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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千尋 -【宮鬥全靠演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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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8 00:08:03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千尋 - 宮鬥全靠演技

向萸︰皇宮是個步步驚心的大型片場,我演技不行敬謝不敏。
齊沐謙︰不怕,演技好的夫君一個就夠了,媳婦你旁邊坐著看戲就好。

經過層層選拔終于進宮,向萸正煩惱如何在一眾宮人里脫穎而出時,
她的一手好畫技成功得到太後青睞,將她派往了皇帝身邊,
傳說中齊沐謙殘暴不仁,沒想到甫見面他給的「員工福利」卻超好,
不只任她隨選房間,還會等她吃飯,甚至連陪消食散步都一手包了,
她懷疑他的另眼相待有什麼陰謀,難道已經知道她是來報仇的?
可後來才發現,這會笑會鬧又體恤下人的家伙根本是被架空的帝君,
他憑著一身好演技才在宮里艱險求活,甚至慢慢堅強了自己的後盾,
而害死她父親的凶手更是另有其人,連她的入宮都是一場陰謀詭計,
她不由心疼起這個殫精竭慮的男人,收下他親生母親的遺物答應做他媳婦,
為了護住身邊所有的人,他準備逆襲把持朝政的敵人,
豈料對方竟先一步動作,不但對他下毒,還要她跟著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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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8 00:08:50 |只看該作者
序言 兩人是彼此的注定

這幾年間,宮廷戲一直都很熱門,其中元素也不斷變化,因此每年都有出色作品膾炙人口,無論是詼諧逗趣或是心機權謀,好像披上了「皇宮」這一層紗,里頭的角色人物就添加了神秘色彩,讓他們的故事加倍動人。

我曾在吃飯時問過身邊的朋友,上班動腦已經很累了,休息時不會很想放空嗎,怎麼還要看人斗來斗去?這樣不會更疲倦嗎?

誰知此話引來許多不同意見——有人說哪會累,看人恨得牙癢癢的就很解氣、有人說自己腦子想不到的算計,戲里演出來也很讓人過癮、有人說爭斗要看是為什麼爭,里頭的人性很發人省思……原來看戲並不簡單也不隨便,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看出生命高度!

不過看戲是挺熱鬧的,因為共情的作用你會隨著角色人物喜怒哀樂,那麼萬一你正是里頭的角色呢?還能覺得危機四伏的生活很有趣,還能認為步步驚心的日子很精彩嗎?

這次千尋《宮斗全靠演技》故事里的男主齊沐謙就做了這樣的人設,他從小就被迫離開娘親,進到皇宮這個吃人的世界,他拒絕過、抵抗過,結果卻讓他失去最重要的人。于是他開始蟄伏,戴上了面具,演出別人想要他表現的樣子,明白不妄動才能好好活下來,即便背了許多黑鍋和罵名,他也不灰心的堅持走自己的路。

而這樣的一個人沒有長歪,並未因困苦的環境而讓心里也種下陰霾,畢竟人生不會總是苦,齊沐謙生命中的甜在踫上女主向萸後,就像整桶整桶的蜂蜜不斷往他心里倒似的,過去所有的痛苦都被覆蓋,而兩人的緣分更是陰錯陽差,只能說,他們就是彼此的注定……

想知道《宮斗全靠演技》里設計了怎樣的陷阱考驗男女主角?想知道皇帝和小宮女之間的愛情如何義無反顧?那麼就請備好一小段悠閑的時光,好好進入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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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8 00:09:0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成全我的愛情

向萸猛地張開雙眼,發現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心髒一陣陣狂跳,說不出口的恐慌壓迫得她無法喘息。

這是哪里?雙手向四周深去,一寸寸慢慢探索,這是個長方形的盒子,木頭做的,依照尺寸……沒猜錯的話,她應該是在棺木里。

棺木里沒有風,她卻像置身冰庫般,寒意透骨,身子凍得僵硬。

她試著用吸呼吐納來抑制恐懼,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慢慢地飛速般的心跳逐漸趨緩,她藉著棺壁使力,慢慢坐起身。

她試著回想,試著找出任何的蛛絲馬跡,只不過想了千百遍依舊找不到頭緒,她實在無法理解,自己為何會置身此地。

不敢奢望奇蹟,也不認為自己能夠順利逃離活埋的命運,理智甚至做出正確推理,得到的結論是——她將會在棺木中因為缺氧而窒息。

是誰斷她生路?楊玉瓊嗎?自己不給機會,不讓報應找上門,于是她乾脆竭盡全力落實?

「該死的女人!」隨著吼叫聲,憤怒的向萸猛地朝棺蓋一推,這時不可能的事發生了,棺蓋居然滑動兩分,它似乎並沒有被釘死。

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嗎?有了縫隙,空氣涌入棺木里,向萸覺得空氣真是清新啊!她大口大口喘氣,努力存續力氣,直到攢夠體力之後再推一遍——棺蓋再次滑動了兩寸。

感激上帝,老天仁慈,神愛世人……腦袋里浮上若干贊詞。

就這樣她喘著氣積蓄力氣,一點、一分、一寸,終于將棺蓋推開,弄出了足以讓自己月兌身的空間,她跪坐起身,累趴在棺緣,像小狗般吐著舌頭喘息。

半晌,她舉目四望,這里沒有燈,微弱的光源來自幾顆掛在牆上的夜明珠。

夜明珠啊……向萸想起了他安排的密道,呵呵苦笑,命運總是在不經意間擺你一道。

那時她不認得夜明珠,貧窮限制了她的想像,那個被無知限制想像力的男人呢?他還好嗎?死透了嗎?

藉著微弱光線,她試著看清周遭,一座高台,兩個棺木,她置身其中一個,視線梭巡了一遍,好半晌方才弄明白,這種「特殊環境」她見過——就是地宮!

低頭看向自己,她身著雲錦廣袖,裙裾三丈,金線繡出日月雲霞,鳳凰于飛,綴以九彩霞帔,鳳佩寶墜。頭戴鳳冠,上頭雕著九鳳,鳳身嵌翠,鳳口含玉,點翠成雲,雲中牡丹十二,金梧十二,寶葉十二,鈿花十二,步搖左右各六,冠上瓖有珍珠六千。

那些珍珠並非凡物,而是東海貢物,一顆顆珠圓無瑕,寶光如鏡。

這下更清楚了,她以皇後娘娘的身分殉葬。

從宮女到皇後,這條路滿布荊棘,便是精明能干如楊玉瓊也得用上十幾年光陰,方有機會成事,誰知轉眼,她的身分三級跳……該得意嗎?

她想不透楊玉瓊為何變更計畫,不過那種女人能想得透的都是稀有人類,而她只是再平凡不過的小小宮女。

恢復些許體力後,她克服暈眩,試著爬出棺木。

墓室不豪華、不厲害,高貴帝君的最後一站蓋成這樣,太敷衍也太寒傖。

幸好,牆上還有壁畫與文字,介紹著死者一生建樹。圖畫不行啊,跟她的作品完全無法比擬,至于文字……

她逐字看去,越看越想笑,是翰林院的老學究寫的吧,四平八穩地把一個昏君夸成千古明君,如果他知道自己能留下如此好名,會不會想要更上一層樓,昏庸得舉世無雙、千古難比?

鳳冠超重,她想也不想地月兌了,沒有半分不舍,即使上面隨便一顆珍珠都足夠讓她吃喝若干年。

目光緊盯著另一邊的棺木,所以他在里面對吧?

激動了、興奮了,她不是盜墓賊,不在乎里頭的寶藏,但在乎躺在里頭的那個男人。

「我來了。」向萸握緊雙拳向上高舉出V字型。

呵呵呵,誰想得到她會是最後的勝利者呢?誰想得到她能夠獨自擁有他呢?她手腳並用朝著另一個棺木爬去。

生不同衾、死同墳是多麼浪漫的事,楊貴妃都得不到這種待遇,誰說世間最浪漫的事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不對,最浪漫的事是我骨灰里有你、你骨灰里有我。

帝王棺木也沒落釘,她使盡吃女乃的力氣方才推開棺蓋。

看見了,里頭的人正在沉睡,沉睡的他少了矯情做作的和煦親切,多了幾分沉穩安靜。

她努力看清他的臉,一遍又一遍,他長得不算抱歉,但普通到站在人群中,望過幾百眼都不會看見。她是學畫的,對顏值有強烈要求,偏偏被長得這麼普通卻又無比自信的他給迷了心竅。

他戴著龍冠,上雋九龍,龍口餃珠,下垂珠結,一襲明黃龍袍昭示著他的身分。

他曾經問她,為什麼所有人都以龍為尊?

她笑答,「物以稀為貴。」

他說︰「天底下哪有真正的龍,不過是傳說中的動物。」

她伸指朝他晃兩下。「無知限制了你的想像,但請相信我,世上有真龍,如果我有時光機就能把你送到侏羅紀,你可以親眼見證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啥龍都有、啥龍都不缺。」

她總笑他無知,他卻說她想像力豐富,但任憑她的想像力再天馬行空,也沒有想像過有一天他們會同棺同穴、並肩千年萬年。

人生的際遇真有趣,不敢正視的愛情,在他昏迷之後激涌而出,如今成為殉葬者的她,竟想振臂高呼——老天爺,謝謝您成全我的愛情。

她很幸運、很感激、很快樂……在生命的終點,終于能夠與他同行。

趴在棺邊,她調戲地勾勾他的下巴,霸氣道︰「男人,你是我的!」

小心翼翼爬進棺木里,輕輕躺在他身邊,拉起他的手臂將自己圈入懷中。

向萸滿足地閉上雙眼,嘴角揚起淡淡笑意,她和這個男人未竟的情愛,就留到下輩子吧……

「請在彼岸花盛開的地方等我,等我與你牽手,共飲一捧孟婆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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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8 00:09:2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回不來的爹爹

听說過向文聰嗎?

沒?那你一定不是京城人,否則只要在京城附近的幾個都縣里,開口說到「向大人」三個字,百姓無不交口稱贊。

要怎麼講呢?是貪官污吏太多,踫到一個肯做實事的,百姓便感恩戴德了吧?

是的,向文聰就是個好官,他滿月復經綸、閱歷豐富,他愛民如子、清廉為政,如果當官這件事情上有分三六九等,無疑地,他是最好的那一等。

他獎勵農桑、鼓吹商事,在他的治理下,雖然只是京城附近的小小都縣,但稅收一年比一年增加,明明是小到不能再小的七品芝麻官,清明的吏治卻讓他在朝廷官員眼里排上了號。

他最擅長的是查案、斷案,許多懸而未決的案子因為他而破解,許多對翻案不敢懷抱希望的百姓,在真相大白于天下時,為向大人立下長生牌位。

他的妻子早逝,膝下只有一個獨生女,而向萸雖是官家千金,卻沒有官家千金的驕傲自滿,三餐自己動手,家事親自操持,還對家庭經濟做出貢獻。

此時的她衣裳染上漆料,緊趕慢趕往家的方向跑,形容有幾分狼狽,缺了大家閨秀的溫柔婉約,但她不在意,因為有更值得她在乎的事情——

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她要回去辦一桌宴席!

呃,好啦,她廚藝是不太好,但爹爹寵她呀,只要她親手做的菜,再普通也會捧場到底。

所以她笑得美滋滋的,清妍小臉增添幾分美艷,連跑帶跳地往前奔,快樂得讓所有人一眼就知道。

向萸手里提著一條肉、兩根排骨和大肥魚一只,心里盤算著張大善人給的賞銀。這筆錢可以給爹爹買幾塊好皮子縫件大氅,再做雙手套、靴子,等冬天來臨下鄉巡查,爹爹就不會凍得手腳生瘡,家里的老馬也該換換,它都老到跑不動了。

剛過午時,這時候整條巷子安靜得很,只有兩只野貓蹲在某家的牆頭,慵懶地打著呼嚕。

她放緩腳步,輕松愜意地想哼兩句「昨日像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沒想到某家的屋頂上跳下來一……不是貓,是個黑衣人,哇哇,這已經夠驚悚的了,沒想到緊接在他身後又陸續跳下來四、五個。

後到的那群顯然和黑衣男非同黨,因為鏗鏘鏗鏘,他們抽出刀刃直指黑衣男的胸口,只見黑衣男腳步踉蹌,整個人歪歪斜斜,像喝醉酒似的往後退。

但拔刀男們可就凶狠啦,一刀刀淨往他身上招呼,黑衣男也算有兩下子,明明都站不穩了,還能一刀一刀險險閃開。

強!要不是氛圍太驚人,殺人場景過度鮮明,她一定會給他愛的鼓勵。

怕不怕?當然,不怕的是傻子,這時候就該離開,免得成為倒楣的路人甲,可惜想像很完美,現實卻殘酷到讓人痛心疾首。

黑衣男後退的速度太快,三兩下就來到她身前。老大,你不是喝醉了嗎?問號還沒有閃過腦海,下一刻她和黑衣男成了同路人。

同路就同路,他抓住她的手是什麼意思?他把她護在身後又是什麼意思?不知道自身難保了嗎?你這樣做……大哥,人家會誤會的好嗎!

向萸無比哀怨,她想哭啊,但急切間流不出眼淚。

「打架是不好的行為。」她小小聲說︰「我們都應該追求世界和平。」

「……」黑衣男。

「……」拔刀男。

他們會因為不好的行為就不動作了嗎?當然不會。

刀子往前一刺,眼看就要戳進黑衣男的胸口。

要死了,給一點緩沖不行嗎?向萸想也不想,抓起排骨越過黑衣男往前丟,沒想到黑衣男同時發功,長劍砍掉大刀的同時,也把她的排骨給斬成兩段。

哇,見識了一回削鐵如泥,所以咧?黑衣男雖然中招,但實力還可以,那麼要幫還是不幫?

腦袋飛快轉圈,呃,還是要的,但她嚴正申明,這跟什麼濟弱扶傾、忠勇俠義無關,而是和殺人滅口有比較強烈的關聯性。

「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沒了,還不趕快亡一亡?」向萸又喊了句無厘頭的話。

這一喊,第二度將眾人都給喊糊涂了,這女人是來亂的嗎?

拔刀男糊涂,黑衣男也犯傻,趁大家都在愚蠢期,她飛快把說那句「世界和平」時要掏卻來不及掏出來的胡椒粉抓出來,對著黑衣男後腦低喊一聲,「閉氣。」

她不管黑衣男來不來得及閉氣,手作勢灑出了粉末。

她發誓,自己平日肯定好事做盡,老天爺才會特別眷顧自己,因為在胡椒粉往前灑時,一陣風及時吹來,所有的粉末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壞人臉上覆蓋!

夭壽,你絕對沒有見過這麼整齊的噴嚏,視線模糊的他們沒時間揮動武器,因為他們更急著揉眼楮。

黑衣男被這猝不及防的場景給驚呆,他也在想同一件事情——自己平日肯定好事做盡,老天爺才會特別眷顧自己。

趁著對方無力反抗,他深吸口氣,逼出最後一分力氣,刷刷刷刀起刀落,轉瞬間,五顆頭顱像玻璃珠般在地上滾來滾去。

好血腥、好暴力,向萸想暈倒……

白眼一翻,她正準備倒進血泊中時,黑衣男的聲音鑽進她的耳膜。「如果你不介意被當成殺人凶手,就暈。」

哇哩咧,殺人凶手不是閣下你嗎?關她屁事啊!但她還來不及Argue,下一刻,黑衣男就躺進了……她懷里?

這、這是美女救英雄了嗎?

她想要拆下他的面巾,但武俠小說里面,常有那種「看過我真容,就必須跟我結婚」的劇情,所以……呵呵,還是別拆盲盒了。

但臉上那塊不拆,身上其他的全讓她給拆了,不拆不行啊,他一直在流血,巷子里已經躺五只,如果這只也追隨那五只而去,她就算跳進黃河,殺人凶手的名頭肯定冠在她身上。

因此一進家門,她就飛快拿出自制的大型拖把,飛快將自家門前的血跡拖乾淨。

是的,她很睿智地將自己的魚肉加排骨撿回來,煙滅自己曾經出現的證據,然後一回到家就立拆卸他的衣服。

她手腳俐落,動作迅速,但她的女紅……危在旦夕,不過傷口的美丑哪需要計較對吧?因此在她超高效率之下,沒花太久時間,他完美無瑕的肉身出現了幾條歪歪扭扭的毛毛蟲。

「裁縫」期間,向萸無比慶幸,黑衣男沒有突然清醒,要不這會讓她級數很低的女紅成績更低——而黑衣男醒後也無比慶幸,慶幸身上的藥夠重,沒讓他在半途清醒。

縫好傷口,幫他換上乾淨衣物後,向萸本打算做賊喊抓賊,報官撿屍的,沒想到隔壁鄰居比她「更早」發現斷頭屍,急急忙忙報了官,她探頭瞄出去時,恰恰看見官府把屍體運走。

這樣平安了吧?她拍拍胸口自我安慰,試著把那頁暴力血腥給翻過篇。

安頓好意外大哥,向萸照原定計畫給爹爹做一頓生辰大餐,她繞到後院拔姜,從雞圈里抓出一只老母雞,燙水去毛、切切洗洗,待麻油把姜給逼出味道後,再將雞肉放進去炒到表面轉為金黃,最後放進淘好的米和酒,經過拌炒,抽出柴火、文火慢煮,這是爹爹最喜歡的麻油雞飯。

排骨加入當歸黃耆紅棗枸杞,熬出濃濃的藥膳湯。

做了魚、鹵好五花肉,再摘洗兩樣青菜,準備等爹爹一回來立刻下鍋,另外她也熬了鍋魚片粥,打算等傷患醒來喂飽之後,直接把人請出家門。

她不求回報,只求別惹禍上身。

看一眼窗外,爹爹應該快回來了吧?她想。

進浴間,注滿熱水,取一套乾淨的衣服放在旁邊。

泡澡是她最享受的時光。

來到這世界好多年了,幾乎忘記二十一世紀的生活方式,獨獨泡澡這一項她丟不下,也舍不得丟。

溫熱的清水包圍她小小的身子,一寸寸洗去身上疲勞。

她超喜歡這種踏踏實實的日子,喜歡享受親人的寵愛關注,喜歡被爹爹捧在手掌心,所以真心實意的,她非常樂意拿電腦手機、3C名牌去交換父親的親情。

她看重爹爹的心思,一如爹爹疼愛自己的心情,爹爹是她兩世以來最最重要的人。

洗乾淨後換上衣裳,將頭發擦乾簡單地在身側編兩條粗辮子,她端著魚片粥走進屋里,低頭看看沉睡中的黑衣男。

他長得很高,起碼一百八十五以上,身材相當厲害,屬于穿衣顯瘦,月兌衣滿身肌肉型(這點無庸置疑,她確實月兌光了他的衣服),他眼楮狹長,上頭兩道很有個性的濃眉橫過額際,他的皮膚相當白皙,和女子有得拼,照道理推論,他應該是帥的,但眼見為憑,沒親眼確認的事情,她不敢百分百斷言。

這樣的男人是什麼身分?為什麼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追殺他?認真想過半晌後,她聳聳肩,擔心那麼多干什麼,又不關她的事,她更該擔心的是還未歸家的親爹。

轉身出屋,山光西落、池月東上,她等了又等,爹爹始終沒回家,不禁有點著急了。

爹爹不輕易承諾,可這回他親口承諾過,還承諾得無比鄭重。

所以是……差事太棘手?不至于吧,不就是個小宮女之死。

但凡看過宮廷劇,都曉得後宮經常要死人的,別說小宮女,嬪妃的死亡率也不低,這種情況相當合理且正常。

想想,把一群無所事事的女人關在一起,不斗個你死我活生活未免太無趣,敢進宮就沒資格當白蓮花,都打定主意以爭斗為日常生活,即使不幸被斗死,也只能埋怨自己能力太弱。

所以死個小宮女很嚴重嗎?就算死的是嬪妃,那也只能認命,誰讓你哪里不好待,非要搶進那塊骯髒地?為這種事情讓臣官進宮撤查,皇帝是瘋了嗎?

那天汪伯伯來家里說起此事,看著爹爹滿臉的躍躍欲試,她就不樂意了。

她不理解皇帝,小小宮女之死竟鬧得這麼大,不都說家丑不外揚,怎地,突然覺得揚幾下,也沒多大事兒?

也對,皇帝的名聲已經爛到太平洋,再臭還能壞到什麼地步?人品、人性都丑斃了,還會在乎那點兒家丑?但皇帝不怕丟人,卻倒楣了小小的百姓之家,一紙聖旨下達,爹爹立馬收拾行裝進宮去。

汪伯伯說富貴險中求,說七品小縣官無緣面見皇帝,有此等奇遇,該焚香祝禱、感激上天賜下奇蹟,還說爹爹若能查出個子丑寅卯,必定能飛黃騰達。

飛黃騰達?不必了吧,亂七八糟的國家,亂七八糟的朝代,平安就是最大福分,可惜她的話語權不高,否則早就讓爹爹辭官回家。

餐桌前的向萸捧著臉,心思漸遠……

街道那頭人聲鼎沸,十幾個人簇擁著一副棺木,動作整齊地朝向家走去。

路上百姓紛紛探听消息,在知道棺木里裝的是向文聰那刻,有幾個百姓忍不住跪地磕頭低泣,向青天那樣的好人該長命百歲,怎會年紀輕輕撒手人寰?

上梁不正下梁歪,這年頭官員貪賄得多清廉的少,讀書人都盼著當官後大撈特撈、發家致富,說句不怕砍頭的話,在百姓心里,官員不比土匪好到哪去。好不容易出現一個視民如子的向青天,好不容易百姓對朝廷多出兩分信心,可他竟然死了?

這世間還有天理嗎!

汪宜禾走在棺木前方,一張臉皺成苦瓜,唇舌發澀、心沉重,當初怎會被豬油蒙了心,對大理寺推薦向文聰呢?

現在他好想挖個洞,把自己埋進去,轉頭無奈地看向妻子,妻子卻狠狠刨他一眼。

讓你多事,搞成現在這種情況!

他明白妻子心有不甘,但別無他法呀。

莊氏心頭則發苦,弄不明白事情怎會演變成這樣?不過也幸好是這樣,否則白衣素服送葬的,將會是自己和兒子,當初大理寺指定協助辦案的是自家夫君,畢竟薛紫嫣是從丈夫轄下的知林縣出身。

想到向文聰、向萸,再想想無辜的兒子,她既無奈又憤怒。

「琴娘……」汪宜禾軟弱的口吻讓莊氏火氣再添三分。

唉,他何嘗願意,向文聰一死,他無法對向萸交代,無法對老百姓交代,如果向萸不肯接受提議……對上頭,他也交代不來。

「向大人是天底下最好的官,老天爺禰怎麼不睜睜眼?」

「張公子被權貴打斷腿,若不是向大人明查秋毫,他只能白白廢了。」

「林家少婦也是,分明婆婆與人通奸,卻推到媳婦身上,害她差點自盡以證清白,幸好向大人查明冤情。」

「這麼好的官,怎麼會死去?」

「還不是『那位』的錯,自己無能,光會屠殺良臣。」

百姓的議論聲傳進汪宜禾耳里,嚇得他小心肝顫個不停。

親愛的百姓們,他給大家磕頭行不行,嘴巴縫牢些,話別亂說,若是傳進貴人耳里,百姓的頭顱穩不穩他不敢肯定,自己這顆肯定會留不住。

戰戰兢兢地,一行人終于來到向家,他抬起沉重的手臂敲了敲門。

回來了!

懸著的心終于落回原處,向萸跳起來,興沖沖地打開門,笑容卻在目光對上汪宜禾的面容後凝結,視線緩緩轉移,落在那具黑色棺木上頭。

夜里抬棺到人家門前,懂不懂禮數啊?除非汪伯伯是想暗示爹爹升棺發財?

「萸兒,你爹死了。」

一句話,咚的,她墜入深淵,心髒被砸成齏粉……像是有只巨手,狠狠地掐住她的腦袋,施展全力、硬生生地想把她的腦漿給擠出來。

超痛……發不出聲音的疼痛,每個細胞、每寸知覺都痛到讓她想撞牆。

她想哭、更想吐,她不理解怎地一夕之間世界翻轉,今天是爹爹的生辰啊,她做了滿桌子的好菜呢,她還打算唱歌跳舞效法老萊子娛親,告訴爹爹,這個世界他是她的最愛。

不應該的、不會的,這只是個玩笑對吧,她試著讓懷疑來否定眼前一切,但汪伯伯的表情卻讓她無法遁逃。

所以是真的,不是玩笑,她日夜等待的那個男人……不在了?

她沒有死,但她覺得自己已經死去,魂魄飛到很高的地方低頭俯瞰,看著地面上的自己,看著自己被千刀萬剮,切得不成人形。

她用了好大力氣,才艱難地發出聲音。「我爹……怎麼死的?」

「萸兒,文聰兄弟身子弱,誰知他會水土不服,不幸在宮里暴斃而亡。」

瞬間,她的傷心轉變為憤怒。水土不服?能不能找個更合理的藉口?這里離京城才幾里路,又不是跑到塞外去和親,哪來的水土不服?

「汪伯伯還是說實話吧,爹爹進宮後發生什麼事?是查不出凶手皇帝遷怒把人殺了,還是爹爹查出不能曝光的凶手被人滅口?」她一句追著一句,咄咄逼人。

汪宜禾心驚膽顫。這丫頭該死的聰明,差事辦成這樣,自己要怎麼覆命?

他不斷給妻子使眼色,莊氏雖不滿還是拉起她的手,「萸兒,我們進屋說話。」

狠狠甩開對方,她冷眼看向莊氏。「伯母有話就在這邊說。」

「別倔強,這樣鬧對你沒有半點好處。」她壓低聲音恐嚇。

見向萸固執,汪宜禾越發焦慮,這次的事是上頭親自交代下來的——要化解到船過水無痕,可瞧她這態度,擺明要掀起大風浪。

「爹都死了,我還要什麼好處?」她偏要拉高嗓門,爹爹已死,天底下再沒有事情可以嚇得了她。

見狀,莊氏讓跟來的嬤嬤架起向萸,半推半扯地把她拉進房間。

汪宜禾松了口氣,連忙指揮眾人把棺木抬進廳里,動作麻利地布置起靈堂。

莊氏讓嬤嬤們退出去之後,看了看左右才語帶威脅道︰「胳臂擰不過大腿,你再鬧你父親都不會回來,你該慶幸上頭沒有降罪向家,還補償百兩銀子。」

「我爹的命只值百兩?倘若死的是汪伯父,伯母會因為百兩而慶幸嗎?」

這話懟得太狠,但莊氏生生吞下怒氣。「憤怒無益于事,你該盡快讓你父親入土為安。」

「爹爹死得不明不白,請問伯母,我要如何才能夠『安』?」

「追根究底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需要一個清楚明白的答案,我心安了,爹爹入土才能安。」

「你又不是傻子,難道猜不出來?你爹是誰讓進宮的,那里誰最位高權重?他不允許動的人誰敢動手,除非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沒株連向家滿門,你就該感激涕零。」

所以……真的是渣帝?

腦袋瞬間清晰,若凶手是皇帝,那麼確實胳臂擰不過大腿,她的生氣確實無濟于事,自己能做什麼呢?不知道,但她必須冷靜、沉穩,必須認真想好接下來的每一步。

咽下憤怒、壓制傷心,她逼迫理智出頭。

莊氏見她不語,以為被唬住了,懂得害怕就有救,至少沒蠢到令人發指。

她緩下口氣續道︰「我明白你很傷心,但這種事誰都無能為力,若你孝順,就該想想你爹天上有靈,最希望看到什麼?他肯定希望有人能照顧你,希望你下半輩子有所依托,為了你爹爹,在百日內成親吧,讓他放心去見你娘親。」

成親?在這種時候說出這種提議,向萸偏頭望莊氏,她在想什麼?

「我與你娘性情相投,咱們兩家經常往來,都是知根知底的,你與汪哥哥也能說得上話,若你同意,與你汪哥哥成親如何?」她一口氣把話說完,生怕自己反悔。

莊氏強行壓下不滿,兒子早就心有所屬,對方的父親可是三品大官,有岳父提攜,兒子的仕途必能平步青雲,偏偏向家出了這事……唉,可憐的兒子。

兩家人走得近,向萸怎會不知汪哥哥與李姑娘的事,莊氏突然做出這種提議……

是誰的意思?不會是莊氏,她對李家滿意極了。

汪伯伯嗎?更不可能,他善于忖度時勢、趨吉避凶,絕不會把自己送到刀口,皇帝是她的殺父仇人,仇恨值明明白白掛著,西瓜偎大邊,他躲自己都來不及,又怎會親自送上門?

那麼是誰呢?誰能逼得他們夫妻低頭?

向萸想不出來,但不管是誰,她都不會同意,更不會順著旁人安排行事。

「多謝汪伯母照拂之意,但我決定招贅婿,延續向家香火。」

聞言,莊氏緊繃的身子放松下來,眼底升起笑意,生怕她改變主意,于是急忙接話。「行,你心里有主意就行,咱們先辦好你爹的後事。」

她輕拍了拍向萸的手,一路上的不甘與憤怒瞬間消失無蹤。

此時的另一邊,向文聰屋里,躺在床上的黑衣男咬緊了牙關。

床邊站著個男人,他的體型魁梧,留著滿臉的落腮胡,兩個銅鈴大眼盯著他看,像只大熊看著獵物似的。

覆在臉上的巾子已經除去,如向萸所料,他確實長得非常英俊,但現在如畫五官皺在一起,緊抿的雙唇慘白,戾目射出精光。

兩人都沒有說話,皆拉長了耳朵竊听隔壁房間里的女人對話。

她是向文聰的女兒?天,這是什麼樣的緣分,竟然把他們給拴在一起?

如果她知道自己就是她的殺父仇人……

多年好友,楊磬自然明了他的心思,是罪惡感重了吧?他不知道該找什麼話來安慰對方,只能說︰「她縫的傷口很丑。」

所以咧?黑衣男白眼一翻,他的傷口再丑,能抵得過人家的喪父之慟?

「她煮的粥很難吃。」楊磬補上一句。

他很想叱罵,但是傷重體虛沒有辦法,只能問︰「我們的人在外面嗎?」

「對。」

「那走吧。」

父親的死亡讓向萸無法理智思考,所有知覺被報仇給霸佔,她恨極了坐在龍椅上的渣帝,她總是作夢,夢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她把渣帝千刀萬剮、挫骨揚灰,殺得他連進地獄,閻羅王都不認得他是誰。

她哭、她怒、她暴躁、她怨恨,她整天處于無法解決的負面情緒中,旁人如何她不清楚,但她明白自己,這種情緒不會隨著光陰流逝而消失,它只會一天一天啃噬她的心靈。

她總是不斷想起父親,想起他的疼惜寵溺,想起他說︰「我不需要繼室,我有女兒就行。」

是啊,她也不需要夫君,她有爹爹就行。

這些年父女倆相依為命、扶持彼此,他們共度的每一寸光陰都甜蜜無比,他們所有的快樂皆來自對方,他們約定好下輩子、下下輩子還要再當父女。

但是這樣的幸福被渣帝斷送了,沒有下輩子、下下輩子,他們連這一世的父女情緣都變得短暫!

仇恨日日增生,它催促著她必須做點什麼來解決快要爆炸的心情,因此即便明白小蝦米對上大鯨魚,唯一的下場是葬送魚月復,她還是決定報仇,沒有太縝密的計畫,她光憑直覺行事。

那日汪氏夫妻離開後,向萸發現黑衣男也不知所蹤,她沒有糾結太久就把他給拋諸腦後,因為太恨,太怨懟,也太忙碌。

她忙著辦喪事,忙著賣掉房子,忙著把錢散給街邊乞兒,教會他們傳唱「清官落難曲」、「後羿射日救百性」。

她日夜趕工,寫下《青天蒙冤記》,並在里頭畫了好幾幅插畫,因為心底有太多的情緒,里面的字字句句都無比煽動人心,就連圖畫都帶著感情,書冊完成後付梓,連印刷廠的工人都動容了。

她把所有錢全都拿去印書,然後雇人站在大街小巷,送給每個過往的路人。

當一切都布置妥當,她換上白衣素服,帶著視死如歸的心情,昂首挺胸闊步走上大街。

「阿彌陀佛,施主留步。」

一名三十幾歲的年輕和尚擋在向萸跟前,他身高中等,體型縴瘦,長相清秀、皮膚白皙,五官略顯陰柔,屬于那種脖子上有喉結能夠證實性別,但穿上女裝卻也不違和的……偽娘。

向萸冷冷看著對方,一語不發。

「施主命門發青、驛馬赤紅,是否家中有親人橫死?」

她清淺一笑,自己穿著素服,不是親人橫死,難不成是要替渣帝奔喪嗎?「師父有什麼話就快說吧,我還有事。」

「姑娘額頭低陷、鼻梁出現赤筋,最近行事要特別注意,戒沖動,穩定心緒,否則輕則有血光之災,重則傷及性命,還望姑娘行事前三思。」

她的目光越發冷冽,誰家父親枉死,子女還能夠戒除沖動?她就是奔著血光之災去的呀,就是打定主意沖動,不介意傷及性命,連命都不要了,還三思個屁!

這世道就是如此,身為社會底層,想拽下高層一張皮,便只能拿自己的性命去拼,她不拼搏一回,難道要默默接受父親枉死?

現在任何人想勸阻她,都會得到她的攻擊,于是她等著,待對方多說上一句,立即以言語暴力還擊。

和尚本想再多勸上兩句,畢竟重活一世不容易,但看著她眼底的固執堅定,以及獵豹般的伺機攻擊……算了,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他的善意,只是覺得可惜,分明有大好前途的。

輕喟,和尚了然,有人非要歷劫他也沒奈何,但願老天再厚待她一回吧。

帶著深意的淡然一笑,他轉身離去,緩步慢行間,嘆道︰「命運始終掌握在人們手里……」

滿腔惡意的向萸對著他的背影冷笑。這種廢話別說了吧,她的廚藝不怎樣,但煲心靈雞湯卻是一把好手,這種無濟于事的費話她能說上一籮筐。

再次挺直背脊,向萸朝衙門走去,毫不猶豫地掄起鼓槌,咚咚咚!使盡全力敲擊。

密室里,三個男人對坐。

一個五官秀麗,面如芙蓉柳如眉,漂亮到讓女人自慚形穢的男子居中坐定,他依舊是一身黑衣,許是特殊喜好吧,可即使一身黑,也無損于他的美麗。

他旁邊坐著長得像黑熊的楊磬,兩個人的顏值天差地別。

但別小看楊磬,他可是楊丞相庶弟的外室子,太後的親佷子。

楊家家風嚴謹,沒想到不受待見的庶子竟收了妓女當外室,還育有一子,此等有辱門風的大事,把楊家面子給踩得稀巴爛。

太後看不下去下達了懿旨——去母留子。

庶子和外室生生被拆散,心碎難當,竟雙雙投繯自盡,留下無依無靠的兒子,最後楊磬便被送回了楊家。

令人厭惡的外室子,成長過程只有一個詞形容,那就是悲慘!

另一邊坐著的是瑾王周承,他是周國送來的質子。

質子就是身分相對高貴點的人質,誰讓他的娘親是巫族後代,身分低下卻又美若天仙,迷得周帝神魂顛倒。

周承親娘死後,他在後宮成了突兀的存在,別的皇子有娘親,他啥都沒有,因此當朝廷需要送質子出國門,周承就成了最簡單的選擇。

「晚了一步。」楊磬道。

「什麼意思?」黑衣男口氣寒冽。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隔壁牢房關的女人告訴我,向萸一進監獄當晚就被人毒殺,屍體擺了一晚才被拖出去。」

黑衣男聞言大怒,很少激動的他握緊拳頭,掌心里的杯子瞬間碎裂,劃出幾道深深淺淺的傷口,鮮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周承見狀使勁兒扳開他的手,怒聲說道︰「松開,你是嫌自己的傷太少嗎?我的藥很貴的。」

「把她的屍體找出來,厚葬。」黑衣男咬牙切齒。

他恨自己晚了一步,明知她那麼憤怒傷心,明知她很可能會失去理智做出傻事,他居然沒有派人日夜探看,沒有阻止她做傻事。

周承明白他的憤怒,但這實在怪不得人,這些天他清醒的時間不多,被自己圈著養傷拔毒,等到能夠下床了,才曉得向萸做了傻事。

楊磬沒有周承的同理心,只有分析利弊、縱觀局勢理智。

听見這話,他不依了,不過是一個小小丫頭,為什麼有人非要她的性命?

那是因為她搞出來的動靜太大,大到影響某人的利益吧,而那些個「某人」勢力肯定不小,沒有必要就別冒險摻和,重點是人死如燈滅,就算厚葬對向萸來說也沒有太大意義。

「你別發瘋,這些年我們心思用盡,好不容易才讓局勢發展到如今,你知不知道我們身邊有多只眼楮牢牢盯著?一言一行都不能掉以輕心,要知道一步錯步步錯,你別為一個死人惹出是非。」

「她只是死人嗎?不,她也是我的恩人,沒有她我早就死了,更別談什麼布局。」黑衣男寒下聲嗓,冷眼看著楊磬。

幾句話堵了楊磬,兩人眼對眼,用目光逼迫對方就範,誰也不肯退讓,在幾回合的深吸深吐之後,最終楊磬敗下陣,悶聲回答,「知道了,我會去找,你盡快回去吧。」

每回對峙,楊磬總是妥協的那個,但即使他已經低頭,黑衣男眼底的怒火依舊未消。

那女孩靈動的目光在腦海中閃過,她是個讓人記憶深刻的女子,而自己終究是負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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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8 00:09: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和想的不一樣

新進宮女排成行,跟著管事姑姑走往每處宮殿。

進宮後受訓三個多月,每天起早貪晚,除受訓之外還得做事,她掃過地、進過廚房、洗過衣服、做過女紅,很像醫學院的學生,在實習期間必須在每一科都輪過一遍,最後才決定從事哪個專科。

她不打算留在廚房、浣衣局,她要走到能夠接近「主子」的地方。

因此她比誰都吃苦勤奮、努力上進,處處展現自己與眾不同的智慧,並且把諂媚巴結討好那一套全數做盡,她做了過去的自己最輕蔑痛恨的事情。

被討厭針對?那是理所應當的,但她不在乎,也不怨恨排擠自己的小宮女,她全心全意盯著目標前進。

在汲汲營營之下,她成功了,成功被挑選進入「甲組」。

那是類似于資優班的概念,她在組中竭盡全力表現,最終換到今天的機會,她不求高位,只求能夠留在「貴人」身邊。

因為,她想要離渣帝近一點,再更進一點。沒錯,她就是向萸,已經在地牢里死去的女人。

那天她沒有吃飯,只喝下一杯水,沒想到竟會出現劇烈的月復痛,她覺得五腑六髒全都絞在一塊,在地上不斷申吟打滾,使盡力氣把獄門拍得砰砰響,卻始終沒有人進來看一眼,那時候她明白了,自己的冤被官府給吃了。

什麼小蝦米對抗大鯨魚啊,她連大鯨魚的臉都無緣見到,就被旁邊的小魚小蟹給啃了,最後她吐血而亡。

死前,她滿腦子想的全是……她的死亡能夠引起百姓的討論嗎?她的書能夠敗壞皇帝的名聲嗎?有沒有人在明里暗地議論皇帝有多糟?那股力量有沒有大到足以撼動朝堂?先帝的兒子在駕崩之前死得乾乾淨淨,當今皇上是先帝親弟福王的兒子。

換句話說,現在的皇帝死掉,還有一堆從兄弟可以繼位。

那麼這些兄弟當中有沒有人對龍椅產生想法?有沒有人期待有機會能夠繼位?現任皇帝暴虐無道、庸碌變態,在百姓的罵聲中,多少人盼望著他早點駕崩,而自己提供的機會,有沒有辦法讓這些兄弟們揭竿起義呢?

她希望自己的死亡,能夠促成帝權更替,但是——她居然沒死?

醒來時,床邊一個女人冷眼看她,像在觀察瀕臨絕種的動物似的。

她的臉很長,額頭頗寬,身材微胖,銳利的眼神相當不討喜。她看了向萸很久都沒說話,向萸也不開口,兩人就這麼對峙著。

後來的後來,不知道哪個機關被按開,她問︰「你真心想為父親報仇?」

「我連命都可以不要,你覺得呢?」向萸毫不掩飾眼底恨意。

然後又是一陣長久的對視,向萸懷疑女人企圖從目光中讀出她的心思,總之最後對方露出滿意神色。

然後她進了宮,通過層層篩選,穿上正式的宮女服裝。

而天,她將決定被留在哪個宮殿伺候。

向萸與一群宮女跟著林姑姑身後,從皇後、貴妃、慶嬪、瑜妃……一路走到太後的永福宮,每到一處宮殿,都會有幾個小宮女被留下來。

皇帝的女人們長得……怎麼形容呢——美人回眸如碧池激濫流波,美人莞爾若嬌花百媚叢生,美人蹙眉似清風百轉千回,風情百種、芳姿萬千,讓她有強烈想立即提筆,將眾美的容貌記錄下來。

好,問題來了,眾多美女環繞,為什麼小小宮女之死會讓皇帝大費周章?

這是向萸進宮後,一心想要知道的答案。

皇天不負苦心人,在她想方設法、多方打探之下,終于探听出消息。

傳聞皇帝喜男不喜女,後宮妃嬪再美麗也入不了皇帝的眼,這時宮女薛紫嫣華麗登場,皇帝竟對她產生一咪咪興趣,那是何等殊榮。

果然有福氣的女人做啥都順利,伺候不到半年,肚子里就伺候出一個小小主子,皇帝有後,舉國同慶!

喜慶吶、歡騰吶,齊國晦暗的天空終于出現一絲光亮,只要小皇子教養得當,再過幾年,把渣帝給生生熬死後,大齊百姓就能月兌離朝政證亂、貪官污吏的荼毒。

可惜這不是喜劇版本,好消息剛傳出不久,薛紫嫣就死了,死得亂七八糟、死得莫名其妙,死得連渣子都不剩。

皇帝震怒,哭到太後跟前,太後命大理寺在一個月內找到凶手。但大理寺不出個所以然,這時頗具名聲的向文聰被推出來了。

然而向文聰空有名聲,本人卻是個扶不上台面的草包,來去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引得皇帝大發雷霆,最後賜死!

整個劇情爛到爆,爛到讓她既難過又傷心,她必須用盡全力控制,才不會動手打爆說故事的小宮女。

那個晚上,她捂著棉被在里頭痛哭流涕,不過很快就重新振作起精神,向萸告訴自己,終有一天父親的故事將會由她來改寫,到時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天道終究要輪回。

話題拉回,截至目前為止,她沒有被皇後、貴妃、各嬪妃挑中,眼看永福宮已經是最後一站,倘若沒被選上,她的報仇將遙遙無期。

照理說依照位分尊卑,首先挑選的應該是太後,但太後正在接待貴人,因此姑姑帶著她們先往別處去,到達永福宮時貴人尚未離開,她們只能站在烈日底下曝囑,一動也不動。

拉長頸子、雙腿並攏,下巴微收、挺直背脊,陽光曬得她頭昏腦脹,有中熱衰竭之虞,但不管是她或其他人都咬緊牙關硬撐下去,終于等到了天音降臨。

「林姑姑,太後娘娘讓你領宮女入殿。」

這話讓眾人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向萸抬眉,細數隊伍剩余的人數——十二個,運氣好的話是十二分之三,運氣不好就是十二分之一或之零,她暗自忖度,在機會稀少的情況下,該如何讓自己月兌穎而出?跟隨隊伍進入永福宮,她用眼角余光審視四周。

「把頭抬起來。」太後的聲音溫潤慈藹,令人頗有好感。

向萸依言抬頭,卻意外地對上太後的目光,她急忙垂下眼瞼,太後對她的無理沒有生氣,反而淺淺笑開,長甲在椅背上輕輕一刮。

太後身邊站著一個二十四、五歲的男人,濃眉大眼、目光溫潤,左頰處有個很深的窩窩,他有雙愛笑的大眼楮,說一笑傾城、二笑傾國太夸張,但如果有必要的話,美人計可以用上一用。

他身穿白色長衫,腰間扣著琥珀玉帶,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服飾雖然貴重,卻不甚張揚,身材豐偉,氣度翩翩,是那種但凡女人從身邊經過,都會在心底烙下痕跡的男人。

他是敬王世子,人稱玉面將軍的齊沐瑱,前幾年他掛帥到邊關駐守,打了幾場勝仗、立下功名,讓他有了名聲,不過從稱號中可知,比起戰功他更廣為人知的是「玉面」二字。

他的父親敬王是先帝兄長,之所以與皇位失之交臂,是因為童年時期受傷導至左腿腐了。他脾氣溫和,待人親切,與皇兄皇弟、百官權貴都保持良好關系,當然他也很受文人推崇,因為他有一手好丹青。

大概是受父親薰陶,齊沐瑱對于畫畫也頗有些涉獵,當年打完仗回京,不戀棧權力的他立刻上交虎符,只在兵部掛了個閑差,從此當起富貴閑人,成日畫畫彈琴,閑來無事就到後宮轉悠,陪陪皇帝下棋,和太後娘娘說說話,日子過得快樂逍遙。

打向萸進入殿中,齊沐瑱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她,倒不是因為她漂亮或特殊,而是因為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好像他們已經認識很久了,好像他們本來就是朋友,這種感覺太奇怪,他確定自己不曾見過這個小宮女,所以哪里來的熟悉?

同樣的問號,也出現在向萸心底。

當你始終被人牢牢緊盯是會有感覺的,因而向萸微微抬頭向齊沐瑱瞥去一眼,沒想到說不清的熟悉感竟然迅速涌上,這讓她無比疑惑。

兩人視線對上,齊沐瑱微微笑開,看著那雙黑白分明、透著慧黠的眼楮,瞧她因為緊張不自覺輕舌忝嘴唇的模樣,越看越覺得……心喜?

怪,明明長得不美麗,頂多那雙眼楮還可以,頂多那頭黑發還行,頂多五官稱得上清妍,和他見過的女子根本沒法比,但她靈動的表情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引得他想一看再看。

太怪異、太詭譎,太莫名的感覺勾出他的純粹笑意。

太後沒注意到他們的眉眼官司,從頭開始一個個問︰「你擅長什麼?」

多數的人回答女紅廚藝,也有人說琴棋書畫。

直到太後灼灼的目光對上向萸,她連忙撇開疑惑,想起這次要極力爭取表現,無論如何都要被太後留下來,于是高調回答。「回娘娘,奴婢擅長在牆上作畫。」

畫畫?齊沐瑱對她的興趣又提高一層。「娘娘,要不讓她作幅畫看看?」

太後掩嘴輕笑。「人人都說敬王是畫痴,依本宮來看,你也不遑多讓。」

齊沐瑱大笑,笑出滿臉燦爛陽光。「有其父必有其子嘛,娘娘就讓她試試?」

「行,本宮也想看看,誰那麼大膽子,竟敢在敬王世子面前自稱擅畫。」太後覷了向萸一眼,眼神溫柔慈藹,沒有身處高位的精明高傲。

因此報過姓名之後,宮婢上前,領著向萸到鄰屋作畫。

這一畫,她就沒有停下來過,不吃不喝、竭盡全力把圖畫好,她認定這是自己最後的機會。

期間太後數度派人過來查看,發現她沒有停止的意思,便也沒有打擾。

就這樣、整整十二個時辰,她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圖畫。

這是她第一次畫人像,在這之前她為了賺錢,在各豪門里作畫,畫的幾乎都是風景,高山、大川、亭台樓閣……一幅畫公定價五十兩,如果覺得她畫得不錯,賞賜不拘多少。

一天天的,活兒越接越多,向萸本以為這樣繼續下去,自己早晚能夠賺出名號、賺出一幢豪宅,也賺足爹爹的退休金,沒想到計畫永遠追不上變化。

向萸爬下階梯,退後幾步、上下細看,檢查還有哪里需要補強。

比起過去畫的,這幅不算大,比例是真人大小,這也是她可以這麼快完稿的主因。

她畫的是太後,呃……加了美顏和濾鏡的太後,也就是都看得出來是誰,但美上了好幾個層次。

畫中小軒窗里的人正在梳妝,清淺的笑容漾在太後臉上,屋外芭蕉葉隨風輕搖,陽光透過窗橋照在她的臉上,無比的溫柔婉約,無比的美麗端莊,也無比地讓人別不開眼。

可以了,她對自己說。

正準備轉身尋人稟報太後畫作完成時,沒想到一轉身,就看見遠處太後領著齊沐瑱走過來。

齊沐瑱一早就進宮了,皇帝還在上早朝呢,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看小宮女的畫技是不是像她說得那麼「擅長」。

太後被他的迫不及待給惹笑了,刻意忽略他的心急,硬是留他吃過早膳、聊上一段,才肯應了他的心意。

這會兒心花怒放的他,扶著太後慢慢往里走,邊走邊說話,太後認真听他說,難掩的笑意在眼角擴散。

看著齊沐瑱,她其實有點難過,當年就不該過度賢德,如果堅持讓乖巧听話的沐瑱入宮,也許現在就不會這樣鬧心了吧?

說到底也不能怪她,當年嬌嬌女敕女敕的小沐謙也是懂事得很,讓他往東就不會往西,讓他坐下他絕不會站立,誰曉得長大之後竟會變成這副模樣。

是因為嘗到權力的滋味?是後宮總把人教壞?是他的天性如此?還是說……那個人的兒子天生就是要與她作對?

她不知道為什麼,但抉擇已經做出,事到如今能做的只有盡力修補錯誤。

走得近了,齊沐瑱看見向萸低著頭,規矩地立在一旁。

不自覺地揚起微笑,依舊是說不清的熟悉與歡喜,好像只要眼角余光瞄見她,心情就會瞬間雀躍。

很奇怪,但也很喜歡,片刻的思忖間,他已扶著太後進屋。

當目光對上牆壁畫作,屋里瞬間靜默無聲,連呼吸得重了,都彷佛是種褻瀆,十幾個人、十幾道目光全數凝結在畫作上。

從來沒人見過這樣的畫法,好像把活生生的人給嵌進牆壁里似的,畫中人的一顰一笑都真實得讓人驚呼,看那輕揚的頭發,衣服不經意間勾勒出的弧度,手背上的毛細孔……

太後再也別不開眼,看著朱唇粉面、玉軟花柔的女子,看著她翦翦秋瞳里映著的謙遜敦厚,恍惚間,她看見進宮前的自己——那個乾淨清澈的自己。

突然間覺得無法喘氣,太後撫著胸口,眼底凝聚了濕氣。

「好,畫得太好了,你的畫是誰傳授的?可否為我引薦。」齊沐瑱激動地朝她走近,嘴角咧著大大的笑意,滿眼欣喜。

四目相對間,她忍不住揚起笑顏,他是開朗王子嗎?什麼都不必做,光是笑著就讓人不由自主跟著開心,也許是因為笑容會感染,也許是因為他全身上下自帶太陽光環,他這樣的人很有魅力,讓人無法不喜歡。

「回世子爺,師父姓柳名旭和,已于去年仙逝。」她說的是教授的姓名。

「柳旭和?沒听過他的名字啊,有這麼一手好畫技,當聞名于天下。」

「師父身子羸弱,很少出門見人,也沒有什麼畫作流傳世間。」

「原來如此,倒真是可惜了。」他回到太後身邊,盈盈笑道︰「太後娘娘,可不可以把這個小宮女賞給佷兒?」

這話讓向萸心髒猛地跳快幾下,如墜深淵!

不行啊,她好不容易才進宮,好不容易才爭取到機會,她一天一夜不睡覺拼命畫圖,不是為了找到一個托付終生的男人。

她不想徒勞而返,但對方身分高貴,輕飄飄幾句話就可定下她的終生……怎麼辦?要如何月兌困?她轉動腦筋,試著找出合理的拒絕說詞——如果太後點頭的話。

太後看一眼興奮的齊沐瑱,搖頭。「這可不行,昨兒個我已經讓人把她分派到德興宮伺候,等她畫完圖就立刻送過去,」

倏地,墜入深淵的她被彈性帶一把拉到天堂。德興宮?那是渣帝住的宮殿吶,太後娘娘居然要她去伺候皇帝?

向萸強抑滿腔激動,這是要芝麻來了個大西瓜?老天未免對自己太好了,原本求的是留駐永福宮,再慢慢想辦法靠近渣帝,沒想到……這會兒她好想跪在地上,重重磕頭,真心實意對太後大喊︰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幸而理智尚存,她知道什麼動作都不能有,現在必須緊咬牙關,把頭壓得更低,不透露出任何情緒。

齊沐瑱抗議了。「太後娘娘又不是不知道皇上討厭宮女,何必嘛,這樣一來又要同皇上鬧得不開心。」

齊沐瑱沒把話講明,但在場每個人都清清楚楚,包括向萸。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斷背山,太後娘娘為讓他留下子嗣,能用的法子全用上了,光看後宮嬪妃的數量和顏值,就曉得太後為這件事操碎了心。

但她再努力也無法按著牛頭逼喝水,于是皇帝年過二十,別說有個能打醬油的兒子,就連只輯螂也不見嬪妃懷上,好不容易來個薛紫嫣,偏偏又落得那樣的下場,莫怪太後愁白了頭發。

「就算鬧心也沒辦法,否則日後黃泉之下,我有什麼顏面去見先帝。」

「要不換一個?佷兒去找十來個美女交換向萸?」

「你都能找到十來個美女,干麼非要她?」太後笑著瞥他一眼。

「可佷兒找不到一個像她這麼會畫畫的呀。」他滿臉懇求。

「你啊,跟你爹一個模樣。」

「娘娘答應了?」

「沒有,向萸是本宮特地挑選的,別人都行,獨獨她不可以。」

特地挑選?什麼意思?莫非太後知道她的身分?這句話勾得向萸心髒怦怦狂跳,她握緊雙拳,額頭冒出冷汗。

「她的八字特殊,恰恰與皇上相合,本宮可是派了人到處尋找,大費周章才找到的。」

呼……二度歷經冰火九重天,她一點一點吐掉胸口郁氣,安慰著自己︰沒事,能過關的。

「又來,上次的薛紫嫣也是這樣,可她終究沒誕下皇嗣啊。」齊沐瑱極力爭取。

「但她確實懷上龍嗣了,要不是小人作妖,唉……功虧一簣,這次要是再有好消息,本宮就把人接過來親自照顧,倒要看看誰有那麼大的膽子,在本宮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太後目光灼灼,笑得向萸頭皮發麻。

她竟然要被當成薛紫嫣Number  two?所以她要伺候皇上什麼?日常生活加上床間運動嗎?

咬緊下唇,向萸瞳孔緊縮、心髒狂跳,小臉慘白、雙唇無色,她又想跪地了,但這次不是喊千歲而是喊︰娘娘饒命!

可惜不能夠的,小小宮女怎能拒絕大大皇帝?所有人都認定的殊榮,為什麼她要求饒?這一求,她又會曝露出什麼?

再說了,丟掉這次機會,下一次在哪里?也許這是她唯一的一次。為替爹爹報仇,她連性命都可以割舍,薄薄的一層處女膜算得了什麼!

想到這里,她緩下神色,保持鎮定。

太後沒有遺漏她任何細微的表情,眼看她從害怕惶恐、不知所措,到鎮定、平靜,太後笑了,是個聰明孩子呢。

她啊,就喜歡聰明的,如果皇後、貴妃有她的聰明,現在哪里還需要那麼累?

眼觀鼻、鼻觀心,向萸站在皇帝跟前,讓他打量個夠。

皇帝長得還可以,如果不是先看過齊沐瑱,他的分數應該還可以再高個三、五十分,但是現在……給個及格邊緣的分數,已經是她宅心仁厚。

認真一點形容吧,他就是那種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就算在聚光燈下停駐,你也不會發現他的那一型,換句話說,就是太過路人甲乙丙。

她控制著呼吸,靜靜等待暴風雨來臨。

畢竟皇帝覺得女人很惡心,畢竟薛紫嫣的事件剛過去不久,畢竟她的長相只是清秀而已,畢竟她是太後硬塞過來的女人,畢竟他是暴虐無道大昏君……總之,他有千百個理由可以狂虐自己,而她需要做的是忍耐忍耐再忍耐,直到他放松戒心,視她為身邊人,她才有機會動手。

殺皇帝這種事需要時間醞釀,必須一蹴而就,因為她只會有一次機會,不成功便成仁。

所以來吧,向萸已經打定主意,全盤承受他的暴力。

鞭子、鐵鏈、烙鐵……她在腦中把滿清十大酷刑都想過一遍,她甚至開始估算著自己對疼痛的接受度時,沒想到皇帝開口了,還說了句讓她懷疑自己听覺神經的話。

「小順子,給她挑個房間,等休息夠了再帶她過來。」

「咳咳咳……」她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說好的暴虐呢?不是罔顧性命喜歡打殺宮人?

不是性格變態,喜歡剝人皮當游戲?怎麼會這麼體貼,還讓她休息夠了再過來?

向萸猛地抬頭,沒有對上他的眉眼,卻對上五根漂亮修長的手指頭,上面端著一盞微溫的茶水,以及微溫的口吻。

「還好嗎?喝口水會好一點。」

怎麼辦?這茶水不會有毒吧?要不要喝?也許這是一種試探……

猶豫再三,最後她還是仰頭把水喝了,但喝得太猛她又咳了,這回咳得越發劇烈。

以後再有人添水給她止咳,她會認定這是謀殺。

而在微溫的茶水和口吻之後,她又收到微溫的掌心,一下兩下三下……大掌輕輕拍著她的背,這是怎麼一回事?比起體能暴力更上一層樓的精神凌虐嗎?

抬眼對上他,就見他在笑,好像從她進屋之後,他的笑容就沒有停止過。

都說相由心生,那個不管百姓死活,只會飲酒作樂、耽于男色的皇帝,就算沒有腦滿腸肥、鮪魚肚橫生,至少也要雙眼浮腫、一臉的腎虛樣吧,但是沒有,他的五官雖然平凡卻很正常。

听說心胸狹隘、暴虐狠戾的人,應該類骨高聳,帶著一雙三角眼,眼白多于眼瞳,目光邪氣、視線凌厲,但是他的眼楮很清澈,乾淨得像沒受過污染的泉水,他的眼神溫和,帶著微溫感,像秋天午後的陽光。

一時間有些神情恍惚,她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怎麼眼見與耳聞有如此巨大的差別?

「又不是孩子了,怎麼會喝個水也嗆著?」

這個口氣是……寵溺?

夭壽,這是最新殺人法?向萸控制不住地全身顫抖,把所有她能夠想到的陰謀全部轉過一遍,試著歸類他的舉止屬于哪個項目。

她歸類不出,只能一退再退,退到門邊,退到她覺得安全的範圍。

齊沐謙看著她的動作,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好笑,揚揚眉毛,大步一跨走到她跟前,彎下腰將額頭湊近,低聲問道︰「你害怕朕?」

「不、不害怕。」

「不害怕怎麼會抖成這樣?」

始終站在一旁的小順子把眼珠轉到另一個方向、努力壓下不斷想上升的嘴角,皇上這是在……調戲小姑娘?

要怎麼回答?向萸腦袋當機中。

「不要害怕朕,朕不會害你的。」說完他退開兩步,回到案桌旁。

這會兒她終于可以順利呼吸了!

齊沐謙一個眼神暗示,身子板瘦小,一臉機靈的小順子帶笑上前,準備領向萸下去之前,先把懷里的布袋放在御桌上。

「皇上,快打開看看。」

再度懷疑听覺神經,向萸轉頭看向小順子,他居然用這麼隨興的口氣和皇帝說話?

向萸剛進宮不久,受的禮儀教育是最最基礎的,但光憑基礎,她也曉得這樣對皇上說話,杖斃都不算一回事。

更教人匪夷所思的是,皇帝竟然應聲了,不但應聲,還帶著期待的表情,邊解開袋子邊問︰「是什麼好東西?」

不、不會吧,這麼親民嗎?

「是野栗子,奴才的娘帶來的。」宮女太監每個月有一天可以面見家人,只要親屬在月底前做好登記,就能在初五時到宮門前見上一面。「奴才的娘知道皇上喜歡這一味,昨兒個特地到山上找來,今天一人早就烤好送來。」

「替朕謝謝你母親。」

「是,向姑娘隨奴才來。」

姑娘?她不是來當奴才的嗎?是太後把她的「用途」預先告知過?既然如此,渣帝不是應該更憤怒?齊沐瑱明明說安排女人會讓皇帝與太後之間鬧意見不是?

不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太監的娘居然曉得皇帝喜歡吃栗子?皇帝不是每道菜不能吃超過三口嗎?還有,一個暴戾恣睢的主子,怎會贏得奴才的真意相待?因為小順子在他面前比較特殊嗎?

迷糊了,不過她不認為會有人願意為自己解惑,于是她什麼話都沒說就跟著小順子下去。

兩人先後離開,齊沐謙的眼珠微動,視線緊緊跟隨她的背影,胸口波濤起伏,某些東西快速劃過眼底,他必須依賴深呼吸才能阻止情緒外露,不過……微微上揚的嘴角還是泄漏了兩分心意。

「向姑娘,還有三處屋子是空的,你喜歡住大一點還是小一點,有一處旁邊種滿曇花,有一處鄰近小池塘,池塘里種了荷花……」小順子哇啦哇啦說個不停。

她沒把他的話听進去,但腦袋卻逐漸清晰,一個長期生活在暴力陰影底下的人,應該小心翼翼、沉抑陰郁,不會有這麼輕松的態度與表情,所以謠言有誤?

「姑娘有沒有什麼喜歡吃的?我去跟趙伯講一聲,他是咱們德興宮的廚子,他的手藝啊,我敢說絕對不輸御膳房那群眼高手低的,趙伯每天都在鑽研新菜品,有一次他煮了道酸菜魚,天吶,酸得讓人倒牙,皇上吃一口就噴了出來……」

要氣得殺人了對吧?向萸心想。

「大家都看好戲似的,等著他受罰,沒想到皇上不但不罰,還夸獎他有想法,從那之後他可得意啦,盡情的搞,他說廚房就是他的戰場,好吃難吃的菜通通上桌,你沒遇上那段時期,每天吃飯都得膽戰心驚,不過也因為這樣,他的廚藝越來越好,所以向姑娘想吃什麼,別客氣盡管說,要是能考倒趙伯,我們記你一大功。」

「你們這里的奴才可以挑選住處吃食的嗎?」

「住處不行,但皇上不虧待下人,喜歡吃啥講一聲就可以。」

不虧待下人?怎麼可能,她听到的明明不是這麼一回事,不過如果趙伯的事情不是捏造,那麼他確實不是個苛刻的主子。

「之前的薛姑娘也是這樣嗎?」

小順子故作神秘,嘻嘻一笑。「她可不行。」

「為什麼不行。」

「她是太後娘娘的眼線,別說住哪里得盯著,還不能隨意亂走。」

小順子這話透露出若干信息,德興宮與永福宮之間有嫌隙?皇帝和太後並不齊心?但是向萸不理解,既然齊沐謙認為薛紫嫣是眼線,為什麼還讓她懷上孩子,最後卻殞了命?是太後視她為棄子,還是皇帝不許她生下子嗣?

越來越亂了,後宮處處復雜,她簡單的腦袋承受不了。

「我也是太後娘娘送過來的。」向萸試探著。

「可皇上讓我們拿你當自己人啊。」小順子想也不想張口就說,讓向萸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啦,別想太多,姑娘快選一個住處,我去讓人送熱水,姑娘洗漱過後,就先休息一會兒。」

「好。」她沒繼續糾結,直覺選了種滿曇花的地方。

後來她才曉得那里離皇帝的寢宮最近,當然,小順子指的另外兩處也離皇帝都不遠就是了。

為完成畫作,向萸整夜沒睡,再加上來到渣帝身邊,三個月的努力總算心想事成,因此一躺下去她立刻沉沉入睡,連午飯也沒起來吃。

小順子過來探過,往桌上擺滿點心水果之後,便悄悄離開了。向萸醒來時,已經看不到太陽,外頭一片漆黑,只見天邊明月斜掛。

她走下床,一眼就看見桌上的食物。

這時間所有人都睡了吧?向萸不打算麻煩人,想要將就著對付一頓,沒想剛在桌邊坐下,就見小順子笑咪咪走進來。

「姑娘總算醒了,快跟我去見皇上吧。」

「這麼晚了,有事嗎?」

「皇上等著和姑娘用膳呢。」

「用膳?現在快子時了吧?」

「是啊,別讓皇上等久了。」

沒道理啊,皇上怎麼會等久?怎麼會等著和她用膳?不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她滿頭霧水地跟在小順子身後走,走沒多久,他們就來到皇上寢宮。

心底懷疑這麼近嗎?她迷糊得厲害,但也……安心得厲害,這是不應該產生的感覺,身為復仇者,她自當繃緊每根神經、戰戰兢兢,絕對不是安心。

是小順子的表現太隨興,還是因為這里處處彌漫著安心氣息?她不知道,不過她不曉得、不能理解、無法解釋的事情太多,多到她只能選擇不理會。

走進殿內,齊沐謙正在軟榻上看書,見到向萸,他指了指擺滿菜肴的桌邊。

「坐,餓了吧?」

這是試探?皇帝想挑她的錯處,然後把她送回永福宮,理由是——伺候不周?向萸沒敢坐,逕自走到他跟前屈膝躬身道︰「奴婢伺候皇上用膳。」

齊沐謙呵呵一笑,將書往榻上擺著,向萸下意識瞄一眼,《治水韜略》?他會看這種書?看A書才適合他的人設呀!

「朕有手有腳,干麼要人伺候,過來吧,一整天沒吃東西,餓壞了吧。」

說完他親手為她添飯,這動作看得她眼楮瞠大。是哪個環節出錯?皇帝是用來伺候宮女的嗎?她是穿越到哪個朝代,才會發生與歷史截然不同的事?

「想什麼呢?快點吃。」

又來了,又是寵溺,他不是很討厭女人嗎?

她傻傻拿起筷子,當發現碗里是麻油雞飯時,鼻子突然酸了。這是爹爹的最愛啊,但是爹爹死了,她終于來到凶手身邊,她應該懷抱滿腔仇恨的,可是面對溫和的男人,她突然不確定了。

不對,這是迷惑,他刻意制造某種氛圍,企圖洗去她的仇恨。

問題是他知道她是誰?不會的,大鯨魚哪會在意一只小蝦米,更別說去弄明白小蝦米姓名,那麼他這麼做的理由是……反水?如果他和太後站在對立面,如果他認定自己是太後的人……

齊沐謙雙眼看著,看見她精彩豐富的表情,能猜得到她在想什麼,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可眼前這個女人卻白得像張紙,讓人一眼看透。

他假裝沒發現,彎下眉慢慢品嘗菜肴。趙廚子的手藝越來越好了,下回讓他把佷子領進宮來,他佷子的點心做得很不錯,听說女人心情不好,多吃點甜食就能好轉。

兩人各自想著心事,沒有交談,只有齊沐謙不時給她夾菜。

她停止繼續猜測,因為不管猜到什麼,都不會有人來證實她的答案;因為太多無法理解的事情輪番上陣,想越多除了頭痛之外,不會有任何收獲;因為她餓慘了,血糖低下、思考力跟著下降,所以就算是下毒,那也吃吧。

這頓飯,他們吃了將近半個時辰,齊沐謙才讓人把東西撤掉。

向萸認為,今天這出演到這里夠了吧,接下來各歸各房,有什麼陰謀詭計,等明天天亮再續。

誰知她剛這麼想著,竟然听到皇帝說︰「出去走走,消消食。」

皇帝都這樣陪吃還陪走路的嗎?她猛地抬眉,接上他無害、令人心安的溫潤目光。

想跟他走走嗎?確實想的,想知道他到底要什麼,想知道為什麼自從踏進德興宮,所有事情都與預料中不同,但是……

「皇上,這不合規矩。」

齊沐謙笑望她,反問︰「你很在乎規矩嗎?」

不在乎、討厭、痛恨!她厭惡那個發明規矩,逼下位者遇到上位者就得跪來跪去的壞人。

可她仍舊違心答道︰「能不在乎嗎?這里是皇宮。」

「皇宮確實必須在乎規矩,但這里是德興宮,人心比規矩更重要。」

「意思是,皇上想收買奴婢的心?」她大起膽子,接下這句。

兩兩對望,半晌,齊沐謙笑了。「嗯,朕想。」

「為什麼?奴婢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輕重不是自己評價來的,而是別人心中的桿秤稱量出來的。」

所以你知道自己在別人的桿秤里是什麼重量嗎?差一點點,她又大膽了,幸好理智及時阻止。

見她不接話,他拉起她走出去。

她不敢拒絕也不能拒絕,她很清楚太後派自己到這里來的目的,所以接下來呢,讓她睡飽、吃飽,消過食之後,是不是就該月兌光光抬上床,展開一夜激烈的播種運動?

看著她轉個不停的眼珠,齊沐謙想笑,被弄糊涂了嗎?無所謂,很多事于她本就糊涂,有他護著,她就安安心心待著吧,動腦筋的事情他來做就行。

夜風微涼,小順子舉著燈籠走在前面,微弱的光芒照在路面上,一跳一跳的,像個不安分的小精靈。

她本想一路沉默,直到自己被送上床,雖然不願,但這是報仇必須要的過程,她便也認了。

但齊沐謙顯然不這麼認為,走上鵝卵石小徑時,他就開問︰「進宮後,有人欺負你嗎?」

「沒有。」她連思考都不曾,直覺回答。

小騙子。他莞爾一笑。「離家進宮,生活還習慣嗎?」

他的問話太隨興,不像主子對奴才的口吻,搞得本就對規矩排斥的她也隨興起來。「為圖謀一口飯,哪有資格說不習慣。」

小騙子,又說謊,她哪需要當奴婢來換取一口飯。

如果每說一句謊,鼻子就會長一寸,等兩人對完話,她定會變成大象。

「怎會想進宮,外面沒有親人了嗎?」

「沒有。」這句倒是完完全全的大實話。

這樣啊……他垂下眼瞼,心中輕喟,下一刻抬眼,笑道。「你安心住下來吧,往後朕有一口吃的,必定不會教你挨餓。」

向萸懵了,這話是皇帝該說的嗎?就算天底下百姓全都餓死,也餓不著皇帝的吧?更何況這種話,不應該是丈夫對妻子說的嗎?他的妻子明明是住在懿華宮里的那位呀。

想不透、弄不懂,她的智商和認定,在德興宮里不夠用。

「听說你喜歡畫畫,需要什麼工具告訴小順子,讓他給你備下,閑來無事也可以到處走走,不過盡量別離開德興宮。」

他要把她禁錮在這里?他要她當生孩子的工具,卻不願意她這顆棋子到處散布他的秘密?剛想到這里,就听他不疾不徐接話,一口氣推翻了她腦中所想。

「如果不得不離開,就跟小順子講一聲,要是時間到還沒有回來,我才知道要去哪里救人。」

他用玩笑的口吻說出「救人」二字時,她的雞皮疙瘩瞬間狂冒。

他這是擔心她成為二代薛紫嫣?他不斷發出友善訊息,于她是好是壞?可是小順子明明說她和薛紫嫣是不同的呀。

她從不認為自己有什麼女主光環,不認為自己走到哪邊都會人見人愛,所以這兩天,不管是齊沐謙或齊沐瑱的表現都太奇怪,怪異到她不時在心底吶喊︰系統系統,是不是你突然出現了?

「如果想見朕,就找小順子傳話,不過多數時間,朕不是在寢宮就是在書房,你可以隨時過來。」

這麼自由的嗎?不怕她這個眼線給他制造混亂?

這一整個路上都是他在說話,她並沒有回答,多數時間她忙著胡思亂想,提出一堆她自己也無法解答的問號。

就在月復中食物消耗得差不多時,他們終于走到她房前。

「時辰不早了,歇下吧。」他說。

听這頗有暗示意味的句子,她猛然倒抽口氣,眼楮瞠得大大的,鼻孔也比平日開上兩分。

她知道來了,吃飽喝足就該進行義務——乾柴烈火、獸性大發、翻雲覆雨……她把所有場景回憶一遍,然後帶著視死如歸的神情重重點頭。

她說不出「相公,我好餓」、「來嘛,妹妹想你了」這類話,但這個點頭已經明白傳達出——她準備好了。

然而接下來沒有月兌衣服、沒有激情、沒有揉捏,甚至連一個親吻都沒有,只有一句口氣溫柔的話,「晚安,希望換了床,你不會睡不著。」

然後他就這麼走了?在她決定破釜沉舟、犧牲小我的時候,男主角頭也不回地走掉?這是怎麼回事,她猜了一個晚上,覺得最接近事實的狀況竟然錯誤?

死死看著他踩著月光離去的背影,在短暫茫然之後,憋在胸中那口氣突然松開,她趕緊轉身進屋,用力問上門,以月復式呼吸平抑喘息不定的胸口,努力把剛剛的場景邏輯化。

她緊蹙眉心,下一刻感覺明白,她覺得自己終于探出真相——他喜歡男人啊,他是想當她的男閨蜜,想收攏她的心,想讓她不為太後收用,想要她反水,做他和男寵的煙幕彈,對……吧?

屋里的燭光泄漏了她的動作,不知道什麼時候轉回來的齊沐謙站在門外,看著她又拍胸、又打頭、又吐氣的,忍不住展顏笑開。

頭痛了吧?左猜右猜怎麼都猜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宮里人人都成精,唯獨她這樣傻氣,怎麼能平安生存呢?

無妨,有他在呢,終歸會讓她落得一個好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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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8 00:10:1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被設定為傀儡

夜靜風涼,沉寂的宮苑里,只有幾聲夜鷺啼鳴,白天睡過一場,向萸以為自己肯定睡不著,沒想到頭剛沾枕就進入熟睡狀態。

這種狀況只有在家的時候才有,那時爹爹就躺在隔壁房,隔著薄薄的牆,和爹爹道聲晚安,她總是很快進入夢鄉。

離了家、離了爹爹,她再也睡不了安穩覺,她經常失眠、夜起,經常惡夢連連,夜半驚醒,也經常對著月色直到天明。

她理解,這是因為不安恐懼,因為心事太多無法獲得解決。

但她沒想到,自己的失眠狀況竟然在德興宮里改善了,不懂,這里明明是最該令她感到不安的地方。

不管怎樣,能夠睡得沉絕對是件好事。

但今晚冰冷的指尖貼在她的脖子上,像一條蜿蜒的長蛇般,她瞬間被嚇醒了。

定楮一看,站在床邊的女人她見過。

向萸被「毒殺」後清醒,站在身旁的也是她,問清楚她的報仇意願後,人就消失無蹤,之後就像是只無形的黑手,默默地安排了她的路——進宮,成為宮女。

「你來做什麼?」向萸抓起棉被往床里縮進去,她不喜歡對方,她的眼神太銳利,下垂的嘴角讓向萸感覺到威脅,她全身散發出來的氣場,讓人想退避三舍。

看著向萸的動作,女人皺起雙眉。她這是膽大還是膽小,說她膽大,這畏畏縮縮的模樣算什麼?說她膽小,卻又敢和皇權對抗,她搞不懂向萸在想什麼。

「你還要替父親報仇嗎?」她的口氣冰冷,听不出絲毫人氣。

「要。」

女人見她毫不猶豫的回答,臉上露出笑意,她從懷里掏出一個瓷瓶放在床邊。「皇帝喝茶時,每次往里頭添一兩滴,不要太多。」

「這是毒藥?會致死嗎?」

「不致死,你怎麼報仇?」

是啊……向萸感覺額頭出長黑線,自己怎麼會問這麼愚蠢的問題?拿起藥瓶輕晃兩下,打開瓶塞聞聞味道,很淡很淡,有些蘆薈的氣味。

她抬頭,考慮片刻後問︰「你是誰?為什麼要幫我?」

「問這個做什麼?只要能懲凶揚惡,為你父親報仇才重要吧?」

「是,但我不想成為別人的棋子,更不想被當成刀子使。」沒有人喜歡被利用,包括她。

「以你的本事,這輩子都別想靠近凶手,若沒有我大力相助,手刃凶手、為父報仇于你而言只能夠是作夢,與其想著自己會不會被利用,不如想想怎樣才能盡快消滅齊沐謙,他的死是我們的共同目標,當成互助合作不好嗎?」

「既然是合作,就需要百分百的坦誠,你清楚我的一切,我卻連你是誰都不知道,我殺齊沐謙是為父報仇,你要他死又是為什麼?」

「有沒有人說你很羅唆?」

「我只是不喜歡糊里糊涂,做什麼事都希望能夠明白清楚。」

「明白我是誰,弄清楚我的動機,你就不想報仇了嗎?」

「不會。」

「既然如此清不清楚有什麼重要?」

「至少心里舒坦了。」向萸輕輕一笑,把毒藥往前推開,擺明她不說,她就拒絕合作。

女人無奈,還是全身傷痕累累、要死不活的向萸更可愛,至少話沒那麼多。「我叫薛紫薔,薛紫嫣是我的妹妹,我和你一樣,想要齊沐謙的性命來補償親人。可以了嗎?」

向萸靜靜看著對方,沒點頭也沒搖頭,但是收下瓷瓶了。

薛紫薔見狀,這才滿意地推門離開,她的腳步有點重,身形有中年婦人的拖沓感,很顯然地她並不會武功,既然如此怎能在後宮里來去自如呢?

向萸知道對方沒說實話,也知道自己詐不出對方的坦誠相告。

假若她真是薛紫薔,她真的認為齊沐謙是殺妹仇人,她大可利用齊沐謙對妹妹的虧欠把自己調進德興宮,伺機動手,而非繞一大圈找上她出手。

再則,過去不知道她是宮里人無法推論,如今知道了,便可以猜測出來——首先她不是主子,因為在挑選宮女時,各宮殿繞過一圈,見過宮中大小主子,里面沒有她。第二,她對後宮各處非常熟悉,連德興宮都能夜闖,並且能隨意進出後宮,還能模進監獄救出自己,在在都顯示她是高階宮女,並且背後的主子身分非凡,畢竟堂堂知府不是任何人的帳都會買單。

所以她的主子是誰?齊沐謙的死對誰有益?細細思慮間,她把瓶子放在棉被上,用手指輕輕撥動。

手微顫,她想了很久,還是打開瓶子,往茶里倒進兩滴液體。她試著說服自己——她沒做錯。

那人沒說錯,她想報仇卻無能為力,是她的介入自己才有機會站在這邊,就算對方真在利用自己又怎樣?她終究能夠順利完成目標。

深吸氣,放緩腳步,她極力穩住心緒,把茶端到齊沐謙手邊。

他在看書,還是看那本《治水韜略》,听說南邊發了大水,他這麼擔心嗎?既然擔心為什麼把銀子拿去蓋行宮,卻不肯撥款賑災,這不是很矛盾?

齊沐謙邊看書,邊記錄要點,向萸瞄一眼他寫的……是真的用心,不是胡扯亂畫。

他沒必要演戲給小宮女看,換言之,他有心,也認真于朝政,倘若如此齊國上下怎麼會弄成一團亂麻?

父親說過,那是因為上梁不正下梁歪,是因為皇帝荒誕不經,百官無心民生,商人只注重逐利,而身為被壓榨的最底層百姓,只能邊受苦、邊怨蒼天。

終歸一句話——他是個爛到爆的渣帝,可是一個爛渣帝怎麼會……視線逐次從書櫃上掃過,上頭每本都與治國相關。

有沒有可能,他其實是個好皇帝,只是前朝奸佞無數,無力整頓?

放下書伸個懶腰,齊沐謙彎彎眉頭,對她說︰「你已經過來好幾天,找時間去見見太後吧,太後肯定很想與你聊聊。」

猛地抬頭,胸口微窒,他曉得了?曉得太後想透過自己知道他的狀況?離開永福宮那天,太後娘娘慈眉善目,細細叮囑道︰「兒大不由娘,小時候有塊糖也會跑到本宮跟前顯擺,可長大後心事多了,啥都不肯多講,這讓本宮這個當娘的能不操心?既怕孩子被帶壞,又怕孩子闖禍無法幫著收拾,怕東怕西,唉……都說養兒方知父母恩,這話半點無誤,你過去後張大眼楮,幫本宮仔細看看,德興宮里有沒有什麼奸佞小人,唆使皇上行差踏錯。」

之前听著這話,向萸覺得沒毛病,渣帝確實很值得擔心,在其位卻不謀其政,專搞一些天怒人怨的惡政令,讓百姓恨不得能夠射下這顆大太陽。

但是這些天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她不確定了。

「把盒子拿過來。」他指指放在櫃子上的木盒。

「是。」向萸依言上前取來,放在桌面上。

齊沐謙把盒子往前一推。「送你的,看看喜不喜歡?」

送她?她才過來幾天,啥事都沒做,憑什麼得賞?她不解,疑惑地望向齊沐謙,片刻後才小心打開盒子。

當她看清楚了,心髒猛然一抽,那是支簪子——好眼熟的簪子。

兩個多月前,她及笄了。

在那之前,家里並不富裕,但爹爹認為女子的及笄禮事關重大,必須鄭重看待,平日里挺箍搜的爹爹,竟然舍了一個月俸銀買下玉石,他要親手為她雕簪子。

那段日子爹爹走到哪里都帶著雕具和玉石,一有空就動手。

盒里的簪子,玉料像爹爹挑選的那塊,款式也眼熟得緊,爹把它帶進宮里了?

爹過世後,心情亂到無法理智思考,在決定潑皇帝髒水時,她就不認為自己有機會活著回家,于是家具連同里頭的大小物件,都跟著屋子一起賣掉,她沒注意玉石雕具還在不在家。

那麼,如果這是爹爹的玉簪,齊沐謙轉手相贈,目的是暗示她,他知道她是誰,知道她的目的,她的一舉一動全曝露在他眼里?

或者那不是爹爹的,只是踫巧、恰好,兩支簪子有幾分相似?

她猜不出正確答案,便無法分析如何反應。

這時齊沐謙吃完手中那塊糕點,端起茶碗準備就口,眼看他就要把毒茶喝下肚,向萸眼楮微張、手心顫抖,下一刻直覺反應,上前奪走了他手中的杯盞。

齊沐謙錯愕地看她,而她也錯愕,當場愣怔……

「茶涼了,奴婢去重新換過。」她看也不敢多看他一眼,快步沖出書房。

凝望著她慌亂的腳步,齊沐謙無聲輕笑。心腸這麼軟,全副心事都擺在臉上,這樣的她怎麼能夠成事?

不過,他很喜歡,也很高興她的「沖動」。

齊沐謙走得飛快,剛下朝听見小順子的稟報,他立刻迫不及待往回跑。

宮中生活多年,他早已學會寵辱不驚、沉穩若定,再多的不平橫在眼前,他都能做到心平氣和視若無睹,但今天一個稀松平常的稟報,他被徹底惹毛了,而招惹出他不淡定的是齊沐瑱。

心底冷笑連連,龍椅連把手都還沒有模到呢,就侵門踏戶挖牆角?是覺得他太軟,還是直接拿他當死人?

齊沐謙笑眼眯眯地望向前方,只不過明明眼楮在笑、嘴角揚起,明明笑佔滿整張方方正正的闊臉……不知道為啥,小順子看得心髒七上八下,感覺馬上就要地動山搖、世間毀滅。

舍棄宮轎,齊沐謙一路跑回德興宮,在沒人的地方,他施展輕功、飛檐走壁,不多久功夫就把小順子給遠遠甩掉。

他的目標精準,一回到德興宮就直接往湖邊亭子走去——那丫頭最近迷上釣魚,經常背著長竿提著窶子往那里去。

果然,尚未走近,遠遠地就看見齊沐瑱坐在里頭和向萸聊天說話,兩人神情愉快,對話一句接著一句,挺熱烈、挺有默契,怎麼,才見上幾面就處出情誼了?

不簡單啊,原來齊沐瑱只要肯對女人上心,就能飛快虜獲少女情懷。

不爽——非常、非常地。

向萸面對自己可沒有那麼輕松愜意,也沒有那麼多的話題,不行,這情形必須改變!那天的事他全都知道,知道齊沐瑱極力向太後討要向萸,知道他想拿十個美女換一個向萸。

在齊沐瑱眼里,女人等同于物件嗎?還以物易物呢。

知道太後毫不猶豫地拒絕後,難得地,齊沐謙對她心生感激。

兩人對壘經年,這可是第一次,太後做的事符合他的心思,這麼好的太後啊,他怎麼能夠不好好「孝順」?

噙起笑意,換掉滿臉冷冽,齊沐謙大步朝亭子里走去。

兩人正在對話,話題內容是他們都喜歡的畫技,向萸在釣魚,而齊沐瑱趴在桌面上,偶爾抬頭看她、偶爾低頭輕笑,細心地勾描起一幅「美人垂釣圖」。

好吧,是言過其實,向萸稱不上美人,不過君無戲言,他說她是美人她就是,這天底下的審美標準就該以皇帝為標準。

這話太狂妄,但還真的是道理,不然楊玉環那個胖子怎會名列中國四大美女?

離題了,齊沐謙大步進涼亭,毫無預警地,手掌啪地拍上齊沐瑱肩頭,刻意施上力道,拍得他筆尖一顫,美人頭上長出一顆大疙瘩。

與此同時,齊沐謙順勢擋住齊沐瑱看向萸的目光。

咬牙、忍氣……一顆疙瘩壞卻一幅佳作,他本想獻圖請美人笑納,沒想到來了個不速之客,破壞他妥妥的計畫。

齊沐瑱強忍欲要噴發的怒火,穩住顫抖雙臂,放下毛筆,準備起身請安。向萸動作比他更快,她放下魚竿、果斷起身。「奴婢給皇上……」

「別多禮。」一旦面對向萸,齊沐謙的死魚眼立刻活泛起來,他的虛偽笑容轉換出真誠。「沒事,專心釣你的魚,中午咱們吃茄汁魚片。」

他那口氣語調,在在顯示他和向萸親密無邊,他們是彼此的自己人,至于外來戶……哪邊涼快哪邊蹲。

「是。」向萸坐回原處繼續甩竿,腦袋卻想著齊沐謙嘴里的茄汁魚片。

這幾天除小順子外,她和趙廚子走得最近,一個是光會說不會做的廚藝界小菜鳥,一個是總想在舊菜色里變化出新品項的老鳥,兩只鳥一拍即合,逮到機會兩人就在廚房里嘰嘰喳喳,搗鼓出一堆能吃不能吃的東西,而兩人的感情也就這麼順利成章地搗鼓出來。

前兩天,小順子還偷偷對齊沐謙說︰「姑娘越來越像咱們德興宮的人了。」

講這話的時候小順子滿臉驕傲,好像當「德興宮的人」就高人一等似的,完全忽略德興宮是被整個後宮排擠的禁區,也是俗稱冷宮的化外之地。

不過齊沐謙很喜歡小順子的描述,很高興向萸越來越像德興宮的人。

「這麼早過來?阿瑱忘記朕要早朝嗎?久等了吧?」齊沐謙笑吟吟問,完全看不出片刻之前,他臉龐身體迸發出的驚人殺氣。

「微臣見過皇上。」齊沐瑱恭敬作揖。

他的身體僵硬,因為厭惡。

他看不起齊沐謙,大齊傳國以來,歷任皇帝找不到比他更糟糕的。

不相信?去听听民間風評,去看看他坐上龍椅之後,朝廷風氣敗壞到什麼程度!

治水不行、賑災不行、貪官污吏橫行,他唯一的好處就是幸運,邊關無戰事,鄰國各有各的頭痛問題,沒有多余心力對付大齊。無數事實都證明他當不了好皇帝,既然如此就該退位讓賢,偏偏皇帝這差事,不死不卸任。

都怪當年先帝和太後眼瞎、擇他登基為帝,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坐擁至高無上的權力。

齊沐謙笑看他眼底的厭惡和鄙夷,卻不得不對自己折腰。

心情飛揚吶,這叫什麼?叫地位碾壓一切,無論自己是昏庸還是廢,只要他一天待在這個位置上,齊沐瑱有再多的不滿都得收拾驕傲,向他俯首彎腰。

齊沐謙拉大笑意,拍上他臂膀。「什麼微臣?咱倆啥關系,你這麼喊是不拿朕當親兄弟?」

親兄弟?齊沐瑱冷眼相望,讓齊沐謙的熱臉貼在自己的冷上。

但齊沐謙好像無感似的,熱情地對他說︰「你來得正好,朕恰巧得了張吳道子的畫作,打算贈與你呢,你帶回去,敬王叔肯定會很高興。」

「吳道子的真跡難覓,皇上還是留著吧。」齊沐瑱退開一步,刻意冷淡、故作疏遠。

這番作為是為了告訴向萸,自己和風評差勁的皇帝雖有血緣關系卻不是同道中人。

向萸有沒有看明白不知道,但齊沐謙確定是明白了,惡念興起,他偏要把兩人綁定。

「說啥呢,哪次朕得了好物沒給阿瑱留著?」齊沐謙缺心眼地朝他眨眨眼,態度親曬,他們同姓齊,本就是一丘之貉啊。

面對他的嬉皮笑臉,齊沐瑱既苦惱又惡心,他總是讓人別扭。于公,他看不起齊沐謙的愚蠢,于私,他感到虧欠。

從小齊沐謙就待他特別好,不管好壞都拉著他分享,齊沐瑱不願意承認,但兩人之間確實發展出幾分微薄的兄弟之情。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齊沐謙老愛用這種「小節」來牽絆自己,害得齊沐瑱憋悶無比,他想要理直氣壯對他下黑手,可齊沐謙總奪他的理、弱他的氣,讓他每次動作都感覺對不起他。

齊沐瑱不想接這話題,開門見山道︰「皇上,請允許臣與向宮女說幾句話。」

他認定齊沐謙不喜歡女人,更不會喜歡太後送上門的女人,因此打心里相信,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齊沐謙絕對會應下。

沒想齊沐謙想也不想,直接拒絕他的請求。「不行。」

「為什麼不行?」齊沐瑱直覺反問。

他控制不了自己,陽光男孩瞬間轉陰,隱隱有暴風雨將至的危險性,他臉臭口氣凶、態度惡劣,圓瞠怒目死死盯住齊沐謙,一時間感覺眼前站的那個不是皇帝,而是他家小弟。

「阿瑱別惱怒,朕是為你好,母後挑那麼多名門閨秀,你千挑萬選終于定下親事,眼看婚禮即將到來,萬萬不可出現波折。都知道未來嫂嫂『聲名遠播』,她的眼里揉不下沙子,明知如此阿瑱行事更該小心,千萬別過度隨興。」齊沐謙勸得苦口婆心。他的目的是讓向萸明白,齊沐瑱名草有主,而那個主……不簡單。

向萸听懂了,眉心皺起,釣竿小小地抖了下——她不喜歡齊沐謙的暗示。

前前後後算起來,她與齊沐瑱僅僅見過三次面,她覺得他是個心胸寬大、坦承不偽裝的男人,並且對于他,向萸有種無法解釋的熟悉感,通常這種感覺被人們稱之為「緣分」。

他的顏值很給力,態度很陽光,燦爛的笑容有強烈感染力,總之和他相處很輕松自在,加上兩人都喜歡畫畫,有充足的話題可以相談甚歡,她認為如果情況允許,他們有機會發展出友誼。

雖然不樂見他向太後討要自己,不對等的階級感確實讓她不開心,但階級觀念是這個時代的產物,向萸無法以此來責怪對方,更何況齊沐瑱方才已經解釋過,他之所以這麼做是認定後宮危險,而討要的主目的,是為了助她月兌離險境。

因此即使她沒有離開的意願,卻是承情的。

那麼齊沐謙的暗示算什麼?他把她當成挑揀高枝,準備攀登的假鳳凰?

她不需要他的提醒,就算出身不好、身分不高,對不起,她的夫妻宮很正,她的八字命沒有小老婆這個選項。

被齊沐謙小瞧了,她的自尊心受傷。

齊沐瑱冷眼望著齊沐謙,這是拉大旗做虎皮?「不過講幾句話,哪來的波折?」

「阿瑱難道不知道後宮沒秘密?今天你同向萸說兩句話,明天傳出去的就是你們相談甚歡,後天可能就會傳誦一闕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纏綿憐惻的斷腸情詩,別忘記你的新岳家可是楊丞相,你確定要這麼做?」

「皇上不是把德興宮防得滴水不漏,除非皇上授意,否則哪會外傳?」

「阿瑱太高看朕了,這整座後宮才是個大鐵桶,朕這點伎倆哪能在長輩面前耍?自曝其短罷了。」齊沐謙口氣中有著濃濃的自嘲。

向萸背脊挺直,好像魚釣得很認真,但她沒錯漏兩人的任何一句對話。

她把齊沐謙的自嘲听得清楚分明,可皇帝這個位置不是所向披靡、無所不能嗎,他這話說得……莫非他受制于人?

眼角余光瞄過兩人神情,他對齊沐瑱的討好很清楚,而齊沐瑱對他的冷淡也很明白,兩人的相處方式,好像後者才是位高權重的一方。

齊沐謙的話齊沐瑱無從辯駁,皇帝的處境如何,旁人不知他卻心知肚明。

「多謝皇上提點,微臣明白了,不過還請皇上听微臣一句勸,倘若對向宮女無意,就別讓她變成下一個薛紫嫣。」

齊沐謙挑起眉心,這是讓他別踫向萸?意思是好花只能等待齊沐瑱來采擷,他沒有一親芳澤的資格?

有點想笑,剛學會走路,就以為自己能夠飛越山川百岳?過度驕傲羅。

「向萸不是薛紫嫣,也不會變成薛紫嫣。」齊沐謙答得斬釘截鐵,口氣不如方才輕松。

「朕也想勸阿瑱一句,說話還是小心點好,不管怎樣她都是朕的人,若是不小心漏了點話出去,她不好過,你也不會順心。」

這是恐嚇?哼!齊沐瑱不理會齊沐謙,直接朝向萸走去,在她耳邊低語。「等我,早晚我會讓你光明正大站在我身邊。」

這一個個都把她當成什麼了?齊沐謙的暗示已經讓她很不爽,齊沐瑱又來「補充說明」?他好不容易刷新的好感度再次減分。

向萸無比反彈!

難道這里的女人非要掛上「某某人的專屬標簽」才能顯現價值?難道她非要擁有齊沐瑱的關注才能得到幸福?

屁,誰稀罕,他身邊是什麼風水寶地嗎?她在哪邊都能光明正大站著,不一定要在他身邊好不好。

向萸拉下臉,不管齊沐瑱是好意還是說錯話,她都不想讓他誤解。

「多謝世子爺看重,向萸雖然不是什麼大人物,但我的人生是用來成就自己,不是用來為誰犧牲,或等待某人的。」

撂完話,轉身收拾魚窶,向萸告訴自己,自尊不重要、情情愛愛別上心,她有更重要的任務,別把情緒浪費在無聊的爭執里。

沒想到下一刻,啪啪啪……齊沐謙鼓掌,比出大拇指,半點不掩飾自己對她的欣賞。

「說得太好了!身為女人就該有這樣的豪氣。女人之所以被人看輕,是因為她們把自己當成弱者,在別人看輕她們之前,她們先看輕了自己。」

怎麼辦啊?他越來越喜歡她了。齊沐謙突然感覺,她沒同意汪家提議的婚事,真是好到不行。

背對齊沐謙的向萸听見這話彷佛被點穴了,手臂舉在半空中久久不落。他居然同意她?居然不覺得她狂妄自大,失去女人應有的謙和婉約?

見兩人唱和,齊沐瑱胸口作痛,他又要失去她了?又要輸在齊沐謙手下?等等,「又」要?自己什麼時候得到過她?不曾得到何來失去?他不理解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

齊沐謙挪步,擋住齊沐瑱的深邃眼神,因為那個眼神帶著兩分痛苦、三分沉重,好像他們倆人有過什麼曾經,這種感覺頗糟。

「到朕書房坐坐?」

齊沐瑱回神,迎上齊沐謙的嬉皮笑臉,越發不耐煩,長這麼丑還演什麼玉樹臨風俏公子,不知道自己長得很抱歉嗎?

「多謝皇上相邀,微臣要去永福宮陪太後娘娘。」

「這樣啊?行,下回進宮,別忘記朕什麼時辰下朝啊。」別老趁著主人不在家,偷挖人家牆角嘿,這種行為相當無恥哦。

齊沐謙笑著看他憤然轉身,然而下一刻……笑漸漸收斂。

他陪伴太後的次數越來越密集,對楊家姑娘演戲又無比上心,可見得他與楊家相濡以沫、和諧無比?最好是!

很好奇呢,一頭被當成狗的狼可以听話多久?

視線收回,又是一張沒心沒肺的笑臉,他將美人圖揉成一團、空拋,美人落水。俯身看魚窶。「釣到魚了?這麼大一條,厲害,夠老趙做一頓了,小順子。」

「奴才在。」

小順子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才追上來,沒看到預期中的精彩場景,只遇見臉色鐵青的敬王世子,所以他家主子大獲全勝?抹抹額頭汗水,身為德興宮人的驕傲在臉上盡情展現。

「把魚送過去給老趙。」

「是。」小順子接過魚窶,曖昧地看看皇上又看看向萸,嘻嘻一笑。

她低頭整理筆墨硯台,齊沐謙坐回石椅上。「你在生氣?」

「奴婢不敢。」她淡淡回答。

他沒把她的話當真,自顧自往下說︰「你在生氣我的暗示,認為我貶低你,因為你無意攀高枝,卻被我誤解?」

什麼?他上過霍格華茲、學過讀心術?她震驚地抬頭。

「我沒有誤解你,是你誤解我了。我很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這麼說只是想提醒你和齊沐瑱保持距離,他的未婚妻不簡單,是那種無風也要掀起三尺浪的女人,而齊沐瑱向太後提要求的事早已傳遍後宮,我擔心你無意間遇上對方會吃大虧。」

他的口氣隨和,沒有上位對下位的威權,她便也忽略規矩隨和起來。

「你可以私底下提醒我。」

「齊沐瑱長得那麼討喜,與你又有共同喜好,這麼聊得來的你們,如果我在『私底下』提醒,你不會認為我在惡意毀謗?你會相信我還是更相信他?

「我當著他的面把話捅破,如果沒有這回事,他可以大聲反駁我,但是他不敢也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你能清楚確定我不是毀謗。」

這話再正確不過,更別說自己對齊沐謙有許多的先入為主,他還是她的殺父仇人呢,倘若他真的私下提醒,她絕對會把他當成背後說八卦的小人。

見她態度軟化,他續道︰「我說的每句話都是認真的,尤其是那一句。」

「哪一句?」

「你不是薛紫嫣,也絕對不會變成薛紫嫣。」

意思是我不會允許你爬床,龍嗣你連想都不要想?

還是你丑得太嚴重,辣眼楮的女人,我下不了手?

又或者別肖想我的身體,我愛男不愛女,重要的話說過三百次,請你牢牢記住?

看著她豐富多樣的表情,他噗的大笑,模模她的頭發。「別胡思亂想,薛紫嫣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吭?不是他的!天吶,這話比她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更震憾人心。

如果孩子不是他的,他干麼找她家爹爹進宮查案,干麼查不出來就大發雷霆,了結爹爹性命?如果孩子不是他的,他何必大張旗鼓,讓全天下的人都以為帝王有後?如果孩子不是他的,誰是真正的播種者?

她有一大堆疑惑想問,但為了避免涉及敏感的身分問題,最終只問出一句最無關緊要的。「孩子爹是誰?」

「為什麼問這個?」齊沐謙也訝異,他給了機會,讓她把問題「深刻」化,好讓自己順勢開誠布公,沒想到她問了最無足輕重的。

算了,再等等吧,她終會忍不下去。

「我想知道誰能在守衛森嚴的皇宮里來去自如,誰的膽子大到把後宮當成青樓時時光顧?」

噗!他又笑了,卻不回答,任由她殷切的目光望向他,逕自轉移話題。「我看過你給太後畫的畫像,也能幫我畫一幅嗎?」

「畫誰?你嗎?」美拍皇帝,留待後世觀摩?

「不是。」丟下兩個字,他拉起她往書房走。

大大小小的圖畫有上百張,筆法從稚女敕到成熟,表現方式截然不同,看不出來她們之間的相關性,但她眼角下的淚痣,讓向萸確定那是同一個人。

「她是誰?」

「我的母親,我害怕忘記她的模樣,于是從入宮後,就經常一面畫畫一面深刻記憶,你能幫我嗎?」

這年代的仕女圖五官差別不大,對比起容貌的雕琢,畫者更在乎形態動作。「我必須確定她的長相,你腦袋里有她清晰的模樣嗎?能不能描述出來?」

「可以。」

「好,等等,我回去拿鉛筆。」

鉛筆?那是什麼東西?

齊沐謙沒來得及問,向萸已經搶先跑出書房,再出現時手上拿著厚厚一疊紙張,好幾根纏著薄木片的東西,以及……饅頭?她是要填肚子還是畫畫?

向萸一進屋,立馬搬了張椅子坐到齊沐謙身邊,提筆開問︰「先告訴我,你母親的臉是圓的、長的、有肉的還是瘦削的?」

她的口氣強勢得讓人無法忽略,但沒辦法,只要觸及到專業領域,她就會變了個人,哪還記得眼前這位是俗稱皇帝的男人。

她不斷發問、不斷修改筆下線條,眼看著母親的臉型漸漸躍然紙上,他心底有些澎湃,娘就是長這樣、沒錯的……

這些年他經常從夢里驚醒,因為夢中的自己把腦袋擠破了也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他放聲嚎哭,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尋找母親,但那些女人都長著一張太後臉,她們對他冷笑、嘲弄、鄙夷、恐嚇……無數的表情積聚,魔鎮了他……

「眉毛再細一點,這邊彎一點。」

向萸用饅頭擦掉原先的眉毛,照著他說的重新描繪。

「痣的位置再高一點點。」

「這里嗎?」

「這邊。」他的食指點在紙張上。

「正常人的眼楮,通常左右不會一樣大,你母親呢?」

「右眼更大一點。她經常攏著眉頭,這里有兩條淡淡豎痕……」

一個畫、一個指位置,他們越靠越近,動作自然親昵,兩人都沒有發現不對勁,直到向萸聞到他身上傳來的味道。

她一怔,坐直身子,疑惑地看著他的臉。

是他?不對、不會的,他們的眼神確實有幾分相似,但眉毛濃度、角度都不一樣,「他」很好看的,依照比例分析,他肯定是風流大帥哥,不至于長得這麼寒億,是她多想了吧。

「怎麼了?」擠眉弄眼歪嘴,她的表情永遠比旁人豐富。

「聞到皇上的香氣,那是什麼味道?傳說中貴到讓人尖叫的龍涎香?」

她在避重就輕,龍涎香那麼明顯的氣味,如果她的嗅覺沒有壞掉,從進德興宮那天就該聞到了,怎會現在才發問?所以她聞到的是……莞爾一笑,他沒揭穿她,反倒附和起來。

「是龍涎香沒錯。」

話題結束,他們繼續就鼻子、嘴巴,連耳垂都討論得仔細清楚。慢慢地福王妃在她的筆下成形,不僅臉型五官,連憂郁氣質都躍然紙上。

齊沐謙愣愣地看著她筆下的女子,只有深深淺淺的黑色,卻清晰地把他記憶中的影像描繪出來。沒錯,那是他的母親,是他害怕忘卻,日夜在腦海復習的母親。

她回來了……喉嚨微澀,有點東西在眼底聚集,他控制不住激動,一把將向萸抱進懷里。「謝謝、謝謝你。」

突然溫暖罩頂,她被收納入懷,耳朵貼在他的胸口,听見他飛速的心跳聲,一陣敲過一陣,並不太穩,他牢牢圈住她不放,像抱著救命浮木似的。

向萸知道自己應該推開他,但是他顫抖的雙手讓她做不出這個動作,反而下意識輕拍他的背脊,如同安撫孩子般。

這麼界近讓味道更加鮮明,但她阻止聯想,不讓嗅覺影響理智判斷。

績密的觀察力告訴自己——他不是「他」,確定!

「那一年,我四歲。」

突如其來一句話,讓她在他懷里抬頭,從這個角度,她什麼都看不到,只見到他方方的下巴和上下滾動的喉結,簡簡單單的線條,她卻在簡單線條中看見傷心。

「四歲的你發生什麼事?」她問。

「宮里來了一道聖旨,皇帝病重,要我進宮當皇帝。父親眉開眼笑、手舞足蹈,往太監手里塞了個大紅封。太監離開,母親放聲大哭,那道聖旨砸碎了她最後一分僥幸,她跪在地上,身子不斷顫抖,我嚇壞了,拉住她的衣袖低聲輕喚,明白她為什麼傷心。」

「怎麼可能,你才四歲耶。」

「對,大家都說我早慧,我確實听懂了,我明白自己即將離開家,搬到一個叫做皇宮的地方。我不確定那個地方好不好,但我確定自己不想離開,母親更不想送我離開。」

「但你父親很快樂?」

「他不是個好父親,他有眾多妻妾,我不過是他兒子群中的一個,我才四歲,他已經開始幻想我長大接掌朝政後,能夠給他帶來什麼。

「他不顧母親抗議,心急地要把我送進宮里,母親苦苦哀求,求他挑選其他兒子送進宮,她願意把這潑天富貴讓出去,只求我一世平安。但父親據了她一巴掌,告訴她抗旨是誅九族的大罪。

「進宮前晚,娘抱著我睡覺,反覆叮囑,讓我孝順太後、乖巧听話,要我吞下委屈,提防周遭每個人……有些話太深奧,即使我再早慧也無法理解,但是我應下母親的每句叮囑,隔天她沒送我,只讓我帶著最喜歡的女圭女圭離開。」

「你照你母親的話做了?」

「我悔不當初。」

「為什麼?」

「我應該照做的,可惜當時年紀太小,母親不在身旁,我不吃不喝、哭鬧著找娘,宮女把狀況報進永福宮,不久我被帶到太後跟前,看著高高在上的她,她溫和問我想母親嗎?我連忙點頭。

「她似笑非笑告訴我可惜你娘已經死掉,找不到了。我不相信,她笑著對旁邊的宮女說怎麼辦啊,這孩子這麼固執,肯定得讓他親眼目睹才肯相信呢。隔天我獲準出宮,回到福王府,然後他們告訴我,母親早上病亡了。」

向萸胸口一窒,前一天說他母親死亡,隔天人就死去,這旨意誰下的,一目了然。還以為太後溫良恭儉,慈祥仁善,錯了!能在後宮熬出頭的絕不會簡單。

「我回到福王府,命令下人打開棺蓋,我爬上椅子攀在棺木旁,清楚看見母親脖子上那道睜獰紅痕,她死不瞑目。」

「誰動的手?」

「除福王之外,誰膽敢在王府內行弒主之事?好歹我娘是福王妃。」

「經過這次,你學乖了、听話了、懂事了?」

「不,我叛逆了。」

「那不是更危險?」

「對,但皇帝駕崩,我已經坐上龍椅,再危險也不能輕易更換皇帝。不過太後在『教育孩子』這件事情上確實很有本事,為阻止我的叛逆,但凡我表現出一絲絲喜歡,不管人事物通通都會消失。一次兩次三次,我被折去羽翼,斬斷手腳,漸漸學會了只有乖巧、听話、沉默,才能保住想要的。」

「在什麼事情上面听話乖巧?」她直覺問。

齊沐謙訝異,傻丫頭居然不傻,她敏銳地問出癥結點。

「在每一件事情上面。」

所以他只是個傀儡皇帝,無法作主朝政,無法掌控政權?那麼朝廷腐敗、百官貪婪、民不聊生,這筆帳不能算在他頭頂?如果這些都不是他的錯,有沒有一點點的可能性,其實他不是……她的殺父仇人?

長長的嘆息自頭頂傳來,向萸被抱得很緊,她感受到他的孤獨恐懼,彷佛他還是那個渴望母親活著的四歲小孩。這個皇宮于他是催狂魔,日日吞噬他的意志與快樂,時時創造他的害怕,逼得他無處可逃。

同情被催生,沖動形成,她很想告訴他——不怕,你沒有爹娘我也沒有,以後我們就相依為命吧!

但是怎麼能呢?他們是對立角色,她尋他是為了報仇,他們不會一直和平共處,總有一天他們將兵戎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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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8 00:10:40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等她坦誠相問

歷史上有太多宦官為禍的例子,因此「後宮不得干政」這句話對多數人來講並不陌生,後宮里不管女子或宮女、太監經常被這句話給教導,身為賢明帝君更應該時刻牢記,但因為齊沐謙是昏君加渣帝嗎?你相不相信,興德宮的大總管竟然在教他治國之術!

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站在旁邊侍候筆墨的向萸,居然覺得他講得非常有道理,想當一個治國有術的好皇帝,就應該認真學習。

這不是第一次了,教育齊沐謙的太監也不止眼前這位,就她的經驗,高矮胖瘦不同,至少有三、五位吧?

三位就三位,干麼三、五位再加上一個「吧」?那是因為當中有兩位雖然長得一模一樣,但聲音略有不同,表情也不大一樣,讓向萸懷疑其實他們不是同一個人,也許是雙胞胎之類的。

更詭異的是,當他們坐到齊沐謙身前,拿起書打開之後,哪有太監味兒,分明就是名士大儒,通身的氣度、睿智的雙眼,以及其專業程度,讓向萸無法解釋這種不協調、沒有邏輯的感覺。

「今天到這里,皇上就大理寺發生之事提出看法和解決之道,下次老夫過來的時候交給我。」

「是。」

你听听,這絕對不是她的問題吧?這種對話口吻哪里是太監對皇上,分明就是老師對學生,更別說齊沐謙的態度恭敬,目光里皆是說不清的尊重,在在都闡述著一件事——事出反常必有妖。

但是沒有人肯告訴她,妖孽在何方。

不過德興宮里的妖還少了?本該暴虐的皇帝卻親切溫和,本該卑微恭謹的太監卻活潑大方,本該戰戰兢兢、謹小慎微的廚子卻大刀闊斧、創意百出,而灑掃太監不善打掃,抓起石頭一把撒去,就有烤鳥加餐。

總之這里處處透露著不合理!

齊沐謙送大總管離開後,對向萸說︰「去換上男裝,出宮逛逛。」

你看,又是個不合理,哪個宮殿的小宮女會拿到幾套男裝的?剛收到衣服時,她一頭霧水,心想難不成還要舉辦嘉年華會,或者來場角色扮演?

「要微服出巡嗎?」向萸訝然。

「微服出巡身邊得帶上幾十個伺候的,咱們不帶。」

「所以是易容改裝,偷溜出宮?」

易容?想太多,不過他回答道︰「你要這麼說也沒錯,快去吧。」

齊沐謙一笑,手指敲上她額頭,態度親匱。

自從作畫那天過後,他們之間有了些微不同,他總是讓她待在身前伺候,而她總是偷偷看他、偷偷做出許多想像。

偶爾一個不小心,兩人的目光接上線,他揚揚眉,她彎彎唇,好像有什麼默契般,可分明……什麼都沒有。

「是。」她轉身,腳步輕快地往屋里走,進宮已經五個多月,她越來越想念人間煙火。

她離開書房之後,小順子也抱著衣服進來伺候。

見向萸走遠,小順子低聲道︰「昨天晚上,向姑娘跟奴才打听瑛姑姑。」

「哦,她怎麼說的?」齊沐謙挑眉,滿眼興味。

「向姑娘問,在宮里有沒有見過一個三十歲上下,發色偏淡,眼角微勾,鼻梁些微凹陷,額頭三道橫紋……內腕有一片紫紅色胎記的宮女。奴才沒有直接回答,只說會找人打听,探听到消息後立刻告訴她。」

她的描述可真清楚啊,就算沒有紫紅色胎記那一句,也能夠猜出她想探問的是誰,善于畫畫的人,觀察力果然不容小覷。

「瑛姑姑又找上她了?」

「對。」

齊沐謙點點頭,大概是估計向萸手中的毒藥用完了吧。「她說了什麼?」

「她先是質問姑娘為什麼沒有動手,姑娘說謊,說已經下過藥,瑛姑姑不太相信卻也沒有爭論,于是又給了一瓶,這次向姑娘在瑛姑姑離開之後,連同上次那瓶,將里面的藥水倒掉、瓶子打碎,埋進花盆里。」小順子從袖中翻出帕子打開,里面有許多碎瓷。

那麼她是不打算當棋子,還是放棄報仇?後者……應該不可能吧。

莞爾一笑,齊沐謙道︰「不管她想知道什麼,都一五一十告訴她。」

這代表皇上打算讓向姑娘正式成為德興宮的人?小順子笑彎了眉毛,回道︰「遵命。」

看著眉開眼笑的小順子,暗忖著有那麼開心嗎?是因為她性格討喜,還是被她和趙廚子弄出來的新菜品給收買了,不得不承認,在她過來之後,他們被趙廚子荼毒的機會降低到幾乎等于零。

手指在碎瓷上頭輕輕撥弄,齊沐謙突然很想知道,在確定瑛姑姑的來歷後,她會怎麼做?

「拿得動嗎?」齊沐謙側過臉,看著她左支右細的模樣,忍不出發笑。

被嘲笑了?唉……對,她就是又瘦又矮,但瘦矮有罪嗎?當然沒有,只是矮女人不應該去抱長桿子,尤其是桿子上方還綁著一圈稻草團,稻草團上插了幾十支糖葫蘆。明明是白領工作者,轉眼改行入藍領,做起體力活兒來有苦難言吶。

小順子也抱一枝,但人家身材高、力氣大,桿子不會左搖右晃,肩膀做支點、輕輕一頂,別說草桿,只要距離夠,地球也能夠頂起來。

看他昂首闊步,滿臉驕傲,一臉的樂在工作,要是再拉起嗓門喊兩聲「快來買哦,一支三文錢,兩支只要五文錢」肯定會賺個缽滿盆溢。

向萸很哀怨,但向萸不說,因為她還沒有那個膽色,敢把桿子丟給齊沐謙,好歹人家是皇帝,身分擺在那里,不是藍領或白領,人家是明明白白的領導階級。

低頭掩去滿面尷尬,她跟在他們身後。

不久來到一處院落,齊沐謙上前敲門,一名中年婦人來開門。

看見齊沐謙,婦人五官擠在一起笑出了朵花,要不是向萸非常確定,齊沐謙的長相只有中等程度,她會誤會對方看見的其實是潘安弟弟。

「蘇先生來了!」她拉起嗓門一喊,轉眼十幾顆大大小小的頭顱迅速出現在門後,孩子們張著骨碌碌大眼,笑看著齊沐謙。

呃……蘇先生?他更名改姓當起善心人士,目的是為善不欲人知?

「蘇先生,我馬步能紮兩刻鐘了。」八歲小童從門縫中鑽出來,拉著齊沐謙的手指,笑得春花燦爛。

「蘇先生,我背完三字經、百家姓了。」五歲女童跟著鑽出來,親昵地抱著他的手。

「我有乖乖寫字,先生夸獎我。」

緊接著,一個個跑出來,爭著在「蘇先生」面前顯擺。

這是什麼操作?向萸看不懂,她瞄小順子一眼求解答,小順子沒說話,只是朝她挑挑眉頭。

看著活潑的孩子們,婦人笑得眼楮眯成兩條線。「哎呀,你們別擠在這里,先讓蘇先生進來啊!」

婦人一喊,齊沐謙十根手指被四、五個小孩拉著,衣服袍襦也有人扯著,一整群一起進屋,非常沒規矩,但是也清楚彰顯這里不管大小所有人都熱愛「蘇先生」。

他們進入院子,不大的屋宅,一、二十間房,左邊一排七、八間是大通鋪,右邊一排擺滿小桌小椅,院子里放著木靶、木刀、木樁,中間一排是幾間獨立房間,後院里有廚灶、井和數不清的曬衣架,兩三個婦人正忙得不開交。

視線所及,有四、五十個五歲到十二歲的孩童,男孩女孩都有。

看見客人到來,幾個成年男人忙上前,當中有三個做儒生打扮,兩個穿著短褐、長褲,像是練家子。

齊沐謙朝向萸伸手,她會意,忙把糖葫蘆往前遞。

這時原本一窩蜂擠在一起的孩子們立即排起隊伍,沒有人規定指點,但小的在前面、大的在後面,還有兩個身形最高大的男孩主動上前,接過稻草桿子,一根根拔下糖葫蘆遞給齊沐謙。

在齊沐謙送上糖葫蘆的同時,每個孩子都說著自己的優良表現,得到兩句贊美和一記模頭殺。

看著所有人都很熟悉整個活動流程,向萸確定這種事不是第一次發生,直到所有孩子都領到禮物之後,齊沐謙便丟下向萸和小順子,跟著男人們進到教室里。

他們守在門口伺候,向萸看小順子心癢無比,很想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她輕咬下唇,邁起小碎步,一點、一點朝小順子靠近,剛準備開口,小順子搶先說話。

「姑娘托我探听的事,已經有答案了。」

這麼快?向萸訝異。「所以那位是?」

「依照姑娘的描述,應該就是瑛姑姑。」

「瑛姑姑?她伺候的是哪位主子?」

「過去她是四皇子的女乃娘,太後對她非常看重,但四皇子過世後,她就出宮回到楊府。但即使不在宮里當差,太後娘娘也經常讓瑛姑姑進宮說話,听說她現在是楊府六公子的女乃娘。」

楊府?太後的娘家?太後的哥哥是當朝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操控著生殺大權,樹大好乘涼,有太後和楊丞相這兩棵大樹,子孫再平庸也能在朝堂上謀得一官半職,這點能夠充分證明血緣人脈的重要性。

「你說的四皇子是……」

「先帝有七個兒子,四皇子是太後娘娘所出,七歲死于天花,他死後,後宮像是被人下了詛咒般,其他皇子一個個先後夭折,直到先帝駕崩時,膝下再沒有皇子可以繼位。」

是,所以皇帝遺詔命福王嫡子進宮,那個可憐的四歲小兒正是齊沐謙。

「楊府六公子是上回我們在御花園遇見的小公子嗎?」那個囂張跋扈,為一只風箏打得七、八個小宮女下不了床的屁孩?

「對,傳聞說他和四皇子的容貌一模一樣,太後娘娘經常召他入宮,對他疼愛非常,有人說六公子想要天上的月亮,太後娘娘也會命人給摘下來。」

六公子、楊府、太後、楊丞相……如果瑛姑姑背後是楊家的權力組織,很多疑點就能得到解釋。

熟悉後宮?理所當然;進出府衙監獄?沒問題;順利拯救罪犯、安排入宮?小事一樁。

倘若所有的假設通通成立,為什麼太後要齊沐謙死?他不是她一手扶持出來的嗎?

她斟酌字句,小心探問︰「听聞皇上和太後母慈子孝……」

哈!小順子嗤笑兩聲,決定遵照皇命一五一十說個清楚。「又不是從自己肚子爬出來的,母慈子孝?演戲罷了。」

「太後娘娘對皇上不喜?」

「以前勉強吧,至于現在……」小順子聳聳肩搖搖頭,沒說清楚但答案卻很明白。以前和現在的差別在哪里,是哪個關鍵點造成太後娘娘前後的差異?

「我曾听說,每到十五月圓,娘娘就會徹夜難眠、酩酊大醉?」向萸問。

「在宮里待久的人都曉得這件事,早夭的四皇子是太後娘娘的命,她可以自己死去,卻不能見四皇子受到一絲傷害。有一回四皇子生病,太後整夜抱著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軟言相哄。病好後四皇子童言童語,希望能經常生病,這樣就能跟母親一起看大月亮,听母親唱歌。從那之後每到月圓時分,母子倆就搬軟榻到院子里過夜,唱歌說故事看月亮,一月都過一回中秋。」

母子感情這麼深刻嗎?那麼四皇子的死必定帶給太後娘娘重大沖擊,等等……後宮像是被人下了詛咒般,其他皇子一個個先後夭折,不會吧,那些皇子的早夭和太後娘娘有沒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

如果有關系的話,那麼四皇子的死……越想越令人膽戰心驚,太恐怖了,這後宮的親情比鬼屋更恐怖!

但不管怎樣,這些都不關齊沐謙的事,又不是他自己想當皇帝,如果能夠讓他選擇,他肯定更想留在母親身邊,享受天倫之樂。

向萸問︰「這里的孩子是怎麼回事?」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通點,他們的父母長輩皆為貪官所害,皇上命人偷偷把他們帶走,送到這里安置。」

貪官?大齊王朝人口數最多的角色,族繁不及備載。「『蘇先生』呢?」

「那是皇上假造的身分——蘇靜山,臨王的幕僚。」

「這樣的收容善堂只有一個嗎?」天底下的貪官何其多,他救下的只是滄海一粟吧?

「不止,全國上下有幾十個,皇上命人教育他們,以備日後朝廷所用。」

臨王又是哪號人物?隨著訊息增多,疑問也變多,向萸覺得自己身處在迷霧之中,找不到出口。

離開善堂時已近黃昏,三人沒有搭乘馬車,安步當車地在街道上緩步而行,齊沐謙知道她需要時間消化所聞所見,因此沒有搭話,沉默地等待她開口詢問。

他們安靜地走過數條街、幾道巷弄,還以為會一直這麼走下去,沒想一聲淒厲的哭喊聲響起,他們互看彼此一眼,下一刻加快腳步朝聲源處走去。

在圍觀的人群中間,高大男人抓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女孩嚇得臉色蒼白,全身顒栗不已,四肢不斷掙扎擺動,眼淚潸潸而下,卻是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那男人的右眼下方有一片暗紅色的胎記,銅鈴大眼外凸,右臂缺了塊肉,不知道被什麼削下,猙獰的傷疤觸目驚心。

向萸身子瞬間繃緊,死命盯著男人看,一瞬不瞬。

一放過小綿吧,你想要我干什麼都可以,求求你、求求你了。」

婦人的聲音嘶啞,她跪在地上不停朝男人磕頭,額間沾滿碎石子,大大小小的傷口殷紅一片,血漬像蜿蜒河流,順著額頭流到眼楮里,她卻彷佛感覺不到疼痛般,持續地磕頭。

男人不為所動,長腿往婦人身上踹去,嘴里罵個不停。「羅唆!錢都給你了,還不放手,滾開!真倒人胃口。」

婦人被踹得一個踉蹌,頭撞到地上,砰的好大一聲,她強忍暈眩,又撲上去抱住男人的左腿,嘴里不停哀求,「我不賣女兒啊,小綿是我的命,大爺我求您了……」

男人滿臉不耐,再次抬腳想把婦人踹飛,這時一道黑影飛撲而來,男人心頭一驚,連忙後退幾步,卻還是被抓住手臂。

定楮看去,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半大少年,他死命抓住男人壯碩的手臂,想要把妹妹給搶回來。「放開我妹妹,放開她!」

小螞蟻怎麼能夠撼動大樹?男人厭煩到不行,就沒踫過這麼麻煩的人家,他一把將少年推開。同時間,把女孩丟給站在旁邊的青衣漢子,喊道︰「快點送過去,公子等著用呢。」

小姑娘滿眼驚恐,拼盡最後的力氣,聲嘶力竭叫喊,「救我,哥哥救我……」

妹妹的哭聲像一把尖刀,剜著少年的心,他雙目赤紅再次撲上去,滿臉皆是恨意和殺氣,他死命咬住對方手臂,正好咬在他猙獰的舊疤上頭,男人頓時臉色驟變。

「好啊,不怕死是嗎?老子成全你。」他掐住少年的脖子往上提,五根手指漸漸收緊,少年無法喘氣,臉色發紫,雙目暴張,手腳抽搐。

「你殺了我吧,放我兒女一條生路……」

婦人搶上前想救回兒子,她哭著喊著撕扯著,瘋狂模樣惹得男人怒火沖天,一把丟下少年,抓起婦人狠狠地甩出去。

這一甩,婦人像塊爛肉似的,砰的一聲後背重重砸在樹干上,她翻身落地,痛苦地蜷起身子,瘦骨嶙峋的四肢不斷抽搐,嘴里一口一口吐出鮮血。

「娘……娘……」女孩的喊聲、少年的哭聲反覆交織。

見狀,圍觀百姓嚇得紛紛散去,一個個都害怕惹禍上身。

向萸呼吸急促,腎上腺素狂飆,眼前的一幕和記憶深處的某刻重疊,她瞠大眼楮卻是什麼都看不見,腦海里全是無止無盡的血紅。

她彷佛听見自己的聲音,無助哭喊著救命,恐懼、絕望像海水般將她淹沒,她只感到窒息……

齊沐謙發現異樣,一把抓住她的手,手心踫觸間感到一陣冰涼。「你怎麼了?」

他焦急地看著她,發現她像被人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滿頭滿身都是冷汗,臉色異常地慘白,嘴唇泛著青灰。

心頭一顫,齊沐謙加重手上力道,寒聲道︰「向萸,冷靜。」

他的聲音像一道閃光劈過,劈開紅色的海水,腦海中出現瞬間清明,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她一把推開他,彎腰抓起地上的大石頭,不管不顧地沖上前,迅雷不及掩耳間,大石砸中男人額頭,瞬間鮮血迸出,噴上了她的臉。

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原本把女童挾在腋下準備離開的男人嚇一大跳,他直覺抽出腰間的匕首,大喝一聲。「看什麼看,還不趕快動手。」

齊沐謙抬手發出一個響指,數道黑影竄出,沒幾下功夫,四、五個男人全都昏死過去。

「送善堂。」他說得簡單,但都听懂意思了,小順子上前扶起母子三人,準備送往善堂。

「主子,這些人?」

「送到衙門。」

「沒用的。」向萸擋在黑衣人面前,阻止他們動作。「送衙門沒用,他們的主子是高官,這些人只會在監獄里面待一晚,然後就被放出來繼續為惡。」

齊沐謙走到她面前,抽了帕子抹去她臉上的血跡。他當然知道沒用,他們背後的主子叫做楊權,是楊丞相的嫡長孫,喜歡女童,被他虐死的女童不計其數,只是眼下他還不能和楊家對峙上。

「弄了一臉血,不難受嗎?」

她揮開帕子,指著臉上有胎記的男人。「當年就是他闖上門,丟下一袋銀子要把我買走,我娘竭力阻止,結果被他們推去撞石井,從那之後纏綿病榻,再也沒下過床。

「我就是這樣失去娘親的呀,原本我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原本我們都在期待娘親肚子里的小弟弟出生,原本我們家可以……我信誓旦旦告訴爹娘,要親自教弟弟念書,把他教成神童,讓所有人都羨慕,可是他們一出現,所有的幸福通通消失。」

眼淚不停滑落,苛政猛于虎,貪官甚于惡鬼,百姓只能任人宰割。

齊沐謙冷冽了五官,看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你確定是他?」

「我確定,他手臂上的肉就是我咬下來的。」她不顧現場還有其他人,扯下衣襟、鎖骨下方有一道長長的疤痕。「這個,我自己拿菜刀砍的,血噴了他一臉,我告訴他,我寧可死也不會跟他走。」向萸說到這里已泣不成聲。

陳年舊事她不敢回想,一想起就心如刀割,她總告訴自己往前看,不能被傷疤打倒,她以為所有苦難哀傷都會漸漸過去,沒想到生在一個紊亂的朝代里,沒有人有幸福的權利。

爹一死,她頓時失去活下去的動力,她認真相信,也許全家人在另一個時空團聚,會是更好的選擇,因此她豁出去了,小蝦米對抗大鯨魚,沒有什麼好恐懼。

又是姓楊的……好,非常之好!

撫上她的臉,胸口隱隱作痛,動不了楊權,他還動不了幾個打手嗎?齊沐謙看了一眼暗衛,寒聲道︰「殺了,喂狗。」

「是。」暗衛領命,三兩下就把人帶走。

一時間小巷子里安靜得讓人心慌,他將激動的向萸鎖進懷里,試圖用身體溫暖她冰冷的身軀。「別怕了,以後世間再沒有這些人。」

「他們只是走狗,死了兩只狗,他會再買更多的狗。你是皇帝,可不可以下令斬殺貪官?可不可以讓你的子民不要日夜生活在恐懼里。」

現在的他……齊沐謙垂眉。「對不起。」

「只能說對不起嗎,不能做點什麼事情嗎?你是皇帝,百姓供養了你,你就該為他們謀福利,而不是光享受他們上繳的稅金。」她氣急敗壞語無倫次。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能做。」

「為什麼?」

他緩緩吐氣,眉心被陰霾遮掩,沉重的表情沉重了她的心。「因為這個朝廷姓楊,不姓齊。」

一句話,短短幾個字,讓她不由沉默……

「瘦了,皇帝待你不好嗎?」

太後口氣溫和、笑容慈祥,態度像鄰家女乃女乃似的,但向萸的雞皮疙瘩卻爭先恐後往外冒。

假設她假設的每件事都正確……她真想剝掉太後的面具,看看面具底下那張臉長成什麼樣?怎能嘴上說著關懷的話,手里卻拿著殺人的刀。

「回娘娘,皇上待奴婢寬厚。」向萸低眉順眼,卻還是泄漏出幾分怒氣。

對齊沐謙心存怨慰嗎?太後笑得越發溫柔。

恨就對了,夠恨才能理直氣壯下手。只是都這麼久了,怎遲遲不見發作?是他身體太強壯,還是他洞悉一切,沒著了道?

「皇上的斷袖之說,本宮略有所聞,眼看皇上已過弱冠之齡,皇後和妃嬪們遲遲不見動靜,本宮憂心忡忡吶,本指望你能讓皇帝上心……」

接下來向萸听太後整整編了一個時辰的故事——關于母親對孩子的竭心盡力、殷殷期盼。

有點犯惡心,比起假面太後,她更欣賞送出毒隻果的壞皇後,至少人家是真小人。

「這些日子皇帝都在忙些什麼?」故事終于結束,她看向小順子。

小順子勾起諂媚笑臉,那副卑躬屈膝、諂媚奸佞的模樣,讓向萸差點兒認不出來。

「回稟娘娘,皇上和過去一樣,上朝下朝、釣魚下棋,有空的時候就看看話本子,召周承、楊磬進宮說話,上回三人正在計畫找時間去行宮……」

周承、楊磬?傳聞中的帝王男寵?听說皇帝是為他們兩人蓋的行宮;听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他們到處招兵買馬,尋求「同好」共入行宮;听說里頭酒池肉林奢靡無比,有人說里頭的小哥哥都是人間仙品。

小順子從袖中取出小冊子呈上,里頭記錄齊沐謙的每日行程。

太後接手,一頁頁慢慢翻看,笑容擴大。

「既然過幾天皇上要去行宮,你就到永福宮為本宮畫一幅壁畫。」

「奴婢遵命。」

「行了,下去吧。」太後揮揮手。

「奴婢(奴才)告退。」小順子和向萸弓著身慢慢後退,退到門邊後才轉身往外。

太後再度翻開冊子,淺哂,「現在才想要听話嗎?來不及了。」

手一拋,冊子掉進火爐里,轉眼間書頁翻飛,燒成灰燼。

回到德興宮,難得地一屋子人擠在齊沐謙書房里,齊沐瑱也在當中,他應和著楊丞相每句話,很顯然地,他們已經是同一個陣營。

齊沐謙百無聊賴地听著他們議事,沒有皇帝自覺的他下巴搭在手臂上,眼楮微眯,幾乎要睡著似的。

皇帝的態度糟糕,大官們也沒好到哪去,嘴里一堆之乎者也,三百個字當中找不到三十個字有重點意義,沒有人對民生百姓的議題感興趣,只對新官員的擇取與任命用心,他們當著皇帝的面,用各種方法瓜分利益與權力。

沒有任何一個人把皇帝看在眼里,于他們而言,齊沐謙不足為懼。

接下來,他們開始逼迫齊沐謙蓋玉璽。

站在門口,向萸越听越生氣,恨不得揄起拳頭把每個都痛揍一頓。

她是政治界白痴,但再笨也曉得科舉不能大開方便之門,朝廷需要人才而非蠢材,要是所有想當官的人都不需要才學能力,只需要靠關系,有關系就沒關系,試問有幾個人能夠真正為百姓做事?

听著他們咄咄逼人,逼得齊沐謙一退再退,好像他不是皇帝而是小弟,難怪他什麼都不能做,難怪他說朝廷早已經改姓。

向萸蠢蠢欲動,抬腳想往里面沖,卻被小順子拉住,輕輕對她搖了頭。

突地,齊沐謙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傳出來,一聲緊接一聲,咳得快要喘不過氣,向萸心頭一跳,怎麼會這樣?他生病了嗎?

但更令她憤怒的是,滿屋子官員又瞎又聾,就沒人听見皇帝在咳嗽,還一句句、一聲聲聯袂逼迫。

她急得滿臉通紅,頻頻望向小順子,可他目不斜視、一動不動,臉上依舊掛著諂媚笑容,好像里頭上演的只是一場鬧劇。

可是,怎麼會是鬧劇?他正被人群起圍攻啊。

「皇上認為呢?」楊丞相問。

齊沐謙撫撫胸口,把手邊的茶水給喝空,才勉強止住咳嗽,抬起頭他滿眼無奈,卻只能讓步。「甚好,就依相爺所奏。」

他將玉璽往前推去,楊丞相拿起玉璽往聖旨上一蓋,塵埃落定。

這時候齊沐謙又繼續咳嗽,但所有人都像約定好似的,同時忽略皇帝的異樣。眾人魚貫走出,說說笑笑,目的已經達到,想要的好處轉眼就會落進手里,自然心情愉悅。

「向姑娘。」

向萸回神,齊沐瑱站在跟前,眉間輕揚,笑容可掬,和所有人一樣,臉上帶著勝利的驕傲與得意。

「不管什麼時候,我對姑娘說的話,永遠有效。」齊沐瑱笑道。

向萸沒有心情應付,心急著進去看看齊沐謙的狀況,想也不想地板起臉孔道︰「多謝世子爺看重,奴婢心意不變。」

齊沐瑱不死心,緊緊盯住她,一瞬不瞬,自信自負的目光閃耀。片刻後,他彎,壓低聲音在她耳畔說︰「選擇皇上並不正確。」

「奴婢沒有選擇主子的權利。」她假裝沒听懂。

「說得好,我期待有朝一日成為你的主子。」

視線在向萸身上凝聚,齊沐瑱無法解釋,為什麼對她志在必得?為什麼擁有她的一天比一天強烈?更無法解釋對她的熟悉感,只能將之歸類為緣分,既然他們之間有緣分,他就不允許自己錯失。

向萸不接話,把頭垂得更低。

不反應的反應最讓人心急,齊沐瑱明知道她會不高興,還是說︰「等我,我保證絕對不會讓你失望。」

向萸苦笑,她已經失望了,對他所有的好感被消滅,發展出友誼的機率歸零,因為她隱約猜測出來,齊沐瑱……是下一個傀儡皇帝吧?

所有人全都離開,德興宮恢復平靜,小順子不再阻止,向萸幾乎是用跑的沖進書房,凝重目光與他對上,焦慮的模樣讓齊沐謙想笑。

「有話就說,別這樣看我,滲得慌。」

「你生病了?中毒了?」她探上他的額頭。

小傻子,中毒哪會發燒?「沒有,只是演戲。」

「為什麼要演戲?」

「我越弱,他們越覺得安心,就不會花精神對付我。」

「錯,他們做足準備對付你,不管你弱或強。」

這麼嚴肅啊……是打算開誠布公了嗎?她對他終于產生一點點信任了?齊沐謙灣起眉頭,笑眼相待。

「沒事,車到山前必有路。」他一臉的泰然自若。

「如果沒有路呢?」過度波折的人生教會她,得把所有的狀況想到最壞。

「那就想方設法闢出一條路。」事在人為,他不信自己爭不過命。

向萸苦笑。很好,至少這個答案比引頸就戮要好太多,目光膠著間,她認定比起其他人,他更值得信任。

「我有話想問你。」

「好,你問。」

「是不是我問什麼,你都會老實回答?」

「是。」打從向萸進德興宮,他就沒打算隱瞞,他老早把答案準備妥當,等待她挖掘。

再深吸一口氣,咽下猶豫,開門見山。「你知道我是向文聰的女兒?」

「知道。」他說過他會老實的。

「你知道我進宮的目的是報仇?」

「知道。」

「你知道有人想利用我對你動手?」

「知道。」

「那麼……」重重咬唇,她一個字一個字問︰「你是我的殺父仇人嗎?」

緊盯住他,她不容許他有半分閃躲。

唉,終于問了,鼓起很大的勇氣對吧?猶豫很久對吧?也是啊,要信任一個人人批判的壞皇帝,是個非常大的賭注。

他彎下眉毛,清澈的雙眼在她身上凝視,繼而輕輕一笑,回答道︰「不是。」

很輕的兩個字,卻卸下她心中最沉重的包袱,眉宇間的郁結散開,胸中郁氣吐盡。

不是他啊?真好……

夜風吹過,帶起簾幔,月上樹梢,滿天星斗,蟲鳴唧唧,人們歷經一日忙碌,沉沉進入夢鄉。

玉芙殿東南角揚起火苗,那里擺著一張方方正正的木桌,上面放滿祭品,紙錢在長凳上堆得像座小山,兩枝蠟燭上頭微弱的火光跳耀閃爍,林中穿梭的冷風帶起幾分寒涼,令人心頭微顫。

穿著白衣的女子手執香火,跪在鋪著小石子的地板上虔敬膜拜。

淒風吹過帶起女子長發,寒意刮上後頸,彷佛有人在那里吹氣,女子眼瞳微縮,露出驚恐,卻緊咬牙關,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模模糊糊似有若無的哭聲傳來,梁貴妃倒抽氣,抖著雙唇問︰「薛紫嫣,是你來了嗎?」

听見主子這麼問,宮女嚇得雙腿打顫,她鼓起勇氣,像在說服主子也像在說服自己,她自欺欺人說︰「不會的、不是的,這件事不是娘娘的錯,就算薛紫嫣真的回來,也會去找太後娘娘。」

宮女的話鼓舞了她,梁貴妃挺直背脊。「沒錯,與我無關,我只是……」

只是下了藥,只是親眼看薛紫嫣暴斃,看她七孔流血,看成形的男胎掉在血泊里……想起那幕,寒涼的夜風伴隨恐懼鑽入骨頭里,說不出的冰冷。

但是,她硬著脖子,大聲對著夜空說︰「與我無關,我只是一顆棋子,是太後娘娘不允許低賤的宮人延續皇家血脈。薛紫嫣,冤有頭債有主,你張大眼楮看清楚,不要找錯人。」

是的,她沒錯,她也是受害者,薛紫嫣只要有一點點腦子就不會找上她。想到這里,梁貴妃大口大口喘氣,試著平抑情緒,她把香插進爐里,在盆子里折鋪一圈冥紙。

宮女見狀,連忙上前點火,她想盡快結束這件事。

但是平日里做熟了的事卻……一試再試、使盡全力,她怎麼點不著?

「你在干什麼?動作快點!」梁貴妃等不及了,怒聲低喝。

越是點不著越是令人害怕,宮女全身抖若篩糠,她嚇得六魂無主雙手無力,打火石一滑,從掌心掉到地上,一聲驚叫讓她蜷縮成團,目光直視遠方。

「娘、娘娘,那、那邊……」

那邊有什麼嗎?不,沒有的,是疑心生暗鬼。

梁貴妃拒絕抬頭,撿起打火石將宮女踹開。「沒用的廢物,走開!」

她決定親自動手,但是一下、兩下、三下……任憑她再使勁兒,都無法將火點燃。

怎會這樣?難道薛紫嫣真的找來了?拒絕抬頭的她,握緊滿是冷汗的雙手,勉為其難地順著宮女的目光望去。

突然模糊的哭聲變得清晰,淒厲而哀怨……

「娘、娘娘,是、是……薛、紫嫣……」她的聲音破碎,像被人掐住咽喉似的。

雙腿發軟,她想逃卻無力起身,梁貴妃急忙扶住供桌,穩住身子。

連月來,她日日惡夢,夢見薛紫嫣滿身鮮血,全身上下爬滿肥碩的蛆蟲,她一笑就有無數的蟲子掉下來,那些蛆蟲子朝自己爬過來,佔住她的腳、爬滿身子、直至頭臉……越聚越多,最後將整個人淹沒,它們不斷啃食她的肉、吸吮她的血,讓她一點一點慢慢變成薛紫嫣。

她在刺痛與尖叫聲中驚醒,強烈的恐懼攫住她的知覺神經,那些夢太真實,日夜重復,只要一閉上眼楮,她就立刻掉進夢里。

日復一日,她夜夜心悸、精神恍惚,一點小事都會嚇得無法喘息,太醫的藥吞過一碗又一碗,但半點用處也沒有,她的頭發大把大把掉,她的皮膚變得乾瘵蠟黃,短短時間內她老了十幾歲。

她請來高僧講經,符咒貼滿屋牆,依舊阻擋不了惡夢侵襲。

為此,母親替她求來赫赫有名的慧靈大師。

大師有雙通天眼,剛走進玉芙殿,立即凝重了神情,他看著梁貴妃的眼神里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讓她不知所措。

最後即使在母親的強力要求下,大師還是沒有施法畫符,只給她指點一條明路。

他說︰「既已做下虧心事,別無他法,娘娘只能求取原諒。」

于是有了今晚這場祭拜。

「啊——」一聲尖叫後,宮女暈了過去。

梁貴妃猛地抬頭,一道白影飄來,嚇得她抱頭縮項,全身瑟瑟發抖。

「不是我,是太後娘娘,你去找她……我真的以為那是墮胎藥,我沒想到你會七孔流血死狀淒慘……對不起,我錯了……」

白影在她身前站定,她哭得涕泗橫流。「求求你饒了我,我給你燒紙錢,給你點長明燈,我只是小小妃嬪,太後的命令我不敢不遵,我真沒想到會一屍兩命,我每天都在自責……」

「你自責?」

怎麼是男聲?所以不是薛紫嫣而是向文聰嗎?她猛地抬頭,對上向文聰那張慘白的鬼臉,她嚇得抱頭大叫。

「向大人,你大人大量饒過我吧,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眼看你就要查出下毒凶手,如果讓皇上知道,太後定會推我去頂罪……我苦啊,皇帝不喜歡我,太後不喜歡我,我每天過得戰戰兢兢,你也有女兒,知道身為女人有多辛苦,我不是故意要殺你的,我只是想活下去,我給你燒紙,我請道士給你超度,你要我怎麼做都行……」

她不停嘶喊、不斷磕頭,白影始終冷冷地看著她,汗水濕透衣衫,夜風拂過寒徹骨,強烈的恐懼不斷襲擊,她的心神再也無法承受,聲音越來越小,最終暈了過去。

咚的一聲,心髒墜入深淵。

原來這才是真相,不是帝王怒發沖冠為紅顏,爹爹竟是死于後宮女子之手。

不值得的呀,爹爹那樣的清官吶,理想抱負尚未實現,人生就此終結,一個女人的恐懼葬送他未來數十年。

憤怒、怨慰,她討厭死了後宮這塊骯髒地,女人的恩恩怨怨葬送無數條冤魂。

面容糾結,仇恨盈眶,她氣到全身都在發抖。

很難接受對嗎?是的,他也一樣,知道向文聰中毒那刻,他也差點兒抑制不住殺人沖動,那樣的人才、那樣的品行,那是國家棟梁啊!

沒有催促,齊沐謙安靜地陪向萸坐在樹干上,消化滿月復哀慟,他知道這個時候她特別需要依靠,于是環起她的肩膀,低聲道︰「真相帶給人們的,往往不是釋然。」

對,無法釋然!知道真相之後,心情越發沉痛,看著躺在地上的梁貴妃,她想要跳下去,百刀千刀了結她的生命,為父報仇。

「你想要她現在償命嗎?」他問。

齊沐謙打心底明白,這個時候弄死梁貴妃不是正確決定,但是向萸那樣傷心,如果凶手伏誅能夠讓她展顏,那麼不就是冒險嗎?值得的。

「你清楚明白誰才是真凶,卻任由百姓咒罵也沒有揭開真相,那是因為你有不能動她的理由,對不對?」

她竟能明白?他沉重道︰「對。」

她吞下沖動,迎上他的視線。「那就等到最好的時機再動手。」

兩人對望,不語,眼底都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像是掀開了混沌不明,又像是與對方更加貼近。

向文聰形容得真貼切,她不但聰慧又體貼,她總是站在別人的立場想事情,永遠不會把自己擺在第一位。

笑彎兩道濃眉,難怪會喜歡上她,勇敢、聰明,又……見義勇為。

「你放心,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天理昭彰,行惡之人終究會有報應。」

「對,上蒼從未饒過惡人。」

「夜深了,要不要回去?」

「嗯,我們回家。」

回家?他從沒把德興宮當過家,可她一句不經意的話……那里成了他的家。

家,是親人同居的處所,而她——將會是他的親人。

把向萸抱進懷里,施展輕功,縱身跳下,雙雙離開玉芙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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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8 00:11:12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種種的真相

「喝點熱茶,會舒服一點。」齊沐謙把茶遞到她手上。

是貢茶,清香甘醇,不是宮女能夠品嘗的,但是她喝了,一口接著一口,她喝的是他的承諾,他的歉意,是他對她的心情,向萸全數接收。

「還要嗎?」

「不要了。」放下茶杯,向萸偏頭看他,她沒開口,他也沒說話,眼神交會間,也不知道兩人溝通出什麼,然後淡淡的笑染上她的眉,也躍入他漆黑深邃的眼。

一笑,彷佛泯了恩仇似的。

「不生氣嗎?」

「為什麼生氣?」

「我寫書罵你。」

「天底下罵我的人多了,我每個都要生氣嗎?」

「所以那些話通通不是真的,對嗎?」

「哪些話?」

「昏庸、斷袖、奢靡、暴虐、草菅人命……」

「我就算想要昏庸也得有機會。」

朝政又不歸他管,被釘在龍椅上的木偶想要展現昏庸何等困難,要罵他渣帝,好歹給他一個可以做渣事的舞台吶。至于奢靡、暴虐……胡扯,她親眼見證的,他就是個被訓練成形的乖寶寶。

「那斷袖呢?這話傳得有頭有臉,連名字都點出來了,據說還蓋了個無比奢靡的行宮,收納帥哥無數。」

「你指的是周承和楊磬?如果不是斷袖名頭做掩護,我們想要見一面困難重重。」

「听說皇後和眾嬪妃們都不曾得過你的青睞。」

「這倒是事實,我連薛紫嫣一根手指都沒踫過,她竟就懷了龍嗣,唉,我比竇娥更冤。」

「為什麼不踫,她們的容貌都是數一數二的。」

目光望向窗外,那叢豪花開得正好,香氣透過窗橋傳進屋里。「她們都是太後挑的,是棋子,是眼線也是試探,我為什麼要以身犯險。」

可憐,連枕邊人都被視作危險,他的生活是如何地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你知道薛紫嫣月復中胎兒的父親是誰嗎?」向萸問。

「他叫秦威,是個宮中侍衛,功夫不錯,長相不差,家世也很好,是個值得托付終生的男人,他和薛紫嫣從小一起長大,有青梅竹馬之誼,兩人感情深厚,雙方家長也曾經做了約定。」

「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進宮?」

「她當然不願意進宮,但薛紫嫣是太後的外甥女,太後需要一個人來確定我是真斷袖還是假斷袖,也需要一個女人來傳承皇家血脈。」

血緣相關的外甥女,選她卻沒給出妃嬪封號,只讓她在德興宮當宮女?這是想近水樓台先得月,還是後宮妃嬪一大堆,皇帝都不感興趣,于是來個角色轉換曲線救國?

「太後為什麼認為她有機會親近你?因為她長得很美麗?」

他沉默片刻後才開口。「她眉宇間和我母親有幾分相似。」

連人家的母親都利用上了?

「真可惡。」向萸月兌口而出。

微微一笑,他道︰「齊沐瑱說我把德興宮守得滴水不漏,確實是!但太後每隔一段時間就往德興宮塞人。要把眼線換掉必須花點時間,那次我太大意,她送來的小順子是個當探子的好人才,竟然短短兩天就找到母親的畫像……」

她倒抽了口氣。「我以為小順子是你的人。」

「現在的小順子是,以前那個不是。」

「意思是現在的小順子是易容的?」

「你知道易容?」齊沐謙訝問,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提出。

心頭一驚,易容技術在這個時代知道的人還不多嗎?露餡了。她卡了兩下後,解釋道︰「呃,我在一本雜書里看過人皮面具、易容術的描述。所以真的是易容?」

「對,是易容。」

「現在這個是假的,那真的小順子呢?」

「他墳前雜草已經齊腰高了。」

「那麼德興宮里的太監……」

他得意笑道︰「德興宮里沒有太監,一個都沒有。」

「他們全是武藝高強的隱衛以及學者名士易容假扮?」

「對,趙廚子除了揉面,大力金剛掌也使得虎虎生風。」

她就說嘛,管事太監未免太有氣質、太博學、太出類拔萃……太好了,他不完全受制于人,「不對啊,如果這樣瑛姑姑為什麼能順利進出德興宮?」

「我讓人放進來的。」

「意思是,你從頭到尾都知道,卻放任事情發生?你在測試我?」

「對,抱歉,但事關重大,我不能輕易下賭注。」

有點生氣,但是能夠怪他嗎?當然不可以,若非他事事謹慎,如何在太後眼皮子底下安

然活到今天?忖度、測試是他存活下來的必要技能。

苦笑後,她問︰「就因為太後知道你還記得親生母親,就想對你下手,換個滿心滿眼只有她的人來當皇帝?」

「換皇帝另有原因。但她發現我對母親有著深刻眷戀,于是找來薛紫嫣,那時她真心盼望我能夠留下子嗣。因為一個年幼的小皇帝,可以讓楊家繼續為所欲為,把朝廷視為自家產業。」

「就算不再年幼,你也已經讓楊家掌握權力了呀。」

「是我的錯,行事疏忽,讓楊家出現危機意識,讓他們覺得換個小皇帝才能夠安安心心繼續當地下皇帝。」

「倘若薛紫嫣已經懷上,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照顧,怎麼會換來一碗送命湯?莫非太後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

「這件事說來話長,我再找時間告訴你。」

「好。」她沒有勉強。

「薛紫嫣進宮,秦威痛苦卻因為皇權不得反抗,只能在暗中默默守護。薛紫嫣性格膽怯,別說主動勾引,光是走到我面前都會嚇出滿身冷汗。而我習慣以防萬一,薛紫嫣剛進宮,我便立刻命人調查,于是出她和秦威之間那一段。我承認當時心里帶著惡意,因此刻意安排秦威負責德興宮安全。」

「你制造兩人見面的機會?」

「對,原本只打算讓太後沒臉,往後別再往德興宮送女人,卻沒料到兩人如此大膽。大概是見不得光的感情太折磨人,而越不能做的事越想做,一來二去之後,薛紫嫣珠胎暗結。我再怎麼樣也不會拿一條無辜的小生命去打臉太後,于是便想找機會安排薛紫嫣出宮,卻沒料到太後的動作如此之快。」

「既然你對所有事都了若指掌,為什麼還要我父親進宮案?」

「查案是假,想會會你父親才是真。」

「什麼意思?」

「你父親在刑案調查、獎勵桑農、鼓吹商事上頭相當有建樹,我覺得這樣的人才留在京城是種浪費,他遭遇貪官眼紅,處處受到打壓仕途受限,我打著讓你父親查案的幌子要他進宮,是想要說服他辭官,前往臨州。」

「臨州?臨王?」她記得在善堂里,他自稱臨王幕僚蘇先生。

「齊沐儇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王爺,在他手底下,你父親能夠盡情發揮所長。查案是演給旁人看的,沒想到梁貴妃竟趁著你父親走出德興宮,買通宮人對其下毒,是我太小看她的實力了。」實力二字他說得咬牙切齒。

「太後知道嗎?」

「把持後宮,豈會不知?誰曉得當中有沒有她的推波助瀾。」

「我父親只是個小縣官,危害不了高高在上的太後呀。」

「他不死,你怎會寫出《青天蒙冤計》,百姓怎能義憤填膺?並且,日後又如何將我的死推到你身上?」

原來這是個連環計,偏偏她迫不及待地踩進去,迫不及待為對方所用。「我很抱歉。」

「你沒有欠我,是我欠你父親一條命。」

「要說負欠,是這個世道虧待了你。」

是啊,有點委屈呢,不過無妨,上蒼把她送到他身邊了。「沒關系,你不虧待我就好。你會虧待我嗎?」

目光接上,兩人相視好一會,然後她的口吻里帶著承諾。「不會了,再不會虧待你。」

齊沐謙握上她的手,笑得滿臉溫柔。「這樣……足矣。」

他看著她、笑了,敞亮的笑容把一張平凡的臉襯出俊朗,害她心律不整。

夜風仍然吹拂,將花香送進芙蓉帳里。他說︰「今晚陪我。」

答應再也不虧待齊沐謙的她彎下眉頭,笑了。

這個晚上,她第一次做了身為宮女應該做的事情——守夜。

一張床,兩人各佔一邊,不是為了想要發展出什麼,而是感覺前途未卜、未來艱難重重,無數陰謀在他們身上發酵,死亡不知何時降臨,他們必須珍惜每次相聚。

她沒仔細分析兩人是什麼關系,朋友?知交?友達以上……或者戀人?

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喜歡和他在一起,不管是因為同仇敵愾,還是因為安全感。

失去父親之後,她總是恐懼,尤其在沒有人的深夜里,不知名的恐慌常常會迫得她無法呼吸,因此她很能理解,當年被送進深宮內苑的齊沐謙,心里有多麼恐懼。

所以現在枕畔有個能夠提供安全感的男人存在,她心存感激。

這晚,她陷入深度睡眠,他起床上早朝時,她還沒醒。

進來伺候的小順子雙眼發送八卦之光,齊沐謙瞪他一眼,重重地狠狠地,好像還覺得不夠似的,他走到院子里,對著空氣不輕不重地說一句,「如果誰讓她尷尬了,自己去領五十杖。」

啪,屋頂上有塊瓦片松開;喀,無風樹枝卻折斷;正在澆水的公公手抖了一下,水淹芙蓉花……

有必要罰得這麼重嗎?如果小姑娘自己臉皮薄,在不同的地方醒來,看見誰都覺得尷尬,這五十杖有多冤吶!

齊沐謙不在乎他們冤不冤,揚起笑眉,他滿心滿眼都是那個不會再虧待他的女人。

怎麼會變成這樣?是從「听說」起的頭嗎?還是從救命之恩開始?抑或是罪惡感促成?

也許是看著她汲汲營營,使手段、耍小聰明,企圖混到貴人身邊伺候的時候起吧。

宮里人哪個沒長出一副玲瓏心肝,她的手段那麼直白、那麼幼稚,關公面前耍大刀似的,讓人想捧月復大笑,偏偏她還卯足勁,努力到讓人心生疼惜。

聰明、善良、才華……她身上有一大堆東西,獨缺心機,但為了報父仇,她把能用上的心眼全都用上了。

非常辛苦,卻從沒想過放棄,奮力不懈,努力不息,這麼拼命的她,讓他也想再努力、更努力一把。

第一次,他掛著微笑上朝,看著把持朝政的楊丞相他想笑,看著極力巴結討好的群臣也想笑。

明明是盡情賣弄,他卻覺得是跳梁小丑,看著一群讀書人、皇親貴冑,你配合我、我配合你,日日上演著同樣一部爛戲,他更想笑了。

直到下朝,笑容都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的心情飛揚,踩著輕快腳步回到德興宮,看見睡美人抱著他的棉被,擷取令她安心的氣味,五官舒展,嘴角上揚,他開心暢意。

「皇上,梁貴妃病了,燒得很厲害,需要賞賜藥材嗎?」小順子低聲問。

昏在外頭一整晚,不發燒才怪,但是賞藥材?不,他更想賞七尺白綾、鴆酒一壺。「太後怎麼說?」

「沒說什麼,但皇後派了人過去探望。」

他的皇後夠賢良大度吧?不過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心肝,同個屋檐底下待這麼多年,他再蠢也弄明白了。

「周國有來信嗎?」

「來了,瑾王與楊公子送訊,說明日進宮。」

「可以,幾處善堂的人都送走沒?」

「皆已陸續離京,剩下茨河堂和永璋堂的孩子還沒離開,預計十日內撤出。皇上,城東的據點被剿,楊丞相以捕緝前朝余孽之名,滿城搜查。」

前朝哪來的余孽?當朝的魑魅魍魎才多呢。「讓剩下幾處的人提早離開,來不及走的,先挪到行宮。」

「是。」小順子遞上一本青皮冊子,書名是《芙蓉華月》,這是京城最近很紅的話本,出自……

看一眼兀自熟睡的向萸,齊沐謙彎了眉頭,勾出幾分歡喜。「臨州的來信?」

「是。」

齊沐謙接過冊子。「行了,下去吧。」

從櫃子里找出裁刀,裁開厚皮封面,自夾層里頭抽出幾張薄紙,飛快讀過之後,心里想著先把先生們撤出後宮吧,能布置的先做處理,最後視線落在向萸臉龐,神色越發溫柔。

帶著《芙蓉華月》到床邊,月兌鞋、躺上去,一頁一頁慢慢翻閱,越看越覺興味,這丫頭不是普通的有才華,可惜沒人幫上一把,否則早該揚名天下。

向萸還在睡,卻無意識地朝熟悉的味道與體溫靠進,當一段玉臂橫過他的胸月復間時,他微微笑開,把手插入她後頸,一勾,將整個人圈進懷里。

她喜歡他的氣味,他也喜歡她的,互相的、對等的喜歡。

沉穩的呼吸,甜甜軟軟的小身子,勾得他的睡蟲蠢蠢欲動,早朝時分,面對一群蠢貨的痛苦頓時獲得紆解。

這世間有人善于謀權,有人善于行政,倘若行使權力的多是後者,那麼就會國泰民安、百姓安康,反之,國家危矣。

大齊王朝至今尚未崩塌,只能說是祖先全力庇佑,之後祖先還會繼續庇佑嗎?還是放手任它毀滅呢?

想著想著,齊沐謙笑了。

如果是向萸,她會說重立新局比收拾殘局更容易吧?

微眯起眼,配合她的呼吸,他向來睡得不好,淺眠也不易入睡,但是抱著她,全身放松,他竟然睡著了……

再吸一口他的氣息,微微的甜香沁入心脾,味道很淡,如果不是靠得夠近,就會被帝王專屬的龍涎香給掩蓋過去。她喜歡這個讓人放松神經的味道,那個時候恰恰是因為這氣味,安定了她的大腦神經,讓沒動過外科手術的她,放大膽量在黑衣男身上繡花……呃,不對,是縫傷。

向萸慵懶地伸個懶腰,等等靠得夠近?她猛地抬頭,目光盯著齊沐謙,他怎麼會抱著自己?

還沒上早朝?是罷朝嗎?他又要被臭罵了?那她咧?會不會被栽上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的罪名?

向萸直覺想推醒他,卻見到他眼下淡淡的青色,疲憊嗎?肯定,坐在高高的龍椅上,啥事都不能做,唯一的工作是謹防暗算,怎能不心累?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會到頭?莫非只能熬著,熬到太後、丞相老到被閻王爺收走,熬到覬覦皇位的一個個遭受天譴?

可萬一他沒能熬得贏對手,反倒生生被熬死了呢?

要是不熬,正面與惡勢力對抗會怎樣?在兵力、朝堂掌控力、民心皆在對方手中的情況

下,成功機率恐怕連百分之十都不到吧?那麼最後一條路——放棄皇位,縱橫江湖?

這條路表面上似乎更容易些,可是他冒險、花費大把力氣,把名士大儒偷渡進宮教導自己,可不是為了快意江湖,對家國天下他也是有理想的吧?

何況他灰頭土臉離開,百姓怎麼辦?朝廷怎麼辦?真要讓楊家把大齊江山弄得烏煙瘴氣,民不聊生?何況皇帝這職位是終生制,不死不能退,想坐上龍椅的,怎能允許前任平安活著?

那麼不熬、不對抗也不退,他還能做什麼?頭痛啊,她光想就累,而他身處當中,能夠不累?

同情、心疼,她縮了縮身子,把自己塞進他懷里,細細的手臂滑到他後背輕輕拍哄,她用氣音說︰「辛苦了,不怕的,這條路我陪你。」

她撿起他掉在床邊的《芙蓉華月》,好熟悉的書名,輕輕翻開,逐字細讀,越讀越……這是她寫的呀!怎麼會?

「好看嗎?我覺得挺好。」頭頂傳來聲音。

他醒了?猛地抬眼,對上他的眉。

其實他早醒了,在她張開眼楮那刻,裝睡只是想知道,先醒來的她會做什麼?怎麼都沒想到會有意外收獲——她把自己縮進他懷里,用氣音告訴他要一路相陪,真是賺大了!

「你什麼時候醒的?」

為解除她的尷尬,他善意說謊。「剛剛。」

向萸亮了亮眼楮、松口氣,真心話這種東西可不能隨泄漏。「這是我寫的,你怎麼會有我的手稿?」

「我買下向家屋宅,在里頭找到這份手稿,我覺得很有可看性,就付梓成書,沒想到賣得非常好,你有寫話本子的天分。」

「那麼,你給的那支玉簪也是在我家里拿的?」

「不是,那支玉簪你父親帶進宮了,他經常邊雕琢邊對我說,他的女兒有多可愛善良,多杰出優秀,除開朝政之外,你是他最喜歡的話題,每次他提及你都目光閃閃、表情靈動,我很清楚,你是他最大的驕傲。」

所以還沒見過她,「向萸」二字就在他腦海里深烙,他常想,是身為父親的太疼愛女兒,還是他的女兒真的那麼惹人愛憐,現在他明白了,她確實有種氣質,能吸引周遭的人喜愛。

「我爹很寵我。」

「向大人告訴我,失去妻兒那年,他對這世間感到無比厭倦,過去一心想在科舉中月兌穎而出,那段日子竟也想要放棄了。是你對他說︰爹爹,你一定要參加科舉入仕,因為天底下有千千萬萬像我這樣的女孩,有無數像母親、弟弟那樣的可憐人等著你來保護。你還期盼他不僅要當好官,還要力爭上游當大官,爬到壞人無法仰望的位置,才能主持天下正義,為萬世開太平。」

停下話,側眼看她,被賦予這樣的高度期待,再頹廢的人都會被她鼓吹出上進心吧!

她在笑,笑容里有著微微的悲涼。「那麼多年了,爹爹還記得?」

「你從小到大發生的每件事,他都如數家珍。記得為了買下昂貴的葡萄苗,你是怎麼蠱惑向大人的?你發誓一定會好好照顧它,讓它結實舉舉,你要為爹爹釀造出天底下最珍貴的葡萄酒。他不確定葡萄酒是不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但他很肯定你家的葡萄樹,光長葉子不結果,好不容易結上一串,卻酸得讓人掉牙。」

噗,向萸噴笑。是她的錯,人家穿越女都自帶女主光環,種啥長啥、做啥賺啥,只有她勤勤勉勉混了一輩子,只能算計著要接下幾樁活計,才能把爹爹的老馬給換匹年輕的,悲摧啊……

她擠擠鼻子,無奈說︰「我努力了,可是我家葡萄有堅定信念。」

「什麼信念?」

「它堅持單身,對繁衍後代不樂見。」

「我怎麼覺得,自己被影射了。」

「有這麼明顯嗎?」

「非常明顯。」他摟緊她,笑得滿臉寵溺,沒有刻意經營,他對她的喜歡已經缽滿盆溢。「向萸,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我不該讓你父親進宮,卻又無法護他平安。」

垂下眉頭,苦苦的愁思涌上心頭,她也想說對不起,如果當年她沒力勸父親參加科舉,如果父女放棄名利,找個山明水秀的地方種種地、畫畫圖,平平安安過一輩子,也許父親現在還活得很好。

她嘆氣,二度把自己縮進他懷里,頭貼近他胸口,甕聲甕氣道︰「不是你的錯,別總往自己身上張羅罪名。」

梁貴妃說得好,冤有頭債有主,總不能宰不了大鯨魚,啃一只小章魚就自我欺騙、大仇得報。

靠得越近,他的氣味越發清晰,用力吸兩口,她問︰「真喜歡這味道,是什麼薰香?」

向萸微挑起眉,暗忖著上回她就覺得這不是什麼龍涎香。

「這味道不覺得熟悉嗎?」

熟悉?身子微僵,僵硬的手臂將他推開,迎上他的視線。「你的意思是……你是那個……」

他沒有回答,光用一臉的似笑非笑對著她。

心急了,她不顧羞恥直接扒開他的衣服,這里沒有、那里沒有、上面下面通通沒有……

沒錯啊,他不是。

他悠然緩慢道︰「周承有一手好醫術,而且性格挑剔,看不得不整齊的東西。那些疤被他弄掉了。」

想到那天還真受罪,傷口尚未癒合,一整片的紅腫,他不顧病患會不會生生痛死,直接割開縫線、刨掉爛肉,烈酒一撒,他的元魂歸不了位。

直到重新縫合上藥,他滿意地檢視自己的手藝,嘻嘻笑道︰「下次找救命恩人,眼楮放亮點,別什麼阿貓阿狗都給救。」

什麼話啊,救命恩人還能任君挑選?有人肯救命,他已經感激涕零。

「你的意思是……你?」她嚇得將他拉正坐起,視線在他身上橫掃。

「對,是我。」

「可是長得不一樣啊。」她捧起他的臉左看右看,這張臉再努力都找不出一點構得上帥的痕跡。

齊沐謙又想笑了,想起當時在那麼危急的時刻里,她居然能開玩笑似的說「打架是不好的行為」,甚至說「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沒了,還不趕快亡一亡」。

這麼無厘頭的話,不只讓敵人發傻,他也一時間無法反應,直到胡椒暗器出籠,他才曉得她在算計。

多勇敢、多有趣的女子,他有強烈和她相處,直到棺木上門,知道她是向萸……那是向文聰最疼愛的女兒啊,滿月復罪惡、他沒臉相見,于是落荒而逃。

「是易容。我總不能頂著一張皇帝臉去偷襲官員吧?」

意思是,他沒打算熬死他們,而是打算暗殺他們?但彷佛依稀好像也沒好到哪里,偷襲一次就傷成那樣,要是多偷襲幾回,還能留下全屍?

「我可以推論,從頭到尾你都知道我的存在?」

「對。」

「你眼睜睜看我找小乞丐編歌罵你,看我寫書毀謗你,看我擊鼓鳴冤冤枉你?你都不生氣嗎,為什麼放任我一意孤行?」

不只這樣,他還看著她寧可坐牢也要替父親討回公道,看著沒有心機的她進入最需要心機的宮廷,看她用盡全力、搾擠出小聰明,一步一步慢慢向「殺父仇人」靠近。她不是普通勇敢啊,雖然有些魯莽,但能豁出一切為父親做到這個地步,他心生佩服。

齊沐謙掐上她女敕女敕的臉頰。「我不生氣,只希望你能夠解氣。」

「為什麼?你沒有義務對我寬容。」

「有,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可是救命恩人覺得自己是個大笨蛋。」做出一大堆蠢事卻還沾沾自喜,簡直笨到沒藥可醫。

呵呵笑了笑,他模模她的頭。「別自責,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楊權死了。」

「楊權?誰?」她一頭霧水。

「楊丞相的嫡長孫,你口中的『大官』,被他虐死的女童不計其數,他破壞許多圓滿家庭,卻半分不覺得愧疚,甚至以此為榮。」

「是他?」與楊丞相有關啊,難怪為所欲為、膽大包天。

「對。向萸,我還沒辦法替你報父仇,但你母親的仇恨,報了。」

即使因此損失城東據點,打了草、驚到蛇,但如果能夠讓她不再那麼哀愁,值得。

向萸一怔,低頭,眼淚凝聚,啪地墜在胸口,報仇了呀,娘和弟弟在九泉之下會開心嗎?

見她如此,齊沐謙又想說對不起了,是他這個無能的皇帝造就她的不幸。

沒想到在抬頭時,她跪起身撲進他懷里,圈住他的脖子一疊聲道︰「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重要的事要說三遍。」

「謝謝他」于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事?那麼對他來說,什麼事需要說三遍來證明其重要?應該是……喜歡她吧。

「信我,總有一天我會讓負欠過你的人,通通得到報應。」

「我信。」坐回床鋪,她認真對上他的眉眼。「對不起,以前人雲亦雲,沒經過驗證就在背後喊你渣帝,以後不管外面的人怎麼說,你在我心目中都是足智多謀、堂堂正正、才貌雙絕、頂天立地、鶴立雞群、威風凜凜的須眉男子漢。」

才貌雙絕?這張臉……他覺得受之有愧,不過他很樂意接收她所有贊美。

「知道了,我會記住,自己是足智多謀、堂堂正正、才貌雙絕、頂天立地、鶴立雞群、威風凜凜的須眉男子漢。」

「你要對自己有自信,不須理會外人如何批判你。」

「好,我對自己有自信。」

「以後我會對你很好,會站在你這邊,專選欺負你的人用力欺負。」

「好,謝謝你站在我這邊。」

他這樣配合啊?突然她又覺得自己沒有蠢得淋灕盡致。「那麼可以告訴我,太後為什麼要殺你了嗎?」

這是一直憋著呢,昨晚就很想問了對吧,但即使滿腔好奇,他說有時間再講,她便按捺下了,難怪向文聰總說他的閨女最是體貼,最是替人著想,和她相處,很難不愉快。

「你猜?」

猜啊……她抓抓額間碎發,「自古以來謀朝篡位,謀的不是權力就是利益,這些年你已經夠寬容,寬容到他們分不清楚誰才是當家作主的,照理說他們要的都能夠到手,沒道理害死你換上新帝,畢竟誰敢保證新人一定比舊人更好,也許忙過一通後,發現新帝比舊皇更難搞。」

「既然如此他們為什麼非要惹事,非要籌謀策劃忙上這一場?因為你不夠乖?你再不願當提線傀儡,你想試著改變卻被他們發現,為了防微杜漸,他們決定先下手為強,換上配合度更高、更听話的,對嗎?」

「你分析得很好,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是——太後痛恨先帝,發誓殺盡先帝子嗣,而我,是先帝的骨血。」

被雷劈到!她听見了國家重大機密?「你不是福王的嫡子?怎會……」

眼底冰霜滿布,溫潤暖男失蹤,不說話的他被仇恨籠罩。

「福王無恥,賣妻求榮,甘心一頂綠帽換取榮華利祿。」

向萸心跳得厲害,隱在富貴底下的齷齪讓人慘不忍睹,想安慰卻找不到可以說的話。「如果不想講,算了算了,別勉強。」

抬眼,看見她的憂心忡忡,這麼擔心他?即使滿月復好奇,為怕他憂郁,她選擇壓抑?

真的真的真的,她是個很體貼的好女孩。

握住她的手,他說︰「放心,我沒事。」

沒事嗎?暗松口氣,她笑著對他點點頭,沒事就好。

「外祖一介布衣,這樣的家世與福王府攀不上親戚,然母親容貌絕麗,福王生性風流,幾番追求,最終娘被他的深情感動,入王府為妾。初時兩人確實過上一段甜蜜生活,直到一回先帝微服出游,偶遇福王及母親,先帝視線在母親身上流連不去,福王善于察言觀色,竟主動將母親獻上。」

「母親受辱,數度求死,但福王哪肯放棄邀寵機會,他以外祖全家性命作為要脅,逼母親委身先帝,直到懷上我,為母則強,她有了活下去的。外傳先帝與福王感情深厚,經常入王府和兄弟把酒言歡,然真相並非如此,不過那段時日,福王確實風光無比。」

「福王妃病逝後,先帝幾番暗示,福王順從帝心將母親扶正,給了母親和我一個名分。然福王品行卑劣、行止下作,母親對他的滿腔愛意化為仇恨,卻也因為我的存在,反倒與先帝磨合出幾分親人之情。」

「這些是誰告訴你的?」

「我進宮時什麼都沒帶,只帶了母親親手縫制的女圭女圭。那時為了對付我的叛逆,任何我喜歡的,太後就將其除去,我擔心女圭女圭被丟棄,趁著沒人,攀著柱子使盡全力往上爬,把它藏在橫梁上。一天天過去,我都忘記這件事了,直到去年一只小鳥飛進屋里,停在梁上,我才想起它。」

「十幾年過去,女圭女圭身上的縫線松開,我發現里頭藏著一封信,是母親寫的,寫她的悲慘遭遇,寫我的身世,也寫太後對先帝的怨恨。」

「太後對先帝到底有什麼怨恨,為何非要殺盡他所有子嗣?」

「先帝迎娶楊玉瓊為後,是想藉楊家聲勢穩定朝堂,誰知養虎為患,楊家野心勃勃、得隴望蜀,當年先帝正值風華,楊家已經開始為楊玉瓊所生的齊沐垣造勢,這行徑觸了先帝逆鱗,于是先帝籌劃了親生兒子的死亡。」

天,親生兒子呀,果然最是無情帝王家。向萸皺起眉心,輕咬唇瓣。

「太後出兒子的死亡真相後,不動聲色,邊想辦法懷上孩子,邊弄死其他皇子,六個皇子、三個公主無一幸免。但先帝也不是傻子,怎麼可能讓楊玉瓊再度懷上孩子,兩相對峙,誰都沒贏誰也都輸。」

「但輸贏的賭注是無辜稚子呀,多殘忍。」

「權力斗爭向來如此,先帝之死直到現在仍然是個謎,怎地好端端,前一天還在朝堂上怒斥楊相,隔天就病得下不了床?母親在信中告訴我,她嚴重懷疑此事和太後有關。所以她打死不讓我進宮,但皇帝遺詔不能不從,她無法改變情勢,只能殷殷囑咐,讓我听太後的話。」

「第一,太後遵從遺詔讓你登基為帝;第二,多年來她沒對你起殺心,皆是因為不知道你的身世,對嗎?」否則弄死孩童要比弄死成年帝君容易太多。

「對。」

「那後來她怎麼會知道你的身世?」

「她發現我在暗中對付楊家,便想拿福王性命威脅我住手,但我怎麼可能在乎他,如果有機會,我都想親自了結他為母親報仇了。

然而當年福王可以出賣母親,出賣我對他又有何難?因此才剛用了點刑,福王就把我的身世一五一十招出。真相令太後震怒,她自認為被先帝擺了一道,于是接下來暗殺不斷。」

懂了,她不會放過先帝任何一個兒子,她失去兒子的痛苦,要用無數人的性命來填平,于她而言,兒子性命尊貴,其他人皆是芻狗,不值一哂。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向萸問︰「我可以為你做些什麼?」

迫不及待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了?真開心呢,揉揉她的頭,擁她入懷,他喜歡被她心疼。

「什麼都不必做,我只要你平安活著。」

終于完成了!整整十張。

是齊沐謙母親的畫像,之前素描只是讓她確定五官長相,而這十張圖是她的實力展現。

美人或立于花叢,或俯首織繡,或撫琴輕吟……各種姿態都有,眉眼溫柔,麗容婉約,淺笑低吟,風華盡現。

他什麼都不要她做,但她就是想待他好,想為他做很多可以讓他快樂的事,因此向萸用盡心力慢慢畫,畫廢許多張,終于擇出最滿意的。

扭扭脖子、拉拉腿,揉揉發酸的胳臂,她走到德興宮東院的牆角下做做伸展操,眼一斜,她看見那里長出一叢野花草。

講到這個超妙的,德興宮里上上下下全是假太監,保護主子肯定是一等一的好手,整理環境勉強稱得上差強人意,但園藝部分可就真的糟透了。

向萸還能種出「一串」葡萄,這里的牡丹芙蓉曇花卻是與雜草共生,每年能用盡生命開出幾朵芳華已經是老天厚待。

所以德興宮的園子充滿野趣,翻譯成白話文就叫做雜草叢生。

向萸蹲細看,這里背陽,沒有植物能夠長得好,但這叢野花卻長得郁郁青青,花朵顏色鮮艷、造型特殊,兩小一大三個花瓣,中間的花蕊像一顆顆圓珠子,非常吸楮,她想畫下來。

「它叫玉嬌花,花朵只能開到指甲蓋那麼大,靠近一點聞,有淡淡香氣,種子含有毒鹼,如果把種子磨成粉加入茶飲,會讓人上癮,上癮後會導致毛發月兌落,頭昏腦脹注意力無法集中,夜不成寐,脾氣暴躁,思緒紊亂,要是吃得多了,會漸漸出現暴力行為,俗稱瘋了。」

向萸轉頭,發現齊沐謙與兩個男人站在自己身後,燦爛一笑。「下朝了?」

「嗯,在做什麼?」

「沒事,就是晃晃。」她邊回答,眼珠子邊溜溜轉地在其他兩人身上滑過。

「他們是楊磬和周承。」齊沐謙主動介紹。

哦……被配對配到很冤枉的那兩位,大名如雷貫耳啊。

向萸打量他們,一個是玉面書生,笑容可親、態度溫和,是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的男人;另一個體型壯碩,肌肉發達,胸部的寬度是前者的兩倍,滿臉胡子,兩只眼楮大到能產生恫嚇作用,要是送到戰場上,光是氣勢就贏一大截。

「向楊公子和瑾王請安。」

「免禮。」

「請教瑾王,玉嬌花有香氣,如果拿來磨成粉、調入顏料,畫出來的圖也會有香氣嗎?」

「會,不過得用珠子狀的花蕊,千萬別拿種子磨粉,否則不管是作畫者接觸顏料,或是觀畫者撫模畫作,都會令毒性滲入皮膚,產生中毒現象。」

「也會上癮、發瘋嗎?」

「對,效果不輸食用。」

「明白了,多謝王爺提醒。」

向萸笑盈盈地,卻始終沒看向楊磬,因為感覺得到那兩顆銅鈴大眼正緊緊盯著自己,盯得她全身不自在。

他討厭她嗎?她又沒有做錯什麼事,或者說謠言不完全虛假,其實……他真的暗戀齊沐謙?想到這里,全身泛起一陣惡寒。

向萸的第六感很敏銳,楊磬確實對她非常不滿,當初她從監獄被帶走,為調查她的下落,曝露了一顆埋在楊府的棋子,幸好那人夠機靈,及時決定死遁,否則順藤模瓜,不知道還要被挖出幾個。

為替她母親和弟弟報仇,他們損失一個據點,楊丞相大怒,滿城搜查,逼得其他據點的隱衛不得不分批躲藏。

難怪都說女人是禍水,現在正是緊要時期,被她一搞,弄得雞飛狗跳。

所以成大事者,身邊必定不能有個專門壞事的禍水紅顏。

越盯越嚇人耶,向萸很俗辣地縮縮肩膀,一路縮到齊沐謙身後,躲避楊磬渾身散發的惡意。

齊沐謙見狀,嚕著笑意對向萸說︰「我們去書房談事,你要不要去找趙廚子,弄幾道新鮮菜來?」

「好。」她轉轉眼珠,刻意當著「情敵」的面把他拽到一旁,墊起腳尖刻意親昵,貼著他耳畔道︰「我有事,事情談完跟我說一聲。」

「好。」

看著向萸抬高下巴,驕傲得彷佛打下一片江山後,歡快地跑開。

周承笑著搭上齊沐謙肩膀。「認識你這麼久,沒見你對人這麼溫柔過,難怪都說美人鄉英雄塚。」

「她長成那樣哪來的美色?眼疾哦?自己開藥喝一喝。」楊磬不以為然。

自己長那樣還嫌棄人家小姑娘丑,注定他一輩子找不到美嬌娘。齊沐謙輕哼一聲護短起來,「鏡子是好東西,有空多用用。」

楊磬不滿意,虧他們十幾年交情,為一個女人竟然嫌棄起他的長相,一腳踹出,但齊沐謙閃掉了。「你重色輕友。」

周承道︰「你不是說向萸沒有美色,重色輕友不成立啦。」

齊沐謙舉起食指在楊磬跟前晃晃。「錯,她有美色,我確實是重色輕友。下次你再用眼神嚇她,我就……」

「就怎樣?」他挺起胸膛。

「就送你一百面鏡子,讓你的長相嚇死自己。」

「噗!」周承放聲大笑。

下一刻,楊磬揄起拳腳朝齊沐謙招呼,而齊沐謙也不弱,幾個輕松旋身,讓他滿院子追逐。

就這樣,三個同穿一條褲子交情的男人,幼稚地玩樂起來——在凝重的時期、凝重的後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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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8 00:11: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肯當我媳婦嗎

呃,她是個失敗的穿越者,除畫畫之外,啥都做不好。

在廚房里忙了一整個下午,烤過十幾輪蛋糕,即使有趙伯的幫忙,還是屢試屢敗,最後勉強從當中挑出一個像樣的,在兩層蛋糕體中間擺入用糖水煮過的桃片後,接下來終于輪到她擅長的部分。

打發的女乃油加入天然顏料,一盆盆不同顏色的女乃油供應她在蛋糕體上作畫,白色打底,包裹整個蛋糕體,然後用各種顏色畫出一個可愛版的小皇帝,小小的生日快樂寫在下方,花了大把時間雕刻的造型蠟燭插在小皇帝攤在胸前的掌心上。

好不好吃兩說,但絕對賞心悅目。

裱好的畫作沿著牆面一一掛上,蛋糕放在桌面中央,布置好後,她吹掉屋中燈燭,坐在門後,耐心等待。

齊沐謙和周承、楊磬進了書房,一進去就是四、五個時辰,不允許任何人打擾,她想,他們之間的關系肯定比外傳的更緊密。

這樣挺好,有朋友可以分享心情,不至于太孤獨,人在很多時候都需要朋友的支持。

腳步聲傳來,齊沐謙回來了?

她急忙點燃蠟燭捧著蛋糕躲到屏風後頭,听見門被推開,听見齊沐謙發號施令——「掌燈」。

听見小順子應答後,她邊唱歌邊從屏風後頭走出來。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

齊沐謙愣住。生日?是生辰吧?他自己都忘記的事,看著在微弱燭光下閃爍的眼楮,看著她被光線照亮的笑,突然間喝下一整桶蜂蜜,不愛吃甜的他,連心都甜了。

小順子也被向萸這番操作給搞愣,好半晌才想起主子讓他掌燈。

燈亮起,看見蛋糕上面的小皇帝,大皇帝笑彎眉毛、笑咧嘴角,笑亮了一雙明亮的大眼楮。

「快閉上眼楮,許願!在心里默許哦,不能說出來,說出來就不靈了。」


乖皇帝乖乖照做了,他閉眼、許願,沒有被旁人知道,但他在心底重復了三遍「天長地久」,他記得的,重要的事要說三遍。

「吹蠟燭。」她說。

他依言吹了。

「棒呆了,一口氣吹滅,你的願望一定可以達成。」

這麼簡單嗎?那麼要不點上一百根蠟燭,他想要許一百個願望——一百個有她的願望。

看著主子臉上數不清的溫柔,乖覺的小順子悄悄退出去,把門關起,站到外頭守門。

看著天上的月亮,他也笑得滿臉溫柔。

真好啊……終于有人心疼他家主子了。

向萸拉起他走到牆邊,驕傲地擺開雙手,「這是我送的禮物,齊沐謙,生日快樂!」

視線好不容易才從她身上拔開,轉到牆壁上,一幅畫、兩幅畫……母親的笑容、母親的溫婉、母親的專注……害怕在記憶中被泯滅的母親,活生生地在眼前出現。

呼吸窘迫,微潤的雙眼暈開了視線,母親的臉龐在他眼底變得模糊,卻在心底清晰。

有點急促、有點粗魯,他將她轉到身前,感激的話梗在喉頭發不出來,只能一把抱住她,用迫切的動作告訴她——他有多感謝!

他的頭垂在她的頸邊,淚水淌下,從脖子滑入她的衣領,涼涼的、濕濕的,他哭了。

真心疼,心疼一個沒有人肯心疼的皇帝,沒關系,以後有她呢,她來負責疼他、愛他、寵壞他。

輕拍他的背,她任由他抱緊,不說話、不催促。

過了很久,久到她懷疑自己快要撐不住這個龐然大物時,他松開她,說︰「我也要給你禮物。」

又不是聖誕節,不必交換禮物的,她想。

但他拉著她的手在床頭處模索。「有沒有感覺中間三個凹槽。」

「有。」

「先重壓中間那個,再輕壓右邊,重壓左邊,最後再次重壓中間的凹洞。」

她照著他說的步驟一一完成,然後齒輪轉動聲響起,龍床旁的牆壁緩緩往內凹陷,直到露出半人高的洞口。

哇!了不起的機械結構,古人腦筋真厲害。

「隨我來。」他貓著腰帶著她進去之後,又拉她的手模索門邊按鈕,洞口隨即掩上。

門關,眼前一片黑暗,只見前方不遠處,有熒熒火光。

那是個僅容兩人通過的地道,他攬住她的肩膀,問︰「怕嗎?」

「不怕,你在啊。」

普通到不行的五個字,再度往他心底灌入蜂蜜。他想她一定是養蜂的,才會有多到可以無限制浪費的蜂蜜。

他們一前一後慢慢走著,直到走得夠近了,向萸才知道青色火光是從幾顆珠子上頭發出來的。

「這是什麼?有點像螢光棒。」

螢光棒?這是什麼東西?他搖搖頭道︰「這是夜明珠,雖亮度不夠,但用來照亮地道可以保障安全,至少不會起火。」

夜明珠啊?向萸乾笑幾聲,還是一根二十塊的螢光棒更契合她的窮困人設。「對不起,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

「我並不貧窮,卻沒听說過螢光棒,是什麼限制了我的想像?」

她直覺回答。「無知。」

他無知?很好,膽子越養越肥,什麼話都敢說了。但他不在乎,因為今晚她往他心頭注入太多幸福,讓怒氣無法在里頭醞釀成形。

「宮里有兩條這樣的密道,其中一條被楊玉瓊堵住了。」

「有心堵,為什麼只堵一條?」

「因為她只知道那條。」

「是誰告訴你有秘道的?」

「沒有,我自己找出來的,小時候我很喜歡玩躲貓貓。」

娘永遠有本事把他找出來,每次被娘找到,娘總會抱起他、他親著娘,兩人笑得前仰後合。

「所以內侍們就陪你玩躲貓貓?」然後找出了地道?

「當時被派過來伺候的全是太後的心月復,他們很清楚我是個傀儡,只負責我不死就行,至于活得好不好,不是他們需要關心的。」

「你就這樣一路被欺負長大?」她怒揚雙眉。

欺負?說得太輕省,他是一路被踐踏大的,四歲的他原本機靈活潑,後來漸漸明白越聰明越危險,于是學會木訥。

他越來越魯鈍,鈍到太傅上課時得裝睡,趙太傅也確實能干,不管他清醒或熟睡,都能夠盡責地把該講的課給上完。

「那時我經常尋一處沒人的地方窩著,即使待上一整天也不見人來尋,被楊玉瓊封住的地道,就是我在躲貓貓時找到的,而這一條,是我夜半失眠時發現的。」

才幾歲的孩子就失眠了?後宮不利孩童生長啊。「有這條地道,在危急的時候,你就可以順利逃月兌,對不對?」

這是她企盼的嗎?夜明珠的光線不亮,但她的眼楮被照得閃閃發光,這樣的眼神很有煽動力,煽動得他很想點頭,回答「對」。

但他忍住了,始終保持沉默。

不回答是代表——沒有這個打算嗎?她沒有追問,卻小小聲說︰「我想和你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天……今晚蜂蜜產量過剩嗎?她怎一次兩次往他心里倒?害得他甜了唇舌、甜了心,甜得整個人都快變成蜜餞。

她說過吃糖會讓人變笨,他吃掉太多糖、笨得太厲害,笨得不知道如何做出正確反應,只能笑得像個傻子似的拉著她。

他們傻傻地往前走,走了近半個時辰,才走到出口。

那是一間大宅子的某個院落,已經荒蕪了,院子里野草蔓生,天上月亮提供的光線,不足讓人看清一切。

但他熟門熟路地帶著她推開一扇木門,他找到一盞燈,點亮,然後她終于能夠看清楚所在的地方。

這是間很大的屋子,家具上頭雖然布滿灰塵,但從陳設可以看出,是富貴人家的院落。

「這是哪里?」

「我母親住的院子。」

意思是,皇帝刻意挖這條地道來偷情?強大啊,果然是無所不能的大帝君,有至高權力可以為所欲為。

「發現地道之後,你經常過來嗎?」

「對。」

「沒有被人發現?」

「沒有。為掩人耳目,這個院子本就坐落在福王府最偏遠的角落,母親死後,鬧鬼之說不斷發生,福王就把這里封了。」

「那現在呢?我們點燈,會不會引得福王府下人發現?」

「福王隱匿我的身世,楊玉瓊心胸狹窄,哪能縱容他活著?他死後樹倒糊縣散,福王府早就不存在。」

「即使他出賣你,也沒替自己換得一線生機?」真是教人唏噓。

齊沐謙輕哼,極度不屑!他對福王不予置評。

她被引著走到一處房間,桌床椅櫃都小小的,是齊沐謙小時候住的房間吧?

和龍床旁的機關一樣,也是三個凹槽,同樣先重壓中間,再輕壓右邊、重壓左邊,最後重按中間凹洞。

不意外地,牆壁緩緩往內凹陷,出現一個洞,只不過這個洞是迷你版的,只有三尺見方那麼大的空間。

他從里頭取出一個木匣,吹掉上頭的灰,打開。

里面的東西很多,金鎖片、玉佩、鏈墜……他從當中取出翡翠手蠲,拉起她的手、套進去。

「這是先帝送給母親的,顏色很綠,娘見我愛不釋手,就說拿去收在你的百寶盒里,長大後送給你的媳婦兒,那時我年紀小,不知道媳婦是做什麼用的。娘告訴我,媳婦兒是用來疼、用來寵、用來一輩子珍視的,以後如果我遇到一個想要這樣對待的女人,就想盡辦法把她娶回來當媳婦兒。」他拉起她的手,認真地看著她的眼,說︰「很高興,我終于遇到了。向萸,你肯不肯當我的媳婦兒?」

她想點頭,他卻說︰「答應之前要想清楚,嫁給我會很辛苦、很危險,還有殞命的可能,那是個相當大的賭注。」

「辛苦的時候、危險的時候,你會在我身邊嗎?會牢牢抓住我的手,告訴我別害怕,有我在嗎?」

「當然。」

「你快樂的時候會和我分享嗎?你有心事的時候會告訴我嗎?」

「當然。」

「既然如此,還有什麼好考慮的?齊沐謙,我想當你的媳婦兒。」

「嗯。」他點頭,笑了,又點頭,又笑,再點頭,再笑。

他的笑一發不可收拾,然後她也跟著笑開。

她靠進他懷里,圈住他腰際,在他耳畔低聲問︰「有我這個媳婦兒,是不是很驕傲、很得意、很光榮、很幸運?」

「對。」

「那麼……」她抓起他的手,扳動手指打勾勾。「約定好了,以後我會努力成為你的驕傲、得意、光榮和幸運。」

他笑得眼楮眯成縫,勾起她的下巴,認真說︰「不必努力,你已經是了。」

低下頭,他封住她的唇,細細輾轉淺吮,文火漸漸燃燒……

她想,愛上渣帝也是她的幸運,不論前途險阻,風雨摧折,她都願意堅定地與他站在一起。

太後懿旨下達,讓向萸到永福宮畫畫。

向萸領旨,欣然前往。

為這幅畫,她做了很多的前置工作,整理顏料、構圖,每天每天都想著要畫什麼內容,才能教太後娘娘一看再看,越看越上癮。

這一路上她仍滿心盤算,確定、否決,又確定、又否決……這個過程重復上演。眼看著就要到達永福宮,她必須盡快做出決定,這時一個掐著白鶴脖子的小孩朝她的方向跑來,反應過來時向萸已經來不及閃避,馬上就要被……

尖叫還含在嘴里,砰的一聲,小屁孩在離她一百公分處摔倒。

怎麼會這樣?他摔得有點離奇、有點靈異,有點……莫非九天玄女下凡塵,護她一介小宮女不被霸王杖斃?

對,向萸已經認出對方——就是那位楊家六公子,想要月亮,太後會命人拿梯子摘下,想要杖斃人,亂葬崗就會出現新鮮屍體的小霸王。

她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小霸王就賴在地上哭得震天價響,手指朝向萸用力指去。「是她把我推倒。」

吭?他們之間的距離頗遠耶!欲加之罪啊……向萸苦著臉,看著小霸王聲嘶力竭地指控,突然間靈機一動,她想到要畫什麼了。

「杖斃、杖斃,快把人拿下,給本公子杖斃!」小霸王一疊聲嚷嚷。

血統基因染色體,楊家的遺傳果然不簡單,一不開心就要拿人命作筏子,誰欠了他們,都得拿命來歸還,真是殘暴啊!

她沒理會六公子的哭鬧,當著他跟前往草地上一坐,從工具箱里抽出白紙,拿起素描筆開始作畫。

咦?不對勁,怎麼沒有听見磕頭聲、跪地求饒聲?

男孩把眼楮張開一咪咪,發現她居然跟沒事人似的,坐在地上畫畫?她瘋了嗎?都要被杖斃了居然不害怕,還有心情畫畫?

好奇心起,他從地上爬起來,走到她身邊。

沒想到這一看越看越著迷,她在畫草叢里的螳螂,它高舉鎌刀、摩拳擦掌,長長的後腿緊緊抓著狹長的綠色葉片,它抬頭挺胸、高傲地看著前方的毛毛蟲,下一刻,毛毛蟲就要成為它的盤中殖。

好像啊,如果不是黑色的,會分辨不出真假吧?

畫完了,她把紙抽出來往前遞,男孩想也不想,把它壓貼在胸前,滿臉好奇問︰「你什麼都會畫嗎?」

「對啊,我什麼都能畫。」

「那你能畫我嗎?」

「小事。」她再抽出一張紙,三兩筆、卡通式的畫法,小霸王調皮精靈的模樣躍然紙上,隨著她的炭筆飛快描繪,雖然不是太像,但那活靈活現的神情,不是他會是誰?他看得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

完成最後一筆,她再度把紙抽出來送給他,站起身後她模模小霸王的頭發,說︰「我得去見太後娘娘了,以後你想要我畫畫,就讓人去找我。」

「好。」

「不過我得跟你約法三章,以後生氣不能打人,這樣挨打的人好可憐。」

「我打得是奴才,奴才做錯事本就該打。」

「所以你都不會做錯事嗎?如果一做錯就要挨打,你也很可憐。」

「不一樣,我是貴人,貴人不挨打,賤民才會挨打,這種事理所當然,沒有人告訴你嗎?」他說得理直氣壯。

向萸頭痛,楊家教育方針是啥?我是天、我是地、我是無敵的Super  star?再好的孩子被他們這樣教育,都會長成禍國殃民的大罪臣。

「天底下沒有理所當然這種事,不管貴人或賤民,只要是人,挨打都會痛,你不喜歡的,別人也不會喜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男孩歪了歪頭,听不太懂,這和他受的教育截然不同。

向萸沒強求,輕嘆一聲,模模他的頭,說︰「以後你想對別人做什麼,先想想如果別人用同樣的方法對待你,你會不會快樂?如果不會,那就別做。」

「為什麼?」

「風水輪流轉,你不知道明天賤民會不會變貴人,而貴人會不會翻身成為賤民。」

「你在罵我嗎?我要杖——」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要是她被杖斃,就沒有人給自己畫圖了,嘟起嘴巴有點煩惱。

向萸一笑,性格培養這種事得潛移默化,她不奢望自己講幾句,小霸王就會變成小暖男,掐掐他白女敕的小臉頰,真可惜啊,長得這麼好。

「好啦,我先走了,下次見面我給你帶糖。」她朝他揮揮手。

小霸王揚聲喊。「說話算話。」

「好,說話算話。」

「我也給你帶糖,我家的糖可好吃了。」

「可以,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丟下話,向萸走遠了,小霸王還看著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

一旁伺候的宮女太監松口氣,上前問︰「小公子,餓不餓,太後娘娘命人備了糕點。」

「走吧。」他把兩張圖細心折疊好,收進了懷里。

蹲在樹上的月影冷眼看著楊六公子,心中有點後悔,剛剛那顆小石子應該再射重幾分,讓他癇了腿,才不會時時想杖斃「賤民」。

「是你說狀況不明,在不確定成功或成仁之前,絕對不找女人。」楊磬持續叨念中。

他不喜歡向萸,認為她配不上沐謙。

美貌沒有,家世沒有,規矩氣度通通沒有,沐謙不是普通人,身邊的女人必須能夠與他齊肩,而非處處扯後腿,像向萸這種大麻煩,就應該遠離才正確。

齊沐謙回答,「不是我找她,是她找上我,是她不顧危險,不在乎艱難,堅定地站在我身旁,阿磬,不管生死勝敗、成功或成仁,她都會是我的女人。」

「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咱們是從小打鬧,玩出來的鐵哥兒,我們款血為盟立下誓言,你不能因為一個女人壞了咱們的交情。眼下情況緊迫,你不能被枕頭風吹得不知東南西北,忘記我們的大事。」

為了向萸,齊沐謙幾次做出非理智決定,這段時間的口頭爭執經常出現向萸兩個字,這個女人……有點危險啊。

「我是那種人嗎?何況向萸根本不會破壞我們的交情,你多想了。」

「女人都一個樣兒,心眼多、嫉妒心重,善于挑撥……」

「放下偏見,你會發現她不是你想的那樣。」齊沐謙保證。

「你確定?要是以後她討厭我們,逼你朋友嬌妻二選一,你會不會移情別戀?」楊磬問。

周承听不下去了,跳出來說話。「什麼移情別戀,這話說得……你不會是對沐謙有別樣心思吧?」

「胡扯什麼,我對你才有別樣心思啦。」楊磬一把勾住他的脖子。

周承連連搖頭擺手。「千萬別,我可是要後宮佳麗三千人的,那麼多女人想分配我,心都不夠用了,你不能摻一腳。」

「不患寡而患不均,索性別分配,把心留給哥兒們。」楊磬朝他勾眉,妖媒地比出蓮花指。

「想都別想,你有女人那麼香?」

「還後宮佳麗三千哩,不怕掏空身子嗎?腎虛可不好治。」齊沐謙笑道。

「當皇帝不容易,不享受哪對得起自己,別擔心掏空問題,我醫術卓絕,啥藥補身啥藥吞,到時我會給你們準備幾份,不過前提是要有人肯掏空你們的身子才行。」

「等當上皇帝再說大話。」楊磬敲他一記,重拳落下,周承歪了半邊身子。

「放心,快了,我已經收到周淨來信。」齊沐謙收起玩鬧,鄭重了態度。

「什麼意思?」楊磬、周承異口同聲。

「消息已經在半路上,周帝的身子撐不久了。」

聞言,楊磬揚起粗眉,走到桌前,拿起紅色的小旗子。「來吧,再沙盤推演一回。」

對著一整面刷得雪白的牆壁,圖案在腦海中成形,向萸很開心,她又找到可以為齊沐謙做的事情。

拿起補土,閉上眼楮、深吸幾口氣,張眼、動手……

思念會讓人崩潰,失去父親的她知道,失去母親的齊沐謙也知道。

這份「知道」也該讓楊玉瓊明了,光讓四歲小兒哭著找媽媽太不公平,也得讓老嫗哭著找兒子才教人順氣,對不?

設計的是個庭院,中間一棵大樹,樹下幾個男孩仰頭拍手,樹上有個調皮孩童正在掏鳥窩,孩子們玩得歡騰,侍女們卻膽戰心驚,她們扶著竹梯讓小太監爬上樹,想把男孩抱下來。

樹上男孩不驚不慌,笑得春光明媚,太陽照在圓圓女敕女敕的臉上,他的笑容教人心情飛揚。男孩約莫五、六歲,她復制小霸王的模樣畫的,因為所有人都說他長得像四皇子。

這幅畫用了她將近十天,眼看著就要完成。

向萸坐在梯子上方,戴著薄薄的手套,為男孩的臉龐加深明暗對比,讓他的笑容盡顯天真、快樂、無憂。

太後坐在她身後,看她一筆一筆細心描摹,臉上不透露半點端倪,然而心底早已掀起狂風暴雨,幾次她想爬上梯子撫模男孩的臉,幾次她想對著牆上的男孩說一聲——娘想你了,你在那里可好?

听說向萸在永福宮畫畫,齊沐瑱連忙遞牌進宮,雖然她已充分表達心意,但是他不想也不願割舍下。

過去的他看不起兒女情長,過去的他認為男兒志向遠大,不該被後院絆住手腳,但現在他覺得兒女情長是無法抹滅的天性。

即使被拒絕,他還是想看看她,想與她對話,想一步步接近她……因為他相信總有一天,自己有足夠能力,將她納入自己的羽翼下。

他也覺得自己的執迷不悟太詭異,但他阻止不了自己的心,他就是無時無刻想起她,就是堅定地想要留她在身旁。

他從未有過這樣的偏執,但他對她就這麼偏執了。

往太後腳邊的繡墩一坐,隨手拿起隻果啃得喀嚓喀嚓響,他在太後面前表現得隨興、率真、沒有心眼,並且時時展現對太後的孺慕之情,這也是他成為太後重要選擇的原因。

皇後和梁貴妃也在。

一場大病過後,梁貴妃臉色蠟黃,神情憔悴,額間青筋滿布,身上衣衫松垮,整個人都小了一號。

過去作惡夢、慧靈大師入宮、惡鬼夜襲,都是齊沐謙一手安排,就是要她親口證實自己犯下的罪孽,然而那晚過後,齊沐謙不再動作,可是疑心生暗鬼,她依舊惡夢連連纏綿臥榻。

即使如此,清醒的時候她依舊不改真性情,所以她狠狠地瞪著向萸,恨不得往她身上瞪出兩個血洞。對她而言,不管是薛紫嫣或向萸都是強力對手,她們存在,皇上就會離自己更遠。

至于皇後,她眼觀鼻、鼻觀心,一臉事不關己的冷淡。

進宮那年她尚且年少,飛揚跋扈的性子讓她在後宮活躍,她表面溫良,暗地手段頻仍,她的心機深沉,吃虧的人只能和血吞。

但即使宮嬪們吞下再多的虧,她也不曾佔到過便宜。

皇上不喜歡她,視她如無物,即使她用盡權謀算計、始終算不來丈夫的疼惜,有時謀算過度跌了跟頭,一次兩次……摔的次數夠多,便摔出經驗,她終于明白,後宮不是自己可以任性揮霍的所在。

因此爭寵這種事情,她早已全盤放棄,她只求平安到老、壽終正寢。

梁貴妃蠢,成天巴著太後,樂于送上門當棋子,她為太後的看重而沾沾自得,殊不知太後姓楊,而棄子的下場往往是屍骨無存。

至于梁家,那更是蠢上加蠢,膽敢與楊家作對,處處使絆子斷楊家手腳,滿心盼著皇帝勢大,清理掉楊家權力集團後,可以收個從龍之功,取代楊相爺坐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卻沒想過當前朝堂局勢,皇上根本沒有贏的機會,梁家早晚要落個家破人亡的結局。

皇後冷冷一笑,心想︰梁大人終究沒有自家父親智慧,算盤珠子一撥,算出犧牲女兒,換得家族永續是樁好買賣。

忍不住的輕蔑浮上眼底,像在自嘲也像在嘲笑梁貴妃,可不是該嘲笑嗎?這時候該想、能想的是全身而退,哪里是消滅情敵。

兩人各自端坐,向萸的畫技確實令人驚艷,但這不是她們出現的原因。

皇後過來是為了保命,而梁貴妃則是想制造孝順之名,讓侍母至孝的皇帝青睞自己,她們都看不起對方,卻也不會正面為敵。

啃完隻果,齊沐瑱把果核往盤上一拋,起身上前靠近梯子,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向萸說話。

向萸蹙眉,不敢當面得罪,只能保持沉默,視而不見。

梁貴妃滿腦子在尋向萸的錯處,一雙眼楮搜搜刮刮到處瞄時,發現齊沐瑱微眯雙眼,臉上出現幾分痴迷。

他這是……梁貴妃展眉淺笑,向萸居然有這麼大的本事,能勾動敬王世子,如果兩人之間有了首尾,她就不能待在德興宮了吧?

想著想著,忍不住興奮之情,望著梯子上的向萸和梯子下的齊沐瑱,心生一計。

她朝牆邊走去,邊走邊指著樹上孩童。「看!這小孩長得多像楊六公子。」

她走得有點急,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直到逼近時手肘用力一推。

木梯不穩,正專心作畫的向萸失去重心,生生從階梯上往下墜,本就站在梯旁的齊沐瑱想也不想抬起雙臂,將人接個滿懷。

原本是浪漫粉紅,充滿泡泡的場景,卻因為啪的一聲,畫盤倒扣在齊沐瑱頭頂,染出一身五彩繽粉,變成了笑劇。

向萸連忙收拾笑意,想從他懷里跳下來,但齊沐瑱手臂緊縮,怎麼也不讓!

好不容易美人在懷,就算染了色又怎樣?

干麼啊?眾目睽睽之下,他這樣搞,有沒有想過她的名譽!

千萬別跟她說什麼心意不變,也別提啥以身相許,不然她發誓,絕對會想盡辦法讓齊沐瑱身敗名裂。她發狠地想著。

太後皺眉不滿,梁貴妃惡意得逞,喜氣洋洋,而皇後波瀾不興,兩手放在裙裾上,沒有出現任何一點動作。

「放手。」向萸低聲恐赫。

「不放。」齊沐瑱形象都不要了,死死扣住她。

如果不是太多大咖環繞,向萸超想抓起畫盤往他頭上再砸兩下,就算砸不出更多顏料,也要把他給砸暈。

她深吸氣,咬著牙,吐出溫柔的話語。「這顏料得盡快清理,否則一乾就會留在身上,兩、三個月都清除不去,將軍大人還是……」

頂著一頭顏料,兩、三個月清除不去?那他可就成了大笑話,齊沐瑱依依不舍,卻不得不放開她。

太後道︰「來人,快伺候世子爺洗漱。」

齊沐瑱離開,向萸覷一眼梁貴妃,本為顧全大局、不想對她動手,可就是有人欠修理,你能怎麼辦?

抓起畫筆輕輕一甩,幾滴顏料精準地落在梁貴妃臉上,她剛感覺到涼意,向萸立刻拿話岔開。

「方才我遇見楊家小公子,他很喜歡奴婢的畫,約定好日後入宮,隨時找奴婢畫畫。小公子太伶俐可愛,模樣深入奴婢腦海,畫著畫著就把小公子給入了畫,還請娘娘恕罪。」

被她這一打岔,梁貴妃忽略臉上的微涼,興奮地等待太後懲罰向萸。

沒想這一忽略,待她回過神後,拿皂角死命刷洗,不但洗不乾淨,半乾的顏料還在她臉上擴散出一塊青紫,怎麼都去除不掉,之後的三個月,她頂著一張家暴臉,連門都不敢踏出去。

太後會懲罰向萸嗎?

當然不會,向萸胸有成竹。

故事是齊沐謙說的,四皇子對爬樹有特殊喜好,寵子太後舍不得阻止,只能找來其他孩子陪玩,每回四皇子上樹,她就親自站在樹下護著,慈母之心昭然若揭。

梁貴妃只注意到樹上的男孩長得像楊小霸王,卻沒發現樹下的宮女,眉宇間有太後的影子。

向萸朝太後看去一眼,果然,動容了吧?

太後走向牆壁,看看樹上、再看看樹下,這丫頭是刻意討自己歡心對吧,明知道對方的心思,她還是接納了。「賞,重重有賞!」

梁貴妃詫異,怎麼會賞?應該重重懲罰才對啊。

明明上回楊六公子爬樹,伺候的宮女一個個被打得下不了床,還有那身子弱的直接一命嗚呼,再也見不到隔天陽光。

太後分明忌諱的呀,她想不出問題在哪里,但看著向萸的目光越發凌厲。

向萸只想帶走黃金百兩,對太後賞賜的飯食半點興趣都沒有。

但太後賞賜誰敢不收,于是熬完那頓讓人胃脹氣的晚膳之後,在齊沐瑱戀戀不舍的目光里,向萸轉身回德興宮。

夕陽西下,紅色牆壁隔絕多余陽光,陰涼的晚風鑽過身邊,讓人感到幾分寒涼,她加快腳步,卻發現前方有兩道影子。

直到走近了,她才看清楚那是齊沐謙和小順子,是特地來接她的嗎?

咧開嘴角,掩不住的歡欣鼓舞,她邁開雙腿朝他飛奔,速度越來越快,待來到齊沐謙身前時,他展開雙臂迎接。

向萸想也不想,一個跳躍跳到他身上去,像只無尾熊攀在他身上。

他喜歡她的笑容,喜歡她的歡欣鼓舞,更喜歡她的熱情,托著她的小屁屁,擁緊她的小身體,他在她耳畔說︰「受氣了?委屈你了。」

他怎會知道?太後身邊有他的人?他沒有想像中那樣勢孤力薄?驚訝加驚喜,她圈緊他用力說︰「不委屈,一點都不委屈。」

跳下來,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著自己的惡意。

不過是幾滴顏料,就讓她這麼得意?太善良了,對付梁貴妃可以下點重手。她最重視什麼呢?金錢、財富和容貌吧,既然容貌毀了,那就……

念頭一起,幾天後玉芙殿鬧小偷,她的金銀票據、首飾頭面全丟,依她的性子早該鬧起來的,但是並沒有,因為床頭擺了一支刻著茉莉花的玉簪——是她給薛紫嫣的賞賜。

一夜之間變赤貧,貴妃成了跪妃,偏偏她派回家求救的宮女連玉芙宮都走不出去,一跨出門,不久就會被發現暈倒在某個角落里。

這讓梁貴妃更加相信,絕對是薛紫嫣來找她索命,因此病情更嚴重了。

齊沐謙和向萸走在前頭,小順子有眼色地遠遠跟著。

「相不相信這條甬道上有鬼?」他想到什麼似的問。

「有、有鬼嗎?」她張大眼楮四下張望,後背汗毛豎起。

「有,冤死的、被害死的、莫名其妙死的一大堆,先帝曾讓道慧國師來這里看過,國師說此處聚陰,那些陽壽未盡、不該死卻枉死的人,魂魄無處可去,天擦黑就會在這里徘徊聚集,因此天黑後宮人們就不敢往這里走。」

「那你還來接我,不怕鬼嗎?」不知者無畏,他不說,她肯定會大大方方、昂首抬頭,闊步往回走。

「我不怕,我還希望能夠遇見幾個,問問他們娘在那里過得好不好?或者問問枉死的娘親是不是也在這里徘徊?」

非常輕的口吻,卻重了她的心,眼楮濕濕、鼻子酸酸。低頭順著他的手臂往下看,視線停在衣袖下方的修長手指,他的臉長得不怎樣,但手指美爆了,修長而優雅,那是雙藝術家的手。

下意識地,她緊緊握上。

她的掌溫濡染上他的,他彎起雙眉,翻掌,將她的手攏進掌心。長長的甬道里,只有兩個人的腳步聲,一步接著一步、不疾不徐。

兩世為人,她的親人緣分極淡,好不容易有個疼愛自己的爹爹,沒想緣分仍是淺薄。

向萸天性懶惰,她沒想要混得風生水起,也不想千古留名,倘若父親防護罩還在,她肯定會沉浸在創作的幸福里,一輩子沒出息。

但命運把她往復仇路上推,她打心底反彈,卻無法容許自己什麼都不做。因為她明白,倘若什麼都不做,遺憾會終生傍著自己。

想起孤軍奮斗的自己,想起被困在牢籠里動彈不得的自己,那種想尖叫卻無法發出聲音的壓抑,他也經歷過吧?那種越掙扎綢綁得越緊,繩索陷入肉里,無比疼痛卻只能和著血吞咽下去的滿腔憤恨,他嘗過更多吧?

同病相憐,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們應該更憐惜彼此、更珍視彼此。

「我也想要。」她低聲說。

「想要什麼?」

「想在這里遇見父親。」

他挑起的話題,卻讓她澀了眼楮,找不到爹娘的他們,只能試圖尋找他們的魂魄來安慰自己,真是可憐啊。

他們走得很慢,像在等待……思念的親人們尋聲找來。

「听說人死後會化成星子飛到夜空,靜靜地庇護地上的親人。」

她遙望星空,賣火柴的女孩被母親接引到天堂,如果自己的最後一天來臨,父親母親會不會也出現,朝著她伸出雙手,微笑道︰好孩子,來爹娘這里,我們一家人團聚。

「會嗎?」這個說法很好,他喜歡,好像連死亡都可以帶著幾分盼望。

「我希望會。」

走著走著小跳躍起來,她哼起旋律,柔聲輕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女圭女圭想媽媽,天上的眼楮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

淺顯的歌詞,寫盡對母親的思念,齊沐謙也跟著抬頭,望向夜空星辰。

女圭女圭想媽媽了,媽媽的心肝閃著淚光在思念,媽媽知道會不會心疼?

他們走得奇慢無比,終究還是快要來到盡頭,沒有遇見親人魂魄,不禁有點失落。

她對政治沒有概念,她認為自己應該對他多幾分信任,因此從來不問,接下來他要怎麼做。

但是今晚,也許是氣氛太好,太適合談心,因此她問了。

「有沒有想過,你的結局會是什麼樣子?」

「沒有,不敢想。」

這話讓她很哀傷,即使理解這種心態叫做「習得性無助」,意指人或動物不斷接受到挫折,在情感上、認知和行為上表現出消極的特殊心理狀態。

「從前有個叫做馬丁的人曾經做過一個實驗。」

「什麼實驗?」

「他把狗關在籠子里,上面放一塊燒熱的鐵板,下面則拿熱鐵去燙它,狗被燙到就會跳起來,但它一跳又會被上面的熱鐵板給燙著,試過一次兩次……無數次之後,即使再燙,狗再也不會出現任何反應。就算把上面的鐵板拿掉,只要跳出籠子狗就不會燙傷,它也不會嘗試跳躍逃跑,只會乖乖蜷縮在角落里,等待疼痛感消失,它徹底失去了逃生。」

他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看著還負有重大任務的她,很抱歉……他不能對她說實話。

「我和那條狗不同,我頭頂上的鐵板非但沒被拿掉,相反地鐵板變成鐵塊、鐵磚,越掙扎受傷越大。于我而言,最好的方法就是安分。」

「即使安分的下場是死亡?」

「誰都會死,我會死、楊玉瓊會死,沒有人能夠逃得過。」

「但世界這麼大你還沒看遍,天地這麼寬你也尚未走遍,你還有選擇權。」

「選擇權嗎?是的,我有。我能夠選擇誰殉葬,你肯不肯陪我進地宮?」他在開玩笑。

但這對她不是玩笑,而是傷害,她承認喜歡他了呀,她要當他媳婦兒了呀,身為男人本該承擔女人一世幸福,他怎麼能夠放任生死?

咬碎銀牙,胸口起伏,向萸怒其不爭。

她生氣他的安分,生氣他不肯對抗命運,更生氣他允許壞人對自己過分。他沒做錯任何事,不該承擔上一代的恩怨情仇,更不該不看重自己的性命。

「你希望我怎麼回答?」她氣到齜牙咧嘴。

「我希望你說——齊沐謙,我喜歡你,你在哪里,我在哪里。」見她氣得紅撲撲的臉頰,感覺賞心悅目,讓他忍不住想繼續逗她。

「蝮蟻尚且偷生,難道人類的智慧比不上螞蟻?」

「意思是你不樂意嗎?」他佯裝委屈。

她真的火大了,他不能在這麼嚴肅的議題上開玩笑,握緊拳頭,她朝他揮拳怒吼。

「對,我不樂意,既然非死不可,為什麼不拼個魚死網破?就算失敗,頂多就是個死字,還能有更嚴重的後果?」

「當然有,如果我想魚死網破的話。」

「什麼後果?」

「德興宮里上上下下七十余人都會受到波及,他們跟了我一場,好處沒享到,卻要受我牽連枉送性命,于心何忍?」

向萸听懂了,經驗教會他,輕舉妄動會造成什麼後果,他已經失去太多,不想再做無謂犧牲,他的每一步都要細細籌謀,不能放任沖動。而反抗需要太多不顧一切的沖動……

他的話,冷靜了她的頭腦。

什麼渣帝?分明是把屬下性命看得比自己更重的仁德明君。

「怎麼不說話。」他彎下腰,對上她的眼楮。

還有什麼好說的?難道要勸他,奴才本來就是用來替主子死的?她的性格里翻不出這種殘忍念頭。

咬緊牙關,臉憋得又紅又繃,雙眼充滿血絲。

「齊沐謙,你要是敢死,我就立刻去找一個比你帥、比你杰出、可以安安穩穩活到一百歲的男人,享受被寵愛的喜悅,為他生下一堆優質子孫。」

撂下話,向萸用力推開他,快步往前狂奔。

看著她的背影,他笑歪了嘴,這麼生氣嗎?怎麼辦啊,一百歲欸,這要求很難達到。

要不,去問問周承,能不能煉制長生不老藥?

向萸跑得飛快,一個黑影從眼前竄過,帶起一陣邪風,她猛地停下腳步,張大雙眼四下張望,沒有人啊,可是剛才……

是鬼?真的見鬼了!

她嚇得轉身往回跑,齊沐謙笑彎濃眉展開雙臂,等待二次乳燕投林。

她奔進他懷里,箍緊他的腰際,顫巍巍說︰「我、我……看見鬼了。」

「不怕,我在。」

齊沐謙牢牢抱住她,發現向萸全身上下抖得很厲害。嚇得這麼嚴重嗎?他的眼楮眯成一條線,目光定向遠方。

跟在身後的小順子心中暗忖著︰阿無,你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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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8 00:12:02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約定生生世世

剛洗過澡,齊沐謙頭發還帶著濕氣,走到窗邊眼底凝上寒霜,指節輕叩兩下窗框。

咻地,一身夜行裝的阿無進屋,二話不說跪到主子身前。他知道自己闖禍了,他不該自作主張,更不該欺負向萸,但是對主子爺盲目崇拜的他不認為自己有錯。

見阿無還滿臉的不服氣,齊沐謙抬起腿,直想往他踹去,但深吸兩口氣之後,還是把腿給放下。

他板起臉孔,聲音冷得像冰塊。「為什麼嚇她?」

如果主子問都不問一聲,直接打板子,他也就認了,可主子想听他說,他當然要把滿肚子不悅講個明白清楚。

「身為奴婢,向宮女不盡責。」他還想指出她十大罪狀——無禮、不恭、反抗、不敬……身為婢女,她犯下的錯誤罄竹難書。

但是還沒指責呢,就見小順子對自己擠眉弄眼,夾住嘴唇,拼命暗示他閉嘴,他微微一愣,主子就接了話。

「她哪里不盡責?」

轉過頭不看小順子,他自顧自地說︰「主子要她殉葬是看得起她,她應該感激涕零,豈能說不。」

如果主子問的是他,他一定會把自己洗香香,穿漂漂,立馬躺進棺材里,再掛起滿臉笑容對主子說一聲,「屬下來了,立馬陪您上路。」

她沒有就算了,竟還大小聲恐赫主子,簡直可惡!

她肯定不曉得自己有多好運,才能攤上這樣的主子,那是別人作夢都夢不到的好事,她居然沒有心懷感激。

「所以你就裝鬼嚇她?半夜她嚇哭了誰來哄?你哄還是我哄?」

啥?哄?主子還要哄向萸嗎?後宮那麼多婀娜多姿的俏娘娘,也沒見皇上對她們講過兩句軟話,哄?不行、不行,阿無揉揉耳朵,打定主意不能讓主子紆尊降貴,哄人這種卑微的小事,主子不該沾手。

因此盡管滿肚子不樂意,為了主子,阿無還是硬著頭皮回答,「屬下哄。」

听見這句,嗡的一陣鳴響……小順子額頭上的黑線交織成網,一只只烏鴉落在網上聒噪,吵得他心神不寧。

全是月影的錯,阿無出京辦差,不曉得這半年發生了多少事,更不知道主子芳心萌動,被向姑娘揪去半副魂魄。

見主子氣到久久無法回話,阿無又補上一句,「她要是不服哄,屬下就一刀了結她。」

還耍上橫了?這話真是霸氣啊!

小順子輕嘆,年紀輕輕就……去吧去吧,看在同僚一場,往後每年清明會給他帶上一壺好酒、兩只燒雞、三炷清香。

「你、真、敢、想!」一個字一個字從齊沐謙牙縫里擠出來,他想把這人的頭摟下來當球踢,這麼傻的腦袋瓜子,留著沒啥用。

小順子心跳加速,完蛋完蛋,主子被阿無氣瘋了。

「奴才也不願意,但我是主子的奴才,無論如何都該為主子分憂。」

啊啊啊——指結緊扣,青筋盡露,怒戳阿無額頭,才一下就戳得他額頭一片通紅。

「你你你……」被笨屬下氣到說不出話的齊沐謙,抓起書冊、放下、再抓起、再放下……最後氣不過,又戳了第二下。

嗯,非常好,這下子阿無要頂著一片青紫色的額頭大半個月了。

「你腦袋里到底裝什麼?」

「回主子,裝著精忠報國,赤膽忠誠,忠心耿耿,馬革裹屍,勇往直前。」他滿臉正氣回望著齊沐謙。

呼……呼……呼……齊沐謙咬牙切齒,多養幾個這種死士,他肯定不會死于中毒,但絕對會死于心疾。

見主子大口吸氣、大口吐氣,臉上青白交錯,小順子自我提醒,得跟月影說說,最近別安排阿無來主子跟前晃。

就在主僕對峙中,沒有人知道該怎麼下台時,一陣美妙的腳步聲從遠方傳來——沒有內功,帶著些微拖沓的聲音,德興宮上下只有一個人。

「稟皇上,向姑娘來了。」小順子迅速掛起笑臉,快步上前,把阿無擋在身後,就當還欠他的那把弓箭。

齊沐謙撇撇嘴,還用他說啊。

端起杯子,連連吞下數杯茶水,把熊熊怒火澆熄,換上一張親切和藹的笑臉,不過心氣還是不順暢,他推開小順子,怒目瞪得阿無滿面無辜。

「你給我記清楚了,向萸不是小宮女,她是你的主母,日後再有犯上行為,就是背主。」

吭?主母不是皇後嗎,怎麼會變成小宮女?莫非向萸是禍國殃民的千年狐狸精,主子被蠱惑了心智?阿無滿臉傻氣,還在試圖解析主子的心情。

見齊沐謙背過身,小順子連忙踢了阿無一腳,壓低聲音道︰「還不走,欠揍嗎?」

阿無垮下肩膀,從窗口竄出,一溜煙就不見蹤影。

向萸進屋時,身後跟著一個「太監」。

「稟主子,玉芙殿傳來消息,梁貴妃請了太醫,說是吃壞肚子。」

「跟太醫局說一聲,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良藥苦口,即便黃連市價昂貴,也別擔心浪費,盡管治,治得她哭天喊地求爹告娘,治得她三、五個月下不了床。」

呃,這絲會不會抽得太久,不就是吃壞肚子嗎?

一抽三、五個月,小疾都能抽成大病癥了,但主子發話,太監只能低眉順眼,刻意忽略抖不停的眉毛尖尖。

「是。」太監退下,小順子順勢躬身離開。

向萸上前取了張乾淨帕子,拉著齊沐謙坐到椅子上,托住他黑瀑般的長發慢慢擦拭。

「呃,那個……方才梁貴妃看起來還頗精神,怎一轉眼功夫就要請太醫?」

「做賊心虛吧,本想打你一耙,沒想到你卻得到太後厚賞,她知道算計錯了,不趕緊稱病,難不成等著太後打臉。」

齊沐謙冷笑,明天過後,發現自己丟了全副身家,就應該真病了吧,可惜心病得心藥醫,這藥他偏不給。

放下半乾長發,她繞到他身前,蹲在他腳邊,仰頭與他對望。

剛洗過澡,她臉上紅撲撲的,像顆隻果般,不美麗的她越看越風情,讓他的手指蠢蠢欲動,于是掐上了……果然和想像中一樣柔女敕滑手。

向萸沒撥開他,想玩就玩吧,她又不是嵌金包銀。「既然能夠讓她生病三個月,是不是代表……」

右手玩過左手當然也得玩,總不能厚此薄彼,他邊玩邊接話,「對,不超過三個月,就能替向大人報仇。」

「三個月?有什麼事要發生了嗎?」

「楊丞相對梁家的頻頻針對越來越不耐煩,計畫綁架梁家庶子,第一次不成,很快就會出現第二次,而梁繼昌在朝堂上還有幾分可利用的薄力,楊丞相肯定不會殺他,只會尋求合作,達成共識是必然的結果。過去他是妥妥的保皇黨,一旦他站到楊家那邊,梁貴妃成為家族棄子,留不留都無所謂了。」

可惜,他以為梁繼昌能夠撐久一點的,沒想到楊家會用這麼簡單粗暴的方式逼梁家就範,梁繼昌就這麼個兒子,老夫人更是把這孫子當成眼珠子,侍母至孝的梁繼昌,兒子被綁,什麼事都能妥協。

「達成什麼共識?扶持『明主』上位嗎?」

「對。」

「連公卿大臣的家屬都綁架,這行徑落在其他官員眼底,不會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當然會,京城讀書人多,士子雖未正式踏入官場,口誅筆伐的功力可不淺,就算新帝順利上位,他要面對的困難也不少。」

齊沐瑱現在可以裝乖,難道還能裝一輩子?總會有露出本性的時候吧。

「所以梁貴妃成為棄子,你不保她了?」

「我為什麼要保一個作惡多端,視旁人為魚肉的毒婦?」

向萸滿心感激,父仇得報,心頭大石轟然落地,終于結束了,她心心念念的事情……

「可他們達成共識,你豈不是很危險?」語一出向萸不由懊惱,這不是廢話嗎?敵方情勢大好,己方勢孤力單,不危險難道還會安全?他已經夠辛苦,自己幫不了忙,怎還能給他帶來壓力?于是立馬改口,「不怕的,老天爺總是善待好人,到最後肯定會出現奇蹟。」

齊沐謙想笑,她不知道自己說傻話的時候有多可愛,將她抱進懷里,他低聲安慰,「別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我會找到辦法的。」

意思是車還沒到山前,辦法還沒找到,眼前每條路都被楊玉瓊堵死?不是他不想正面陽光,不是他不願意積極向上,而是陷在困境里的他,不管陽光或積極都幫不了忙?

想到這里,心更酸了,她圈住他的脖子,把臉頰貼在他的臉上,認真喊了他的名字。

「齊沐謙。」

「怎樣?」

「我錯了。」

「什麼事情錯了?」

推開他,她看著他的眼楮,鄭重道︰「如果結局不夠好,如果真的走到那天,我一定會為你殉葬。」

這話真甜,甜到足夠讓他一輩子都忘記痛苦是什麼滋味。

他笑咧了嘴巴,本來就長得不怎樣,現在更不怎樣了,但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覺得眼前的男人宇宙無敵帥。

點頭再點頭,他沒有告訴她已經安排人送她離開,也沒表示他不會允許任何人危及她的性命,他說出口的只有——

「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她也點頭回應,「生不同衾死同穴,沒有這輩子,我們還有來生。」

又被甜到!他伸出漂亮的小指,「好,約定來生,約定生生世世。」

當死亡陰影籠罩,人的感情總是特別濃烈,理智的她勾上他的手指,放任情感替自己作主,「好,約定來生,約定生生世世。」

守在樹梢眉頭皺成兩道毛毛蟲的阿無,這會兒終于拉開嘴角,透出滿意笑容。

這才對咩,肯與主子同生共死,她才有資格當他的主母!

太後將信交給齊沐瑱。

齊沐瑱看過後,說道︰「既然周帝病重,瑾王確實應該回去盡孝。」

這事本該由身為皇帝的齊沐謙來決定,卻從齊沐瑱嘴里說出,這已經不是暗示,而是明白昭告一代新人換舊人,龍椅上的皇帝即將換張臉。

譏諷浮上眼底,盡管得意吧,他倒要看看齊沐瑱與楊家的合作能夠維持多久,兩方的感情真的能夠水乳交融?

齊沐謙歪著身子,手里把玩著玉佩,百無聊賴地偶爾咳上幾聲、捶捶胸口,緊皺的眉心好像在壓抑胸中疼痛。

見狀,楊磬低眉,嘴角微揚。

周國的動靜,他們始終密切關注,周帝病重不過是托詞,周國面臨的真正問題是皇子們在殘酷的斗爭中,一個個殖滅殘廢,如今能接下皇位的只剩周承,他當然必須回去!

多年來,他們三人汲汲營營謀略用盡,總算盤活了局面,是該找個機會好好喝一場。

太後這才突然發現齊沐謙在場似的,問︰「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齊沐謙抓抓頭發一臉懵懂,充分展現自己是被養廢的渣帝,他撇撇嘴,滿臉的不甘願。

「朝堂大事兒臣不懂,但如果依兒臣心意,兒臣就瑾王和楊磬兩個好友,當然不想他們離開。」

一句話,太後听出重點。

可不就是這樣嗎,齊沐謙身邊除楊磬、周承之外再無他人,如果他們不在京城,屆時就不會有愣頭青跳出來質疑齊沐謙的死因。

這兩人雖說名聲不咋地,但行事沖動、腦袋固執,如果來個義憤填膺、擊鼓鳴冤,向萸的事在百姓心目中還鮮明著呢——這險不能冒!

對于楊家而言,換皇帝不難,難在名正言順、眾望所歸,任何一絲一毫的臆測都不能出現。

當下楊玉瓊已經拍板決定,卻裝模作樣勸道︰「皇上,天下無不散的宴席,父君病篤,身為兒子本就該隨侍在側以盡孝道。本宮深知你們感情深厚,舍不得分離,況且這一路千里迢迢,你自會擔心周承的安全,不如讓楊磬領一隊衛兵護送周承返回,待楊磬回京,再將一路所見所聞講給皇上听?」

這麼快就入套?好沒有成就感啊,齊沐謙肚子里笑出繁花盛綻,臉上卻拉出滿架子苦瓜。「兩個都走哦?」

楊磬與周承對上眼,開心得像頭傻熊,一擊掌,雙膝跪地重重磕頭。「謝謝太後,終于能出京玩兒了。」他彈起身,勾上周承肩膀,笑說︰「你總說周朝男子身材縴細,容貌出眾,這回我可要好好看看,你有沒有說謊。」

齊沐瑱輕蔑地瞄向楊磬,一個楊權、一個楊磬,楊家的後代全長成這副模樣,氣數將盡矣。

齊沐謙不滿。「留下我一個人,你們虧不虧心吶?母後,我也想一起去。」

「胡鬧,皇上哪能隨意出京,朝廷大事還得靠皇上主持呢。」

齊沐謙想笑,他是想主持呀,可楊家怎舍得把到嘴的肥肉吐出來?

楊磬見狀,馬上收斂笑顏,腆著臉討好。「皇上放心,這一路我定護瑾王平安,書信日日不斷,將好玩有趣的事鉅細靡遺全寫下來。」

「省省吧,你那筆字,說是鬼畫符還污辱了鬼。」

周承見狀也勸。「若皇上怕寂寞,不如召行宮里的公子進宮伴駕。」齊沐謙這才朝太後投去一眼,可憐巴巴的。

太後抿唇淺笑,想召就召吧,正愁沒有正當理由來控訴庸碌無用的傻皇帝,這會兒有了當然得成全。

長嘆一聲,太後寵溺的視線落在齊沐謙身上,像個對兒子無可奈何的慈母。「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但是要節制,別荒唐太過惹人閑話。」

心口不一的女人啊,她最熱愛的不就是他的閑話嗎?

齊沐謙暢意大笑,像拿到新玩具的孩子般。「謝謝母後。」

齊沐瑱嘴角的不屑更深刻。心道︰有這樣的皇帝,是大齊最大的悲哀,無妨,很快就要改朝換代,齊國百姓的悲哀由他來終結。

他的鄙夷被齊沐謙接個正著,他微哂,輕舌忝嘴角,一臉模樣,看得太後笑不可遏。

「既然事情定下,瑾王盡快打理行裝早點出發吧,免得你父皇掛念。」

「是,多謝娘娘仁慈。」

「都回去吧,皇上肯定有很多話想跟你們說。」太後端茶送客。

告退後,三人走出大殿,齊沐謙看見等在外頭的向萸,他假裝沒發現,兩手搭著楊磬和周承肩膀,三人說笑離開。

德興宮里。

「我以為還得再多花點功夫,沒想到……太後老了。」齊沐謙笑道。

「不對,她中毒了。」周承回答。

她的眼楮赤紅,耳頸交接處浮現紅色細絲,不過中毒不深,隔三差五請平安脈的太醫們並未發現異樣,照這情況發展下去,太後很快就會出現癲狂現象。

「是你動的手?」楊磬看著齊沐謙。

「不對,是向萸吧?」周承接話。

「是。」齊沐謙回答。

向萸把周承的話听進去了,她將玉嬌花的種子磨成粉加入顏料中作畫,而她的畫讓太後看痴了,經常爬上梯子輕輕撫模兒子的臉。一日日下來,太後上癮了,昨日永福宮傳來消息,說太後命人將床搬到那屋子里。

本就是個瘋狂女人,可以為兒子屠殺一堆皇子,那毒不過是把她的瘋狂本性給展露。

「那丫頭是想替你氣吧?膽子真肥。」楊磬輕笑。他雖然不喜歡向萸,但也高興沐謙終于有人心疼。

「不管太後是不是中毒,事情終是照我們想要的發展。」齊沐謙道。

「說到底還是咱們有本事唄。」楊磬得意洋洋。

是該得意,誰想得到京城三大廢物,竟能潤物無聲地辦成這麼多事。

周朝皇子間的爭斗,他們使過力氣,朝堂勢力也有他們的分兒,目的就是幫周承坐上那把椅子。

周朝是個小國,卻擋在大齊與北遼之間,這些年北遼沒有能人,而血液里的殘暴讓他們族群之間征伐斗爭、國力削弱,齊沐謙安排在周朝的人,用了五年的時間把邊關貿易做起來,讓北遼百姓得以溫飽。

為求溫飽,部族間大小戰事頻仍,卻沒有人敢對周國發動戰爭。

要辦成這麼多事就缺不了銀子,因此齊沐謙組織商隊,南來北往運送有無,當然促成他暴富的是在臨州發現的玉礦。

既然提到臨州就必須說說臨王,先臨王是先帝的異母弟弟,不受待見的他被封在土地貧瘠、人口稀少又號稱窮山惡水的臨州。

臨王抑郁,到封地之後不久就生病去世,臨王妃與丈夫感情深厚,挨不到兩年也走了,留下一個病懨懨的兒子。

外人鮮少見過他,二十歲了,每年都傳出他瀕死的消息。

齊沐謙外祖雖是一介布衣,但他有高強的經商能力,在他的教養下,幾個舅舅也不遑多讓,這些年指導齊沐謙學問武功的先生,全是他們南來北往一個個求來的。

起頭最辛苦,要避開眼線學習文治武功,他們不得不利用龍床邊的地道,一入夜就到福王府的宅院里上課,鬧鬼的傳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鬧出來的。

直到周承被送到齊國當質子,直到他們成為好朋友,直到周承貢獻出易容本事,齊沐謙外祖張羅的人才才能順利地送進德興宮。

有了起頭就有後續,人才越聚越多,德興宮守得滴水不漏,賺到錢、發現玉礦,他們有足夠人手在各地經營,而臨王府是他們最重要的據點。

「我一到臨州,立刻接管飛虎軍。」楊磬道。

齊沐謙點頭。「我會想辦法從京畿營中再挑選上千名菁英,讓他們護送你們前往周國,一路上的安全不必擔心,到達臨州地界後,楊磬就把他們給招安了吧。」

「你別光顧著我們,也要多想想自己,前有狼後有虎,你在狼窩里的日子不會舒坦。」周承道。

「太後不是讓行宮里的公子們進宮陪我玩樂嗎?」

沒人知道周承擅長醫術,更沒有人曉得他會下毒制蠱,人皮面具于他只是雕蟲小技。有周承的傾力相助,太後精挑細選滲透行宮的男寵們,進去後不久就被取代,如今行宮里的「男寵」全是一流高手。

「光靠他們夠嗎?」

「不夠也得夠,事情已經迫在眉睫。」齊沐謙沉聲道。

「剛才看著齊沐瑱那張臉實在很想吐,想當皇帝就直接說出來,干麼一天到晚在外頭裝雲淡風輕,裝對權力不感興趣……簡直是惡心透頂。」楊磬抱怨。

「他對帝位本來就不感興趣,要不是皇帝昏庸無道、殘暴不仁,他根本不想挺身而出。

哪是他愛當皇帝,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是眾望所歸,是身負拯救天下蒼生的重責大任。」周承溫吞地說著反話,表情充滿譏嘲。

「當婊子還要立牌坊。」楊磬冷笑。

「打從他決定娶楊家姑娘那刻起,就證明他要爭這個位置了。」

「他最好有本事能把龍椅給坐穩。」

「放心好了,貪官腐吏早晚會吞噬他。」

「行,咱們就張大眼楮等著看,看愛國如家的大將軍,能給齊國帶來什麼新氣象,給百姓什麼樣的驚喜!」

小順子進屋。「稟主子,北方有消息傳來。」

「什麼消息?」

「臨王病危。」

眉心一緊,齊沐謙道︰「讓那邊仔細照應,不能透出半點消息。」

「是。」小順子呈上瓶子。

「方才姑娘交給屬下,說這次的氣味不同。」

換藥了吧,之前的「成痴」會讓他咳嗽、呆傻,這次應該是「業魂」。

「藥什麼時候送來的?」

「早朝之時。」

「有說什麼嗎?」

「瑛姑姑讓姑娘初八動手。」

初八?向萸說得那啥……哦,無縫接軌。

齊沐瑱娶楊家姑娘為妻,結盟成立,皇帝身亡,喪事完善,百官醞釀,齊沐瑱奉天子遺詔,登基為帝。

「還有嗎?」

「瑛姑姑讓向姑娘給皇上侍疾。」

聞言,齊沐謙凌厲了目光,又猜對了——不安排向萸離宮,反倒讓她侍疾,擺明弒帝罪名要栽在她頭上。

「孝女弒帝為父報仇」這個說法非常合理,只不過齊沐瑱口口聲聲說喜歡,竟也不替她籌謀退路?這樣的喜歡缺乏說服力。

「皇上,姑娘在外面等著。」小順子提醒。

擔心嗎?可不是,連日期都定出來了。「請姑娘進來。」

「是。」小順子轉身退出。

齊沐謙咬緊了牙關,繃住的下巴讓他看起來更像先帝。

楊磬見狀道︰「別咬牙,這張臉本就奇丑無比,再做這號表情,你是怕自己丑得不夠明白徹底?」

向萸一進門就听見楊磬批評沐謙長相,雖然有點慫他的熊樣兒,卻還是鼓起勇氣反彈。

「美丑是主觀判斷,沒有固定標準,你覺得美我認為丑,各花入各眼,請問是誰給你權力,制造別人的自卑與脆弱?」

她在替沐謙出氣?這麼有種?楊磬看她的眼神和善兩分,但口氣半分不和善。「你把脆弱自卑用在男人身上,是你瘋了,還是腦子被驢踢?」

「誰規定男人就該驍勇善戰、無畏無懼?是誰說男人天生不會受傷,理所應當就該喝著陳年老酒,拿自己的顏值開玩笑?但凡男人就得兩手燙傷之後去捏陶,骨折之後去撐竿跳嗎?楊公子,不是我腦袋被驢踢,更不是皇上長得丑,是你的審美觀不夠International。在我眼里,皇上長得宇宙無敵超級帥,而你,連他的萬分之一都構不上!」她一句接著一句,緊鑼密鼓地,連吸氣都來不及。

看著楊磬的錯愕,齊沐謙心花怒放,雖然許多字眼听不懂,但聲聲句句的維護,讓他心花燦爛。

「我只是說實話。」

實話也不許說!向萸冷笑兩聲。「實話是——要刮別人的胡子之前,先刮刮自己的,要批評別人長相,先找塊鏡子看看自己,只是這麼平凡又這麼自信的男人不多見。」

周承捧月復。「楊磬是這麼平凡又這麼自信的男人,那你的皇上呢?」

她想也不想就接話,「他是這麼偉大又這麼謙遜的男人!」

偉大?謙遜?這個和齊沐謙湊在一塊兒有點過,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慚愧。

「真不討人喜歡。」楊磬的嘴巴背叛了表情,現在他對她滿眼的欣賞。

「說得好像被你喜歡,就能昇華我的人生似的。」向萸輕嗤。

齊沐謙輕咳兩聲,把向萸拉到跟前,低聲問︰「找我有事?」

「瑛姑姑那個……怎麼辦?」

「沒事,我會處理。」

「她說初八。」

「毒都在我手上了,她想要的劇情肯定沒法演,接下來就算要演,對不住,得照我的意思來。」

見他滿臉篤定,所以早已經想好對策了?這樣就好,向萸松口氣。「那我先回房。」

「好。」齊沐謙目送她的背影,她的憂心、她的信任、她的無條件支持,在在都貼合著他的心意,笑容越發明媚。

直到看不見人了,周承指著齊沐謙道︰「她喜歡你的樣貌呢,你慘定了!」

「不慘。」手指滑過下巴,齊沐謙笑眯雙眼,一點都不慘,相反地,他無比期待。

向萸抱著一堆東西進齊沐謙的寢宮。

他又去行宮玩樂了,隨著周承整理行囊返鄉之際,他出宮機率頻仍,有時候托病連早朝都沒上。

趁齊沐謙不在,她早忙晚趕,趕著把寢殿布置出來。

她在天花板畫著夜幕低垂的星空,牆壁畫了幅大海壯闊,遠方舟楫隨浪輕蕩,白色的浪花不斷拍在沙灘上,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她從庫房里找出幾塊白色羊皮,洗淨後拼接成地毯,再把剛縫好的淡藍色床單鋪好,放上四顆塞滿棉花的藍色軟枕,然後把半個人高、花大把時間縫制的泰迪熊擺在床鋪中央。

最後,一本用心繪制的漫畫放在泰迪熊圓圓的肚子上。

向萸始終覺得忙碌是件好事,它可以讓人遺忘憂傷,忽略緊張,那麼她就不會時刻計算初八的到來,思慮死亡陰影即將籠罩。

她滿意地再看一眼精心布置,揚起眉頭,他會喜歡這個驚喜吧。

向萸正準備離開,卻听見外頭出現腳步聲。他回來了?看看左右,她下意識拉開衣櫃,躲了進去。

回來的不光是齊沐謙,他身後跟著楊磬、周承,兩人明天就要啟程,他有東西要讓他們帶走,沒想到一進門……

「哇!」周承發出驚呼聲。

楊磬月兌掉鞋子,赤足踩上柔軟的地毯,舒服啊……他忍不住用腳底板磨蹭。齊沐謙看著牆上和天花板的畫,這就是她說的「療癒」嗎?

他被療癒了,連日來的緊繃,對上畫牆,瞬間放松。

「舒服了,我想睡。」周承張開雙臂往床上倒去。

「我喜歡這個。」楊磬將泰迪熊抱進懷里,大熊小熊一家人團聚。

齊沐謙笑得稱心如意,是向萸的杰作,她很在乎他的淺眠,她總說充足睡眠是強健身體的重要一環。

這是她想出的第幾招?

她教過他睡前瑜伽,他不相信做那種詭異的動作,晚上就能夠安睡,但是他照做;她為他按摩,她的手心軟軟暖暖的,在她或輕或重的按摩中,他眯起眼楮,覺得暢意;她教他數羊、教他月復式呼吸、教他捶打經脈,她還做過各種奇奇怪怪的茶飲。

他喝了沒太大效用,但試茶的下屬,听說半夜的打呼聲能嚇醒窗外築巢安居的雀鳥。

截至目前為止,治療自己睡眠障礙最有效的方法是抱著她嗅聞她的體香,是她輕拍自己後背的小掌,是那些天馬行空的床邊故事。

周承趴在床上翻著漫畫,越看越入迷。「太有意思了,這書……大才吶。」

楊磬听聞動手去搶,周承的身板哪搶得過大熊,三兩下就被奪了,周承不甘心,用力去抓。

「小心點,撕破了啦!」

撕破?不行,那是她花大把心力才完成的,心急之下頭頂撞上了櫃板。

咚的一聲,齊沐謙三人都听見了。

楊磬努起嘴朝衣櫃方向點了點,齊沐謙趁機奪過漫畫收進懷中,他們起身朝衣櫃走去。

眼看他們越走越近,危急時刻,她居然聯想到太後寢殿偷取《四十二章經》的賊人,她要不要也拋出一堆衣服,夾身在衣服里飛出去?

但想像很豐滿,現實太骨感,她沒有武功,「飛竄」這種高難度動作不適合,她最強度的動作是把自己埋進衣服堆里。

沒錯,沒有大俠命,只能當烏龜,縮著縮著、說不定能縮出柳暗花明。

櫃門被打開,齊沐謙看著躲在衣堆底下的人球笑了,他把她身上的衣服拉掉,一件、兩件、三件……直到最後一件,她仍然堅持縮在龜殼里。

他抽、她拉,他再抽、她再拉,兩方同時用力,嘶……衣服裂開,屬于她的龜殼部分只剩下一點點,用來掩耳盜鈴太寒酸。

「你在干什麼?」齊沐謙問。

她委屈巴巴地抬起頭,看著把漫畫撕壞的犯人們,臉上臭度直逼99%。向萸悶聲回答,

「我想給你個驚喜,沒想到會變成驚嚇。」

齊沐謙大笑,笑得見牙不見眼,像尊彌勒佛。

楊磬看不慣他得意,誰讓他那張丑臉招人恨,于是口氣中帶上陰狠。「說!看見什麼不該看的事?」

「沒有。」她直覺反應。

「說謊,不老實的話……」

就要殺人滅口嗎?不對,熊不殺人,只會把人啃得屍骨無存。

向萸用力吸氣、用力吐氣,用力裝模作樣,假裝自己底氣充分。

等等,干麼假裝?她是齊沐謙的媳婦兒,背後有皇帝撐著,本來底氣就足得很,半點都不需要假裝好嗎!

她松開手上的龜殼……不對、是布片,從衣櫃里走出來,抬頭挺胸,眼底帶上兩分惡意上下打量楊磬,之後輕飄飄地掃過周承一眼。

「是你非要我說的,可不能後悔。」

「爺這輩子做事還沒有後悔過。」楊磬想起她那篇精彩的「維護」,興致勃來,不曉得她還能出什麼更精彩的。

「好,我說愛情無罪,性福萬歲,世間任何一段愛情都該被歌頌,不該被扭曲,我祝福你們白頭偕老、恩愛萬年。」

這時候她不合時宜地想到,倘若兩人成對,周承肯定是零號,堂堂周朝皇子被大熊一樹梨花壓海棠,這只大熊會不會太爽?

「你說什麼?」楊磬瞠大雙眼,這丫頭居然影射……她真是什麼話都敢說啊!

「我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男,君子好逑。我說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說山無陵,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說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我說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我說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她巴啦巴啦一句接過一句,句句都在闡明楊磬和周承的特殊關系,楊磬听得一把火竄燒起來,但身為主角B的周承卻眉眼彎彎,心想︰小姑娘大才啊。

齊沐謙怕楊磬失控,連忙將向萸護在身後。

向萸抬起頭,看著身前的男人像一堵牆似的,密密實實地守護自己,心瞬間安然。怕什麼呢,就算龍困淺灘、無路可逃,就算帝王薨逝、婢女殉葬,身邊有他,她不慌……

她喜歡這堵牆,喜歡被他這樣護著,如果不是有兩個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男人在跟前,她想要從身後抱住他,想要把臉磨蹭上,想要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況狀她都不再害怕,只要身邊有他。

「向姑娘很擅長把人給惹毛啊,詩倒念得極好。」周承笑咪咪說道。

哎喲,被夸獎了哦,既然如此豈能不加碼!「不是念詩,是表明態度。」

「表明什麼態度?」

她拉住齊沐謙的衣服把他當擋箭牌,只伸出一顆頭,笑出幾分挑釁。「表明我支持斷袖,同性相戀不是錯,不需要感到罪惡,愛誰是老天給的權利,沒必要為世人目光而放棄。」

她說得鏗鏘有力,卻氣得楊磬臉紅脖子粗,額頭耳朵一片紅通通,周承捧著肚子大笑不止,一手指著向萸……她牙尖嘴利踫上楊磬的暴脾氣,棋逢對手吶。

齊沐謙轉身揉揉她的頭發,聲音溫柔得能掐出水來。「不把楊磬氣出個好歹不甘心?他招惹了你?」

她擠擠鼻子,揪住他的衣襟把他的頭往下拉,低聲在他耳畔說︰「對,他招惹我了。」

「招惹你什麼?」

「他說你丑,不許!我就是護短、記仇!」

這話讓齊沐謙再度被甜,給她這樣三不五時拿糖水澆,早晚會變成糖葫蘆吧。「他只是開玩笑。」

「開玩笑也不行。」她朝楊磬吐吐舌頭,嘻嘻兩聲,不等楊磬反應,松開齊沐謙衣襟,邁起小短腿轉身就跑,不是抱頭鼠竄的跑法,而是得意飛揚驕傲自得的跑法,她的驕傲連背影都看得到。

「我收回!對那丫頭生出來的兩分好感沒啦!」楊磬磨牙。

齊沐謙拍拍他的肩膀。「生什麼氣,斷袖風聲本來就是我們放出去的。」

「風聲里講的是我們三個,為什麼她獨獨把你摘出去?」

「因為她知道我喜歡她啊。」向萸的得意渲染到齊沐謙臉上,很欠揍,卻也很幸福。

周承拍上楊磬另一邊肩膀,似真似假感嘆道︰「別氣,至少你還有我。」

「去!」他一肘子推開周承,三人相覷不由哈哈大笑。

接著齊沐謙走到牆邊,掏出匕首挖出幾塊磚頭,磚後有個一尺見方的洞,他伸手進去,從洞里掏出一個包袱。

「這是……」周承打開,看清里頭之物後大吃一驚。

「是玉璽。」齊沐謙接話。

為了它,多少人在暗中批評,說齊沐謙名不正言不順,民間更有傳言,說朝廷不穩、世道艱難,全是因為真龍天子尚未現身。

「既然有,你怎不早點拿出來?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對你產生質疑。」

「早點拿出來?你以為我有能力保住它們?」

「這東西你怎麼到手的?」楊磬問。

「皇子相繼離世,先帝懷疑楊玉瓊,堅持把我養在宮外,但他沒想到自己會死得這麼早,楊玉瓊終究是棋高一著。」

「你的意思是先帝之死……」

「我母親懷疑先帝遭楊玉瓊毒殺,但手上並無證據。玉璽是先帝連夜讓心月復交到母親手上的。」

「有玉璽在手,日後即位,你就更名正言順了。」

「那麼接下來,我們還是按照計畫進行?」

「對,你們把它帶到臨王府,『他』也一並帶走。」

「知道了,臨州有我們在,你多操心自己。」楊磬大掌拍上他的背,笑了笑,喃聲問︰

「我們會成功的,對嗎?」

「對!」齊沐謙和周承異口同聲。

三個兄弟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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