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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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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王度廬] 劍氣珠光《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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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52:31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回 誤死紅衣人身邊失寶 巧逢猴兒手野外揮鞭

到了屋中,李慕白將寶劍放在桌上,不住呆呆地發怔。史胖子望著李慕白笑了半天,才說:「李大爺,你現在還愁什麼?我們所愁的是靜玄禪師和他那兩個徒弟,因為他們都會點穴法。現在你大爺已跟他們較量過了,他們也沒贏了你。點穴法在你的身上也施展不開,你還愁什麼?」
李慕白搖了搖頭,說:「我自然不懼怕靜玄師徒,以後他們雖難保不再與我作對,但他們決不至於去殺傷我的家屬和朋友。不過可慮的就是俞姑娘,她曾將陳鳳鈞殺死,靜玄說不定積恨未消,將來還要在俞姑娘身上施展毒手。」
史胖子聽了,卻噗哧一笑說:「那算什麼?俞姑娘的武藝並不比他們弱,只吃虧是還沒學過點穴法罷了,可是也不要緊,你大爺身上又有圖,手下又會點穴,你何妨收個女徒?俞姑娘她又是個聰明人。你們二位找個安靜的地方,在一塊揣摸個一年半載,俞姑娘還能學不會嗎?」史胖子這話,雖近於開玩笑,但李慕白自己卻因此決定了他將來的主張,就是要設法使俞秀蓮學會點穴。
當夜李慕白因提防靜玄師徒施展什麼毒計,他一夜也沒敢睡。三四次他提劍上房,走到隔壁的店房裡去巡視,所幸再沒有什麼事情發生。史胖子和小流星卻因信賴有李慕白這樣的人替他們巡更,他們都放心大睡。
次日一早,他們都起了床,李慕白方才躺下休息一會。早飯後,李慕白也醒來了,史胖子就說:「李大爺,咱們現在在這兒也沒有什麼事情了吧?法廣和尚的擂臺還沒搭成,就叫你給拆啦!過兩天就是他們再聚什麼英雄,那難道還能強得過靜玄和尚去嗎?我想再跟他們鬥,也沒有什麼意思了,不如你大爺跟著俞姑娘和孫正禮回北京去吧!」
李慕白微笑著,問說:「你呢?」史胖子說:「我現在可不敢到北京去,我還得看看風頭,然後或者能溜到北京,也還不一定在什麼時候。現在我那個夥計,他們車還沒有到,等到他的車來了,我才能走呢。」李慕白笑道:「史掌櫃,我們走後你如何能在這裡居住?再說你我是一樣,你若不能回北京,我也是不能回去。尤其是我跟俞姑娘她們回去?倘若被人看見,那就非要連累她們不可。」
史胖子說:「可是,靜玄和尚要追上她呢?她不是又得吃虧嗎?」李慕白想了一想就說:「靜玄他們第一個仇人是我,第二個才是她。俞姑娘她們走後,我們可以送一程,如不見靜玄去追她,那時咱們再回來,因為我還要看看楊豹的傷勢到底如何呢。」史胖子說:「那麼我把俞姑娘請過來。」
李慕白說:「不用,我去見她。」當下李慕白就走出了店房,又到了寶德成店內。此時孫正禮因為昨天受了點傷,身體不適,所以還在他的屋裡大睡特睡。俞秀蓮倒是已經起床了,她在屋中梳洗尚未完畢,精神十分倦怠的樣子。
李慕白一進屋,就問說:「姑娘的身體今天覺得好一點了嗎?」秀蓮臉上一紅,點頭說:「好了,沒有什麼不適了。」說話的時候,她雙眉緊蹙,彷彿有一種極不高興的事情似的。李慕白見秀蓮這樣憂鬱,心中也不覺很難受,就說:「姑娘你願意今天就動身嗎?」
俞秀蓮一手挽著頭髮,一面說:「大哥你也同我們一路走嗎?」李慕白卻把頭搖了搖,說:「我不能與姑娘一路同行。」秀蓮說:「據我看沒有什麼事,我們雖然同行,但在路上不必交談,還像彼此並不認識似的。」
李慕白搖頭笑道:「那如何能行?江湖上誰不認識我們?我之所以不願招出禍事,並非慮我自己,也非顧慮姑娘,卻是恐怕由我再累及德五哥。」秀蓮點了點頭,將頭髮梳好,半晌也沒有說話。
李慕白坐在炕前低著頭,心裡很是著急。忽然,他聽見姑娘長嘆了一聲,趕緊抬頭去看,就見秀蓮很懊惱地說:「我真覺得無顏再回北京,也無顏再走江湖了。李大哥,你隨便走你的吧!我還要留在這裡,我再拚出這條命來,去對付靜玄師徒。我不出了這口氣,我決不回北京。」
李慕白皺著眉,心裡十分著急,就勸說:「姑娘雖在靜玄的手下吃過兩次虧,但那並不是你的武藝不精,卻是因為他會點穴法,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姑娘,我說的話你不要生氣!就是現在你再找到靜玄禪師,與他爭鬥起來,結果一定還是姑娘吃虧。」
秀蓮一聽,不禁皺起眉頭,氣忿忿地說:「那麼我也要學點穴法,難道我就學不會嗎?」
李慕白一聽姑娘這話,他心中又覺得很為難,就點頭說:「姑娘若學點穴法,自然也很容易。我這裡有圖,按圖學習,雖然不能精通,卻也足夠用了。不過學點穴法,非一朝一夕之功,至少也要兩三年。我在九華山上,日夜練習二載有餘,現在雖然大致學會了,但還不能算精通。並且若與靜玄比較起來,我只能用方法躲避,不至教他點著我,但是我若想用此法點著他,那也是一定不成。
「我現在心中已有了打算,將來我北京去一趟,私下見見德五哥,倘能把珍珠得著,設法交還宮中,那自然很好。否則,我如見德五哥案子不至再鬧大了,或是我在北京確實不能立足;那時我就要趕緊走開,回到九華山上,再練習幾年。」
俞秀蓮接著說:「我也要跟大哥你到九華山,請你將點穴法教給我!」
李慕白聽了,他沉思了一會,雖覺著作難,但是又不能當而推卻了秀蓮,於是就很不好意思的點了點頭,說:「好吧,就是這樣。等到諸事完畢了,我可以帶著姑娘到九華山上。到了那裡我雖住在山上廟中,但是姑娘可找人家的屋住,九華山上有不少以樵獵為生的小住戶。」
俞秀蓮聽李慕白應允將來傳授她點穴法,她的臉色就不再憂鬱了,並且變為很高興,就說:「既然如此,我暫時也不去找靜玄和尚,我要即時就回北京等候著你。請大哥你也快去,然後咱們再看看珍珠能否得到下落,德五哥的案子至於不至於重翻。我想至多一個來月,就可以有了歸結。那時我就隨你南下,到九華山上學習點穴法去。
「我現在已有了決心,我決心在九華山下三四年的功夫,非得把點穴法學會不可。然後我就到江湖上去找靜玄,我也並不要他的性命,只要能將他在街頭上也點倒了一次,我就甘心了。因為他是太欺辱了我!」
李慕白心裡想了幾遍,雖然很願意將點穴法傳授給秀蓮,但總覺著不大合適。因為學習點穴,至少也須二三年之久,在二三年內,自己若與秀蓮朝夕相處,難保不又惹上情絲。與其那樣結束,還不如早就依著德嘯峰的撮合。咳!孟思昭,你為什麼要與我相交?而且你為什麼又死得那麼慘呀?他眼望著秀蓮姑娘,胸中翻起了恨事,同時,又見秀蓮在用一雙明媚的眼睛來看他。
李慕白又想起當年在鉅鹿長春寺與秀蓮初次見面的情景,如今雖已三年多了,但是秀蓮已脫了閨門的稚氣,而變得更秀麗,更俊俏,更添了些凜凜的俠氣英風。她彷彿是一棵秋菊,雖然傲骨蒼枝,令人不敢侵犯;但是那種美麗,那種多情,卻又令人夢魂不忘。
李慕白心中交戰了半天,結果是慨然道:「好,我一定能使姑娘也會了點穴法。請姑娘先回北京吧,早些回去,好叫德五哥放心!」秀蓮說:「等孫大哥醒來我們就收束行李動身,大哥你也千萬早一點到北京去。」李慕白點頭說:「那是一定。」
當下李慕白轉身出屋,才走出了寶德成客棧,就見小流星正來找他。李慕白問道:「有什麼事?」小流星說:「那個柳建才在屋子裡等著你呢。」
李慕白問道:「同著他來的還有什麼人?」小流星說:「沒有別人,就是他一個。他也沒拿著兵刃。」李慕白聽了反倒覺得很詫異,遂就趕緊回到店房內,就見果然是柳建才在屋中,史胖子陪著他談話。
柳建才一見李慕白進來,他就起身抱拳,說:「慕白兄,你今天容我說幾句話。我只是一個人來找你,也沒帶著兵刃,我想你是個英雄,決不能將我砍殺在這裡吧?」李慕白微笑道:「那我成了什麼人?別說我們都是江湖上的人,你我素無深仇大恨,就是有仇恨,我也不能在這裡傷你。有什麼話你就對我說吧!」
柳建才的面色卻煞煞的白,他勉強矜待著說:「我來此別無他意,因為我當初雖然被你們殺傷過,並被你燒毀了莊子……」他才說到這裡,李慕白就瞪眼道:「你要把話說清楚了!殺傷你的是我,因為你在鳳陽府作惡多端,而且你欺辱譚家父子過甚。毀燒莊子的那卻不是我!」
柳建才點頭說:「我也知道,莊子著火的時候,你正在與我動手爭鬥,火絕不是你放的。可是,反正是你們那邊的人。」
李慕白說:「那是譚家莊的人放的火,但也不是我的主使。」柳建才說:「那些事別提了!火後來撲滅了,也沒有燒了幾點間,只是我丟了一箱銀子,那也許被人乘亂搶了去,我不在乎那點。我也問不著你。只是這口寶劍……」
說時他用手向炕上一指,就是那口斬鋼斷鐵的寶劍。他的眼睛都紅了,彷彿他能夠一下就把寶劍搶到手裡才好,可是史胖子就在寶劍的旁邊坐著。他說:「這口寶劍是我的傳家之寶,我丟了,對不起我的祖先,所以我此次北來,就是為尋找此物。說實話,我也不想用強力奪取,因為我知道你比我是英雄。現在我情願出二百兩銀子買回來,不知成不成?」說畢,他用眼望著李慕白,又像請求似的。
李慕白卻很和平地說:「我對不起你,寶劍無論如何不能奉還!因為我聽人說這口劍是你用勢力用銀錢,向別人手中得來的,並非你的家傳之物。再說,你果然武藝高強,或是你素日行為端正,我也一定分文不要,立刻交還。但是,你又不是那樣的人,我把寶劍還了你,你如去作惡,那就如同是我助惡一樣。對不起我不能交還!」說時,他索性將寶劍拿在手中,旁邊史胖子哈哈大笑。
柳建才真氣得要炸了肺,他的白臉漲得發紫,站起身來,氣昂昂地說:「你一定不還我?」李慕白點頭說:「我決不還你,除非三年之後,我知道你已洗心革面做了好人。要不然,你就去設法由我的手中奪了去。」柳建才瞪眼說:「我若真能奪了去呢?」
李慕白說:「你怎樣奪去,我還怎樣奪回,否則我李慕白不在人前稱好漢!」柳建才恨恨地跺腳說:「好!我今天就要奪回!」李慕白冷笑道:「我等著你!」
旁邊史胖子也說:「姓柳的,你若能將李慕白的寶劍奪了去,我爬山蛇史健也給你叩頭!」小流星在旁也直笑,柳建才氣忿忿的走了。
這裡李慕白就向史胖子說:「趕快收拾行李,我們換個地方去住,柳建才一定是去報官捉拿我們,他不會有別的法子。」小流星也著了慌,立刻收束行李。這時俞秀蓮來了,她披著皮斗篷,似是一切都準備好了,就說:「李大哥,史大哥,我同孫正禮這就走了,馬已牽出店外。」
李慕白點頭說:「好吧!姑娘同孫大哥請吧!在路上多多小心,見了德五哥德五嫂都替我問安。十天之內,我必要去北京。」史胖子也笑著說:「俞姑娘,告訴孫老大,咱們到北京再見。」秀蓮轉身走去。
李慕白又走出來,他叫說:「俞姑娘!」秀蓮止住腳步,李慕白趕上前去,悄聲囑咐道:「姑娘將來要與我回到九華山學習點穴法之事,千萬不可對別人去說。」秀蓮的臉突然紅了,她默默地點頭,就轉身去了。
李慕白見秀蓮走後,他回到屋中,史胖子卻望著他笑。李慕白也不理他,便吩咐小流星說:「你出去看看,俞姑娘跟孫正禮走了沒有?再看看旁邊有那陶家莊的人沒有?」
小流星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他說:「俞姑娘跟孫鏢頭已然往東去了,旁邊沒有什麼陶家的人,有,也許我不認得。」李慕白說:「趕快備馬!」小流星問說:「三匹馬全都備上嗎?」
李慕白說:「全備上,我們這就走!」史胖子卻翻眼望著李慕白,他問說:「李大爺,咱們打算上哪兒去呀?」
李慕白說:「第一,現在咱們須要離開此地。因為柳建才一定要去報官捉拿咱們,好奪還他的寶劍。第二,俞秀蓮殺死陳鳳鈞,靜玄師徒必不能忘掉此仇,有我跟著秀蓮,他們還不能下手。現在秀蓮自己去了,他們得了信,就許要追趕上,至少也得將秀蓮弄成個殘廢,所以我們必須跟著她們,在暗中保護。」
史胖子點頭說:「對,咱們這就走。倘若真叫俞姑娘成了殘廢,你老哥再治不好,那可就糟了心了!」李慕白只由他去開玩笑,自己動手收束行李。
少時小流星進屋來,說:「馬都備好了。」李慕白說:「好!咱們立刻就動身。」遂把店家叫來,付清了店錢,又說:「今天或是明天,或許有個人坐著車來找我這位史掌櫃,請你叫他往北去找我們,他就知道了。」店夥連連答應。旁邊史胖子見李慕白辦事十分精細,他也不禁暗暗佩服。
當時三個人牽馬出門,先後上馬,史胖子在前,小流星跟著李慕白在後,一齊往西去走。才出了西關,忽然小流星抬首說:「那不是姓柳的嗎?」李慕白一看,果見那西邊大道上來了兩匹馬,正是剛才氣走的柳建才,還帶著一個僕人。
李慕白勒住馬,向那邊一招手,那邊的柳建才立刻也停住了馬。李慕白微微冷笑,用手拍了拍鞍下的寶劍,便向史胖子說:「咱們走吧!往南去!」
史胖子在馬上怔了怔,心說:「這位大爺是怎麼回事?本來是為追隨俞秀蓮在暗中保護,如今怎麼倒要往南去呀?」史胖子還在猜疑,李慕白的馬已搶到了前面,直往南去。史胖子跟小流星只得策馬跟隨。李慕白的馬行得很快,並且隨走隨回頭去望,就見遠處的柳建才依然勒著馬在那裡站立,呆呆地望著他們這三匹馬。李慕白微笑著,依然策馬疾馳。
走出了十幾里地,李慕白方將馬收住。史胖子與小流星趕上,史胖子就笑著問說:「你大爺變的這是什麼把戲?咱們不是為著保護俞姑娘嗎,怎麼反倒往南來了?莫非你大爺又想回家嗎?」
李慕白搖了搖頭,說:「我是另有用意。你看那柳建才,穿得很闊,馬後還帶著了僕人,我想他一定是從咱們那店房氣走出去,他就先回到了陶家。大概他們又商量了一番,結果還是沒有較好的法子來對付我。所以他才裝出個財主樣子,要到城裡去報官捉拿咱們,幸虧咱們走得快,不然一定要出麻煩。此時我想靜玄師徒必然尚未離開陶家,我故意往南來,為是叫柳建才看見咱們,回去報告靜玄。靜玄一定要往南去追,其實我們卻抄小路又往北去了。」於是三匹馬繞過了一座鎮市,又抄小路迂迴的往北走去。
一面走著,史胖子一面在馬上搖頭,說:「李大爺,你的心思太細了!因為心細,倒顯出你的膽小了。我問你,憑你大爺這身本領,也不是沒同靜玄師徒交過手,為什麼要那麼怕他們呢?」李慕白聽了這話不由有些生氣,便冷笑道:「史掌櫃,你這話說錯了!你曉得,我在外面行走了這些年,我曾怕過誰?」
史胖子仍然搖頭,說:「早先在北京時,你大爺確實是個剛強漢子,可是現在我瞧大爺……」
正說到這裡,忽見眼前來了十幾輛車,車上招展著三角形的白旗,史胖子就向李慕白說:「是鏢車,不知是哪一路的,裡面有咱們的朋友沒有?」李慕白說:「我們且躲避躲避。」
當下史胖子叫小流星迎著前頭去走,他卻與李慕白往旁邊一條小徑走去,等到鏢車走過去,向南去了,二人才重又走到大道上,趕上小流星,問說:「你看見鏢車上寫著什麼字?」小流星說:「是宣化府永祥鏢店的。」
李慕白聽了不禁一怔,旁邊史胖子笑著說:「啊,原來是俞秀蓮的婆家。」李慕白心中非常難受,臉色都變了,策馬默默前行。
史胖子一面翻眼看著他,一面又接著剛才的話說:「三年前,你李慕白真不愧是一條硬邦邦的漢子!在沙河城打魏鳳翔,在北京打馮茂兄弟,後來在徐水縣殺傷張玉瑾和魏鳳翔,以及為友復仇,剷除了京城惡霸黃驥北。那些事誰不對你伸大拇指,誰不誇讚你是江湖無二的英雄!
「可是,現在你的名氣是比早先大了,你的本領也比早先高了,可是我瞧你的膽子反倒比早先小了。除了昨天晚間,你獨闖陶家莊,那還真有點勇氣。其餘的事兒,譬如今天你不敢跟著俞姑娘同行,不敢等柳建才去找官人,故意往南邊走了幾里地又轉回北來。雖然這些事都像比早先幹得聰明了,可是卻不像你這麼大的英雄所應為的!咱們哥兒倆是多年的交情,我才說這直話,你可千萬別惱我。」
李慕白微微冷笑,半晌才答他道:「史掌櫃你哪裡曉得,我李慕白豈是膽小的人?不過我不能像你那樣任意而為罷了!」史胖子說:「怎麼,你還有管主嗎?」
李慕白說:「自然我有管主,我盟伯江南鶴老俠就是我的管主。我所以對於靜玄師徒有所顧忌,就是為了他老人家與靜玄相識;依著老人家,此次只許我回家看看。假若能到北京,可以見見德嘯峰與俞秀蓮,其餘的朋友他都不許我再認識,並且不許我在外與人爭鬥。所以我這些日子的所作所為,雖然極力收心歛跡,也還是多半違背了他老人家對我的教訓。將來見了面,他一定要斥責我的!」
史胖子笑著:「婆婆還真能管得了兒媳婦嗎?你大爺在北方做了什麼,他老頭兒在江南如何能夠知道?」李慕白望著史胖子,嘿嘿的笑了聲,便不再與他說話,只是催馬急走。
走到近午時候,便來到定興縣,三個人下了馬,在一個鎮市上吃午飯。李慕白就向那飯舖裡的人詢問是否有一個騎著馬的女子,跟一個黑臉大漢由此走過去。那飯舖的夥計點頭說:「不錯,是有那麼一個披著皮斗篷的姑娘,跟一個黑大漢,也都騎著馬;走過去有半天了,他們在這鎮上也沒停留下。」李慕白點點頭,用眼望著史胖子,史胖子卻不作一聲。
待了一會,李慕白又問飯舖的人,曾否看見三個和尚由此經過,夥計們卻都說沒有看見,李慕白就放下心。吃早了飯,一同牽馬往北,出了市鎮,李慕白就止住步,對史胖子說:「史掌櫃,咱們還是轉回去往南去吧!」史胖子怔著眼睛笑了笑說:「李大爺你今天是怎麼啦?什麼事把你給迷住啦?忽然往南邊走又抹頭向北,往北來了,可又要轉回去往南。這麼來回的走,真成了走馬燈了。咱們這三匹馬要是會說話,也得罵咱們。」小流星在旁也說:「趕著走路,再有一天就到北京,為什麼咱們不到北京玩玩去呢?」
李慕白向史胖子說:「你可以帶著你這夥計先到北京,可是也千萬不要貿然去見德嘯峰。我現在先不能去,至早也得在十天之後,咱們才能在北京見面。」史胖子納悶的問說:「這又為什麼?保定府就是還有點沒辦完了的事,不會等到由北京回來再辦嗎?」
李慕白搖頭說:「不成,我現在若回北京,除去能與德嘯峰見一面之外,並沒有什麼事情可查。我現在心裡只念記著楊小太歲,看他的傷勢在十天內外能夠好不能,如若他傷勢日重,我也就斷了希望。如若他的傷勢見輕,我還要去見見他,向他問幾句話。」
史胖子翻著眼睛,想了一想,就說:「好,就依你大爺的主意辦吧!不過據我看,那楊小太歲未必肯把珠子的下落告訴你。」李慕白說:「那也不一定,如果他的傷勢漸漸好了,我見著他跟他詳細談一談。他若知道我的為人並沒懷著歹心,他也必然肯告訴我。只是靜玄師徒若在那裡,未免礙事,如若去了,先要同他們搗許多麻煩!」
史胖子卻不說什麼話,只是策著馬,與李慕白並馬而行,小流星在後面跟著他們。走至下午二時許,便到了徐水縣迤南的一個小村鎮上。此處離保定很近,不過二十餘里,李慕白就向史胖子說:「我們就在這裡歇下吧?」史胖子現在彷彿唯李慕白之命是聽,李慕白說什麼,他就答應什麼。當下找了一家很小的店房歇下。
本來這座小鎮市,總共不過一二十戶人家,只有一家酒舖,兩家小店房。李慕白他們住的這店房,前面是一間大屋子連著門道;後面有兩三間小土房,後牆都坍塌了,一眼可以望見這後牆外便是一遍曠野。李慕白住的這間屋子還算比較整齊一些的,三匹馬就繫在窗外,在一個破馬槽裡吃草料。
屋中很冷,寒風吹著破窗紙,忽喇忽喇地響。因為天色尚早,李慕白就把小流星叫到屋裡,囑咐他說:「你趕快到一趟保定,打聽打聽那裡又出了什麼事沒有,並且千萬設法探出來那靜玄師徒是否已經走了。」那小流星連聲答應,往外走去。
走到門裡道,正見他的史掌櫃跟店家談天,史胖子一見小流星往外走,他就趕出去問說:「你要幹什麼去?」小流星悄聲道:「李大爺叫我到保定去一趟。」史胖子悄聲告訴他說:「你到保定去,可要行蹤嚴密些,你別以為沒有人認得你。」
小流星點頭說:「掌櫃你還不放心我嗎?我跟掌櫃子這些年,難道連這麼一點都沒有學出來?」說畢轉身就走了。史胖子望著他們夥計那瘦小的後影,笑了一笑,便又進到店房。
見著李慕白又談了半天閒話。史胖子不住地譏諷李慕白,認為李慕白沒有當年的勇氣,並說:「你這樣下去,不但名聲日見退落,恐怕慢慢的連俞秀蓮也看不起你李大爺了!」李慕白只由著他去說,自己卻冷笑不語。
直到黃昏時候,小流星方回來,同他來的還有追風鬼和他們那輛車。追風鬼見了史胖子就說:「今天晌午我就到了保定城,跟那裡的人一打聽,就知你們幾位都走了。我想歇上半天,再往北去到北京,可是後來流星哥就去了。」
史胖子問說:「你在路上沒聽見什麼事兒嗎?」
追風鬼說:「事情還是不大妙!韓志遠、徐晉、猛虎常七、晁德慶,還有晁德慶那個姘頭,他們今天都到了陶宏的家裡,並有幾個別處來的人,都在陶宏家裡聚集了。」小流星也說:「我到了保定一打聽,聽人說靜玄和尚他們還沒走;來的這些人都要仗著靜玄的點穴法,找李大爺報仇。」
追風鬼又說,「我是從南邊跟隨韓志遠他們一起來的,韓志遠跟晁德慶兩人早先打了架,現在又說合了。他們提起史掌櫃來,就咬牙痛恨;說是史掌櫃捉弄過他們。他們要見著你,非得把你用亂刀砍死不可。」
史胖子嚇得臉上有點變色。李慕白卻冷笑道:「他們那些鼠輩,就是多聚幾百個,我也不怕。」
史胖子把他的兩個夥計支出去,叫他們到大屋裡去歇息,他卻驚慌地向李慕白說:「我的大爺,你不怕黃臉虎晁德慶那些人,我可惹不起他們!我怕咱們在這裡住著不便,還是趕緊到北京去吧!北京究竟是大地方,官人倒好辦,那些人可難防。」
李慕白這時卻笑著打耍史胖子了,他說:「誰叫你偷人家的紅褲子,給人家捏姦編對。現在人家把事情對證明白了,知道是你這胖子在其中搗鬼,人家要用亂刀砍死你,我可救不了你。」史胖子笑了笑,翻著眼想了半天,他又拍起胸脯來說:「我不怕,真個的,我史胖子沒有一點辦法對付他們嗎?」
當下吃過晚飯,史胖子與李慕白又談了一會,他便把屋門關嚴,二人在炕上躺下睡去。李慕白睡不著,心裡十分憤恨,幾次要決定明天再到保定陶家,與靜玄師徒們再鬥一鬥,索性分個死活,省得他們從中搗亂,使自己辦事棘手。但是,終因想起盟伯對自己的訓言,不肯十分與靜玄師徒作對。輾轉反側地想,總是難以拿定主意。
旁邊史胖子是假作打呼,其實他心裡也在想事。他怕到了時候,與保定住的那些人再交起手來,李慕白只顧了他自己,而把自己拋下不管,那時可真許叫黃臉虎那些人用亂刀刺死了!遂就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帶著小流星往別處去;追風鬼和他的車輛,就打發回山西去。
時已夜半,二人都沒睡熟,忽然李慕白聽見屋頂上似乎有一點聲音,他立刻坐起身來。史胖子也翻身起來,順手抄刀。李慕白卻把他攔住,悄聲說:「不要驚慌!」隨就抽出寶劍,跳下炕去,站在屋門裡,將門插關慢慢拉開,扒著向外去看。只見外面寒風蕭蕭,月光昏晦,有一人已來到了窗前。李慕白突然把門拉開,持劍躍出,那人卻反身就跑。
李慕白向著人影撲去,那人影卻由斷牆之處跳出去跑了。李慕白也追出牆去,喝聲:「你往哪裡跑?」那人卻仍然不答話,一條瘦影直向曠野逝去。
李慕白追出有百餘步,便追上了那人,同時寶劍掄起,喝一聲:「站住!你是誰?」那人一回身,手中有一對雪亮的兵刃往上一舉,李慕白的寶劍也「颼」的一聲削下,只聽「噹啷,噯呀!」那人劍斷受傷,摔倒在地。
李慕白卻也大吃一驚,因為他已聽出這嘶叫的,卻是婦人之聲。雖然天空有烏雲遮蔽,月色不明,他低頭仔細去看,也能略略分辨得出來,原來受傷的人卻是纏足,頭上像用一塊深顏色的絹子,罩著髮髻。她渾身顫抖,噯呀噯呀的越叫聲音越弱。
李慕白心中著急,連問:「你到底是誰?找我做什麼來了?」
那受傷的婦人卻說:「我……背著晁德慶來找你!你真心毒!我要告訴你,你小心我的哥哥跟靜玄,他們要……」說到這裡,傷勢痛得她悽慘的微弱呻|吟,不一會,就什麼聲音也沒有了,身子也不能再動了。
李慕白心中十分懊惱,提著寶劍那隻手都有點發抖。這時身後驀然有人說:「李大爺,你殺錯了人啦!」原來史胖子已在李慕白的身後站了半天。此時李慕白心中難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史胖子由身邊取火,蹲下身去,向那受傷的人照著一看,火光一閃,旋即被風吹滅了。但李慕白已然看見,地下躺著的正是那紅峰子柳夢香,她臉上倒沒有傷痕,身上卻是血肉模糊,已然死了。
李慕白不由跺了一下腳,史胖子站起身來,就說:「李大爺,你輕易也不用劍殺人,如今一下手就把個多情多義的女子給殺死了。這是柳建才的胞妹,鳳陽府有名的紅峰子柳夢香,又有個綽號叫紅衣女子,平常總是一身紅。上次俞秀蓮的那匹紅馬和雙劍,就是由她手中得來的,她今天才來到保定,大概是小流星他們的行蹤不密,叫她跟來了。可是她來此找李大爺也決沒有什麼歹意,剛才她不是說嗎,她是背著她的姘夫晁德慶,特為找你大爺!」
李慕白趕緊攔住史胖子,不叫他往下再說,就嘆了口氣,說:「我並不曉得是她,我問是誰,她不肯答言,我才揮劍去砍她。否則,我何必要殺死一個弱女子!」史胖子擺手說:「得啦,我的李大爺,你現在後悔也晚啦!咱們先回去,然後你把這具死屍交給我辦,趁著夜靜無人,我把她埋了也就完了。」
當下,李慕白手提寶劍,踏著月色黯淡、寒風淒緊的曠野,又回到店房之內。史胖子悄悄找了他那兩個夥計,偷了店家的鋤頭和鐵鏟,又由斷牆之處跳出去,跑到那裡去埋葬柳夢香的死屍。
這時李慕白心中懊惱萬分,他想起當年在鳳陽府,柳夢香愛慕自己,屢次向自己調情的事情。想她雖然是一個淫|盪無恥的女子,但她對我卻無甚惡意;而且剛才她在臨死之時,並不怨恨我,反要叫我小心防範她的哥哥和靜玄。咳,我揮劍殺她,雖然是一時疏忽,若叫別人看來,我也太惡毒了。早先我逼死了一個謝翠纖,現在我又手刃了一個柳夢香,我真是一個最殘忍的人。無論哪個女子,只要遇到我的手中,她就必遭不幸!如此想著,心中深深地懺悔,連屋門也顧不得關,便將寶劍扔在炕上,身子壓著寶劍,昏昏地睡去。
少時,史胖子回到屋裡來,他把門關好,然後推醒了李慕白,悄聲告訴他說:「埋得很嚴密,連她的寶劍都給埋在地下了。明天你去看看,包管連一點血跡也查不出來!」李慕白微微醒來,長嘆一聲,翻了個身又睡去了。史胖子在炕外首躺著,他心裡又想了半天事情,便不覺著也沉沉睡去。
這時天色就過了四更,少時紙窗上漸現出蒼茫白色,店房裡一點聲響也沒有。又過了些時,忽然李慕白覺得身體很涼,彷彿當年落在江中的時候一樣。忽然他驚醒了,只見衣襟不知何時敞開了,從紙窗破洞吹進來的風,正打在他的胸脯上。坐起身來一看,這一向永遠藏在他懷中的那十八幅人身穴道圖竟不翼而飛。李慕白不禁驚得「啊呀」了一聲,再向身子底下看寶劍,寶劍也沒有了蹤影。
李慕白向來還沒有這樣驚訝過,他在炕上站起身來,聳身向炕下去跳,越過了史胖子那肥碩的身子,就跳到地下。史胖子嚇得一翻身,說:「大爺,怎麼回事?」李慕白並不還話,就見屋門虛掩,他開門出屋,走到店門外。店裡的客人已有不少人起來趕路了,李慕白胸中氣忿焦急交集在一起,見著人他就仔細的看,但是卻沒有一個人攜帶著他的那口寶劍,並且沒有一個人形跡可疑。
這時史胖子也走出店門,他走近李慕白,問:「李大爺,你到底是為什麼事情,這樣驚惶惶的?」李慕白面色氣得發紫,直著眼睛還不住東瞧西瞧,待了好多時間,李慕白才回首對史胖子說:「咱們到屋裡再談去!」
於是二人又走進店房裡,李慕白就說:「史掌櫃,剛才你我睡得太濃了,不知什麼人將我藏在懷中的點穴|圖和放在身畔的寶劍全都盜去了!」史胖子一聽,也驚得變了顏色,說:「噯呀!這可真了不得!柳建才那小子竟有這麼大的本領!」說著,他又在屋中各處查找,哪裡有那點穴|圖和寶劍的影子?
李慕白說:「你不用白費這些事,點穴|圖和寶劍早就被人盜去跑遠了。」史胖子搖頭說:「我不信,什麼人敢在老虎嘴裡拔毛?別是你大爺昨晚與夢香交手時,就無意之中給弄丟了吧?」
李慕白冷笑說:「哪裡的話?人身穴道圖永遠繫在我的胸間,寶劍也永遠提在手裡,豈能自行丟失?這也決不是柳建才一人所為,他決沒有這樣的本領。」史胖子說:「多半是靜玄幫助他們,昨晚他們是同著柳夢香一塊來的。」
李慕白說:「多半許是。」他也顧不得多與史胖子說話,就自己備馬,然後回到屋裡,提著行李包裹,就向史胖子說:「現在你們也不必和我同行了,無論如何我也要找著寶劍和點穴|圖,否則,我誓不為人。你們最好也不必到北京去,將來咱們再見面!」說著出屋就走。
史胖子卻一把手將他抓住,說:「李大爺你先別忙!你手裡有錢嗎?」說時把在彰德雙慶店裡拿他的那半封銀子交給李慕白,又問說:「你劍也沒有,刀也沒有,就是追上他們,又怎能敵擋得過?你大爺得想法子弄一把傢伙呀!」
李慕白卻微笑道:「何必非要兵刃?當初我從北京出來時,手無寸鐵,照樣闖到江南,現在我徒手也要把我的圖劍奪回!」說話時,他向史胖子一拱手,說聲:「再會!」就牽馬出外去走。走出店門,小流星和追風鬼全都追出來,他們悄聲問說:「李大爺,你上哪兒去?」李慕白說:「你們不要管,再見!」說時他上馬揮鞭,向南飛馳而去。沿途之上,李慕白向人打聽昨晚今晨是否有三個和尚由此經過,但人家都說沒有看見。李慕白卻仍不死心,催馬就直奔保定。
不多時來到了保定城西陶家門前,只見那大門緊緊關著,門前一個人也沒有。李慕白下了馬,上前緊緊敲門,敲了半天,才有幾個莊丁趴在牆頭上往下來看。一看是李慕白,不由齊都害怕。李慕白卻仰青臉向牆上的人說:「你們開門吧!我來找靜玄禪師,與你們陶大爺無干。」牆上的莊丁們說:「靜老師父跟廣師父、普師父,昨天早晨就走了。」
李慕白聽了一怔,又很急說:「無論如何你們也要把門開開,我要進去看看!」牆上的幾個莊丁見李慕白來勢很兇,他們都不敢作主,便一齊攀著梯子去了。李慕白又「吧吧吧」的緊急叩門,並想跳牆進去,這時裡面就把大門開了,出來的卻是金刀馮茂和黑虎陶宏。馮茂一見李慕白,就點頭說:「李兄快將馬牽進來,有什麼事到裡邊再說!」李慕白倒很詫異,遂就牽馬進門,一進來,馮茂就命人將大門緊緊關上。
李慕白不禁微微一笑,馮茂卻趕緊加以解釋,說:「李見你千萬不可多疑,我馮茂若懷著一點歹心,叫我天誅地滅。實在是你來到這裡,太為危險,不得不如此。」又向旁邊的黑虎陶宏說:「你向李師叔賠罪!」
黑虎陶宏聽了他師父的話,便向李慕白深深打躬,李慕白也拱了拱手,說:「我今天前來,並不是為找你們!」馮茂說:「李兄來了也好,我們有要緊的話要告訴你!」
當下,金刀馮茂和黑虎陶宏,就把李慕白讓進這外院東房內,莊丁們一概不得進內。金刀馮茂就說:「昨天那摩雲鵬柳建才因去向李兄要劍,李兄不肯給他,他就忿忿地回到這裡,就向我們商量,他要去報官。要報告李兄你是京城的逃犯,他想由官衙把你捉拿了去,以後再設法將劍得到手裡,可是我們卻極力攔阻他。
「李兄你別不信,因為倘若官人將你捉去,那連楊豹之事也要抖出來,雖然珠寶沒在這裡,可是陶家必有滅門之禍。柳建才被我們攔阻,當時他未能報官。可是,後來他不知怎麼與靜玄商量好了,到底由靜玄喝開這裡的莊丁,把大門開了。柳建才帶著他的一個僕人就走了,也不知他們到衙門報告了沒有?可是待了不多時又趕緊回來,向靜玄師徒說你已離開保定往南去了。所以立刻靜玄師徒就同著柳建才等人,騎馬追下你去,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李慕白聽馮茂說話時態度嚴肅。諒不是假,因又問道:「你們確實知道他們是往南去了嗎?」馮茂點頭說:「一定沒錯,我們這裡有人看見他們往南走的。他們同行的是靜玄、法廣、法普、柳建才、鐵腿金二。柳建才手下有錢,靜玄他們在路上盤纏,全都由他供給。」李慕白聽了不住的發怔,心想:既然靜玄他們是往南去了,怎會我的圖劍卻是在北方失的?
馮茂見李慕白像是不相信的樣子,他就說:「如若李兄你還不信,我可以叫兩個人來,一個是柳建才手下的僕人,他因為留在這裡服侍饒成的刀傷,所以沒有走。一個是柳建才的胞妹柳夢香……」旁邊黑虎陶宏說:「柳夢香昨晚走了,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晁德慶等人已分途尋找她去了。」
李慕白聽了柳夢香的事情,心中又不禁一陣慚愧與悔恨,遂就點頭說:「好了!我現在就去追趕他們,只是楊豹的傷勢如何?」馮茂皺著眉說:「從昨天起,他的傷勢反倒加重了。身上的兩處刀傷都已腫起來,他已說不出一句話。今天又叫人到城裡請大夫,可還沒請來,李兄你還是要看他嗎?」
李慕白長嘆一聲,說:「我也不去看他了,煩勞你們好生為他調治,過幾天再來,我走了!」說時李慕白轉身出屋,黑虎陶宏卻說:「靜玄禪師時常跟他那兩個徒弟在任邱縣龍山寺,想他們在那裡必有朋友。」
馮茂又囑咐李慕白說:「李兄在外面千萬要小心,柳建才雖未必已然到官衙告你,可是衙門方面確已知道你到保定來了。」李慕白微笑道:「不要緊,我李慕白對什麼也不畏懼!」當下他出了陶家大門。馮茂送他出去,李慕白就接過馬匹,扳鞍認鐙,在馬上又向馮茂一拱手,然後揮鞭向南馳去。
往下走了三十餘里,李慕白心中本不信靜玄等人是往南來,可是他在路上逢村搭鎮向人一打聽,都說是昨日傍午時候,有三位僧人,兩個俗家,都騎著高頭大馬,往南去走,路上的人都是如此說。黃昏時李慕白來到深澤縣境,向這裡的人又一打聽,也有人說那三僧人兩個俗家,昨天晚間來到這裡,在張家店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又一同往南去了。
李慕白聽了,心中倒覺得十分詫異,心裡想:昨天晚間靜玄、柳建才等人,分明是宿在這裡,今天一早走的。他們又沒有日行千里本領,如何能在一夜之內,到徐水縣去盜我的寶劍和點穴|圖?這樣一想,他心裡就生了疑問,遂也找到那張家店去投宿,就向店房裡的人詳細打聽。店家說的也是一點不錯,就說:「昨天晚間有三個和尚,兩個俗家來此投宿。他們並向人打聽是否有人看見一個帶著寶劍的人和一個胖子,一個小夥計樣子的人,乘馬由此過去。他們住了一夜,今天清早走的。」
李慕白悶悶不語,店家給他送來了湯麵都吃不下去,一夜也未得安眠,腦裡不斷地思索這件事,時時自己跟自己說:「奇怪呀!明明靜玄他們是宿在這裡,今早才走的,可是我的圖劍為什麼在徐水縣丟失了呢?」躺到半夜,又翻身坐起來,點上燈,在屋中來回走,走一會兒,又站住發怔。
到了次日,一清早就叫店家備馬,出了門又急急地向南去走,連午飯都顧不得吃。走到晚間,就來到隆平縣境,向這裡的店家一打聽,據說是也看見了兩個俗家和三個僧人,他們在街上徘徊半天,並沒歇下,趁著月色往東去了。
李慕白聽說,卻不禁吃了一驚,心說:不好!這裡離南宮僅僅四十里地,靜玄、柳建才一定到我家攪鬧去了。於是,李慕白便連飯也不吃,連歇也不歇,又急踏著朦朧的月光往東馳去。
在深夜三更以後,李慕白便來到南宮五里村自家的門首。一看,柴扉無恙,短牆依然,不像曾出過什麼事情的樣子。李慕白心中更是驚疑,便跳進牆去,開了柴扉,牽馬進去,然後把柴扉關好。向叔父的屋中去看,卻一點燭光也沒有,他壓著腳步,走到窗下,向裡面側耳細聽。那屋中只有叔父的鼾聲和嬸母的病體微弱呻|吟之聲。
李慕白退步將馬繫在樹上,那匹馬卻又飢又渴,不住揚首長嘶,屋中的李鳳卿驚醒了,他就怒聲問道:「什麼人?」李慕白又走到窗前,心中很慚愧地說:「叔父別著急,是我,慕白回來了。」
屋裡的李鳳卿一聽他的侄子又回來了,就一面披衣服穿鞋,一面嘴裡嘟囔著,半天才把屋門開開,出屋來就指著李慕白怒斥說:「你快走吧!我不認得你這作賊的侄子。你走後三天就來了一個賊頭賊腦的人,說是他找你有事,他住在景州什麼剛那裡,我把他罵走了。昨天又來了三個和尚找你,也是更不講理,還給你留下一封信才走。我把信拆開看了,才知道是你偷了人家的東西,叫人找到家門跟你要來了!」
李慕白趕緊搖頭說:「叔父,我不是賊。」李鳳卿恨恨地說:「什麼你不是賊?人家和尚的信上寫得明白,給你看!」說時把手中的一封信扔在地下。李慕白趕緊彎腰拾起,他叔父就用腳踢他,罵著說:「你快滾!永遠你也別回家!我不認得你這作賊的侄子!你跟你父親一樣,你父親就是個賊!江南鶴也是個老賊!」李慕白見叔父連自己的父親和盟伯全都罵上了,他不由胸中生氣,轉身解下馬來,打開柴扉往外就走。他叔父在後邊還不住賊賊的大罵。
李慕白一聲不語,氣忿地上了馬,就出了村子往南走去。這時天際雖微有月光,但在馬上展開靜玄的信東,卻是一個字也看不清楚。下了馬,由身邊摸出取火之物,火光才一亮,但被寒風一吹,又滅了。
李慕白的心中又急又愁,同時納悶著想:我走後三天,就來了一個賊頭賊腦的人找我,我哪裡認得那樣的人呀?想了半天,才忽然想起,一定是那小蜈蚣。可是又想:他不是住在內邱嗎?怎會又叫我到景州去找他呢?策馬在昏暗的天色之下,他無精打采的走了也不知道有多遠。
這半夜裡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又走了些時,東方就發曉了。李慕白達勒住了馬,由身邊將那封靜玄的信柬取出,藉著路光細看,只見上面寫道:
「李慕白見字知悉:保定爭鬥,勝負未決,汝忽又逃去,真小人也!我等追尋至此,本擬略施手段,以報你輕視我等之仇。但又想是你偷去我等之寶物,與你家人無涉,故又念在我佛慈悲,不忍遽下毒手,諒汝亦當知過而痛悔也。今我等南行矣,限汝在兩月之內,到鳳陽交還寶劍,至江心寺交還圖籍,則我等寬大為懷,必不深究,否則將令汝無安寧之日也。 靜玄等啟。」
李慕白看了這封信,隨手就撕扯了,扔在馬下。心裡卻很詫異地想:這樣說來我的寶劍和點穴|圖,一定是並沒有到他們的手裡。可是到底被什麼人盜了去呢?這個人的身手恐怕要在我以上?因此,腦裡又費盡了思索,但總想不出江湖上還有什麼人,能夠在自己身上施這手段。
信馬走著,路上的人就漸漸多了,太陽已升得很高。眼前已是棗強縣,李慕白遂在城外一座小鎮上找店房歇下,叫店夥將馬匹餵了,他就在屋中吃了早飯,心中很懊喪地睡了一覺。
醒來天色已近午了,李慕白就心中盤算著,暗想:「寶劍失去,並沒有什麼可惜,那口劍殺死一個柔弱的女子柳夢香,我也羞於再使用它。人身穴道圖十八幅,我都已背得純熟,沒有它也不要緊,只是這口氣太難出了!」想了一想,決定不再去追趕靜玄師徒和柳建才,先到景州找著小蜈蚣,問他前幾天去找自己是什麼事,然後再折回保定,看看楊豹的傷勢到底怎樣,由保定就直到北京,去與德嘯峰面晤。
當下主意決定,便用畢午飯,牽馬離了棗強縣境,向東北直奔景州。馬行得很好,不到三個鐘頭,就走到了。李慕白不敢公然進城,便在關廂裡找了一家酒舖,在門前下了馬。
進到酒舖裡的人很多,李慕白希望在此遇見小蜈蚣,叫他給自己去打聽些事情。可是他縱目向座間去看,倒沒有小蜈蚣,卻有一個十多歲的小子,猴頭猴腦地探著身子,直著眼,把李慕白看了半天,忽然,他離座奔跑過來,張著兩隻手叫道:「師父,師父!」
李慕白一看,這原來卻是鳳陽譚二員外之子,猴兒手譚飛!只見他依然是早年那麼猴頭猴腦,並且又黑又瘦,穿的衣裳也頗不整齊。李慕白一把手將他抓住,發怒問道:「你為什麼到這裡來?」
猴兒手說:「我在這兒住了有一個多月啦!前幾天聽人說師父你回到家裡去了,我到南宮縣去找你,可是沒有找著。」李慕白說:「原來是你找我,你快把酒錢給了,跟我出去,我有幾句話要問你。」猴兒手當時向酒舖掌櫃的說了,又給他記上一筆酒賬。然後,李慕白就拉著他出了酒舖,叫他在前面走。
李慕白牽著馬匹,提著皮鞭,在後面押著他,出了關廂,猴兒手就回過頭來說:「師父!兩年多了,你在南邊掉在江裡以後,兩年多了,別人都說你死啦!我也想你許是水性不高,淹死啦。」又說:「我在鳳陽府也開了一家鏢店,我也做了很多日子的鏢頭,可就是武藝沒學好,師父,你還得教教我的武藝。」
李慕白由著他說,自己卻不作一聲,把臉沉著,越想舊事,越是憤恨。那猴兒手也瞧出李慕白臉上的怒容,他本要撒腿跑開,可是又知道決跑不了,他只是兩條腿不住發抖,隨走隨回頭,膽戰心驚,咧嘴眨眼,像是一個將要下油鍋的猴子似的。
來到曠野之上,遠離了大道,李慕白將馬放在一邊,他提鞭走過來,用手指著猴兒手說:「你這行為卑劣的孩子!你還膽敢叫我為師父?你知道你在北京楊家作的那事,多給你父親丟人?多給我敗壞名氣?我不打死你,留你這個禍根,將來你還不知要做多少惡事!」說時掄起了皮鞭,向猴兒手劈頭蓋臉的打下。
猴兒手用胳臂擋著臉,疼得他噯喲噯喲地直叫,他哭著說:「師父,我沒幹壞事,我沒給你丟名氣,我叫冒寶崑他們給害了!」李慕白說:「我看你跟冒寶崑都是一類的人!」說時皮鞭仍似雨點一般的向猴兒手的身上打下。
可是猴兒手只管噯喲噯喲的叫,後來又跪在地下大哭,他並不敢掙扎,也不敢跑開。因此李慕白反倒不忍得再打他了,遂就收住鞭子,依然憤怒地說:「單刀楊小太歲殺死你的父親,你若找他本人報仇,那才是好漢子,那我也不怒惱你。你這卑劣的猴子,不敢去同楊小太歲拚命,卻找到北京楊家裡,勾結馮隆、冒寶崑那些壞人,殺死人家無辜的老人,搶去人家姑娘。你想想,作的這都是什麼樣子的事?」說時又「吧吧」的抽了猴兒手幾鞭。
猴兒手的鼻子都流出血來,臉上一塊青一塊紫,衣服也被鞭子抽破。他雙手抱著頭,跪在地下,畏縮得真像一隻可憐的猴子。他哭著說:「師父,我錯了!冒寶崑跟陶小個子他們出的主意,說是殺了楊老頭跟那兩個姑娘,就可以把楊小太歲給激出來。我本不想那麼辦,可是,陶小個子他們說我怕娘兒們,氣得我糊裡糊塗就跟著他們去了。到了北京,我就跟著他們去下手,我哥哥譚起掄起刀就把楊老頭兒給殺死了,陶小個子、冒寶崑他們就搶錢,馮隆就把那姑娘搶走……」
說到這裡,他放聲大哭,說:「真的,我若說句謊話,叫我立時就死。那時我瞧著不平,我要跟他們打架,攔阻他們,可是我攔不住。後來我覺得這件事幹得丟臉,我一賭氣就走了。回到鳳陽府,我就送我姊姊往南邊就親,因為我的姊姊譚倩雲,是由袁肇松作媒,許配給了安慶府馬劍剛的大少爺。
「我在安慶府住了有一個來月,可是我一回來,事情就壞了!原來北京的案子犯了,我哥哥譚起跟陶小個子全都叫衙門給抓去了,鏢店也封了門,連我們淮河裡那些船隻都叫衙門給抄去了。我不敢回家,就在外面混,前一個月我才到了這裡。這兒沙子坡有一所莊院,是吳橋縣華大綱置的。華大綱因為珍珠的案子也叫官人抓去了,他手下的人全跑到這兒來,我認識他們裡的一個人,我也就住在這兒。」
李慕白冷笑道:「在這裡一定也是不作好事!」猴兒手哭著分辯說:「沒有,他們在這兒開賭局,我跟著他們分幾個錢,別的事我都不幹。我現在窮的一個錢也沒有,平常我連酒都不敢喝。這兩天因為聽人說師父你回家裡去了,我就到南宮縣去找你,有個老頭兒說是你離開家有好幾年了。我就說:師父萬一要回來,就到這兒找我來。真的,我現在都明白了,早先我年幼無知,叫人騙著做壞事,現在我後悔了。師父,你還得叫我跟著你。」說時,他跪在地下,滿面流著眼淚,再加上沙土一吹,真成了個猴子臉。
李慕白看著他,倒覺得很可憐,心想:這孩子早先做壞事倒都是出於無心,如今倘若我不給他想辦法,必要追得他也墮身於匪賊途中,那倒是我的過錯了。遂就說:「你起來吧!」
猴兒手顫抖著站起身來,他還是不住的哭,求李慕白把他帶走。李慕白卻搖頭說:「現在我可不能叫你跟著我了,並非因為你學壞了;而是因我現在有著很要緊的事,決不能身邊再帶著你這麼一個累贅。不過,我雖然沒教過你什麼,可是你向來是叫我為師父,而且我看在你父親的面上,不能不給你想個法子。現在你可以到安慶府找你姐夫去。」
猴兒手抹著眼淚說:「我也打算到安慶府去。我姐夫在那兒開著鏢局,我要去了,他一定叫我當鏢頭,改個名字,官人也就捉不到我了。」
李慕白說:「你不配當鏢頭,當了鏢頭與江湖人廝混,一定又要作歹事。你可以到那裡閒住,多則半年,少則兩三個月,我可以去找你。我若見你真是洗心革面成了個好人,我可以帶你到一座山上。你跟我住在那裡,你給我做些雜事,我傳授你幾手武藝。」
猴兒手一聽,歡喜得他跳起腳來,又流眼淚,又笑著問說:「師父,真的嗎?可是我沒有盤纏。只要有十幾兩銀子的盤纏,我立時就走。從此我要是再作出什麼一點壞事,即使偷人一文錢的事,師父知道了,也可以把我打死,我一聲沒有抱怨。」
說著,又流著鼻涕眼淚地痛哭。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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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53:1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回 寒夜燈窗慨言談俠義 玉樓金殿奇士獻珍珠

李慕白便牽過馬來,由行李內取出約有二十四五兩銀子,說:「你好生帶著,作盤費往安慶去,在路上千萬要小心,並不可對人說出我的事情!」猴兒手接過銀子,連說:「師父不必囑咐!我都明白,我今天就走,師父!」說著他用淚眼望著李慕白,彷彿捨不得離開似的。李慕白擺手說:「你也不要多費話了!趕快走吧,我也要到旁處去。」說時,李慕白上了馬,連頭也不回,就揚鞭走去。
由景州一直往北,臨時改變主意,打算在三四天內趕到北京。在北京只要見了德嘯峰,敘敘別後之事,那時自己便要離京南下。不單楊豹珍珠之事,自己已懶於再去追索。即俞秀蓮姑娘,自己也要勸她不要到九華山上去學點穴。因為自己生平自負未遇見過對手,尤其沒有比自己武藝再高強的人,可是在徐水縣一夜之內,失去了寶劍和穴道圖。這實在是自己的恥辱。有此一事,自己更無顏再走江湖了,因此心情疏懶,精神不振,連走了六天,方才到了北京。
李慕白沒到北京之前,離城三四十里,他就把便服脫下,換上道士的裝束。策馬到齊化門外,找了一家馬店,就說自己是遠方來的道士,現在東嶽廟投宿;因為不久還要走,這匹馬又沒處放,所以想要寄存在這裡。那馬店的主人見李慕白是個出家人,便就答應了。
李慕白又留下一兩銀子,作為餵馬的草料錢。他信步走進城去,就見京城裡還像三年前那樣的熱鬧,李慕白不禁感慨萬端,想起早先自己初次到北京來,原是為找個書辦小事,沒想到後來竟出了那些事。如今舊地重來,自己卻又變成道士的裝束,即使這樣,如若再有人將我認出,還不定要出什麼禍事呢?他不敢在大街上多走,就穿進了北邊一條小巷,無目的地走,拐彎抹腳,也不知走到什麼地方。就見路北有一座小廟,走到門前看了看,橫匾上寫著是「海蓮寺」。
李慕白本想上前打門,但又不知這是和尚廟還是道士廟。心想:假如是和尚廟,哪能收容我這樣子的老道呢?遂就退步,向胡同裡走過來的一個人,打著稽首問說:「請問,這是僧家廟,還是道家廟?」那人說:「這是尼姑廟,你要幹什麼呢?」
李慕白又打了稽首,說:「我是打聽這附近有沒有道士廟?」那人向北邊一指,說,「十一條胡同,妙玄觀,那不是老道廟嗎?」這個人說完話就走了。李慕白道了聲謝,便往北走去。
又走過二條小巷,來到一條很寬的胡同裡,李慕白認得,這就是三條胡同,再往西不遠就是德嘯峰的家中。聽說俞秀蓮住在他的附近,此時大概她已同孫正禮回到北京了。當下他心裡一動,但卻不敢走過去,遂往北去走。穿過幾條小巷,便來到了十一條胡同。果然見這裡路北有一座小廟,山門都破了,紅牆也將要坍塌。門額上可以隱隱看出一個「妙」字。
李慕白暗想:「這一定就是那妙玄觀了。」遂就由小門進去,一看裡面是三座殿。東西配殿都已坍塌,只有正殿,大概因建築的時候是特別加工,所以至今還沒坍塌,可是已經破爛不堪了。李慕白見有兩個穿著破衲頭的老道人,正在殿前地下坐著,曝著陽光,拿乾草織拜墊。
李慕白上前一打稽首,問說:「哪位是這裡的方丈?」兩個老道人齊都停止了工作,一個花鬍子的道士,就仰首問說:「有什麼事嗎?」李慕白又打了稽首說:「我是由江南天目山崇元觀來的,到北京來打算結些善緣,因為沒處住宿,想要在這裡借個地方!」
那老道人搖頭說:「這兒沒有地方。」李慕白說:「我是遠路來的,同是三清的弟子,求給個方便吧!只要有地方住,在地下睡也行;飯我到外邊買著吃,再說我只住四五天就走。」
兩個老道人彼此商量了一下,就指著後面說:「殿後頭有一間屋子,你就在那兒睡吧!那兒堆著好些乾草,你可小心火燭!」李慕白說:「我用不著火,請兩位老方丈放心吧!」兩個老道人連頭都沒點一點,就依舊織那拜墊。
李慕白向殿後去走,就見殿後是滿地的亂磚和殘雪,十分污穢。有一間小灰房,連門窗都沒有,看那樣子已然快要坍塌了。李慕白來到臨近一看,就見堆了半屋子乾草,並無別物。李慕白心中倒是很喜歡,一來覺得有這些乾草,晚上睡覺,可以不至寒冷。二來是這個地方十分嚴密。
他想:「現在誰能想得到三年前殺死瘦彌陀黃驥北、越獄潛逃的李慕白,會又來到這裡呢?」進到屋中,把包裹放在地下,他就坐在乾草堆上,不過因此想起他三年前兩番入獄之事,益覺得德嘯峰的慷慨,鐵小貝勒的惜才,使自己終身難忘。而俞秀蓮對自己的多情,那更是一件不可解、沒法辦的事情!
這時天色已經過午了,李慕白在屋中歇了半日,到傍晚時才出去。到附近一個小麵舖裡吃了晚飯,順便走到三條胡同,來到德嘯峰的家門首。他看見雙門緊閉,絕無舊日的繁華,就想:曾聽俞秀蓮說,她就住在德宅的附近。那是德嘯峰特地為她買的房子,可不知是哪一個門戶。因為這時天色還沒有黑,他不敢在此多為徘徊,遂就回到妙玄觀那間小房裡,就躺在乾草上睡去。
一覺醒來,睜眼一看,在屋中就能夠看見,天黑如墨,閃爍著無數的金星。風颳得很緊,側耳去聽,卻沒有更鼓之聲,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出了屋子,到殿前去看,見屋中一點火光也沒有。跳到牆上往胡同去看,也沒有一個行人,暗想:天色一定不早了。遂就回到屋內,摘去道冠,脫了道衣,全都藏在乾草堆中。他混身上下紮束利便,然後就出屋跳過牆去,直往三條胡同走去。
果然這時天色是不早了,走過了幾條胡同,他竟沒遇見一個人!也沒見一盞燈。少時來到德宅門首,就飛身上牆,向下去望,就見由那門房的窗裡還透出燈光,想著裡面一定還有人未睡。李慕白便輕輕地在房上爬著往裡院走去。只見那客廳中和各屋中全都沒有燈光,唯有書房內還燈光熒然。
李慕白輕輕下了房,在窗前向裡面靜聽。只聽屋中有微微之聲,似是翻閱書頁之聲。李慕白便將窗紙戳破一個小洞,向屋裡去望,只見正是德嘯峰,坐在一把椅子上,桌上放著燈、茶具,並堆著厚厚的兩套書。他在那裡很入神的翻閱,身後只有一隻炭盆,並沒有別的人伺候他。
李慕白立刻心中燃燒著一陣友情,立刻將門撥開走入屋內,站立在德嘯峰的背後。德嘯峰竟一點也不覺著,李慕白便低聲喚了一聲:「大哥!」德嘯峰嚇了一跳,趕緊回首,藉燈光一看李慕白的面,他就驚訝地說:「噯呀!兄弟?」他把兩手揪住李慕白的胳臂,嘆息著說:「兄弟,想不到咱們今天還能相見!」
李慕白卻面色緊悵,悲痛填胸,雙目忍住熱淚說:「大哥,此番我北來,就是為要看看你,白天我不能來!」
德嘯峰先把屋門關好,然後親自搬椅子,悄聲說:「兄弟你坐下!」李慕白落了座,德嘯峰就坐在李慕白的對面,他用銅箸在銅盆中把木炭的灰撥了撥,又續上兩塊。就說:「兄弟,這兩三年來,我這裡的事情,你都聽俞姑娘說了罷?」
李慕白點頭說:「我都聽俞姑娘說過了,我與大哥別後三年以來的事情,想俞姑娘必也告訴了大哥。我此番北來,原是奉了我盟伯之命,他老人家叫我回家去看看。並來見見大哥,此外的人,他都不許我見面。因此我今天來與大哥會上一面,過幾天我就要走!」
德嘯峰點頭嘆息說:「兄弟,你為我又來一趟北京,我實在心裡不安。你本來是一位年青有為、文武兼資的人。都是為交了我這麼一個朋友,為我的那些事,使你成了一個罪犯,終身不能出頭見人。一想起來,我的心裡就又愧又恨!」
李慕白輕笑道:「大哥你何必要說這樣的話,大哥是我的知己。我李慕白為大哥殺身碎骨也值得,也願意。何況,假如我當初作一個書辦、吏役等的低微無進展的小事,還不如現在我作一個縱橫江湖的俠士。大哥,你別為我的前途發愁,我的終身就是這樣了。有我一天,我不叫江湖上有強梁惡霸,有我一天我不能叫別人來欺負大哥!」
李慕白這樣慷慨而談,聲音漸漸高了。德嘯峰也是十分激動,他哈哈大笑,說:「兄弟,你真是我的兄弟,我德五不虛此生,交了你這位千古難尋的好朋友。可是你放心,我現在安分閒居不問外事,也不能有什麼人來找尋我。就是與我有關的那件案子,雖然前兩個月起獲出來幾顆珍珠,並且有人說是單刀楊小太歲就是你的化名。但是也沒有再牽涉到我的身上……」
說到這裡,德嘯峰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他就把聲音更壓下一些說:「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我來告訴你,就是那單刀楊小太歲,原來就是楊豹,他確實是那偷盜宮中珠寶的正犯。前一個月,忽然有一天晚間,他登門來找我,說是姓張。起初我以為是什麼江湖人來找我生事,後來他說是在彰德府見過了俞秀蓮和孫正禮,我才把他讓進來。這人是個二十來歲,非常英爽的一個漢子,談話也頗斯文有禮。
「他見了我的面,才說他就是楊豹,此來一來是看望他的妹妹,二來是向我道謝。後來我把他妹妹叫出來與他相見,他們兄妹就抱頭大哭,情形非常可慘,那時我迴避出去,叫他兄妹二人好談話。及至我再回來,楊豹他就當面對我說,珍珠四十九顆俱是他所偷盜,但並非得自宮內,是從另一家大戶裡盜出的,他並把地點告訴我。
「他說他現在縱想把珍珠再交還宮內,也是不可能了。而且他為此四十九顆珍珠,曾經過千驚萬險,所以也不忍隨便就割捨那些寶物。他聽我說他的長妹楊麗英是為馮隆所搶走,他就憤怒的立時要找馮家去,並且把他的幼妹託付給我。說是叫我給遣嫁,當日他就走了。及至前幾天,俞姑娘和孫正禮前來,我才知道他是在保定府黑虎陶宏家中受了重傷。」
「這些事都不要緊,最難辦的就是……」說到這裡,德嘯峰把頭湊近了李慕白,聲音小得幾乎難以聽見,他說:「楊豹走後的第三天,原來他又深夜來到我家,與他妹妹楊小姑娘私自又見了一面。楊小姑娘當時對我祕密不說,等到俞姑娘回來,她才把話對俞姑娘說了。原來楊豹把他所有的四十一顆珍珠,全都交給了他妹妹,並有一封信,你看……」
說到這裡,德嘯峰滿面驚怖之色,他叫李慕白在屋中稍候,他開門走出屋去。去了半天,然後回來將屋門又緊緊地關好。他就由身邊取出一封信來,交給李慕白,他的手都有點顫。
李慕白卻鎮靜從容地把信箋展開,只見上面的字跡極為潦草,並有幾個別字,大意是說:「楊豹不幸,家遭奇禍,先父母俱為人害死,仇人賀頌,河南人,至今未得手刃。又兼恩祖楊公又為馮隆等人所殺,並搶去長妹麗英。麗英本一貞烈女子,想此時早已死於惡人之手矣!我楊家迭遭兇禍,真慘極矣!幸遇仁人德公及俞秀蓮小姐、孫正禮義士等,將我幼妹麗芳收養,並為我家之事,南下奔波。似此大德,沒齒難忘!何況楊豹此去,決為父母、恩祖、長妹諸人報仇,誓與馮氏兄弟決一死鬥。而不食賀頌心肝,決不厚顏為人。
「然我人單勢孤,勝敗難料。此去或不能再生還也,更不能報諸恩人之大恩也!今將我闖南北,鬥群雄,千辛萬苦,保存在身之珍珠共四十一顆,全數交與我妹麗芳之手。其中十顆為麗芳嫁時之妝奩,十顆贈與德公,十顆分酬俞孫兩位恩人。尚餘十一顆,倘我楊豹自己不能報仇,將來誰若能替我報仇,即請德公將此珠贈他。今我去矣,臨行揮淚書此,即希德公、俞孫三位恩人,及天下俠義之士共憫鑑焉。」
李慕白看了,便問:「孫正禮知道此事不知道?」德嘯峰搖頭說:「他不知道此事,只是楊小姑娘告訴了俞秀蓮,俞秀蓮又把信交給我。我本想立刻就給焚燒了,但又聽說你快要來了,所以我嚴密收起,等著叫你看。」李慕白把信交給德嘯峰,說:「請大哥立刻燒毀了吧,萬一此信落在別人手裡,必是奇禍,因為楊小姑娘是住在你家!」
德嘯峰立刻將楊豹的信扔在炭盆毀滅,並說:「楊小姑娘現住在我家,我想倒不甚要緊。因為除了江湖人之外,衙門方面還不知楊小太歲即是楊豹。」
李慕白卻說:「珍珠如能交還宮內,不但楊小太歲之事無人深究,即大哥你的三載沉冤亦可昭雪了,那些珠子是否現在大哥的手中?」
德嘯峰搖頭說:「我如何敢收藏那些東西。我連看都沒有看,現在全都在俞姑娘的手中,這幾天我們就盼著你快些來,辦理此事。」又說:「我還告訴你此珠的來歷,因為楊豹說是他由一處大戶人家所得。當時我就向他打聽那人家的地點,他詳細告訴我了,就是北城富貴胡同路南的家大門。後來我叫壽兒去一打聽,你猜那個人是誰?原來就是宮中張大總管的家裡。」
李慕白聽了,冷笑說:「宮中盜寶之案是由他主辦,大哥的官司又是黃驥北託了他的人情,才把你拉進去的。冤枉了許多人,如今還捏造楊小太歲就是我李慕白,其實真正盜寶之人原來就是他!好,我非要翦除這個奸徒不可!」
說話時,李慕白就站起身來,又向德嘯峰問俞秀蓮在哪裡住,德嘯峰詳細把房子的形式告訴了他。李慕白就說:「大哥,再見吧!」德嘯峰卻一把拉住李慕白,問說:「兄弟,你現在哪裡往?」
李慕白說:「離此不遠,地方極為嚴密,我走了!」說時,他自己開了屋門,出屋飛身上房走去。珍珠四十一顆現已完全有了下落,李慕白心中就非常喜慰。他按照德嘯峰所指的方向,所說的房屋形式,找到了俞秀蓮的住所。只見各屋中都是黑沉沉的,一點燈光也沒有,近處的更聲已交了三下。
李慕白站在房上,故意將腳步放得沉重些,踏得屋瓦喳喳的響了幾聲。這時就聽下面的屋門微響,有一人手提雙刀奔出屋來。李慕白「颼」地跳下房去,問說:「是俞姑娘嗎?」
對面的俞秀蓮雙刀已然舉起,忽然又放下了,她說:「是李大哥吧?快請進屋來!」於是俞秀蓮便先進到屋中,放下雙刀將燈點上,李慕白隨之進去。就見床帳下垂,床下放著兩雙女子的鞋,就知道那楊小姑娘一定是睡在床裡。
俞秀蓮卻穿著睡鞋,她請李慕白落座,頭一句就問說:「李大哥,那四十一顆珍珠都有了下落了!」李慕白悄聲答說:「我知道了,我才從德五哥那裡來,他已把話都告訴了我,」
秀蓮也把聲音放輕些,她說:「怎麼辦!珠子現在我這裡,我想交還宮內。可是,我去了一次,不行!宮院太深,我不知放在哪裡才好!」
李慕白默默不語,點頭說:「這確實是一件很難辦的事!這樣吧,今天已然三更多天,我們若走到宮中恐怕也快到四更了,做事未免不便。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同在紫禁城的東北角樓上見面吧!」
秀蓮說:「好,明天我帶了珠子前去。」又說:「李大哥你還要看看那珠子嗎?你還要見見楊小姑娘嗎?她就睡在我的床裡!」李慕白卻擺了擺手,秀蓮此時卻是非常高興,她說:「不過有一件東西我卻應當還你,可是這東西現在德五哥之手中……」
李慕白很納悶,隨問說:「什麼東西?」俞秀蓮卻欲言復止,忽然她面現羞澀之色,忽然她又雙眉緊鎖,顯露出來悲哀,嘆口氣道:「等事情都辦完了之後,再說吧!」又立時收歛起羞容與悲態,揚起頭來說:「李大哥,我走了之後,那靜玄師徒又找你去了沒有?楊豹的傷勢怎樣?史胖子他們也同著你一塊來的嗎?」
李慕白搖頭說:「沒有,史胖子與我是在徐水縣分的手,我想他早晚必要混到北京。我們現在倒是不必叫他幫忙。姑娘若見著他,也不必告訴他我已來到此地,更不可把珠子的事對他說。楊豹的傷勢我聽馮茂說是日重一日,大概兇多吉少。但我們現在也無法顧他。那靜玄師徒及柳建才等人,都已失望而南返了,將來他們是否再找尋我,此時尚不得知。」說到這裡,他又想起在徐水縣店內丟失寶劍及點穴|圖之事,心中又是一陣憤怒,本想要據實告訴秀蓮,但後來一想,告訴她也是無用,遂又把話中止了。
兩人默默對坐了半天,俞透蓮又問李慕白現住在什麼地方,李慕白告訴了他,然後就說:「我要走了,明天夜內就在那地方準見,到時千萬要謹慎一些。」秀蓮點頭說:「我曉得!」當時李慕白就開門出屋。忽見對面的房上有條黑影一晃,旋即不見了。
李慕白突然一驚,又退身進到屋內,趕緊向俞秀蓮擺手,秀蓮走近兩步,低聲問說:「什麼事?」李慕白悄聲說:「外頭有人?」秀蓮一聽,立刻神色改變,趕緊又去抄起雙刀,李慕白卻擺手將秀蓮攔住。然後他輕輕開門出屋,飛身上房,四下一看,只聽「咪嘔」的一聲,一隻大黑貓從房上驚跑了。
此時繁星滿天,北風怒吼,俞秀蓮也出屋上房,往四下去看,卻什麼也沒有看見,她就向李慕白悄聲說:「莫非是史胖子來了?」李慕白搖了搖頭,並不說什麼,又向各處看了半天,他就悄聲對俞秀蓮說:「姑娘請進屋歇息去吧,千萬要將門關嚴,把那東西藏在隱密之處!」俞秀蓮答應,又說:「李大哥,明天晚間見吧。」她遂就跳下房去,進屋把門閉好,少時也就熄燈了。
李慕白卻站在房瓦上,並不即時走開。他找了個隱密的地方藏身,等候了半天,卻不見那條黑影再在眼前閃過。因為天色已到了四更,李慕白不能再在這裡多留,只好回到妙玄觀殿後的那間小屋內。因為腦裡受了刺|激,便不能安眠,總是想著剛才在眼前一閃的那條黑影。心裡想:那一定是個人,決不是什麼狸貓或是狐狸,但是快極了。史胖子等人決沒有那樣的好身手。因此就想到明天在城內各處偵探偵探,看看有什麼江湖上著名的豪俠來到此地沒有。
到天明時,他才睡了一個覺,及至醒來,已經上午十點多鐘。他束好了道冠,穿上道袍,就走出了妙玄觀,穿著小巷去走。出了崇文門,才找了一家小飯舖,用了午飯。然後便進了那鏢店最多,江湖人聚集之所的打磨廠。由東口走到了西口,他時時低著頭,恐怕遇見有什麼認識他的人。但又須時時偷眼去看,注意有什麼行跡奇異的人沒有。但結果是徒然穿過了這條胡同,一無所獲。
又來到前門大街上,這條大街是李慕白在三年前差不多是天天走的地方。如今又來到這裡,不禁感慨倍生。尤其是此地離著舊日自己冶遊之地不遠,離南下漥子纖娘葬骨之處也甚近。想起舊日的事情,真覺著是自己錯了!便暗暗嘆息著,袍袖翩翩,往北就走。
才走了不幾步,忽聽身後有人高聲叫道:「李兄弟!李慕白!」李慕白不由大吃一驚,回頭去看,原來是孫正禮。騎著他那匹棗色大馬,昂然而來。他一見李慕白,就下馬說:「李兄弟,你什麼時候來的?見著德五哥和俞秀蓮了沒有?」
李慕白趕緊向孫正禮使眼色,孫正禮卻像沒有看見似的,還問說:「怎麼樣了?保定城黑虎陶宏那群王八蛋就算這樣完了嗎?」李慕白卻十分著急,趕緊走近前來,悄聲說:「孫大哥你怎這樣莽撞?這些話豈能在這裡高聲喊叫?」
孫正禮卻微笑道:「怕什麼的?」李慕白就很鄭重地說:「孫大哥你千萬聽我的囑咐,不可對人說出我現在已來到此地!」孫正禮笑道:「怎麼,你李慕白還害怕麼?」
李慕白搖頭說:「我並不害怕,不過倘若有人曉得我已來京,卻於德五哥有許多不利。千萬要嚴密!我現在也不能多與你說話,我要走了!」說畢轉身走去,孫正禮還在後面高聲叫道:「喂!老道!你現在哪裡往?」
李慕白並不作聲,急急地走進了前門。此時他心中很生氣。暗想孫正禮這個人真是楞!有他知道我來到這裡,早晚必要因他出事。我非得趕緊把那件事辦完,即遠離開北京不可!
當時進了皇城,來到西華門前。便仰首望見了紫禁城,樓闕壯麗,顯出一種威嚴不可趨近之氣象。那各色的琉璃瓦,都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西華門似一隻威嚴的獅子蹲在那裡,有稀稀的穿戴官服的人,恭謹地從那裡出入。
李慕白自顧一個道人模樣的人,倘若多往前走幾步,縱不至被人拘捕,恐怕也要被人驅開。倘若再有人認出自己的面目,那就許立遭奇禍,於是他一直往北去。走到北長街的北首,就一眼望見了御河裡,紫禁城的西北角和東北角,各有一座方形的亭子,樣式極為新奇壯麗,琉璃瓦的顏色也顯著得多,簷脊重疊,朱黃相映,真似兩座華幢寶蓋對立著一般。
那北面就是巍巍的景山,雖在初冬之際,但山上仍然是一周青翠,那是望不盡的蒼松古柏。李慕白走過了北上門,到來景山東邊的大街上。就見這裡往來的官人更多,並有大鞍車和轎輿,絡繹不絕,大概此時正是散朝的時候。李慕白不敢立刻就走過甬路,恐怕衝撞了那些貴人的車輿,他便站在甬路旁邊等候。
走過了幾輛車,又過去幾頂轎,後來又來了一頂轎子,轎的前後並跟著頂馬跟騾。那後面騎著菊花青騾子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穿的非常乾淨的小廝。李慕白非常覺得眼熟,等到轎輿和跟騾走過去了之後,李慕白方才想起,那小廝卻是小虯髯鐵小貝勒的常隨得祿。
李慕白又不禁觸起往事,想起鐵小貝勒對待自己的恩情,自己總應當稍為報答,才能安心。過了甬路,又四下環顧,看好了道路,便一直往北走。出地安門往東,慢慢地曲折而行,回到那妙玄觀裡,靜坐在破屋亂草上,心裡卻非常緊張。暗想今天幹的是一件大事,第一深宮禁苑不是輕入之地;第二幹這件驚人的舉動,雖說是出於俠義之心,但實屬大干禁例。倘若有一點大意,就許弄巧成拙,自己與俞秀蓮雖不至於被人捉獲,但倘若形跡被人查出,那反倒是害了德家。因此他詳細計劃晚間應取的步驟和辦法。
但因他自己是個生長在鄉間,僅僅中過一個秀才,沒作過一點官事,沒進過一次禁城的人。今天只看了看紫禁城的外表,至於深宮大內的情形,他連想也想像不出,所以極為感覺艱難。但是又想俞秀蓮以一女子,在自己未到北京時,她還敢深入宮內去看了看。難道我竟不如她嗎?因此自己又鼓起了勇氣,並覺得秀蓮的可佩可愛。
到天黑時,李慕白去用了晚飯,然後回到廟內,歇了一會兒,便將裡面的衣服紮束利便。外面仍然穿上道衣,出了廟門,迤邐地走去,又進了地安門。這時皇城之內,行人稀稀,李慕白走到景山東門,就見那門洞下有一點火光。李慕白走進一看,原來是兩個乞丐,在這裡縮成一團。抱著一隻破瓦盆,盆裡放著幾塊半明不滅的木炭,烤一會兒,又拿嘴吹一會兒。
李慕白看了看他們,便說:「你們這個地方倒真避風。」那兩個乞丐抬頭看了看,就說:「老道,你是哪個廟裡的?」李慕白說:「我哪個廟裡的也不是,我是打算在這兒避避風。」那兩個乞丐一聽這話,就以為李慕白也是個跟乞丐差不多的窮老道,便不大理他。兩人只靠著牆根烤火取暖,李慕白也靠牆蹲了一會兒。
此時二更敲過,將近三更,街上一個行人也不見了。旁邊那兩個乞丐像母雞似的,兩人擠在一團,大概已睡著了。李慕白便起身離開了這景山東門,靠牆根往南去,來到御河旁邊柵欄前,就見柵欄關閉著。李慕白便掖起道袍,飛身上牆,然後跳下去,沿著御河行走。來到神武門前,就見這裡也是一個人沒有。只有西邊的三間房子,裡面燈燭輝煌,門外也擺著兩隻風燈,像是有宮人在屋裡值班。
李慕白便脫去了長衣,彎著腰靠牆走,順著紫禁城牆往東。走了約百餘步,見四下沒有動靜,他就將長衣服圈在腰上,然後縱身上牆,其疾如風,其輕如葉,五六丈高的城牆就從平地躥上。及至腳落實地,他忽然想起來,俞秀蓮她決不能來。因為這樣高的城牆,一般會武藝的人是不能躥上來的。
三年前自己也是不能,後來在九華山上受了盟伯江南鶴的指點,又加上兩年多的功夫。所以才能從六七丈高的山崖,自由飛上落下。俞秀蓮的武藝自己是知道的,她若從上邊往下跳倒還不費力。但想從下面躥上來,就怕很難了。昨天她對我說,她曾到紫禁城內來過一次,只怕那是她說的大話吧?
一面想,一面往東去走,眼看來到那東北角樓前,忽見由迎面跑出來一條黑影。李慕白趕緊止住腳步,對面那人未等來到臨近,就問「是李慕白李大哥嗎?」李慕白也走上兩步,說:「姑娘倒比我先來到了?」俞秀蓮說:「我也是才來了不大的工夫。」
李慕白就說:「這城牆很高,跟開封府的城牆差不多了!姑娘的武藝,真是比早先高強多了。」俞秀蓮說:「我不是躥上來的,是有這東西幫助我!」說時,她由腰間解下一條長繩來,繩的一端繫著一個鈎子。李慕白接過來笑了笑,仍舊交給秀蓮。
秀蓮就一面向腰上繫那繩子,一面說:「今天我可便利,連雙刀都沒帶來,李大哥,你可帶著寶劍了嗎?」李慕白搖頭說:「我什麼兵刃也沒拿,用不著,我們今天只是設法將珍珠獻還。即使被宮人查覺,我們也只能趕快逃走,不能像在別處似的動手傷人。」
俞秀蓮說:「可是倘若庫門被鐵鎖鎖住了,有了大哥的那口寶劍,不是容易削斷嗎?」李慕白搖頭說:「那也用不著,我想這宮殿深廣……」
說時,二人同往下去看,就見黑壓壓的一片宮殿樓闕,不知有幾千幢,並且連一點燈光也沒有。李慕白說:「我們如何能知那珍珠原是藏在哪座庫裡,或哪所宮中?不用說我們,恐怕王公大臣們也不知道。我想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將珍珠放在一個最高之處。然後我們在牆上留下幾處字跡,明天被宮中人發覺了字跡,自然能設法去將珍珠取下來。」
俞秀蓮問說:「那麼,大哥你打算將珍珠放在什麼地方?你看哪個地方最高?」李慕白說:「這禁城中只有金鑾殿最高,我想要放在那最高的脊上。」俞秀蓮卻說:「不行,那金鑾殿比這城牆還高,再說上面全是琉璃瓦,滑腳極了,躥上去也是立不住腳。」
李慕白微笑道:「不要緊,我且試試看,請姑娘幫助我。」他由地下垛口的旁邊揀了幾塊石灰,交給秀蓮拿著,說是預備少時在牆上留字。
當時二人順著城牆往南去走,眼看來到了東華門。李慕白就止住了腳步,對俞秀蓮說:「我們就由此下去吧。」當下俞秀蓮拿了個架勢,飄然而下,李慕白也隨著跳下來。兩人尋著那漢白玉的甬路,就往西去走。這禁城深宮,雖然是極嚴密的地方。但是因為地面太大了,而且多半是沒有人住的殿宇。所以在這三更的時分,二人很放心的向前走著,竟連一個巡更的人也沒有看見。
少時二人來到金鑾殿前,上了丹墀,丹墀是極高極廣,走了幾十級方才上去。李慕白就回首對秀蓮說:「這是遇著朝廷大典,百官朝賀之時,非得頭品的文武官,才能在這裡跪著或站立,想不到我們今天竟能來到這裡。」
俞秀蓮卻在後面跟隨,並不答話,此時她心中有點疑慮。她雖知道李慕白的武藝已比三年前高得多了,但是她卻不相信李慕白能夠躥到這樣高峻的大殿上;尤其是殿上全是琉璃瓦,即使狸貓上去,也要滑下來,何況一個人呢?此時就見李慕白停住腳步,仰臉向面前的黑兀兀如同一座山似的高大建築物,仔細的看了看。然後他將身上裹著的道袍脫下,鞋也扔在一旁,又將身上勒緊的帶子緊了緊,袖口挽一挽,便向俞秀蓮說:「請姑娘把珍珠交給我吧。」
秀蓮由身邊取出一個緞包,裡面是一個小匣,交給李慕白,李慕白問說:「四十五顆珍珠全都在這裡面了嗎?」秀蓮說:「一顆也不缺少,臨來的時候,我全都查點過了。」李慕白說:「好!請姑娘在此略候一候。」
當下他驀然往後退了幾步,秀蓮急忙用眼去看,只見李慕白向前跑了幾步,向下一伏身,當時就聽「颼」的一聲,李慕白卻沒有了蹤影。秀蓮不禁失聲叫著說:「小心!」此時李慕白已然躥到了金鑾殿上,將裝珍珠的小盒用口啣著,就像一隻貓似的,在那光滑的琉離瓦上向上去爬。爬的非常快,少時就爬到右邊的大脊上。
他一隻臂抱住脊,然後再用雙腿將脊緊緊盤住,胳膊騰開,便斜探著身子,用雙手去揭那上面的琉璃瓦。這瓦壓得非常結實,費了很大的力,方才將右邊的一塊琉璃瓦揭開。用手向下摸了摸,覺得足以容下這裝珍珠的小盒,他遂騰出一隻手來,將口啣著的珍珠小盒,平平穩穩地放在那裡。然後又將那塊琉璃瓦安好,摸了摸不至於掉落下去。又用一手摸著,心中記著數目,珍珠是藏在從上面數,第六塊琉璃瓦之下。
此時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便要下去。可是往下去走,比往上來時時還要難,因為瓦太光滑,無法立得住足。他就將兩腿放下,完全仗著兩隻手用力摳瓦,倒退著,慢慢地下來。將到殿簷之時,他驀地一翻身,「颼」的一聲,就如同一隻梟鳥似的撲將下來,雙足著地時,連一點聲音也沒有。
此時俞秀蓮已然迎上來,問說:「李大哥,怎麼樣了?」李慕白說:「全辦完了,辦得很是穩妥,咱們走,往牆上寫字去吧。」於是他從地下拿起了道衣和鞋,便從容不迫地與俞秀蓮步下了丹墀,往東走到高牆之下。
李慕白從秀蓮的手中接過了白灰,就在黑黝黝的夜色之中,向那牆上寫著大字,是:「宮中前三年所失之珍珠,本為總管張某所盜去,藏於彼之私宅。復又為楊某所得,但彼實不知此為大內之物也。今此物落於我等之手,不敢私藏,特恭謹獻上。現置於大殿上右邊脊下,從上數第六方瓦之下。將瓦移開,珍寶即現。幸祈宮中執事人等,將珠取下,獻還庫內可也。 草民天涯孤俠等恭啟。」寫完了,因為四下黑忽忽的,也不能重讀一遍,就向秀蓮說:「走吧,事情都已辦完了。」
於是二人順著牆又往北去走,走到高牆盡處,二人飛身躥將上去。忽然秀蓮說:「大哥快看!」她的聲音是非常驚訝,李慕白也趕緊回頭去看。就見剛才自己題字之處,有一片火光。細看時,卻是一個人斜著身,手裡拿著個火摺子,正照著那牆上所題的字跡。
李慕白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說:「不好!」趕緊飛身下牆,追奔過去。那人卻依舊把脊背衝著北邊,斜著身,就著火光烘烘的油紙摺子,細看那牆上的字跡。可是等到李慕白剛要來到臨近時,他突然將火摺吹滅就飛身跳過了高牆,李慕白也趕緊追上牆去,卻見那人已沒有蹤影。
俞秀蓮從牆上跑過來,驚訝地問說:「這是什麼人?不要是跟隨我們來的吧?」李慕白卻站在牆上發怔不語,秀蓮又急說:「我看這個人的武藝,並不在我們以下,多半是靜玄和尚那等人。假使我們走後,他又去到殿上將珠子盜走,那我們不是徒勞往返嗎?將來又得滿處找珠子去!」
秀蓮的意思是叫李慕白再到金鑾殿上將珍珠取下,再用別的方法獻還,就見李慕白慢慢地說:「不要緊,我相信這個人不是為盜珠子來的。」秀蓮趕緊問說:「那麼李大哥,據你猜想,這個人是誰?」李慕白卻發著怔,並不言語,秀蓮心中十分納悶。當下李慕白跳下牆去,俞秀蓮也隨之跳下去,二人按著來時的路徑往回去走。
深宮高闕之下,雖然也偶爾有人在巡邏,駐守,但是竟沒有人查出他們這男女兩位奇俠。他們依然上了城牆,往北去,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跳下去。又越過幾重高牆,便來到景山迤東的地方。李慕白就止住步說:「姑娘,請回去吧,明天晚間,我們再見面。」
秀蓮本想要再問李慕白幾句話,但又見李慕白彷彿神情呆呆地,心裡有什麼事似的,秀蓮答應一聲說:「好吧,我這就回去了。」李慕白又囑咐說:「姑娘回去千萬要小心!」秀蓮說聲:「大哥放心吧!」她遂就跑過了甬路,看見北邊黑忽忽的一棵樹,她就藏在樹後,探出頭來,向那邊去望。
只見李慕白卻並不即時走開,他就在那裡往來的徘徊,秀蓮心中十分驚訝,暗想:他是要幹什麼呀?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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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4-15 10:54: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二回 一鶴枉重來良緣成夢 九華棲雙俠劍氣沖霄

看了半天,李慕白還是沒有走開,忽然看見由南邊來了一條黑影,來到近前。李慕白就跟著那人一同往北去了。
這裡的俞秀蓮更是大驚,暗想,來的這條黑影,一定是剛才在宮內點著火照牆上字跡的那個人,怎麼李慕白會認得這個人,而又不肯對自己說呢?又想,莫非是他故意在此等著這個人來,二人往北找地方決鬥去了?秀蓮心裡這樣驚詫的猜想著,便在後面暗暗跟隨。好在前面兩個人都像有什麼急事似的,全都走得很快,不遑後顧。
秀蓮暗暗跟著走到北首,就見二人往東進了一個大柵欄,及至秀蓮跟隨進去,卻不見李慕白和那人的影子了。前面卻又是一堵高牆,也似一處官所,秀蓮猜想著那二人一定都是進到這裡回去了。她隨著也飛身跳到牆上,向下一看,卻是一座空院子。雖有幾間房,卻沒有燈光。
秀蓮向下一跳,腳就踏在草地上,原來地下長的那又高又密的荒荊蔓草,全都沒有刈除。秀蓮心說:這地方怎麼這樣荒涼?莫非平日沒有人管理嗎?
她踏著枯草,披開荊棘,往後面去走;就見這後面有一道門,彷彿宮門似的。秀蓮上前摸了摸,就換著一個很沉重的大鎖頭,秀蓮知道這處官所一定是沒有人看守。她遂躥到牆上,向下一看,見這後院也有正殿,也有東西殿,最可異的就是西殿的窗上映著很淡薄燈光。
秀蓮心中更是驚詫,暗想:這宮門上著大鎖,怎麼裡面倒有人住呢?
她跳下牆去,把腳步放得極輕,走到那首去,聽裡邊有人用很嚴厲的聲音說:「我教訓你的話,你一句也沒遵守!我囑咐你除了德嘯峰、俞秀蓮可以見面之外,旁的人一律不許你再認識!你怎麼又同那姓史的胖子在一起廝混,你不曉得他是個江湖大盜嗎?」聽這人說話似是北方人,但卻又帶著點江南的口音。
秀蓮趕緊扒著窗健兒往裡看,她更驚訝了,只見地下扔著一件大皮襖和一件行李。行李旁邊放著一把茶壺和一隻燭臺。燭臺上點著半枝蠟,突突的冒著不很明亮的火燄,照著這屋裡的兩個人。
一個就是道士裝束的李慕白,他低著頭,垂手站立,彷彿兒子見了嚴父一般,一句話也不敢說了。他的對面卻是個高身材,頦下飄著雪白的長髯,足有七八十歲的一位老人。穿著一身青布單衣褲,但精神極為矍鑠,態度極為森嚴。看那面目頗有點像自己的父親俞老鏢頭,但比自己的父親更老,更精神,更強健。
秀蓮知道此人一定就是老俠江南鶴,心中不免有些害怕,不敢在此多待。正想要退步走開,但又怕腳步一挪動,反倒被屋中的人察覺了。她就靜靜地站著,連大氣兒也不敢出,更不敢再扒窗往裡去看,只聽屋裡的老俠客又怒斥著說:
「你難道忘了麼?我們武當派收徒五戒,心險者不傳,好鬥者不傳,輕露者不傳。此次你北來,把這三條全都忘了。你與靜玄師徒爭鬥就是輕露,就是好鬥!在徐水縣你殺死那個姓柳的女子,就是心險。你以為憑你的點穴法,憑你的那口斬鋼削鐵的寶劍,就可以橫行江湖,沒有人敢惹你嗎?其實你不知我時時在暗中看看你,這兩次我若不是故意在你的眼前顯出形跡,你還不能知道我也來到此地了。你以為你的武藝算是學成了嗎?算是世間無匹了嗎?」
窗外的秀蓮雖然屏息站立,但卻心跳得甚緊。幸而寒風吹著窗櫺忽忽的響,屋中大概還不知外面有人。
她又乍著膽子,扒窗去看,就見江南鶴由他那行李包內取出一疊圖籍和一口寶劍,怒著摔給李慕白,說:「給你這人身穴道圖和寶劍。你快去吧,到江湖上充你的英雄去吧!」李慕白「咕咚」一聲就跪下了,他卻低著頭不敢分辦一句。
江南鶴老俠微微一聲冷笑,說:「窗外的俞秀蓮也進來!」
俞秀蓮嚇得一哆嗦,心說:哎呀!原來老俠他知道我在窗外了。遂就鼓起勇氣,拉門進屋,這時李慕白一見秀蓮進屋,他很是驚訝。秀蓮卻向江南鶴老俠施禮,並替李慕白辯解說:「我大哥與靜玄爭鬥是為救我,並為尋出那珍珠,獻還宮內。」
江南鶴顏色緩和一點,就說:「只有今晚你們所作所為還是對的,但珍珠放在大殿脊下,終非穩妥之地。你們走後,我又取將下來,替你們放在宮內龍床的旁邊。現在你們的事情已都辦畢,都要聽我的囑咐。你們即日成婚,再去見德嘯峰一面,然後就同回九華山去吧!」
老俠這句話一說出,秀蓮姑娘不禁臉紅,垂著頭,心中倒十分難過。李慕白卻仍然跪著說:「伯父,這件事侄兒實在不能從命!」江南鶴又嚴厲地問說:「為什麼?」
李慕白就垂著淚把秀蓮已許婚於孟思昭,而孟思昭又是自己的好友,並且是為自己的事情才負傷慘死。所以自己雖然敬愛俞秀蓮姑娘,但有此事實使自己傷心,所以對俞秀蓮姑娘不敢有過分之想。如今伯父之囑,斷難從命!
江南鶴聽了李慕白詳細表明心曲,他倒不禁覺得為難,便說:「你起來!」李慕白站起身來,依然垂首站立,雙眉皺在一起。江南鶴老俠思索了半天,便嘆了口氣,說:「慕白,你是因為你的叔父叫你讀了幾本書,你就染了些書生的酸腐之氣。這樣你倒像你父親之子,但卻不像我的門徒!」
旁邊俞秀蓮抑制住了痛楚的芳心,她爽然地說:「老俠客也不必為此事為難,我是孟家的媳婦,我始終也忘記不了!孟家訂婚時的一枝金釵,始終在我的身邊。李慕白,他是我家的恩人,是我的義兄。在幾年前,我父親臨歿時便囑咐我,叫我對李慕白要像對胞兄一樣!」說到這裡,秀蓮不由也垂下淚來,又說:「可是我願意隨我的大哥到江南九華山上,我要下兩三年的功夫,學會了點穴法。」
江南鶴點頭說:「好,你們去吧。但不可在途中再生事,一年之後我也到九華山上與你們見面。」又向李慕白說:「靜玄禪師雖未脫江湖習氣,但他確無大惡。而且他與我又是多年的好友。你若不是我的盟侄,我不能管你,你既是我的門下人,無論如何你也應當將此圖還他。」
李慕白答應說:「三日我就南下,先到江心寺去將點穴|圖還他,然後我再往九華山去。」江南鶴點了點頭,遂就拂手說:「你們去吧!」
當下俞秀蓮先退身出屋,在外面等候了一會,李慕白方才出來。他手裡提著寶劍,臂下挾著點穴|圖,二人往外去走。走過了那道宮門,秀蓮就問:「江老俠客怎麼住在這裡?」
李慕白卻說:「我也不知道,不過他老人家的行蹤我們是不能問的。」遂就將全部人身穴道圖交給秀蓮,悄聲囑咐說:「姑娘快些拿回去,將此圖叫德五哥照抄一份,千萬要謹慎嚴密!」秀蓮接過人身穴道圖,就說:「李大哥,我們分著走吧?明天再見!」說時俞秀蓮先越過高牆走去了,李慕白也跳過牆去,迤邐地回到了妙玄觀。
一跳進了短牆,心中便覺著暢快,因為目前的事全都辦完了!再等兩天,俞秀蓮和德嘯峰將那十八幅人身點穴|圖謄出,就可以離京南下了。不過與俞秀蓮到了九華山上朝夕相處,卻要用一番克制私情的決心和毅力,不然不但自惹情魔,而且要為盟伯所笑了。
他神馳著這樣的想,不覺走進了那破爛的小屋,將寶劍扔在地下,要把身上勒緊著的帶子解下,好掩著道袍,躺在那些乾草去睡眠。不想這時,忽見撲拉一下,由乾草裡鑽出了一個人來!
因為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李慕白不由吃了一驚,立刻「吧」的一掌打去。那人倒身在乾草上,噯喲了一聲,接著又哈哈大笑,說:「我的大爺!你別真動手呀!」李慕白一聽聲音廝熟,便把已經拿了起來的寶劍又放下手,嘆道:「你怎麼又來了!」來者正是史胖子,他坐在乾草上,哈哈的笑道:「我不來怎辦?誰給你們賀喜呀?」
李慕白怒斥說:「胡說!你怎麼永遠是這樣信口亂講?我有什麼喜事,值得叫你來賀?」史胖子噯喲著說:「你剛才這一掌,把賀喜的打得真不輕!明人不作暗事。今天你跟俞秀蓮跑到哪兒去了?我到她那兒去找沒有她,到你這兒來又沒有你,你們倆人若不是一塊兒出去的,我不信!」
李慕白嘆了口氣,便也坐在乾草上,悄聲對史胖子說:「史大哥,你不要玩笑,今天我們說幾句正經的話!」史胖子說:「我向來沒跟你大爺開過玩笑,我東奔西走,賠盤纏,累車馬,還得罪了許多同在江湖上抓飯吃的朋友,為的是什麼?」
李慕白慨然說:「你為交我這個朋友,但是我也佩服你了。別人說你是盜賊,我卻說你是俠義。今後如你遇著什麼為難的事,只要我知道,我就是拚出命去,也要幫助你!」
史胖子微笑道:「這話不必你大爺交代,你要是瞧不起我史胖子,我也就早不管你們這些閒事了!管閒事我不但是為你大爺,我還為俞姑娘。因為俞姑娘真是天下無二的俠女。她見了我總叫我史大哥,我瞧著她是又可敬,又可憐!假若你大爺把脾氣改一改,心腸變一變,豈不是一件美滿姻緣嗎?」
李慕白慘笑道:「俞姑娘是我的義妹,如何能談得到姻緣?只要彼此相敬相愛,作兄妹豈不比作夫妻還要好嗎?」史胖子點點頭說:「你大爺的辦法就是這樣,你當一輩子假老道,俞秀蓮守一輩子望門寡。好,好,就依著你,可是我問你大爺現在來到北京,是打算來辦什麼事?是要對付什麼人?」
李慕白說:「你聽我細說!」於是就將楊豹上次來到北京,已將珍珠全都交給了他的妹妹楊小姑娘,剛才自己同著秀蓮直入紫禁城中,將珍珠獻還的事全都說了。史胖子聽了,不禁佩服道:「真行,你們二位作的這真是驚人的大事!可是,我來找你大爺,就為的是告訴你幾件事,單刀楊小太歲,已因傷重死在保定了!」
李慕白聽了,不禁嘆氣,說:「那人很可惜。」
史胖子又說:「金刀馮茂不愧好漢,楊豹死後,他用很好的棺材收殮,就埋在陶家莊院的附近。黑虎陶宏現在已沒有了銳氣,把鏢店的牌子摘下去了。韓志遠、常七、晁德慶、徐晉,那些人他都送了盤纏遣走。其餘有些遠身來投他的人,聽說靜玄師徒已經走了,就全都中途而返。」
說到靜玄師徒,史胖子又拍著李慕白的肩膀說:「李大爺,你知道靜玄師徒已經南下回家去了嗎?」李慕白點頭說:「我聽人說是如此,但是我不相信靜玄師徒追尋我足有半載之久,花了許多錢,而且死了他一個得意的弟子陳鳳鈞,如今竟肯白白的回去。」
史胖子搖頭說:「那你倒不必多疑,我知道他們確實是回去了。因為咱們在徐水縣分手之後,我就把追風鬼打發走了。我帶著小流星是又折回南去,先到保定附近一處小鎮市上住了兩天,探知陶家裡的事情,又遇見了雷敬春。那雷敬春也是個江湖人,早年在涿州劉七太歲之處;我曾跟他見過兩面。他是楊小太歲的好友,由他的口中,我就知道了楊小太歲身死的實情。從保定我帶著小流星又向南去,打算看看你大爺,到底怎樣奪回那點穴|圖和寶劍。走在內邱,我又遇見小娛蚣。小娛蚣告訴我靜玄師徒已然走了,同行的有柳建才,還有一名叫江邊虎姓蕭的人。聽說那人是由江南來的,大概江南又出了什麼事情,所以姓蕭的把靜玄師徒急急找了回去。」
李慕白聽了,便知道是那當塗縣泰山鏢局的江邊虎,他把靜玄師徒給找了回去了。遂就點頭說:「這姓蕭的人我也認識,他也是靜玄禪師的弟子。」史胖子說:「他們走了,咱們也不必管他們了。只是你老哥的寶劍和點穴|圖,到底找回來了沒有?」
李慕白由地下拿起寶劍,用手指敲了敲,唧唧作響,說:「這不是麼?點穴|圖也已到我手,只是我將來要把此劍送給鐵小貝勒,以報他當年救我性命的大恩。那點穴|圖我也送回江心寺去,因為這是我盟伯江南鶴的囑咐。」
說到這裡,他把聲音壓得極小,又向史胖子的耳畔說:「你我因素至交,我才對你實說,但你千萬不可對人去講。江南鶴老俠現已到了北京,他又囑咐我不許與江湖人接近,並不許與人爭鬥。兩三日內我要回江南去,俞姑娘她也同我前去。此次走後的須三四年,我們才能再見面。」
史胖子嚇得發了半天怔,說:「這位老爺子一來,我可得小心一點!因為我聽說他常到山西去,我在山西幹的勾當,他大概全都曉得。」
李慕白說:「那位老俠對我與你交友之事,確實不大高興。但是你對我的屢次幫忙,他也一定知道,即使他見著你,也不能對你有什麼惡意。」又說:「我現在就有一件最要緊的事,要託付你。就是宮中張大總管,此人極有權勢,各處的豪紳惡霸都是他的義子,例如,早先的黃驥北,現在的陶宏等人便全是。宮中的珍寶本來是由他主謀盜取的,但他反倒主辦此案,坑害了多少無辜的人。像這樣的惡人若不翦除去了,良善者永無安居之日。我雖對此人憤怒已極,但是有我盟伯管束,沒有法子,我想非得仗著你的力量去翦除他不可!」
史胖子笑道:「遇見這事,你又找著我了。可是沒有法子,我還得替你效力,好在我辦一件事也是那樣,兩件事也是那樣。」
李慕白問道:「史掌櫃,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史胖子笑一笑說:「提起來這件事你也知道,就是那個壞蛋冒寶崑。那小子撥弄是非,無惡不作,早先到河南請苗振山、張玉瑾來京與你作對。今年又把譚家兄弟勾來,害死楊老頭搶走大姑娘,所有的壞事全是由他起的頭。前兩月他因為怕官司發作,逃往外省,在張玉瑾那裡立足不住,又逃到鳳陽。不想他到鳳陽,譚家兄弟也被捉的被捉,逃走的逃走,弄得他無地方逃奔,只好逃回北京了,聽說現在他藏在一個老鴇的家裡。」
李慕白忿忿地說:「冒寶崑那小子實在可恨!」史胖子說:「所以我這回也想把他翦除了,幹完了這兩件事之後,我也就走了!找個地方一隱,洗手不幹啦!」
李慕白笑道:「好,三四年後,我若知道你在哪裡隱居,我必去訪你。」史胖子說:「日子很長,將來必有見面之日。你大爺歇著吧,我走了,後會有期!」說畢,史胖子就出了小屋。在四更天色的夜幕之下,詭祕地走了。
這裡李慕白便倒在乾草上睡了一覺。
到次日,白天李慕白並未出門,晚間二更以後,他就依舊紮束利便,外穿道袍,暗攜寶劍,離了妙玄觀,先到俞秀蓮的住所。當他跳進牆去時,只見俞秀蓮的屋中,燈光熒然,並有德嘯峰的談話之聲。李慕白恐怕屋中還有別人,便扒著窗隙向裡去看。
只見在屋裡的卻是德嘯峰、俞秀蓮和那楊小姑娘。李慕白就先使聲咳嗽了一下,然後開門進屋。德嘯峰就站起身來,笑著說:「我們正在這兒等著你呢!」楊小姑娘也向李慕白行禮,叫聲「大叔」。李慕白見楊小姑娘已長高了身量,出落得更是韶秀,便不禁想起兩年以前遭難在楊家之事,心裡非常感慨。
德嘯峰、李慕白落座,楊小姑娘給送過茶來,就問說:「聽說我江爺爺也來了?」李慕白點頭:「現在也許又走了,昨天我同俞姑娘見了他老人家,他並沒提說你家的事。但他一定全都知道,現在他也放心了。」
德嘯峰說:「那位老俠客使我不能見上一面,真是憾事!可是兄弟你此番北來,老俠客不叫你再與別人相認,而卻說可以與我和俞姑娘見面,這足見老俠客瞧得起我,知道咱們兩人的交情。」
李慕白說:「我盟伯對於大哥的慷慨好義,實為欽佩!曾囑咐過我,無論如何不可負了大哥的恩義。」
德嘯峰說:「我真是慚愧!實在說起來,我對兄弟你幫過什麼忙?現在當著俞姑娘說明也不要緊,當初我的意思,原不願兄弟你就這樣飄流著,姑娘就永遠孤零著。但現在那些話都不必說了,你們要到江南去,我很歡喜。只是楊小姑娘的事,你們打算怎麼辦呢?因為你們須得三四年之後才能回來。」
李慕白笑道:「將來楊小姑娘的終身大事,自然是由大哥給作主了。」
德嘯峰卻笑著搖頭說:「我可做不得主,楊小姑娘是你的侄女,與你相識在先。現在,我就是要向你們求親!」這句話說出來了,李慕白和俞秀蓮才明白,齊都笑了。楊小姑娘卻羞的臉上紅得跟芍藥一般,低著頭,走到背燈之處。
德嘯峰笑著說:「因為我那位大奶奶看著楊小姑娘很好,打算說給我們那文雄,先作童養媳婦。等到三四年後,你們二位回到北京,我再舉辦喜事。」李慕白與俞秀蓮齊說:「那好極了,現在就請德五哥下訂禮吧?」
德嘯峰笑道:「訂禮我可沒預備上,明天再說吧!可不知兄弟你和俞姑娘幾時動身?」
李慕白卻向秀蓮說:「此次我北來,因為與靜玄師徒爭鬥,又被我盟伯嚴加申斥。將來我們南下,在路上總還要不惹糾紛才好。」俞秀蓮點頭說:「那是自然,我是要到江南專心學習武藝,在武藝沒學成之前,什麼事我也不惹。」又說:「我是個急性子,恨不得現在就離開北京!先回到鉅鹿家中看看我父親的墳墓,然後我就隨李大哥南下。」
楊小姑娘在背燈處拭著眼淚:「我還要求俞姑娘帶我看看我哥哥和我姊姊去!」俞秀蓮說:「那等到將來,可以叫孫叔父帶你去。」德嘯峰卻搖頭說:「孫正禮若帶她去恐不甚妥,到了姜家不要緊。若到保定黑虎陶宏家裡,他難免又跟人家打架!」
李慕白皺了皺眉,說:「現在還有一件事,說出來難免令楊小姑娘傷心,但她早晚也要知道的,就是……」說到這裡,嘆了一聲,又說:「德大哥和俞姑娘千萬別跟外人去說,史胖子現在已來到北京,兩三天內他必要做出些事來。昨天他去見我,對我說,楊小姑娘之兄已因傷重死了!」楊小姑娘一聽她哥哥已死,她就趴在桌上鳴嗚的痛哭起來,俞秀蓮和德嘯峰也不禁嘆息。
李慕白又說:「楊豹死後,馮茂把他埋葬了;聽說辦得還很好。固然楊豹是一條好漢,父母大仇未報就這樣死了,實在可惜!可是他已知道他兩個胞妹都有了很好的地方安置,他總也可以瞑目了。我們走江湖的人就是這樣,整天與人尋仇鬥氣,難免有一朝受傷和殞命!楊豹他自從得到珍珠,下了一次江南,在他手下死傷的人不知有多少。這並不是說什麼循環報應,只是勸小姑娘不要再徒事傷心了!」
秀蓮又過去,拉著楊小姑娘勸慰了半天。後來是商量好了,後天俞秀蓮就帶著楊小姑娘離京,叫孫正禮同著前去。到正定府麒麟村,使楊家姊妹見了面,然後孫正禮再把楊小姑娘送回北京。秀蓮就一直回到鉅鹿縣,在鉅鹿等候李慕白,然後二人再一同往江南去。
相商已畢,楊小姑娘也止住悲聲,李慕白又與德嘯峰談了一會旁的話。德嘛峰就說,今天他已把人身穴道圖謄出五幅來,是照著畫下來的,因為晚間不敢謄抄。所以需等到明日再動筆,大概再有兩日,也就可以完全謄出來了。
李慕白點頭說:「並不忙,我還要在北京住兩三天呢!」當下德嘯峰又看了看那口斬鋼削鐵的寶劍,然後李慕白就說:「我要回去了,明晚我再到這裡來。」當下李慕白出屋,提劍上房走去。這裡德嘯峰又同秀蓮談了幾句閒話,並安慰了楊小姑娘一番,他就回到自己的宅裡去了。
次日,德嘯峰起來,匆忙地用過了早點,便到書房裡。關上門,用絹蒙在那人身穴道圖上,提筆謄寫。約莫上午十一點左右,忽聽僕人壽兒來敲門,說是邱小候爺來訪。德嘯峰趕緊說:「先請到客廳裡,我這就出去接見!」當下他趕緊收起穴道圖,就開了門,去到前院客廳桌見了銀槍將軍邱廣超。
兩人先說了些閒話,說是延慶神槍楊健堂將要來京,他想要在北京成立一座鏢店。德嘯峰就笑著說:「那可好極了,楊健堂將來若能在北京長住,我們又多了一個朋友。只是我現在不敢與鏢行中的人多交往了!」此時壽兒獻上茶了,邱廣超就向德嘯峰使了個眼色,德嘯峰曉得邱廣超必有什麼祕密的事要談,遂就拂手令壽兒退出屋去。
這裡客廳裡只有德嘯峰與邱廣超,邱廣超把椅子搬近了一些,悄聲問說:「五哥,你可聽見李慕白來京的消息沒有?」德嘯峰吃了一驚,悄聲問說:「你是聽見誰說他來了?」
邱廣超說:「前夜宮中出了一件奇事,這件事外面還沒有人知道。就是與五哥那案子有關的珍珠,一共四十九顆,天津玉器局和吳橋紳士華家,兩處共起出了四顆。尚餘四十五顆全無下落,盜寶人犯單刀楊小太歲也無處緝拿。可是昨天早晨,宮中的紅牆上忽然發現白灰寫的字跡,署名為天涯孤俠。說是已將珍珠四十五顆獻還,放在大殿的脊下。但是同時西宮裡卻發現了珍珠,正是三年前所失之物。」
德嘯峰雖然心裡早就明白,但聽邱廣超說了,也不禁驚恐。邱廣超又說:「現在張大總管已然被押,交到慎刑司審問,就是因為那天涯孤俠在牆上留字控告了他!說他是看守自盜,三年前盜寶大案的主謀!昨天就把家抄了,並抄出幾件宮中尚未發覺的失物。」
德嘯峰藉著點頭,心裡異常的痛快,邱廣超又說:「盜寶之案,真相不久即可大白,五哥你也將有出頭之日了。只是那獻寶天涯孤俠,宮中雖不欲深究,可是一般大監侍衛及王公大臣,卻都正在議論紛紛。」德嘯峰趕緊問說:「怎樣議論?」
邱廣超說:「都說道送寶之人就是單刀楊小太歲,此人是一位俠客,前天是特來獻寶求赦……」德嘯峰聽了,不禁微笑。邱廣超又說:「可是,剛才鐵二爺忽然把我叫到他的府上,他說他敢斷定,在宮中獻寶之人,必是李慕白,他並且有憑據!」
德嘯峰驚訝著說:「他有什麼憑據?」邱廣超悄聲說:「鐵二爺他說,他的書房中,在今天清晨忽然發現一口寶劍,他試了試,確是一口稀有的鋒利寶劍,能夠斬釘斷鐵。鐵二爺說那一定是昨夜有人給他送去的,他斷定送劍的人必是李慕白,所以才託我來向五哥這裡打聽打聽。」
德嘯峰聽了,忍不住微笑著說:「鐵小貝勒真不愧是李慕白的知己。李慕白確實已到北京來了。」遂就把李慕白和俞秀蓮的事蹟,以及他們將要同往江南九華山之事,詳細的對邱廣超說了。邱廣超聽了,十分動色,說:「李慕白真是今世少見的英雄!鐵小貝勒要請李慕白今晚到他府中見上一面,我也要在座作陪。」
德嘯峰沉思了一會,搖頭說:「不必了!李慕白他也一定不肯,因為此次他來到北京,行蹤極為詭祕。白天他易了道士裝束,有時在街上閒遊,晚間是在什麼地方棲宿,連我也不知道。」又說:「鐵二爺已不同三年前,他現在朝中已有品級。倘若與李慕白私下見面,僕人們有嘴不嚴的,把事情傳將出去,那就不大好了。」
邱廣超也想了半天,點頭說:「五哥你說的話也極是,這樣吧,下午我再到一趟鐵府,把這些事宛轉告訴鐵二爺就是了。」於是二人又談了一會話,邱廣超就起身告辭走了。
德嘯峰用畢午飯,依舊在書房裡,把屋門關上,加緊謄抄那人身穴道圖。到黃昏時候,只剩下一幅歌訣還沒有抄錄。德嘯峰卻不敢再寫了,便將圖籍全都鎖在櫃子裡。到了裡院,卻見俞秀蓮和楊小姑娘都在這裡了。
德大奶奶笑著對她丈夫說:「我們就等著你啦,廚房把菜都預備好了。新開罎子的紹興酒,咱們非得把俞大妹妹灌醉了不可,明天好不叫她走!」俞秀蓮微笑著,也說:「不用五嫂子灌我,我一定喝。因為明天走了,三四年後才能再來喝五嫂子的酒。」德大奶奶笑著說:「三四年後,你若是一個人回來,我可不給你喝酒!」德嘯峰趕緊向德大奶奶使眼色,不叫她打趣秀蓮。
秀蓮卻像沒有留心聽德大奶奶的話。少時酒餚已然擺上,文雄、文傑兩位小少爺也過來作陪,給他們的女師父餞行,楊小姑娘卻不由有些忸怩。當日三更以後,秀蓮帶著楊小姑娘,方才回到西邊的院裡,李慕白也沒再到這兩處來。
次日一清早,五爪鷹孫正禮又騎著棗色大馬,來找俞秀蓮,德宅的福子也把車套好,於是俞秀蓮和孫正禮都騎著馬,楊小姑娘坐在車上,就在晨曦之下,離京往正定府去了。
德嘯峰眼看他們的車馬走後,回到書房裡,又抄寫那幅點穴歌訣,不到兩個小時,就全都抄寫完了。正要去用早飯,忽見壽兒由外面進來,面帶驚慌之色,連說:「老爺,老爺,現在京城裡出了一位飛簷走壁的俠客!前兩天金鑾殿上發現了幾顆僻塵珠,聽說每顆都核桃那麼大,是俠客獻給朝廷的,九城的人都傳說遍了。」
德嘯峰聽了不由微笑,說:「你別信外邊那些謠言!」
壽兒連連分辯說:「不是謠言!昨天夜裡又出了兩樁奇案。一件是西城牛角胡同死了個冒寶崑,就是三年前幫助黃驥北訛詐咱家的那個冒六。一件是慎刑司裡押著的張大總管,昨天夜裡在獄裡就丟了首級!」德嘯峰一聽說這兩件命案,他就不由得吃了一驚!但自己心中明白,這一定是李慕白的朋友史胖子所作的。當日德嘯峰只盼著李慕白來到。
晚間三更以後,德嘯峰置備酒餚,一個人在書房中敬候。果然李慕白翩然來到,德嘯峰就把兩份人身穴道圖全都交給了李慕白,並把當年李慕白所使用的那口寶劍,並江南鶴老俠留給俞秀蓮姑娘的「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給他日緣」的紅帖,交給李慕白。
李慕白看了,又不禁感慨!德嘯峰便把酒為李慕白餞行,二人直談到四更以後,李慕白方才回去。
當日他到齊化門外取了馬匹,就離京南下了。半月以後,孫正禮已把楊小姑娘送回到德家,北京這方面平靜無事,而鉅鹿以南,南下的驛道上,卻出現了兩位俠客。
一位是年約二十七八歲,相貌魁梧,神情瀟灑,穿著青綢棉衣,頭戴青緞風帽;另一位卻是僅僅二十歲出頭的妙齡姑娘,瓜子臉兒,明眸小口,美麗之中顯露出來英風,披著是青緞面子的皮斗篷。兩人全都騎著馬,馬上各帶著刀劍,就在隆冬大地之上相並而行。煙塵滾滾,江水濤濤,他們的蹤跡也就漸漸沒有人知道了。
江南九華山為皖中勝地,峰嶺綿延,煙雲靉靆,山上有許多寺宇及村落。樹木森嚴之處,山巒幽僻之所,並有許多奇人隱士在那裡結廬而居,與外人不相往來。看來遍山的鮮花,秋後迷徑的落葉,在夜靜星高之時,常有光芒的劍氣直射斗牛,而山猿野鳥也時時窺到些人間見不到的絕技。

(本書完結——請續閱「鶴─鐵」五部曲之《臥虎藏龍》。)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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