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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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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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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1 01:41:33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三十八章 點心

  夜深了,屋內無風,油燈卻忽明忽暗,燈花爆了一個又一個,而後漸漸暗淡下來。

  有人在屋外竊竊私語,片刻之後,有壓低的聲音隔窗傳了進來。

  「阿草幾個上榻時,嚷嚷著吃些點心才睡,因此煮了些湯餅,女郎吃不吃?」

  她將頭從案幾上抬起,才驚覺屋內的燈火快滅了。

  「何時了?」

  「亥時過半,將至子時啦。」

  這時候別人說阿草還沒睡也罷了,同心這麼說就誇張了,多半只是找個藉口,給她做些點心充飢。

  雖說是湯餅,但沒有什麼好湯,清湯寡水加幾顆蛤蜊乾做湯底,出鍋時灑點蔥花,再挖一小塊豬油放裡,她吃著熱氣騰騰,也很滿足。

  同心在一旁替她加了些燈油,又剪了一段燈芯,「多大的事,一宿一宿不睡覺?」

  「要打仗了,」她邊吃邊說,「怎麼不是大事。」

  剪燈花的手就遲疑了一下。

  「他們今歲,也不曾打過來……」

  「是不曾,但大漢不能分了南北,早晚是要統一的。」

  同心便不再言語了。

  樂陵侯將臉從麵碗裡抬起來,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這個年輕婦人依舊是很美的,她原就是杏眼桃腮,這些年來有陸懸魚庇護,也沒吃過多少苦頭。但她頭上還是生出了幾根白髮,眼角也有了一種溫和而憂愁的氣質。

  陸懸魚有些想問她是在擔心什麼,但最後還是沒問出口。

  值得她擔心煩惱的事太多了,要問哪一件呢?問出來又有什麼辦法呢?

  因為陸懸魚自己也有太多心事了。

  太史慈的信放在案幾那一堆文書的左上角,在幽而復明的燈火下,墨跡清晰可見,但文辭卻十分陌生。

  這位開玩笑時會表示自己是被她用十個金餅買來的武將素來是很豪放的性情,豪放且堅毅,果決且明快,他有堪稱金石的心志,是她最信賴的人之一,甚至可以說是陸廉軍中第二人,比起專領騎兵的張遼更高一籌。

  他也從未辜負過她的信任,凡是她交代下來的任務,他都會不惜一切代價去完成,忠誠度也稱得上是一等一的。

  他此時不在下邳,而是回了一趟東萊,理由很簡單:回去徵兵,家鄉兒郎們只要見到這位東萊出身的太史將軍,總是敬佩信服,願意跟著他走的。

  這一次為了徵兵,太史慈做了十全的準備,除了慷慨激昂的一番肺腑之言外,還有可觀的犒賞,以及減免賦稅的福利——這可是在為小陸將軍打仗呀!這是天大的榮耀!

  而後不久,這封信就送到了案頭。

  太史慈的徵兵並不順利——他委婉地表示,這是他自己的過失,以前每次回鄉徵兵,他都會走訪一個個村莊,這一次他疏忽了,懈怠了,所以徵兵的數量比他預計的少了一些。

  但在各地徵兵情況反饋的文書裡,東萊兵的數量已經算是比較多的——沒達到要求,但差得並不算很多。

  有些地方官給她的反饋更狡猾,也更惶恐些,那些郡守表示,實在是徵不上來,他們試過挨家挨戶上門抓人,但天啊大將軍!那些刁民真是狡猾狡猾地!小吏進了村子,家家戶戶就開始雞飛狗跳地逃跑,等到踹開院門,家裡只剩下一個老太太,外加嚎哭的嬰孩和衣不蔽體的年輕母親!

  可是大漢的官吏是不會被這些刁民欺騙的!他們沒辦法帶走衣衫不完整,出不得門的年輕婦人,也沒捉到跳牆逃走的老翁,但好歹還帶走了一個老太太!兵雖然當不得,但給大將軍做飯也沒什麼問題嘛!

  陸懸魚看完這封文書後坐了很久,才翻開下一封。

  下一封是幾十個女吏湊一起寫的請戰書,這群女吏表示汝南建設得還不錯,但一年的時間農人根本休整不過來,冬小麥剛剛種下,新開墾的土地還沒上肥料,還有新生下來的小牛犢也要人照顧啊,別徵那些士兵了,徵她們吧。

  她看了一會兒,又翻開一封新的。

  管寧沒什麼騷操作,只是中規中矩地匯報了徵兵情況,一部分漢兵,一部分鮮卑兵,是少見幾個完成徵兵任務的郡縣之一。

  她又發了一會兒呆。

  堆在案几上需要她看的文書很多,但想往下推一推的話,這些政務也都有文官處置,她可以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吃過湯餅之後,洗漱上榻,在暖烘烘的被子裡睡個香甜的覺。等到了第二天,第三天,文官們將徵兵缺額匯總給她時,她可以像那些狂霸拽酷的上位者一樣,穿著一身高冷而豔麗的戰袍,冷酷而強橫地沖畏畏縮縮的文官們大吼:「我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一定要將兵源給我補足!」

  「夜深了,還不休息嗎?」同心收拾了碗筷,卻還沒有離開,憂慮地望著她。

  陸懸魚靜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明日我要出趟門,」她說,「我得將這些文書處理妥當。」

  秋雨連綿,劉大縮在屋簷下,和媳婦兩個人就大眼瞪小眼。

  忽然窗板就被下了,嚇了劉大媳婦一跳。

  「避雨歸避雨,」窗裡的婦人嚷道,「你那雞收拾好了!別等雨停了留下一地雞屎,等著讓誰打掃呢!」

  拎著兩隻雞在手裡的漢子就趕緊的點頭哈腰,待窗子關上時,兩口子又愁眉苦臉起來。

  「我就說你不該來。」媳婦抱著懷裡的匣子,小聲道。

  「說什麼呢!」劉大小聲嘀咕回去,「你可聽說了,那位李公原是小陸將軍身邊最得力的李家令的本家……」

  這個關係略有些復雜,頭上挨了幾點水珠的媳婦還要想半天才能想明白。

  「你求他,就有用了?」

  「怎麼沒用!」劉大趕緊說,「咱們也同小陸將軍有過一場交情,未必就不能通融了!」

  手裡拎著的兩隻雞忽然又一次大聲叫嚷起來,叫得那屋裡的刻薄婦人又氣沖沖地下了窗板。

  「你們——」

  這破木板拿在手裡,一個不小心,就掄出了窗外,直直地向著剛躲進屋簷下的路人砸了過去!

  屋子裡的,屋子外的,一起驚叫起來!

  但那人原是低頭蹭過來的,頭也不抬就忽然抓住了窗板,這就嚇人一跳!

  待他抬了頭,在一旁縮頭縮腦看熱鬧的兩口子大吃一驚:

  「小陸將軍!」

  屋子裡的婦人呆了片刻,忽然嗚嗚地哭叫了起來!

  「將軍!將軍贖罪!這塊窗板小婦人不要啦!」

  劉大有點羞赧。

  他手裡拎著兩隻雞,媳婦抱著一個點心匣子,這都是很體面的禮物,至少在他心裡,賄賂一個斗食小吏靠這個就夠了。

  但是賄賂小陸將軍,這點東西夠用嗎?

  但是的但是,想賄賂小陸將軍到底要多少財物,他也實在想不出來啊!

  要知道,原來的小陸將軍就是青州老大了,現在小陸將軍變成了陸大將軍!紀亭侯變成了樂陵侯,那是不是就更不能馬虎對待了?!

  這個長得很老實,但也有一點農民式的小狡猾的漢子坐在客舍裡,悄悄抬頭看了一眼正在和自己媳婦聊天的小陸將軍。

  他看準時機,鼓足勇氣,小聲開口:

  「大將軍,小人家裡還有一頭牛……」

  ……很不見外地正在瞄他那個匣子的大將軍就驚呆了。

  匣子裡裝著各種點心,對貴人而言並不珍奇,但都是加了雞蛋和飴糖,又用油煎炸過,因此對劉大而言就很貴重,是他自己家的孩子也不捨得給一塊嘗嘗的名貴點心。

  她看過之後,又趕緊將目光收回來。

  「你們是有什麼事要求人?」她說,「若是我能幫上忙的,你們同我說說,不要你那頭牛!」

  兩口子就從愁眉苦臉轉為了面露喜色。

  「若是大將軍能在兵曹處說一句話,那自然是比什麼都管用的……」

  劉大家的事情,其實三言兩語就能講完。

  他有一個侄子,原也是大將軍麾下的士兵,雖然論勇武智謀都不起眼,但也按部就班混資歷成了個小軍官,領了一份犒賞回來了。

  待他歸鄉,母親和這幾個叔伯長輩就為他求了一戶好親,現下新婚燕爾,妻子有了身孕,他滿腦子就只剩下伺候孕婦這一件事,聽說大將軍徵兵,這個小軍官心裡就動了很靈活的念頭。

  「他原本也不是個機靈的,我那位大嫂子又只剩他這一個,就動了些歪念頭……」

  她聽到現在,有些明白了,「他逃了?」

  這邊媳婦就低了頭,那邊劉大還在絮絮叨叨,「也不止他一個呀……」

  媳婦使勁用手肘捅了他一下。

  確實是不止他一個的。

  自她離下邳,來青州的路上,隨便哪個村莊都能見到滿臉警惕的村民,等離了村子,在田間地頭走一走,指不定什麼旮旯角落裡就能看到在窩棚裡探頭探腦的逃兵。

  他們身體仍然強壯,戰鬥經驗也從未離開過頭腦之中,但他們的精神卻被完全摧毀了,就像劉大的侄子一樣,那個年輕人帶著妻子逃走,在路上又被抓回來時,哭著對兵曹說,他不想再當兵了呀!

  他有什麼本事,當得了一個隊率?!

  他只有一個本事,那就是這一隊死得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他帶著豐厚的財物,以及二十幾個兄弟的亡魂一同歸了鄉,從此他能在田野的盡頭看見他們,在水井的倒影裡看見他們,在妻子的眼睛裡看見他們,他們分明是已經死了的!但他卻沒辦法像丟棄一隻草鞋一般,輕易將他們都丟在腦後!

  只要想一想他們的死法,只要想一想柘城那延綿幾十里的惡臭,他的精神就崩潰了!

  不,不不不不,這些士兵看一看自己鮮活紅潤的親人,再想一想那個鑄就了無數英雄與史書的戰場,他們自發的就做出了選擇!

  到處都有逃兵,他們從汝南逃走,從廣陵逃走,從淮陰逃走,從北海或者東萊逃走。

  在太史慈最引以為傲的東萊,這次徵兵居然受挫,這原本是一件很讓人詫異的事。

  但此刻她雖然還未至東萊,卻已經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劉大還在絮絮叨叨地說,媳婦悄悄將匣子推向大將軍。

  兩個人的眼睛裡都有期待,都很想求大將軍法外開恩,饒了他家那個逃兵侄子,或者這事兒不歸大將軍管的話,能不能求她遞一句話呀?兵曹是歸田使君管的,田使君自然也是位高權重,但其實只要和兵曹下面的小吏通通氣……

  大將軍依舊坐在那裡,對著那匣寄托了這戶人家全部期望的點心,一言不發。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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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三十九章 掛毯

  雨停了。

  大戶人家院落裡的石板路被洗得乾乾淨淨,透出石頭細致的青色紋理,深深淺淺,如雨過的秋日晴空一樣美麗。

  但街道是不可能用石板鋪路的,田使君將郡內主要的土路都翻修過幾次,下過雨後沒有陷在泥裡出不來的馬車,沒有一頭栽進泥坑裡爬不出來的死豬,這已經是極難得的政績。

  雨水既然不存在路上,自然要有個流向,那些水溝晴天不能堵,雨天更不能堵,總得有人迅速地清理水溝裡的污物,省得一個不小心直接水淹劇城,於是也就有了職業崗位。

  有人在溝裡奮力地挖,有人在溝外正常地走。

  溝外的人站定在客舍門口,幾個人正忙著說些什麼。

  有人努力將手裡的東西往前送,有人則很堅定地推脫。

  於是送不出去東西的人就開始哭,推脫的人就嘆氣。

  「小人真不知會有這樣大的罪罰……」

  「在籍軍士收徵令而去亡者,按《漢律》當誅,這並非我一人好惡可以改變。」

  「可五郎並不是個壞人!」

  那個推脫的人就不說話了,又過了一陣,有啜泣聲漸漸遠去,被掩在一鍬一鍬挖泥的聲音下了。

  清理水溝的人還在埋頭繼續幹活,可原該與啜泣聲一同離去的腳步聲在他旁邊停下了。

  幾個雜役就陸陸續續地抬起頭看著站在水溝旁望著他們的人,其中有人皺眉,剛想叱罵一句,被旁邊的拽了一下。

  這人神氣是有些討厭的,但聽剛剛那兩個小民的哀告,他似乎至少也是個小吏呢!他們這等靠出賣苦力混一碗飯吃的人,如何敢去惹這些號稱「斗食」,卻掌握了他們生殺大權的人呢?

  只是這人眼生,不知是管著什麼的,無論如何,幾個機靈的雜役互相嘀咕一句後,都小心配了個笑臉。

  「小人們清理水溝,不曾懈怠,」為首的恭敬道,「未知郎君有什麼吩咐?」

  郎君看看他們,又看看一旁還在埋頭幹活的身影,「曲六?」

  有人就捅了他一下。

  「曲六!有貴人問你!」

  那個花白頭髮的人抬起頭,臉上看不出吃驚,應了一聲:「樂陵侯。」

  有人立刻踉蹌著倒在水溝裡,有人趕緊就爬出來跪拜在地上,還有人爬也不是,狠狠心就要在水溝裡下跪。

  她趕緊擺手制止,「我只是尋故人說說話,方便嗎?」

  一位堪稱天子與劉備之下第一人的貴人是不應該有個挖溝的故人的,這很反常。

  但民間故事裡的樂陵侯從頭到尾都很反常,比如說一位列侯出門應該前後都有護衛,應該坐在軺車上,不管找誰說話都應該低聲吩咐健僕一句,別說是跟黔首打招呼,哪怕是六百石以下的小官吏,恐怕也沒資格讓人家正眼相待啊!

  話又說回來,既然是處處反常的樂陵侯,那行事古怪也不差這一點了。

  曲六是爬出溝了,但他畢竟是一個正在淘城市水溝裡的爛泥,並渾身散發著惡臭的人,找這樣的人說話也是不容易的,所以樂陵侯又將他領進了客舍,要僕役燒了幾桶水來給他,洗刷乾淨,換了一套客舍拿來的衣服後,曲六才算正常地出現在他面前。

  洗的很乾淨,但頭髮洗不黑,臉上的皺紋洗不掉,缺了的手指和斷了的腳也沒辦法再生出來。

  她見到他,只是想同他講一講同心和阿草的事,請他放心。

  陸懸魚就這樣乾巴巴地講了幾句,曲六就很恭敬地聽,聽過之後又磕頭。

  於是冷場了。

  「又要打仗了。」她說。

  「小人也聽說了,」曲六很恭敬地說道,「大將軍戰無不勝。」

  「只是恐怕兵源不足。」

  曲六俯在草席上,行了個禮,「小人身殘,但照顧馬匹的本事還沒有落下,大將軍若不嫌棄,小人也能騎馬上陣。」

  她張張嘴,忽然覺得自己陷入了某種困境當中。

  「也不必這樣。」

  軍令如山,當將領下達軍令,要士兵離開自己的親人,迅速投入戰鬥中,他們應該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曲六選擇服從,於是他失去了妻兒,劉大的侄子選擇了妻子,於是他即將失去性命。

  當然她也可以說服自己,曲六將同心丟棄在險境裡,劉大的侄媳婦卻沒有那樣險惡的困境。

  ——其實是有的。

  許多逃避兵役的兵卒都有一個共同的恐懼點:我當兵去了,我妻跟別人走了,怎麼辦?等我回家時,妻不再是我的妻,兒也不是我的兒,那我出生入死是為的什麼呢?

  但性情放蕩到丈夫出征就一定要瘋狂給他縫製綠帽子的女人是少數,真有這樣的人,多半也是夫妻感情早就出了問題。況且這樣艱苦的環境裡,無論男女想活下去都已很不容易,哪有那麼每天只想著和異性快樂玩耍的人?戀愛腦在這個時代,是再奢侈不過的毛病!

  丈夫從軍後,妻子留下來要面對的不僅是繁重的勞動,白日裡的農活,夜裡的紡織縫補固然艱苦,她還要面對宗族的欺壓,以及喘不上氣的賦役。

  打仗不只是將人丟到前線就完事了,後方的每一尺布,每一斗糧,都要被細細搜刮出來,運到前線去,才能保證她的丈夫能活著回來啊!

  可是家裡斷了糧,老小都餓得睜不開眼,說不出話,哪裡還能等到他回來的那天呢?

  於是這些在戰爭最底層,支撐著田地不曾荒蕪,人煙不曾斷絕的婦人們就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活下去,她們可以去任何地方找來吃的養活一大家子,只要有一口吃的,她們將自己的骨頭碾碎了,血肉榨乾淨,一點點賣出去,直到戰爭結束,家中的壯丁們終於能帶著犒賞回家,又或者戰爭還沒結束,可她們已經支撐不住,在家人一個個死光後,將自身最後一撮灰燼也散落在荒原上,成全了路過的野獸。

  到那時,即使士兵得勝而歸,難道他還能見到倚門而望的親人嗎?

  如果見不到,他為什麼不在戰爭開始前就逃走呢?

  「小人已經沒有什麼牽掛,」曲六說道,「小人是不怕死的。」

  當她走進郡守府時,田豫正在和孔融說些什麼。

  又一陣子沒見,田豫最近臉上的黑眼圈居然淡了,也許是已經習慣996,但也可能是他最近怠工了!

  她有點懷疑,果然他們迎她坐下後,田豫鬼鬼祟祟踅摸一陣,也在案几下掏出個小匣子推給她!

  裡面也是各色小點心!

  陸懸魚就有點震驚,「田國讓,你學壞了嗎?」

  屋子裡靜了一下,田豫是有點尷尬的,但孔融就拿著個麈尾笑嘻嘻地在那看,也不吭聲。

  「都是自家的食材,請學宮的廚役幫忙做的,」田豫從嗓子眼裡擠出來,「我給過錢的。」

  她狐疑地拿起一塊,想想有點不放心,又放下了。

  「你沒什麼事求我吧?」

  「辭玉將軍為軍務憂心竟日,」孔融依舊笑眯眯地,「田使君雖窮,也不至於要拿塊糕餅來誆將軍呀。」

  她放心了,吃了一塊嘗嘗味道,果斷又給匣子合上了,「這個好吃,我帶回去給大家分。」

  剛剛想伸手的孔融又把手收了回來。

  田豫終於是忍不住了,提前結束了寒暄環節,「咱們還是說正事吧。」

  她為徵兵的事禿頭,作為總管青州一切徵兵糧草輜重後勤事務的大主簿,田豫自然是知道的。

  如果說她的大本營徵兵都很艱難,其他新依附地區徵兵只會更麻煩。

  「眼下既是用人之時,不如將逃兵追回後,令其以刑徒之身入伍,戴罪立功,如何?」

  也是一種辦法,而且總比斬首棄市要強。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不能解決士氣問題,尤其是後方平民生活困苦,生產崩潰所帶來的士氣問題。

  她心裡有個隱隱約約的想法,但暫時還不能同田豫說,她得先回去和主公商量一下。

  孔融摸摸鬍子,「我也有一樣東西要給辭玉。」

  「文舉公也準備了嗎?」她有點不好意思,「其實我剛剛也覺得,這一匣不夠我分的。」

  這位養得白白胖胖的文士就樂了,「我送你的東西,不太好吃。」

  禮物是兩個僕役抬著箱子搬上來的,箱子很精致,一看就知道裡面不可能塞一堆小麻花。

  「數日之前,公孫康遣船將這東西送了來,」孔融笑道,「聽說是一位極有法力的浮屠僧請他轉交到青州的。」

  ……神神秘秘的。

  但打開箱子,裡面也沒有什麼能「砰!」地一下結束戰爭的大殺器。

  這裡裝著一條羊毛掛毯,羊毛是染紅了的,鮮紅鮮紅,上面用金線繡了一幅畫,她湊近了看半天,只認出三足金烏,下面有一群小人。

  一言以蔽之,她能看出來這東西很貴,非常貴,貴到爆炸,以藝術價值論,確實有順流直下坐個海船的資格,但她一個焚琴煮鶴又不愛奢侈品的粗人,公孫康專門送這個過來是有什麼意義呢?

  「公孫康是左右逢源之人,袁紹勢大時,他親近袁紹,而今平原公勝過一籌,他便又來示好,偏偏還不肯落人口實,只說這東西產自涿郡,而今在鄴城,很受貴人喜愛,」孔融笑道,「辭玉將軍當細思,有這一件禮物,若用對了地方,或許能免去許多刀兵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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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章 贅婿

  那張掛毯被她帶回去,很仔細地查看一遍,沒有發現什麼可疑的暗器、機關、粉末,最後確定它不會突然爆炸搞個大新聞後,她才將它帶給了主公。

  主公沒忍住,當天就給它掛起來了。

  「這東西有什麼特異之處嗎?」她問。

  主公欣賞了一會兒,「看不出。」

  她不死心,又拉來諸葛亮看一看。

  小先生是已經被她拉扯得很習慣了,從一堆文書裡被拎起來時還能正一正衣冠再跟著過來。

  三個人圍著一張掛毯看,糜夫人還特地派人送了火盆和一些點心過來,其中火盆裡還埋了幾個山藥。

  「聽說這東西是極好的。」夫人讓僕役這麼囑咐了一句。

  小先生就一邊看,一邊聽她的轉述,一邊用鉤子時不時戳戳山藥。

  等她講完了,主公也欣賞完了,山藥也烤熟了,三個人開始圍著火盆吃起點心。

  「若在下猜得不錯,」諸葛亮說,「此物與河北二袁有關。」

  「這是涿郡的東西,」她說,「與他們有什麼瓜葛?」

  小先生狡黠一笑,「明公出身涿郡。」

  這個不錯,明公點點頭。

  「明公與袁紹曾有兒女婚約。」

  這個也不錯,但明公表示,「袁紹既背棄盟約攻伐徐州,這婚約早就不作數了。」

  「怎麼能不作數呢?」諸葛亮一本正經地說。

  主公皺起了眉頭,細細地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

  阿曉確實尚不曾婚配,但劉備已經相看了幾家郎君,原是想要今年就將婚事辦了的,這幾家郎君出身相貌學識人品也都很不錯,除了樣貌之外,其他都不比袁尚差。

  但在籌備戰爭的途中,有流言漸漸就出來了——平原公的女兒,原是要嫁袁尚的,畢竟兩家雖說打過仗,但那也是上一代的事呀,大家沒有死仇,不必將仇怨帶到小輩身上,這個婚約自然是作數的。

  至於袁尚為什麼不娶——誰也不會問出這個問題,人家親爹剛死就娶親,像話嗎!

  但三公子不是沒有表示啊!如果真沒有表示,那張名貴的涿郡出品的紅底金絲掛毯是怎麼出現在平原公府上的?這不是暗示了他還是很想當個好女婿嘛!

  這樣的流言很是驚到了城中的世家公卿們,於是那幾日各家的貴女找了各種理由就跑過來探聽虛實。

  阿曉是貞靜的,也是害羞的,聽了這些話,花一樣鮮嫩的面頰上就飛起兩團紅雲。

  「這種事,我怎麼會知道呢?自然是父親怎麼說,我就怎麼聽……」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帶著少女特有的嬌羞,「不過,父親是不會害了我的……」

  說到這裡,已經足夠。

  那些貴女們交換眼神,回到家中時,便細細地講給父母聽:劉備只有這一個女兒,她既然對袁尚芳心暗許,怪不得這些郎君都不入劉備的眼了!唉唉唉,怎麼她就非要袁尚這個人呢?這城中這麼多好郎君,我家也有幾個好兄弟呀!

  再說袁家兄弟鬩牆,二袁打成那個樣子,袁尚能是個什麼好的!她居然鐘情那樣的人,將來必有苦頭吃呢!

  這些私下裡的話語又漸漸傳回了平原公府的後宅,有婢女小心同她講了,這位貴女卻噗嗤一笑。

  「我見都沒見過他,哪裡就稱得上情有獨鐘了?」

  「既如此,女郎為何……」

  這個麼,雖不足為外人道,但說起來也很簡單:她的父親既然想要統一河北,她肯定也要幫幫場子啊!

  平原公的女兒自然是貴女,但什麼樣的貴女比得過公主?尤其是大漢的公主!到時候想要什麼樣的美貌少年沒有!

  ——縱他真是個好的,阿曉心裡偷偷地說了一句,那她也不會為了他嫁去河北,除非他自己上門!還得乖乖的!

  這樣的流言甚至也傳到了袁尚的耳朵裡。

  他自然是不曾好好服喪的,當然,他有理由,因為兄弟鬩牆之故,必須「墨絰從戎」,出門時雖然還要在頭頂與腰間圍上黑麻繩,但回到府中就只作素服打扮。

  聽說了這樣的消息後,他就沒忍住,命婢女取來銅鏡,又左右照了照自己。

  他生得自然俊美,眉目清秀,鼻樑高挺,他的父親愛他這樣英俊的容貌,他自己也十分自得。

  甚至此時為他舉著銅鏡的婢女也抿著嘴微笑,「公子生得這樣俊美,怪不得那位劉家女郎也為公子傾心呢。」

  她的臉上也悄悄飛起了紅雲,眼裡都是這位平素溫柔又多情的年輕主君,只希望他聽了自己這隱含了情意的話語,能願意多看她一眼。

  年輕的主君果然看了她一眼。

  但那一眼陰惻惻的,只一眼,婢女就渾身發冷!

  她說錯話了!可她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她的手一瞬間哆嗦起來,面頰上的紅潤也轉為蒼白,還是,還是趕快告罪吧!

  可是袁尚沒給她這個機會,他奪過那面銅鏡,狠狠地砸在了她的臉上!

  「爾以我為佞幸耶?!」

  當婢女哭叫著被僕役拖下去鞭笞時,荀諶正好走上台階。

  這也是位風度翩翩的美郎君,兩個年輕人站在一起,一如修竹,一如玉樹,連秋日裡的陽光都不及他們那般俊美。

  這位郎君甚至很溫柔地看了婢女一眼,並且輕輕地嘆息了一聲。

  「主公何必如此?」

  「你可知——」袁尚咬牙道,「你可知她說了些什麼!」

  荀諶走進來,彎腰將懷中帛書遞給袁尚。

  「劉備發檄文了。」他平靜地說道。

  這份檄文是陳群寫的,文辭並不華美,比起陳琳蕩氣迴腸的一套又一套,這位經學世家出身的文士寫出來的東西可以稱得上樸素。

  樸素,莊重,且客氣。

  他回憶了一下袁家四世三公的歷史,回憶了一下袁隗袁基為大漢死得悲壯,並回憶了一下袁紹年輕時曾經召集諸侯共討國賊董卓的意氣風發。

  儘管袁紹和劉備曾經打過一仗,但大家都是漢臣,只要都是漢臣,那有什麼不能談的呢?

  這篇檄文裡對袁尚很是客氣,只說他既然繼承了父親的基業,就該迷途知返,回到朝廷的懷抱中——但實實在在地痛罵了袁譚一頓!無他,那個「攻下鄴城,媽都給你」實在太過經典,在以孝治天下的漢朝已經成了一個梗,這要是不罵個五千字,那實在是陳群的失職。

  袁尚讀過檄文後,臉色依舊是很陰沉的。

  「劉備,織席販履之輩,若非父命,他豈能攀了我家門楣!」

  荀諶冷眼看著他,「主公若作此想,何故特地遣親信去涿郡尋重禮備下呢?」

  這句話聲音並不高,語氣也並不嚴厲,但仍然如平地一個驚雷,將袁尚炸蒙了!

  這個年輕人愣怔地,甚至是驚慌地看著他的謀士,神情像是要哭出來一般,頹唐得幾乎坐不住席子,要向後倒下去,可又在下一瞬忽然咆哮著,亮出了獠牙!

  「爾宜慎言!」

  見了這幅情景,荀諶心中忽然湧起了一股悲涼。

  比起曹操,袁紹在詭詐上有許多不足。

  但作為主公,袁紹是很得下屬愛戴的,審配為他戰死,田豐聽聞他棄世,甚至哭瞎了雙眼——他們曾經都有自己的主意,自己的私心,並且讓主公很是難堪,很下不來台。

  可他們又是真心實意地敬愛他,願意為他效死。

  甚至連河北的百姓也是如此——那些士族和寒門,還有村落裡的老人,總是哀嘆著說,大袁公在時,咱們河北是什麼光景呢?天下皆如沸釜,只有咱們這裡獨得幾年太平,這都是仰賴了大袁公的恩德啊!

  袁尚是沒有這樣的魅力的。

  他既想同劉備暗通款曲,又忌憚劉備對河北的威脅。

  他甚至還非常抗拒自己背上贅婿的嫌疑!

  所以最好就是劉備真心實意欣賞他,哭著喊著跟他結盟,幫他把他哥打死,然後分毫不取地退出河北——就算不成吧,那至少,那至少也得是等他統一河北之後,有禮有節地和劉備談判,謀到一個好位置,如漢初一般,謀一個異姓王的位置,再圖來日。

  他當然還想過能不能勝了劉備,改朝換代。

  但陸廉在那裡啊!

  荀諶一眼就能看穿主公心裡那些別扭而混沌,貪婪又悲觀的念頭——那些不應該左右他的頭腦的念頭。

  這樣一位主公是不成熟的,但形勢等不到他成熟了。

  為了他自己,為了他所堅持的一些東西,荀諶必須再做一次努力。

  「主公不喜歡劉備。」他說。

  袁尚的怒氣平息了一些,僵硬地點點頭,於是荀諶立刻繼續說了下去:

  「既如此,主公當遣使,向大公子告罪。」

  這間清雅的屋子一瞬間靜得可怕,過了一會兒,袁尚的聲音才沉沉響起。

  「友若先生,此話何意?」

  「下邳之流言,陳長文之檄文,皆為劉備之計,用意不過是離間主公兄弟二人罷了!」

  「他明明罵了袁譚,」袁尚皺眉道,「論理也該他先來向我告罪!」

  「主公已有交好劉備之嫌,他如何敢來!」荀諶急道,「主公既欲以河北之地,與劉備抗衡,便不能再與大公子爭執下去!若再行兄弟鬩牆事,主公便當真要被縛住雙手,送與那位女郎了!」

  一番話震驚了袁尚,他目瞪口呆地望著荀諶,「友若先生,孤……孤要想一想……」

  荀諶離開袁府時,只覺得整個人都累極,頭昏腦漲,不願再去多思多想,可當他坐上軺車時,瞳孔忽然縮緊了。

  有人坐著很不起眼的鹿車,很悠閒地過來了。

  「聞聽曹公近日書信頻頻,必是思念奉孝之故,」荀諶緊緊握著欄桿,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奉孝何不速歸邯鄲呢?」

  穿得很暖和,但面頰還是有些蒼白的郭嘉聽了這話,就得意洋洋地笑了一聲。

  「正要同袁公辭別,」他說,「順便有幾句心腹之言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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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一章 女婿

  陸廉走進來時,劉備正在看地圖。

  他其實是有過那種很帥氣的夢想的,像袁紹南下,三路大軍一起渡河那種,千軍萬馬,遮雲蔽日,山一樣的軍團壓下來,巨浪一樣將擋在面前的萬物碾為齏粉。什麼城池村莊,大軍碾過,通通都不存在。

  但他就從來沒打過這種富裕仗,甚至稍微得意忘形了一點點,就被袁紹當頭一棒打了個鼻青臉腫。

  劉備有點心悸地摸摸鼻子,心裡繼續盤算著這次出兵大概能帶多少兵馬北上。

  現在人數其實也不算少了,怎麼也至少能有三至五萬的士兵,配上同等甚至雙倍的民夫,再算上車馬,騾子也算在內啊!那出門就可以號稱二十萬大軍,浩浩蕩蕩,聽起來也很提氣。

  ……但再繼續想一想這「二十萬大軍」每日吃用,劉備剛剛吸進去的那口氣又吐出來了。

  一年的光景不足儲備許多糧草,他還得想一想該怎麼籌集。

  劉表是不會再拿出糧食了,照顧冀州降卒已經令這位族兄很是惱怒,甚至還寫信罵過陸廉驕橫,劉備趕緊回信表示「都是我不對,將她慣壞了,來日我必罵她」。

  雖說罵是不會真罵的,但荊州也確實沒有那麼多糧食了。

  廬江?徐州?青州?都榨得很乾淨了。

  關中?關中那群西涼土狗們養活自己都費勁,別想了。

  蜀中?蜀中這些年沒怎麼打過仗,倒是很有些錢糧,而且劉璋還是漢室宗親,平庸又平和的一個人,要點糧食也不過分,想來劉璋也願意給。

  接下來他只要解決掉運糧問題……

  劉備就這麼盯著川蜀的地圖看,兩隻眼睛努力在秦嶺間鑽來鑽去,想找到一條能很快出川的路。

  他的大將軍就是這時候走進來的。

  「我有個想法。」陸懸魚說。

  主公收拾收拾地圖,「有何考量?」

  「兵源之事,主公交給我便是。」

  主公收拾地圖的手就停了。

  「為何?」

  「我是不會敗的。」

  她說出這句話時,秋日裡的陽光灑進屋內,落在她身上,並不令她顯得格外明亮,而是格外寡淡。

  那張臉、那雙眼、那兩道眉毛,都很寡淡,以至於劉備覺得自己可能是聽錯了,因為在這樣重要的事情面前講出這樣狂妄的話,這本身不是一個理智的行為,那也許就是要受一些激情影響,事出有因才有這句話。

  但她就是那麼平靜地坐在他面前,穿著素日裡半新不舊的細布袍子,戴著洗褪了色的髮帶,手邊放著她那柄長長的劍。

  劉備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就明白了。

  「徵兵之故?」

  「是。」

  她還有許多未盡之語。

  關於徵兵,陸懸魚有一個很不成熟的想法:

  那些士兵是要發錢的,民夫也要發錢。

  原本打完仗才能發錢,但這次可以提前發一點。

  除此外,家中有人上戰場的家庭,即使在戰爭期間,也不能去徵收他家中的任何財物。

  關於最後這一點,劉備聽得就很不理解。

  「總要待戰事結束後再議減免徭役賦稅之事,如何此時便要下這樣的政令?」

  「因為他們的妻子,」她說,「如果生活困苦,老年人的死亡會被認為是悲慘但能接受的事實,但妻子的離去不是。」

  那些在一年的休整期裡結婚生子的士兵是軍隊裡的中堅力量,但他們又是厭戰情緒最強的那部分人。

  他們很擔心自己剛剛組建起的家庭因為自己的離去而分崩離析,擔心妻子帶著兒女選擇了他人。

  人人都知道,如果這位丈夫本身品行不值得托付終身,那戰爭只是給了妻子機會,但如果雙方原本是有情有義,只是因為戰爭期間賦稅嚴苛,妻子活不下去,不得已找了別的男人一起過日子呢?

  所以不再從他們的妻兒口中奪糧,才能讓他們更放心上戰場。

  「若當真如你說的這般施為,」劉備說道,「咱們必會糧草不足。」

  「我知道,」她說,「所以咱們少帶點兵。」

  主公恍然大悟。

  「其實這次出兵,我並非一定要帶上你。」

  陸廉是個很奇妙的人,劉備早就發現了這一點。

  不提那些堪稱神奇的戰功或是稀奇古怪的事跡,她是個自制力非常強的人,她甚至強到了好像將自己分裂成兩個人一般,讓劉備覺得非常驚奇。

  他還記得在馬陵山之戰大勝,擊退曹操後,她歇斯底里的哭聲。

  她因士兵的死而痛苦,因百姓流離失所而痛苦,因這片大好江山遭受浩劫而痛苦。

  這麼多年過去了,劉備模糊地想,她已經不再哭泣了。

  在走過長達數十里的血肉戰場後,她重新成為了那個迷迷糊糊的陸廉。

  她在朝堂上睡覺,在例會時打盹,在出使江東時粗魯又隨意地對待每一個小心翼翼試探她的使者,在西涼使者中途病故,馬超與閻行爭權火拼的旋渦中心掄拳就上。

  她好像變成了一個小市民,什麼事都不關心,什麼事都不在意,連腦子也不轉了,一心一意只有吃吃喝喝這點雞零狗碎。

  於是有人說,樂陵侯這是在避嫌麼?

  她已封無可封,韜光養晦再正常不過,若是尋主公再要些房產土地,名馬美童,那就更對路子啦!

  也有人說,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啊,樂陵侯平素就是這樣一個安貧樂道的高潔之士,她心裡是沒有別的什麼念頭的,她就是如此澄澈。

  但這位主公看她,卻看出了別的東西。

  她手握重權,站在戰功鑄就的高山之上,俯瞰江河暗淡的帝國,神色平淡,已不再表露自己的心聲。

  可只要離近了聽一聽,她的每一聲心跳都透著厭倦與疲憊。

  她厭倦的不僅是戰爭,還有戰爭中的自己。

  「主公自然也是很高明的將領,」她說,「但論以少勝多,主公還是帶上我更好些。」

  主公思考了許久,還是露出了一個安慰的笑容。

  「不過平定河北,也未必需要許多刀兵,」他詭秘地眨眨眼,「你難道沒聽說麼?」

  ——聽說啥?

  ——好女婿呀!

  陸懸魚張了半天的嘴。

  「主公確定袁尚肯降嗎?」

  「不過一個黃口小兒,」劉備很有信心地說道,「我軍未動,他必有使者至此!」

  他這樣說時,又有些絮叨地吩咐僕役告訴後面一聲,今日要留辭玉在府中吃飯——反正她既與自家親厚,又是個年輕女郎,一家子吃飯時,多添一雙碗筷就夠。

  這態度是很輕鬆的,因此看得陸懸魚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主公是真覺得河北就能傳檄而定了,還是說他就是在安慰她。

  但僕役退下時,正好又有人一溜小跑地來了!

  「主公!」小吏在台階下嚷道,「冀州有使者來了!」

  陸懸魚大吃一驚!

  是什麼推動了袁尚下定決心,跑來當狗的?!

  就在袁尚猶豫不定,被荀諶和郭嘉輪番洗腦時,袁譚也在暴跳如雷。

  不錯!他確實是不要那個媽了!但那能怪他嗎?!

  他倒是想要,誰要他呀?兄弟倆打口水仗,袁尚在檄文裡稱他從兄就離譜!他怎麼就從兄了!他怎麼就從兄了!父親最後也沒走流程給他按頭算作袁基的兒子啊!父親都沒過繼他!怎麼做弟弟的就給他過繼出去了!這樣的弟弟,這樣的媽,他還能要嘛!

  這群狼心狗肺的玩意兒,劉備那個瞎了眼的居然還真心想要招他當女婿!

  呸!

  郭圖與青州別駕王修登門時,看到的就是龍卷風摧殘過的一地狼藉,以及一個站在狼藉中的大公子。

  這不太好,郭圖想。

  大公子原本地盤就在青州這一片,佔據的州郡沒有袁尚多,兵馬和糧草自然也落了下風。雖然靠著他的戰鬥經驗和袁尚打個來回,但始終不能攻下鄴城,反而讓袁尚屢屢出擊,還損失了不少兵馬。

  若不是實不得已,大公子是絕不會招秦胡來的——但誰知道秦胡那麼廢啊!居然能被兵馬只有數千的曹操按在地上打!

  羞恥!太羞恥了!

  現在眼見著袁尚要同劉備媾和,而北面公孫康態度卻仍舊曖昧,等袁劉兩路大軍攻來,大公子拿頭去扛嗎?!

  這十萬火急的事,必須想一個辦法啊!

  雖然郭圖和荀諶是從來沒對付過的,但此時郭圖心裡想的竟然和荀諶差不多。

  但他是不會自己主動衝上去惹大公子生氣的,他只要嘆一口氣,再輕輕用袖子擦一擦眼淚,身旁那個沒在袁紹帳下待過多久,經驗不足的愣頭青就會自己衝上去了。

  王修就衝上去了。

  「而今形式緊急,大公子當三思啊!」

  大公子自那一片廢墟中轉過頭,冷冷地看著他。

  「計將安出?」

  「袁公在世時,河北何其雄壯,而今兄弟鬩牆,當真自廢一臂!否則以劉備織席販履之輩,豈敢正視此地?!」王修道,「大公子當遣使至鄴,與三公子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剖以肺腑,說以厲害!」

  「然後呢?」袁譚問,「他便會將鄴城給我麼?」

  王修後面的話就全都噎在喉嚨裡,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了。

  主君這種不理智的反應,讓他根本無法掩飾自己對這句荒唐之語的真實感觀。

  但更加無法掩飾的,是這個站在廢墟之中的袁紹長子眼裡的瘋狂。

  袁譚從地上撿起了被他砸得凹進去一塊的銅鏡,他仔細地端詳著鏡中的自己,像是看他被戰爭和瘋狂磋磨過的臉龐上,還剩下幾分昔日模樣。

  「我與袁尚,孰美?」他忽然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王修和郭圖互相看了一眼,兩個人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恐懼。

  「秦胡不能替孤攻下鄴城,」他喃喃道,「孤要換一人選。」

  使者走上前,很殷勤地行了一禮。

  有源源不斷的禮物被抬上來,金餅、珠玉、布帛、絲緞。

  「我家主君已遣歸舊婦,又將姬妾美婢盡散,」他揚起一個大大方方,絲毫不感覺到羞恥的笑臉,「今往平原公府求親,未審鈞意若何?」

  劉備就驚呆了。

  「你家,你家主君……」他有些口吃,「你家主君是袁……」

  「是袁公之長子,」使者驕傲地挺挺胸,諂媚道,「青州刺史,袁顯思大公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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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別駕王修率吏人自青州往救譚,譚還欲更攻尚,問修曰:「計將安出?」修曰:「兄弟者,左右手也。譬人將鬥而斷其右手,曰『我必勝若』,如是者可乎?夫棄兄弟而不親,天下其誰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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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二章 有舊

  弦月漸升,城門關閉,除卻打更人在城中走動的聲響外,鄴城暫時陷入了寂靜之中。

  但並不是每一座宅邸都是寂靜的。

  有人在小心看守爐灶,有人端著杯盞,輕盈走過,有人在愁悶地獨酌,有人對著床帳發呆,想著這座大宅快樂的日子。

  袁譚投靠劉備的消息還沒有到達這座幽深的宅邸,但這裡幾乎沒有任何人是快樂的。

  婢女將燈盞剔亮後,悄悄退下,這盞樸素得平平無奇的陶燈被婦人握在手中,緩緩送到男子面前。

  這也是一對很漂亮的年輕人,尤其是那位婦人,肌膚似雪,髮髻如雲,明明穿了一身孝服,卻更顯孤高清冷的美,一眼望去如雪山般,令人不敢直視。

  但當她望向她的丈夫時,眼睛裡又帶上了溫柔的情愫,整個人也變得柔和起來。

  「郎君這幾日又清減了許多。」

  她風塵僕僕,腰繫墨繩的丈夫便嘆了一口氣。

  「眾人皆瘦,我豈得獨肥?」

  甄宓眼簾垂下,「劉玄德當真要攻冀州?」

  「秋收未盡,他已開始徵調糧草,招募兵士,」袁熙道,「不取河北,天下還有何處要他這般大動干戈?」

  這位美麗的婦人沉默了一會兒,「世事難料,況且河北兵強馬壯,縱他有關陸那等名將,勝負亦未可知。」

  「若我兄與三郎能齊心協力,」袁熙道,「我是不必擔心的。」

  如果沒有這場兄弟鬩牆的戰爭,不止袁熙,甚至劉備也不會在短短數年內開始這場戰爭。

  柘城之戰對袁紹來說毫無疑問是一場大敗,冀州家家戶戶幾乎都因此戴了孝,那些日子在鄉間走一遭,總能遇見哭瞎了雙眼的老婦人。

  但袁紹並不只有冀州一州,而且他的大後方始終是沒有受到戰爭侵襲的,這也就意味著那些在泥土裡翻找植物根莖的稚童裡,很一部分是能活下來,並長大成為新的農人,新的民夫,新的士兵的。

  所以這場大敗傷筋動骨,但並不會徹底損毀袁家的實力。

  只要袁家三兄弟能夠好好守住這片土地,也讓它休養生息,劉備來襲時,他將會撞上一堵又一堵銅牆鐵壁!

  但因為長兄和幼弟間的齟齬,一切都變了。

  「此非郎君之過。」甄宓輕聲安撫道。

  「非我之過,但我亦是袁氏子,」袁熙道,「來日於地下,我又有何顏面去見我父?」

  那隻玉雕雪砌一般的手輕輕覆在他的手上。

  「袁家世代食漢祿,為漢臣,大人翦除國賊,平定河北,來日若朝廷當真降詔,郎君仍舊為漢臣便是,又有何為難之處?」

  袁熙望著他的妻子,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的父親不是漢臣。

  他也不曾想過要做漢臣。

  他們汝南袁氏走了這麼遠的路,打下了這樣的基業,難道是為玉座上那個小皇帝,亦或者世祖廟內那些冰冷的神位嗎?

  但他已經收到了妻子的暗示——這也是一條退路。

  「這一番辛勞,」他嘆氣道,「不知為誰。」

  他美麗的妻子輕輕搖了搖頭。

  「大人有恩於河北生民,生民士庶更有恩於袁家,郎君辛勞,非為劉備,而為幽州百姓。」

  她在按照禮制,退出丈夫的房間,留他一人繼續守孝前,目光中仍有未盡之語:

  你來過這裡,做過什麼,難道百姓是看不見的嗎?

  有騎兵馬蹄聲響起,不疾不徐,但百姓仍然慌忙地閃到路旁,將小販擺好的一個個果子撞了個稀爛。

  小販原是該開口相罵的,可遠遠見了騎兵舉起的旗幟,臉上也露出了驚慌之色。

  騎兵根本沒有走在這條偏路上,馬蹄下的土路每一寸都被細心灑掃過,道路兩旁連窗板都上得嚴嚴實實,更沒有不合時宜賣菜的小販。

  平原城中所有人就這樣注視著那些盔明甲亮的騎士護送著一輛又一輛華美的輜車,出城而去。

  ——那車上是誰啊?

  ——必是大公子!你不認他的旗,也當認得他的兵!除他之外,誰還有這樣的氣派!

  ——話是不錯,可他為什麼不騎馬呢?

  雖然理由很簡單,但沒人猜的出來:騎馬,騎馬多吃灰啊!這一身的塵土,怎麼去見未來的岳丈!

  他精心打理了自己,從頭髮到髮冠,從裡衣到中衣到直裾再到罩袍,他的玉帶,還有腰間配飾,從頭到腳,一根頭髮絲都不能亂!

  但還是出了一點小小的紕漏。

  就在車隊欲出城渡河,去見劉備時,郭圖攔住了他。

  這位精於人情世故的謀士沒有說任何令袁譚感到不快的話語,他胖乎乎的圓臉依舊笑呵呵的,這令車內的袁譚心情略好了一些。

  「公則先生有何事教我?」

  郭圖望向從車上走下來的袁譚,望向他蜀錦裁剪成的袍子,金玉製成的發冠,還有那精美絕倫的玉帶鈎。

  毫無疑問,大公子雖然沒有袁尚那般相貌昳麗,但他五官端正,眉目英挺,仍然稱得上是個美男子,這樣一身鮮豔華貴的打扮下,更顯高貴不群。

  郭圖恭恭敬敬地一躬身,將手中的東西遞了上去。

  一根麻繩。

  袁譚看了它很久。

  「若非公則先生提醒,」他聲音很平淡,「孤幾乎忘記自己仍在孝期之中。」

  其實除了那個默默窩在幽州的小透明二弟之外,袁家原本也沒什麼人還記得自己在孝期裡了。

  顯而易見,劉備是沒忘記的!

  當他見到這位金燦燦的上門女婿候選人時,他臉上的笑容都僵了一下!

  大公子好不好?太好啦!

  大公子是袁家長子,身份又高,相貌又好,品行還這麼的……品行……換下一個誇!大公子作戰還很……作戰……

  黃河旁搭起一片片的帳篷裡,劉備坐一側,袁譚坐另一側,劉備這一側還坐著一個不吭聲的樂陵侯。

  她一動不動,既沒有表現出任何的輕視,比如說打哈欠,嚼手指,東張西望等動作,同樣也沒有開口與袁譚寒暄。

  她坐在那裡,就像不存在似的,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你們聊,不用理我」的氣質。

  ……但她確實在那裡啊!

  她在那裡,誰能硬著頭皮誇袁譚會打仗啊!

  好在袁譚這次來也不是標榜自己會打仗,他是來應聘好女婿的,他甚至亮出了自己的彩禮——只要劉備同意,他可以同劉備的兵馬一起去打鄴城!

  除了鄴城之外,什麼都是平原公的!

  哦不不不,他說少了,除了鄴城之外,連鄴城裡的東西,都是平原公的!隨便拿走!

  他可以!他可以當大漢的狗!

  【……你還記得他曾經的模樣嗎?】她同黑刃聊起天。

  【你想不起來了?】

  【我記得,】她感慨,【所以才感覺格外不適。】

  【挺笨蛋,但也很有自信。】

  【你再看他現在的模樣。】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觀察這個人,【他現在的模樣如何?】

  【……有點瘋。】

  【不,】黑刃忽然道,【他特別清醒。】

  大公子如今的無恥氣質,似乎就連劉備也有些繃不住。

  「公子斬衰三年,」劉備猶豫道,「此時議婚,恐惹天下人非議。」

  「在下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已三月不知肉味。」

  「公子……」

  袁譚立刻又接上,「若平原公願許婚約,在下必效死力!」

  話說到這份上了,稱得上圖窮匕見。

  劉備注視了他一會兒。

  「就依大公子。」

  陸懸魚忽然動了一下。

  但主公轉過頭,望了她一眼,制止了她的言語。

  那是很陌生的一眼。

  主公無論是在宮中的朝會上,在府中的例會上,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眼神,以至於時間久了,她總覺得,除了上戰場之外,主公平時是個聖誕老人的模樣,每次她湊過來,他總會笑呵呵摸出一包禮物給她,至於是縧子還是小麻花這個要開盲盒。

  袁譚很是高興,立刻以晚輩見禮,雖然他也還要一點臉,沒有立刻口稱岳丈,但親熱勁兒遠勝剛剛進帳時,甚至已經急切地想要同劉備約定聯軍進攻冀州的日期了。

  「這有何難?」劉備鄭重地向他點一點頭,「大軍不需月餘,旬日將至,我將先遣前軍,襄助顯思!」

  酒席散盡,賓主盡歡,這場會面將要結束時,她沒忍住。

  「大公子。」陸懸魚忽然開口。

  將要走到門口的袁譚停下腳步,不解地微笑看向她。

  「樂陵侯有何見教?」

  「你內疚嗎?」

  袁譚忽然愣住了。

  他甚至將要想不起這句話的典故,就那樣呆呆地看了她一會兒後,臉上忽然起了變化。

  「我那時年輕氣盛,一心想要博取父親的認可,做了許多荒唐事,」他說道,「此時回憶起來,確實不該。」

  ……那時荒唐?

  ……現在呢?

  這個穿著一身金燦燦的錦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男人掀簾走了出去。

  誰也看不出他尚在孝期。

  誰也看不出他曾經那樣執著地追求父親的認可。

  他現在像是終於自由了,甚至為所欲為了——但看著他的背影,誰也不會覺得他此時是快樂的。

  劉備也在注視著他的背影,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帳篷裡一時靜了下來,直至車馬聲響起,他終於開口了:

  「他非真降。」

  「我能勝他。」她說。

  「你勝他也要刀兵相見,」劉備說道,「何況今歲徵兵,你只想帶兩萬兵馬去。」

  她撓撓頭,「主公有什麼辦法?」

  「我令南匈奴人襄助他。」

  「……南匈奴?」

  劉備轉過頭看向她,他的聲音很平靜,但裡面透著一股奇異的冰冷:

  「劉豹求我,說南匈奴曾與大公子有舊,我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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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三章 火鍋

  太陽漸漸西斜,冷風就起來了,下邳城裡漸漸點起了燈燭。

  十年之前,這裡遠不如袁紹的鄴城,那時人人都在說鄴城的美麗與繁華,有無數身著彩衣的女郎在漳水旁踏歌而行,數不盡的船隊將這個破落王朝每座城池生產出的貨物都運到這裡,取悅她們,以及她們的父兄。

  但那些繁榮已經成為老人口中惋惜的歷史。

  商賈們是不會來了,美麗的女郎也不敢輕易出城,雖說曹操擊退了秦胡,但還有數不盡的流寇,如蝗災,似洪水,漸漸蔓延在冀州大地上。

  流水一般的奢侈品被裝在輜車裡,商船上,沿著河流與道路,漸漸匯聚進下邳——不錯,平原公與那幾位親貴都是很節儉的人,可城中還有不節儉的人啊!

  誰敢讓天子節儉呢?就連天子自己也不能開這個口,而在他之下的公卿們接受著徐州世家豪強們的供奉與獻好,也默不作聲地將他們送來的那些亮閃閃的織物,金燦燦的飾品一一布置在家中。

  有人大手大腳,指頭縫漏出來一點點,足夠市民過得舒心些,就像此時,城門是關閉了的,可宵禁的時辰還沒到,客舍裡有的是南來北往的商旅,酒坊前也有腆著肚子在排隊打酒的小百姓。

  他們喜氣洋洋地講著徵兵的事,不知道今歲怎麼有了這樣的恩典!天大的恩典!

  那些哭著準備離家的士兵,忽然接到命令,繼續在當地兵曹的組織下,每隔十天操練操練,充作預備役即可;那些逃走又被捉回來的士兵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可又得了令,只扣了他們士兵應得的糧餉,要他們將功補過即可,甚至連他們的家眷都不必連坐;那些民夫們與妻子依依惜別後,甚至又有女吏來到鄉村,將這些婦人組織起來,用已經沙啞得講不出話的嗓子告訴她們,她們全家今歲的糧稅口賦都被免了,若再有人欺負她們孤兒寡母,女吏們自然有辦法替她們討一個公道——要知道,她們上面是有幾個六百石的大官姐妹罩著的!尋常豪強也要掂量一番!

  人人都交口稱讚,自然喜氣洋洋。

  他們說,能有這樣的德政,自然是因為平原公是一位明主,還因為樂陵侯是赤帝送下來還四海一個清平的天將呀!咱們只要放開心懷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就好,什麼都不必怕的!

  黃河以南的每一個郡縣裡都有這樣的聲音,那些百姓也是真心實意這樣相信的。

  但黃河以北就是另一幅光景了。

  袁尚不信她是天將,沮授也不會信。

  那些用牙齒去咬張遼騎兵馬腿的漂亮郎君也不會信。

  他們堅信只有袁家才是這片大地的主人,任憑你用多優美的言辭都不能說服他們。

  解決這個矛盾只有一種方法。

  她坐在沙盤前,靜靜地看著自己的作品。

  南有黃河,北有繁陽,西為太行,東為濟水。

  她很細心地捏了濮陽城附近地勢,並且翻來覆去地尋找角度,思索著這座多災多厄的城池該怎麼拿下。

  臧洪死後,濮陽落入許攸手裡,被修繕了一番,成為冀州軍一個重要的中轉站,袁紹通過濮陽,源源不斷地將補給和兵源往南送。

  現在它已經失去了這樣的作用,但有了更重要的任務,它已成為對抗袁譚的前線堡壘,並且死死攔住了任何想要繼續向東,奔赴平原的船隻。

  現在一個問題擺在她面前。

  黃河這麼長,她當然可以任選一點渡河,但這次他們只帶了兩萬兵力,冤大頭還是要由袁譚來出,因此劉備軍是不能撒丫子再跑一次官渡的,那就只能在濮陽以東,袁譚控制的地區渡河。

  這樣一來,濮陽就變成了繞不過去的堡壘。

  當然,只要再等等,等黃河結冰,就不用考慮過河的問題了,但到那時,她就不可能再去砸了沿途郡縣的糧倉,補給糧食,而是必須搜刮青徐百姓過冬的口糧,艱難地運到前線來。

  ——秋麥已熟,這個時間出兵,不就是存了想吃冀州糧食的心嗎?

  想搶人家的糧食吃,那每一步都必須謀定而後動。

  她從下午坐到晚上,就是在心裡盤算著渡河後每一步該怎麼走,她心裡有許多模糊的主意,想得有些煩悶時,有腳步聲踩著台階就進來了。

  ……這就很不像平時的張遼。

  平時的張遼走路是帶風的,哪怕他穿一身高冠博帶,寬袍大袖的衣服,只要看他走路時的姿態,看他炯炯有神的眼睛,以及那雙鐵一樣的手,你自然就知道這是個武將天賦樹點滿了的人,和羽扇綸巾的儒將完全不是一回事。

  但今天的張遼走路就有點刻意裝出來的散漫,穿過外面的院子時尚算正常,離台階越近,步履就越慢,等走上台階,在門外喊一聲,再掀簾進來時,整個人的肢體就不太協調了。

  具體怎麼不協調,她語文不好,她說不清楚,非要說的話,就是那種「我溜溜達達,我裝的」之類的感覺……

  張遼頭戴武冠,一身束袖直裾,手裡拎著一壺酒,臉上還帶點塑料笑容,就這麼走過來了。

  「辭玉果然在府中。」

  她眯著眼睛看他。

  「你幹哈?」

  張遼的笑容僵了一下,「閒來無事……」

  「怎麼會無事!」

  他已經一屁股坐下了,坐下前還摸摸席子,小心避開了一個將要磨破的小坑。

  「營中大小事務已定,輜重糧草又不歸我管,因此只等發令。」

  ……不成,她得再想個理由。

  張遼又晃了晃那壺酒。

  「你用過晡食了不曾?」

  府中有染爐,趁著僕役尚未入睡,跑個腿出門買了二斤鮮肉,又在廊下取點鹹肥肉,洗了兩顆菜一並切好送過來。

  「下邳不似雒陽啊,」她看著咕咚咕咚冒泡的染爐,就很有點感慨,「那時我想吃點什麼,都得提前一樣樣收拾半天,現在等不多時,就齊備了。」

  「你那時家貲不豐,自然不肯出門去買。」

  她愣了一會兒,「雒陽也能買到嗎?」

  這個傻問題張遼很明智地沒有繼續下去。

  雒陽比下邳還要繁華,有她想像不到的各種珍饈美味,有些他曾經吃用過,有些他也只是聽一聽。

  而今雒陽還在,劉備已經派人過去駐守,準備有機會帶著小皇帝一起回去。

  ……當然大興土木地修繕一番是沒那個錢的,且忍著吧。

  吃著吃著,她停了筷子就開始嘆氣。

  「文遠,你認不認得沮授?」

  張遼也認真地想想,「當初跟隨溫侯在袁紹帳下時,確實見過幾次。」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有膽氣謀略,」張遼說,「其面甚善,其心如鐵。」

  她那一筷子的羊肉就又掉回鍋裡了。

  張遼一點也不嫌棄地夾起來吃了。

  「他今駐守濮陽,」她說,「我需想個辦法。」

  「不易想。」

  「文遠對他看得這樣高?」她有點狐疑,「可他卻勝不過郭圖啊。」

  「忠貞之士,多半勝不過那班小人,他若是留在袁尚身邊,受那黃口小兒的桎梏,也未必有何作為。」

  「但他此時卻在濮陽。」

  有可能是袁尚不樂意沮授坐鎮鄴城,但毫無疑問給她出了個難題。

  關於這一點,張遼倒是回答得很痛快,「來日兵臨濮陽,我為先登便是!」

  他的眉眼裡滿是認真的神氣,一點也沒考慮過自己現下已經謀到了一個關內侯,打完這一仗妥妥的亭侯拿到手,接下來論資排輩到退休時,縣侯也是囊中之物,根本不需要再親冒矢石,親涉險地。

  ……但話說回來,難道他不想論資排輩,而是準備彎道超車了?

  她狐疑地上下打量了他

  一會兒,打量得張遼很有點不自在。

  「你……」

  張遼有點緊張地豎起耳朵。

  「你是想……」她想一想,將筷子放下,開始比比劃劃,「你是想提前拿一個縣侯,然後提早退休嗎?」

  張遼的耳朵就又耷拉下來了。

  「我累積軍功至今,根本不必再考慮什麼仕途經濟。」

  「我也這麼覺得,」她讚同了一句,「所以你不必這樣冒險啊。」

  他又嘟囔了一句。

  聲音有點小,她那樣靈敏的耳朵也沒聽清,剛想問他大點聲時,黑刃忽然超大聲地重復了一遍!

  【他說!他不是世家!高冷!美少年!自然得!多奮進些!】

  ……她差點嚇得將案几掀翻!

  【你閉嘴!】她氣急敗壞,【還有!你不許說話!】

  【不就這麼點破事嗎!】黑刃還在不耐煩地大聲嚷嚷,【告訴他!你現在有了列缺劍,爬個城牆算什麼!你飛上去!飛上去給他們全殺光!看他還獻不獻殷勤啦!】

  張遼忽然有點驚慌。

  「辭玉!」他慌忙地伸手想阻攔她,還打翻了辭玉面前的杯盞。

  他之前還想得很好,留半盞殘酒……雖說他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麼意思,但既然辭玉那麼說,那肯定是有點意思的!

  但剛剛那點微妙又旖旎的小氛圍已經蕩然無存了。

  因為陸懸魚抄起了她手邊的劍,雖然也不至於失心瘋似的拔劍給他來一下子,但她抄起劍,連著劍鞘在那裡摔摔打打的行為,看起來就特別的不正常,特別的讓張遼心驚肉跳。

  她摔了半天的劍,似乎冷靜下來了,又一臉和氣地望著他。

  「咱們剛剛講到哪了?」她柔和地問。

  「講到沮授。」他艱難地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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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四章 刀法

  有滾滾雷鳴,響動在濮陽上空。

  似乎僅僅是一河之隔,兩座城池的溫度就大不相同,下邳城中尚有少年穿著輕薄的衣衫,在客舍喧囂燈火下顯現出風流輕盈的姿態,濮陽城的街頭巷尾卻已經沒什麼人了。

  所有人都縮在家裡,在夕陽不是隱於山,而是隱於雲後時,他們已經很謹慎地將晾曬在外面的東西都收進屋中,最後連同自己也進屋關上門,再裝上窗板,默不作聲地等待著雷雨降臨。

  沮授將目光望向窗外後,也無言地緊了緊身上的氅衣。

  他是沒有下邳城中那些少年郎的輕盈姿態的,他穿了幾層衣服,依舊覺得很不保暖,於是伸手去上窗板,可動作有些不俐落,風一來,手中的細桿一個不慎,就掉在了地上。

  有人走過來,彎下腰,摸索著將那根細桿撿起,遞給他。

  他們也不曾用過晚飯,僕役也商量為他們準備了古董羹,還有切得更細致的食材一樣樣放在碟子裡,只是誰也沒有心思去用。

  沮授望著重新坐定在對面的田豐,望著那張消瘦而布滿溝壑的臉,兩隻無神的眼睛,以及他肩頭的灰塵。

  那仍然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呼吸,會吃喝,行動雖然遲緩,但也還沒什麼大的妨礙,關鍵是他還有一個睿智的頭腦,以及一顆忠誠的心靈。

  但他就像那些老人去世後,家中兒郎收拾收拾扔進雜物間的,父親的扇子。

  確實還能用,但不合心——尤其夏天已經過去了。

  但田豐自己是沒有這樣的覺悟的,他不明白他最好是聽從新主公的安排,在某一處幽靜美麗的莊園裡度過晚年。

  所以現在他與沮授一起,被送到了這座最前線的城池裡。

  沮授為他夾了一筷羊肉,田豐一動未動。

  「大監軍可得了信?」

  「我已非大監軍,」沮授平靜地為自己舀了一勺酒,「未知元皓所說,究竟是何書信?」

  「城中人人都知大公子與劉備聯手,大監軍豈會不知?」

  沮授只應了一聲,就獨自拿起那盞熱酒,慢慢地喝一口。

  但田豐原本也不是要他回答什麼,他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

  「大監軍一心只整頓城防,卻不曾遣使相勸,來日可有顏面見主公於地下?」

  這話讓沮授露出了苦笑,「元皓高看我了。」

  「主公帳下舊臣中,除卻大監軍,更有何人能擔此重任?!」田豐憤憤不平起來,「我已備書信,若三公子——」

  「他已是新任主公,」沮授道,「而非三公子。」

  這似乎是言語上一個小小的紕漏,但聽在袁尚耳中,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只有田豐渾然不覺,還在苦口婆心地將沮授當做那兩位公子來勸說:

  「公子此舉,何其愚也!若兩位公子能盡棄前嫌,聯手對敵,縱劉備之雄,關陸之勇,又何懼哉?漢室四百年,氣數已盡,人心已失,公子若能齊心協力,待得南面稱孤時,豈不比居於劉備之下,受肘腋之桎更——」

  手舞足蹈間,碰倒了面前的酒具,有輕微的碰撞聲,以及酒液彌漫開的氣息,令田豐一瞬間住了口,半晌之後,才低低說道:

  「大監軍必笑我愚痴,無通達事理之智明。」

  沮授的聲音很靜,「我敬元皓之忠勇。」

  大公子是勸不動的,那麼他們有沒有可能,在劉備與大公子的聯合下,守住主公這半壁基業?

  「濮陽糧草足支三載,縱困守孤城,亦不足慮。」

  「若圍困日久,人心將變。」

  這話不錯,但沮授心中有一個隱隱的考慮。

  ——大公子是真心降劉嗎?

  袁譚不是陸廉,若劉備受困險境,袁譚不會像當年下邳被圍時那般千里馳援。

  劉備也不會信袁譚如信陸廉,連自己的親衛都可以毫不猶豫地拿出來交給他,只為賭一個未知的勝負。

  如果戰事不利,拖延日久,他們之間是一定會出問題的。到那時只要一封信,一位舌辯之士,便可從中挑撥,而後——

  這兩個仕途不利的中年人都想到了這一點,也都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

  袁公是何其英雄的人物,與劉備決一勝負時堂堂正正,雙方都是咬緊牙關,盡全力去搏殺到最後一刻!那才是英雄間的對決!

  他們現在處心積慮要準備的,不過是一場爛仗罷了,若被陸廉那等人知道,將要嘲笑他們,河北已無名將矣!

  ……其實人活世上,誰都得受別人幾句嘲笑。

  雖然黑刃還在大聲嘲笑,但陸懸魚已經冷靜下來了。

  她望望窗外,看不見雨點,但聽得見雨聲,滴滴答答順著屋簷滑落。

  秋雨纏綿,恐怕一時是停不得的。

  對面的張遼縮頭縮腦,有點坐立不安似的,她看來看去,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

  【也許你需要一個人情世故方面的建議。】黑刃冷靜下來了,又恢復了彬彬有禮的聲調,但其中似乎也有一點惡意嘲諷在裡面。

  【……說。】

  【天黑了,外面下著雨,】它說道,【按照禮節來說,你的客人正在期待你開口留他住宿。】

  ……似乎有這種可能,但她還是有點不理解。

  【如果真是這樣,他幹嘛看起來這樣不自在呢?】

  【也許是因為你們之前的交往中,有過一些令他想到——】

  【……你閉嘴。】

  黑刃冷笑一聲,【沒關係,你們在擇偶這方面,就是要有很長一段前置儀式完成,而你們將此認作是人生中最寶貴的——】

  她又舉起了黑刃。

  張遼看起來就更坐立不安了。

  「天色已晚,」他起身道,「我應當——」

  「留下來吧。」

  張遼差點摔在席子上。

  這個在戰場上殺伐果斷,橫衝直撞,甚至隨便上個演武場都被馬超偷偷吐槽是「並州狂暴瘋狗」的武將顯得有些扭扭捏捏。

  那張並不白淨細膩的臉上也有了可疑的粉紅色,在燈火下搖搖晃晃的。

  「這怎麼好……」他踟躇道。

  「沒關係的,」她安撫道,「我家裡總住著許多人,所以也備著房間和被褥。」

  張遼的臉色似乎白了一點。

  「你可以睡陸績曹植阿草小郎的隔壁,」她又說道,「順便還能督促他們早點起床讀書。」

  張遼的臉色就更幽怨了,但還是很乖巧地起身,「如此,多謝辭玉——」

  「等等。」

  他睜大眼睛。

  有風起,吹動眼前人鬢間散碎的頭髮。

  燈燭忽明忽暗,將她的衣袖也捲起,那張柔和的面龐在火光映照下,像是在微笑。

  但也許是他看錯了,她只是輕輕眨眨眼。

  下一瞬,有指尖輕輕的觸感,自他面頰上劃過。

  張遼一瞬間覺得自己的臉一下子燒起來了。

  燒得簡直要讓他站不穩。

  於是自十五歲雁門從軍,至今十五載的青年將軍頭一次落荒而逃,留下一個皮一下很快樂的大將軍在屋內叉腰。

  ……雨下得其實不小。

  ……所以一間間屋子更顯得黑咕隆咚。

  ……那個,陸績曹植阿草小郎他們,住哪間來著?

  中軍清點糧草,分發各營兵器鎧甲時,一支特殊的前軍已經來到袁譚的身邊。

  南匈奴單于得了大漢的印綬,受了個大單于的封,國內上下很是歡欣鼓舞,這甚至也不是他們自作多情,因為在大漢天子的使者將禮物、詔書、金印送到南匈奴時,周圍烏桓鮮卑,以及其他雜胡立刻有了反應。

  大漢已經不再是那個暗弱而分裂的大漢,在短暫的戰亂後,這個偉大的帝國又一次漸漸凝聚起來,並且以強硬而決絕的姿態回擊了所有覬覦中原土地,以及漢人奴隸的異族人。

  這令他們重新想要同大漢朝廷建立起更加友善而親厚的關系,他們因此待南匈奴人客氣許多,甚至派人來到王庭,小心翼翼地打聽他們究竟是如何得了這樣的殊榮?是漢天子還是……什麼?!是平原公為他們進言嗎?!誰人不知平原公的權勢!這是何等的榮耀!何等的體面!能不能傳授一下,他們究竟送了什麼樣的良馬、奴隸、美人,才得了平原公的青眼?

  大單于微笑著搖了搖頭。

  他們送去的,只有一位叫狐鹿姑的智者,也正是那位智者一心一意為平原公和陸廉將軍做事,才為王庭掙得了這份榮光!

  但狐鹿姑已經死了,他為大漢而死,更是為匈奴人而死!

  他還有一位繼承人,依舊在為平原公做事,也在向大漢朝廷展現著南匈奴王庭的忠心!

  袁譚根本不知道這些來龍去脈,他甚至不曾聽說「狐鹿姑」這個名字。

  他玩味地看著那個名叫劉豹的匈奴少年,他甚至很驚奇這個身體已經殘缺不全的人居然沒有被劉備棄之如敝履,而是十分尊重地封為了這支匈奴軍的副將。

  匈奴軍倒是可以拿來當炮灰,可是這個奴隸般的少年,能委以什麼重任呢?

  「你會什麼?」

  「小人擅騎射,」劉豹垂下眼簾,用十分流利的漢話回答道,「也擅使刀。」

  袁譚輕輕瞥了他那條殘疾的胳膊一眼,「用這樣的手——使刀麼?」

  有人在身後輕輕笑了起來。

  但劉豹似乎根本沒聽見,他仍然十分恭敬地低著頭,「是。」

  「那好,你就留在我身邊,替我處置一些瑣事吧,」袁譚輕蔑地笑起來,「有機會時,也讓我看看你的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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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五章 牙疼

  隊伍出發那天,連綿幾日的秋雨停了。

  於是人人都說這是個好兆頭,不然為什麼恰好在這一天雨就停了呢?

  但陸懸魚總懷疑即使這天雨沒停,大不了就讓太史令再占一個新日子出來。

  即使占不出來,硬著頭皮在雨天趕路,這群人必定也有說的……這可不是她瞎說,是大前天朝會時,有官員這樣講的!說樂陵侯不是別號列缺劍嗎!列缺是啥,不就是打雷嗎?那樂陵侯出征時,來點電閃雷鳴撐撐場子,比鼓吹還要有勁兒!這不是很吉利嘛!

  當然大晴天的出征也很好,秋高氣爽的天氣裡,公卿們一個個滿面笑容,誰也不會不長眼地再提起列缺劍的事,樂陵侯今天表現也很平穩,那就更沒有人提起這一齣啦!

  對於陸懸魚而言,這次出征與平時也不太一樣——這一次她不是主帥了。

  在出征前,主公曾經私下裡找過她,那天她登門時就感覺很奇怪了。

  她時不時就溜達到平原公府來,主公待她沒啥架子,但主公並不愛好各種小吃,劉備出了名的是喜歡狗馬美衣服的,這一年來多吃幾頓飯,大腿上多長點肉他都會很緊張地捏一捏,那平日裡肯定不會多吃零食。

  但那一日她剛坐下,僕役就流水似的給她端來了各種甜點,包括但不限於蜜餅啊,棗糕啊,小麻花啊,酥酪啊什麼的,尤其是那個酥酪,她印象可深了!

  這滿滿一桌子的甜點擺上來就很誇張,她見了立刻就緊張了。

  主公吩咐她點什麼事是不需要這樣鄭重對待的啊!那一定是有大事求她幫忙!而去還得是別人處理不了的大事!

  再加上主公有點欲言又止,她就更緊張了,腦洞也開始起飛,向著更高,更遠,更狂放的方向而去。

  君臣兩個互相看來看去,她沒忍住,湊過去小聲問了一句,「主公,你是不是後悔獻出了玉璽,準備帶我闖進宮中,奪了鳥位——」

  ……劉備就懵了。

  大家都冷靜了一下,現在可以好好說話了。

  主公其實就是和她商量,這次她不用領兵了,嘗試當個參謀,戰前出謀劃策,戰時搬個小板凳坐在他身邊,更細致更具體的事交給下面的人就行。

  理由有好幾樁,比如說袁譚和她關係不是太好,還是主公這個便宜老丈人出面來負責協調組織進攻比較方便;再比如說主公覺得既然大家都對他寄予厚望,那他也得有點拿得出手的戰功,光是知遇之恩總還是有點遺憾嘛;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事是她的軍功已經攢爆了,她又不肯姓劉,再立幾個大功就不知道怎麼辦啦!轉封淮陰侯什麼的說說而已,朝中也沒有一個李敢給她殺啊!

  當劉備說到這裡時,下首處的陸廉埋頭往嘴裡苦塞東西的動作忽然可疑地停了一下。

  劉備是何等敏銳之人,立刻狐疑地問她:「如何?」

  大將軍腮邊一點兩點的麵粉與奶渣痕跡有些醒目,兩腮鼓鼓的,看著其實很有些嬌憨可愛的感覺。

  但這人聽到這一句忽然停下來,就那麼睜著眼睛看他,這就一點也不叫嬌憨可愛了。

  主公心裡懸起一塊石頭,不知道她是不是要一張嘴噴出些點心渣子,並發表什麼驚世駭俗的言論時,她忽然很努力地將嘴巴裡的東西都咕咚咕咚地咽了下去,悶聲悶氣地開口:

  「李敢是誰?」

  ……主公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他簡單講一講冠軍侯霍去病為私仇殺人的事,並批評了一下不學無術的樂陵侯陸廉。

  被批評的大將軍一點也不臉紅,她安靜地聽過之後,繼續往嘴裡塞點心。

  這個小插曲就算過去了。

  「我心中還有一樁考量,」劉備說,「你這些年東征西戰十分疲憊,也該略歇一歇,上陣搏殺之事,交給旁人去就是。」

  「既然這樣,」她說,「那我不去了不是更好?」

  「那也不行,」主公很坦率地說道,「河北數股兵馬錯綜復雜,袁尚又有袁紹留下的許多賢士輔佐,萬一有我看不到,想不明的地方,你還得提醒我些!」

  她低頭看看那些點心,又看看理直氣壯的主公,試探性討價還價了一下:

  「還有嗎?」她說,「我帶回去些。」

  這些堪稱貴重的點心做起來是有點麻煩的,劉備是個糙人,既沒有這個口味,也不耐煩養專門做甜點的廚子,這些還是糜竺給妹妹送過來,被糜夫人做主交給他做人情的。

  聽說大將軍很是讚許後,糜夫人就很高興地吩咐僕役回了一趟娘家,再後來的事陸懸魚也只聽了個細枝末節,似乎是說糜芳噙著眼淚將自己小廚房裡的甜點也貢獻出來,才讓他這位阿姊滿意的。

  關於這些點心,小朋友們有一份,出門打工帶一份,陸白一份——同心不僅做好了家裡這些人的新衣服,陸白的衣服也做了兩套,都是深色的底子,李二媳婦出主意用金線繡了紋理——「這可不是在家中,也不是在軍營,沒有阿姊照顧她,那服飾上就得有些氣勢,斷不能落了下風,讓人小覷了去!」

  這一匣點心和漂漂亮亮的衣服放在一起,她伸手摸摸,感覺也有點眼饞。

  於是出征那天她就把卞夫人送她的罩袍穿上了,大家都默不作聲地看著她磨磨蹭蹭走到門口,又把罩袍脫掉,乖乖換了一身戎裝。

  ……當然,點心匣子還是要帶著的。

  在離她很遠的邯鄲城裡,有人正將自己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見。

  曹操病了,而且病得很重,每日只有流水似的湯藥往裡端,硬是不見他出來。袁尚的使者數番想要見他,都被這股藥香擋了回去。

  但劉備大軍已經出發了,曹公的兵馬怎麼能守在並州,一動不動呢?

  使者急得團團轉,甚至用銀錢賄賂了曹公府中的僕役,請他們幫忙打探曹公是真病還是假病呢?

  僕役收了錢,過了一日就跑來了。

  「主公叫得可慘了!」他大聲道,「小人這樣的下人聽了,也覺得心驚膽戰!」

  使者的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

  「當真如此?」

  「當真!」

  「唉,唉唉!」使者垂頭喪氣,「曹公若一病不起,我該如何向我主回話啊!」

  曹公靠在憑几上,額頭貼著一塊白布,但沒什麼用,他仍舊臉色鐵青,一副非常痛苦的模樣,這甚至令他漏聽了好幾句荀攸和郭嘉關於戰局的分析。

  婢女自屏風後轉出,悄悄端上了卞夫人為他熬製的湯藥,他喝了一口,又很是嫌棄地將它置於一旁。

  「取蜜餞來。」他說。

  郭嘉就伸出了一隻手,似是要攔下,想想又收回了去。

  這位被病痛困擾的梟雄眯起眼,「奉孝?」

  「在下不懂醫,」郭嘉猶猶豫豫地說道,「但……」

  曹操有點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奉孝雖然聰明,於戰事也好,人情也罷,都頗有見解,但畢竟也是一個人,也有些稀奇古怪的迷信,比如說那個烤薯,他覺得吃著很補,就請主公也跟著一起吃,但曹操吃了之後,反而鬧起了頭風病!

  ……準確說是鬧起了牙疼,但疼得這麼厲害,連頭都一起疼了!那四捨五入,還是它引起了頭風病!

  主公一臉的怨種模樣,郭嘉就將他心中的那個猜測咽下去了……他總覺得,主公之所以有這個頭風病,很可能不是因為他吃了薯,而是因為郭嘉吃薯,直接剝了就吃,主公吃薯,要沾著蜜吃的緣故。

  痛苦的主公齜牙咧嘴,從婢女端來碟子裡取了兩塊蜜餞嚼了。

  雖然痛苦沒有得到緩解,但他努力集中了注意力。

  「上黨而今如何?」

  荀攸將手籠進袖中,「已入明公彀中。」

  「秦胡輕狡,一時為我兵威所震罷了,不可草率。」

  一直不吭聲的夏侯敦應了一聲。

  「既據上黨,我今終有斡旋之餘地矣。」

  對於主公這句感慨,謀士們都露出讚同的神色,幾個親信武將則有些不理解。

  「主公要與何方斡旋?」夏侯淵問道,「袁尚數番遣使來邯鄲,主公可是為了他?」

  曹操那副齜牙咧嘴的模樣就變成了冷笑。

  「袁本初此子,空有皮囊,腹中實無一策,若豚犬爾!能苟全性命至今,不過仰賴本初餘澤!」

  武將們也深以為然,但剛剛的問題並沒有得到解答,如果斡旋的對象不是袁尚,那又是誰?

  關於這個問題,曹操並沒有給他們一個明確的回應。

  在他看來,爭霸天下的戰事已經將要接近尾聲,劉備今歲攻不下河北,明歲,後歲,終究是能攻下的。

  到那時,他要往何處去呢?無論他去向哪裡,都避不開大漢的疆域。

  因此這一仗變得非常重要。

  他與劉備的戰爭已經結束了,他不是一個意氣用事的人,對劉備也沒有什麼私人情感上的好惡,事實上,他還很欣賞劉備的許多言行,這人除了文采不如他之外,許多事也倒與他所想不謀而合。

  劉備要建立起一個新的大漢,他總得想辦法在這個重新煥發生機的王朝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麼,有什麼比——

  忽然有人匆匆忙忙跑進來了,遞給他一封袁尚的親筆信。

  眾人都默不作聲地觀察著明公的表情,猜測他許久不曾領命南下,阻擊劉備袁譚聯軍,是不是袁尚等不及了,嚴詞厲色來罵他?

  曹操看完信後,將信攥成一團,又摸了摸鬍子,很是出了半天的神。

  屋子裡靜極了。

  有人沉不住氣,「主公?」

  「嗯。」

  「袁尚信中可是辱及主公?!」

  曹操忽然回過神,趕緊將那封信又展開了,似乎想讓他們看一看。

  但即使毒辣如他,對著這封信也有些赧然似的,又將它重新攥成了一團。

  「袁尚想拜我為假父,請我出兵阻拒劉備,」他長長嘆了一口氣,「本初生得好大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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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2 00:37:2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六章 商賈

  這其實是一個讓人很不能理解的事。

  明明劉備的檄文裡只罵了袁譚,沒罵袁尚,想拉攏他當好女婿的意願幾乎是昭然若揭的,況且而今劉備才是即將稱霸天下的雄主,不認他反而認一個野心勃勃,曾經數度覬覦鄴城的曹操為假父——什麼樣的笨蛋才能做出這樣的事?

  沒有人當著袁尚的面說出這種話,但這位三公子每每陰沉著臉在人前,讓府中的僕役婢女總是很不安,生怕有什麼流言蜚語傳進了他的耳中。

  他似乎只有在父親的神位前才能獲得一絲安寧,因此在下定決心寫出那封信後,他在父親的神位前足足待了一天一夜。

  一身素服,不吃不喝,不休不眠。

  但這不是毫無所得的,至少他在睏倦至極時,確實感受到父親走到了他的身邊。

  那隻寬厚而有繭的大手輕輕覆蓋在他的頭上,帶著熟悉的熏香,以及溫柔的溫度。

  「兒愚魯,兒守不住父親的基業。」袁尚喃喃道。

  父親目光柔和地注視著他,似乎並沒有怪罪他,這讓袁尚大膽了一些。

  「兄長認賊作父,兒不能令兄長明悟,父親,父親,兒該如何是好?」

  那柔和的目光變冷了,像幽州的冷風,又似寒冬的冰淩,尖銳地伸展出一根根尖刺,袁尚忽然打了個寒顫。

  「此皆……此皆兒之過!兒原以為,劉備檄文寫得那樣,那樣客氣,他必看重兒,欲招攬兒為佳婿,兒只是怕折了父親的清名呀!」

  當他說到這裡時,這個自出生便被父親捧在手上養大的青年再也忍不住,委屈地大哭起來。

  陸懸魚在很早很早以前是很愛看小說的,那些小說裡盛產一種渣男,明明女友千好萬好,又漂亮,又溫柔,白天上班賺錢職場女強人,晚上回家不辭辛苦還要做一桌好菜,洗衣做飯遛狗餵貓都不提了,就連渣男有點什麼毛病吃的藥,她都能準確地記住藥名廠家劑量購買渠道,方便千里萬里給他買回來。

  然後渣男人心苦不足,就開始作了,橫挑鼻子豎挑眼,怎麼看女主怎麼嫌棄,非要踹了她再換一個綠茶學妹白月光,女主傷心走了,渣男和女二根本過不到一起去,立刻幡然醒悟,痛徹心扉,開啟追妻火葬場了。

  這個心路歷程……差不多就是袁尚的心路歷程。

  他不想當劉備女婿,被人笑話,可是他也不想劉備的女兒嫁別人呀!憑什麼呀!他兄長都三十多歲了!一條胳膊還受過重傷是個半殘!他兄長兒女都生了一堆了!長得也不如他!那位女郎能滿意嘛!憑什麼呀!

  尤其是聽說兄長送出了一條紅底金絲掛毯,得了劉備歡心後,袁尚氣得差點給自己千辛萬苦買來的那條拿剪子鉸碎!

  但他畢竟是袁紹的兒子。

  在幼稚到極點的狂怒之後,袁尚逐漸冷靜下來了。

  袁譚已經和劉備結盟,再後悔也無甚益處,他必須想方設法,為自己找到一個用得上的盟友。

  荊州劉表、益州劉璋、江東孫權、西涼馬騰,這些人或明或暗,都已經向劉備表示了忠誠,袁尚已經不能再寄痴心於他們身上。

  選擇曹操就成了一個並不稀奇的選擇——他原本就已經沒了別的選擇。

  他告訴眾人,曹操是他父親最倚重的朋友,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有著兄弟一般的情誼,他原本就如同自己的父親,那麼,拜他為假父有什麼關係呢?

  但在父親的神位面前,袁尚不能隱藏自己的想法:他的確是後悔了,非常非常後悔。

  劉備呷了一口熱茶,將它繼續放在一邊,聚精會神地盯著手中的小玩意。

  這一條也是給阿曉編的,他總覺得,這場仗打完之後,阿曉也該正正經經尋一門婚事了。

  郎君要是漂亮,自然好,但漂亮不是最重要的事,郎君品行要端正,性情要溫和,外加兩個孩子總得相處得來才行。

  比如說子龍家的孩子,他覺得就很不錯啊!雖然比阿曉小了兩歲,也不是什麼大事……還有弘農楊氏有沒有好孩子?挑個不像楊修那麼嘴欠的?潁川陳氏的也可以?對了荀文若留下的那幾個孩子真是個頂個的俊秀啊,讀書努力,性情又好,要是能再長個幾歲就好了,也未必就比袁尚差……

  想起這個袁家出了名的漂亮小公子時,一根彩線正好編到了盡頭。

  那封檄文發出去時,他心裡原本就存著二桃殺三士的念頭。

  袁尚不上鈎,那就換袁譚來,反正這兩個袁家好大兒哪一個都無所謂。

  這位主公拿起一旁的小剪子,比了比彩線的長度,「咔嚓」一聲。

  ——閨女就是有點操心,你看辭玉和文遠,那就很眉來眼去,郎情妾意,情投意合,一點都不用操心的!

  今天的文遠也很勤快呢!就連並州老兵都會擠眉弄眼:

  ——看看將軍!看看將軍那個傻樣!看看將軍明知道大將軍有親兵,還非要鞍前馬後的傻樣!

  ——將軍才不傻!誰說將軍傻的!你們難道沒聽說過嗎?

  ——聽說啥?

  ——大將軍身邊那幾個少年,就是張公送的!那幾個!

  ——如何?

  ——都成親啦!

  有人撇撇嘴。

  ——這有啥稀奇啦?

  ——這自然不稀奇,但你們可知,他們的親事,都是將軍幫忙找的!果然這回出征,大將軍一個都沒忍心帶!留他們在家鄉做些小生意什麼的,陪著新婚妻子啦!

  大家就驚呼一聲,又生了豔羨,男人就是得生得好看些啊!哪怕大將軍對他們沒意思,那防微杜漸的人也要提前給他們安排個好去處才行。

  這番話引起老兵們議論紛紛,於是又有人覺得受了冷落,猶豫再三,還是擠眉弄眼,半遮半掩地講了講他所知道的,將軍的大秘密!

  ——什麼秘事!

  ——你們難道不曾聽說,將軍有一晚是留宿樂陵侯府的麼?

  所有並州老兵的耳朵都興奮地立了起來!

  那個講八卦的人很有功力,先講一講那天兩個人在燈火下共喝一盞酒,郎情妾意如何如何,再講樂陵侯有心,借雨天的引子給將軍留了下來。

  那留了下來!會發生什麼!

  所有人的眼睛都睜得圓圓的,從將軍先被送去客房,再到將軍睡不著覺出來溜達溜達,一路講到了樂陵侯八成也沒睡啊!那肯定是對將軍有意思——

  「然後呢?!」

  那個跟著張遼,也在樂陵侯府上住了一夜的親兵兩條眉毛快要飛起來時,身後忽然有大力傳來!

  撲通!

  這群騎兵各個耷拉下耳朵,看著將軍一臉端肅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去。

  ……假正經有什麼用!三十多歲了,也不知道抓點緊!

  雖說假正經沒用,但那一腳好歹是有點用的。

  至少那個親兵沒把將軍睡不著在走廊裡瞎溜達,嚇哭了起夜的阿草這件事說出來。

  張遼走進陸懸魚的帳篷時,陸懸魚正在對著地圖發呆。

  這次出兵,她理論上是可以什麼都不做的,況且主公和袁譚商議過,圍困濮陽的活交給袁譚,那大軍就可以繞過濮陽,向西北而去。

  她從沒有真正深入冀州腹地,看一看這裡的民生,因此很想多了解一些,她也是有這種自信的。

  不知從何時起,從青徐到兗豫,似乎處處都在傳頌她的事跡,百姓們都說她很好,他們講不出什麼文辭華美的東西,但只要她的軍隊到處,他們總會說,她很好。

  這位將軍很節儉,吃穿與士兵們一樣樸素;她不打罵士兵,待他們如親鄰故友一般;她還總打勝仗,士兵們跟著她就有錢拿。

  於是這支軍隊的軍紀很好,無論走到哪裡,都有一群商賈跟著,進而又多了些戰爭造成的流民,以及跑過來討好的當地豪強士族。

  他們共同組成了軍營外的龐大營地,使得她每行至一處安營紮寨,那裡就像瞬間起了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市一樣熱鬧。

  就連士兵都對此感到很習慣了——他們習慣於一出軍營就能找到銀錢變現的地方,習慣於享受各種縫補和湯食,以及挑選天南海北五花八門的商品。

  但在冀州,這種東西忽然消失了。

  軍隊沒過黃河時,這些人很多,他們大多是青州人,有些甚至是軍中青州兵的親眷,跑過來親親熱熱地做點小生意,光是口音都讓人感到親近。

  渡過黃河後,跟在後面的人就少了很多,孫乾先生說這是因為袁譚治下苛刻,百姓都被牢牢束縛在土地上,沒有那麼多流民,而世家則向袁譚靠攏的緣故。

  但現在過了打個稀巴爛的濮陽,陸懸魚忽然發現,那些跟在後面的人,完全消失了。

  這片土地上仍然有人,有尚能耕種,苦苦支撐的人,也有流離失所,蜷縮在村莊外的人。

  這片土地上當然也有士族豪強,商賈販夫。

  但他們都沒有來她的營前,他們躲得遠遠的,就像從未聽說過她的名聲,因而感到懼怕和忌憚一般。

  當張遼走進帳篷時,陸懸魚下意識地用手搓了搓臉。

  「……辭玉?」

  她迷惑地望著他,「你最近有沒有覺得,我的士兵們突然之間,也討人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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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七章 樹皮

  濮陽附近曾有許多林地。

  這很正常,在那個河南還有大象跑來跑去的時代,人類佔的地方遠沒有大自然多,大片田野被樹木叢林所包圍,一點也不稀奇。

  那些樹木有很粗,很健壯,枝繁葉茂的,自然也有瘦弱細小的,但在這個季節,遠遠望過去,林子裡總歸會掛上許多沉甸甸的果子。

  風一吹,有果子就砸在地上,樵夫路過時一點也不好奇,這林中最好吃的果子多半都有各類鳥兒先嘗了嘗,實在等不到他。

  此刻陸懸魚在裡面走一走,蹲下用手指撥了撥落葉,便在厚厚的落葉下發現幾顆已經乾癟的果實。

  有人停下腳步,不解地望著她。

  陸懸魚起身,抬頭又望了望左右。

  有風吹過這片光禿禿的林子,那幾株又細又小的樹苗搖晃著枝葉,作了回應,除此之外,這片林子裡已經既沒有樹,也沒有鳥兒,更沒有樵夫了。

  它們都被數年的戰爭帶走,送來的只有無窮無盡的陌生人,迷茫地站在這片土地上。

  風只在她的思緒中短暫停留了一瞬,便腳步很輕地撲向了不遠處那連綿的帳篷裡,將鑲了金絲的絢爛旗幟吹出獵獵威儀。

  茶湯氤氳,忽而被風吹散了一瞬,令諸葛亮得以看清面前這位煮茶人的手法。

  據說這是蜀中的煮茶法,所加香料不多,喝起來味道就寡淡些,為中原士人所不取。

  這位郎君煮茶的手法也很乾淨俐落,雖然沒有高冠博帶,寬袍大袖的優雅美感,卻另有一種游俠般特有的氣質。

  在感受到對面好奇的目光後,郎君露出了一個很客氣的假笑。

  「蜀中這般煮茶,與中原技藝相比,畢竟有失簡單,只當解渴之物吧。」

  茶湯倒入碗中,淺嘗一口,諸葛亮倒是很誠心地讚許了一句:「啜苦而回甘,此真清茗也。」

  年輕郎君臉上那虛假的笑容就肉眼可見地真切了許多。

  小先生又喝了一口茶湯,心中一邊咂咂嘴,一邊給這位年輕士人勾勒了一幅畫像。

  這是個士人,世家的禮節毫無疑問他是懂的,但他做起來很不情願,同時他又被不得志所困擾,這個有點糾結的社交風格就這麼形成了。

  通常來說,兩個不擅長社交的人最好不要放在一起,除非是溫侯和樂陵侯這種不擅長方向特別一致,因此會有知己之感的人,否則如眼前這位郎君,既不太喜歡社交,又很看重別人對他看法的人,那就很容易彼此冒犯,最後一發不可收拾。

  但以他的性格和才華來看,明公倒是很可能會有性情相投之感。

  再聊幾句看看。

  有人在帳篷外面走過去,茶湯的香氣就飄過來了。

  寡淡,但極為清香,令外面的人駐足,似乎想要探頭進來問一句,這是哪裡的茶餅,竟這樣香。

  但他剛動了這樣的念頭時,帳篷裡有話語聲也飄了出來。

  「以正之見,」一個帶了些蜀中口音的聲音道,「平原公不當帶樂陵侯出戰。」

  外面的人腳步止住了。

  「孝直先生為何有此見?」

  「孔明以為,樂陵侯為將,竟是十全十美,亦或有所短耶?」

  劉備在外面陷入了沉思。

  陸廉為官時,可以說渾身上下都是短處,整個人顯眼得像隻刺蝟。

  但她為將時,哪來什麼短處?

  軍營離得越來越遠,等騎上馬,一溜煙地跑出去時,片刻就看不見了。

  但這裡仍然在劉備軍的控制範圍內,因為她時不時還能看到斥候的影子,等徑直向北跑個二三十里後,漸漸連那些游騎也看不見了。

  田野的盡處又有了一縷兩縷的炊煙,仔細看過去,似乎也有三三兩兩的人影了。

  陸懸魚令馬兒放緩了步伐,不到片刻,張遼就跟上來了。

  ……依舊是一臉的迷惑不解。

  「辭玉何故親涉險地?」

  「他們不說實話。」她說。

  張遼的眼睛裡滿是大大的問號,「他們?」

  他們是誰?

  他們是參軍,文吏,商賈,士人。

  陸懸魚對自己的地位其實沒有太多實感,她不是一個喜歡濫用權力的人,也從不同身份比她低的軍官文吏隨意發火,她甚至會被下屬們悄悄詬病,認為畢竟是個女子,心性太過柔和,失了上官的威儀。

  但她的官職和爵位,功績和名望都擺在那裡,她還有劉備的信賴,以及下屬諸將的忠誠,她即使什麼話都不說,什麼事都不做,自然也有人因為她的地位而特別對待她。

  比如那個非常簡單的問題:為什麼這支兵馬渡過河北後,沒有商賈和百姓靠近了?

  她最先問的不是張遼,而是一名小吏,小吏似乎知道些什麼,臉上甚至有一絲慌張,但立刻矢口否認,表示自己要去查驗一下真相,然後才能告訴大將軍。

  她又去問了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第四個人。

  他們給她的答案五花八門,有人說是因為袁尚太過殘暴,那些商賈和百姓都跑光了;有人說是因為袁譚數度興兵,因此大家才躲起來的;還有人說哪有這樣的事啊,只是大軍渡河,附近的人還沒湊過來,大將軍要看個熱鬧嘛!那馬上就有熱鬧可以看!

  轉過天去,營外就又有人煙了。

  口音有些矯揉造作,似冀州人又不似冀州人,有些還是熟面孔,見了大將軍出來巡視,別說賣的東西,就連臉上的笑容都十分熟悉。

  陸懸魚就是此時察覺到,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卻聽不見真話了。

  她下屬的官僚們自發偽造出她習慣並接受的假象,以此來博取她的歡心,希望她能夠滿意地將這件事放下。

  所以她必須自己出來走一走,尤其是去往冀州腹地看看,那些百姓是什麼樣子的。

  這是個內黃以南的小小村落。

  村子裡約有數十人,青壯年男子很少,只有婦人在林間勞作。

  她跑過來其實是很麻煩的,因為她沒有任何能夠證明身份的竹籌,光靠這張臉的話,就很容易被打跑。

  ……這也不是她杞人憂天,實在是很多年前剛來到雒陽城外的悲慘教訓。

  但村民並不在村中,而是去到叢林裡幹活,這就給了她一些方便。

  安全起見,她還是沒有貿然上前,而是騎在馬上,遠遠地看一會兒。

  張遼湊過來,也跟著眯了眼睛仔細打量,忽然不解:「她們這是做什麼?」

  原以為在打果子,但看著又不像,一個個都蹲在地上,拿了工具刨個不休。

  「她們,」她遲疑了一下,「她們似乎是在刨樹根。」

  張遼就一臉的詫異,「刨樹根作甚?」

  她撓撓臉,「你沒吃過嗎?」

  雖然出身寒門,但十幾歲從軍後就一直吃大漢官家飯的張文遠就懵了。

  那些婦人確實是在刨樹根,刨的還是榆樹的樹根,如果是用來編點東西,雕點東西,又或者是點了當柴燒,似乎都說得過去。

  但要說吃,那就讓張遼無法理解了,現在是秋天,吃它作甚呢?

  「這東西很甜。」她說。

  張遼似乎懂了點,「比麥粥好吃?」

  「那自然是不能比的。」

  將它挖出來風乾了,等冬天的時候就可以細細地磨成麵粉,吃著還很有些甜味,用來熬粥也使得,和野菜草根和在一起做了餅子,也使得。

  但這東西是不能常吃的,一切樹皮草根裡都有爆表的植物纖維,吃多了,就會撐住胃腸,漲了肚子,十分難受。若是吃得更多些,拉不出來,憋死的人也有。

  現在是秋天,但那些婦人衣衫襤褸地鑽進林間挖樹根,顯見這個秋天是不曾餵飽她們的。

  於是她心中一個猜測暫時被打消了。

  附近的村民沒有來依附劉備的軍隊,不是因為他們過得很好,擔心糧食被搶。

  她下了馬,走上前去時,那些婦人見了她,立刻驚慌失措地背起自己挖到的樹根準備跑路。

  她推推張遼,「說點好聽的!」

  張遼就非常單純不做作地從袖子裡掏出一把五銖錢,猛地灑了出去。

  婦人們漸漸圍上來了,為首一個頭髮花白的撿了錢,看了他們一會兒,又看了看身邊這幾個婦人一會兒。

  「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並州人,在外逃難,而今想要回鄉一趟,只是路過此地,」張遼很自然地說,「見野外寥落,不聞人煙,想尋一個落腳的地方而已。」

  婦人們嘀咕了一會兒。

  「二位看著像貴人,」她問,「是大公子的人嗎?」

  張遼囧了一下。

  「不是。」

  「是三公子的人嗎?」

  「也不是。」

  「是劉備的人嗎?」

  在一旁聽著的陸懸魚有點好奇,「幾位阿姊問得這樣細做什麼?」

  「咱們總得清楚明白,才能將兩位貴人領進村,」花白頭髮的婦人說道,「三公子的人固然好,大公子的也使得,只有劉備的兵將,是斷不能入村的。」

  她皺皺眉,「為何?」

  有年輕婦人替那個年長的搶答了:

  「這是袁家的河北,」她聲音清晰極了,「不容外人覬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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