不來找我,卻要用這種方式報復我?當年咱們何等情誼,你非要辱我至此。」席定國苦笑,總以為自己多疑,慶兒怎會長得那麼像盛文?如今答案出爐,原來他像的是盛武。

「侯爺還記得當年?不簡單呢,莫怪外頭提到侯爺總要評上一句——重義,只不知侯爺想到家兄,心里是何等滋味?」

听見兩人對答,岳君華心驚,盛武與侯爺竟是舊交?

「你怨我?」

「不能怨、不該怨?當年哥哥是怎麼規勸侯爺的。哥哥說此行太過冒險,不該輕舉妄動,但哥哥的話入不了你的耳朵,你為求名利什麼都可以不顧,人命在你眼里是什麼?是往上爬的階梯嗎?

「你非要領著百人小隊直奔敵營,那哪是救人、是送死吶!請問侯爺,當年那一百人有誰生還?」

「生為大周兵將本就該盡忠為主。」

「好一句盡忠為主,是啊,若不是這句話,一個識不了幾個字的草莽,怎能成為忠勇侯,又怎能享盡榮華富貴?只這個爵位是用兄弟手足性命去換回來的,你良心安嗎?不覺得慚愧嗎?」

「我沒做錯,就算重來一次,就算知道潛往敵營救主會死無葬身之地,我還是會去做,這是身為軍將的職責。」

「職責?哼!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每個人各有想法,你可以不同意我,可以當面指責我,甚至去告御狀,如果我當初的決定錯誤,我願意受罰,但你不能用這種手段對付我,身為男子漢該行正義之道,仰不愧于天、俯不忤于人,你這樣……如果盛文知道會有多心痛?」

提到兄長,游盛武赧顏,但他不低頭。「你太高看自己了。我結識岳君華在前,與你何干?當年與她一夜露水,我本不知她是誰,隔日悄然而去,根本沒想過要拿一個女人來當復仇工具。」

「你沒騙我?」

「騙你作啥?當年我喝得酩酊大醉,還以為自己睡的是青樓女子,哪會曉得竟睡了貪玩好鮮、假扮男子的明珠縣主,又怎知她竟對我一往情深,珠胎暗結之後不但沒拿掉孩子,還想方設法害死你的妻兒,好讓自己嫁進侯府,讓我的兒子成為侯府公子。女人的愛情啊……」他聳聳肩笑望岳君華。

岳君華目光一滯,他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他對她,不是想像的那樣?

「如果不是,為何錯過一回後還要藕斷絲連?」

「這話不能問我,得問問你的侯爺夫人,問她為什麼想盡辦法找到我,為什麼恐嚇威逼非要把我留在身邊?為什麼要拿大筆銀子供養我?

「平心而論,這樁樁件件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不過在我最落魄的時候,有個女人願意為我付出一片真心與大把銀子,換了誰都會感動一下的對吧?」

席定國終于明白,妻子把錢花到哪里去了。

听到這里,岳君華激動瘋狂了,她怒目相望,忿忿道︰「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明明愛我的,你明明為了我不娶妻室,你明明為了我……」

「你居然相信男人的嘴?誰告訴你我沒娶妻生子了?『愛你』不就是兩個字的事兒,隨口說說得了。」

他的回話讓岳君華神魂俱裂,怎麼會變成這樣?她的心、她的謀算、她的經營……她做那麼多的事來維護他們的愛情,可他竟然說愛她只是隨口說說?

天崩地裂了,世界在她眼前崩塌……

原來從頭到尾全是岳君華的一廂情願?她為了一個男人,毫不猶豫謀殺他的妻兒,他做錯什麼,為什麼讓一個女人搞得他家破人亡?

席定國與游盛武冷眼相對,游盛武不但不恐懼甚至笑出一臉痞氣。

他在賭,如果席定國還是當年那個大哥,如果朝堂沒有把他的心給染得黑透,那麼……

他不會死!

「還有什麼需要我交代的?」游盛武抬高下巴,似笑非笑。

這麼清楚的事還有值得交代的,他苦笑問︰「昭兒、鈴兒也是你的孩子嗎?」

「我不確定,但我曉得她一嫁進侯府就給你下了絕育藥,你生不出孩子的。」

絕育藥?不僅僅是殺雋兒、滅涓兒,岳君華要的是斷他席家香火!

見他吃驚,游盛武心頭浮上快意。「甭怪她,你這鐵柱般的身子骨,龍馬精神、夜夜春風,萬一你到處亂下崽,誰來保障我兒子權益?當初她挑中你,看上的可不光是你無父無母、無人可管束家中媳婦,更重要的是你的爵位和皇帝的看重,母親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啊。」

「好……非常好。」他看一眼岳君華,連冷笑都覺得心累,視線望見桌上那組青花茶具,原來前妻丟失的嫁妝在這里。

岳君華沒力氣看他,她心痛心亂,不知道怎會一步步把自己逼到這田地。

游盛武笑道︰「要殺我了嗎?無妨,您是高高在上的忠勇侯,想殺個人算什麼,如果你真像外頭說的那樣有情有義,我只求你一件事,我死後,把我葬在哥哥身邊。」

席定國看著昔日兄弟,回想那些年同生共死的日子,塵封往事一幕幕在腦中飛掠。最後一個了,他是自己最後一個兄弟……下不了手……忠勇侯抽出匕手割斷麻繃,疲憊道︰「你走吧。」

他賭對了,游盛武勾唇一笑,從衣櫃里挑出一件外裳套上。

臨行,背對著他的席定國道︰「你這條命,就當是我還給盛文的,從此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呿,當我樂意似的。」游盛武套上衣服,吊兒郎當走出門。

他大搖大擺離開,無視三姑六婆的目光,若不是頭發散亂著,哪看得出來他剛才被抓奸。

他一路往外,走過小巷,走進大街,直到走入一幢大宅院後面,輕敲兩聲,鑽進門內。

另一邊,夫妻倆相對無言。

席定國問︰「夫妻多年,對我坦白一回吧,為什麼選中我?」

岳君華望向席定國,這個男人是她的丈夫,成親多年她從未正眼看過他。

因為他粗鄙低俗、又老又丑,她認為他連舌忝自己腳趾頭的資格都沒有,這樣的人每踫自己一回,她都覺得骯髒污穢,但有一點那些三姑六婆說對了,她能過高高在上的生活確實應該感激他。

她要坦白嗎?這是她從未做過的事,而今……都這樣子了,對他坦白似乎沒有太大必要,但是今天她想要對自己坦承,于是她娓娓道來。

「母親貴為長公主,豈能允許我嫁給普通人?但當時滿朝清貴世家,家家戶戶全都講究規矩禮儀,娘明白我的性子,知道嫁入那樣家庭會有吃不完的苦頭,但是眼看我的肚子就要藏不住了,只能東挑西揀選到你,至少皇帝看重你,嫁給你一輩子不愁吃穿。」

「何況誰敢在皇宮里喝得酩酊大醉?也只有備受皇上看重的你才敢,而我的設計需要一個醉漢來配合,可你這種莽夫怎麼配得上我?更何況你還有個妻子,好歹我是明珠縣主啊,怎能當人妾室平妻?娘讓我先忍忍,等嫁進侯府再來整治正室。」

「我才不要,嫁給你個粗魯漢子已經夠委屈,為什麼還要讓人指指點點,我是嬌養大的縣主憑什麼讓人看笑話,所以你的妻兒不能活,爵位只能留給我兒子。」

「非常好,你看不起我卻還要嫁給我,真是委屈你了。」

從成親第一天起他就發現她討厭自己、不喜歡被踫,當然也有特殊的時候,她難得的主動常常教他受寵若驚,如今想來……應該是她發現自己懷孕,需要栽贓到他頭上吧。蠢啊,這麼愚蠢的自己,竟還幫她掩飾罪行,難怪雋兒恨他,是他罪有應得。

「本來就委屈,委屈極了……」只是她的委屈卻求不了全,她怎會落得如此下場?搗住臉,她啜泣不已。

「那就甭委屈了,侯府這間小廟伺候不了大菩薩,你回樂安長公主府吧。」

蛤?他沒打算弄死她,這個男人……呵呵……仁義嗎?假的,是怕皇帝舅舅拿他作筏子吧,事關皇家顏面,他想保住爵位就不能大張旗鼓,把丑事往外掀。

所以真要回樂安長公主府?無所謂了,愛情是假的、婚姻是假的,她這輩子有什麼東西是真的,有啊,至少她的娘是真的……

屋頂上的席雋過了很久才把屋瓦掩上。

多麼好笑,都以為設計了旁人,殊不知自己也是枚棋子,天道是用這種方法來給人們公平嗎?但亡母的公平誰給?

「席雋。」她握上他的手。

轉頭,他看見她的心疼,輕笑出聲。「我沒事。」

怎會沒事?他不過是逞強。「今天的事是你安排的?」

「對,是我。」

「那個贅婿和吳氏……」

「她的丈夫確實養了外室,就在隔壁,知道岳君華到此私會情夫時,我命人給吳氏透了消息,讓她到此大鬧。」

「那個認出忠勇侯夫人的百姓……」

「連同去跟父親報信那個,都是我的人。」

「所以你知道游盛武和你父親的關系?」

「這點我倒不曉得。」

她考慮很久,方道︰「就算事實真如游盛武所言,我不認為忠勇侯有過。」

「這本就是見仁見智,站的位置不同,自然有不同想法,我理解游盛武的憤怒,但明知道岳君華身分還與之有首尾,這種行徑就是小人。」

「我也這麼認為。接下忠勇侯會怎麼做?把人送回樂安長公主府就完事?」

「也許吧,但我不會輕易放過她。」席雋笑道。

她忙道︰「她不值得你髒了手,雖然她對你母親所做的該得到報應。」

報應?是,他越來越相信這種事,真的,只要活得夠久你也會相信,蒼天從來不曾饒過誰。

幸好忠勇侯所為不在席雋預料中。

他又「傻」又「耿直」,踫到這種事除退貨之外,還哭到皇帝跟前。

皇帝最愛的就是這種臣子,這麼沒面子、沒里子的事,席定國不但不為了名聲遮遮掩掩,還直接捅到皇帝身前。

這代表什麼?代表從過去到現在,這麼多年來席定國從未改變過,他不僅將皇帝當成主子,更是視為親人、兄弟。

兄弟被這樣欺負,當皇帝的能忍氣吞聲?當然不行!他不替席定國出氣,這冤氣連自己都得吞上兩口。

于是皇帝下旨怒斥樂安長公主與駙馬教女不力,奪走封號沒收家產,岳君華謀害別人妻兒、紊亂侯府血脈,賜七尺白綾。

忠勇侯雖未沒有請封,皇帝直接封席雋為忠勇侯世子。

聖旨到的時候岳君華無法置信,皇上是她的親舅舅啊,席定國不過是一個外人,他怎能為外人殺親人?

她始終沒弄懂,身為皇帝,心中有國無家,別說殺一個外甥女來換一個忠臣,便是讓他用親女來換也能換得。

這件事在京城鬧得很大,听說樂安長公主在被沒收財產、趕出長公主府後第三天咽下最後一口氣,還被丟在亂葬崗里,一代公主淪落至此,不得不奉勸諸君,生子不能光養還得教啊!

臨行前一晚,江呈勳辦了場家宴,席雋、婧舒、孩子通通上桌。

他非常高興,雖然祖母的薨逝讓他傷心,卻也大松一口氣,從此他再不是任何人的棋子,再不用擔心被推上不歸路,並且盼了一輩子的自由終于到來。

他喝得不多卻醉得一塌胡涂,不是因為酒量淺,而是被快樂給弄醉了。

他一下子抱抱瑛哥兒說︰「兒子,爹爹先去探路,等你長大了,咱們父子共游山川百岳。」

一會兒他又摟摟秧秧,道︰「你好好學武功,也要好好督促瑛哥兒,練得一身好武藝,日後共游江湖才不會拖累本王。」

拖累?他那點武功?席雋輕哼,這家伙真敢講,依照兩個孩子勤奮的程度,估計不到十歲就能把江呈勳打趴。

「這次出門,我會把沿途風景畫下來,憑我出色的丹青和文采,呵呵……到時『大周游記』付梓,我讓你們看一場洛陽紙貴的風光。」

文采?丹青?他哪來的自信吶。席雋翻白眼,到時定會送到他跟前修修改改,但……與其修改,他寧可從頭到尾自己來,費的功夫更少。

江呈勳不是假平庸而是貨真價實的平庸,不知皇太後是不是腦子灌水,把能力不足的他推上位?真會要了他的命。

也或許是皇太後明白他的性子,因此想法始終在卻遲遲不敢付諸行動。

但光是「想法」就害苦了江呈勳,他不羈的性情、他想要暢游天下的玩心,卻因為一個想法被硬生生困在京城動彈不得。

幸好終于得償所願了。

在酒席間,他一把抱住席雋,道︰「阿雋、阿雋,我終于能夠飛出京城,我終于是一個自由人,就算明天出京立刻死掉,我也心甘情願。」

「別胡說八道。」

「不是胡說八道,我是認真的,我最羨慕無拘無束的小鳥,最羨慕水中游魚,我發誓這次出京一定要睜大眼楮,看清楚那片我從沒見識過的天地。」他快樂得跳起舞來,像個孩子似的。

婧舒為他感到心酸,這樣的王侯貴公子,哪有外人眼里的亮麗光鮮,唉……這世間的可憐人怎麼就這樣多?

飯後,席雋把江呈勳送回屋里,然後敲開婧舒房門,再次把她帶上屋頂。

他想,也許在若干年後,兩人回想初戀情景,印象最深刻的會是王府這片浩瀚夜空。

她沒說話,他知道她的擔憂,擁她入懷,撲鼻的玉蘭香更加清冽。

「放心,最慢兩個月就回來。」

商人重利,雖然這趟能賺的不多,但皇帝親賜的匾額是能夠拿來傳家的,這世間要麼是名,要麼是利,總有一項能觸動人們的進取心。

「就算此趟安全,但在家事事易,出外迢迢難,還是要隨時注意。」臨出門了,她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憂心忡忡。

是的,她不安,總在夜半醒來,她不知道為何如此,但她真的很想拉住他、把他留下。

被關心叮嚀了?在那麼久的歲月後,終于又有人關心自己,他非常高興。捧起她的臉,他道︰「我一定會,尤其是帶呈勳出門,這一路不曉得他還要給我們惹多少麻煩。」

「二皇子知道王爺真實的模樣嗎?」

「應該不太清楚吧,這趟差事是皇帝對二皇子的考驗,又何嘗不是二皇子對呈勳的試探。」

「皇太後已經不在,王爺不可能競爭皇位,還要試探什麼?」

「試探他的本事。」形象不變、能力驟改,梁錚難免心懷疑慮,無妨,有他在旁耳提面命,席雋相信這趟過後,梁錚自會重用呈勳,畢竟那家伙裝莫測高深還是不錯的。

王爺能有什麼本事?斗雞走狗?流連青樓?所謂的本事是席雋的吧?他對朋友真是好得沒話說。「皇上真相信王爺沒那份野心對吧?」

「這點倒是,就算原本沒看懂,十幾年下來也該明白了。」真金不怕火煉,野心這種東西藏不住,何況宮里出來的人,誰沒有一對火眼金楮?

「希望。」

「你似乎很同情他?」席雋口氣微酸。

「有一點,覺得他雖在上位,卻沒有我這個庶民活得自在。」

「人各有命數。」

「這倒是,哪有千般好、萬般好,事事如意順利之人。」

「呈勳長得好、身分高貴,正常女子都會喜歡他,婧舒為什麼看上我?」他懷疑問。

「我看上你?不是你看上我的嗎?」她才要懷疑呢,他是侯爺世子又是狀元郎,如今又在皇帝跟前露了臉,前途錦繡康莊的他,想要什麼女子不可,為什麼非要她?

「對,是我看上你,可在王府里,你有大把的機會可以引起呈勳注意,為什麼不做?」

良禽擇木而棲,是天下的人都會做的事,更何況江呈勳于上頭沒啥原則,看他和柳媛舒的情況就明白。

她沒那麼大臉,還曉得何謂自知之明,但那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人與人相處,始于五官,終于三觀,能陪我走到最後的,從不是驚艷了時光的人,而是溫柔了歲月的人。」

而他,溫柔了她的歲月。

「什麼叫三觀?」

「對世間、對人事物的看法,我娘說,每個人都有特有的磁場,磁場相同的兩人,縱使相隔千里也終會相逢,磁場不同即便近在咫尺,終究是形同陌路。」

「磁場……」會相互吸引的磁石嗎?

「我把它解釋為緣分,就像我不懂你怎會喜歡我,而我怎會想與你靠近?」

「你不懂嗎?我知道。」他笑道。

「知道為什麼喜歡什麼我?」

「對,我喜歡海棠,牡丹不行,杜鵠不行,蘭花也不行。我喜歡你,容貌像你不行,性格像你不行,才華像你也不行,我喜歡你,因為你就是你,沒有任何理由和原因,放眼四海、尋遍千秋萬載,天地間只有一個你,誰都不能取代。」

瞬間傻掉,他怎麼會說……阿喬的話?難道這些是出自某本書,是男子想追求女子都得先練練的話?

見她怔愣,他將她收入懷里輕輕吻上她的額際。「我是真的很喜歡你,我的小娘子!你呢?你也喜歡我嗎?」

下意識地,她接續嬌嬌的話,「我不知喜歡你什麼,但我知道,每次听見你的聲音,心髒就撲通撲通跳得好歡喜,每次看見你的身影,就想朝你飛奔而去,夜里睡不著,只要想著你說過的話、對我做過的事,我就睡得甜蜜安心,我想身邊一輩子都有一個你。」

席雋亦是一愣,她……還記得嗎?

見她滿面羞赧,他圈得她更緊,微微的顫聲出現。「我等不及了,等我回京就嫁給我好嗎?」

她感受到他的緊張,直覺回答,「好啊!」

兩個字定了他的心、她的情,此時此刻浮上她腦海的是一生一世、是生生世世,不明所以的,她的眼楮紅了,胸口涌上說不出口的心酸委屈,她不知道為什麼?為誰?為何?只覺得一步步走到如今不容易,她得分外珍惜。

勾起她的下巴,就著月光,他認真地看著她的臉、認真說︰「最慢兩個月,我一定會回來。」

「好。」

「保護好自己,哪里都別去,就待在王府里。」他打定主意,把玄霧幾個通通調過來暗中保護她,他不要再一次陰錯陽差,再不要一世擦身而過。

「好。」

「不管誰上門都別見,讓曾管事去應付。」

「好。」

「你安安心心等我,等著我回來給你辦一個盛大婚禮。」

「好。」

他叮囑又叮囑,她不斷點頭應下,兩人都擔心錯過,婧舒不明白自己的害怕,更不理解為何會錯過,是夢里的故事影響她?害得她畏懼又是一場鏡花水月?隨著夢醒,兩人錯身而過。

見她答得如此鄭重,他知道她是個負責任的女子,允下的話必定會竭盡全力辦到,所以他相信她會乖乖待在王府里,相信她會好好保重自己,相信她會等著自己歸來。

然後不太相信「安心」這回事的他,安心了。

解下荷包,拉開她的掌心,放進去。「這是那宅子的鑰匙,你幫我收著,等我回來,我將以里頭的東西為聘,迎你入我家門。」

她笑著,還是一樣的回答,「好。」

「別讓自己太累,廚事交給秋霜、冬雪,孩子交給趙先生、林師父。」

那兩位是席雋找回府的先生和武學師父,他越來越無法容忍婧舒的時間被三個小屁孩佔據。

「那我做什麼?」

「給我繡荷包。」

「才給你做了一個,要不給你縫身衣裳、做雙鞋吧。」

「慢慢做就好,等你做好我就回來了。」

「嗯,你也別心急著往回趕,萬事小心為上。」

皎月照映,柔和光芒照在她含笑的臉龐,風吹動她的長發,發絲輕飄、拂過他的臉龐,一時間席雋恍惚了,彷佛那個夜晚、彷佛那陣風、彷佛那個森林里,穿著白衣的女孩笑盈盈地哼著歌兒,從遠處朝他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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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10:2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遇刺命危

果如席雋預計的,差事進行得相當順利,路途經過十七個州縣,每個州縣都動用當地勢力最大的地頭蛇來壓送軍需。

接下這差事等同于身分被皇家認證,因此消息傳出那天起,當地的大商賈都爭相搶奪這差事,待塵埃落定,哪個人不是緊張兮兮、小心翼翼,萬般準備,再細之處都考慮得清清楚楚,他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來臨,沒有能力應付。

在十七組的商人輪番接力下,不到一個月,軍需便押解到邊關,因著商人們殷勤與「愛國心」,送到的時候糧草不但沒有減少,竟還多出將近兩成,消息傳回京城,皇帝龍心大悅,三人尚未返京,皇帝已命人擬旨,決定大肆封賞。

回京的路上,席雋心急如焚,江呈勳卻想一拖再拖。

莫怪他,難得能夠暢游天地,他哪舍得就此返京?

梁錚倒是無所謂,難得的假期能到處走走看看也是好事一樁,何況身邊有兩個挺風趣的玩伴。

這情況恨得席雋想把這大包袱一丟,自顧自往京里趕。但……兄弟如手足,江呈勳不斷在他耳邊叨念這句,念得他頭痛、耳朵痛,連腦袋都陣陣發疼。

為助江呈勳「改頭換面」,從紈褲子弟變成得用謀臣,他必須不斷給江呈勳出謀劃策,好讓他在梁錚面前博表現。

過去怕木秀于林,「平庸的恭王」都因皇太後而受忌憚,「能耐的恭王」只會死得更快,如今皇太後不在,雖不至于狡兔死走狗烹,江家也在皇帝多方的壓制下漸漸失去光彩。

如今想維持恭王府的體面,他再不能像過去那般碌碌無為,這是皇太後臨終前江呈勳親口答應的事——江家不能就此沒落。

所以三人一路游山玩水,一路遇事獻策,這讓梁錚對兩人的看法更加不同,席雋有把握,此後他和江呈勳將會成為梁錚的左膀右臂。

這天他們進入小鎮,鎮子不大,約莫也就幾百戶人家,只是家家戶戶都掛著白幡,怎地,今天是葬人的好日子?大伙兒全挑今天進墳。

習武之人知覺比旁人敏銳幾分,就算不敏銳,光看這陣仗也明白不尋常,他們在當中嗅到危機。

此行皇帝派了百名兵將保護,但是每遇貪官便留人搜證探查,看到當地豐產、值得往各地推廣的物品也一車車購下,那些東西有四、五十人在後頭押送著。

他們不耐,便帶上七、八人輕車簡從先行一步。

看看空無一人的大街,江呈勳低聲道︰「此處情況不對。」

席雋點頭應答,「這里是成王的封地。」

成王是皇上的親叔叔,性格膽小懦弱,不受天家重視,當初先帝給這塊俗稱鳥不拉屎的封地,他連句話都不敢說,收拾完家當就自個兒趕來,多年來朝堂已經把這號人物給拋諸腦後。

一聲尖銳的嗔吶聲起,像是約齊了似的,街道兩旁厚重的門扇紛紛打開,穿著白衣素服的男男女女走出家門,瞬地整條街全被堵住。

這時一具棺木抬出,一隊樂手整齊羅列于棺木後方,幾個披麻帶孝的男女在棺材四圍繞,他們扶棺大哭。

這場景太奇怪,好奇的江呈勳想上前詢問,卻被席雋一把拉住。

他細觀堵住街道的百姓,他們身穿白衣表情木然,男多女少沒有小孩老人,重點是他們的腰際都藏了東西……

三人面面相覷,席雋揚聲一喊,「快走。」梁錚一點頭,下令,「速速離開。」

眾人听令朝梁錚圍攏,目光相對間,席雋夾起梁錚,另兩人一左一右提起江呈勳,施展輕功飛上屋檐。

見狀,穿麻衣的扶棺人皺眉,竟不好奇,連問都不問?

樂手胸口憋足了氣,用力吹奏,與此同時,身穿素服的民眾一個個從腰間抽刀取劍拿長鞭,追著他們跑起。

在席雋等人飛經棺槨旁邊時,一陣粉紅色的煙霧沖出,席雋來不及喊話,就見兩名兵將吸入煙塵雙腿一軟滾下屋頂,當中一人還扶著江呈勳,幸好他還有幾分武功,連忙穩住身形沒跟著墜地。

席雋想也不想,撲身拉起他的手,竭盡全力往鎮外狂奔,眼看著就要跑出鎮子了,打殺聲卻越來越近,當中幾個懂輕功的也躍上屋頂一路追擊。

好不容易出了鎮子,但沒了屋頂、沒有優勢,很快就有大批刺客追上他們,席雋把梁錚丟給江呈勳,舉劍相抗。

「快跑,往林子里去!」

江呈勳武功雖不濟,但比起梁錚又勝上一截,于是他不打不殺不與人過招,拉起梁錚埋頭逃命。

席雋和眾衛兵負責斷後,偷襲者武功不高,但架不住人多,砍殺間,隨行衛兵一個個倒地,席雋身上也被砍了多處傷口。

看著前方圍繞的幾十號人,席雋大喊一聲,嚇得他們有所忌憚。

這時幾人眼神示意後揄刀齊上,席雋長劍刺去,一挑一個,下手沒有半分遲疑,他有經驗的,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放松,一旦對方發覺自己動作遲鈍便會群起而上。

他咬牙大叫,「殺!」

席雋飛快挽個劍花,長劍斜劃,兩顆頭顱滾落腳邊,見狀眾人不敢強勢上前,只能一步步慢慢迫近。

在所有的士兵盡殲于敵手之後,對方分出十余人追擊江呈勳和梁錚。

江呈勳旁的不行,逃命還真是天生專長,一奔進林子便帶著梁錚左竄右鑽,雖然狼狽不堪,卻還是順利逃過好長一段,當中他尋機把懷里的煙花給放了。

就在他以為已經成功躲過對手時,一柄長刀橫空而出,筆直砍向梁錚,他想也不想,以身為盾直接往梁錚背上一撲,下一刻劇烈疼痛襲來。

天!好痛好痛,他快痛死了……他直覺想喊阿雋,可是喊不出聲來,他痛到連喉嚨都罷

梁錚一驚,反手抱住江呈勳撐住他往下墜的身體,心口一酸,出現強烈的罪惡感,江呈勳如此赤誠相待,他竟還處處試探……

但殺手哪會在乎他的心情,一刀不成,再揮一刀。

咻地,長刀未落,殺手低頭看著自己的胸月復處,那里有一把劍從後背往前鑽,露出兩寸劍身,血從身前汩汩而下,他想試著回頭,想看看誰殺了自己,但是無法……

解決掉最後一個,席雋血流過多,腦袋沉甸甸的,他踱蹌上前道︰「我們快找個山洞躲起來。」

梁錚猛點頭,顧不得眼角熱淚,一手扶住席雋、一手撐起江呈勳,三個人扶持著彼此,跌跌撞撞往前行。

坐在山洞里,梁錚居中,席雋和江呈勳一左一右靠在他身上。

「成王與三皇子有舊。」江呈勳說。

每回成王進京總會去斗雞走狗上青樓,江呈勳也是青樓常客,在那里踫上幾次,倘若偶爾幾次便罷,可回回都有三皇子的身影。他本以為兩人是同好,但如今細細想過……怎地成王不進京三皇子就不逛青樓,難不成三皇子更好老男人這一口?

輕輕一笑,江呈勳自嘲,怎麼會想到這個?以前都沒想到的啊,難不成人快死了就會變聰明?

「三皇弟身子羸弱、脾氣溫吞,看起來忠厚老實的人,沒想到也有那心思。」

「砍呈勳那刀的人,我認得。」席雋有氣無力道。

「誰?」

「游盛武,明珠縣主的情人。」他這是想弄個從龍之功,搞死忠勇侯府?呵呵,武夫果然傻吶,弄死梁錚還有大皇子啊,他怎就認定三皇子能化身為龍?呆透了、傻透了,婧舒她娘說的對,人不能執著,得學著放下,兄長之死讓他也賠上一輩子,不值!

梁錚咬牙,「你們的傷不會白受,回去後我會替你們討回公道。」

回去……煙火已放,後頭的人很快會追上來,等他們來就安全了,但是瞄江呈勳一眼,他不確定他們能否等得到。

席雋告訴自己不睡,他傷勢太重,深怕這一睡就再也不會醒來,他得清醒、得活蹦亂跳回京城,他還要求得皇上賜婚。

江呈勳也懂,好不容易領略一番自由滋味,他想再嘗一回、十回、百千回。

當然梁錚更明白,看著鮮血漸漸浸染衣衫,他的心一寸寸發寒,伸手握緊兩人,他非常後悔!

是他的錯,他太輕視兄弟,父皇的肯定讓他自滿自傲,他以為水到渠成,再沒有人有資格與自己一爭上下,沒想到……呵呵,只要野心在,再沒有資格的人都有權利作夢。

他們都曉得不能睡,所以不斷說話不停聊,從朝政說起,聊到小時候的生活,再談心情記事……

江呈勳說得最多,因為他覺得自己最可憐,明明沒有那分心,明明對那位置沒有想法,卻因為疼愛自己的皇祖母,一輩子被架在火上烤。「呵呵,別人戴綠帽,我只能戴大帽,那帽子沉得都快把我給壓死了,我憋得喘不過氣啊,我想要自由,想要當個仗劍行走江湖的游俠兒……」

他的話讓梁錚罪惡更深。「我給你,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熟悉的感覺回來了,對于死亡,席雋也有豐富經驗,當身子里某些東西一點一點減少,他便曉得自己活不久了。

「後悔嗎?」席雋苦笑問。

問的是江呈勳,但後悔的是他自己,不該走這一趟的,不該認定自己是不死之身,不該過度自信,不該……

如果他啥事都不干,不要當官、不要考狀元、不要認親爹,光是待在王府里,是不是就能夠和婧舒舉案齊眉?也臧那個老騙子啊,他說罪孽已清,救贖將臨,哄人的嗎,他又要錯過她了?

這算什麼罪孽已清救贖將臨,他要的救贖不是死亡,而是重新贏回晰晰啊,他的晰晰,他愧對千年的晰晰……

還會有下一世嗎?肯定沒有了吧?千百年來,他第一次死在晰晰前頭……詛咒破除,他再不必忍受千年寂寞,他終于可以遺忘一切重入輪回,但是他不想啊……

江呈勳傻笑,後悔對嗎?是啊,後悔說大話了,後悔說死也不怕,死……超可怕的。

阿雋、阿雋,我終于能夠飛出京城了,我終于是一個自由人,就算明天一出京立刻死去我也甘願。

「甘願」說得多麼容易,可是真要他甘願多麼困難,他想做的事那麼多,怎才剛起了火苗就被澆滅?不公平……

「真可惜,我還想和阿雋當連襟的說。」江呈勳有氣無力笑著。

「什麼連襟?」席雋有氣無力問。

「你娶婧舒、我迎媛舒,我想和阿雋當一家人。」

「這麼犧牲?」

「為了阿雋,再大的犧牲都不算犧牲。」

「那為我呢?能犧牲不?」梁錚吃醋了,他們在那里哥倆好,把他擺在哪里。

「呈勳都為你把性命給交代上了,夠不夠犧牲?」席雋反問。

梁錚臉上一紅,是啊,呈勳為他連命都不要了,這種肯為自己兩肋插刀的人,他還有什麼好吃醋的?

正當梁錚反省之際,山洞外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是敵人再度來襲?

梁錚深吸一口氣,別人都為他插了刀,再不濟他也得保下他們,軟弱的手掌握住席雋的劍,他深吸一口氣,咬牙道︰「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引開追兵。」

不等他們回應,梁錚沖出山洞。

江呈勳和席雋下意識對望一眼,他們投對明主了啊,這樣的心性……

從早上起床後就屢屢不順,切菜割了手,走路撞上門,她明明睡足三、四個時辰,醒來卻頭昏腦脹,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心頭像是有只大蟲似的,鑽得她莫名疼痛。

她的情況不對連孩子都發現,涓涓抱住她,卻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一再重復說︰「沒事。」

本來就沒事啊,是她在庸人自擾,然耳朵嗡嗡作響、眼皮跳得亂七八糟,平日里鬧騰不已的秧秧、瑛哥兒也感受到不尋常氛圍,整個下午乖到讓人心疼。

春風皺眉道︰「姑娘,您的妹妹又上門了。」

「沒跟她說嗎?王爺不在。」

不曉得柳媛舒怎麼想的,怎會認定王爺喜歡她?王爺又不是腦殘,就她那性子,娶進門來肯定會雞飛狗跳家宅不安。

「說了,可她今兒個不是來找王爺,是來找姑娘的。」

「找我?」她沒心情應付柳媛舒,但也清楚那丫頭有多不要臉皮,她是真敢豁出去、蹲在王府門口大鬧的女人,算了,見就見吧。「你去領她過來。」

「是。」

柳媛舒終于再度進到宮王府,這可是她日後要生活的地方呢。

王爺允諾要迎她入府,雖當不了正室,但即便是王府的小妾也比平常人家的正妻來得光榮,這怪不得王爺只能怪爹爹,誰讓他沒出息,若是爹爹更上進些,成為官家小姐的她自然能當上王妃。

今天她非來不可,因為面子被掃了,得來王府找補。

是薛晏惹的事,不就是個七品小縣官,日後能爬到什麼位置還不曉得呢,更別說家里窮成那德性,娶個媳婦還敢挑挑揀揀?當她想嫁啊?是爹爹非要說他出息長進,想尋媒人給他們說親。

知道薛晏他娘怎麼說話的?

她說︰「晏兒馬上得赴任就職,這一去千里迢迢也不知什麼時候回來,眼下成親肯定來不及,倘若定下親事卻讓媛舒一等數年,蹉陀了光陰,豈不是罪孽。」

場面話說得多好听,就算是傻子也明白這是拒絕。

她雖看不上薛晏,被拒絕哪能舒坦?娘氣得罵罵咧咧,還怨爹爹多事。

薛家窮到頭了,要赴任還得村人送程儀,爹爹送出十兩銀子呢,說是身為先生該盡之義。

什麼狗屁道義,根本是肉包子打狗!

祖母去世後娘脾氣見長,薛家拒親,娘成天叨念,逼爹爹去把銀子要回來,爹爹舍不下面子,娘變本加厲罵到不像樣,罵得爹爹和宇舒待不下家,念得她心煩意亂,最後不得不說。

「王爺說等他回京便納了我為妾。」

她答應王爺守密的,若非娘催逼……算了,反正現在村子上下都曉得她要進王府,她只來上這一趟。

金碧輝煌的王府閃得她眼楮睜不開,這哪是人間?分明就是天堂,看看池塘里的魚多大,怎不撈起來吃?竟放任它們在里頭游來游去。池邊的鴛鴛水鳥和鴨子長得多肥,要是熬上一個時辰,湯汁得多鮮美!連畜生日子都過得這麼好,那住在里頭的人就更別說了。

走進蘭芷院,她更不平衡了,這麼大的院子就給了姊姊?

站在旁邊給姊姊添茶倒水的婢女,她那身衣裳比自己穿的好上十倍,姊姊根本不是進王府來當下人,是來當主子啦。

吸吸呼呼連喘幾口氣,她不要生氣,再過不久她也能過上這種生活,不對不對,只會更好不會更差,姊姊伺候的是孩子,她可是要伺候王爺的。

「你找我有事?」

她理直氣壯回答,「娘讓我來看看王府長成什麼樣兒,終究是要長住的地方。」

「別胡說八道。」

「誰胡說,是王爺親口說要納我為妾的。」

「你瘋啦,好端端的不嫁人做妻,竟自甘墮落想與人妾?」

常氏怎麼會把柳媛舒教成這副模樣?王爺心里是怎麼想的,怎會說這種話?那次就不該領她去溫泉莊子。

「做妾有什麼不好?那可是王爺的妾,不是平頭百姓的妾,吃香喝辣、穿金戴銀不說,還能過上神仙般的生活,反觀姊姊,就算嫁給姊夫又怎樣,姊夫連個自己的窩都沒有,還得讓你給人家看孩子掙錢,這種正妻不當也罷。」

「妾和奴婢是一樣的,正妻想打就打、想罵就罵,一個不高興想發賣也是行的,你一個良家子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放心,王爺寵我,舍不得讓正室作踐我,何況這王府哪來的王妃?還不是我說了算,要是我搶時間給王爺添個孩子,母憑子貴,有了孩子傍身,我還怕啥?」到時候呼風喚雨,便是剛進門的王妃也得拍她的馬屁,想到這里,她越發得意起來。

「你瘋啦,王府的妾室通房多著呢,不差你一個。」婧舒不敢置信地望著妹妹,過去只覺得她自私了些,而今看來她不僅僅是愚昧……得找個時間同爹爹談談,再不管束怕會替家里惹下大麻煩。

「你才瘋呢,我說的全是實話,你沒在大宅院里待過,不知道里頭的彎彎繞繞,娘可是在大戶人家里長大的,見多識廣,她早就把後院女子該有的功夫全都教給我了。雖然我不是太喜歡你這個姊姊,但終究是手足之親,如果我能順利嫁給王爺,往後自會多多照應你和姊夫,但在這之前你得先幫我在王府立足。」

雖不樂意,柳媛舒卻不能不承認姊姊更有本事些。都是娘的錯,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要是她能隨爹爹多念點書、多長點學問,就算旁的不行至少還能給王爺紅袖添香。

「算了,我沒辦法同你說話,你回去吧,別再過來了,我不會見你也不需要你照應,至于王爺……更對不住,幫不了,你好自為之,送客!」

婧舒揚聲一喊,春風立刻進屋,石鉚跟在後頭往門邊一站,擺明了「請」不出去的話,他樂意用丟的。

與梁錚同行,皇上派了不少人跟隨,席雋把玄霓幾人連同石鉚都給留下了。

他說︰「你周全我才能放心辦差。」

這話太甜,甜得她連反駁的余力都沒有。

柳媛舒臉色驟變,氣急敗壞道︰「你趕我?想清楚,今天可是爹娘讓我來的,我要尋一處好院落,等嫁進王府後就把他們接過來同住,難道你敢不孝、敢忤逆爹娘?姊夫若知道你罔顧人倫,還肯要你?」

婧舒實在無語。

「這話真是爹爹說的嗎?不會,是你娘講的吧!爹爹讀聖賢書,定說不出如此愚蠢之語。第一,你不會嫁進王府,因為妾室收房不叫嫁,叫納,喜歡便多納幾個,不喜就丟到莊子或賣掉,這是高門大戶的規矩,你說母親是在大戶人家長大,怎會連這種事都搞不清楚?再者,就算是正娶的王妃,也斷無讓娘家人進王府長住的道理,更別說是一個小妾。」

「王爺寵我呀。」

「寵不寵尚且未知,在這之前你得先被納進府里,如今八字還沒有一撇,說這些貽笑大方。」

    「我長得這麼美,王爺一定會寵我。」

「知道何謂井底之蛙?比你美的女子比比皆是,王爺為什麼非要你不可?王爺經常流連花街柳巷,里頭的姑娘哪個不比你漂亮?」

「柳婧舒,你就是見不得我好。」

「錯,我是見不得你愚蠢。回去靜靜心吧,讓爹爹給你說說道理,你是柳家姑娘,不是青樓妓子,便是妓子也沒有上門招客的道理,你不尊重自己,就甭想別人尊重你。」

「你把我比作青樓女子?我要告訴爹娘。」

望著小臉漲得通紅的柳媛舒,婧舒滿臉無奈,她確實有幾分美貌,可再美又如何,一開口就淺薄得慘不忍睹,她若嫁入平民百姓家里還好,倘若進了高門大戶,只有死路一條。

「快回去告狀吧!」她連爭辯都懶。

正在柳媛舒準備踏出門時,一名下人匆匆來稟。

聞言,春風心頭一驚,忙進屋對婧舒道︰「小姐,二皇子親自送王爺和席世子回來,他們受重傷了。」

重傷?心狠狠一顛……她的隱憂、不安、恐懼在此刻落入實處。

听見此話,柳媛舒卻是面上一喜,做出決定,她要留下來照顧王爺,待王爺清醒必會心生感動……

婧舒知道柳媛舒趁機留下來了,王府後院沒有女主人,規矩本就松散,再加上王府上下無不明白婧舒在王爺和小世子心中的地位,便也沒人去為難柳媛舒。

總之她沒離開王府,成天守在王爺身邊,含情脈脈地看著江呈勳那張精致美麗的臉,心里幻想著未來。

婧舒卻沒有她的樂觀,她看著席雋慘白的臉孔,無助茫然,情緒壓在心底,壓得她無法喘息。

忠勇侯來了,他坐在床前一動不動,看著面色死白的兒子,瞬間蒼老。

是他的錯,他認為男人該心懷天下,不應為後院那點芝麻大的瑣碎小事操心,他看不起女人,認為女人翻不了天,結果他失去妻子、失去兒子,差一點點連女兒都要失去。

席定國想把兒子帶回侯府,但大夫讓他別輕舉妄動,眼看著湯湯藥藥一缽缽往席雋嘴里灌,他卻始終昏迷不醒,心疼得他無法呼吸。

皇帝召他入宮嘉勉、安慰,封賞一串又一串,但兒子都沒了,他要那些身外物做什麼?

天底下最悲哀的是白發人送黑發吶!

失而復得的兒子、讓他光榮驕傲的兒子,就這樣靜靜地躺在眼前,他做錯什麼?老天為什麼這般折磨自己?

他是男子漢,他殺敵無數,他對生死淡漠得不像常人,他總相信再困難的局面都能夠闖過去,他認為自己強大無比,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倒他,但是在短短的時日內,他一再一再被為難……

游盛武挑起他對昔日同袍的歉意,岳君華的背叛讓他對女人失了心,以為兒女雙全的自己,誰知到頭來不過是替人作嫁,他成為全京城的笑柄。

但他心存僥幸,因為他還有失而復得、連皇帝都欣賞看重的兒子,誰知初試啼聲就緞羽而歸。

什麼都沒有了,他只剩下一個痴呆的女兒,這是報應嗎?

因為他殺那麼多人?因為他為前途犧牲太多兄弟?對……肯定是報應,早在看見游盛武那刻他就明白了,天道循環不是不報,只是時候未到。

呵呵、呵呵,都沖著他來吧,所有他對不起的人通通過來,來尋仇、來報復,來怎樣都行,但是能不能……債別算到兒子頭上?

他可以不認兒子、不要他孝順,他只求雋兒平平安安,就算不當官也沒關系,他什麼都不要了,只要兒子活著就好。

牽起涓涓的手看著忠勇侯的背影,那天她和席雋在屋頂偷窺,那麼令人羞恥的事,忠勇侯都不慌不忙,理智而果斷地處理了,那時的他像百姓嘴里形容的那樣,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但是現在他衰老哀慟得讓人心酸。

婧舒推推涓涓,涓涓與她互看一眼。

面對父親她需要勇氣,她被忽略得太久,久到忘記什麼是親情,但是在婧舒的眼神鼓勵下,她深吸氣走到席定國身邊,輕輕把手覆在父親手背上——那里是濕的,他抹了淚。

望著女兒那雙清澈靈動、像極雋兒的眼楮……「涓涓?」

「爹爹,我好了。」

聞言,他一個激動將女兒抱進懷中,他把頭埋入她頸間,嗚嗚哭泣。「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哥哥、對不起你……」

數不清的對不起柔軟了涓涓的心,她猶豫片刻後,輕緩地拍起父親的背,像姊姊安慰自己那樣。

看著這一幕,淚水刺痛了婧舒的眼,她看著席雋,心底不斷說著︰你說過的,你會好好的,男子漢一諾千金,要說話算話……

第三天,席雋沒清醒,氣息變得更微弱,大夫讓他們早做準備。

婧舒的脾氣很好的,她很少與人起沖突,便是面對柳媛舒或常氏的無理取鬧也不曾大聲咆哮,但她咆哮了——對著大夫。

「什麼叫早做準備?我要準備什麼?救命不是大夫的職責嗎?病人還沒有放棄、親屬還沒有放棄、我還沒放棄,你怎麼可以叫我們準備?你有沒有醫德,你是大夫還是創子手?」

她的失控嚇壞大夫也嚇壞涓涓,她緊緊抱住婧舒,眼淚不停刷下。

秧秧頭痛不已,涓涓這樣、瑛哥兒這樣,連姊姊也這樣,他們不吃不喝,成天坐在病床前,哭得雙眼紅腫,而大夫又說著同樣的話……失去頂梁柱,他覺得天塌下來了。

他急得團團轉,又要顧這邊也要顧著瑛哥兒,都不曉得怎麼辦才好。

「姊姊、涓涓,雋哥哥不會有事,王爺也不會有事,他們都會好起來。」

「對,會好起來的,他們都會好起來。」她憋住一口氣,用力抹掉淚水,也拭去涓涓的眼淚,她鄭重說︰「你哥哥不會死,他會活過來,他答應我要平平安安的,他最重視承諾了,說過的話一定會做到。」

涓涓用力點頭。

「對吧,你也知道承諾很重要對不對,但凡說出口就一定要做到的,你哥哥就是這種人對不對?」

追著一個孩子要答案,這種行為很蠢,可是她沒有辦法了呀,她需要一個肯定,需要有人斬釘截鐵對她點頭,告訴她︰承諾必定成真。

「對。」涓涓咬緊牙關重重點頭。

「你哥哥會清醒,他答應的事從不食言。」她重復又重復同樣的話,彷佛重復的次數夠多,好事便會成真。

「對。」涓涓也一點頭、二點頭,她也相信頭點得夠用力,就能證明哥哥會守信。

就這樣莫名的信心、莫名的相信,她們不再哭泣,她們待在床邊不斷對席雋說話,把過去來不及說的、沒記得要說的,通通說清楚。

三更梆子剛剛敲過,大地沉寂……婧舒睡不著,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嘴邊。

「兩次,你說自己樣貌長得不好,同樣的話你從來不重復,為什麼這件事一再提及?是王爺驚人的容貌刺激到你嗎?傻瓜,有沒有听過海上有逐臭之夫?有一張好臉孔,確實更能讓人心喜,但那只是一時喜歡、與愛情無關。

「知不知道愛是什麼?娘留給我的書上有寫,她說︰『愛不是尋找一個完美的人,而是學會用完美的眼光欣賞那個並不完美的人。』

「我不完美,但你欣賞我,你不完美,但有我欣賞你,我們會帶著對彼此的欣賞走過此生,你不可以半路下車,不可讓我的欣賞孤軍奮斗,懂嗎?」

說好不哭的,所以她沒哭,只是眼淚自顧自從她大大的眼楮里滾下來,她不願意但是控制不住。

讓他的手貼在自己頰邊,一瞬間,他掌心蓄滿她的眼淚。

「失去,很痛,但在還沒來得及珍惜之前失去,更痛,你舍得我痛嗎?如果不舍得,請你張開眼楮,讓我別那麼痛,好不?」

幾天沒睡她已經累慘了,但每句、每個字,她都說得認真無比,她認為只要說得夠認真,就能說服他清醒。

「娘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現在我告白了,你听見了嗎?沒听見,好,那我再告白一回。」

「席雋,我喜歡你、我愛你,我無法陪伴你的前世,但請把你的今生給我、來生給我,未來的每一輩子通通交給我。我想要牽著你的手,像這個樣子,一步步往前走。給我這個機會好嗎?」

這種話不矜持,從小到大受的教養,都教會她這樣做不可以、不好、不適當,但是顧不得了呀,她還來不及珍惜他,他就要離開,她的痛需要一個人來傾听、來表白……「听過遙控器嗎?娘說遙控器上面有很多按扭,一按窗簾就會自動打開,飯就會自己煮香,燈就會自己點亮。你說,是不是特別特別好的東西?」她一一扳開他的手指,貼在自己胸口。「現在,遙控器在你手里,你可以遙控我的心情,你想我哭我便哭、要我笑我便笑,你舍得我哭嗎?如果不舍得,請你用力一點,請你認真和閻王爺好好談判,請你回到我身邊……」

她說著,眼淚流干、唇舌燥了,她疲憊得撐不住了,但她不敢閉上眼楮,深怕一閉、深怕松開他的手,沒了牽系,他悄悄地離開自己。

可終究她只是個人,三天三夜不眼,讓她失卻最後一分力氣……

她不知道自己睡著,不知道自己趴在他身旁、枕著他的掌心,更不知道即使在夢里,她的淚水也不曾止息……

涓流不息的鮮血從腕間流進碗里,她靜靜看著自己的手,情緒不曾有半分波動。

「陳太醫,求求您,不要啊!」

小宮女跪求太醫,紮紮實實的磕頭聲響,觸動人心,太醫心生不忍,卻無法停下動作。

他也不相信娘娘的血可以治病救人,但他親眼看見皇後娘娘飲下鮮血後,便將小皇子順利生下,而現在大量失血、進入昏迷的皇後娘娘……再一碗血就能活了吧。

陸家的人全都圍在長,所有人都盼著皇後娘娘活命。

「月兒,別磕了,起來。」

「不行啊,娘娘再下去……會危險的。」

「傻瓜,死亡從來都不危險,一旦死亡發生,所有的危險便終止了。」

晰晰輕淺笑著,彷佛痛徹心扉的傷口不在她身上,彷佛那紅得似盛綻鮮花的血不是自她手腕流出。

陳太醫誠惶誠恐道︰「求娘娘恕罪,只要再一碗就好。」

看著太醫,她知道啊……皇後死了,他也活不了,反正她不想活了,用她的命換回兩條人命,值!「取吧,罪不在你有什麼可恕的。」

終于血取夠了,陳太醫用棉布裹緊她的傷口,一個俯身重磕後離去。

月兒哭著上前抱緊她,瞬地,溫暖襲上,只有一點點,稀少得令人鼻酸,但足已令她感動。「月兒,我想看月亮。」

「外面風大……」

「最後一次。」

望著娘娘堅定的目光,月兒喚來宮女太監,將軟榻搬到院子里,再將虛弱的娘娘移出去。

清兮宮只是從清和宮劃出來的一個小角落,里頭三間房,青磚紅瓦,連服侍的人都比旁的宮殿少,這是娘娘的要求。

蓋這樣的屋宅不符合宮中規制,但娘娘想要,皇上便允了,清兮宮里最美的一處風景就是院中的那株玉蘭樹,月兒記得,那是初入宮時皇上親手為娘娘種下的。

月兒握住娘娘的手,從娘娘進宮之後就是她貼身服侍的,娘娘的心苦,每一分她都懂。

才多久?兩年嗎?她記得好清楚,那日皇上攜著娘娘走入後宮,穿著白裳的娘娘美得像仙子,所有人都說娘娘是天上神仙下凡,說皇上能一路過關斬將、順利走到龍椅前方,倚仗的不是千萬將兵的枯骨,而是娘娘的鼎力相助。

娘娘可厲害了,能呼風喚雨、出謀劃策,讓死于戰亂的人數降到最低,所有人都說娘娘是慈悲的觀音菩薩送來,解天下蒼生之苦。

剛入宮的娘娘多麼快樂呀,她笑得何其燦爛,她總拉著月兒的手說︰「我會用盡全力輔佐皇上,讓他成為一代明君,造福天下百姓。」

但立陸氏嫡女為後那天,娘娘哭了。

她仰頭問月亮。「不是說好一生一世一雙人?不是說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為什麼我的情路上,會有那麼多閑雜人等?」

皇上對娘娘很好,他親自向娘娘解釋,「身為帝王,平衡之術很重要,我需要陸家幫我穩定朝堂。」

皇上說的沒錯,歷代帝君都是這樣做的,娘娘無從反對,只是臉上的笑容隨著越來越多的女人入宮而消失,她不再走入帝王居住的清和宮,不再進御書房同皇上說話,她把自己關在清兮宮里,經常自問「我錯了嗎」?

漸漸地,皇上越來越少出現,漸漸地,娘娘的淚水干涸,漸漸地,連帝君垂憐都不再盼望。

娘娘說︰「我好想家,好想和族人在一起。」

娘娘說︰「我的家鄉有數不清的大樹,有壯闊美麗的大山,有奔流不息的河流,夜里滿空星辰、明月皎潔,日里家鄉的天空藍得耀人眼……」

娘娘說︰「嬤嬤是對的,愛情終究要害死我了。」

娘娘說她不是仙女而是女巫,她不會呼風喚雨、卻會觀天象,她最厲害的是會法術、會下蠱毒,但終其一生她不曾害過人。

娘娘說︰「可是怎麼辦才好,我好想……好想害那個曾經深愛過的男人。」

她嘴邊說著狠毒的話,卻連一只螞蟻都舍不得傷害。

「月兒,幫我把床下的匕首拿過來。」晰晰道。

「娘娘……」月兒遲疑。

晰晰溫柔笑開。「沒事,我只是想家了,在族里每個年滿十歲的女孩,族長都會入山挖來一塊新鐵,親手打造匕首授之。族長是我的嬤嬤,她聰明睿智,能夠看清未來數十年的事,從小嬤嬤常督促我好好學習術法,她說,總有一日我必須勇敢堅強地站在族人面前,用能力證明我可以當個好族長。

「可是我為了男人拋棄嬤嬤的期待,我把他的夢想當成自己的夢想,我把全部心力都用在他身上。他受傷將亡,我以鮮血灌之,我告訴自己,他是天地間唯一一個值得我用性命交換的人,但是今日,他竟要用我的性命換他妻兒性命。」

呵呵,她輕笑著,還有人可以比她更傻嗎?虧嬤嬤總說她聰明透頂,一個聰明的女孩子怎會讓自己落入這番境地?

前無門、後無路,她心知肚明,今日不是李清逼死她,而是自己的選擇生生地把她逼死。

月兒淚流不止,她都懂,懂娘娘的茫然無助,懂娘娘的後悔失望,懂娘娘的慟不欲生,她懂得……娘娘有多辛苦。

月兒沖進屋里,尋出娘娘的匕首,走到軟榻邊攏進娘娘掌心。

晰晰輕撫匕首上的刻紋,她緩緩嘆息。「嬤嬤,晰晰好想您啊……」

月兒掩不住啜泣,哽咽道︰「皇上會知道娘娘付出這麼多,皇上一定會知道。」

傻呀,她哪還在乎他知不知道?他已經將她的感情糟蹋得七零八落,她若還將一腔熱血悉心交付……蠢透了。「月兒,人不耗盡所有的期待,是不肯說再見的,想道別是因為累了,我不再在乎他的感激,我不再介意他的歡喜,對他,我只剩下永無止境的恨意。」

「娘娘別這樣,皇上待您還是好的。」

好?是指送進清兮宮里數不清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不對的,愛情不是身外物可以衡量,不是可以因為利益平衡而存在。

「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情我便休。」

她曾立下誓言,他若珍惜,她不必棄,然而最終她選擇放棄。

不是因為她不在意,而是他不在意了……既然如此,何必?

何必不舍、何必在乎他的心。

過去的她不懂得恨,現在她學會了,他是個好老師,教會她恨上自己深愛的男子。

皇後和皇兒都平安度過此劫,陸家人滿意了,他……也滿意了。

他是勢利的,他時刻權衡利弊,他總是做出決定然後實行得篤定,他從不懂得何謂罪惡感,可是今日……心底有一塊是虛的。

所以他來了,在來的路上他想過無數的說詞,想說服她她仍是自己的稀世珍寶,卻不料一句「你若無情我便休」阻止了他的腳步。

他說過,「我要天下、要權勢、要俯瞰世間,證明我不是人人可以踩踏的小嘍羅。」

于是她說︰「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我就幫你成為什麼樣的人。」

他只用五年就走到今天的位置,而這五年當中,始終是她牽著自己的手。

他非常感激,她卻指著他的心口說︰「你這里有我的血,你的身體里有一半的我,我為自己做事,不需要任何感謝。」

于是他不再感謝,他把她的付出視為理所當然,因為他便是她,他們是一體的兩個人,她應該理解並同意他所有做法。

他迷戀權勢、迷戀這個位置帶給自己的驕傲與成就,于是他做了所有帝王都會做的事,包括——視女人于無物。

他認為世間人都該供自己驅使,不論男人或女子。

但是他听見……她要休了、她不要他?

憑什麼!他是皇帝,天地間萬事萬物都該任他予取予求,誰也不能拒絕。

于是既驕傲又自卑的他在短暫的停頓之後走到她面前,他道︰「你救下皇後性命,明日我會頒旨,封你為貴妃。」

她冷眼看他,一語不發。

他耐下性子又道︰「等你把身子養好,為朕生下兒子,一出生朕便封他為王。」

她笑了,清冷的笑容里裝入滿滿的鄙夷。

突然間,她的目光讓他心生恐懼,他硬著脖子說︰「你是我的女人,終其一生都不能離開我。」

「不能嗎?要不要試試。」

她終于開口,說的話卻讓他膽顫心驚。

「你……」

「你要權、要利、要高高在上,除此之外什麼對你都不重要對嗎?好啊,我本就用性命來成就你的夢想,如今我便再成全你一回。」

晰晰望著他,目光中帶著狠厲決絕,她抽掉腕間棉布,拉開刀鞘以匕首劃開已經止血的手腕,這一下劃得很用力,瞬地鮮血激噴,朵朵鮮紅的血花在她臉上、身上怒放。

她以右手食指沾血在半空中畫符,口中念念有詞,下一刻她指著月亮。

像是被指引般,月光聚成一束光線投到她身上,晰晰整個人沐浴在月光中,美得教人無法言語,她冷冽的目光望向他,陰冷道︰「我程晰以性命詛咒李清,生生世世坐擁權勢利祿,卻求不得愛、孤獨終老!」

她看著他,看得他無法呼吸,恍若胸口處有什麼東西被抽出來了,他的表情僵住,眼淚卻順著眼眶滑出兩道濕痕。

兩個曾經深愛彼此的男女相互對望,她也在流淚,只不過流出的是鮮紅血淚。

下一刻,晴朗的夜空閃電雷鳴交加,一道刺目的白光自天際落下,它穿透她的身子,停止她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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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10:55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輪回千年終圓滿

一個機靈,婧舒嚇醒了,她瞪大眼楮,看著依舊沉睡的席雋。

想起來了……全都想起來了……她親自下的詛咒、她被月光穿透身子,死了,死後魂魄不離,她在他身旁張大雙眼看著他的悲劇。

他成為名留青史的帝君,他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力,再沒人可以掣肘,他想要怎樣便怎樣,但是他不快樂。

他終于死去,卻在另一個男人身上重生,帶著前世的記憶走過漫長一生。

然後死去、重生,再死、再重生,每一世他都有錢有權,都能為所欲為,但他依舊是那個不快樂的李清,不管重生過幾回合。

他開始害怕了,害怕這樣無止境地活著,一世一世接著一世,他試著求死,他想盡辦法遺忘,但是詛咒杜絕了他的想望。

孤獨寂寥索然無味的生存帶給他極大恐懼,反覆輪回終于讓他學會,巨大的權勢財富無法帶來快樂。

才不是什麼「也臧大師」,那是地藏王菩薩。

菩薩的開釋,他試著還盡李清留下的負債,人情債、錢財債、性命債……在付出的過程中,他雖寂寞卻不再感覺生存讓人喘不過氣,他開始行善積德,當別人因為他的善舉改變命運,讓他開始懂得何謂快樂。

地藏王菩薩不只對他開釋,也開釋了她。

祂悲憫地看著她,問︰「詛咒困他千百年也同樣困住你,何苦來哉?」

是啊,她始終在他身旁,她在詛咒他的同時也詛咒了自己,他不快樂,她亦然,他寂寞,她亦是。

她與他擁有無法分割的相同痛苦。

菩薩似是看透她的心思,慈悲道︰「不對,你比他更痛苦,詛咒他的同時你也會得到反噬。」

她問︰「憑什麼?做錯事的是他。」

「但他已經償清債務,他行善助人,許多人因為他得到善果。」

而她除了默默跟在他身後,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什麼都沒有做?

但還是不甘心啊,她咬牙問︰「他欠我的沒還。」

菩薩模模她的頭,輕聲道︰「你願意讓他償還嗎?」

她停頓很久,看著那一世成為醫者的他正在為傷者止血,許久後回答,「我要!」

「好吧,他將會償還你,直到你覺得夠了。」

然後她重新為人,出生長大,遇見他卻不記得他,但他總能找到她並且愛上她,他為她付出所有,傾盡全力追求,可惜她總是早夭。

死後的她重新來到他身旁,看著他的無奈與哀愁,然後想起所有的事。

一次又一次,她成為梁春兒、姜雨芳、蕭芳、徐燕、周璇、嬌嬌……

終于明白何謂「反噬」,她永遠早死、永遠與愛情失之交臂,她不放過他的同時也無法放過自己。

在他一次次的付出後,她終于學會放下、學會割舍、學會……珍惜。

她原諒他了,成為鬼魂的她在他耳邊輕道︰「都過去了吧,我不再恨你。」

她以為仇恨結束的他們再無干系,以為他們將各自奔赴前程,沒想到她成為柳婧舒、他成席雋,然後一個個的夢境寫下他們的過往。

所以輕握他的手,輕貼在自己頰邊,她問︰「詛咒終止,此生我們該有一個完美結局了對吧?我們要一起走完這輩子對吧?你不能拋下我、你要充分表達認錯的誠意對吧?」

她一句問過一句,卻發現他的掌心在她的臉上一寸寸冷卻、僵硬,他胸口微微的起伏漸漸平息,他死去……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席雋,怎麼可以?不該這樣的啊……

她嘶啞問︰「為什麼?我原諒你了啊,原諒還不夠嗎?那還要怎樣?是你生氣了嗎?你生氣我折磨你太久,所以痛恨我?好吧好吧,你恨我吧,你活著折磨我好不好,你起來欺負我好不好,我通通受著……席雋,你醒醒,你不要死!我在這里等著,等你欺凌我、等著受你的委屈,我保證甘之如飴……」

但他再也听不見她的聲音,他死了,徹底離開了……

這算什麼?又是反噬嗎?死亡于他是解月兌,所以他決定用死亡來折磨她?不要啊,求求你不要,換個方法可不可以……

他听不見她的聲音,冰冷的身體冰冷地回應了她的問題。

陰風起,雷鳴閃電交加,像那個施下詛咒的夜晚,一道刺目的白光自天際落下,從窗橋鑽入,穿透他的身子……

看著太熟悉的場景,她喘著粗重的大氣,怒道︰「非要這樣才叫有始有終嗎?」

松開他的手,婧舒沖到外面,任由瓢潑大雨濕透全身,她仰頭放聲大喊,「為什麼要這樣對我?我認錯啊,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行不行!要我怎樣都可以,但求求您不要讓他死好不好,求求您……」

石鉚被她的喊聲叫來,見狀心知情況不對,連忙沖進屋里,看著臉色灰白再無生息的爺,一個踉蹌站不住……

下一刻,婧舒沖進廚房抓起菜刀奔回床邊,眼看她就要往腕間割去,一個激靈,石鉚連忙制住她。「柳姑娘,你要做什麼?」

「放開我,我要救他,我的血可以救命。」

「爺已經死了!」

「他不能死,他答應要回來娶我,我們不可以是這種結局,不可以,听到了嗎?不可以……我不要悲劇……」

席雋送回侯府辦喪事,婧舒沒去,因為身分。

席定國雖無多話,卻擺明不要她這個媳婦,他道︰「若柳姑娘是雋兒心悅之人,他定不舍姑娘一世孤寡,柳姑娘還是另覓良人。」

無妨啊,她從沒想過侯府的富貴榮華,守寡這種事,不一定非要在侯府才能做,心定了,情便也定了。

沒去奔喪,她在蘭芷院一針一線縫著衣服,那是給席雋的,是她親口答應的,以後就這樣吧,思念他的時候便做一套衣服,便在腦海里復習他那張不夠好看的臉。

「姊姊,王爺想見你。」秧秧輕扯她的衣袖。

此話已經提過數次,秧秧和瑛哥兒輪番過來請,但婧舒沒有心情應付。

听說柳媛舒還在景新院伺候,自己走這一趟不曉得會鬧出什麼事,只是客居王府她無心惹事。

何況心那麼傷、那麼痛,哪還有余力應付其他。

「王爺說,有一件事是關于雋哥哥的,他必須告訴你。」

席雋有話要傳給她嗎?

見婧舒不語,秧秧又道︰「王爺讓我同姊姊說兩個名字。」

「哪兩個名字?」

「也臧大師和越清禾。」

一听到這兩個名字,心頭震驚,席雋不會也不該把這些事告訴旁人,所以……他想透過江呈勳告訴自己什麼?

想也不想,她起身道︰「走吧,我去見王爺。」

推開門,江呈勳半躺在床邊,無聊地把玩著帷簾上的流蘇。

不久前梁錚剛來過,他說︰「我已經調查清楚,此事確實出自三皇弟手筆,對不起,現在我無法動手,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保證會讓他付出代價,你的傷、阿雋的命,需要有人來清償。」

梁錚悲憤的神態歷歷在目,過去總覺得天家人真誠缺貨,沒想到他還有幾分赤誠之心,但願日後他登基為帝還能保有此心。

這次差事辦得極好,皇帝下旨封賞,忠勇侯提了爵位成為忠勇公,但席定國身邊就剩涓涓一個女兒,又無法再生育子嗣,這爵位提不提還真沒啥鳥用,倒是金銀珠寶送上好幾車。

恭王府也賞賜不少,但江呈勳的爵位是不可能再往上提了。

倒是皇上把席雋三品散騎常侍的差事給了他,許是不相信梁錚所言,想親眼見證他有幾分本事吧,也或許只是想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親自盯著。

無所謂的,他對這種事壓根就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婧舒……

「王爺,柳姑娘到了。」

聞聲,江呈勳立刻坐起來,這一坐傷口扯動,痛得他齜牙咧嘴。

「快快有請。」

王爺揚聲喊,那聲嗓大得不像病人,連站在門外的婧舒听見了。

她在侍衛的恭請之下進入王爺房間,然尚未走到床邊,僅僅是目光相接那刻,她愣住了。

心髒陡然增添速度,呼吸變得喘促,她在發抖、她全身起雞皮疙瘩,她不確定,但直覺告訴她……是的……

眼眶瞬間翻紅,她瞠大雙眼死命盯著江呈勳的眼楮,慢慢地一步步上前,她吞下哽咽,抹去眼底濕氣,她需要確認。

她一句話都沒說,但他卻明白,婧舒認出他了?這一定是心靈契合。

過去幾天,他準備了滿肚子的話想對她說,他想要試著用各種角度切入,讓她不至于太惶恐,他甚至沒有把握能夠說服她,但是……她曉得了。

婧舒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跳上,當她終于走到他面前時,再次咽下哽咽。

「你是席雋?夏侯淵?秋鵬、阿喬……」在她喊過許多名字之後,她緩緩吐出兩個字。「……李清。」

後腦處一陣發麻,這已經不僅僅是心靈契合可以解釋得通,但這時候什麼解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

他面帶微笑,向她展開雙臂。

還需要考慮嗎?不必的,失而復得已是天地間最大的幸運,她只想感激上蒼的原宥,只想感激詛咒終于解月兌,她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緊緊地圈住他的腰。

痛!傷口牽動,他緊緊咬牙。

但他也笑得滿面幸福,感謝老天終于停止懲罰,感激老天終于把愛情還給他,他有滿腔滿月復的謝意想要傳達。

他沒說話,她也沒說話,他們在這個擁抱中,一點一點證實彼此的存在。

時間慢慢過去,陽光透入窗橋,在地上投下光束,無數的灰塵在光束中飛舞,他們都看見了,卻也都不在乎。

「你怎麼會知道?」一個沒頭沒尾的問句,但是她能听懂。

「我想起來了,想起我的前世今生,想起晰晰的哀愁。『也臧』添土加草,大師不是旁人而是地藏王菩薩,祂心慈,特來渡化我們這兩個蠢人。」

一段愛情糾結千年,還有人能夠比他們更蠢?

「你什麼時候見過也臧大師?」

「我一直都在你身邊,那個咒語詛咒的不僅僅是你,也困住了我……」她娓娓道來千年經歷。

「所以你看見我做的每件事。」

「是,我看見族人被誣陷,有人群起放火燒山時,是你領著他們遁逃。」

他笑答,「對,我為他們又做了一回皇帝。」

「我看見了。」他早已不耐煩當皇帝,他對權勢地位已經失去感覺,他甚至覺得政治令人厭惡,但是他為了她的族人,再當了一次皇上。

天下人都以為是族人助他上位,殊不知是他刻意傳出的謠言,讓百姓以為他們是天人降世。

登基後,他從族人當中選出國師,予以至高無上的位置,從此世人不再以詭譎目光看待族人,也因為他將族人帶出山林,讓他們與百姓通婚,他們不再是特殊的存在。

「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人……」

「我知道,那些冤親債主都懷著滿足重新投胎了。」

「有什麼是你不知道的?」江呈勳失笑,好像什麼話都不必再說。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總是能夠找到我、認出我?」

「因為你身上有一股只有我聞得到,旁人卻聞不到的玉蘭香,並且你的右方鎖骨有一朵紅蓮胎記。所以在『夕霞居』我一眼就認定你,可惜你被江呈勳的容貌吸引,沒多看我一眼。」

講到江呈勳時,他指指自己的臉,惹得她彎眉笑開。

「美貌只是一種別人對自己的肯定,沒那麼重要的。」

「我是俗人,需要這種肯定,但是你沒有肯定我。」他指控。

「喜歡美好的人事物是天性,但懂得欣賞美好的內在則是一種學習,膚淺的我不懂得一眼找到你的好,但成熟的我與你相處後學會欣賞你,甚至喜歡你、愛上你,你有多麼美好的內在啊,你像塊暖玉,雖然不如寶石般耀眼,卻有豐富底蘊,讓人想要用一輩子去了解、去挖掘。」她卯足勁夸獎、放出一堆彩虹屁,招惹得他的桃花眼上開出朵朵桃花兒。

「什麼時候這麼會說話?」

「跟我娘學的。」

听見她提及娘親,他說道︰「當年我曾經見過你母親。」

「我知道,你是那個說書人,而我的母親是那個小女童,她對你道︰『逝者已矣,來者可追,該放下。』而你說放下是你終于開始心疼自己,你不願意心疼自己,你說老天爺要讓你體認自私的謬誤……」捧住他的臉,她認真對他說︰「你不是自私,是從來沒有人教會你愛,你以為得到至高無上的權勢才能弭平童年的傷痛、才能讓自己不再害怕,你拼盡力氣往上爬……」

他接下她的話。「到頭來,想得到的都到手了,我卻不快樂。能帶給我心平和滿足的,只有清和宮那株玉蘭,只有里頭的一桌一椅,只有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女子,以及她留給我的……滿滿記憶。」

她都知道的,他坐在她的椅子上,不知道想起什麼似的傻笑著,他躺在她的床上,翻來翻去滾個不停,幾十歲的老頭子了卻笑得像個孩子,只是他總是笑著笑著淚水便翻出眼眶,笑著笑著便苦澀盈滿臉龐……

「在你還不是皇帝的時候,你常帶我飛上樹梢頭看星星,記得嗎?」她問。

「記得,風把你的頭發弄亂,但亂了我心的不是頭發,是你笑得亂七八糟的笑容。」要是早點知道,心癢癢的感覺就是愛,會有多好?

「我們很無聊,總是玩著我跑你追的游戲,像個孩子似的。」

當上皇帝後,他的笑總是帶著某種目的,再也不是純粹的開心。

「很無聊,卻也是李清一生中最開心的光陰。我們抓魚烤著吃,後來御膳房做得再精致的魚,都沒有我們烤的好吃。」

「燒焦了還好吃?」黑糊糊的魚啊,整條魚找不出三兩口能吃的,但就兩口也是他一口、她一口,他們合力吃掉。

真的是「合力」,他們合力做過好多事,他們是再有默契不過的兩個人,要不,怎能成就一場江山?

「非常好吃,也許是因為那個下午有魚、有山有水,而且你就在我身邊。」

那時候他不懂得愛情,只覺得和她在一起很愜意,後來她帶給他的幫助遠遠勝過愜意,于是他便忘記,于自己,她的價值不僅僅是「有用」而已。

直到失去了,直到坐在高堂上,直到手中握緊各方勢力,卻突然發現沒有她的龍椅……無味且無趣。

說到那年,他和她都笑了,笑得很快樂、很開心,彷佛那些個午後又回到他們身邊。

「告訴你一個秘密。」婧舒道。

「什麼秘密?」

「我娘來自數百年後,她留給我的話本、書冊,通通是來自數百年後的智慧。」她是從母親留下的手札里推斷出來的,這些東西除了她再沒人看過了。

「有那樣的智慧,她竟沒替自己爭取到好光景?」

「她是心悅父親的,因為喜歡,願為柳家竭盡心力,父親並沒有辜負母親,只是老天爺給她的時間有限,否則她一定能混得風生水起。」

「每個人終歸有自己的去處。」

「嗯,那江呈勳呢?」他回來了,江呈勳卻走了。

「也許下一世,他會有更好的人生。」再不需要當這個被壓抑得無法呼吸的王爺,他是不是如釋重負了?

「希望。」

「等我好起來之後,我親自上柳家求婚。」

「恭王迎娶小民女?你在說笑嗎,皇上能夠同意。」

「皇上不只同意,還會歡歡喜喜、大張旗鼓的同意。」肯定還會編傳出一段情愛佳話,把他們的感情傳得天下皆知。

「為什麼?」

「我這可是『示弱』,不找有權有勢的岳家,只娶秀才之女,足見我這人多麼天真率性、毫無野心。」

「但我爹娘那里有我和席雋的婚書。」

「旁的困難,偷一張婚書難嗎?王府養一堆人,可不是吃白飯的。」更別說那些玄字輩的隱衛,此時他無比慶幸在離京之前讓他們奉婧舒為主子。

「媛舒呢?她打定主意要入王府後院,听說還是王爺親口應允的。」

「這點她倒沒說謊,呈勳想與我當連襟……見鬼的連襟,他傻了!」

「如果知道我要嫁給恭王爺,常氏肯定不會點頭答應,就算你以身分壓人,說不得還要逼著你買一送一。」常氏要是不想辦法拿捏一二就不是她了。

「那麼我去求皇上賜婚,嫌腦袋多余的話,常氏大可以試試抗旨。」到時他會給她拍掌鼓勵,為她的勇氣喝采。

「涓涓呢?我同她說過要當她的嫂嫂。」

所以她打定主意要為自己守寡?沒喝酒他卻微醺了。「看你瘦成什麼樣子,現在你什麼都別想,只要負責好吃好睡、把肉給養回來,剩下的事,通通交給我。」

「好。」她笑著點頭。

「應了便要馬上做,所以現在……陪我睡一下?」

「好,我再重承諾不過。」

她除去鞋子躺到他身旁,摟住他的腰,把臉窩進他懷里面。

她已經很多天沒法好好睡覺了,松下這口氣後,她才發現自己疲憊到極點,幾乎是一閉上眼楮她就熟睡。

看著她的睡顏,他輕輕笑開,閉上眼楮也睡了。

他又夢到那年,那年夏天好熱……蟬在樹上叫得熱烈無比。

「阿清,它們這麼吵,吵得我睡不著。」

他的大掌輕輕壓住她的耳朵,問︰「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並沒有。」她搖頭。

他把她的頭攬進懷里,長手臂將她裹緊,閉著眼楮問︰「這樣有沒有好一點。」

她笑問︰「阿清,這麼吵、你為什麼還能夠睡著?」

他說︰「不吵啊,因為我听得懂它們在說什麼?」

「哦?它們說什麼?」

「它們在說晰晰喜歡阿清。」

一听,她笑開顏低聲說︰「它們說的對。」

然後,蟬鳴入耳不再感覺吵嚷。

然後很多很多年,他不許太監把蟬黏下來,所有的蟬全都聚到清和宮。

然後他在每年夏至,在蟬鳴聲中安慰自己……晰晰喜歡阿清……

席雋出殯那天,江呈勳領著婧舒、秧秧和瑛哥兒去了忠勇公府。

看著突然然老了十歲的席定國和突然長大的涓涓,心里都有幾分難受。

出殯時,白發人不送黑發人,是涓涓親自送哥哥入墳,是她在哥哥墳前行禮如儀,是她對著哥哥說︰「哥哥放心,有我在,席家不會倒。」

她明明傷心,卻半滴淚水都沒掉,她明明害怕,卻挺直背脊、強裝勇敢,她的表現讓所有人都豎起大拇指。

回程,婧舒一路牽著她的手,瑛哥兒和秧秧陪在她左右。

「姊姊不當我嫂嫂了,對嗎?」涓涓問。

江呈勳一本正經接話。「阿雋重傷時托付本王,讓我娶柳姑娘為妻,並將席姑娘視為親女,我承諾他了,我會用盡全力護你們周全。」

涓涓訝異地望向江呈勳,瀕死讓王爺改變了?他以前根本不會搭理孩子們。

「所以姊姊要當王妃嗎?」

婧舒低頭,狠狠咬住下唇,她逼自己態度凝重。「這是你哥哥的遺願,我定會幫他完成,我絕不會讓他死不瞑目。」

涓涓猶豫半晌問︰「那姊姊還會疼我嗎?」

「當然會,我會繼續陪你長大,繼續給你講故事,會像過去那樣心疼你、照顧你。」

听她這麼說,涓涓終于放下心。「姊姊心疼我就好,不必陪我,現在我要花更多時間陪爹爹,爹爹只剩下我了。」

听見這話,江呈勳忍不住心疼地摟住她。「涓涓是個好孩子。」

回府後,二仃人來到書房前,涓涓敲門走進去,看著雙眼通紅的父親,得而復失的心痛讓他夜不能成寐,整個人變得蒼白而憔悴。

她握住父親的手,堅定道︰「爹爹別傷心,席府有我呢,我會好好撐著。」

這話多教人鼻酸,她只是個小丫頭啊……席定國展臂,將她抱上膝間,他苦笑道︰「爹還不老,還能撐得起這個家,爹會護你疼你,不再讓你受委屈。」

「可爹爹受委屈了。」姊姊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她伸出小小的手心,抹去爹爹縱橫老淚。

「爹爹覺得愧對祖先,斷卻席家香火。」

香火?涓涓懂的,岳君華總是口口聲聲說席慶是席家唯一的香火,所以……席家需要一個男孩,對吧?「爹爹,女兒不能當香火嗎?」

「傻孩子,當然不行。」

「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想嗎?」姊姊說了,遇事不要急著解決情緒,要冷靜下來才能順利解決事情。

看著女兒認真的目光,他笑了。「可以啊,以後爹爹給你找個贅婿,生下席家孫子,就能夠延續香火。」

「贅婿是什麼?」

「贅婿和女婿差不多,但以後要住在咱們家,生的孩子要姓席。」

「就這樣嗎?」

「就這樣。」

「那我懂了,我會解決的。」她的表情沉穩得像個大人似的,看得席定國想笑,心想,也許女兒真的能撐起席家。「爹爹,江叔叔和柳姊姊想同您說話。」

收拾起哀傷,席定國道︰「你去請他們進來。」

跳下父親膝頭,她走到外頭傳話,不久江呈勳和婧舒進屋。

留在門外,涓涓的目光在瑛哥兒和秧秧中間流轉,片刻後問︰「你們,誰要給我當贅婿?」

「贅婿是什麼?和女婿一樣嗎?」瑛哥兒問。

「差不多,但是要住在我家,生的孩子要姓席。」她認真回答。

秧秧心想,所以當了贅婿他就是涓涓的丈夫?住在哪里無所謂,反正他也不想回謝家,而且忠勇公府看起來挺大、挺不錯,搬過來也行啊,至于生孩子……那是女人家的事兒,更沒關系了。

瑛哥兒沒想那麼多,只記得姊姊說涓涓很可憐,需要人陪伴。

他很厲害的,馬步已經可以蹲兩刻鐘,他不只能陪伴涓涓還可以保護她啊。

于是秧秧舉手說︰「我要、我要。」

于是瑛哥兒也說︰「我要、我要。」

于是看著兩個「熱心人士」,涓涓難以下決定,只好說︰「你們猜拳吧,贏的當。」

然後剪刀石頭布,兩個小小男孩為了爭取贅婿寶座都卯足力氣,一回兩回三回,三戰兩勝,秧秧贏了!

涓涓拉起秧秧的手,準備進屋稟告父親,贅婿人選已經擇定,但是看見瑛哥兒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外面,便也牽起他三個人一起進屋。這邊話剛談完,那邊三個小孩氣勢洶洶進屋。

涓涓帶著秧秧、瑛哥兒走到父親跟前,先拉起秧秧的手。「爹爹,我找到贅婿了,他是正取。」再拉拉瑛哥兒。「他是備取。」

拿恭王府的小世子當備取贅婿?忠勇公額頭汗水不停往外冒,他可沒那麼大的臉……

接到聖旨當天,柳媛舒扯著常氏哭嚎不止,她怎麼都想不明白,要嫁給王爺的明明是自己啊,怎麼會變成姊姊?皇帝是不是賜錯婚了?

她吼叫大鬧,非要爹爹上王府問個明白。

柳知學不肯,她上吊了兩回卻都沒把自己弄死,直到柳知學再也受不了了,拿把刀子給她,道︰「去死吧,你這樣鬧,事情傳到皇帝耳里,一個抗旨罪名會讓全家都掉腦袋,你一個人死總好過全家陪你死。」

看著那把亮晃晃的刀子,柳媛舒哪還敢胡鬧,但吵不了親爹,她就拉扯上親娘。

婧舒和席雋可是有婚書的,一女不事二夫,婧舒要是有點臉就該替席雋守望門寡。

常氏自覺佔理,便打算翻出婚書去王府鬧,沒想到整個家都快翻爛了,硬是翻不到那紙婚書。

但心有不甘,就算找不到婚書,常氏還是帶著柳媛舒上王府鬧去。

她們質問婧舒用了什麼手段,怎能死了個狀元未婚夫又立刻攀上王爺?

婧舒沒辦法和她們說理,無奈道︰「是皇上的主意,如果有二話、你們去找皇上論理去。」

她們哪敢?只能退而求其次。

婧舒沒有料錯,她們果然打著買一送一的主意,非要讓柳媛舒進王府,她深信以自己的容貌,定能讓婧舒乖乖退居二線。

這時江呈勳出面了,一見面就道︰「倘若你乖點,本王倒是可以幫你相看幾個青年才俊,但……既然你對本王如此執著,也行,等婧舒嫁進王府,你便入府為妾吧!」

听見此話,柳媛舒興奮不已。「王爺此話可當真,上回您騙了媛舒,這回……您得立下誓言,萬萬不能再教媛舒空歡喜一場。」

「行!本王立誓,待婧舒嫁進王府後,定會迎柳媛舒為妾,同時本王也發誓,柳媛舒入府三個月之內,定教她死無全屍!」最後一句,口氣冷冽得讓人寒毛根根豎起,與此同時,他抽出腰間長劍往桌上一砍,轟地!

一張圓桌變成兩張,倒在地上。「如有違此誓,江呈勳必遭天打雷劈,五雷轟頂。」

這、這、這……誓言,柳媛舒嚇得連哭都不敢了,她頻頻後退,直到退出房門外,轉身就跑,彷佛有惡鬼在背後追似的,常氏見狀也跟著拔腿跑,難得的是年紀一把了,她竟然沒跑輸女兒。

從此之後這對母女每次看見王爺,全身上下便抖個不停,像得了重病似的。

這下子王府徹底安靜了。

白天江呈勳、席定國上朝,涓涓便到恭王府和秧秧、瑛哥兒跟著師父讀書,跟著婧舒學打理家務,下朝後席定國會繞到王府吃頓比外頭飯館滋味更好的飯菜,再領著女兒回府。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終于來到成親的日子,婧舒提早幾日回到三戶村,有禮部的人接手婚禮,柳家里里外外一片簇新。

夜里,柳知學來到女兒房中。

婧舒落落大方道︰「爹來了,我恰好有事想與爹爹說說。」

柳知學有些局促,他自知不是個好父親,他性格怯懦、畏懼紛爭,這些年著實讓女兒吃了不少苦頭。

婧舒看出父親的困窘,從匣子里掏出幾張地契,道︰「听說席公子給的二兩金子,爹爹一直把在手里,沒教繼母和媛舒給揮霍了?」

「多少還是有一點,但不多。」

「既然如此,我便敢將這些交給爹爹。這是我在王府賺的月銀,還有抄書掙的錢,另外有一部分是跟王爺借的,我總共買下五十畝地租賃與人,如果爹爹能夠守住這筆田產,別恣意揮霍,家里的生活應該不虞匱乏。」

「婧舒,你這……」他沒想到,女兒要出嫁了還處處為這個家打算。

「爹爹自是明白,我與王爺本就無名無分,王爺不過是受了席公子臨終托囑,才會迎我入府,予舊友一個交代。我自認出身卑微,日後想在王府佔得一席之地頗為困難,為不落人口實,我不會取王府之財資助娘家,因此這筆田產,爹爹要分外珍惜。」

「爹爹會的,一定會的。」

婧舒又道︰「我已求得王爺金口,他願意送爹爹和宇兒進貞和書院,如果爹爹對仕途仍有想法,就再試一次吧。」

听見這話,柳知學眼底冒出淚花,婧舒和她娘一樣,方方面面都替他設想周到,他怎能不感恩?

父女對話時門口一陣騷動,兩人轉頭,就見常氏和柳媛舒推推擠擠地進了門。

常氏看女兒一眼,鼓起勇氣道︰「婧兒,你瞧瞧王府送來的聘禮……」

「你管那做啥?有禮部的人看著,丟不了。」柳知學道。

常氏被堵了口,柳媛舒不滿,再度推推母親。

常氏只好磕磕巴巴地說︰「日後嫁進王府,婧兒要啥沒有?聘禮上那兩副頭面,不如就給你妹妹,就當全了你們姊妹之情,也免得外頭說你尖酸小氣。」

听見這話婧舒忍不住氣笑了,要東西要得如此理直氣壯,真當她欠她們的?她可以給,卻不想給。

婧舒淡淡一笑,回答,「母親和妹妹想要就自己去拿吧,但別怪我沒提醒你們,那是皇上御賜的,有那個膽子要也得有那個命用,別今兒個左手剛拿,明兒個頭顱就落在午門上,還得爹爹去收屍,到時……爹爹也別慌,女兒定會給您物色一個賢良淑德、溫良恭儉的好女子,為咱們柳家開枝散葉。」

「柳婧舒,你太過分了!」柳媛舒往她的鼻子一指。

「再大聲點,王大人應該還沒睡著,我得去問問清楚污辱皇親是什麼罪?」

這話氣得常氏母女胸口一上一下,喘息不定。

此刻婧舒還真感激自己的先見之明,原本王爺還想把宅子地窖里的東西全搬出來給她當嫁妝充場面呢,是她極力阻止道︰「生活是自己過的,干麼在意旁人目光?」

幸好攔下了,要不這母女的心還不知得膨脹得多徹底,見兩人猶自不甘心,許是還想著這門親事該落在柳媛舒頭上吧。

真不理解她們的腦袋是怎麼長的,怎會相信她們想如何,所有人就得乖乖受著?

「也好,趁今天我把話給說明白了,我並不在乎旁人怎麼說,明兒個婚禮,你們要不要出現我都無所謂,但日後你們別再往王府踏上一步,我不樂意見到你們。」

意思是連半點光都不讓沾?哪有這樣的女兒?早知如此,她年紀小時就該一把掐死。

「柳婧舒,飛上枝頭就不要娘家了?數典忘祖的家伙。」

「我的娘家只有我爹,其余皆是閑雜人等。我不認你們?答對了,我確實不願意認。放諸天下,誰會認拿女兒換錢的歹心繼母,誰會認想搶姊夫的惡毒妹妹,往後你們要是敢靠近王府半步,見一回打一次,我會讓你們記取足夠教訓。」

「好,飛上高枝了是不?沒關系,你不怕被人戳脊梁骨,我便不怕丟面子。」

婧舒冷笑,都這景況了常氏還妄想拿捏她?過去不行,未來更沒門兒。

「夠了!你們眼里還有沒有我。」柳知學往桌面一拍,懦弱的他終于硬氣一回。「誰敢在背後說婧舒的壞話,就別怪我翻臉無情。常氏,如果你有更好的去處,我便也不留你,媛兒,你以後甭出門了,留在家里好好打理家務,爹自會替你覓個好夫婿,若是再惹事,那麼就自求多福。」說完,他把妻女推出婧舒房間,半句閑話都不讓她們說。「婧兒早點休息,明兒個很累的。」他出去後順手把門帶上。

婧舒嘆氣,有這母女倆在,柳家能夠平靜嗎?

希望父親和宇兒去書院後情況會好些,如果她們非要上王府,那麼等著吧,她也不是好欺負的。

躺上床,留在娘家的最後一天,婧舒心里沒有太多起伏,滿腦子想的是過去千年里發生的點點滴滴,以及她的娘親……

那抹來自未來的靈魂,如今去了哪里,是否事事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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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9 00:11:17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幸福未完待續

這是場萬眾矚目的婚禮,倒不是聘禮嫁妝引人注目,而是那個恭王啊過去就是個混不吝的,啥好事都不干,成天斗雞模狗、流連青樓,通房妾室滿後院,模樣長得極好,卻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渣滓。

沒想到他與二皇子交好之後竟然改頭換面,勤奮上進,努力成為國家棟梁,一心辦好皇差,如今人家在帝王跟前還很說得上話呢。

這是啥回事?不懂?很簡單啊,就叫近朱者赤,以德服人啊!二皇子品格高尚,感化紈褲王爺,拯救他于庸碌之中。

這個「謠言」太符合帝心,因此在後頭給了把助力,使之廣為流傳,好為二皇子入主東宮增添助力。

再說啦,恭王不僅僅在仕途舉業上頭不同,連性情也天翻地覆的大轉變,自此青樓里再也見不到他的蹤影,成親前他甚至為了新王妃散盡後院眾美,許了大筆銀子,好好地把美人們給送出王府。

听說新王妃知書達禮、能文識字,雖出身不高卻行事有度,她不只改變風流王爺,也改變了驕縱世子,她的悉心教養讓世子出門,人人都要贊一聲神童。

皇帝對這門婚事不但樂見還極力促使,連婚禮都讓禮部官員督促操辦,而且……听說沒?還沒進府呢,新王妃就被宣進宮見過皇後娘娘,連二皇子妃也喜歡她,與之結為知己。

總之,雖說新王妃出身不好,但有皇家撐腰,誰能不高看她一眼?

因此大婚這天,迎親隊伍旁聚集無數民眾,大伙兒指指點點,說的全是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動人故事。

俗話說,娶對老婆旺三代,娶錯妻子毀一生,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皇帝看重,朝廷百官全來參加這場婚禮,其熱鬧程度不下皇子迎親,賀禮成山,庫房幾乎堆放不下,幸好有禮部官員在,要不怎忙得過來。

酒過三巡,梁錚與二皇子妃成了主角,在前頭應酬客人,客人也樂意被應酬,因為……

听說再過幾天,梁錚就要入主東宮了,誰不想和未來的皇帝打好交情?

于是新郎官順理成章偷偷溜走,不帶一身酒味的江呈勳坐到喜床上。

他攥住婧舒的手久久不放,那張長得天怒人怨、觀之嫉妒無邊的俊臉上,刻著無敵笑詹,現在的王爺內在外表俱全,是要讓多少人活不下去?

「久等了。」他說。

開口第一句就讓人想鑽地洞,她哪有等多久?說得好像她多麼迫不及待似的,婚期是他求著皇上一再提早的,可與她無關。

「沒多久,你回早了。」

「等過千年,還不久?」

他微蹶嘴,裝萌的可愛模樣讓她心髒跳得又狠又猛又亂七八糟。

「這是我們第一次辦婚禮。」

在李清和晰晰那一世時,她曾在他耳畔叨叨地念著,「成親那天,我要戴上最美的花冠,穿上最輕柔的羽衫,我要與你牽手在月光下跳舞,舞動我們的一世情緣。」

他笑她傻,回答,「成親那天,你要戴上瓖滿南海珍珠的鳳冠,要穿著繡滿鳳凰的大紅霞帔嫁衫,我要牽著你走在最高的殿堂上,向上蒼祝禱告,許我們一世尊榮。」

雖然那不是她想要的婚禮,但是她沒有反駁,那個時候他每個夢想,她全數買單。

可惜,最終的最終,穿戴著鳳冠霞帔與他走在最高殿堂上的女子不是她……她還記得,帝後大婚那夜,她在清兮宮里看著夜空中燃放的煙火,心碎……

婧舒搖頭,都過去了,那些早該從記憶中退離。

「為什麼搖頭?我說錯話。」

「你忘記了,在當周皇後那一世,我們成過親的。」

「當時我還沒在何清身上重生,和周璇成親的不是我。」說完他莫名地嫉妒了,鼓起腮幫子指控,「你當過別人的新娘。」

「要算舊帳嗎?行。你也當過別人的新郎,你與陸皇後成親那個晚上,知道我在做什麼嗎?我在悔恨交加,我想插上翅膀飛回家鄉,想跪在嬤嬤腳邊告訴她我錯了。」

他一听立刻認慫。「我錯了,翻舊帳是種不文明的行為,往後別了。」

她笑道︰「也對,倘若每回吵架都要翻舊帳,我們的帳本可比其他夫妻都多,怎麼都翻不完的。」

「不翻舊帳了,往後我們只寫新帳。」

「好,希望未來都是盈余,別再負債累累。」

「會的。」輕松兩個字,卻是他斬釘截鐵的承諾,他會用無數幸福予她利潤,會用數不盡的快樂給她盈余,她的後半生將被甜蜜充盈,傷心失望哀慟連一步都別想佔用她的生命。

笑了,她知道這次他會說到做到。

他牽起她的手,領著她到衣櫃前,她不明所以,直到他打開衣櫃、直到她看見那套用純白雪雲紗織成的羽裳,看見那頂用玉蘭花串起的花冠,傻了眼……

「你……」一時間她說不出話。

他取下她頭上的鳳冠、換上花冠,認真回答,「世俗的婚禮已經完成,現在我要給你你想要的婚禮,快換衣服吧!」

不久,一輛馬車從王府後院離去。

不久,兩個黑影在馬車後面隨行……

姜馨捧著俏生生的小臉,看著失魂落魄的師兄,她不知道他受到什麼刺激,很想問明白,但他都這樣了……好吧,她是個有同理心的濫好人,知道人們在飽受驚嚇後需要一點時間空間來恢復心智。

星稀月明,今夜天清氣爽,是個辦喜事的好日子。

眺望遠方,那里有一對穿著白衣的新娘新郎,新郎抱著新娘施展輕功,在草地上跳躍飛舞,螢火蟲受驚四下飛竄,一閃一閃的光芒圍繞著兩人,美得像夢境般,新娘銀鈴笑聲傳來,連同那股幸福味兒也一起傳了過來。

情人And換芯復制品?琵琶別抱,舊人傷懷?

姜馨拍拍手上的泥巴,她不擅長安慰人的,但是這會兒還是得安慰兩聲,誰讓他們是師兄妹呢?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該放下了。」姜馨道。

「師妹可知何謂放下?」呂書茫然問。

咦?這話好熟悉?這是規定例句?她連忙撿起老話來回答,「舍去?拋卻?遺忘……然後勇往直前?」

「不對,『放下』是你終于開始心疼自己。」呂書道,這是阿雋告訴他的。天、天、天……更熟悉了,姜馨瞠大杏眼望著師兄,戰戰兢兢、緊張回答,「那你就……心疼心疼自己吧。」

她等他繼續往下說,但,幸好,他沒說,要不她真會以為他是當年那個說書人附身。

喘口大氣,重新望向天際。

她穿越了,在很多年前,父母之命她嫁給柳知學,但身為現代人哪會乖乖听命出嫁,但是她嫁了,因為……柳知學長得和她暗戀十幾年的上司一模一樣。

她認定那是真愛,認定自己穿越而來便是為了成就這份愛情,于是她付出所有心力養家活口,一心讓他全力追逐夢想。

事業上,她雖沒有混得風生水起卻也改變了柳家門楣,但性格怯懦的柳知學與上司截然不同,姜馨失望過卻沒讓自己太難受,她想,既然柳知學無法成就自己,那麼她便成就自己。

誰曉得她沒跨過生育子女這關卡,孩子出生,娘親死了,為了孩子、為了辛辛苦苦建立的家園,她的魂魄舍不得離開,但誰料得到柳知學竟然很快再娶了,她墳頭上的土都還沒干呢。

愛情啊……變成一場嘲笑。

她頭也不回離開了,原以為該踏上奈何橋的,沒想到一轉眼她變成姜馨——一個師父武功高強,跟師兄一起長大的小俠女。

她不太喜歡師兄,她看不慣師兄以劫富濟貧為由,正大光明掠奪旁人財富,更看不慣師兄草菅人命、毫無武德,但是師父死了,她只能跟著師兄。

直到兩個月前,師兄又外出劫富,回來時身受重傷奄奄一息,就算再不喜歡,她還是想盡辦法為他求醫,誰曉得他清醒後卻變了個傻子,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恭王,還拉著她問相不相信?

她當然相信啊,重生穿越,她通通經歷過,有什麼好不信的?何況醒來的師兄與過去截然不同,他也認為劫富濟貧、劫貧添富是種搶劫模式,不見容于天地,也覺得傷人性命是殺生,是萬劫不復的惡事,萬萬不能做,所以她相信師兄換了芯子。

然後恭王要成親了?恭王沒死還要成親?听到這消息,師兄徹底崩潰了,她只好帶著師兄日夜兼程趕回京城,只為尋求一個答案。

進京後這幾天,她听到太多恭王幡然覺悟、痛改前非的故事,身為穿越重生人,她很清楚世間哪來那麼多勵志故事,不過是換了芯子、換了態度。

眼看師兄控制不住沖動就要上演一出偶像劇,她急急拉住,安撫道︰「師兄,別去破壞人家,不是每個人都適合白頭到老,有的人是拿來成長,有的人是拿來一起生活,有的人……是拿來懷念的,新王妃注定只能活在你的懷念里。」

身為江湖人,王妃要是能夠看上他,願與他效仿牛郎織女……才有鬼!

何況「舊恭王」除了紈褲之外還真找不到其他優點,不像「新恭王」處處好、樣樣棒,連逛青樓這壞習慣說斷就斷,就算把王妃打成白痴也曉得誰該嫁、誰不能嫁。

當然,她更在乎的點是……重生這種事捅出去,他不被當成妖孽放火燒了才怪。

「我不管,我一定要去,柳婧舒願意嫁給他,只有一個理由——他就是阿雋,不會錯的,他就是阿雋,我的阿雋……」

手一揮,姜馨被揮退三尺遠,要不是下盤夠有力,差一點點就跌成狗吃屎。

不過師兄剛剛說什麼?柳婧舒?回想在街頭听到的王妃評語,出身不高,知書達禮,父親是秀才……不會吧,是她那個無緣的女兒?

這會兒她太震驚了,她沒有力氣去拉人,她眼睜睜看著師兄沖向那對新婚夫妻,一面跑一面喊,「阿雋、阿雋,是我啊……」

听見聲音,席雋一愣,他與婧舒轉過頭,看見一對漂亮得令人驚艷的少男少女,少男朝自己奔來,一面跑一面哭,直奔到席雋面前,往他腰間一抱。

「阿雋……我是呈勳啦,我好可憐啊……」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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