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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一章 女婿
陸廉走進來時,劉備正在看地圖。
他其實是有過那種很帥氣的夢想的,像袁紹南下,三路大軍一起渡河那種,千軍萬馬,遮雲蔽日,山一樣的軍團壓下來,巨浪一樣將擋在面前的萬物碾為齏粉。什麼城池村莊,大軍碾過,通通都不存在。
但他就從來沒打過這種富裕仗,甚至稍微得意忘形了一點點,就被袁紹當頭一棒打了個鼻青臉腫。
劉備有點心悸地摸摸鼻子,心裡繼續盤算著這次出兵大概能帶多少兵馬北上。
現在人數其實也不算少了,怎麼也至少能有三至五萬的士兵,配上同等甚至雙倍的民夫,再算上車馬,騾子也算在內啊!那出門就可以號稱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聽起來也很提氣。
……但再繼續想一想這「二十萬大軍」每日吃用,劉備剛剛吸進去的那口氣又吐出來了。
一年的光景不足儲備許多糧草,他還得想一想該怎麼籌集。
劉表是不會再拿出糧食了,照顧冀州降卒已經令這位族兄很是惱怒,甚至還寫信罵過陸廉驕橫,劉備趕緊回信表示「都是我不對,將她慣壞了,來日我必罵她」。
雖說罵是不會真罵的,但荊州也確實沒有那麼多糧食了。
廬江?徐州?青州?都榨得很乾淨了。
關中?關中那群西涼土狗們養活自己都費勁,別想了。
蜀中?蜀中這些年沒怎麼打過仗,倒是很有些錢糧,而且劉璋還是漢室宗親,平庸又平和的一個人,要點糧食也不過分,想來劉璋也願意給。
接下來他只要解決掉運糧問題……
劉備就這麼盯著川蜀的地圖看,兩隻眼睛努力在秦嶺間鑽來鑽去,想找到一條能很快出川的路。
他的大將軍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
「我有個想法。」陸懸魚說。
主公收拾收拾地圖,「有何考量?」
「兵源之事,主公交給我便是。」
主公收拾地圖的手就停了。
「為何?」
「我是不會敗的。」
她說出這句話時,秋日裡的陽光灑進屋內,落在她身上,並不令她顯得格外明亮,而是格外寡淡。
那張臉、那雙眼、那兩道眉毛,都很寡淡,以至於劉備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因為在這樣重要的事情面前講出這樣狂妄的話,這本身不是一個理智的行為,那也許就是要受一些激情影響,事出有因才有這句話。
但她就是那麼平靜地坐在他面前,穿著素日裡半新不舊的細布袍子,戴著洗褪了色的髮帶,手邊放著她那柄長長的劍。
劉備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就明白了。
「徵兵之故?」
「是。」
她還有許多未盡之語。
關於徵兵,陸懸魚有一個很不成熟的想法:
那些士兵是要發錢的,民夫也要發錢。
原本打完仗才能發錢,但這次可以提前發一點。
除此外,家中有人上戰場的家庭,即使在戰爭期間,也不能去徵收他家中的任何財物。
關於最後這一點,劉備聽得就很不理解。
「總要待戰事結束後再議減免徭役賦稅之事,如何此時便要下這樣的政令?」
「因為他們的妻子,」她說,「如果生活困苦,老年人的死亡會被認為是悲慘但能接受的事實,但妻子的離去不是。」
那些在一年的休整期裡結婚生子的士兵是軍隊裡的中堅力量,但他們又是厭戰情緒最強的那部分人。
他們很擔心自己剛剛組建起的家庭因為自己的離去而分崩離析,擔心妻子帶著兒女選擇了他人。
人人都知道,如果這位丈夫本身品行不值得托付終身,那戰爭只是給了妻子機會,但如果雙方原本是有情有義,只是因為戰爭期間賦稅嚴苛,妻子活不下去,不得已找了別的男人一起過日子呢?
所以不再從他們的妻兒口中奪糧,才能讓他們更放心上戰場。
「若當真如你說的這般施為,」劉備說道,「咱們必會糧草不足。」
「我知道,」她說,「所以咱們少帶點兵。」
主公恍然大悟。
「其實這次出兵,我並非一定要帶上你。」
陸廉是個很奇妙的人,劉備早就發現了這一點。
不提那些堪稱神奇的戰功或是稀奇古怪的事跡,她是個自制力非常強的人,她甚至強到了好像將自己分裂成兩個人一般,讓劉備覺得非常驚奇。
他還記得在馬陵山之戰大勝,擊退曹操後,她歇斯底里的哭聲。
她因士兵的死而痛苦,因百姓流離失所而痛苦,因這片大好江山遭受浩劫而痛苦。
這麼多年過去了,劉備模糊地想,她已經不再哭泣了。
在走過長達數十里的血肉戰場後,她重新成為了那個迷迷糊糊的陸廉。
她在朝堂上睡覺,在例會時打盹,在出使江東時粗魯又隨意地對待每一個小心翼翼試探她的使者,在西涼使者中途病故,馬超與閻行爭權火拼的旋渦中心掄拳就上。
她好像變成了一個小市民,什麼事都不關心,什麼事都不在意,連腦子也不轉了,一心一意只有吃吃喝喝這點雞零狗碎。
於是有人說,樂陵侯這是在避嫌麼?
她已封無可封,韜光養晦再正常不過,若是尋主公再要些房產土地,名馬美童,那就更對路子啦!
也有人說,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啊,樂陵侯平素就是這樣一個安貧樂道的高潔之士,她心裡是沒有別的什麼念頭的,她就是如此澄澈。
但這位主公看她,卻看出了別的東西。
她手握重權,站在戰功鑄就的高山之上,俯瞰江河暗淡的帝國,神色平淡,已不再表露自己的心聲。
可只要離近了聽一聽,她的每一聲心跳都透著厭倦與疲憊。
她厭倦的不僅是戰爭,還有戰爭中的自己。
「主公自然也是很高明的將領,」她說,「但論以少勝多,主公還是帶上我更好些。」
主公思考了許久,還是露出了一個安慰的笑容。
「不過平定河北,也未必需要許多刀兵,」他詭秘地眨眨眼,「你難道沒聽說麼?」
——聽說啥?
——好女婿呀!
陸懸魚張了半天的嘴。
「主公確定袁尚肯降嗎?」
「不過一個黃口小兒,」劉備很有信心地說道,「我軍未動,他必有使者至此!」
他這樣說時,又有些絮叨地吩咐僕役告訴後面一聲,今日要留辭玉在府中吃飯——反正她既與自家親厚,又是個年輕女郎,一家子吃飯時,多添一雙碗筷就夠。
這態度是很輕鬆的,因此看得陸懸魚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主公是真覺得河北就能傳檄而定了,還是說他就是在安慰她。
但僕役退下時,正好又有人一溜小跑地來了!
「主公!」小吏在台階下嚷道,「冀州有使者來了!」
陸懸魚大吃一驚!
是什麼推動了袁尚下定決心,跑來當狗的?!
就在袁尚猶豫不定,被荀諶和郭嘉輪番洗腦時,袁譚也在暴跳如雷。
不錯!他確實是不要那個媽了!但那能怪他嗎?!
他倒是想要,誰要他呀?兄弟倆打口水仗,袁尚在檄文裡稱他從兄就離譜!他怎麼就從兄了!他怎麼就從兄了!父親最後也沒走流程給他按頭算作袁基的兒子啊!父親都沒過繼他!怎麼做弟弟的就給他過繼出去了!這樣的弟弟,這樣的媽,他還能要嘛!
這群狼心狗肺的玩意兒,劉備那個瞎了眼的居然還真心想要招他當女婿!
呸!
郭圖與青州別駕王修登門時,看到的就是龍卷風摧殘過的一地狼藉,以及一個站在狼藉中的大公子。
這不太好,郭圖想。
大公子原本地盤就在青州這一片,佔據的州郡沒有袁尚多,兵馬和糧草自然也落了下風。雖然靠著他的戰鬥經驗和袁尚打個來回,但始終不能攻下鄴城,反而讓袁尚屢屢出擊,還損失了不少兵馬。
若不是實不得已,大公子是絕不會招秦胡來的——但誰知道秦胡那麼廢啊!居然能被兵馬只有數千的曹操按在地上打!
羞恥!太羞恥了!
現在眼見著袁尚要同劉備媾和,而北面公孫康態度卻仍舊曖昧,等袁劉兩路大軍攻來,大公子拿頭去扛嗎?!
這十萬火急的事,必須想一個辦法啊!
雖然郭圖和荀諶是從來沒對付過的,但此時郭圖心裡想的竟然和荀諶差不多。
但他是不會自己主動衝上去惹大公子生氣的,他只要嘆一口氣,再輕輕用袖子擦一擦眼淚,身旁那個沒在袁紹帳下待過多久,經驗不足的愣頭青就會自己衝上去了。
王修就衝上去了。
「而今形式緊急,大公子當三思啊!」
大公子自那一片廢墟中轉過頭,冷冷地看著他。
「計將安出?」
「袁公在世時,河北何其雄壯,而今兄弟鬩牆,當真自廢一臂!否則以劉備織席販履之輩,豈敢正視此地?!」王修道,「大公子當遣使至鄴,與三公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剖以肺腑,說以厲害!」
「然後呢?」袁譚問,「他便會將鄴城給我麼?」
王修後面的話就全都噎在喉嚨裡,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了。
主君這種不理智的反應,讓他根本無法掩飾自己對這句荒唐之語的真實感觀。
但更加無法掩飾的,是這個站在廢墟之中的袁紹長子眼裡的瘋狂。
袁譚從地上撿起了被他砸得凹進去一塊的銅鏡,他仔細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像是看他被戰爭和瘋狂磋磨過的臉龐上,還剩下幾分昔日模樣。
「我與袁尚,孰美?」他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王修和郭圖互相看了一眼,兩個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恐懼。
「秦胡不能替孤攻下鄴城,」他喃喃道,「孤要換一人選。」
使者走上前,很殷勤地行了一禮。
有源源不斷的禮物被抬上來,金餅、珠玉、布帛、絲緞。
「我家主君已遣歸舊婦,又將姬妾美婢盡散,」他揚起一個大大方方,絲毫不感覺到羞恥的笑臉,「今往平原公府求親,未審鈞意若何?」
劉備就驚呆了。
「你家,你家主君……」他有些口吃,「你家主君是袁……」
「是袁公之長子,」使者驕傲地挺挺胸,諂媚道,「青州刺史,袁顯思大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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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書》:別駕王修率吏人自青州往救譚,譚還欲更攻尚,問修曰:「計將安出?」修曰:「兄弟者,左右手也。譬人將鬥而斷其右手,曰『我必勝若』,如是者可乎?夫棄兄弟而不親,天下其誰親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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