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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一百零四章 烏桓之戰(十)
與當初的千乘不同,濮陽的失守並未經歷過聲勢浩大的攻城,亦或是慘烈的拉鋸戰。
袁紹是主帥,但安排攻城事宜的是許攸,這個長得並不起眼的中年男人並不以風度才學見長,而且因為貪財無度和善於諂媚主公被諸多冀州謀士認為是佞臣一樣的人。
那些謀士看他其實是挺準的。
但許攸同時也是一個相當工於心計的人。
當袁紹南下,分幾路大軍準備攻打青徐時,他並未站出來與沮授爭權奪勢,但他始終跟在袁紹身邊,並得到了這支親軍的指揮權。
當他布置並組裝那些巨大且昂貴的攻城器械時,他稍稍地將它們向前推進了一些。
這立刻受到了一些中級軍官的質疑,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知道這些衝車、雲梯車、投石車都是守軍重點打擊的目標,也知道守軍在多高的城牆上,能丟出多遠的石頭,還知道守軍如果趁夜出城偷襲放火,會有多大機率燒毀這些民夫辛苦砍伐,工匠精心製作出來的機械。
但許攸不在乎,他哈哈大笑,嘲諷了一番這些苦苦勸誡的軍官,甚至連他們最後的要求,也就是冒險將陣線向前推進,保護這些器械的要求都否決了。
於是在臧洪看來,這就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他在出城之前考慮過各種可能發生的事,他認為冀州軍有埋伏的可能性很小,但不能完全無視掉這種可能,因此他必須多帶一些兵力,還需要有後軍接應;即使冀州軍沒有埋伏,但他們兵強馬壯,人多勢眾,受到夜襲也未必驚慌,因此必須要一鼓作氣,除了燒毀那些攻城器械之外,務必要趁著這一夜南風燒毀他們的營寨,使彼軍不戰自亂!
臧洪這樣一樁樁一件件地分析給二張兄弟聽時,張邈是聽得很激動的,他不懂兵事,骨子裡卻自有一股任俠之氣,覺得只要有一線勝算,就該試一試。
如果陸懸魚聽說了,可能會評價張邈這是冒險主義,也可能更直白地評價他這是賭徒心理。
而張邈確實是這樣一個人——否則他也不會與陸懸魚結識,而是安安穩穩地繼續做他的太守,不管是曹操贏過來還是袁紹贏過去,反正總有他東平張氏的一碗飯吃。
「有賭未為輸,不賭不知時運高」,這本來就是他前半生的行事準則,何況臧洪有理有據地分析了那麼多,那就更不像是一樁盲目的賭博,而是正經八百的軍事行動了。
但他的弟弟卻沒有那麼樂觀。
「小陸將軍希望咱們堅守不出的。」他這樣勸了一句。
「孟高,你看咱們現今可守得住?」
「城牆新固,如何不足守?」
「城牆高厚,人心也如此嗎?」
三個中年男人都不吭聲了。
有僕役自酒尊裡舀了一勺酒,添在臧洪的青銅卮中,後者端起酒器,一口就將它喝淨了。
他是個好酒量的人,這樣喝起酒來,能喝上一天也不醉。
但或許因為守城日久,城中禁絕釀酒的緣故,他也很少沾一沾酒液,因此一卮下去,立刻就有些醉意。
「當初袁紹圍城,他們是願意與我同生共死的,小陸將軍救了我,也救了他們,我很感激。」
「他們現在也願意為你效死。」
聽到張超這樣的勸慰,臧洪伸出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自己的酒器。
於是僕役連忙再為他添滿了酒。
他是個忠勇節義的人,他有那個人格魅力,讓城中守軍與他同生共死。
但如果這種「同生共死」不是一條能夠決絕走到底的路,而是一柄懸在頭頂的利劍呢?
就像一個萌生死志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尋死失敗後,他還有勇氣繼續尋死嗎?
他是有勇氣永永遠遠守在東郡,隨時為大漢而死的。
但是帶著那些信任自己,崇敬自己的人去死,那不是一件很輕鬆的事。
尤其是他們站在城頭,臉色蒼白地望著他,那恐懼又絕望,卻始終不曾退縮,不曾背叛的神情,讓這位東郡太守的精神快要崩潰了。
「小陸將軍……」臧洪恍惚而突兀地問了另一個問題,「她是個年輕女郎,心底又如赤子,她,她如何能領兵呢?」
她如何能擔負起這許多人的性命?
如何能那樣冰冷地決斷他們的生死呢?
「她是個常勝將軍,軍中皆敬服,」張邈嘆了一口氣,「如何領不得兵?」
臧洪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是也!」
那位只在數百里之外的盟友給了他一絲莫名其妙的信心。
他不需要當什麼常勝將軍,他不要什麼美譽英名。
他只要贏下這一場……就能拯救這座城池!
那天夜裡,臧洪身著戎裝,腰佩長劍,身後掛著強弓,騎了一匹頗為神駿的青驄馬。他原本便是個出眾的美男子,這樣打扮一番之後,更顯英武。
他身後的那些士兵雖然沒有他這樣出色,但他們背著乾柴出城時,人人臉上也都帶著一股無畏的神氣——他們臨行前享用過牛酒,現下又是跟著他們最為敬服的使君出戰,他們是斷然再沒什麼可怕的!
這三千士兵跟著臧使君出城,人數其實並不算很多,但已經是臧洪能拿出來的最大的兵力。
因此在夜色深重的城頭上向下望的張邈神情裡既帶了些激動,又帶了些不安。
「子源此去,必能大破袁軍!」他的聲音格外洪亮,連身邊那些親兵也被他所感染,望向那支兵馬的目光中甚至帶上了一絲豔羨。
張超將嘴閉得很緊。
他是個庸才,子源敢為之事,他是不敢的。
小陸將軍怎麼說,他只會怎麼做罷了。
他也看不出這一戰能輸能贏。
但在殘酷而漫長的戰爭史中,許多武將都有些迷信,他們若是下定決心出征,那是斷然聽不得質疑的——因為那些「質疑」會被有心之人當做讖語,染上一絲不祥的色彩。
所以他目送臧洪的兵馬緩緩進入一片燈火闌珊的夜色中,不發一言地聽著身邊之人興奮的議論。
雙方離得那樣近,甚至不足數里,交戰也就不需要等到很久再發生。
當臧洪的兵馬衝向那些矗立在夜色中的巨型攻城器械時,敵營突然起了變故!
在這靜謐的夜裡,戰鼓與金鉦聲突兀地響起,驚得城頭上的眾人都失了神色。
「敵軍察覺了!」張邈緊張地嚷了一句,立刻又自我安慰地加了一句,「察覺又怎樣,彼軍開武庫,取兵甲,出營結——」
張超再也聽不下去了。
「兄長錯了!」他厲聲道,「此非焦斗,而是鼓鉦齊鳴!彼軍有備,苦等臧子源久矣!」
巡夜的士兵會拎個焦斗預警,士兵聽過之後便匆匆起床,由軍官清點人數後領著去武庫處領兵器鎧甲,再出營戰鬥,這確實是張邈所知道的正常流程——但擊鼓與鳴鉦都是結陣出營時給士兵的信號。
冀州軍已經出營了。
馬步兵混雜,步兵在前,騎兵在後,將臧洪重重圍住,然後弓箭齊發。
這樣厚重的夜色,這樣遠的距離,原本是可以將拉開弓弦的聲音掩蓋住,令城牆上的守軍根本聽不到的。
但離得那樣遠,張超彷彿也聽到了箭矢破開空氣的聲音,聽到了士兵慘叫的聲音!
三千兵馬似乎是個很大的數字,但在袁紹的大軍面前如同滄海一粟。
他們將被輕而易舉,毫不留情地屠戮乾淨。
如果敵軍中的主將是個精細又挑剔的人,他甚至可以要求清晨太陽升起時,將陣前的血跡也擦拭乾淨。
「臧洪背主,該殺。」
「既如此,我等——」
「但我未下令,便不許你們殺。」
火光盡處的營帳裡,內著中衣,外披錦袍的許攸很舒服地靠在憑几上,慢慢地喝一碗小灶上端過來的甜湯。
士兵們雖然熬了好幾宿,但他可不樂意熬夜。
……他是臨時被喊起來加班的,當他被喊起來後,立刻就吩咐廚子開始為他準備夜宵。
大半夜的,他是不樂意吃油膩的,他這人的確是個精細又挑剔的人,所以夜宵要來一碟甘脆泡瓜,一碟蒸火腿肉,再來一碗甜湯,一塊加了堅果的蜜餅。
這個甜湯的味道還不錯,但火腿肉有些鹹膩了,許攸很不喜歡,心裡就盤算著,上次吃到的那碟火腿是誰家酒宴,該怎麼把廚子要過來呢?
那三千士兵,還有臧洪的命運都是在這頓不太完美的夜宵中決定的。
對面的箭漸漸少了,天色也漸漸亮了,他們又有了衝殺突圍的力量。
原本敵軍合圍不久時,臧使君是有單騎突圍的機會的,身邊親隨們願意用身體替他擋住箭矢,換他突圍回城。
但這個建議被臧洪拒絕了。
他是不準備獨生的——這三千兒郎若有一人陷於陣中,他斷然是不能獨活的!
於是冀州人見他已經被圍得像個鐵桶,也就不忙著殺他俘他,而是就這樣一層又一層的士兵將他圍起來。
臧洪很詫異他們在等些什麼,但當他終於明白時,這個似乎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懼怕的大漢崩潰了。
臧洪被圍,城中守軍是不能不救的。張超披了甲,點起兵,準備出城時,被兄長攔下了。
「我弟此去,」張邈緊張地問,「有幾成勝算?!」
他充滿希冀地望著弟弟,但弟弟仍然緊抿著嘴唇,沉默地看著他。
這個當兄長的突然暴怒起來!
「張超!爾敢欺爾兄不成!」
他的弟弟摘了頭盔,跪倒在地,用力地給他行了一個大禮!
待這個身著鎧甲,因此只能由兩旁之人扶起來的弟弟重新站在張邈面前時,張邈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
在火光搖動之時,有黯淡的天光落在了這座孤城裡,那冷冽而肅然的顏色籠罩在每一個人的臉上。
「既如此,」張邈的聲音變得平靜下來,「我出城去救子源。」
張超的嘴唇忽然哆嗦起來,「兄長不擅兵——」
「不錯,所以我也不要這支兵馬,」張邈說道,「我只要十幾個老僕足矣。」
「爾兄非濟世之才,又無領兵之能,當初不肯留在兗州就死,非我惜命,而是總覺民生沸騰,天下不可無我之故。」
「今見劉使君仁厚,又得辭玉那樣的名將輔佐,天下復安也不過是一代之事。」
「既如此,今日能為天下義士,至此史書怕也要留爾兄一筆姓名,我又有何懼?」
「袁紹勢大,此城又失三千兵卒,我弟當領兵退守范城,與倉亭津守軍合作一處,不可意氣用事!」
「我為其易,弟當為其難!勉之!勉之!」
當清晨的陽光籠罩在這片經歷過太多死亡的戰場時,已經吃飽喝足,打扮整齊的許攸志得意滿地騎在馬上,等待著濮陽城第二批,第三批守軍出城來援救臧洪時,視線盡頭出現了一行人。
一個中年文士,騎了一匹老馬,慢吞吞地正向著這片戰場走來。
他身邊沒有許攸期待中的那些兵馬,只有十幾名頭髮已經花白的老人,他們衣衫也很整齊,步履也很氣派,就那樣跟著自己的主君,在晨曦之中,坦然地向著死亡而來。
濮陽城就是在那一天陷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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卮:音同知,古代盛酒的器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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