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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燦非 -【穆如清風】《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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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0:3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燦非 - 穆如清風

他十歲便認識她;
第一次見面那天,他被她藏在袋裏的寶貝毛毛鼠吓得從椅子上摔下來,暈了!
六年後重逢,他脫光了沐浴,起身時被她看個精光;
他顏面盡失之下躲入水裏,嗆得受不了,被人硬拉起來之後,暈了!
再四年後,他向母親表明不願娶她,
傷透了十六歲的少女芳心,被她父親追着滿院子打,加上兩天沒吃沒睡,暈了!
他至今的人生中也就暈倒這三次,且都是跟她脫不了幹系;
照理說他該明哲保身逃得老遠才是,結果自己卻不遠千裏送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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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1:10 |只看該作者
序言 燦非

一直很想寫一本甜書,男女主角專心談情說愛,沒有陰謀圈套,沒有解不開的誤會,更沒有反派角色,讓人讀了心情愉快的微笑喜劇。

《穆如清風》就是朝這方向完成的故事,同時,這故事也是清朝系列的延續,男主角柳穆清是《煙波畫船》裏德貞和柳平姬的兒子,女主角鳳寶寶則是《狂妄正傳》裏瑾鳳和芙兒的女兒。

故事起源,其實源自于我的私心,最初我只是想透過兩個孩子的互動,寫出德貞和瑾鳳的後續人生;卻沒想到,起了頭之後就愈來愈貪心,很想看到他們的子女也獲得美好愛情。

只是,當時我真沒想到,前後居然隔了漫長的五年,才終于在去年跨年前完稿。

這個故事,前三分之一是五年前所寫,中間完完全全停筆五年;後三分之二是去年八月接續寫的。

只是,我向來自虐,寫完之後又從頭修改,改到滿意為止。

對我來說,時隔五年,再次提筆萬分不容易,尤其白天工作忙碌,下班後時常已是筋疲力盡,可以說是全憑着對男主角的愛意,才能堅持下去。

在我心中,每個角色都有清晰臉孔。柳穆清的外表當然就是我喜歡的小鮮肉男星組合,至于個性,則是紮實穩健、實事求是的工作狂。

柳穆清在故事裏的年齡是寫到二十三歲,他不是天資聰穎的那類主角,但絕對是最嚴以律己的一個。他讀書習武都不是一點就通,通常要比別人花更多時間,但累積起來的成果驚人。

如果時間推往十年後,他會是個很有手段的商人,帶着濃厚江湖色彩,擅長談判與調停;再往後推十年,他會成為揚州一帶人人敬佩的重要人物。

柳穆清一角如果變為現代人,應該就是精算師、金融市場分析師、投資長一類,每天戴着眼鏡瘋狂加班,下班後還把工作帶回家,半夜跟美國公司通電話開會,喜歡看Bloomberg頻道,閑暇時愛看投資類書籍,例如《股票作手回憶錄》之類;別人覺得他累得半死,他本身卻在工作中找到安全感,每天心滿意足。

我身邊就有這樣的人,開口閉口就是工作,時常覺得很受不了;但如果換成小鮮肉長相,就會覺得很可愛。所以我對柳穆清充滿遐想,女主角鳳寶寶與他情投意合之後,時常主動與他親熱,這也是正常女人會想對小鮮肉做的事。

很希望大家喜歡柳穆清。

這本書能出版,我衷心感謝出版社,更感謝項姐鼓勵,我深深感動,在出版業持續不景氣、紙本書銷量下滑的今天,《穆如清風》能夠出版實屬不易,我很珍惜這樣的機會。

寫作是寂寞的;為了能與大家互動,我也設了臉書的粉絲專頁,搜尋“燦非”即可找到。若你喜歡這些故事,歡迎來到粉絲專頁,你的留言或按贊就是我最大的寫作動力。

此外,《穆如清風》上市後,我将在自己臉書辨個小小有獎征答活動,與所有人互動,期待各位前來。

在此之前停筆五年,我心中有着滿滿的故事,迫不及待想要說給大家聽,我會繼續寫下去。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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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1:28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富貴人嬌養富貴子 調皮女毛鼠逗公子

揚州 春江樓

一間專門招待富商名人的精致酒館,不同于尋常館子的擁擠嘈雜,春江樓整棟三層樓皆為包廂設置,間間奢豪華美,所有擺設無不下足重本,琉璃盆器、玉石屏風、雕花紅木桌椅以及琺琅彩瓷花瓶;牆上挂的是文豪畫家之真跡,桌上擺的是粉彩瓷器全套碗盤。

春江樓往來客人個個非富即貴,以樓層來說,愈往上層愈是華麗,可卻罕有人知道,三樓上,另辟有一隐密閣樓,整層僅設兩間包廂,其布置清雅脫俗,蘊含一股低調氣息,是春江樓主人專用的休憩場所。

此刻,隐密閣樓裏,兩間包廂全都開啓,其中一間不時傳來男人談話聲,偶爾還爆出幾聲誇張大笑。

相反的,另一間卻悄然無聲,門口站着四個長相剽悍的帶刀護衛,包廂內也同樣圍着四個護衛,圓桌旁,另有兩名侍候用膳的年輕侍女。

這華麗的大圓桌,僅坐了一人,卻是一個年約十歲的小男童。

小小白白的臉蛋,像水墨畫裏的人兒跑出來似,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的。此刻,他端坐在位子上,靜靜看着侍女們夾了一盤菜,以及舀湯添飯放在他面前。

“行了,就先這樣吧。”他一擺手,屏退左右侍女,迳自端起青花瓷碗夾菜吃飯,姿勢端正儀态良好,不快不慢地吃着,就連喝湯也沒發出半點聲響,整個人仿佛被月光籠罩,呈現出一股超乎年齡的文雅氣質,與他白淨好看的外表可說是相互輝映。

再細看,一身粉藍與珍珠色相間的綢緞衣衫,腳上套着白色小羊皮長靴,腰間系着一條銀色雲紋腰封,頭戴一頂黑鍛鑲玉便帽,手邊還擺着一柄短劍,銀制劍鞘上嵌着一顆紅得發亮的寶石,襯得那張粉臉熠熠生輝。

遠遠望去,就如一幅秀麗雅致的畫,看了令人心曠神怡……

“砰!”

靜谧美好的氣氛瞬間消散,因廂房大門冷不防被用力撞開,所有人都愣住,男童馬上停住夾菜動作,擡頭略顯訝異。

“這裏好安靜喔!”

一聲嬌嫩嗓音傳來,幾乎是同時,發出聲音的人自動跑到圓桌旁,好奇地看着男童。

“少爺,真對不住,這……”門外護衛慌張跟在不速之客的後頭。

男童看着那不速之客,一名年約五、六歲的小娃兒,卻發現對方也正看着他,那張臉,以女娃來說肯定是過于黝黑,臉頰圓鼓鼓的,像是嘴裏塞了食物,眼睛被臉上的胖肉給推擠起來,看着更眯了,但眼神卻是明顯的活潑至極。

“我可以吃這個嗎?”小娃兒将目光移往桌面,盯着其中一盤蝦球。

“少爺,小的立刻将她帶回隔壁包廂?”護衛小聲問着。

男童擺擺手,搖頭道:“算了,沒關系,你先下去吧。”

雖然他不習慣用膳時被人打擾,但是,女娃的父親是他爹相識多年的好友,怎麽說也不好趕人家出去。

“幫鳳家小姐添副碗筷。”他吩咐着。

父親的朋友姓鳳,父親要他喊“鳳伯伯”,卻又聽到父親叫對方為錦鳳或景奉什麽的,他不很确定。總之,既是鳳伯伯,那麽他女兒自然就是鳳家小姐了。

雖然看起來沒有半點“小姐”的樣子。

“鳳家小姐,請用。”侍女替她夾了一顆蝦球。

女娃兒咧嘴一笑,伸手将那蝦球直接拿起來啃咬,邊咬邊說:“哥哥你好,我叫鳳飽飽,爹說是吃飽飽的飽。你呢?”

男童清秀的眉毛微微一跳,不敢相信居然有人以手抓菜,這等會兒該怎麽清洗才能幹淨?他愣了一下子才又開口:“我叫穆清。”

“木哥哥,我可以再吃一顆嗎?”女娃兒指着蝦球問。

“我不姓穆。”他看着對方油亮亮的嘴和手,頭皮一陣發麻,她剛說她叫什麽來着?飽飽?

怎麽可能有這種名字!

“那你姓什麽?”她看着他,眼睛溜溜地轉着。

“我……算了。你想吃什麽就自己夾吧,不用問我。”他的姓氏很特別,爹說,回北京時他就叫做愛新覺羅穆清,但平時就跟着他娘姓,喚作柳穆清;不管是哪個,反正不是穆哥哥就對了。但這有些複雜,他想,就算解釋了,這個什麽飽飽的也聽不懂吧。

“這個真好吃,木哥哥你不吃嗎?還有一顆,給你。”她将盤子推了一下,發出一陣碗盤碰撞聲。

“我吃飽了。”他放下碗筷,碗裏盤裏都空了,他爹向來不喜桌面淩亂,所以他從不掉菜掉飯;他娘最讨厭有人浪費,因此他總是将侍女夾的菜飯給吃得幹幹淨淨,如此一來既整潔又愛惜糧食,不像有些人……柳穆清看着眼前,真真傻住,這個鳳飽飽以湯匙舀飯,吃得臉上桌上都是飯粒,一手拿着那顆盤裏最後的蝦球,努力地以缺了門牙的嘴巴啃咬着。

他忍不住輕咳了一下,開口:“你掉了好多飯粒。”

鳳飽飽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說着:“我爹說的,掉愈多代表愈好吃。”

楔子二

柳穆清愣了一下,這句話還真像那個鳳伯伯會講的,鳳伯伯,看起來就是個恣意而為的人。

想着,他開口問:“你爹也是做買賣的?”

“什麽是做買賣?”她反問。

會這樣問代表不是做買賣的吧?柳穆清改用另一種問法:“那不然你爹是做什麽的?”

“我爹就是做我爹啊,不然還要做什麽?”她理所當然地回答,眼神十分納悶,像是等着聽聽看到底她爹要做什麽。

柳穆清眼瞳微轉,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因為他忽然想起,鳳伯伯身邊的随從都喊他師父或是鳳大爺,那架勢看起來不大像是商人,反而比較像是深山霸王之類的。

他示意侍女斟碗香片,迳自端着蓋杯喝着,喝沒幾口即發現眼前小女娃直瞅着他。

“我臉上有東西嗎?”他拿起手巾擦了一下嘴巴,可什麽都沒有沾到啊。

“木哥哥,你喝茶怎麽沒聲音啊?”她好奇地看着他,“爹說愈好喝的茶喝起來就愈大聲,是不是你這碗茶不好喝?”

“好喝。但我不想發出聲音。”這碗白菊香片當貢茶都夠資格了,怎麽可能不好喝。

“我也要喝喝看!姐姐你給我一杯一樣的茶好嗎?”她帶着滿臉飯粒轉頭跟侍女要茶。

那侍女見她天真爛漫,抿笑斟了一碗給她,還不忘叮囑:“有點兒燙,鳳家小姐慢慢喝,小心別燙着。”

她一聽,很認真地嘟起嘴吹了一會兒,然後也沒端起杯子,卻是伸長脖子将嘴巴湊到杯緣。

猛然發出“蘇”的吸水聲,然後唏哩呼嚕地喝了好幾口。

柳穆清從沒看過如此豪邁喝茶的女孩兒,一時間既驚訝又尴尬。

“真好喝!剛看你喝還以為很難喝呢。”她開心地“哈”了一大口氣出來,本想拿袖子抹嘴,卻忽然打住,很快地拿起桌上擺放的華美手帕,學方才柳穆清的動作,斯文優雅地擦拭嘴唇。

柳穆清卻是沒再理會她,自個兒品茗好茶,一手不由自主摸着桌上那柄短劍。

這動作立刻吸引鳳飽飽的目光,她馬上眼睛一亮,贊嘆:“木哥哥,你這把刀真好看!”

柳穆清見她滿手是油卻要摸那短劍,連忙搶先一步将劍拿在手上。雖然爹說男人要有氣度、要禮讓女孩兒,但是這柄劍是他十歲的生辰禮物,他獲得後每天配戴在身上,愛不釋手,而這個鳳飽飽的手實在太油膩,一摸下去肯定慘不忍睹。

想着,他面有難色地将劍揣在懷裏,說道:“這是我的寶貝不能借你玩。”

她面露失望,但很快又眨了眨眼睛,提議“我也把我的寶貝借你,這樣互相借一下,行嗎?”

柳穆清狐疑地看着她,但畢竟年幼禁不住好奇,想了一下還是點點頭,問道:“你的寶貝是什麽?帶在身上嗎?”

她連忙點頭,笑嘻嘻地自腰際取下一個小袋子,神秘兮兮地以兩手捧着。柳穆清忍不住湊了過去,兩眼注視着鳳飽飽的手,盯着她将那小袋子拉開,然後慢慢将袋口往下拉——

“吱!”

一只棕色毛鼠倏地從袋裏冒出一顆頭來。

“這就是我的寶貝,毛毛鼠!”鳳飽飽咧開缺了門牙的嘴,大聲宣布。

柳穆清瞠目大訝,他幼時随着母親登船視察,不慎失足跌入船底倉庫,慘遭鼠群啃咬攻擊;從此,一直對鼠輩心懷恐懼,幸好平日家中不見老鼠出沒,當然也就沒人知道這個秘密,可他卻怎麽也沒料到,此時此刻,在如此安逸舒适的包廂內,居然蹦出一只毛茸茸的大胖鼠,而且距離之近,幾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柳穆清臉色刷白,眼睛愈瞪愈大、愈瞪愈大,終于,毛毛鼠又吱地發出叫聲時,他再也壓抑不住,不由自主扯開嗓子,驚聲怒喊:“啊啊啊啊啊!拿走拿走!”

他聽見自己發出前所未有的怪叫聲,而且完全控制不住。

石破天驚的叫聲一下子響遍整座閣樓,不僅廂房內護衛吓了一跳,門外護衛更是立刻拔劍破門而人,連隔壁廂房也停止了談笑,所有人飛快奔來。

“少爺、少爺?!”

“木哥哥你怎麽了?”

鳳飽飽也被吓了一跳,連忙上前探問,卻不料手上毛毛鼠又跟着湊上前,好巧不巧地碰到了柳穆清的下巴。

“不要不要!”他驚極,頭皮瞬間發麻,全身雞皮疙瘩豎起,手腳一陣亂揮亂踢,身下椅子也随之劇烈搖晃,緊接着,就在衆目睽睽之下,整個人連同椅子直直地往後倒去,後腦勺硬生生撩在光可監人的地板上,發出紮實的撞擊聲響!

“砰!”

“少爺小心!”

“糟了!”

柳穆清眼冒金星,迷糊之間,只記得所有人圍上前,個個驚訝地看着他,包含他那位向來優雅從容的爹。

最可恨的是那橫眉豎目的鳳伯伯,居然張狂大笑。“德貞,不會吧?爾這麽膽小,連老鼠都怕!”

誰膽小了!別在大家面前亂說!柳穆清氣急攻心,眼前一黑,整個人失去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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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1: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回 柳月家有男初長成 兩家千金一拍即合

好痛!

柳穆清摸了摸後腦勺,有一瞬間仿佛還感到一陣痛。

真是!怎麽會忽然夢見六年前的那場鬧劇?他搖頭笑了一下,随手将床邊外衣披在身上,走下床去推開窗戶。

天色微亮,是他該起床練劍的時辰了。

身為柳月家家主唯一的兒子,柳穆清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責任。他自有記憶開始,每日就是跟着幾個師傅學習,清晨起床練劍、練拳;早膳過後跟着師傅讀書寫文章;下午有時騎馬射箭,有時就品評琴棋書畫以及珍稀古玩等等;晚上就是溫習白天的功課,文的武的都得反覆溫習。

父親若在家,便會陪着他練一會兒劍,或找他進書房問功課。

随着他年紀漸增,也開始由母親帶着一起學看帳冊、參加柳月家底下各行業的例會,或者,跟着父母親四處訪杳柳月家産業。

“少爺起得好早。”

“少爺哪天不是起得比你早。”

兩個與他年齡相仿的小厮走進來,一個端着臉盆,一個捧來一個小碗。

柳穆清微笑聽着他倆的小拌嘴,很快地洗臉漱口,然後端起小碗喝了一口,那是煮得糊了的燕窩,柳月家家主吩咐的,他不敢不喝。

柳月家家主就是他娘,統領整個龐大家業的首要人物,在柳月家,任誰都得聽從家主的命令。

不過,娘卻又對爹言聽計從。

他将那碗燕窩喝盡,在小厮們侍候下換上輕便藍衫。

“走吧。”柳穆清領着兩個小厮,一喚五兒一喚六兒,一同走往側院。柳穆清,年十六,面容偏長膚色偏白,挺鼻粉唇,眉目俊秀,還有着和他爹娘如出一轍的修長身材,看來比同齡少年更為高挑,加之自幼四處走訪看慣大場面,因此舉手投足之間多了一份穩重與從容。

“怎麽南側廂房一大早就有人進進出出?”柳穆清問向身後人。

五兒忙回話:“聽說是老爺那邊吩咐的,說是有貴客要來住個幾天。”柳穆清聽了點點頭。

“什麽客人知道嗎?”他随□問着,腳下沒停過,這晨起練武是一天大事,半點不能耽擱。

六兒連忙回話:“好像說是姓鳳的。”

柳穆清頓住,回頭看向他們,問道:“姓鳳?”

“是啊。”兩人同時點頭,五兒接着說:“這姓氏挺稀罕,咱們一聽就記住了。聽說是鳳大爺帶着女兒一起過來。少爺,有什麽不妥嗎?”

“沒事。”他輕輕搖頭,轉身又走。

是鳳伯伯,他才夢見六年前舊事,居然鳳伯伯一家就來造訪,這算心有靈犀還是未蔔先知?

想起上回與鳳伯伯一家見面,他真要大嘆一口氣。

那次害他顏面大失,柳月家小主人害怕老鼠的事一下子人盡皆知,不單如此,他還自己跌下椅子撞昏頭,從小到大都沒如此丢臉過,不僅他丢臉,連父親也覺得面子挂不住,氣得好幾天不理他。

唉。

幸好當天五兒六兒沒跟去,沒瞧見他如此失态,不過,畢竟過了這麽多年,尴尬之感已淡。

當然,老鼠他也早就不怕了。

“鳳大爺的女兒不是跟咱們大小姐差不多年紀嗎?這下子大小姐可有人作伴了。”

“是啊,看來今年中秋家裏會很熱鬧。”

柳穆清聽着兩人談話,微微一笑,妹妹因體質孱弱又有哮喘毛病,自幼長住北京,讓袓母帶在身邊照顧調養,直至上個月才搬回家裏,那鳳伯伯的女兒跟妹妹年齡相仿,的确可以相互作伴玩耍,這樣也挺不錯的。

“哥!”一聲中氣十足的朗叫。

柳穆清愣了一下,原來練功院早就有人,正是他妹以及好幾個武術師傅和随從。

妹妹柳安和,小了他四歲,是他唯一的手足,自幼在北京長大,就住在爹的老家,據說他們的爹曾經是地位尊貴的皇室爵爺,為了跟娘在一起而喪失爵位。

盡管如此,父親卻始終受到當今皇上眷顧,不說別的,就說他和妹妹出生時都獲得可比皇室子女的豐厚賞賜即知,甚至,連他們的名字都是當今皇上賜的。

他的名字穆清源自詩經裏的“吉甫作誦,穆如清風”,取其美好、和諧之意,亦蘊含太平的意思,更可延伸為仰慕大清的“慕”清之諧音;這是要他別忘了自己出身滿清皇室,要他時時心存大清、敬仰大清。

而妹妹柳安和則是代表安定、平和,亦即生于太平盛世之意;當然,兄妹倆的名字都有着期許柳月家與朝廷和平相處的深意。這些都是聽袓母還有伯父伯母所說,他爹倒是從沒提過朝廷之事。

“哥,我今天比你更早呢,咱們來過過招!”柳安和邊說邊展開動作。

柳穆清看着妹妹翻了個筋鬥向他撲來,頗感哭笑不得。他妹妹或許曾經孱弱多病,但在袓母的細心調養之下,不但身體愈來愈健康、臉色愈來愈紅潤,聽說為了舒緩哮喘的毛病,甚至每日打拳練氣功,如此內外兼顧,多年來終于将她養得身強體“壯”。

真的是好壯哪!他看着妹妹壯碩的身子,難怪娘老是懷疑妹妹在北京時被抓去練習摔跤。娘私底下怎麽說的?好像是說一個女孩子家怎麽看起來虎背熊腰、力拔山河的啊!連爹都曾忍不住說了句“太過滋補了”……

“安和,你小心點兒。”他迅捷抓向妹妹肩膀,替她穩住身子,以免她因為太過興奮而摔倒。

“別擔心,只管出招啊!”柳安和圓呼呼的臉蛋堆滿笑容。

“我這不是出了嗎?”柳穆清微笑,右手輕巧反轉,拍了一下她頭頂,續道:“第一招擋你肩膀、阻你進攻。第二招推開你拳頭、直取你腦袋瓜。”

柳安和愣了一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當即按着頭頂大叫:“不行不行!方才我全沒防備,哥好奸詐,剛才不算數,我要重新比過!”

“敵人可不會給你時間準備。”柳穆清笑着,見她咩咩大叫,拍拍她額頭安撫:“好好,我們重來一次。”

柳安和搬回家後最大的改變就是,柳月家安靜到接近冰冷的氣氛一下子被破壞殆盡;現在,只要有柳大小姐在的地方就顯得熱鬧溫暖,這對柳穆清來說絕對是前所未有的巨變。

其實他性子較為早熟冷靜,一直也都偏好清幽氣氛,實在不大習慣家裏忽然熱鬧起來,不過,他還是樂見妹妹搬回來住,畢竟妹妹是他唯一的手足,自小又一直聚少離多,怎麽說都該更加愛護才是。

“我要出招喽,小心你腳下。”柳穆清先提醒,然後才不快不慢地伸腿掃向妹妹,等她跳過之後才又試着出拳,“我現在要攻你右側手臂,再來是兩邊腋下,然後是右大腿,看好喽!”

柳安和按照哥哥的提醒,一招一招擋下,就這樣居然對打了十來招,她既感興奮又頗有成就感,開心得手舞足蹈。

雖然她很喜歡袓母,伯父伯母亦視她如己出,但她還是很高興自己終于搬回家了。

空曠院子裏,就見兄妹倆你來我往地過招,不時傳出兩人揮拳比試聲以及對談笑語聲……

柳月家,由柳穆清的外曾袓父柳月一手創立,卻是在柳穆清的外公柳如笙手中開始壯大,之後曾經短暫落人賊人之手,幸而又在他父母的攜手努力下奪回大位。

柳月家産業遍布江蘇地區,除經營水陸運輸,并有茶樓酒館、米行、藥鋪、南北雜貨、布莊、染坊、當鋪等店家,其富裕程度實難以估計,每年營收更是無以計數。

然而,最特別的是,柳月家承襲他外曾袓父留下的家訓,所有店家鋪子甚至商船镖局等等從不挂上柳月家标幟,甚至對外也一概不能宣稱隸屬于柳月家之下。

此一作法初始是為了避免店鋪之間互相牽連,防止任一家店出事而連累其它鋪子,卻沒想到後來反倒成為柳月家開枝散葉的主因。

就如他母親所說,化整為零不引人注意才是長久根本之道,因此,數十年來外人只聽聞柳月家家大業大,或許可以約略猜到某些大商號大船坊屬于他們,可卻無人确切知曉柳月家到底總共有多少店鋪以及實際的生意版圖。

“少爺,茂良客棧的陳掌櫃已經等在前院偏廳了。”

五兒走進書房禀報。柳穆清正站在書桌前端詳幾幅畫作,聽了之後應了一聲,先将手中畫軸給卷起收好,這才走了出來。

“将這幾本帳冊帶上。”柳穆清指向書桌旁的幾本冊子。

五兒立刻過去拿在手上,轉身正想往前走,卻見主子忽然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上的帳冊。

五兒不解探問:“少爺,還缺什麽是嗎?”

柳穆清看了他一眼,忽道:“帳冊放着,你去我房裏取那白毫烏龍,然後到偏廳幫忙沏茶,我自個兒先行過去。”

“是。”五兒立刻放下帳冊,快速走了出去。

柳穆清理理衣裳,迳自往偏廳走去。

自他有記憶以來,就一直知道自己是柳月家的下一任繼承人。

一年前,母親挪了一間店鋪交給他管理,當時還白紙黑字立了合同,說明店鋪不是送他,只是讓他管理,往後無論盈虧都算在他柳穆清的頭上,年底結算時若有盈餘,不但盈餘歸他,來年還會再撥一間店給他管理。

倘若他夠本事攢夠了銀兩,就可向母親買下店鋪;但若是虧損,這筆帳自然也是算在他頭上,須得自己想辦法還出錢來;否則,只要虧損超過店鋪價值,母親就要收回鋪子管理權,一旦他手上的鋪子全數被收回,那他就得收拾包袱滾出家門,也不準說自己是柳月家的兒子,以免贻笑大方……

關于逐出家門,柳穆清絕對相信母親說到做到。

“大少爺。”陳掌櫃站在偏廳正中央,一看見他便拱手致意。

柳穆清朝他淡淡微笑,坐下後卻見他始終站着,遂開口:“陳掌櫃別拘束。你是經歷我柳月家三代的老掌櫃了,不必如此多禮。”

“是、是。”對方連說兩聲,語氣算是客氣,但臉上卻沒半點笑容。

“今天約見也不為別的,就是茂良客棧歸到我這兒一個多月了,還沒問過陳掌櫃有什麽需要的,又或者有什麽想私下與我說的,咱們可趁這時互相商讨一番。”柳穆清看向他,兩顆眼珠子烏亮有神,透着一股略顯稚氣的清新感。

去年他獲得一間已有二十年歷史的藥鋪,那間鋪子本就賺錢,因此毫無意外地結算時帳面頗好看,母親于是在上個月他滿十六歲時将茂良客棧撥給他管理:當然,這次同樣也是立了合同,上面載明的規則都跟之前相同。

“陳某該給的帳冊都上繳了,暫時并沒什麽額外需要,大少爺特地找我來,也算是器重陳某,這點我感激在心;但是中秋将至店裏正忙着,還不如讓我快些回去幫忙,遠比坐在這兒好。”陳掌櫃生得方頭大耳,說起話來就像許多柳月家老部屬一樣渾身江湖味。只見他一口氣講完,并将五兒端來的茶一飲而盡,然後就直瞅着柳穆清,眼神老練精幹,一副看你大少爺能奈我何的态勢。

五兒站在旁邊看了,不由得有點火大。

主子貴為柳月家大少爺,所到之處誰見了不是禮遇三分,可這個陳掌櫃居然如此無禮,主子好聲好氣的問話他不耐煩,主子特地拿的好茶他一下子牛飲喝光,真是目中無人、氣焰高張!

柳穆清微微一笑,沒半點動怒跡象,但也沒讓陳掌櫃離開,他讓五兒替兩人又斟了茶,徐徐開口:“既然陳掌櫃沒什麽想問,那就換我問問。”

陳掌櫃微愣,搞不懂這個唇紅齒白的粉嫩大少爺想問什麽,他都說了正忙,怎不快快放他回去照顧生意?卻聽得柳穆清提出幾個問題,像是跑堂的掌廚的各有幾人,各個夥計的年齡身家背景等等,他也都耐住性子回答。

“所以管帳的是你小舅子?”柳穆清問着,兩眼看向茶杯,緩緩喝了一口。

“是。他管帳兼采買,偶爾也幫忙做點兒跑堂端菜遞茶水什麽的。”陳掌櫃态度冷硬,回得極快。

柳穆清聽了點點頭,又問了一些尋常問題,倒也沒耽擱太久,約莫一盞荼時間就結束話題。

“今日勞煩陳掌櫃了。”他說着便站了起來。

“少爺您留步,不敢勞您相送,我熟門熟路的自個兒離開就行。”陳掌櫃示意他留步,坦白說,今天這趟反正是浪費時間,想他都是侍候柳月家三代的老人了,連柳月家家主,也就是柳穆清的母親,都對他頗為禮遇,可這個毛還沒長齊的黃毛小子居然硬要他丢下鋪子跑這一趟,結果也只是問些無關緊要的芝麻蒜皮事!

陳掌櫃如一陣風似地快步離開。

“怎會有這麽不知好歹的人。”五兒頗感氣憤,邊收拾茶具邊嘀咕:“真是浪費了這一壺好茶。”

柳穆清沒說話,就只是靜靜将手中茶給喝完。

茂良客棧是外曾袓父時期就有的,他曾經好幾次路過這間客棧,親眼看見店內絡繹不絕的盛況,也因此,當母親将這間店撥給他時,他其實暗自高興不已,以為又像去年那樣輕松獲得了賺錢老店。

可是,當他仔細将這幾年的帳冊翻過,赫然發現茂良客棧的營收根本不如預期。

沒錯,客棧生意極好,但出乎意料的,開銷更是驚人,收支對照之下只是勉強打平而已,甚至,去年結算起來,帳面根本就是虧損狀态,而今年也好不到哪去,截至目前為止,幾乎每個月都是支出略多于收人,再這樣下去,到明年結算時,他敢打包票肯定不會有半點盈餘。

“安和在跟誰玩耍?”

柳穆清沿着長廊踱步,同時思忖着鋪子的事,耳邊卻聽得後院傳來喧鬧笑聲,其中有個宏亮的,一聽便知是妹妹,但聽起來似乎周圍還有不少人正在說笑。

五兒想了一下才答:“好像是鳳大爺的女兒。聽說這幾天兩家大小姐都玩在一起呢。”

柳穆清點點頭,然後就往那方向走去。是啊,他差點忘了,幾天前鳳伯伯帶着女兒前來,當晚他爹就跟鳳伯伯出遠門,說是要十來天才回來,而他娘昨夜說了要去視察一批貨,這一去也要好幾天,行前還特地交代他要看好安和以及鳳伯伯的寶貝女兒。

“兩個小妞妞若太不像話,就先分開來,各自關在各自屋裏,反正關着總比跑出去惹事好。”

這是他娘說的,可那是柳月家家主才會做的事,他怎麽可能把兩個女孩兒關着?再說,兩個小丫頭能鬧出什麽事來?

呃……

柳穆清停下腳步,有些驚訝地看着後院中庭,兩個身形差不多的女孩兒合力拿着一根長竿子,邊叫邊笑,正将竿子不斷升高至樹幹間,好幾個下人圍在她們身邊簇擁着,像是怕兩人跌倒似地跟前跟後。

這是在搞什麽?柳穆清暗暗感到額角發麻。

“沒想到這麽難抓。”

“咱們已經在竿子最上頭纏了許多蜘蛛絲,這回一定能黏住。嘿,我發現了,左邊樹幹上好大一只呢!”

兩個小女孩重心不穩,一下子往左一下子往右,卻又笑個不停,那根長竿子就這樣搖來晃去,好不容易才穩住。

柳穆清看着兩人背影,其中一個穿綠衫的是他妹,另一個穿淺紫衫的就是鳳伯伯的女兒吧?

幾天前他們抵達時他正忙,後來又一直沒能碰到面,此刻一瞧倒是頗有意思。兩個女孩兒居然身高差不多,連身形也頗像,都一樣不容小觑,都很……珠圓玉潤。

看起來,柳家和鳳家都很會養女兒啊!當然,也不是說她們胖得多麽誇張,但總之絕對不會說她們瘦就是了。

“寶寶別笑,咱們得憋住氣、輕手輕腳的。”

“好,咱們別出聲,也別使勁……噓。”

柳穆清悄聲朝她們走近。飽飽,這名字他有印象,那個滿嘴滿手都是油光的小女妹,說自己是吃飽飽的飽,後來他知道了其實不是那個飽,而是寶貝的寶,姓鳳名寶寶,鳳寶寶。

“一、二、三,快!”

兩個女孩兒以氣音輕喊,合力将竿子向前輕推。

“哎呀,飛了!”

“怎麽又失敗了!”

幾乎是同時,一道修長身影迅捷竄出,輕快蹬着樹幹向上爬,衆人還來不及看清楚怎麽回事,很快又見一個前空翻,身影翩然落地,一瞧,竟是不知何時出現的柳穆清。

卻見他輕喘幾下,兩指捏着本已飛走的蟬,不解問道:“你們就是想要這個?”

“抓到了、抓到了!”

“哥好厲害!”

柳安和将長竿子扔給小厮們,一把将他手中的蟬給搶過來;鳳寶寶也立刻湊近,兩人歡呼,一臉崇拜地看着柳穆清。

同時間,柳穆清也望向鳳寶寶。

跟柳安和一樣的圓圓肉臉,兩頰鼓鼓的,但眼睛比他妹大一點,皮膚還是跟以前一樣黑,很少有女孩子這麽黑,至少他見過的千金閨秀沒一個把自己曬成這樣;然後,那雙還算大的眼睛正在靈活地轉着,一望即知腦筋肯定正飛快地溜轉。

“你們抓蟬做什麽?”柳穆清着實不懂小女孩心思。

“這些蟬太吵了,害咱們不能睡午覺,我跟安和要把它們抓去後山。”回答的是鳳寶寶,她說完就對柳穆清露出微笑,喊道:“穆清哥哥。”

她早從柳安和口中聽說她哥的名字了,這名字一聽就是頗有典故頗為文雅,不像她名字居然兩個字都一樣。是說,穆清哥哥長得還真是非同一般,臉白白的牙齒也白白的,看起來好幹淨,好不可思議喔。

她曾聽爹說,臉白的男人不可靠,牙齒白的男人只會打情罵俏!當時她還疑心怎麽會有臉白牙齒也白的男人啊!沒想到現在居然眼前就有一個。

是說,她爹自己的牙齒也是挺白的啊……

鳳寶寶黑溜溜的眼珠子轉了一下,忍不住多看這個穆清哥哥幾眼。

柳穆清朝她客氣有禮地點頭致意,卻仍不忘提醒:“你們剛才太危險了,若長竿子打到頭怎麽辦?”

話才出口,兩個女孩兒同時噗地一聲,一起誇張地捂着嘴偷笑,還不時賊兮兮地看着對方,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趣事。

“怎麽?”他是說了什麽如此好笑?

柳安和邊笑邊對鳳寶寶說:“你看吧,就跟你說我哥肯定會這樣講。”

“真的耶,你剛學得好像喔。”鳳寶寶也笑個不停。

柳穆清微愣,原來兩個女孩兒湊在一起就是這樣?他心裏不禁好笑,臉上卻仍是溫煦,語氣也很溫和:“你們若嫌蟬叫太吵,不如換個院落,東側的書房安靜許多。”

“不如哥幫我們抓蟬吧。”柳安和提議。其實她和鳳寶寶一開始也試過爬到樹上抓,但畢竟身手遠不如哥哥利落,屢試屢敗,只抖落一地樹葉。

“是啊,穆清哥哥肯定一手一只。”鳳寶寶立即附和。

柳穆清啞然失笑,方才不過是一時興起,他怎可能花費時間在此抓蟬。“抓走還是會飛回來,無濟于事。”

兩個女孩兒抓蟬本就玩心居多,此時耳語幾句,馬上又興起其它主意。

“不然,咱們去後山看松鼠。”

“好啊,趕緊去。”

柳穆清見她們又興致勃勃、蓄勢待發的模樣,肚裏一陣好笑,遂叮囑:“若要去後山,傍晚前就得回來,五兒你跟着去,多帶些人。”

“是!”中氣十足的回話,柳安和跟鳳寶寶異口同聲答着,聲量完全掩蓋住五兒的。

柳穆清點點頭,轉身正想走,卻又停下看向妹妹,叮囑:“安和,晚上跟我一道用膳,寶包也一起來。”

他理所當然地說着,卻沒想到,這次話一說完,竟引來兩個小丫頭更誇張的大笑,而且還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流出來。

這又是怎麽了?柳穆清有點無奈地看着她們。

“寶包!好好笑喔,好像肉包菜包叉燒包什麽的。”柳安和笑不可抑,邊說邊指着鳳寶寶。

“寶……包!哈哈,從沒聽過有人這樣喊耶,寶包寶包鳳寶包,好像是一種很好吃的包子。”鳳寶寶自己也喊了幾次,樂得眉開眼笑。

通常人人都跟着她爹喊寶寶或阿寶,她娘則喚她寶兒。小時候她一直以為自己的名字真如爹所說是吃飽的飽,後來讀書識字了才知道根本被爹給耍了,什麽吃飽飽啊,其實是金元寶的寶!

柳穆清閉了一下眼,耳邊淨是這兩人的吵鬧笑聲,他開始明白娘為何說可以分開關着她們,定是這兩個小丫頭叽叽喳喳吵個不停惹到她了。

“不然,以後還是喊你寶寶吧。”他看向那個還在咧嘴笑的胖呼呼小黑妞。

鳳寶寶連忙搖頭,笑道:“穆清哥哥還是喊寶包吧,聽一聽覺得很好聽呢。”

“寶包寶包!”柳安和一下子連喊好幾聲。

被喊的人伸手過去捂她的嘴,抗議着:“不許你喊!這是穆清哥哥先說的,只能穆清哥哥喊。”

“不管!我就偏要喊!”柳安和拉下她的手,很快地搔她癢。

鳳寶寶尖叫一陣後立刻回攻,兩人于是抓着對方不斷互相搔癢,柳穆清連忙退開幾步以免遭受波及。

寶包,這真有這麽好笑嗎?兩個疊字的名字不都這樣喊嗎?他搖搖頭,不再跟這兩個小丫頭湊一塊兒,簡單吩咐五兒盯好她們,迳自往書房疾步走去。

肉包菜包叉燒包,以及鳳寶包?

有點像是包着鳳爪的包子,但這肯定是一道令人瞠目結舌的怪菜。想着,柳穆清嘴角幾不可察地揚起一抹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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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初談情事二女嬌憨 沐浴遭闖公子受驚

茂良客棧,揚州大街上人聲鼎沸的老客棧,對街稍遠處也有間客棧,樓面沒有茂良客棧來得廣,但同樣是三層樓的店,也有廂房客房供客人使用,擺設布置等等亦與之相仿。

柳穆清坐在三樓包廂內,一邊啜茶一邊看向對面的茂良客棧。約莫一刻鐘之後,兩名少女笑嘻嘻地走出客棧,手上還拎着一個油紙包裹,一出來就快步往他所在的客棧前進。

柳穆清見狀,忍不住微笑,很快就聽到咚咚咚打鼓似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哥!”

“穆清哥哥!”

“我們回來覆命了!”

柳安和與鳳寶寶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最後一句則是異口同聲,嗓音朗朗清脆悅耳。

“行了,整間客棧都聽見咱們的秘密了。”柳穆清忍着笑,招呼她們關門人座,并且聆聽兩人禀報。

“我先說。跑堂的總共十個,除此之外陳掌櫃也兼着跑堂,他夫人和兒子也是幫着招呼客人,全都樓上樓下跑來跑去、吆喝來吆喝去的,熱鬧極了。”柳安和說着。

鳳寶寶緊接着續道:“換我說。我跟安和假裝走錯路跑進廚房看了一下,裏面總共八個人,三個掌廚三個切菜洗菜,還有兩個在洗碗。”

“很好。你們看得真詳細。”柳穆清點頭贊道。雖說這些消息他早就打聽到了,但仍是給予她們嘉許一番。

這幾日,他眼看這兩個小丫頭能玩的都玩遍了,昨天開始吵着要出門四處溜跶,他想了想,決定派點事情給她們做,一來打發時間,二來由他盯着也安全些。

“哥,這是茂良客棧的月餅,我們把所有口味都買了一個,晚點兒可以試試味道。”柳安和将手中油紙包裹放在桌上。

“安和你說說咱們試吃幾道菜的想法,你對菜色比較在行,我吃起來都差不多,沒法兒細細比較。”鳳寶寶說着,稚氣小臉很是認真。

柳穆清點頭。确實他這個妹妹在北京被養得胃口很刁,廚師倘若偷懶少做一道步驟都會被她吃出來。

“剛我和寶寶也點了中午在這兒吃的同樣三道菜。若以師傅手藝來說,兩家店可說是不分軒轾,但用料上可就有細微差異了。”

柳安和見兩人目光專注,不由得緊張又興奮,登時坐直身子,細說分明起來:“其中剝殼蒸蟹呢,茂良客棧的螃蟹等級差了點,那蟹膏遠不及中午吃的,鋪在螃蟹上頭一起蒸的蛋黃也比這裏的少了一兩顆:然後是火腿煨肉,茂良客棧的火腿雖然也是用頂級金華火腿,可用量上卻明顯比這兒少,如此一來便顯得香氣不足;再說那盤炒飯,裏頭的幹貝絲和蛤蜊都比較少,卻用豆幹切丁來填足份量,吃起來很不夠味。”

“這三道菜的價格,兩間店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說茂良客棧……”鳳寶寶眼睛轉了一下,輪流看向柳穆清和柳安和兄妹。

卻見柳穆清伸出修長食指放在唇上,輕輕搖頭低語:“接下來的評論,就當是給我面子,別再說下去了。”

鳳寶寶跟柳安和對看一眼。兩個都是腦筋靈活的聰明女孩兒,馬上會意過來。茂良客棧怎麽說都屬于柳月家,不管怎樣都不能大聲嚷嚷說這間店“偷工減料”,須得慎防隔牆有耳啊!

她們神秘兮兮一笑。鳳寶寶也學柳穆清壓低嗓音,眼睛溜溜轉了一下然後小聲開口:“我知道了,不可說。”

柳穆清笑出來,忍不住伸手往鳳寶寶額頭輕敲了一下,笑罵:“鬼靈精怪的小妞妞。”

“小妞妞?”柳安和掩嘴偷笑。

鳳寶寶一下子臉紅耳熱,氣惱抗議:“你還不是一樣!”

“剛才哥只說你,可見得你比較像小妞妞。小妞妞乖啊,姐姐等會兒給你買糖吃。”柳安和邊說邊學柳穆清剛才的動作,也去敲了一下鳳寶寶的額頭。

鳳寶寶脹紅臉,又羞又惱地嚷嚷:“咱們同歲數,你敢占我便宜,太可惡啦!”

柳穆清看兩人又開始打鬧,而且起因是他喊了鳳寶寶一聲小妞妞,一時間心裏略感尴尬。

其實他方才只是忽然覺得鳳寶寶兩只眼睛靈活精溜,那模樣看了十分有趣,讓人想敲她一下腦袋;至于小妞妞這稱呼則是由他母親那裏聽來的,他也不過随口說說,倒沒去多想,哪裏曉得竟惹得她如此羞窘。

兩個女孩兒打鬧一陣,又互相搔癢,柳穆清連忙命人斟茶送點心,總算讓她們安靜下來。

“哥,我去解手。”柳安和吐吐舌頭,表情尴尬地說。

“要不要我陪你?”鳳寶寶問。

“不用了,你在這兒待着吧。”柳安和臉上微紅,很快離席。

柳穆清叮囑一個年長侍女跟着一道去,然後才坐回位子,又替鳳寶寶倒茶。

“好羨慕安和,有哥哥真好。”鳳寶寶見到柳穆清細心照顧妹子,忍不住脫口而出。

柳穆清正在倒茶,聽了不由得面露微笑,哂道:“寶包沒有兄姊嗎?”

“我是最大的,底下還有兩個弟弟。喔,不過我有很多師兄就是了。”但是師兄們都和柳穆清很不一樣。她看着他打開茶壺蓋子,慢條斯理地換了茶葉又加滿熱水。

原來煮茶也能這麽優雅好看啊,這樣煮出來的茶難怿特別清香,不只如此,穆清哥哥還用好聽的語調喚她寶包,尤其那個包字輕緩上揚,聽起來更是特別溫煦悅耳。

寶——包!嘻,這叫喚愈聽愈好玩,以前怎沒想到要大家這樣喊她呢?

“師兄?”他看向她。

鳳寶寶連忙将心底雀躍收起,一派正經地點頭。“我爹娘收了好幾個徒弟,每個都比我大好幾歲,聽說是在生下我之後沒多久收的。”

“所以,寶包也跟着習武是嗎?”他約略聽爹娘談及,說鳳伯伯夫婦倆不知怎麽地,居然收徒弟傳授武術,難怿之前曾聽到有人喊鳳伯伯師傅。

“嗯。不過我對武術沒興趣。”她皺皺鼻子。

“那麽,寶包對什麽有興趣?”他随意問着,分心看往門扉方向,思付妹妹怎麽還不回來。

不同于柳穆清的心不在焉,鳳寶寶倒是興致高昂,她一聽,馬上從長靴側取出一把短刀放在桌面上,朝氣蓬勃地說着:“我喜歡玩這個!”

柳穆清微微錯愕,盯着桌上那柄綴着寶石的短刀。

彎月刀形搭配罕見白色蛇皮的刀鞘,特別的是鞘上鑲嵌着形狀優美的各色珠寶,好幾顆翠綠小石像是流水似圍繞着一顆亮紅發光寶石,看過去燦爛晶瑩得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這是你親手做的?”柳穆清不由自主撫摸着那刀鞘上的寶石,見鳳寶寶點頭,他好奇追問:“怎麽想到做這些?”

“這個說起來可好玩了。小時候跟着爹出門訪友,無意間看到一個哥哥有柄很漂亮的短劍,那劍鞘上面有一顆紅寶石,當時看了真是喜歡,可惜那哥哥不肯借,回家後就幹脆拿我娘的首飾和短刀,自己弄一柄玩玩。”

鳳寶寶興高采烈地說着緣由,卻發現柳穆清表情微變,像是尴尬卻又想笑,她本就是個腦筋動得極快的,這一下子馬上會意,倏地吐了一下舌頭,幹笑幾聲又搔搔頭。

柳穆清笑了出來,揶揄地問着:“那個小氣的哥哥就是我,對吧?”

“穆清哥哥,我不是有意的,都這麽多年了,我只記得那次看到一柄很美的短劍,其它細節早忘得差不多了。”鳳寶寶邊說邊擡頭,小心翼翼打量着他。

天可明監,她真的絕非故意,她哪知道記憶中那個“木哥哥”原來就是柳穆清,現在居然當着人家的面提及不肯借劍的雞毛蒜皮往事,真是丢臉到好想挖地洞躲起來。

“除了短劍,你真的其它細節都忘了?”柳穆清邊笑邊問,語氣調侃。

“真的!”鳳寶寶朗聲回答,卻又很快轉了一下眼睛,壓低聲音:“其實呢也沒忘得那麽徹底啦,我還記得你看到毛毛鼠之後從椅子上……”

柳穆清眼睛微瞠,迅速以食指按住嘴唇。

鳳寶寶見狀,忍不住捂嘴偷笑,然後湊向前去輕聲強調:“我知道,不可說。”

“對,這件也是不可說。”他唇角微揚,眸中滿是笑意。

“我回來了。”柳安和推門而人,好奇看向兩人,“在說什麽?怎麽神秘兮兮的?”

“沒什麽。”鳳寶寶将短刀收回靴子側,“只是給穆清哥哥看那寶石短刀。”

“哥也覺得很漂亮吧,你說要替人家做一柄可別忘了!”後一句是對鳳寶寶說的,柳安和挨到她身邊搖晃她手臂,撒嬌叮囑她可別食言。

“走吧,咱們出來一整個下午,也該回家了。”柳穆清站了起來。

三人行至客棧外頭。

上馬車前,柳穆清往茂良客棧看了一眼,腳步略停,并轉身看向跟在後頭的小厮,低語一陣。

“是。”五兒領命,快步離開。

“哥,你要五兒去做什麽?跟茂良客棧有關嗎?”馬車內,柳安和疑惑看着柳穆清,不只是她,連鳳寶寶也一臉好奇。

“我還不知道你們求知欲如此旺盛。”柳穆清微笑,看着面前這兩張胖胖小臉。

“我跟安和今天也算參與了這事,當然得關心後續發展。”鳳寶寶也跟着追問,總覺得頭一次被賦予打探消息的重責大任,怎麽說都不能等閑視之。

柳穆清掀起簾子,望向人來人往的茂良客棧,續道:“讓五兒打聽一下茂良客棧跟誰采買食料,如此而已。”

“喔。”鳳寶寶跟柳安和同時發出疑惑之聲,停頓半晌卻又像是恍然大悟地看向柳穆清。

“哥懷疑有人從中做手腳?”

“穆清哥哥懷疑采買出問題?”

兩個女孩兒一人一句追問。

柳穆清笑了一下,沒再繼續解釋,就只是拍拍車廂,示意車夫可以起程。“走吧,該回家了。”

說起來,今天這兩個小妞妞發揮了比預期更好的成效,這下子他終能确定茂良客棧的問題所在。眼下,當務之急就是調查每月大筆采購銀兩的去向,他可從沒見過食料支出比人高,用料居然比人少的,難怪高朋滿座卻還是月月虧損!

寧靜午後,柳月家一處寬敞雅致的大書房裏,兩個少女擠在屏風後頭的長椅上小憩,為了防止身邊人掉下去,兩人都以腿勾着對方。

“這間書房果然安靜多了。”鳳寶寶把玩着她心愛的寶石短刀,手指輪流撫摸刀鞘上一顆顆寶石。

“對啊,讓我們可以好好睡個午覺,只可惜明天你就要走了。”柳安和取出一條白色手帕貼放在臉上,眼睛仍舊閉着。

“不然你跟我回去住一陣子,我家附近有山有水,到處都可以玩兒。”鳳寶寶也舍不得這個新朋友,畢竟她家一屋子男丁,好不容易才有了柳安和這個姐妹淘。

“我好不容易才搬回來,想多點時間住在家裏。”柳安和将臉上的手帕給抽掉,悶悶地嘆了口氣。她喜歡爹娘和哥哥,雖然也很喜歡鳳寶寶,但她還是舍不得離開家裏。

“反正我明年還會來,爹說往後每年他路經這兒都可帶我來。”鳳寶寶說着,兩個小女生互相約定明年再碰面,又勾着手講了一會兒話,鳳寶寶忽問:“安和,你在北京時,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柳安和原本閉着的眼睛一下子打開,表情古怪地看着鳳寶寶,問道:“怎麽忽然說起這個?”

鳳寶寶轉了一下晶亮的眼珠子,表情十足俏皮,然後微嘟了一下嘴。“你先回答我,到底有沒有?”柳安和愣着,思忖半晌,吞吞吐吐回答:“其實,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有喽?”鳳寶寶坐起來看着她。“就說了不知道嘛!”柳安和将手帕蓋回臉上,嬌聲低嚷:“反正還沒要成親,在這之前都還可以選擇的嘛!”

“哦?”鳳寶寶誇張地嚷着,同時一把掀開她手帕,質問:“這是說你喜歡的不止一個?”

“也不是。”柳安和連忙反駁:“其實,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感覺。寶寶,你知道嗎?”

鳳寶寶看着她,微微側着頭,許久才又搖頭。“我也不知道。”

“這不就對了,你也不知道,現在說這個太早了點。”柳安和用力下了定論。

“跟你說。”鳳寶寶壓低聲音,眼睛轉了一下,狀似神秘。

“什麽?”柳安和将臉湊過去,小小聲問着,臉上有着滿滿的期待。

“八師兄約我一起闖蕩江湖。他說,就只有我跟他兩個人。”

柳安和眼睛亮起來,語氣興奮:“私奔?”

“不是啦,師兄說如果我同意了他會去請示爹娘,哎呀我也說不清,總之我還沒答應,師兄叫我四年後再跟他說。”

“你八師兄喜歡你?”柳安和指着她鼻子問。

鳳寶寶發出嘿嘿笑聲,尴尬又羞澀地點了一下頭。“大家都這麽說,我想應該就是吧。”

“那你喜歡他嗎?”

“……不知道。”雖然覺得被人喜歡挺害羞的,但是,除此之外好像也沒別的想法。

兩個女孩兒互看對方,同時噗地笑出來。

“不知道不知道,咱們兩個一樣都是不知道!”柳安和拿起手帕玩了一陣,忽然正色道:“幹脆你別喜歡八師兄,嫁給我哥算了,這樣咱們不就可以時常見面了?”

鳳寶寶搶下她手帕,好奇問道:“穆清哥哥還沒訂下婚約嗎?”

“沒有。我爹說這個婚約可不能随便亂訂,倘若後悔了又想解除可是很麻煩的。”柳安和笑着搖她手臂,追問:“還沒說呢,你覺得我哥怎麽樣?”

“穆清哥哥啊……”鳳寶寶凝神思索,腦海中浮現一張白皙幹淨的臉龐,耳畔仿佛聽見那優雅輕緩的語調。她想了一會兒卻頻頻搖頭。“不成不成!我爹說不能嫁給太好看的男人。”

“為什麽?”柳安和訝問。

“爹說漂亮的男人不可靠。”爹說過的話總不能都當成耳邊風是吧。況且,她自幼就覺得男人要像她爹那樣粗犷魁梧才好,穆清哥哥太白皙了點,光用看的當然是挺稀奇挺好看,但她還是比較喜歡像她爹那樣的。

“那你嫁給醜八怪好了,以後我看到最醜的男人就對他說,你趕快去娶鳳寶寶吧,她爹準備十車嫁妝要把掌上明珠嫁給醜八怿呢!”柳安和取笑。

“我才不要!安和你好壞。”鳳寶寶抗議,伸手去搔柳安和腰側,後者連連尖叫不住抵擋,嬉鬧了好半晌,好不容易才又安靜下來。

“對了,我不是說要拿藥方和食單給你嗎,鬧一鬧差點給忘了。”柳安和說着,急忙就下了躺椅,“我去去就回,你在這兒等着,一會兒嬷嬷端湯藥來,若沒看到人又要到處喊,那可挺麻煩。”

“知道了,快點兒去吧。”鳳寶寶推推她,示意她快去快回。

柳安和的父親讓親信配了幾帖藥方,并且寫了一份食單,說是只要每日按着上頭所寫的方子飲食,應可漸漸消除身上油脂。

鳳寶寶以往并不覺得自己身形太過臃腫,因為她爹總說女孩子有點肉才好,還時常熬湯硬要她跟娘喝光,想想,肥肉肯定是這樣養出來的。但她這趟來到揚州,見到街上少女幾乎都是窈窕身段,加上柳安和不時嚷嚷也要像自己爹娘那樣清瘦,攪得她也好想跟着一道參與,因此決定拿那藥方和食單回去試試。

窗外微風吹拂,惹得樹梢沙沙作響,幾朵粉嫩小花随之搖曳,她挪步來到窗邊,感受陣陣涼風帶來的舒爽。

沒多久,一個嬷嬷端來一碗黑壓壓的藥汁,聞起來頗有點詭異,似乎是專治哮喘的藥方。

只是,柳安和不是說去去就回嗎,怎麽還不回來?

卻說,在柳月家另一靜谧廂房。

“少爺,都準備好了。”

“嗯。”一道略低的輕緩聲音傳來,停頓一會兒再度開口:“行了,都先下去吧。”

“是。”幾個下人紛紛退了出去。按照慣例,他們都知道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再過來即可。

雅致屋內,一道高瘦身影站在窗邊,唇角微揚看着外頭的花草景色,然後就将窗戶給掩上。

天涼好個秋哪。

他爹曾說過,偶爾忙裏偷閑做點自己喜愛的事,這是怡情養性,不但無傷大雅,反而更能養足精神。

柳穆清将腰間的琺琅懷表給取下,慢條斯理地擱在矮幾上,再将一個雕花垂墜玉佩也解下,然後拔下手指上的白玉指環,抽出長靴側的寶石短劍,将之一一擺妥在矮幾上。

說到怡情養性,爹最愛的便是賞玩寶劍,他也喜歡兵器,而且收藏了一些不錯的珍品,不過,相較之下,他更喜愛另一樣樂趣……

他緩緩解開頸間鈕扣,将一件水藍色外袍給褪了下來;接着解開腳上那雙特制的牛皮長靴,再将白色中衣、襯衣,以及深色長褲、短褲等衣物脫下,一件件按順序整整齊齊折好,披挂在椅背上,最後,當然也沒忘記要将脖子上的護身符給取下,放在桌邊。

終于,整個人一絲不挂。

一副屬于少年的身軀裸裎着。

肩膀略寬、勁腰緊臀,身形清瘦卻又有着長年習武鍛煉出來的硬肌,可又不顯得過分贲張,反而透着一股青澀之美好,那無瑕的皮膚亦如他臉龐那般白皙潔淨,全身上下仿佛晶瑩之白玉。

嘩!

他将手伸進木桶裏探了一下,臉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這水夠熱且又放了他向來喜愛的草藥,那清雅特殊的氣味令人心情舒暢,一掃近日為了茂良客棧而起的陰霾。

柳穆清踩着矮凳,輕巧踏進桶中,緩緩坐下讓肩膀以下浸泡在熱水裏。

真是,上自頭頂下至腳趾,四肢百骸無不暢快!

他輕嘆一聲。半晌,将背部倚靠在桶邊,兩臂敞開放在木桶上,眼睛盯着水面,心底卻是在思忖那客棧之事。

這幾日他展開一連串動作,先是阻斷客棧原先的食料采購源頭,清查過往采買明細,揪出從中摸走不少銀兩的罪魁禍首,就是陳掌櫃的小舅子。

結果,引來一陣軒然大波。

陳掌櫃帶着妻兒上門求見家主,本以為他娘會找理由拒見,卻沒想到竟是找了他加上陳掌櫃總共三人,另辟密室長談。

陳掌櫃向來不大理會他這個大少爺,卻對家主必恭必敬,說沒幾句就老淚縱橫。

柳穆清兩手捧水,将臉給洗淨,然後往臉上潑了幾下。

那個陳掌櫃,在家主面前老實多了,連說好幾次要家主降罪,又說什麽不懂看帳,都是他小舅子一手處理。娘說短缺的帳需由他小舅子或者他們一家補上,陳掌櫃也連連點頭……

想到這兒,他不禁氣悶,同樣的辦事方式,由他來做就行不通,娘一開口就沒人敢有異議。

總覺得,該不會是娘老早察覺茂良客棧出問題,才刻意撥給他。

真相如何他無從得知,陳掌櫃離開後,娘狠狠訓了他一頓。

“還沒查清楚病根就急着砍手砍腳,就這麽按捺不住?你如今每走一步都是衆人焦點,多少人等着你栽跟頭好來笑話,你行事前沒想清楚後果嗎?一個三十年老夥計是能這樣輕松打發的嗎?我跟你說,這可不是下棋想收回就收回,一出手就沒轉圜餘地了知道嗎!”

娘還說,這是她最後一次插手處理,往後撥給他的店鋪,就算失火了或是被人整個鏟平了都不關她事。

柳穆清嘆了一聲。

其實娘有一個地方說錯了,下棋怎麽可以想收就收?那可是起手無回的啊。唉算了,娘從不下棋,對琴棋書畫完全沒興趣娘最大的興趣是算錢,以及聽爹閑扯淡。

啪!

他舉手一拍水面,激起整片水花,濺得自己滿頭滿臉。

“你要不就是不動聲色地慢慢下藥,要不就是毫無預警一刀往脖子砍下去,不管怎樣,就是別大張旗鼓去把人家拍頭拍臉!”

這話倒是半點沒錯,只是在實際操作上他還掌握不到精髓。

不過,至少茂良客棧不會再虧損下去了,這當然是減少了他的損失。

嘩!

他緩緩站了起來,大呼一口氣,舉臂向後轉動,舒展通身筋骨。爹說得沒錯,偶爾抽空做點自己喜愛的事,那可真是怡情養性更有幹勁啊!

長廊上,涼風吹過。

一道身影快步疾走着,那身子雖是珠圓玉潤,可步伐卻是輕巧利落。

那碗怪異的湯藥都快涼了,卻仍不見柳安和蹤影,真不知跑哪兒去了!圓潤小妞妞四處張望,似隐約聞到草藥味從旁邊廂房飄來,那氣味倒是挺好聞的,難道是柳安和跑來這兒吃藥?

她到底要吃幾碗藥啊!怎麽到處是藥味?

咿呀——

廂房內,柳穆清聽見外廳傳來聲響,遂站了起來,輕喊:“我好了,你們進來吧。”

“安和,是你在裏面喝藥嗎?”

一陣清脆水聲淹沒了這聲問話,站在外廳的人面露疑惑,不由自主往內廳移動,見一整片精雕細琢的花鳥圖紋玉石屏風,她愣了一下,旋即從側邊走了進去。

“你們今天提早了?”溫煦輕緩的男聲傳來。

一道修長身影站在水中,腳擡得高高的,正要邁出木桶,擡起眼卻見有個人忽地自屏風旁竄出。

“是穆清哥哥嗎——”

最先映入鳳寶寶眼簾的是一大團白物,然後是柳穆清忽然轉過來的白皙臉龐,但幾乎是同時,她赫然發現伫在眼前那白白、瘦長的東西,居然是穆清哥哥光溜溜的身子——

“呃啊啊啊啊啊!”

穆清哥哥沒、沒、沒穿衣服?!

她猛然按住心口,嘴巴張大、再張大,然後放聲尖叫,腦袋卻在轟然巨響之後整個空白成一片。

長到十二歲,縱使家裏男丁衆多,可她從沒親眼見過全身上下沒穿半件衣服的男人,而且距離還如此之近,近到她清楚看見那修長身軀上沾着清澈水珠,那濕答答的胸膛上有兩顆粉色的點,還有那曲線清楚到讓她好驚慌的腰與臀,以及那一腳邁得好開的長腿,還有,最驚異的是,她居然看見了兩腿之間的那個地方,那裏、那裏怎麽會是這樣的!

她看見了!她什麽都看見了!而且是穆清哥哥的!

“你、你快別嚷嚷!”

柳穆清率先從晴天霹靂之中回過神來,他啪地一聲躲回桶內,兩只耳朵瞬間通紅,慌張制止鳳寶寶發出聲音,可卻已經來不及。

驚天動地的尖叫聲響遍雲霄。

“啊啊啊啊!”

鳳寶寶抓着頭發,她肯定自己的腦門冒出白煙了!不只如此,她還聽見自己一直在尖叫,然後眼看着柳穆清那張白皙幹淨的臉迅速變色,先是慘白,再來是粉紅,然後整個轉為縧紅。

并慌張至極地不斷張嘴在講着什麽。

“發生什麽事了?”

“那是寶寶的叫聲!”

“怎麽回事?”

外廳傳來五兒六兒以及柳安和還有一堆下人的聲音。

鳳寶寶聽見腳步聲倏地驚醒,柳穆清瞪大眼睛拉長耳朵,兩人瞬間對視,下一刻馬上同時朝着門外大吼:“別進來!”

為時已晚。

砰!

屋外衆人一起撞開門扉,一下子所有人都沖進來了,鳳寶寶大驚失色,用力一轉身想躲,卻結結實實整個人撞上那面精美的花鳥圖紋玉石屏風,猛然的撞擊使得屏風劇烈一晃,整片屏風居然就這樣硬生生往後頭栽去。

轟地一聲,屏風整個躺平,正好倒在沖進來的衆人跟前,所有人恰好一覽無遺地看見了眼前景況。

一目了然。鳳家大小姐闖進了他們大少爺的沐浴聖地!

衆人看向急得快哭的鳳寶寶,卻聽見咚的一聲,這一看更不得了,竟是他們向來優雅冷靜的大少爺忽然整個沉入水底……

“少爺、少爺?”

“不好了!少爺是不是昏倒了?!”

五兒六兒驚慌大喊。

“嗚!”鳳寶寶猛抽一下鼻子,嗚咽之後立刻發出委屈哭聲。她不是故意的,她也不想看到啊,可就是看到了,現在該怎麽辦?

“寶寶怎麽了?發生什麽事怎麽哭了?”

喧鬧聲直入雲霄,整間廂房奔走的、叫嚷的、大哭的、追問的統統都有。

一團混亂。

柳穆清緊閉雙眼,死命閉氣沉入水底。他沒暈倒,但是他絕不出來,非但如此,他還要把自己淹死!

活到十六歲,從沒如此丢臉過,全身上下被看個精光,而且對像還是世交之家的女兒、他妹子的閨房好友,更是這陣子每日喊他哥哥長哥哥短的小妞妞!早知如此,他就弄個手帕什麽的遮一下,至少不會連那裏都被看到,但現在一切都來不及了!

自有記憶以來,除了侍候的嬷嬷和貼身小厮,從沒人看見他赤條條的身體,連爹娘都沒有,現在能看的、不能看的都被這個鳳寶包給看去了!

柳穆清在水裏狠狠蹙眉,憋氣憋得難受,一串細泡從他嘴裏冒出,那面容卻始終整個皺着,心中似惱火似羞憤,他也厘不清,但有一件事很确定,那就是,他這輩子死活都不要再泡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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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2: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回 吳子樵沈霖初登場 少年柳穆清遇兇劫

山中飄雪又逢春,春去秋來是盡頭。

當大地周而複始地轉換顏色,一眨眼已是兩個年頭過去。

樹林間,剛下過雨的柔軟濕草地上鋪着幾片落葉,涼風中,一股泥土混雜着草葉的大地氣息飄散着。

秋意初現。

“師妹,快過來。”兩個少年聲音同時響起。

“八師兄九師兄你們別管我,趕緊抓住那只鳥!”嬌俏嗓音伴随着清脆笑聲,一名少女邊說邊追着前面兩人。

三人身影在樹叢間穿梭,跑在最前方的少年倏地翻了幾個前空翻,翻至最高峰時伸手使勁一扔,将小石子直直丢出去,打中一只躲在樹叢裏的鳥兒,然後趁那鳥兒往下墜落之際,迅速沖向前去抓在手中。

少女的身手遠不及師兄,忽然腳下一打滑,整個人向前撲去。

“師妹小心!”兩少年同時大喊,跟着身手迅捷地一左一右拉住那少女手臂,穩住了她向前滑倒的勢子,解除了少女跌在濕泥地上的危機。

“太好了,抓到了!”那少女根本不在意跌倒與否,她眉開眼笑接過那只鳥兒,倏地拔了它身上幾根藍綠色羽毛,之後伸手往空中一放,任鳥兒飛離。

“就這樣?怎不将羽毛都拔光?”

“是啊,好不容易才抓到的。”

兩名少年一人一句。

那拔羽毛的少女便是鳳寶寶,她一聽便轉了下靈活的眼珠子,各瞪了眼前兩人一眼,嗔道:“羽毛沒了不就沒命了嗎?我多抓幾只就是了,反正積少成多嘛。”她揚起手中紗袋,裏面已經裝了不少顏色鮮麗的藍綠色羽毛。

“我幫你!”

“讓我來!”

兩少年一說完,同時臉色微變地互看一眼,一個兩手環胸一個扯扯嘴角,似不屑對方。

“你二人今日若再吵架,以後我都不找你們了。”鳳寶寶轉身往樹林裏走去,兩少年見狀,很快又緊跟在後。

“師妹!”其中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急喊。

“沈阿霖,”鳳寶寶又轉回來看着八師兄,“你喊這麽大聲,別說鳥,連螞蟻都給你吓跑了!”

八師兄名喚沈霖,鳳寶寶卻老愛将他名字中間多加個“阿”字,但他一聽到這個熟悉的稱呼馬上展露歡顏,笑道:“沒事,我只是提醒你小心腳滑。”

“我會小心的。但是,你別再大聲嚷嚷。”鳳寶寶見他們休兵不吵嘴了,登時露出甜甜一笑,迳自往前走去。

沈霖看着這抹活潑靈動的笑容,眼神整個呆滞。

他以前覺得世上最好看的人是鳳寶寶的娘親,寶寶當然不是不好看,但相較之下頂多排在第二順位,不過,近來他益發覺得寶寶有後來居上之勢,不知道這跟她長高又清減身形有沒有關系?

沈霖呆愣看着前方的身影,鳳寶寶依舊不算瘦,可也不能說她胖,其實他覺得這樣挺好看的。古人怎麽說的……對了,就是秾纖合度!沈霖咧嘴傻笑了一下才想到要跟上,但才擡腳就聽到身後幾不可聞的譏嘲。

“沈阿呆。”

沈霖倏地頓住,火大轉身瞪向後面的人,壓低聲音怒罵:“吳子樵你要就正大光明的罵,幹嘛等師妹走了才鬼鬼祟祟地攻擊人?!”

對方聳聳肩,壓根不以為意,卻是搶在他前面朝鳳寶寶追去,沈霖一看,立刻跟上。

沈霖和吳子樵都是鳳家的徒弟,前者排行第八,後者第九。

鳳家約莫十五年前來到這個還算繁榮的小鎮定居,初始是在鎮上購置一座大宅居住;但鳳家男主人同時也在山林裏購地,并費時三年在深山蓋了幾間錯落于樹林間的宅子。

據聞,當時參與興建的工人都說鳳家這些屋子蓋得巧妙,既隐密又舒适,屋裏布置得雅致華美,屋外随處都是美景,可真是世外桃源、人間仙境哪!

只不過,鳳家主人極其低調,遷人新屋後就罕少露面,但不久後就聽說一些家貧被賣去鳳家當長工的,或一些失恃失怙被親戚賣掉的孩子,都被鳳家收為徒弟,幹活之餘不但能念書還習武,使得不少人争相打聽,想将孩子送來拜師,只不過,全都不得其門而人。只除了沈霖。

“師妹,我又抓到一只了!”沈霖開心大叫,捧着那毛色鮮豔的鳥兒直奔到鳳寶寶面前。

“太好了!”鳳寶寶三兩下拔了幾根羽毛放進紗袋裏。

沈霖是隔壁村大地主之子,也是鳳家徒弟當中唯一不是被賣來當長工的。原本鳳家是不收這樣的孩子,但沈霖拿着自己做的木劍,在山裏亂闖亂晃,數日後昏倒,被鳳寶寶的母親撿回去照顧。

據說沈霖一清醒就對着鳳寶寶的母親喊“仙女姐姐”,惹得鳳家男主人開懷大笑,豪氣應允讓他留下。

“師妹,我這兒也有!”吳子樵也湊過去。

“今天真是大豐收。”鳳寶寶将羽毛放進紗袋,笑着對兩人說:“這樣夠啦!不用再抓了。”

“師妹要回去了嗎?”吳子樵問。

鳳寶寶邁開步伐往回走。“我得趕工呢,過兩天就要跟着爹出發了,不快點可不行。”

“師妹對柳月家大小姐可真好。”吳子樵走在她右側問着。

“那當然!師妹連續兩年都去她家過中秋,今年都第三年了,感情當然好。”

沈霖走在鳳寶寶左側,理所當然地說着。

“一起過中秋可不代表感情好,我和你不也年年一起過嗎?你說咱們感情好還是壞?”吳子樵瞥了沈霖一眼。

沈霖不甘示弱地瞪向他。“有人連師兄都不會喊,這要說感情有多好是不可能的。”

“要喊容易,有個師兄的樣子我就喊——”

“停!”鳳寶寶倏地停住,惱火蹙眉地看着他們。“你們到底是怎麽了?這以前不是都好端端的嗎!為何最近老愛損對方?”

沈霖和吳子樵對看一眼,又同時別開臉。

他們沒怎麽了,就只是兩人都想讨同一人歡心,都想比對方更受青睐,當然就會嫌隙愈生愈大!

鳳家的掌上明珠鳳寶寶,是他們自幼陪着一道長大的小師妹,沈霖向來就愛跟在她身邊玩耍,吳子樵原本并不明顯,可近來也開始跟在鳳寶寶身邊,凡事都會想辦法插上一腳,惹得沈霖老大不痛快。

“我們沒什麽,只是想到師妹這趟出門又要兩個多月才回來,這段時間家裏肯定很悶,忍不住就想跟對方鬥嘴。”吳子樵口才反應都比沈霖敏捷,很快就回話,算是安撫鳳寶寶。

“不理你們,我要去忙了。”話一說完她就不再理會兩人,迳自向前走去。

其實,鳳寶寶當然知道這兩人是怎麽回事。八師兄沈霖老早就很明白表示喜歡她,九師兄吳子樵不知怎麽搞的也來湊熱鬧,這下可好了,鎮日擾得她不得安寧:幸好二人在她爹娘面前都不敢造次,否則,娘不大發脾氣,頂多念個幾句,但惹到爹可就麻煩大了,不管是沈霖還是吳子樵,肯定都會被剝一層皮。

再說,她才沒工夫跟這兩人瞎攪和,她還要忙着做首飾呢!好不容易收集到一袋珍貴羽毛,就是想做發釵送給柳安和。

柳安和看了肯定會喜歡,去年她弄了一柄寶石短劍,柳安和高興得連睡覺都放在枕邊呢。

鳳寶寶唇角微揚,心情愉悅地奔回自己房間,拿出一堆工具開始趕工。

是說,想到柳安和就忍不住會想到她哥,想到她哥就會想到那件事……

那年,她不知所措地大哭一頓,但很快就被柳安和給拉走。聽說他沉在水底差點鬧出大事。

幸好被小厮們硬拉出水面,至于後來怎麽樣了她也不知道,因為隔天她就逃之夭夭了。

去年,爹又順道帶她往柳月家小住,柳安和對于那件事只字不提,而穆清哥哥似乎非常忙碌,僅僅在她跟爹抵達那晚陪着吃了一頓飯,之後就都不見人影。

聽說他跟着自家镖局走了幾趟,忙得一整年有一半時間不在家。的确,那原本白皙的臉龐看來是曬黑了點。

如此這般看來,他今年中秋應該也不得空吧?最好是不在家,因為,雖然已事隔兩年,但她至今回想起來仍會臉紅耳熱。沒辦法,那畫面實在太過沖擊,她努力想忘掉,卻一直沒成功。

穆清哥哥對不住啊,你今年還是別在家比較好!

唧唧……

秋高氣爽,郊外林間涼風不時吹來,樹葉窸窣聲以及秋蟬鳴叫聲不絕于耳,聽了着實讓人放松心情,尤其晌午過後聽來更加催發困意。

一列車隊路經此片樹林。

“大少爺。”中年男子駕馬來到一個青年坐騎的側邊,詢問:“大夥兒清早天未亮就起來趕路,現在過了中午,人人餓着肚子,眼看要走到前面小鎮還需一個時辰,不如在這裏休憩片刻,吃點幹糧小睡一會兒,可好?”

被喚作大少爺的,是名年約十八歲的青年,身穿粗布灰衫卻不掩其俊朗軒昂;那臉龐是淡淡的密色,這豔陽曬出來的膚色,使他一身書卷氣息中透着三分英氣,再看其身形,高姚修長兼且肩寬結實,卻又不過于壯碩;那握着缰繩的雙手修長有力,腰間還配着一柄墨色長劍,那劍乍看平凡無奇,可仔細一瞧便會發現劍鞘鑲嵌着幾顆黑色寶石,握柄末端那顆更是黑亮。這罕見兵器透露了主人不同一般的身份。

“好,咱們就在這兒小憩片刻。”灰衫青年朗聲發話,神态篤定平穩。他話一說完,就見十幾匹坐騎連同中間兩輛馬車都立刻往樹下找位置,每個人陸續将馬系好,然後或坐或躺着歇發號施令的英俊青年便是柳月家大少爺柳穆清。

兩年前,他獲得了茂良客棧,去年結算時勉強算是小有賺錢,于是母親便又撥給他一間镖局,他遂自己跟着押镖幾趟,順便沿途四處看貨,卻沒想到愈看愈有興趣,幹脆提議跟着父親學習買貨,走了一趟遠程的,其間經歷風吹日曬、夜宿郊外等等,雖不至于苦不堪言,可也絕對不是輕松差事。

吊詭的是,他因此曬出一身蜜色肌膚,可他爹卻依舊膚白如玉根本全沒影響。再者,聽說爹以往出門都住最好的客棧,怎麽帶他卻淨往郊外夜宿?當然,此是後話,與買貨無關。

上個月,父親喚他到跟前,吩咐他往後自個兒買貨;至于采買規矩,也跟管理店鋪差不多,由父親立下字據借他本錢,言明一年後開始本利攤還,至于盈虧嘛!那當然都是算在他柳穆清頭上……

所以,這趟是他獨自出遠門買貨的頭一遭。

“大少爺,您這幾日趕路也累了,不如上馬車睡一會兒,出發前屬下再叫醒您。”五兒侍候他下馬,遞給他水壺并且輕聲問着。

柳穆清環視四周,衆人不是正在吃喝就是呼呼大睡;他往更遠處張望,只見林深樹密不見盡頭,他喝了大半壺水,看向五兒,“我去前頭看看。”

“我跟六兒也一道去。”連忙朝六兒招手。

柳穆清搖頭。“你們守在馬車旁,看好那批貨,我去去就來。”

“可是……”五兒跟向前一步,緊黏着主子。

“行了,別一直跟着,難不成連我解手你都要跟。”他溫煦一笑,露出潔白牙齒,随即擺擺手示意五兒守着馬車。

五兒着實不放心,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少爺往樹林走去。他和六兒都是柳月家家主夫婦親自訓練的小厮;說是小厮,倒不如說是家主夫婦挑選給少爺的左右手,他們二人一文一武各擅勝場,說是千裏挑一都不會太誇張。

五兒自幼飽讀詩書且精通算數,六兒天生就是武術好手,精通各式兵器,倘若認真打起來,少爺肯定不敵六兒。當然,五兒的身手也不弱,雖說及不上少爺跟六兒,卻也是同輩當中的佼佼者。因此,這趟出門前,家主私下叮囑過,要他二人不可離開少爺半步,務必保護少爺平安。

“少爺呢?我在馬車裏挪了個位置可以讓他小憩片刻。”六兒走過來問着,卻見五兒伸手一指,指向遠遠樹林間的高瘦人影。這一看,六兒不禁惱火:“你怎麽讓少爺自己跑遠?!”

“少爺說是去解手,叫咱們顧好貨就行了。”五兒說着。這批貨确實運得辛苦,少爺沿途盯得牢,下雨了自己不躲雨卻只擔心車上的貨會淋濕,任誰一看都知道他不容許半點失誤。

“貨有少爺重要嗎!這不行,你看他愈走愈遠,我跟去看看。”六兒拎了長劍,疾步往樹林追去。

“這麽不放心?怕少爺被老虎吃了?”剛才請示柳穆清要在此休憩的中年男人坐在樹下,吐了一口口水,語帶調侃地問着五兒。

五兒看他一眼,內心不悅。

此人姓張名鐵,是柳月家一大镖局的頭兒,在柳穆清面前必恭必敬,少爺長少爺短地喊,可私底下卻時常故意挖苦,五兒這一路早就氣在心裏。

“少爺劍術高明,就算真有老虎也傷不了他,怕就怕有人埋伏,照我說,人心險惡比老虎可怕多了。”五兒正色回話。張鐵在江湖上打滾多年,各色人物看多了,根本沒将他的嘲諷放在眼裏,聽了只是咕的一聲笑罵:“小兔崽子。”

五兒更加火大,镖局的人老說他們是小兔崽子,說他和六兒也就算了,可怎麽連少爺也取笑進去!偏偏這趟路途遙遠,又不能不靠他們押镖,真是氣煞人也!幸好,過了這片樹林就進入江蘇地區,到時沿路都有柳月家的人接應,就不用看這群人臉色了。

“張鐵,幹嘛跟他閑扯淡,人家身嬌肉貴的,跟咱們搭不上邊,有啥好說!”

有個滿口黑牙的大老粗咧嘴,邊樞牙邊嚷嚷。

五兒索性裝聾作啞不再理會,少爺叮囑過不許跟镖局的人起沖突,他不想讓少爺為難,雖然他心裏實在替少爺抱屈,這些押镖的私底下老愛說少爺細皮嫩肉挨了苦,又說他少了家主夫婦那股渾然天成的領袖大器,可是,少爺才十八歲,嘲諷他的人怎不想想自己這個歲數時在幹嘛?搞不好成天只想着娶媳婦呢!況且,少爺長年讀書練武學習經商,這幾年開始打理生意更是日日勤奮不敢懈怠,這份辛苦可不是外人能夠體會……

只是,怎麽少爺和六兒還不回來?

一陣涼風吹過,樹林間,十來個大漢或躺或坐,睡了一大半,就連馬兒都悠哉晃着尾巴。

秋日午後,涼爽正好眠……

忽然,仿佛不經意似,幾匹馬同時輕踏了幾下。

張鐵以及幾個年長壯漢立刻伸手去摸兵器,電光石火之間,四面八方一下子有如爆炸似,沖出一群大漢,有的從地洞陷阱中跳出來,有的從高聳樹梢上一躍而下,更有好幾個手持弓箭,瞬間只聽見咻咻幾聲,全部馬匹立刻舉蹄亂蹬、大聲嘶鳴!

“有埋伏!大家兩兩一組背對背!小心中箭!”張鐵立刻大吼。

所有镖局大漢迅速抽出兵器,兩個兩個靠在一起,五兒才剛抽出長劍,卻猛地被人一把拎過去,轉頭一看竟是張鐵。

“我來掩護,你快去帶少爺離開,他若不肯,你跟六兒将他打昏扛走。”

五兒登時愣住,詫異看着他。“那你們呢?”

張鐵呸地罵道:“還有時間管別人!總之你帶了少爺就快滾,看這情況大大不妙,他若有半點損傷,我有何顏面去見老爺!”

說話間,雙方已是激烈交戰,張鐵這邊的人個個剽悍兇狠,可對方勝在人多,幾乎是三個打他們一個,加之樹上又躲着弓箭手不斷偷襲,情勢危急……

五兒在混戰中由張鐵一路掩護往側邊前進,他迅速匍匐爬行,卻忽見眼前有人朝他靠近,他握劍正要躍起狠劈,卻發現居然是六兒。

“快,跟我來!”六兒迅捷拉他走。

樹林間一張鐵等人陷入激戰,殺得眼紅之際,卻聽見一響亮特殊的短笛聲,那幫埋伏的人全都頓住,表情驚訝。

這不是收兵速走的暗號聲嗎?衆人遲疑之間,卻又聽見同樣的笛聲清楚傳來。怪了,眼下不是快得手了嗎!怎麽忽然要他們撤退?

兩方交戰,稍有停頓立即翻轉局面。

張鐵的人見機不可失,馬上發狠拉下好幾個弓箭手,混亂間,對方開始有人喊着撤退——

“喂!你不是說笛聲吹響後,至多兩次他們就會撤退的嗎?現在看來這笛子根本不管用!”

一聲響亮的清朗嗓音傳來,所有人停了下來,全都看往聲音方向,卻見一名挺拔青年壓制着一中年男人,從林間緩緩走出來。

大少爺!張鐵眉目一跳。

“還不撤退?是不是想害同伴身首異處?”柳穆清冷肅着臉,目光灼灼望向衆人,手上長劍緊緊抵住那中年男人的脖頸,明顯看出已經劃破一道血痕。

原來,柳穆清見這片樹林十分濃密,心中略感不妥,因此獨自前去探看地形,果真瞧見遠處停了幾匹馬,并有一人等在一旁,狀似看守,他還沒來得及觀察清楚,即聽見遠處傳來厮殺聲,正想奔回去,就被緊跟在後的六兒拉住,兩人于是一起将那等候之人逮住,喝令他吹奏暗號,下令撤退!

“喂,給我聽好!”柳穆清提氣大喊:“你們的馬都被我放走了,就算搶了這批貨也走不遠——”

“那又如何?”一個被張鐵抵住咽喉的人截斷柳穆清的話,“這片山林我們閉着眼都能跑出去,把你們幾個殺了就地掩埋,再去尋那些馬,根本小事一樁。”

“好,有膽識。”柳穆清看向他,續道:“既是如此,想必你們早已豁出去,當然不怕柳月家事後報仇。你不怕,你的手下也不怕,你、你,還有你都不怕,是吧?”他故意一個一個問,果然被點到的人都明顯愕住。“大家別中計,這小賊故意胡扯吓人,咱們人多勢衆,一刀一個将他們全數砍死,誰又知道這票是咱們做的!”

柳穆清長這麽大第一次被人喊作小賊,不由得好氣又好笑,可也心知肚明對方所說确實不假,當下也不敢輕敵,他面容一正,看向那頭兒發話:“你真是腦袋不大靈光,我的人已經去搬救兵,即便趕來時我們已被殺光,但你們沒馬,肯定走不遠,如何躲過我援兵追殺?”

對方一聽,又見手下們個個面露猶豫,登時湧起怒火,不甘示弱大叫:“誰也別想走!要死大家一起死!”

随着這聲怒吼,對方舉刀砍往張鐵脖子,兩方人馬再次厮殺開來。

柳穆清用力劈暈手中箝制之人,刷地幾聲,手上長劍利落地甩了個劍花,忽然急如閃電般施展,眼前好幾個人立即濺出鮮血。

豔驚四座!

這一手耍得漂亮,已是先聲奪人,不單這幫盜匪吓怔,就連镖局的人也都眼睛一亮:誰想得到鑲金嵌玉、外表弱不禁風的大少爺,身手居然如此了得!

“少爺,小心後面!”張鐵急吼,這一分心卻被對方趁隙劃破手臂。

柳穆清立刻往後轉,匡當幾聲擋了好幾個盜匪攻擊,那身姿看來煞是矯健輕盈。

張鐵頻頻望向柳穆清,心急如焚擔憂他遭到偷襲,雖然看起來大少爺盡得老爺劍術真傳,但肯定從沒真正與人交過手,倘若有個閃失可就糟了。

“快去逮住那小子,綁了他才能活命!”對方頭兒眼看兩邊勢均力敵,立即要衆人将目标鎖定那年輕公子。

一下子,十幾個彪形大漢圍住柳穆清;他們原本就都是刀口下讨生活的一幫惡徒,此刻人人豁了出去,個個都想将這少爺給壓制擊倒。對他們來說,只要人沒死就行了,管他手斷腳殘都無所謂。

柳穆清雖說自幼習武,但确實從沒跟人真正厮殺過,眼前刀光血影看得他眉角直跳,但仍是奮力抗敵:只可惜镖局的人好幾個一開始就中箭受傷,否則,他們應可擺脫這群盜匪的糾纏才是。“殺啊!”

幾個盜匪撲身過去,吼聲震天之中幾人抱住柳穆清左右兩腿以及腰身,更有幾個舉刀就要往他身上砍,張鐵和幾個镖局年長的看了無不膽戰心驚,他們都曾背地裏調侃過大少爺,可如果小主子出事,這要他們的老臉往那兒擺!

柳穆清被人緊緊箍住下半身,他咬牙舉臂連連打退好幾個,同時間卻也感到身上多處被劃破,此時張鐵等人沖了過來砍死幾人,助他脫離箝制。

“快将少爺圍住!”張鐵喝令。

柳穆清挨近張鐵,放低音量急促說道:“別只想着保護我,護住所有受傷的人,再撐一會兒援兵就到!”

張鐵詫異地看向他,卻見他神色篤定,雙眼銳利,那持劍的手穩穩對準敵人,不由得暗自叫這一趟,沿路只覺得少爺性子偏靜,說起話來斯文溫煦,沒什麽脾氣,此時見他臨危不亂,倒是挺有幾分架勢。

只是,張鐵不解他說的援兵為誰,柳月家的人馬距離這邊還需一個時辰的車程,不可能如此迅速趕到啊!

張鐵正疑惑之時,耳邊卻聽見轟隆隆的喧噪聲響,聲音由遠而近:再聽,果真是大批人馬狂奔而來。

“大膽賊人!連柳月家的貨都敢截!”

“全都圍起來!一個都不許縱放!”

五兒六兒領在最前頭,駕馬高呼而來,張鐵等人一看,精神為之大振,全都像是湧出畢生最大氣力,揮刀砍向敵手。

“大家捉住那小子!”盜匪頭兒眼見大勢已去,目露兇光喝令衆人包圍柳穆清,頃刻間,十幾人不顧死活撲了過去,幾個抱腿幾個抓手,另有一人拿起馬鞭套住柳穆清脖頸——

“少爺小心!”

柳穆清一陣窒息感,眼前金星閃爍幾乎暈厥,耳畔亂哄哄全是衆人驚呼,就在這風馳電掣間,一把大刀狼狼往他劈來,由左側肩胛骨位置落下,銳利刀鋒倏地劃開他胸前衣裳,斜斜砍下直至右側腰際!

“少爺!”衆人驚呼。

柳穆清咬牙悶哼一聲,那刀由左向右,重重橫砍整片胸膛,他感到眼前一片白光,随之而來的是前所未有的劇烈痛楚,如炸藥般,在他身上整個炸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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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2: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回 家仆相傳故主再世 二少女玩心探睡郎

柳月家。

“就這麽一把大刀砍向少爺,從少爺肩膀一路砍到腰際,整個刷地劃開,那可真是刀光血影還有那個血花四濺啊,當時所有人同時大叫糟糕!請恕小的說句大不敬的,那時咱們全都以為少爺要被劈成……”

“劈成兩半?”

“噗!”

雅致華美的小花廳裏,兩名少女邊吃點心邊聽,不時發出幾聲嘻笑。

“然後呢?”其中一個少女發問,只見她一雙大眼睛靈活轉着,皮膚是較深的野蜜色,五官卻是嬌俏不俗。

“少爺發出怒吼,可比老虎獅子威猛!然後就看他兩腳一踢,把那幫山賊給踢得老遠,左手一揮将幾個人甩開,右手又一揮,一次砍一個,刷刷刷幾下子,一個人便将那些盜匪給打得血濺當場,那幫人倒的倒跑的跑,根本不是咱少爺對手……”

蜜色肌膚少女咬了一口山楂糕,笑了出來,語帶調侃:“安和,你哥還真厲害。”

“呿!”雪膚少女笑瞪她一眼,低語:“活像是二郎神現身似的,我就沒聽過哥發出比獅子還威猛的叫聲。”

那大眼睛的蜜色肌膚少女便是作客柳月家的鳳寶寶,坐在她身邊的雪膚少女自是柳安和了。

這兩年來,兩個女孩兒的外貌都有所改變,都長高了又清減;但是,若說鳳寶寶瘦了一大圈,那麽柳安和頂多只是瘦了一些些,整個人看上去就是嫩白豐盈,鳳寶寶在她身邊更顯清她們雖然外表變了不少,卻仍是同樣地活潑好奇,此刻只見兩人聽得津津有味、興致昂然。

尤其是鳳寶寶,那雙大眼睛透着滿滿的興奮與想像。

兩天前,她跟着爹爹來到柳月家,當晚柳安和的爹娘設家宴款待他們父女,席間她爹跟家主夫婦喝得正盡興,卻忽然有人來報,說是大少爺的車隊在江蘇邊境遇襲,聽說傷亡十分慘烈。

家主夫婦一聽,立刻領着親信出門,連她爹也一道去了,鳳寶寶陪着柳安和在家裏守候,兩個女孩兒一反常态誰都沒開口說話,卻是互相抓着對方的手,靜默坐在大廳裏等着。

直至深夜,好不容易才聽到消息傳來,說車隊是被一幫盜匪偷襲,死的多半是對方的人,柳穆清雖然受了傷但并無大礙,至此,柳安和才終于放下心來,松懈之下還抱着鳳寶寶哭了一回。

隔天不到中午,柳穆清就被護送回家,只不過,他一回來就直接返回自己院落靜養,鳳寶寶跟柳安和都沒見着他人。

兩個女孩兒發揮追根究柢的本領,先是跑去聽五兒、六兒述說整個過程,聽完又覺得不夠詳細:柳安和向來就是閑不住兼且好奇心旺盛,加上鳳寶寶也是活潑好動的性格,兩人打聽了了下,于脆就找來這個镖局老大叔說說當時情況。

“大小姐您剛說誰?二郎神?對啊就是二郎神!當時少爺根本就是二郎神降臨,他左手打老虎右手砍山賊,一下子那幫人全都躺平,咱們全都吓了一跳看向少爺,只見他像這樣兩手握着劍柄站定不動。”那人邊說邊擺出一個剽悍身姿,一腿劈開兩手斜舉,眉毛倒豎,目光煞是犀利。

柳安和看了鳳寶寶一眼,兩人同時抿嘴巧笑。

這個動作或許柳穆清做起來不算難看,搞不好還挺英姿煥發,但眼前這個擠眉弄眼的镖局大叔擺起來卻是怎麽看怎麽滑稽,耍寶本領絕對不遜于戲臺上的醜角。

“很有意思吧,就跟你說他以前是在客棧裏說書的,講起故事來那可真是精彩逗趣啊。”柳安和憋着笑,低聲說着。

鳳寶寶也笑着,只差沒拍手叫好,忙又續問:“然後呢?”

“當時,少爺就這樣威武地站着,咱們幾個看傻了,忽然其中有個年紀最大的,咚一聲跪了下來哭喊,柳如笙前家主!這是柳如笙前家主啊!”

他邊喊邊跪下,兩手顫抖着高舉,仿佛眼前正在重演當天情景。“柳如笙前家主當年也是這樣領着弟兄們砍賊,咱少爺那架勢、那表情、那舉劍的樣子,根本就是柳如筌前家主再世啊!”他激動說着,口沬橫飛之際只差沒流下眼淚。

“喔,原來如此。”柳安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續道:“莫怪這兩天好幾個老人家特地跑來這裏,說是要來拜見我哥,還有人跪在我家大廳不走,說什麽一定要看我哥一眼,搞得娘發了頓脾氣。”

鳳寶寶對于前家主什麽的不感興趣,她比較想知道穆清哥哥如何與賊人對打。她專注地遙想着當時的交戰情況,又問向那镖局大叔:“你剛說幾十個山賊抓住穆清哥哥,一把大刀從他身上斜砍下去,照這樣砍法不是該重傷嗎?就算掙脫箝制應該也來不及抵擋吧?”

“少爺武功高強,簡直就是柳如笙前家主再世,那幫山賊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麽,他随便東踹一個西砍一個,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咱早該看出來了,少爺的五官神情還有舉手投足,實在太像前家主……”

怎麽說來說去都一樣啊,她想聽的是穆清哥哥使出什麽招式,但這位老大叔偏偏一直強調什麽前家主。

“行了;你先下去吧。”柳安和笑着,擺擺手示意對方退下,直至小花廳裏再無旁人,她才對着鳳寶寶笑道:“他說書的本性改不了,現在已經收斂一些了,以前他還曾到處說我爹是太上老君派下來的金童呢!”

鳳寶寶一口荼差點噴出來,好不容易瞞下,立刻按着肚子笑了老半天,稍稍停歇還是不忘追問:“雖然方才那人說得太誇張了點,但是五兒、六兒不也說盜匪頭頭砍了你哥一刀,到底穆清哥哥是怎樣躲過那刀的?”

“寶寶真是比我還好奇呢。”柳安和笑着,旋即故作神秘地端起茶來喝一口,搖頭晃腦說道:“哥雖然劍法不錯,但是距離出神入化肯定還遠着呢,他能安然躲過那一刀,當然是有點兒玄機。”

“什麽玄機?”鳳寶寶眼睛閃閃發亮,萬分期待。

柳安和笑了出來。“你真這麽想知道?”

“那當然!”鳳寶寶搶走她手中茶杯,也取走她面前的點心小碟子,一副等着她回答的态勢。

柳安和嘻嘻一笑,拿出手絹擦了擦嘴,又站了起來理理衣裳,這才朝她一揮手,說道:“走吧,看在你送我發釵的份上,就将我哥的秘密告訴你。”

寬敞清雅的卧房內,牆邊立着幾座紅木書架,架上擺着一落一落書冊,以及許多珍稀收藏,像是上等茶具、名家畫軸、西洋懷表、各式寶劍,以及文房四寶還有瓷器玉器球鄉盒等等,一望即知此房間的主人是個允文允武的風雅之士。

柳安和拉着鳳寶寶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後者頻頻東張西望,小臉上滿是新鮮好奇,卻在走入內廳後猛然愣住。

床上竟有一人正在睡覺!

“穆清哥哥怎麽在這兒?”鳳寶寶大驚。

“這是他卧房,他不睡這兒是要睡哪?”柳安和理所當然地回話,同時拉着鳳寶寶往床鋪方向走去。

“我以為他不在。”要是知道他正在睡覺,她哪好意思跑進來。鳳寶寶停住腳步,拉扯着柳安和的袖子,忐忑低嚷:“我要走了啦,等會兒穆清哥哥醒來,多不好意思。”她可沒忘記兩年前誤闖柳穆清沐浴之地的窘況。

“別擔心。”柳安和完全沒有壓低嗓音,笑嘻嘻地說着:“哥向來睡得很沉,吵不醒他的。我試試你就知道。哥,你屋裏失火了還不快逃命……”

鳳寶寶眉眼一跳,立刻沖上去用力捂住柳安和的嘴,嬌嗔抗議:“安和你幹嘛!”

柳安和拉下鳳寶寶的手,然後又指了指床鋪,笑道:“你自己看,我哥根本動都沒動一下。”

鳳寶寶半信半疑地探看着,果然,床上确實半點動靜都沒有。

柳安和笑嘻嘻走到床畔坐了下來,先是伸手推了推棉被,然後又将那被子給拉下來一些。

“看來果真睡得很沉。”鳳寶寶見狀安心不少,也走了過去好奇張望。這一看,卻又不禁覺得好笑,輕聲脫口而出:“穆清哥哥怎麽像個小孩子似的?”

“是啊,我頭一次看到時也笑了很久。”柳安和掩嘴笑着。

鳳寶寶滏開嘴角,心中頗感有趣,兩只大眼睛興味盎然地注視着沉睡中的人。說真的,從沒想過穆清哥哥居然是這般睡姿。

大床上,綢緞棉被下,柳穆清兩手抱着另一團卷成長條形的被子側睡;按照棉被起伏的模樣來推敲,他應是兩腳也圈抱着這團被子;不只如此,就連額頭也輕貼在被子上,下巴則是微微內縮,表情安然舒适,氣息平穩沉定,看起來睡得很香甜,就像是十分依賴那條棉被……

鳳寶寶幼時飼養過一只毛毛鼠,她記得那鼠最愛四肢抱着一顆煮熟的蛋睡覺,那姿勢就跟穆清哥哥現在一模一樣,想着,她忍不住噗地笑了出來。

柳安和見她偷笑,也跟着一起打量柳穆清睡相,兩人掩嘴笑了一會兒。

“我以為穆清哥哥不會大白天睡覺,你娘不是都要求你們按時作息嗎?”鳳寶寶問着。

“哥每趟遠行回來都要睡上兩三天,這當中無論怎麽喊都不會醒的,連飯也不用吃。聽說我爹年輕時也是這樣,所以我娘也就放任不管了。”柳安和聳聳肩,卻又忽然嘟了一下嘴。

“其實娘最偏心哥哥了,別說大白天睡覺,大白天沐浴你不也——”

兩人同時愕住。

柳安和見鳳寶寶臉頰迅速泛紅,立刻站起身轉移話題:“咦奇怪了,放哪兒去了?”

“找什麽?”鳳寶寶只盼不再談及柳穆清沐浴之事,因此也連忙湊過去問着。雖說她對于看見穆清哥哥裸身一事不再如當年那般羞窘震驚,但她畢竟是少女心思,心中仍舊感到難為情。

柳安和打開衣櫃翻了一下,又拉出一個雕花木箱子,一打開立刻露出笑臉。“哈哈,在這裏!寶寶你快過來看,這就是我哥的秘密武器。”

“這什麽啊?”鳳寶寶好奇看向她手中一件暗紅色皮質背心,伸手一摸,質地十分柔軟。

“火牛軟胄甲。”柳安和拿出鳳寶寶去年送她的寶石短刀,用力在背心上頭劃上幾刀。

“劃不爛?”鳳寶寶眼睛一亮,立刻接過柳安和手上短刀,又興奮又好奇地亂刺亂砍一通。

卻見不管她如何使勁,那件軟胄甲始終沒有絲毫損傷,可真是讓她大開眼界,不由得開心笑道:“居然有這種寶貝!喔,我知道了,穆清哥哥就是穿了這個,所以被大刀砍下去才能毫發無傷。”

“正是如此,不然哪這麽神力。但是,我好像聞到藥膏氣味。”柳安和拉着鳳寶寶走到床邊,兩人仔細聞着,益發感到藥味飄散,柳安和側着頭看了看沉睡中的人,忽然伸手将棉被拉下來,接着就去掀他襯衣——

鳳寶寶愣了一下正想阻止,卻見柳安和才掀開一小角,居然就被硬生生扣住手腕,同時間,兩個女孩兒都驚訝輕呼!

“做什麽?”

柳穆清抓住妹妹的手,毫無預警地睜開眼,低啞着嗓子問,語氣并無不悅,但眉眼卻輕蹙。

“哥……你、你怎麽醒了?”

柳安和吓一大跳,鳳寶寶更是羞窘尴尬,卻見柳穆清很緩慢地眨了幾下眼簾,像是正在慢慢恢複神智,他看了一下柳安和,然後在瞥見鳳寶寶時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複如常。

“安和,你又調皮了。”柳穆清索性不睡了,迳自坐起,将襯衣拉妥,這才又看妹妹一眼,眼神略顯責備,卻沒多說什麽,就只是看向門扉方向發話:“五兒六兒呢?”

“六兒沒瞧見人影,五兒好像在後院煎藥,哥要找他?我立刻去叫人過來!”

柳安和拉着鳳寶寶就想往外走,不無事跡敗露落荒而逃之意。

柳穆清微微一笑,早看穿妹妹心思,當即語氣溫煦将她喚住:“別忙。他藥煎好了自會端進屋裏。你們來得正好,我有東西要給,都先坐着吧。”

他伸手指了指一邊的炕上。

穆清哥哥要給什麽?連她也有嗎?鳳寶寶邊坐到炕上邊看着他站起身,卻是一手按着胸膛一手撐着牆面,明顯就是有傷在身。

“穆清哥哥胸口很疼嗎?”鳳寶寶脫口而出問着。

“是啊,哥,怎麽你身上一股藥味?難不成你遇襲那日沒穿這件軟胄甲?”柳安和忙問。

柳穆清見到原本收進木箱子的軟胄甲已被翻了出來,不由得一陣好笑,哂道:“原來,你跑進我房裏是為了這件軟胄甲。”

柳安和吐吐舌頭,鳳寶寶也頗感不好意思。

柳穆清輕輕撫了撫胸前,續道:“那日我當然穿着軟胄甲,倘若沒穿,怕是早就被砍成兩半了。只不過,軟胄甲雖抵擋得了刀鋒,卻免不了內傷……”

兩個女孩兒一聽都是心驚。早先镖局大叔說得口沬橫飛輕松逗趣,可都抵不過柳穆清輕描淡寫的幾句話。

原來,柳穆清此次真是經歷一番生死拚搏才得以平安歸來。

“但傷勢不重,你們無需擔心。”見兩個小丫頭微微變了臉色,柳穆清連忙笑着扯開話題:“這是買貨時順便選的,不知道是否合你們意?”

兩人看他取出一個琺琅盒,立刻湊向前去看,只見柳穆清一打開,裏頭放着兩條絲質繡花手絹,一條月牙色繡着嫩紫丁香,另一條淺綠色繡着粉紅茶花。

“這真好看!”柳安和露出燦笑,輕輕摸着粉紅茶花,又問:“哪條給我、哪條給寶寶?”

“我也有?”她真的也可以拿嗎?鳳寶寶看向柳穆清,卻見後者敞開一貫的溫煦笑容朝她點頭;她耳根微熱,心中居然感到十分歡喜。除了爹,從沒人送過她禮物,更別說是這般女孩子家随身攜帶的用品。

“一人一條。”柳穆清見兩人像是拿不定主意地摸着手絹,遂又說道:“安和選茶花那條吧,寶包拿丁香的好。”

“為什麽?”

問的是柳安和,但其實鳳寶寶也挺想知道原因。柳穆清見兩人睜大眼睛等待答案,忍不住輕笑出聲,正想開口,就聽見一串敲門聲。

“主子醒了?我去端藥來可好?”五兒的聲音傳來。

“我來我來!讓我幫忙!”柳安和剛得了一份禮物心情正好,立刻急忙奔了出去搶着幫忙端藥。

柳安和一跑開,房內立刻安靜下來。

鳳寶寶手上拿着那條手絹,悄悄看了柳穆清一眼,思付一會兒,很快決定打破沉默:“穆清哥哥,剛才真對不起,我跟安和不該趁你睡覺時跑進屋裏。”

柳穆清對鳳寶寶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她毛毛躁躁沖到他澡盆前,卻沒想到她居然開口道歉,一時間頗感詫異,不由自主擡眼看向她。

穆清哥哥是不是曬得更黑了?鳳寶寶同時也睜着大眼睛打量他,內心既感好奇卻又有點羞赧,其實她一直覺得穆清哥哥長得好看,只可惜太過白淨而顯得文弱,此刻仔細一看,曬黑之後果然英挺不少……

“我知道是安和的主意,不關你事,別放在心上。”柳穆清見她眼神燦亮直瞅着他,那活潑機靈的模樣簡直跟安和如出一轍,瞧着其實挺好玩,就像自己又多了個妹子似的。

“穆清哥哥,為什麽安和是粉紅茶花,而我是紫色丁香花?”她又問。

柳穆清微愣。妹妹向來喜歡粉紅色也喜歡茶花,所以他一看見那條手絹就想到買給她;至于多買一條的原因,純粹只是因為安和要他禮物務必買兩份,其中一份要給鳳寶寶,如此而已。

“我記得寶包常穿紫色衣裳,是嗎?既是如此,應該是喜歡紫色的。”柳穆清瞥見她身上的淡紫色衣服,當即順口解釋着,幸好看來像是猜對了。總不能老實說是随手亂拿的吧!

“是啊,我最喜歡紫色了,穆清哥哥真是觀察人微!”她頓感開心。穆清哥哥一年才見她一次,竟然就注意到她的喜好,怎不教人心喜呢!

“哥,藥來了。我說這湯藥的氣味,可比我平常喝的好聞多了。”

柳安和嘹亮的嗓音傳來,伴随着身後五兒的小聲叮囑,左一句“大小姐當心腳下”右一句“還是讓我來吧”,聽得房裏兩人不約而同微笑。

穆清哥哥笑起來不像以前那麽斯文了,像是陽剛了些,應不是她的錯覺吧?鳳寶寶注視着柳穆清有棱有角的側臉,并看他氣定神閑地示意妹妹将湯藥擺相他桌前,說話時雖然微笑着,卻帶着點威嚴。

她敢肯定穆清哥哥兩年前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所以,穆清哥哥現在不是她爹口中臉白不牢靠的男人了吧?

鳳寶寶将那條繡着紫丁香的手絹收進袖子裏,笑如春風地繼續看着柳穆清喝藥。穆清哥哥曬黑了,以後,她心目中最好看的男子就不是爹了,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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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3:1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回 青年少主初展鋒芒 嬌傷少女花雨獻情

秋日,豔陽暖暖。

城外樹林間正進行着一場小型打獵活動,主辦的就是柳月家大小姐柳安和;參加者全是柳月家重要主事者的子女,不過人數不多,算一算不超過十個;倒是周遭遠的近的圍了上百名護衛,但其實并不大需要有人看守,因為,此處方圚百裏內的住家全被柳月家買下來了,也都配給柳月家的下屬及其親人居住,壓根不會有閑雜人等靠近。

“這邊這邊!快啊!”

“它往右邊跑了!安和快射!”

“看我的!哈哈,寶寶這次你輸定了!”

“還沒完呢,你可別高興得太早!”

陣陣笑聲傳來,整片樹林幾乎是柳安和跟鳳寶寶的聲音,所有上場的人也都以兩人為首,尤其女孩子單單是要追上她們的坐騎就很費力了,遑論要一起射獵。

“就只有鳳家小姐才有辦法跟咱們大小姐一起打獵。”五兒遙望遠處。

“大小姐有咱們老爺滿人血統,騎馬射箭根本難不倒她。”六兒也伸長脖子張望着,卻見鳳寶寶為了抓一只松鼠,整個人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利落地抓住樹枝,居然還翻轉一圈爬上樹幹,那動作之敏捷真是不輸戲臺上的美猴王。六兒愣了一下,幹赅一聲訝問:“鳳家大小姐還真是……咳咳,不同凡響。”

柳穆清微微搖頭,眼神流露幾分好笑。難怪這兩個小妞妞如此合拍。安和自幼長住北京,五歲騎馬六歲打獵,三天兩頭就往北京郊外溜馬,聽說曾經參加過幾次狩獵,成績居然比同齡男孩出色。他爹對此其是得意,直說安和不愧是草原兒女之後。

不過,看來鳳寶寶也是個中好手。

關于鳳家,爹從沒主動談論其身家背景,但由爹娘的對話中抽絲剝繭細細推敲,鳳伯伯應該也是出身北京的滿人,只是不知何故流落在外。倘若真是如此,就不難解釋為何鳳寶寶有着一身草原兒女的豪氣了。

“少爺,這兒風大,您要不要移往前面亭子,我已經讓人挂起幾片竹簾擋風,也備了爐火煮茶。”五兒拿出一件銀色大披風,準備替柳穆清套上。

“五兒,我快冒汗了,別拿披風出來,看了就熱。”柳穆清連忙阻止,說完又忍俊不禁微笑調侃:“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別再把我當成重傷之人。”

“叫你別帶了偏不聽。”六兒悄聲對着五兒說,後者沒理會。

五兒和六兒年紀相當,但五兒明顯較為死心眼,從他被家主選為少爺貼身小厮開始,就謹記家主“要好好照顧少爺生活起居”的叮咛;因此,即便現在他晉升為協助管帳的助手,柳穆清身邊又多了兩名年幼小厮侍候着,五兒卻老愛插手去管,生怕年幼小厮照顧不周會碰壞了

他的珍貴大少爺。

“走吧,我們移去亭子。”柳穆清忽然開口,下巴微揚示意五兒六兒移動,“要見我的人來了,在亭子裏說話比較方便。”

樹林另一側。

兩個女孩兒各自獵了不少,數一數居然數目相同,平分秋色;但兩人覺得獵了老半天沒分個輸贏實在很不過瘾,商讨之下決定比試馬術。

柳安和拿出那條茶花手絹拭汗,很快又翻身上馬,鳳寶寶見了,伸手去袖裏一探,摸了摸那條丁香花的手絹,想了想舍不得弄髒,于是只用袖子随意擦擦額頭,然後也矯健躍上馬背,喝地一聲狂奔出去。

兩人一前一後策馬奔馳,說好了各自騎到最前頭,當衆施展一段技藝,看誰能贏得最多掌聲誰就獲勝。

柳安和率先沖出樹林,不算小的圓嫩身軀居然十分靈活,一眨眼就整個人斜挂在馬側,手腳一伸,甩出個漂亮的身姿,仿佛一只大蝴蝶,所有人爆出如雷掌聲。

“哥,你看!”柳安和興奮大叫。

柳穆清正在亭子裏,對面坐了個本不該出現的人,正是镖局頭兒張鐵,只見他不大習慣斯文場面,表情有些別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時不時清一下喉嚨,好不容易要開口了,卻被柳安和猛然一聲大叫給打斷。

柳穆清轉頭一看,就見妹妹鑽到馬腹底下,又從另一側爬出來,甩了一個大鵬展翅似的身姿。柳穆清笑着,很識相地高舉雙手用力鼓掌幾次。

“大小姐真是不同凡響。”張鐵驚訝,曾聽聞大小姐天生哮喘體弱多病,致使他以為大小姐會像一般的江南佳麗那樣纖細嬌柔,今日一見卻是完全相反。

“還用你說……”五兒沒好氣。

張鐵心知肚明自己當日得罪了大少爺主仆,想道歉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間尴尬不已,頗有點自讨沒趣的糗态。

“過去的事咱們都別再提,張大叔當日也受了傷,先養好身子,過陣子咱們再來商讨镖局事務都還不遲。”柳穆清不愠不火地說着,沒刻意安撫讨好,也沒端出主人架子,就只是淡定示意五兒替兩人斟茶。

張鐵見柳穆清仍是很給他面子,內心暗暗感激。

“少爺,我始終不明白,為何當日官府援兵這麽快就趕到?”喝了一口茶,張鐵問出心中疑惑。

“其實也沒什麽,只不過我出門前已經打點過,每到一個省分邊界都會有人接應。”柳穆清輕描淡寫地說着。

張鐵是個老江湖,當然聽得出來他避重就輕,想必這當中跟柳月家臺面下的勢力有關,于是便不再多問,就只是舉杯致意:“少爺年紀輕輕就有如此作為,莫怿許多老部屬都說您是柳如笙前家主投胎的繼承人……”

什麽?!柳穆清着實錯愕,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好不容易若無其事咽了下去,正想開口,卻又聽見周遭爆出一陣比剛才更誇張的掌聲。

“好、好啊!”

“漂亮啊!”

柳穆清轉頭一看,就見一匹棕色駿馬奔馳而來,馬背上有個修長身影整個打直,僅以單手撐着馬鞍,整個身體卻是又直又穩地跟馬匹平行,遠遠看過去就像是水平淩空飛越馬匹之上。

這是鳳寶寶?!

柳穆清大訝,但更吃驚的還在後頭,只見鳳寶寶像條龜似地竄進馬腹底下又立刻竄出來,如此優游來回一共三趟,最後一次她整個人跳到馬背上蹲着,然後在衆目睽睽之下筆直站了起來,單腳站立單手拉住缰繩,擺了個鳳凰飛天的優美姿勢,所有人連同柳安和都連連拍手興奮叫好。

鳳寶寶那一張野蜜色的小臉漾出一抹歡欣嬌笑,她轉頭望向亭子,見到柳穆清正目不轉睛看着她,心頭湧起一陣激昂暖流,當即情不自禁大喊:“穆清哥哥,你看!”

柳穆清瞠目微訝,對這聲熱情的叫喚感到意外,但也沒遲疑太久,很快就跟剛才一樣高舉雙手用力鼓掌,臉上同時挂着贊賞笑意。

“這是哪家姑娘?”張鐵邊拍手邊問。他簡直連眼珠子都差點瞪了出來!今天是怎麽了?老天爺特地要他來這裏開開眼界是吧?

“鳳家大小姐簡直就是……”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徒子徒孫!五兒硬生生将說了一半的話給打住,表情卻是驚訝不已。家主曾說大小姐是野猴子,但是照他來看,鳳家小姐才真正是孫悟空的子孫輩。

“少爺好像多了個妹妹似的。”六兒邊笑邊說。可不是嗎!兩個女孩兒都嚷着要哥哥快看,不是多了個妹妹又是什麽?

“兩人應是在比賽。”柳穆清轉移妹妹話題,看向身後發話:“六兒,你去問問她們要不要過來用些茶點。”

樹林另一側。

“寶寶真厲害,我甘拜下風。下次你跟我一起回北京算了,讓大家見識見識你的馬上英姿。”柳安和邊擦汗邊說。

“不行,我爹娘說不許去北京。”鳳寶寶跳下馬,邊喘氣邊拿袖子擦汗。

“為什麽不能去?”柳安和看向她,卻又忽然一愣,奇怪地問着:“你怎麽用袖子擦?沒帶手絹嗎?”

鳳寶寶眨了眨眼睛,轉了一下眼珠子,耳根微微發熱。“我忘了帶,我也不知道為何不能去北京,爹娘說過些時候再跟我細講原因,總之不能去就是了。”

柳安和應了一聲,不大在意去不去北京的問題,卻刻意瞥了一眼鳳寶寶袖口。她明明看到鳳寶寶将手絹寒到袖子裏了啊!

“大小姐、鳳家大小姐,主子要我來請兩位去亭子裏用些茶水點心,咱們備了上好的茉莉香片,還有桂花月餅和蜜糖栗子。”六兒走過來問着。

鳳寶寶一聽立刻望向亭子,見到遠處亭子裏柳穆清正與人交談,但沒多久對方就站起身來拱手致意,看樣子是要告退了,柳穆清臉上帶着淺笑,點點頭示意對方離開,然後又召來一個下屬,似在問話。

穆清哥哥愈來愈有少主架勢了,指揮若定的模樣還真是威風禀凜呢!她不由自主揚起嘴角,拉着柳安和手臂輕嚷:“我好累,咱們過去歇會兒吧。”

柳安和眨眨眼,看了看亭子又看了看她,壓低聲音在鳳寶寶耳邊低語:“我想去前頭樹林裏解手,你先過去,我去去就來。”

“你一個人去不好吧,還是我陪你一道好了。”鳳寶寶提議,卻見柳安和死命搖頭。

“這方圓百裏都是我家的人,前頭林子裏有間小竹屋,我去那裏小解很安全的。好了別管我了,記得留點月餅,別都吃光啊!”柳安和抓了她肩膀轉了個身,也不管鳳寶寶反應,迳自吐了一下舌頭便跑開了。

鳳寶寶微微側着頭看向她背影。是她多心嗎?怎麽安和看來像是十分雀躍?有人小解這麽開心的嗎?

她想了一下,但很快就轉身往亭子走去,走着走着,瞧見柳穆清屏退下屬往她這邊看過來,還露出好看的溫煦笑容,讓她不由得也咧開嘴角笑眯了眼。

“安和等會兒就來。”一踏進亭子,鳳寶寶就主動說了。

“有沒有派人跟着?”柳穆清問向六兒。“大小姐身邊的人都跟去了。”

柳穆清聽了微微點頭,這才看向鳳寶寶,微笑示意她取用茶點。“寶包別客氣,不需要特地留給安和,我另外還備有一份茶點,等她來了再取出來即可。”

設想真周到!鳳寶寶看着他,情不自禁發出一聲詠嘆:“有哥哥真好啊。”

此話一出,柳穆清連同五兒六兒都被她的語氣給逗笑,一時間亭子裏都是笑聲,鳳寶寶頗感尴尬無措,馬上兩邊臉頰都紅了,柳穆清見狀,擺擺手要身邊人都退出亭外。

“寶包別介意,大家只是覺得你很坦誠率真,并無調侃取笑之意。”他語氣輕而緩,頗有安撫意味,像是在告訴她無需羞赧。

“我真羨慕安和。”穆清哥哥覺得她很坦誠率真,這是誇獎的意思吧?鳳寶寶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其實她并不是個特別會害羞的內向女孩兒,卻老是在柳穆清面前方寸大亂,不知道是不是那年撞見他沐浴而埋下的禍根?

“安和确實值得羨慕,但不是因為我這個哥哥,而是有你這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這句話絕對是發自內心,柳穆清舉杯朝她致意,“安和有你陪着,看起來更為開心,我早就想謝你了。”

鳳寶寶感到十分歡喜,也學着他的動作端起茶杯敬了一下,又學着他慢條斯珲輕啜一口然後緩緩将杯子放回桌面。

穆清哥哥舉手投足仍像以前那樣優雅好看,渾身上下卻又多了一股成熟,她家八師兄九師兄也都跟穆清哥哥差不多歲數,偏就沒有這樣的氣度與威儀。

“這是茂良客棧的桂花月餅,你嘗嘗。”柳穆清将小碟子挪到她面前。

她開心拿了一個吃着,才咬一口就有股桂花香氣在嘴裏散了開來,配着鹹鹹香香的餅皮以及微酸的內餡,嘗起來別有滋味。她贊了幾句,忽又想到,那間客棧不就是穆清哥哥親自管理的鋪子嗎,忙問:“茂良客棧轉虧為盈了嗎?采買食材的人如今是否老實了?”

柳穆清壓根沒想過她會問起這個,笑問:“都兩年了你還記得?”

“那當然!那可是我跟安和頭一次當探子呢!”這麽有意思的事情怎會忘記。話說回來,好像跟穆清哥哥有關的事情都頗不尋常。

柳穆清見她流露一股青澀稚氣,全然一副小丫頭的模樣,不禁又感好笑。小妞妞,果然還是個小妞妞……

“茂良客棧推出這道桂花月餅一定門庭若市吧?”鳳寶寶吃完一個,捧起茶杯正要大喝一口,卻在瞥見柳穆清斯文品茗的動作後立刻收斂許多;她秀秀氣氣地喝了幾口,而且完全沒發出聲音來。

“其實,目前為止賣得不算好。”他對此情況頗感無奈,“大概是價格太貴了些,畢竟茂良客棧的顧客都是尋常百姓居多。”

“這樣啊……”她轉了轉大眼睛,忽地燦笑提議:“要不幹脆拿去春江樓賣啊,春江樓的客人非富即貴,這種客人最喜歡新奇玩意兒,而且也不在意銀兩問題。反正春江樓也是你家的,借個地方擺着賣賣看,應該不成問題吧?”

柳穆清愣了一下。其實這方法他曾想過,但這當中有不少問題,不過最根本的還是回歸到月餅本身。

“怎麽了?是不是你娘不願意?”鳳寶寶理所當然地問着,畢竟柳月家家主看起來就是不好講話。

“我娘一開始當然會不大情願,但只要談好條件倒也不是難事。我在意的是月餅……”柳穆清見她滿腔熱心,索性就将月餅高不成低不就的情況和盤托出。

鳳寶寶聽得十分認真,拿了一個桂花月餅放在手掌心上,搖頭晃腦仔細打暈着,然後又撥了開來細看,但很快又将撥開的月餅合在一起,兩眼直瞅着外皮。

“如何?”換他好奇了,從沒見過有人看餅皮看得這麽認真。

“我爹說,人呢就是喜歡看外表。像他的珠寶買賣,愈華麗愈有人出高價來搶。一顆烏亮亮的黑曜石擺出來,真正識貨的沒幾個,但是晶瑩剔透的水晶石可就比較吃香了。又好比我做的寶石短劍,上頭貼了各色珠寶,居然就沒人注意裏面的劍其實早鈍了,所以……”

柳穆清愈聽愈有趣,當即接口:“所以,我的桂花月餅現在是黑曜石,得想點辦法讓它變成水晶石。”

“對,變成水晶石!”鳳寶寶興奮拍手,“我是不懂糕餅,但如果想成首飾可就容易多了。要是我就會将寶石弄個桂花樹的模樣在上頭,只不過呢桂花太過細致,做工肯定要十分精細才行。”

“或許我讓廚子試試……”柳穆清聽得高興,正盤算着該如何裝飾餅皮,卻忽然聽見遠處一陣騷動,他訝住,很快轉頭探看,卻見有一人急奔而來,神情緊張驚慌,他下巴一揚示意五兒過去問問。

“主子,大小姐哮喘發作!”五兒焦急跑向亭子。

柳穆清一聽,立刻站了起來,低喝:“人呢?可有用藥了?”

“安和沒帶藥,出門前有個婢女不小心打破藥罐,她覺得很久沒發作了就沒讓人再備!”回答的是鳳寶寶,她也急了,要知道哮喘發作可大可小,但沒立即施藥肯定要出大問題的。

柳穆清臉色丕變,急喊:“我這邊多帶了一份,六兒你騎我的馬送藥過去,要快!”

“是!”

六兒一領命,幾乎像利箭疾發似,一下子就沖得老遠。柳穆清不放心,按着胸口在五兒攙扶下攀上了馬背追過去,鳳寶寶自是立即上馬緊跟在後。

樹林間,揚起一陣飛塵,一行人策馬奔馳,鳳寶寶直盯着前頭柳穆清的坐騎,心底又焦急又擔心,只盼藥能及時送到。

柳月家又是一陣騷動。

先是大少爺遇襲受傷,接着是大小姐哮喘病發,所幸都是有驚無險,只不過,柳安和這次病勢猛烈,用藥施針之後整個人有氣無力,連說話都使不上勁兒,這麽個愛笑愛鬧的人忽然卧病在床,一時間,整個院落都安靜了起來,任誰都感到不大習慣。

幸好還有個前來作客的鳳家大小姐,每日陪在床邊說話解悶,還盯着柳安和乖乖喝藥以及靜養。

“居然讓你窩在家裏,咱們還有好多地方沒去玩呢。”柳安和蹙眉喝了藥,嗓音輕輕地低嚷。

“還玩!這次差點沒給你吓死,穆清哥哥都發火了呢。”這是她頭一次看見斯文溫煦的柳穆清發脾氣,好幾個貼身侍候柳安和的下人都被罰或是被調走,理由是無論如何都不能任由大小姐沒帶藥就出門。

關于這個,鳳寶寶很是贊同,哮喘發作如此兇猛,怎麽說都得經心點。

“不知道我娘哪天回來。”柳安和才不怕哥哥發火,卻不能不在意娘;尤其爹出了遠門,倘若娘要揍她可就沒人阻攔。

想着,她看向鳳寶寶,有氣無力輕聲央求:“寶寶,你去幫我打聽打聽,看我娘何時回家,拜托你了,我好歹得先知道自己死期。”

鳳寶寶一聽差點笑出來,但看她眼眶含淚,居然像是擔心得快要哭了,再想想柳安和她娘那身冷肅架勢,的确很有可能使出無法想像的兇狠手段,當下點頭答應:“包在我身上。你先睡一會兒吧,我等一下就去問穆清哥哥。”

柳安和聽了略感放心,眼睛閉了起來,很快就昏沉沉睡去。

鳳寶寶獨自走往柳穆清的院落,途經一處花園,瞥見好幾棵丁香花樹随着微風輕輕搖曳,只可惜都是白色花瓣,而且時節也不對,幾叢花串開得稀稀落落,倒是地上掉了不少。她心念微動,腳步輕快地來到樹下,将那些掉落的花瓣都收進随身攜帶的小紗袋裏。

“只可惜不是紫色的。”她看着手掌心上朵朵潔白清雅的白色丁香花瓣,輕聲低嚷。

“白色不好嗎?”

低而緩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鳳寶寶倏地轉頭,果然,一個高瘦挺拔身影站在不遠處,臉上帶着一貫的溫煦笑容。

“寶包很悶嗎?怎麽一個人在這兒?”柳穆清看着她,同時屏退身後的五兒和六兒。

“穆清哥哥。”她咧開嘴角,一下子站了起來奔到他面前,笑意盈盈,“我正要去找你呢!”

“安和卧病在床,你一定很無聊吧?”其實他剛才正好想去探望妹妹,卻沒想到居然瞧見這個小妞妞蹲在院子裏撿花瓣。

五兒說鳳家小姐活潑外向肯定悶壞了,他才猛然想到他這個主人太不盡責,居然冷落了重要的小客人。

“不無聊。安和睡覺的時候我就四處走走,她醒着的時候我就講笑話給她聽,不然就是在房裏做點首飾。”她笑嘻嘻地說着。

柳穆清瞧她氣色紅潤眼神晶亮,的确不像是悶得發慌。女孩兒還是身體結實點好,不然像安和那樣不時發作一次,單單在旁邊看着都覺得難受與不忍。

“你剛才說正要找我,是不是缺了什麽?”他問着。

“沒缺什麽,只是想幫安和打聽一下,到底柳月家家主何時回來。”鳳寶寶正經八百看着柳穆清。

他先是一怔,旋即笑了出來。“就問這個?我還以為是什麽大事呢。”

她瞪大眼睛。“事關緊要,安和擔心得要命,你若是知道就透露點消息吧,省得她提心吊膽的。”

“我娘今晚就回來了。”柳穆清見她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嚴肅,活像是正在打探攸關生死的大事,忍不住又微笑起來。

“今晚?慘了慘了!安和倘若知道了肯定會哭的。穆清哥哥,你娘真的會懲罰她嗎?怎麽她怕得那樣!”

“你去跟安和說,要她盡管放心養病,有我在呢!倘若我娘真要修理她,我會擋在前頭。”

柳穆清氣定神閑地說着。

“會不會連你也遭殃?”她擔心地看着他。

“也是有可能。”看她瞠大眼睛,柳穆清笑出聲來,那感覺仿佛自己真多了個妹子,而且是個既活潑又好奇的妹子,想着,不由自主伸手就往她額頭拍了一下,輕斥:“沒這回事!我娘很講道理的。她若認為安和真的做錯了,誰來說情都沒用,可這次安和并沒什麽過錯。”

鳳寶寶被拍了頭立刻縮了縮脖子,她兩手負在身後,手指互相扭着揪着,就像是連她的心也要整個揪起來了。

穆清哥哥拍了她的額頭!穆清哥哥拍了她的額頭!她又開始感到方寸大亂,快要連他在說些什麽都聽不清了……

“除非她隐瞞了什麽怕我娘看穿,否則何需如此擔心?寶包,你最近日日與她黏在一起,可曾覺得安和有事瞞着我們?”

“嗯嗯。”她胡亂應着,卻又猛然愣了一下,倏地發現柳穆清正在等着她回答,她尴尬開口:“穆清哥哥,你剛說什麽?”

柳穆清見她不知在想什麽,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樣,當即搖搖頭轉移話題:“你撿這麽多丁香花瓣有何用途?”

“也沒什麽,只是覺得挺香的,想撿一些帶在身上,沒事的時候拿來聞聞。”她怎麽好意思說是因為那條手絹呢。

柳穆清點點頭,又想到方才聽她喃喃自語惋惜着不是紫色,遂道:“其實白色丁香花極為雅致,不少古人都曾作詩詞吟詠贊頌。”

“我要聽我要聽!穆清哥哥說一個給我聽好嗎?”鳳寶寶輕嚷,滿臉期待。

柳穆清緩緩走到花樹前,凝看着白色丁香花串沉思一會兒,倏地綻開一抹淺笑看向她,低語:“西風涼,冷垂千結,一院丁香雪。”

丁香……雪?鳳寶寶看着柳穆清身前潔白無瑕的丁香花串,随着微風吹拂,那白色花串也輕輕搖曳,更有幾片花瓣被吹了起來,仿佛繞在柳穆清身周轉了個圈才飄然落地。

這景致好美啊!這世上,唯有穆清哥哥才能讓飛落的白色丁香看起來像雪,也唯有穆清哥哥站在花樹前顯得如此詩情畫意……

“別聽我胡謅。天涼了,快回去多穿一件。”柳穆清笑着,為了鳳寶寶呆愣的表情,也為了自己居然附和這個小妞妞在此吟詩。

看來悶得發慌的不是鳳寶寶而是他,瞧他做了什麽,居然像個文人似對着花兒吟詩,這若傳了出去,那些贊他有前家主風範的老部屬肯定笑掉大牙。

鳳寶寶兀自癡愣着,冷不防又被拍了一下額頭。“還不快回屋裏加件衣服,小妞妞!”

柳穆清輕快丢出這句話,然後轉身踏着滿地的丁香花瓣離去。

院裏,花樹前,鳳寶寶摸着自己額頭,密色小臉漾起滿滿的笑意,她輕輕歡呼一聲,然後将手中紗袋整個高高揚起,任由袋子裏的花瓣整個飛灑,剎那間,眼前滿是白色丁香花瓣,皎潔瑩白似飛雪。

鳳寶寶就站在花瓣中間,開心地轉了一圈又一圈,然後兩手大大攤開來再轉了一圈。

穆清哥哥喊她小妞妞。小妞妞,小妞妞,她好喜歡這個稱呼!

穆清哥哥吟詠丁香雪的詩給她聽。丁香雪,丁香雪,她好喜歡這種雪!

“西風涼,冷垂千結,一院丁香雪。”她眉眼帶笑嗓音歡愉,邊念邊拍手,直把一首意境幽遠的唯美詩句念得像是一首童謠。

鳳寶寶站在花樹前雀躍不已,又在心底念了一遍詩句,心情扶搖直上有如攀人雲霄,快意無限。

她好喜歡丁香雪,她好喜歡聽那一聲小妞妞,她好喜歡像剛才那樣被拍額頭,她好喜歡、好喜歡穆清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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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3:3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回 柳穆清答謝贈厚禮 鳳寶寶獻畫展才情

冰雪覆蓋大地。

山中無顏色,滿眼盡收白。

一名神采飛揚的少女踏雪而行,手裏拿了一封信,站在一棵堆滿白雪的大樹下獨自看着,然後小心翼翼折好收進袖裏。

那是遠方捎來的謝函,感謝她贈了個絕妙好點子,致使桂花月餅成了揚州城內最受矚目的新奇糕點,信末并言,來年定會當面道謝。

少女眉開眼笑,撿了根枯枝,迳自在雪地裏畫圈,半晌,一團雪球扔了過來,正好砸中她腦袋,她擡頭一望,邊笑邊展開回擊,打得兩個師兄潰不成軍,然後在對方展開第二波攻擊之前,笑嘻嘻拔腿就跑。

少女的靈巧身姿奔過冬雪,來到春暖時節,又走進夏豔,越過秋日,如此周而複始,當缤紛的山林花草逐漸變得紅紅黃黃,眼看已是兩年後之秋。

小屋裏,擺了幾箱行李,三道年輕的聲音此起彼落喧鬧着。

“為何今年提早出發?”九師兄吳子樵倚在牆邊,率性地咬着稻稈。

“是啊,足足提前半個月。”八師兄沈霖擡着行李正準備往外走。

“我怎麽知道,日期是爹定的。”少女忙着收拾書桌,沒空搭理他們。

“今年行李像是多了一箱?”吳子樵将稻程扔到一邊,認真數了數。

沈霖一聽,也開始打量這些行李,雖然他早忘了往年是備了幾箱,可是乍看之下今年行李的确頗多,而且,他好奇走到一個尚未蓋上的箱子前,問着:“這什麽?師妹你幹嘛帶一堆紙出門?”

鳳寶寶一聽,立刻沖過去将箱子蓋上,然後轉頭大發嬌嗔:“沈阿霖你膽敢偷看人家的東西!”

“喔,這麽緊張,肯定有問題!”沈霖嚷着。

“你別管!別動人家的行李。”那都是她親繪的首飾花樣,這趟帶去想跟柳安和商讨,當然,也想聽聽穆清哥哥的意見,而且,除了首飾之外,她其實還畫了一些糕餅點心,雖然僅是她興之所至随性畫下,但他既有心在糕點食單上琢磨,應該會對她畫的樣式感興趣吧。想着,鳳寶寶漾開一抹淺笑。

吳子樵和沈霖都看見了這抹耐人尋味的笑容,前者微微低垂眼簾,臉上若有所思,後者卻是撇撇嘴,心裏很不是滋味。

沈霖年長鳳寶寶四歲,兩人算是自幼一塊兒長大,以往他總覺得自己挺了解鳳寶寶,可這兩年來卻益發摸不清她的心思。

好比去年,鳳寶寶從柳月家回來後,居然開始發憤讀書,還大肆搜羅好幾卷詩集什麽的。

他追問過一次,她只說是喜歡那些古詩裏吟詠花卉的句子,不單如此,她還要開始認真學習畫畫,像是畫了不少花啊草啊首飾啊一堆有的沒的小東西,偶爾畫着畫着還會微笑。

總之,鳳寶寶就是不一樣了。

“師妹,我也想護送你去柳月家。”沈霖又搬了一箱行李出去,再次走進屋時悶悶地說着。

“又不是我爹娘不準,是你爹不讓你出遠門的。”

沈霖是隔壁村大地主之子,卻一心想要當個天涯俠客。諷刺的是,他闖蕩江湖的心願宣布得太早,結果,他爹深怕兒子一去不複返,索性連這個村子都不讓他踏出一步。

“我要偷偷跟着師父的車隊出去!”沈霖用力抓了抓後腦勺,煩躁大吼。

“好啊,我一定立刻去向你爹通報。”吳子樵哼笑一聲,語氣冷涼。

“吳子樵你這個卑鄙小人!”沈霖惱火。

吳子樵哈哈幹笑幾聲。“你要瞞騙你爹,又要偷偷潛進車隊,到底誰卑鄙?師妹你說句公道話。”

“你、你!”沈霖被搶白,反應又沒吳子樵敏捷,當下結結巴巴講不出完整句子,卻是氣得臉紅脖子粗。

鳳寶寶噗地一聲笑出來。“好,我來說句公道話。九師兄你別再欺負沈阿霖,他頭頂都快冒煙了呢!”

此話一出,沈霖更是氣得跳腳,哇哇大叫不斷發出抗議,鳳寶寶笑着跟他道歉,兩人又拌嘴鬧了幾句。

吳子樵揚起嘴角無聲笑着,同時不着痕跡地瞥看了鳳寶寶一眼。

這陣子,沈霖抱怨過幾次,說是鳳寶寶熱中一些新的興趣,因此而疏遠了他們。

吳子樵向來跟沈霖不大對盤,但也不得不承認沈霖這次沒有說錯,師妹确實跟他們有些生分了。

以往鳳寶寶總樂意讓他們當跟班,這一年來卻時常刻意遣走他們,不只如此,她還愈來愈多事情瞞着不肯透露,像是神神秘秘地獨自看信,又像是一年到頭帶着同一條手絹之類的。

“我這次會随着師父一起出門。”

趁着沈霖搬行李出去,吳子樵看向鳳寶寶說着,後者一聽就露出微笑。

“我知道。爹說你聰明能幹,想讓你做他的助手。”她邊折衣服邊說着。

最近爹從外地找來裁縫師傅,一口氣替她做了好多新衣裳,還送了幾套珠寶首飾,說是女孩子長大了該多打扮。她最喜歡其中一件淺紫色繡有白丁香花的,她要帶去柳月家!

吳子樵看着她折衣服,目光停留在她側臉。

鳳寶寶這一年來又清瘦了些,十六歲的嬌俏姑娘,臉龐不再圓潤,下巴弧度略尖,這使得她的五官看起來更加明豔動人,而他認為最吸引人的則是那雙大眼睛,總是這麽的清亮有神、活潑靈動。

“我們這次的路程比較好走,沿途經過不少熱鬧大城,肯定會有很多新奇事物。”吳子樵稍微停頓一下,不疾不徐開口:“師妹有沒有想過跟着走一趟?”

鳳寶寶明顯怔住,停下手邊動作擡頭看向吳子樵。

“其實師妹不需要每年都去柳月家,以往是師父擔心大小姐舟車勞頓才讓你在那兒作客……”

“那怎麽行呢!”鳳寶寶理所當然否決,“我跟安和約好了,每年都要一起過中秋的,況且我有好多事情要跟她讨論,這都是早就講好了的——”

只是,穆清哥哥愈來愈忙,去年好不容易一起共進中秋晚宴,隔日又忙去了,幸好之後幾次書信往返,雖說信中只是尋常問候,但也稍微彌補了她心中遺憾。

這趟,安和早已寫信告知,穆清哥哥中秋前後都不出遠門,她滿心期待。

“我以為師妹會想要走訪各地,而不是每年只能留在柳月家等待。”吳子樵截斷她的話。

鳳寶寶愣了一下,不以為意回話:“我偏就要去柳月家,就算爹不去我也可以自己去。”

“早知道你不會答應。”他撇了一下嘴,“這樣好了,我若看見新奇玩意兒就給你買個幾樣,不用謝我了。”

鳳寶寶笑了出來,滿臉莞爾。哪有人這樣送禮的!

明明是自己說要送的,卻又擺出一副很不甘願的模樣,她漾着淺淺笑意開口:“你別亂花錢,若是看見我會喜歡的,就直接跟我爹說,讓他出錢去買。”

吳子樵聳了聳肩沒再多說,迳自将最後一箱行李搬出去,他前腳才跨出,沈霖就踏進屋來。

“這個給你。”好不容易等到吳子樵不在,沈霖立刻從懷裏拿出一樣物品塞到鳳寶寶手中。

“這什麽?哈哈!”鳳寶寶開懷大笑,沈霖居然送她一條手絹,而且上頭繡着一匹棕色駿馬,她從沒見過圖案如此威猛的手絹,真是笑得她腸子打結。

沈霖黝黑的臉微微發紅,有些惱羞成怒,低聲抗議:“你怎麽這樣啊!女孩子家收到禮物不是都該害羞的嗎?”

“哈哈,但是這個實在,哈哈哈!好啦我不笑了你別生氣……哈哈!”鳳寶寶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揉眼睛,笑得眼淚都快淌了出來,好不容易才稍稍停歇,便問:“怎麽會是馬的圖案?”

“你不是喜歡騎馬嗎?”沈霖再遲鈍也知道這手絹不合鳳寶寶心意,當即大感失望,更氣自己不該輕信七師兄說的“師妹與衆不同,不可将她看作一般俗胎凡骨的女子,像是手絹就該挑選英姿勃發的才好!”

為此他還找了手工精細的繡娘來繡這手帕:他早該想到七師兄向來跟吳子樵交好,他們肯定串通一氣要來害他出醜!

“我是喜歡騎馬沒錯,但是……好啦好啦,我收着便是。這樣吧,我每次騎馬就拿出來擦擦汗,這樣可好?”鳳寶寶将那條駿馬手絹收進袖子裏。

沈霖敞開笑容。反正送禮就是心意最重要,況且手絹就是拿來擦的,師妹既然允諾會拿來使用,那這禮物也算送得挺成功了不是嗎!

“跟你說,我明年就二十了,我爹攔不住的,到時候咱們一起四處闖蕩,愛做什麽就做什麽。”他的心願就是跟鳳寶寶一起做江湖雙俠,為此,他這兩年勤加練武,現在劍術拳術都比幾個師兄還要強。

對了,等會兒就去找七師兄比試,藉機打得他屁滾尿流,也算報這手絹之仇!

“我才不要。早跟你說過了,你找別人一道去吧,就找吳子樵好了,有他在,你才不會被人騙。”鳳寶寶作個鬼臉。

“誰都可以商量,就是吳子樵不行!”要真的跟他一起,肯定會被騙去賣了都不知道!

“我怎樣不行?”

鳳寶寶和沈霖同時轉過頭,赫然看見吳子樵倚在門框邊,兩手環胸睨着沈霖。

“呿,真是說鬼鬼到。”沈霖哼聲。

“這叫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誰要你背地裏亂嚼舌根。”吳子樵立刻堵他。

鳳寶寶知道兩人又要開始吵嘴,連忙發話擋住:“停,別吵,這次我得幫沈阿霖說句公道話,剛才是我先提起你的,我提議你們倆一起去闖蕩江湖。”

“鬼才跟他去。”吳子樵冷冷嘲諷。

“我也不要。江湖只要有他在,那肯定更加險惡,我沒事犯不着帶根繩子往脖子上套!”沈霖氣呼呼回嘴。

鳳寶寶和吳子樵對看一眼,都露出想笑的表情。

“真是沒想到啊,鳳家老八沈阿霖沈小俠何時變得這麽會嗆人了?”鳳寶寶抿嘴巧笑,大眼裏滿是促狹。

“我是老虎不發威,你們當我是病貓。”沈霖正經八百說着,狀甚威武。

“省省吧,我勸你先想想怎樣說服你爹比較實際,不然你這輩子都不用踏出這個村子半步。”

吳子樵損他,沈霖一聽又氣起來回罵,鳳寶寶居中調解卻又忍不住頻頻大笑,小屋裏,滿是笑鬧聲與吵嘴聲。

午後,鳳家車隊浩浩蕩蕩出發。沈霖癟着嘴坐在大樹幹上遙望着,吳子樵沒回頭,卻仍是高舉右手用力揮了揮,算是對他道別,鳳寶寶輕巧将坐騎掉了頭,笑着拿出那條駿馬手絹朝他扮鬼臉,直把他逗笑了才轉身繼續往前行……

小窗前,一人手持書卷,凝神細看。

須臾,秋風從窗戶輕輕送了幾絲雨片進來,打斷了窗下讀書人的思緒:他放下手中書卷,起身準備移往炕上,卻見一女子立即走過來将窗戶掩上。

“少主有什麽需要的,開口吩咐一聲就是了。”那女子轉過身來,細聲細氣地對着桌前的年輕男子說話。

女子模樣十分文靜清秀,未語臉先紅,眼神含羞帶怯。被她稱作少主的青年便是柳穆清,他客氣有禮地朝女子微微一笑,溫煦卻疏離:“帳冊我都看過了,你可以帶回去了。”

女子明顯愕住,但看少主說完話就低頭開始寫字,俨然一副逐客的态勢,不由得面露失望,悄悄拿了擺在一旁的帳冊,又看了他一眼才緩緩離開。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年二十,尚未訂過婚約,這幾年幫着家主夫婦打理龐大家業,去年率領镖局車隊對抗偷襲山賊,據聞他以一抵十、英勇不凡。經此一役,許多年邁老部屬都贊他有如前家主柳如笙再世,對他愛戴有加。

不過,家主向來不允許有人扯些虛幻傳說,已經嚴令衆人不許再傳。

但即便是如此,仍無法阻擋柳月家年輕一輩對少主的好奇。

有人說,少主一手拿書一手拿劍,十五歲就開始打理生意,允文允武才貌雙全,尤其還生得極為俊俏,文雅之中逸着三分英氣,比之他爹有過之而無不及。很多人原先不信,待有機會親見一面,始知傳言确實并不誇大。

“少主,是時候出門了。”五兒從外頭走了進來,手腳利落地替主子換了件月牙色外袍,又取來一件大披風拿在手上。

柳穆清迳自戴了頂墨色墜玉便帽,正準備往外走,卻瞥見院子裏又站了另一名少女,他停下腳步,眼含疑問看向五兒。

“她剛見過家主,說是家主吩咐她跟您一道去驗貨。”五兒壓低嗓音說着。

柳穆清眼神閃過一絲無奈。那少女是他爹身邊親信的女兒,據說自幼學醫又精通草藥,因此他娘便要少女幫着他查看藥鋪購買的藥材。

“少主若不願意讓她跟,我這就去說說,讓她自己先去查看,若發現問題再跟咱們說,少主可改明日再去。”五兒提議。

“算了,走吧。”柳穆清低語,腳步一邁就往院子走去,同時溫煦喊了少女名字。

這少女跟方才取帳冊的那名女子又是不同姿态,長相氣質都很明顯地偏向冷豔,眼神也較為早熟內斂。

她見了柳穆清也不多話,就只是恭敬喊了聲少主,然後就跟在他後側一道往外走去。

這一年來,柳穆清除了管理自己的鋪子之外,也幫着母親做些驗貨以及巡視店鋪的工作,而就在前一陣子,母親宣布要柳月家所有人開始稱他為“少主”。

其實少爺也好少主也好,柳穆清沒多大意見。

他感到困擾又無奈的是,最近,詳細也不知從何時開始的,反正家裏多了好多少女來走動,有的說是替他爹娘跑腿傳話,有的是被找來幫他管理家業,偶爾也有人被留下來一道用膳。

這些女子看起來約莫十五至十八歲,全都是柳月家親信部屬的女兒,算一算超過十人。

他娘何時開始這麽喜歡任用少女做事?

“哥!”

柳穆清轉頭,就見一個雪膚圓潤少女站在長廊上笑嘻嘻看着他。

“哥。”柳安和走了過來,“晚上家裏設宴,爹要你回來陪着用晚膳,記得要早點兒回來準備。”

“知道是什麽人嗎?”不會是又找了哪家女孩兒吧?他暗暗無奈。

“是鳳伯伯和寶寶。”柳安和笑着,“每年中秋前他們都會來。況且,能讓爹這麽重視的人可不多,你居然還要多此一問。”

柳穆清松一口氣,露出輕淺一笑。他真是忙忘了。最近他實在被一連串的家宴給搞得暈頭轉向,不過,鳳家與他們家交情匪淺,确實不同于其它客人。

想着,他微笑開口:“知道了,我會提早回來。你的玩伴來訪,你又有得玩了。”

“等一下。”柳安和見他轉身就要走,連忙拉住他袖子,又見五兒跟那少女始終伫在旁邊,索性将哥哥拉到一旁,刻意壓低嗓音:“哥,你別忘記要準備謝禮給寶寶。”

柳穆清一愣,幸好很快就聯想起來。這一年多來,鳳寶寶信裏給他一些關于制作糕餅的建議,其中幾樣一推出就大賣,安和知道緣由後就一直敲邊鼓,硬要他寫信感謝鳳寶寶,還要他在信上寫明今年定會當面致謝。所以,安和現在是來替好朋友讨謝禮。

“放心吧,我會準備妥當,不會讓你失掉面子。”他邊說邊輕敲妹妹額頭一記。

柳安和摸摸額頭,又忍不住好奇追問:“哥要送什麽給寶寶?”

“你有什麽好提議?”柳穆清問着。

“寶寶之前送過我一支發釵,不如你也買一支當謝禮吧。”

他從沒送過女子發釵,但怎麽想都覺得這樣的禮物太親昵,超過了普通謝禮的程度。

柳穆清搖頭否決,卻是避重就輕:“不好。你已經回送過了,我沒必要再送同樣的禮。再想一個。”

“那就……”柳安和轉了一下眼睛,笑道:“送一套騎馬用具吧,寶寶喜歡騎馬,她這次來我還要帶她去打獵,每次借用我的也不好,咱們不該太小家子氣。就這樣吧,哥你準備一套全新的騎馬用具送給寶寶。”

柳穆清腦海中浮現鳳寶寶單腳站在馬背上的英姿,那畫面着實深刻,畢竟,他認識的女子當中還沒有比她騎術更精湛的,想着,他溫煦點頭。

“好。”

看着妹妹雀躍離去,他轉身領着五兒以及那少女出門,走至大門口,上馬之際望見街邊幾棵大樹飄落黃葉,又有幾叢花兒被吹下一地的花瓣。

秋至,微風漸漸轉涼,遍地落葉飛花,家裏又開始準備中秋過節物品,客棧也準備端上月餅螃蟹等應景食單,然後,鳳伯伯就會帶着寶包前來作客。

柳穆清輕蹬馬肚,帶着輕松神情騎馬出門。

“五兒,等會兒你不用跟着去驗貨,去幫我準備一套騎馬用品。記着,是給女孩子用的,要選最好的。”

“是。”

柳穆清揚起笑容看着五兒領命離開,想想還真是挺有意思,鳳家父女居然也成了入秋的一項信息。

秋風送爽,黃葉飛花,遠方故人來……

花廳裏,笑語不斷。

柳穆清慢條斯理吃着菜,偶爾搭上幾句。

晚膳過後,他爹跟鳳伯伯提前離席,說是要去一艘豪華商船上看些稀罕寶石,他娘也跟着一道去了。

以往,柳穆清這時便會找個理由告退,不過,為了送上那份謝禮,他遂留了下來作陪。

“寶寶又比去年更瘦了些,可我卻還是沒變,咱們不是吃一樣的藥方嗎,怎麽我都看不出效用?”柳安和不解地嚷着。

認真說起來,柳安和也比往年略微消瘦,只不過,若說柳安和瘦了一圈,那鳳寶寶肯定就是瘦了兩圈不止。

“其實,那藥方我只喝過一次。”鳳寶寶吐吐舌頭,“我怕那股藥味。”

柳穆清聽了她孩子氣的□吻,不由得微微一曬拍:鳳寶寶捕捉到這抹微笑,倏地耳根發熱。

今年,穆清哥哥又有些不同了,舉手投足更為沉定穩重,身子更魁梧挺拔了,他那兩顆烏黑晶亮的眼珠子看人時也明顯多了些力道。她聽下人們改喊他少主,确實,穆清哥哥真是有了主人的氣度與架勢了。

柳安和瞪大眼睛,奇道:“那你是怎麽清減的?”

鳳寶寶見柳穆清也看向她,似在等待答案,一時又感羞赧,臉頰微熱,稍稍縮了下脖子。

“我只是不喝我爹熬的補湯。”

“就這樣?就這麽簡單?”柳安和不敢置信,直呼不公平。

鳳寶寶連忙搖頭。“才不簡單呢!你不知道我爹有多難纏,我不喝他的湯,他可氣了,直到現在,只要提起這件事他都還要罵我不孝呢。”

“是啊,你爹确實挺麻煩。”柳安和極其認真地附和,兩個女孩兒對看一眼,想起鳳寶寶她父親那副嚣張狂妄的模樣,憋不住,同時笑了出來。

須臾,柳安和微微鼓起腮幫子,頗為羨慕地端詳着鳳寶寶,嘆口氣嬌嚷:“我也想再清減一些,要像你這樣才好。”

“對了,我在家時,除了降雪下雨之外,幾乎每日都去泅水,你會泅水嗎?”

鳳寶寶問着,卻見柳安和興奮點頭。

“太好了!原來泅水會變瘦,這樣事不宜遲,我家在郊外有一間別莊,那後頭有一大片溫泉池,不如咱們就去那兒泅水,那……我看就明天去吧!”柳安和拍手叫嚷着。

柳穆清略感頭疼。這兩個女孩兒花樣還真多,怎麽一眨眼工夫就決定要去別莊泅水了?他要是沒猜錯,鳳寶寶肯定會熱烈附和。

“好啊好啊!這主意真是太好了,咱們在溫泉池裏泅水就不怕染上風寒了。”鳳寶寶也高興得拍起手來。

是吧,他就知道會這樣,兩個小妞妞根本是一拍即合,絕對不可能會有互相勸阻的事發生。

柳穆清看向她們,正準備開口阻止,卻見鳳寶寶一臉興奮将目光定在他臉上,他額頭一緊,已經猜到她要說什麽了。

“穆清哥哥也一道去吧!”她直勾勾看向他,一古腦兒将心裏所想說了出口;見他遲疑,鳳寶寶锲而不舍又補了句:“泅水對身體很好的。穆清哥哥,就跟咱們一道去,好嗎?”

“我就不——”頭疼。

“你陪着去吧,有你看着,才不至于出亂子。”一聲冷冽又充滿威儀的嗓音傳來,打斷了柳穆清的拒絕。

花廳裏三個年輕男女立刻轉頭,卻見柳月家家主去而複返,一身雅潔白衫、精神飒爽地向他們走來。

“太好了!娘都開口講話了,哥你就點頭吧。”

柳安和樂得拍手歡呼,鳳寶寶一臉期待地看着他。

柳穆清看向母親,眼神猜疑,因為他分明看見母親流露一抹玩味和取笑,他不很确定那是什麽含意:但反正不管怎樣,看這情勢,他不答應也不行,總不能一次得罪三名女子。想着,柳穆清應了一聲算是允了。

見他不再拒絕,鳳寶寶喜上眉梢,笑意盈盈,暗自在心裏歡呼打滾。

“對了,寶寶,我哥親自準備了一份謝禮要送你呢。哥,怎麽還不命人拿出來?”柳安和話還沒說完,就見鳳寶寶眼睛整個大亮,揚起嘴角看向他。

“什麽謝禮?”柳月家家主嗓音清冷,卻略微擡眉。

柳穆清看了母親一眼。

母親方才分明只是過來探看一下,應只是有點瑣事想要交代一聲,或者取個物品什麽的,但現在像是興致極好,居然又坐回位子,等着要看那份謝禮。

真是!他可是好不容易等到長輩都離席才要拿出禮物,但看來人算還是不如天算。柳穆清無可奈何地轉頭看向廳旁站着的五兒,後者立刻朝外頭一擺手,兩名十來歲的小厮必恭必敬捧着木盒走了進來。

“哇!這麽多,寶寶你快過來看。”柳安和将鳳寶寶拉到禮盒前。

鳳寶寶又是期待又是羞赧,她小心翼翼将木盒一一打開,就見一雙上乘牛皮馬靴、一副腕口繡着暗金紋飾的黑皮手套,以及一根短鞭,看起來便就是做工精細價信不菲。她心中一喜,伸手輕輕摸着那副手套。

“這份謝禮的緣由為何?”

柳穆清聽見母親發問,正想回答,就見柳安和搶在前頭,将兩年前鳳寶寶提議妝扮桂花月餅,以及陸續又提出不少糕餅點子的事情說了出來。

“原來那些是寶寶出的主意,果真值得這套謝禮。”柳月家家主說完,悠悠際了兒子一眼。

又是調侃的表情!這下子他肯定母親應是有所誤會,偏偏現在不宜解釋,他索性佯裝沒看見,來個不回應不理會,迳自低頭繼續吃喝。

片刻之間,廳內氣氛靜好。

“謝謝穆清哥哥!”

鳳寶寶倏地朗然揚聲道謝,中氣十足的嗓音反倒把一迳往嘴裏塞東西的柳穆清給吓了一跳,他一下子耳朵略紅并且赅嗽起來。

鳳寶寶原本抱着那雙馬靴正在翻看,見狀立刻向前一大步,訝問:“穆清哥哥你怎麽了?”

一時間,鳳寶寶中氣十足的嗓音瞬間充滿了整個花廳。

“是啊,你怎麽了?”柳月家家主也不疾不徐問了一聲。

柳穆清心中暗嘆,有點懊惱地看了母親一眼,目光移回時就見鳳寶寶站在他面前,十足關心他的狀況。他略感丢臉,微微扯了個笑,低語:“我沒事。”

鳳寶寶見他并非猛烈嗆到,當即又開心起來,興匆匆轉身将馬靴放回盒內,又拿起短鞭甩了一下,最後将那副手套戴上,喜孜孜地看向柳穆清,笑道:“這手套真軟,短鞭也很好使,靴子更是難得的好皮革。其實,我只是随意出了點主意,居然得到這麽多寶物,實在很說不過去,但是我太喜歡了,謝謝穆清哥哥!”

“你喜歡那就太好了。”其實也不是他挑的,該說是五兒太盡責了,果真按他吩咐選了一套看起來最昂貴的。

喜歡、喜歡、她當然喜歡!是穆清哥哥送的呢!鳳寶寶開心極了。

“怎麽會說不過去!你不是還畫了一些糕餅樣式嗎?我哥總不能平白無故跟你拿吧,說不定你那些糕餅替我哥賺的銀兩都不只這套禮物呢!”柳安和說着,同時拿起那根短鞭,身手俐落地甩弄幾下。

“你畫了糕餅樣式?拿來讓我瞧瞧。”家主開口,語氣不像開玩笑。

柳穆清訝異看向母親,卻見兩個小妞妞已經差遣婢女回房去取,而他娘也沒多說話,期間就只是找了總管吩咐要将別莊清掃一番,還多派了幾個下人先行過去準備。

須臾,鳳寶寶的畫紙被取來奉上,他娘翻看了一會兒,簡單問了鳳寶寶一些問題,像是餅皮上的花樣是什麽含意、又是怎麽想到的,鳳寶寶也都答了。

柳穆清看她答話時條理分明思緒清晰,态度比之以往玩耍時正經許多,卻又不會顯得過于附和或膽怯,他瞧着其實頗為佩服。

要知道,幾乎所有年輕部屬頭一次被他娘問話都會語無倫次、手足無措,鳳寶寶雖說是世交之女,但其實也僅是每年與他娘匆匆一見,算起來兩人并沒有認真說過幾句話,可見得真是虎父無犬女,鳳寶寶也略有她父親風範,果真比同齡女子更有膽識些。

“這張看過去挺好,這是丁香花?”家主問着。

此話一出,三人全都看向柳月家家主,心思各異。

鳳寶寶略略點了頭,唇角上揚,挂着淺淺笑意看了柳穆清一眼,腦海中浮現他在紛飛的丁香花瓣中,微笑對着她念詩的模樣。

柳安和轉了一下眼珠子,她對前年那條丁香手帕還記憶猶新呢!她不着痕跡地看向寶寶的衣裳,可真巧啊,怎麽一身淺紫丁香哪。

柳穆清也擡頭看着母親,心中不解。今晚可真稀奇,平日只對賺錢感興趣的母親,何時注意起花兒來了?

“怎麽獨獨這張有起名字?”柳月家家主又問,沒錯過眼前三人各異的表情。

“我看看。”柳安和将頭湊了過去,一字一字念了出來:“一院丁香雪?哇!寶寶你作詩啊,居然起了這麽個詩意的美名!”

“這不是我取的,我只是照着寫上去罷了。”鳳寶寶看了那位作詩人一眼,可惜他忙着喝湯沒與她對上。

“誰作的啊?”柳安和問她。

“不告訴你。”鳳寶寶兩手在桌子底下輕輕攪着,說完又偷偷往心系的位置多看一眼,終于,這次柳穆清正好擡起頭來。

柳穆清看了鳳寶寶一眼,心想,原來活潑好動的寶包也有風雅的時候。

只是,為何這小妞妞老看着他笑?他臉上沾了菜渣?柳穆清不慌不忙拿起手巾擦了一下,然後也朝她溫煦一笑。

鳳寶寶獲得回應,心中一喜如獲至寶,脖頸微微發熱。

柳安和眼睛微現精光,迅速和母親對看一眼,後者微微搖頭,示意她不要多嘴。

“拿去吧。”柳月家家主将手上一疊畫紙遞給柳穆清,同時站起身來,略微使勁按了按兒子肩膀,續道:“這既是寶寶替你畫的,你就收着吧。我雖說先看了,可也不會搶着去做,你自己慢慢琢磨琢磨,該怎麽做就怎麽做。就這樣,你們自己玩吧。”

家主走後,柳安和命人送上茶點,兩個女孩兒繼續吃喝着。

“哥,明天咱們早早出發,你可別延誤時間。”

柳穆清微笑點頭,很快就離席。

“跟你說個秘密。”

待所有人都離開後,柳安和屏退下人,神秘兮兮地拉着鳳寶寶咬耳朵。

“什麽?”鳳寶寶還蕩漾在剛才與柳穆清對看的興奮情緒裏,眉眼含笑,嘴角微揚。

“我娘打算給哥訂婚約了,最近家裏找來一大堆姑娘,我暗中數過了,總共一十三個呢。”

她将嗓音壓得極低,“全都安排在我哥身邊幫着辦事。”

鳳寶寶愣住,完全沒想過居然有這樣的情況。她停頓一會兒才開口:“不是說你爹曾講過婚約不能亂訂的嗎?”

“是啊,所以我娘找了這麽多姑娘過來,就看我哥和誰一見鐘情或是日久生情什麽的,到時候就可以辦喜事了。”

柳安和端起蓋杯,輕啜一口順便瞥了她一眼,見她果然流露出驚訝慌亂,不禁微微抿了一下嘴,眼睛溜地轉了一下。

“穆清哥哥怎麽說?”看樣子肯定是還沒定下人選,不然,柳安和一開口就會說是“訂親了”而不是“打算訂婚約”。

“我哥大概前年被山賊打壞了,腦子變得不大靈光,居然不問不理不看不管,好像以為這些姑娘都是來替我娘辦事的,全沒想到成親這事兒上頭。”

說到這個,她哥可真是離譜,連她這個旁觀者都看出來這是“選妃大會”,偏偏他這個當事人半點反應都沒有。

柳安和放下蓋杯,拿了一個綠豆糕塞進嘴裏,含糊不清地低語:“照這個情況看來,等他跟誰看對眼大概得等上十年八年,到時候說不定我連兒子都不知生了幾個。”

鳳寶寶又是一愕,驚訝看向柳安和,問道:“你要跟誰生兒子?”

柳安和明顯怔住,眼神一陣閃爍,但很快又平穩下來,輕輕按了一下鳳寶寶光潔的額頭,笑罵:“我是胡謅的。哎呀別淨說我,現在是說我哥呢!想想他也快二十了,确實該訂親什麽的了。我猜啊,我娘過些時候準會問哥心意。”

“穆清哥哥真的還沒看上哪家姑娘嗎?”鳳寶寶問着,心裏咚咚直打鼓,兩手捏着裙面。

“聽說還沒動靜。”柳安和照實說,又睇了她一眼,“但是要挑一個也不是難事,畢竟有這麽多個給他選,聽說其中還有江南第一美人呢。”

啊?!鳳寶寶瞠目。

“聽說她每次來我家,所有小厮雜役什麽的全瞪得眼睛都要凸出來了。我爹說倘若哥不要,他就要來做偏房。”

柳安和看她一臉不可置信,才吐吐舌頭笑嚷:“我爹當然是說笑的,那時他正與我娘嘔氣,随口說說罷了。不過,第一美人這封號肯定不假。”

鳳寶寶才不管柳安和她爹要納幾個妾,卻是專心一意地在想着十三美人周旋于穆清哥哥身邊的情景。

她對成親一事尚未多想,雖說心中傾慕着穆清哥哥,可卻從沒往更深一層去想,不過,她肯定自己不樂意瞧見穆清哥哥跟其它女子相好,單單想到那畫面就讓她心口堵住似地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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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6-14 00:03:5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回 寶丫頭癡心獻慇勤 木哥哥心冷裝不知

山間,秋夜月華,繁星如織。

在晚風吹拂的茂盛樹林間,藏有一座樸拙無雕飾的木造涼亭。

亭內,有一芳華正茂的少女,領着兩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正在布置茶點。少女身形高姚、體态健美,一張深蜜色的臉蛋,濃眉大眼的,與一般南方佳麗纖細如柳、膚白似雪的水蔥模樣截然不同。

這少女自是鳳家大小姐鳳寶寶。

昨日夜宴說定了要來柳家別莊小住之後,她便主動向柳安和提議要辦一場中秋夜敘,由她張羅吃的喝的招待柳家兄妹。柳安和聽了很是興奮,立即找來兩個伶俐小丫鬟幫着打點。

只見鳳寶寶穿着一身淺紫色綴有丁香花瓣的新衣裳,飽滿耳垂上戴着一副精致珍珠金鏈耳環,此時正興致高昂地将木盒裏的點心一一取出來擺放。

“雪花酥、雲兒卷、桂花糕、糖心栗子糕。”小丫鬟面露驚奇,“鳳姑娘,這都是春江樓最好的點心,需要三天前請師傅先準備的,怎麽會一天之內就趕出來了呢?”

這些點心都是鳳寶寶親自拜托春江樓師傅趕工做出來的,對方原先不肯,後來又說看在她年輕又有誠意的份上,才破例幫忙的。

鳳寶寶咧嘴一笑,拿起木盒裏一小巧芝麻卷,一下子就塞進那小丫鬟嘴裏。

“怎麽趕工做出來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吃嗎?”說完又拿起一小卷也塞進另一人嘴裏,眉開眼笑地看着她們。

兩個小丫鬟自幼跟在柳月家家主身邊,早習慣了主子夫婦的高冷派頭,從沒見過如此随性逗趣的千金大小姐,不由得愣了一下,但畢竟年幼,被這樣熱情對待馬上就開心起來。

鳳寶寶拿出兩個油紙包裹,各塞進兩人手中,大方笑道:“這是我特地準備給你們的,先收着,等有空了再慢慢吃。”

兩人先是推卻不敢拿,但鳳寶寶始終笑嘻嘻的,态度親和、毫無架子。“不收我就要搔你們癢了!”

小丫鬟看她勾起手要搔癢的頑皮模樣都笑了出來,便開心收不。

“寶寶我來啦!”

不一會兒,便聽見柳安和的叫嚷,鳳寶寶開心踮起腳尖,奮力朝聲音傳來方向揮多,卻沒想到從樹林間走出來的第一人竟是柳穆清。

他一身粗布藍衣走來,身邊無一随從,比之以往中秋夜宴的錦衣綴玉、五兒六兒随侍在側的模樣截然不同。

鳳寶寶大訝,見他在月光下更顯潔淨高雅,那長身玉立、五官清俊的姿容,簡直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谪仙,這不由得讓她懊惱起自己太過粗魯,連忙收手站好,又尴尬又害羞地看着他氣定神閑走向涼亭。

“穆清哥哥,我以為你晚一點才到。”她邊說邊瞪向一直走在後面的柳安和。

這柳安和明明說了穆清哥哥晚半個時辰到,害她毫無心理準備,剛才又叫又跳像個野丫頭。

“哥臨時決定提早過來。”柳安和朝她眨眼。

柳穆清聽了妹妹的說詞,微笑着輕輕搖頭。明明是安和半威脅說要自己一人走山路,他哪可能放任不管,這才匆匆忙忙提前結束上一個會面,陪着妹妹上山。“穆清哥哥還沒忙完?”

鳳寶寶輕聲問。

柳穆清看向,她,露出溫煦笑容。“也不是什麽大事。”

鳳寶寶被他這抹笑惹得心頭小鹿亂撞,更感耳熱羞怯,幸好很快回神,連忙招呼他們入座,當即展現中秋夜敘主辦人的誠意,親自取出小銅壺煮水,又命兩個小丫鬟将一小壇子開封。

“寶寶,那什麽?”柳安和問,一旁柳穆清也看向她,同感好奇。

“我家附近山谷裏的冰河水,這水煮茶特別清甜好喝,這壇是我自己上山取的。”

當時她帶着沈霖、吳子樵兩大跟屁蟲,在深山裏摸索大半天,好不容易憑着記憶來到爹以前曾帶她來過的幽谷,并尋到那已結冰的河流,然後整個人趴在冰河上,以小刀奮力鑿了好久,裝了好幾壇帶回家。當然,她率先留了兩壇,本就預備要帶給柳家兄妹品嘗;尤其,她知道穆清哥哥喜愛品茗,他的院落地窖裏也有好幾壇初春融雪,據說是專給他煮茶用的。

“寶寶取水煮茶的這份心思,跟哥真像,煮茶最重要的就是水了,對吧哥?”柳穆清微微一笑,點頭算是同意。

須臾,鳳寶寶親自為柳家兄妹一一送上一碗茶。

“我這碗是榮莉花茶,香味真清雅。”柳安和大贊,又看向柳穆清,“如何?”

柳穆清慢條斯理拿起茶碗端詳。“這套茶碗半透着月光,做工考究,上頭的花紋從沒見過。這是爹找人新做的?”他看向柳安和,卻見後者搖頭。

“這也是我帶來的。”鳳寶寶見柳穆清這回神情明顯訝異,連忙解釋:“茶碗上的花紋是我畫了初稿,我爹再找老師傅按圖燒制。”

不說還好,這一說不只柳安和,就連柳穆清也大感驚奇,頻頻追問細節。

“其實也沒什麽,我随意畫的。這幾年随着我爹出門,沿途看了不少美景,在家沒事可做就随手畫了幾幅。”鳳寶寶頗感害臊,“其實我畫得不怎樣,是若師傅燒得好。”

此話倒是不假。柳穆清自幼跟着父親監賞畫作,一眼即知茶碗上的花紋絕非出自名家,可該怎麽說呢,這筆觸青澀卻不受拘束,簡單幾撇似花瓣似蝶翼,雖說筆法稚嫩,但絕對夠新奇。

“原來寶包不只畫了糕餅樣式,還妝點了茶碗。”柳穆清微笑,看來鳳伯伯寵愛女兒比起他爹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些小女孩玩意兒他沒興趣,倒是……他暗付,柳月家的瓷器師傅當中,誰能做出可比鳳家這套茶碗的?

“穆清哥哥若不嫌棄,下山後我可拿給你瞧瞧。”鳳寶寶大着膽子提議。

反正那些本就是為了替他出點子才畫的,雖說愈畫興致愈高,點子也愈多,但總歸來說,她的設計最想讓柳穆清看。

柳穆清點頭應了一聲,不置可否,只是捧起茶碗,掀蓋啜了一口,随即擡頭問:“杭白菊?”

鳳寶寶點頭,柳安和笑看她一眼。好樣的!寶寶煮個茶,居然從水、茶具到茶葉,無一不是他哥的習慣與喜好,再看滿桌也是他哥慣吃的春江樓糕點,這般用心程度,她要是男人,早就對寶寶一見鐘情了!

“寶寶別只是招呼我們,你也坐下喝茶吧。”柳安和拉着她坐到柳穆清身邊,又問:“你給我們一人準備一樣,那你呢,你自己喝什麽?”

鳳寶寶笑了一下,輕聲說:“我也是杭白菊。”

她其實對飲食向來不要求,詳細說起來,比較算是大而化之,能吃能喝別是馊的就行了。

但自從聽說柳穆清偏好杭白菊,她也就開始跟着喝了起來,到底好不好喝她也說不清,總之每次喝都會想起他就是了。

柳安和抿嘴偷笑,表面卻又故作正經。“寶寶的品味跟哥一樣,像我就喝不慣菊花茶,還是茉莉花茶合我心意。”

她喝了一口熱茶,忽又笑道:“哥,你說寶寶取山泉煮茶,你我方才又是這樣風塵仆仆趕上山,像不像白居易那首什麽山泉什麽茶的詩?”

“你說山泉煎茶有懷?”

一男一女異口同聲。

柳安和愣住,不為別的,只因鳳寶寶和她哥居然同時說出詩名,這也太有默契了吧。

鳳寶寶也大感意外,一時間詩意大起,不由自主念了出來:“坐酌冷冷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與愛茶人。”

鳳寶寶心想,這首詩描寫的情景,不正是此時此刻?她和穆清哥哥居然在同一首詩裏,簡直美哉妙哉。

“安和,爹請師傅教你幾年了,看你平日老愛抱怨,原來還是對詩詞頗有興趣。”柳穆清笑看妹妹。不過,其實他覺得這首詩所說情境極其尋常,只要有訪客到府,随意泡上一壺茶,都可套用這詩句。

一盞茶時間,三個少年男女吃吃喝喝,多半都是鳳寶寶、柳安和兩人在說話,柳穆清偶爾被點名問話了才會附和幾句,後來柳安和又嚷着猜謎,此時五兒六兒也已抵達,柳穆清便說要進屋休憩。

“哥真掃興。”柳安和略顯不悅。

“少主連着好幾日天還沒亮就出門辦事,昨天睡不到兩個時辰呢,也該休息了。”五兒邊替柳安和遞上熱手巾,邊解釋着。

鳳寶寶一聽,再看柳穆清臉色,确實略顯疲倦,連忙道:“安和,我也累了,我們也進去休息吧,你還沒給我介紹別莊呢,不是說有很多有趣的房間嗎?”

柳安和朝哥哥微癟了一下嘴,才又看向鳳寶寶,歉然道:“你先進屋,我跟哥說兩句話,速速就來。”

鳳寶寶點頭,領着兩個小丫鬟将茶具等收進木盒裏,在柳家幾個侍衛護送下先行進人別莊。

鳳寶寶才一離開視線,柳安和就不滿抗議:“哥太不給面子了,才喝幾口茶,月色正好呢,居然就說要走。”

五兒見柳穆清眉頭微蹙,正想開口圓場,就見主子擡手制止。

“你們先去一旁等。”待五兒六兒站到涼亭外,柳穆清才舉手輕敲妹妹額頭一記。

“哥你做什麽打人!”柳安和按着額頭輕嚷,柳穆清從沒對她如此粗魯,雖說一點也不痛。

柳穆清站起身來,雖然臉色如常,但一開口,語氣比之以往顯得正經嚴肅:“安和,下次別再這樣。”

“我怎麽了?”不會吧,怎麽覺得哥在生悶氣?

柳穆清看了她一眼。“不跟你瞎攪和。總之,別再耍這種花招。”

什麽花招?少女心思百般讨好也算花招?柳安和頗感委屈,正想多說兩句,就見柳穆清轉身離開涼亭,只抛下一句話,她聽了都傻了。

“娘若打聽今晚細節,你只推說一概不知,其餘由我自行應付。”

柳安和傻愣愣看着他離開。今晚鳳寶寶招待他們,關娘何事?哥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安和,你說有新奇東西藏在別莊,要讓我開開眼界,咱們都來三天了,你怎麽還不拿出來?”

“噓,你小聲點,沒看到我身邊盡是我娘的眼線嗎?等今晚最難纏的二管家下山,我就帶你去。”

“到底是什麽啊?你別拚命賣關子。”

“總之肯定是你沒見過的。”

秋高氣爽,城郊外,柳月家別莊附近,兩名錦衣少女各自騎着高大駿馬,身後跟着一群人,緩緩在林間散步。

“好吧,暫時信你了。不過有件事我早就想問。安和,為什麽你娘老是派一堆人跟着我們?”鳳寶寶穿着一身湖水綠衣裳,搭配柳穆清送的手套馬靴,腰間系着寶石短刀、手持馬鞭,顧盼間流露着飒爽之氣。

“我娘就是偏心,對哥哥就是百般信任,對我就是百般不信任。”柳安和瞥了一眼後面跟班,燦亮晶瑩大眼裏閃現一絲不悅。

“你說得太誇張了。”鳳寶寶笑了出來,只是,對于柳月家家主緊迫釘人的作法也感不解。

以前她年紀小沒察覺,但這兩年卻漸漸感到奇怪,柳安和無論走到哪,身邊總有老的小的好幾個下人,而且總有幾個眼神淩厲的中年婦人不讓閑雜人等接近柳安和,那态勢,與其說是侍候大小姐,不如說是監視。

但為何柳月家家主要監視自己的女兒?還有,穆清哥哥事務繁忙,卻在母親要求下,每晚陪着她們夜宿別莊,初始她被真悅沖昏了頭,如今細細推敲起來還真是說不通,個中原由她不明白,不過,她內心自然是希望穆清哥哥能來。

“大小姐,等會兒該往回走了,天色很快要暗下來了。”

說話的就是二管家。柳安和一聽,面無表情擡手往後一揮,應了一聲算是同意。

鳳寶寶看了一眼,柳安和接收到她目光,又露出平日笑容。

一年沒見,鳳寶寶總覺得柳安和改變不少。樣貌雖然只是稍微清減,但圓滾滾的下巴沒了,以至于臉蛋雖仍盈滿,卻使五官精巧起來,也因為臉蛋變小,一雙眼睛看來更大了,加上晶瑩剔透的雪膚,盡管身形偏豐潤,卻讓人一眼便覺是個美人,尤其笑起來更是燦爛如花,圓臉圓眼,教人好生喜歡。

只是,鳳寶寶察覺,柳安和只對家人、對她才會展露笑容,其餘人等一概不理。

“走吧,免得讓穆清哥哥餓着肚子等我們用膳。”鳳寶寶半安慰半提醒,柳安和一聽立刻樂意了,馬上掉頭往別莊方向騎去。

連着三日,鳳寶寶柳安和二人膩在一起,整天騎馬、泡溫泉、洇水,玩得不亦樂乎,至于柳穆清卻是傍晚才匆匆過來,與她二人一道用晚膳,隔日清晨天才剛亮便又出門忙了。

“寶寶,問你一件事。”

“問啊,別客氣。”

“你告訴我,對一個人傾心愛慕……到底是什麽感覺?”

鳳寶寶一聽,瞬間耳根脖頸發熱,原以為柳安和有意取笑,轉頭一看,卻見柳安和似有心事,兩眼望着前方似是凝思,竟頗有傷懷之意。

“我不知道。問我還不如問你爹娘。”鳳寶寶平日雖然頗有女中英豪的架勢,個性也開朗活潑,但總是小女兒心思,要她開口承認自己對穆清哥哥的一片私心,還真是難以啓齒。

柳安和抿嘴一笑,也不點破她,只佯裝不經意扯開話題:“這趟跟你來的師兄,高個子、丹鳳眼那個,鳳伯伯喊他什麽橋的。”

“你說吳子樵?他是我九師兄,怎麽了?”

柳安和點頭。“你那條手絹,繡着駿馬、看起來雄赳赳氣昂昂的手絹,就是他送的呀?”

“才不是,那是八師兄沈霖送的,他這趟沒跟來。”

“沒來?那真是太可惜了,我真想回送他一條萬馬奔騰雄壯威武的手絹。”

“他會氣瘋的!”

一提起那條手絹,兩名少女忍俊不禁笑了起來,一路笑鬧着回到別莊,果然,時間算得剛好,柳穆清也剛巧抵達,與她們同時來到小廳堂用膳。

“穆清哥哥。”鳳寶寶一見到柳穆清便朗聲喚他,然後開心禀報一日行程,後者只是微笑點頭,她又續道:“我們早上喂鴨子、泅水,下午又騎馬去了。”

“寶寶還撿了一袋栗子要給你呢。”柳安和見他不感興趣,連忙強調:“哥不是喜歡吃栗子燒雞嗎?寶寶特地挑了小的栗子,這煮起來可甜了。用不完,還可以做糖心栗子呢,也是你愛吃的。”

柳穆清見她二人眼睛燦亮看着他,一副渴求嘉許的模樣,忍不住笑出來,連忙點頭稱贊一番。

“對了……今晚風較大,我已讓人多帶兩套棉被放你們屋裏。”他原本是想知會這二人,今晚二管家下山,是為了迎接母親前來別莊,但話到嘴邊忽又想到,母親抵達時應是半夜,已過了安和的就寝時辰,想想還是別說了,免得兩個小妞妞為了等人而熬夜。

鳳寶寶看來健朗,少睡片刻應該無妨,但妹妹自幼體弱多病,不宜打亂作息。

“你們早點入睡,免得着涼了。”柳穆清溫煦叮囑。

“遵命,少主。”柳安和俏皮應着,卻趁哥哥低頭喝湯之際,飛快朝鳳寶寶使眼色,後者立刻會意點頭微笑。

鳳寶寶看着柳穆清不疾不徐用膳的優雅模樣,一陣心滿意足,對于柳安和到底藏了什麽新奇東西其實興致不高。

若她能随心所欲去選,大半夜跟着柳安和去偷看那不知到底是什麽的秘密,還不如跑去偷看穆清哥哥睡覺來得有意思,雖然她之前已經看過一次,但是,穆清哥哥如此當心悅目,怎麽也看不膩。

深夜,雖已過中秋,月兒看來仍偏盈圓,透亮的皎白月光灑落在占地不算小的柳月家別莊,照映得此地有如瓊樓玉宇、天上人間。此刻,随着小主人熄燈入睡,整座別莊恍如凝息,悄然無人聲。

別莊分為前後兩個院落,柳穆清領着五兒六兒住在前院,鳳寶寶柳安和二人一同住在後院。

盡管後院房間不少,但她們同住一間房,同睡一張床,柳月家下人對于兩家大小姐每年見面總是如膠似漆早已司空見慣。對下人們來說,二人同住一間更容易侍候,至少,守門的小丫鬟只需一人即可。

此刻,小丫鬟也打起盹來,且愈睡愈熟,逐漸整副身子歪在地板上,睡得打起呼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前院點了幾盞燈,一人在前,領着後頭兩人,手持燈籠、步履輕巧,一眨眼便已來到別莊前院側門。

“不是要你別等了嗎?”

有一修長纖瘦身影從側門進入別莊,一見等門之人,便開口怿罪。

這風塵仆仆之人便是柳月家家主,而等在側門的,當然就是領着五兒六兒的柳穆清。

數日前,柳月家家主夫婦陪同鳳家車隊前去見了幾個專精于打磨寶石的老師傅,而為了明日舉行的柳月家例會,她只身一人返回揚州。“母親半夜趕路,一定乏了。”

柳穆清與母親走進前院的小偏廳,已有下人備妥簡單飯菜,只是一切靜悄悄的,看得出來所有人皆刻意放輕動作,不發出半點聲響。

柳月家家主屏退一幹下人,只留柳穆清陪着,她邊用膳邊聽兒子禀明這幾日柳月家瑣事,直至都說完了,她放下手中碗筷,喝了口茶,好笑地打暈着柳穆清,曬道:“清兒,有事再不說,娘要去歇息了。”

柳穆清被母親說得有些窘,不由得微微低頭笑了一下。“既是如此,孩兒就有話直說了。”

“洗耳恭聽。”柳月家家主語氣調侃。

柳穆清暗嘆一口氣,道:“兒子請求母親別再安排姑娘進我院落,也別再找她們為我辦事。”

柳月家家主揚眉,不置可否,只是笑問:“怎麽?她們誰惹你生氣了?”

柳穆清知道母親避重就輕,幹脆直言:“兒子還不想成親。”

“看來這十來個丫頭,你一個都不喜歡。”柳月家家主直接下定論,柳穆清不接話,算是默認。她見狀點點頭。

“好吧,我明日就将她們遣走,但有幾個能幹的,我要留下,不是為你辦事,是為我。”

柳穆清點頭,神态輕松起來。

“清兒,你該不會是想告訴我,這輩子不打算成親了?”她探問。

“當然不是。只是,爹不是二十五歲才成親嗎?這樣算起來,兒子還有五年時間。”

柳月家家主聽着,沉默片刻仍是應了一聲,算是勉強同意。柳穆清露出微笑,正想起身離席,卻被母親下一句話給吓傻。

“看來安和早知道了,你屬意對象是鳳家那丫頭,所以安和一直扮紅娘,對吧?”

柳穆清結結實實愣了一下,但馬上回神,語氣偏高:“兒子正感納悶,母親到底從哪裏看出來我屬意寶包了?”

“難道沒有?”

柳穆清神情略顯無奈。“寶包就像安和,我只當自己多了個妹子。”

“可你為何這兩年來持續與她書信往返?”

“是安和央求我寫的,信裏也只是尋常問候。”

“可你親自準備厚禮送她,這又怎麽說?你從沒送任何禮物給其它姑娘。”

“這也是安和提議的。況且,那真的只是一份謝禮,倘若送得過于親厚,也是無心。”

“那我問你,丁香花又是怎麽回事?聽說你兩年前送了一條丁香花手絹,結果人家寫了詩,連衣服上的花紋也是丁香。”而且一提起丁香花就含羞帶怯地看着兒子,再加上這兩年來二人勤通書信,致使她以為性情清冷的兒子對鳳寶寶有意思。

柳穆清無奈,他的确也察覺寶包對丁香花特別敏感,但是……他嘆了口氣,冤喊:“這我真不知怎麽回事。那條手絹只是随意買的,那首什麽丁香花的詩,我根本、孩兒壓根沒印象。”

“這下可麻煩了,我和你爹這趟出門還跟你鳳伯伯談起結成親家一事呢!”

柳月家家主慢悠悠說着。

柳穆清一聽,雖然看出母親刻意取笑的成分居多,但仍略顯惱火,不由得正色道:“總之,兒子從沒想過跟寶包成親。”

“要不你再考慮幾日,聽說鳳家那丫頭很用心哪,這幾日親自為你張羅晚膳,每一道都是你向來偏愛的。”柳月家家主輕啜一口茶。

“不用考慮了,成親怎能以此論斷。真要這麽說,五兒六兒早就摸透孩兒脾胃,難道孩兒要選他們其中一人成親嗎?”他語氣認真。

“胡說什麽。”柳月家家主笑了出來,卻又嘆氣:“可惜啊,你爹與鳳伯伯有過命的交情,你們又是從小就認識的,而且,鳳家財富不可小觑,絕對稱得上門當戶對。再說了,鳳家那丫頭長得也挺好看的呀。”

柳穆清搖頭,心中有些惱火。“好不好看我不知道,我沒仔細看過她長相。”

“人家穆清哥哥喊得多親熱,你居然連人家是圓是扁都不知道。”

“只是小女孩心思罷了,加上安和一旁起哄,兩人都糊裏糊塗的。”

“好吧,既然你都這麽說了,就随你吧。只是,你可別等她嫁人了才來後悔,到時候我可幫不了你。”

二人像下棋似的,你吃我一子,我滅你一卒,最後由柳穆清下結論:“後悔什麽?我真的不喜歡寶包,怎麽可能跟她成親。”

“真不喜歡?”

“千真萬确。”

“話別說得太篤定,難保以後不後悔。”

“明月作證,我柳穆清此生不悔。”

偏廳外,忽地一陣騷動,屋內母子俱驚,其實兩人都是武功好手,但一來身處柳月家最安全的勢力範圍內,防備之心大減;二來彼此對話交鋒正盛,注意力全在話題上,居然完全沒察覺外頭有人,此時聽到聲響,立刻同時起身,正想沖出去,就見一人從窗外猛然站起來怒吼:“娘、哥哥!你們太過分了!寶寶!”

怒吼之人正是柳安和,她最後一聲叫喚,卻是對着起身狂奔離開的鳳寶寶而喊,喊完之後也馬上拔腿跟上,兩個女孩兒一前一後跑開。

柳穆清臉色丕變,方才他為了說服母親,字字見骨、句句犀利,因為他深知母親向來認理不認親,惟有辯贏才能扭轉局面,這是母子二人長期以來的相處之道;但是,他沒想到被議論的當事人就在屋外……

且說,鳳寶寶拔腿狂奔全因顏面盡失、無地自容。

今晚,先是被柳安和令人震驚的秘密給吓得腦袋一片空白,還沒完全回神,緊接着又被她拉着躲在窗外偷聽穆清哥哥說話。

原本那清朗嗓音讓她逐漸安心,卻沒想到竟是愈聽愈難堪,愈聽愈刺耳,向來溫潤如玉的穆清哥哥,怎會一轉身成了冷魅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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