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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三石弓 第四十六章 三根稻草
雖說田地被佔了,但是好歹祖屋沒被佔,這幾間祖屋修在嶔崟山下,十分清幽僻靜,附近還有個十來畝的土地,一併被兩個老僕打理著。見到主人一行回來,兩個老僕熱淚盈眶,提前就將屋子打掃乾淨了,但還是不免有些破舊,屋漏啥的都是小事,尤其當天晚上就下了雨,那叫一個「小屋如漁舟,漾漾水雲裡」……
當然,小鬍子既然回到自己故土成了主人,就得有姓名了,這位北宮衛士令錄事姓王名瑤字世珍,按照這時候的起名風格來看,不見得是長子,有點懷疑也是前面幾個孩子沒養活,所以養到他這裡起了這麼個名,又給了這麼個字,足見父母珍愛之意了。
小鬍子帶了二十來號人回來,屋子一下子有點吃緊,不過他是有辦法的。
「婦人們住一屋,僕役住下屋,」他說,「郎君與我——」
「……我這人晚上不愛睡覺。」她說,「喜歡四處狩獵,白天再補覺就行。」
小鬍子睜大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試探性地問一句,「下雨天也是?」
她低頭看看自己腳下,並沒有平地生出台階,於是咬咬牙,「下雨天也是。」
雖然人比較多,但其中婦人也不少,湊在一起張羅著生火做飯,十二三歲的羊家四娘在鹹魚看來還是個小蘿莉,但也能俐落地打水生火,同心彎不下腰,也來幫忙洗菜切菜,唯獨一個董白,活幹得還不太俐落,往爐灶裡塞點乾柴都能嗆自己一臉灰。
……本來幹活就比較笨蛋了,王家那個三郎還時不時的想跑過來刷好感度,往婦人堆裡扎,簡直是雙重醒目,幸虧臉上全是灰,不然她皮膚本來就比別人白兩個色號,臉再一紅,可就太顯眼了。
她站在廊下,看看這些姐姐妹妹們一邊幹活一邊嘰嘰喳喳的樣子,竟然有一種熟悉又陌生,恍若隔世的感覺。
晚飯在主屋裡擺的,雖然有些匆忙,但有豬油和肉乾炒的菘菜,有醃蔥,有燉瓠,因為這附近太荒涼的緣故,鹹魚出門溜達一圈還抓了兩隻避了呂后諱的山雞回來當做加菜。
「鄔堡之事,需要我幫忙嗎?」
當她這麼問起的時候,小鬍子回答得非常斬釘截鐵,「自然不必,郎君亦不可再生恃武之心。」
……哈?
「我明日便去拜會澠池令。」小鬍子十分自信地說道,「任那鄔堡主人是誰,多半以為我舉家西遷,才有了侵佔之意,而今我既回來,又有田契,他豈有繼續侵佔之理呢?」
「話雖這樣說……」她說,「他們人不少吧?」
小鬍子嗤之以鼻,「憑他人多勢眾,難道能多過縣裡守軍?他若是敢犯上作亂,郡守難道不出兵?這大漢的天下,還是有公理的!」
這話似乎有道理,她撓了撓頭。
……黑刃好像噗嗤笑了一聲。
【……笑個什麼?】
【笑你晚上沒地方睡覺。】黑刃接得也很快。
…………………………
小鬍子換了正裝,就是那種長冠深衣佩劍方履的打扮,一臉端肅地出門了。考慮到他這次回來雖然還帶了幾頭家畜,但高頭大馬一匹也沒有,最後還是借了陸懸魚的馬,讓隨從騎了自己的騾子,氣宇軒昂地去找澠池令了——他當然沒有忘記帶上那一疊田契。
另外兩個弟弟也得出門,去看一看他家這千畝良田上除了好大個兒那個鄔堡之外,其餘部分究竟如何,於是家裡只剩下這一群婦人,外加幾個僕役。
……這就老熱鬧了,比如說她也出門,四處看看,做兩個陷阱,整了兩隻兔子回來的時候,正看到羊家小郎在院子裡玩泥巴,半身全是泥巴,他姐姐也沒管他,硬是趴在門口那裡聽個起勁。
……這聽什麼呢。
她剛往前邁了兩步,羊四娘就發現她了,立刻捂著嘴跑開了!
趁羊四娘捉了弟弟去洗白白,她也湊過去聽一下……同心在一邊跟董白一起做針線活,一邊教董白什麼東西。
「莫與他太近,也莫冷落了他,」同心這麼說的,「近了怕他看輕了你,太冷落的話,又容易讓他死心。」
「我還沒……」董白諾諾的聲音傳了出來,「還沒想過這事……」
「嗯,不是我說,以妹妹的模樣舉止,就是郡守家的公子也是配得的,」同心頓了一下,「但是拿這個練練手也行啊!」
……瞳孔地震。
董白的聲音似乎也有一點顫抖,「這,這怎麼行……」
「這有什麼不行的?乞丐都想著娶兩個老婆哪!身為婦人,自然得多替自己打算。」同心斬釘截鐵地說道,「你還替他著想,若是王三郎見到一個相貌更美的,你替他著想,就能換來他一片真心了?」
董白弱弱的聲音又響起來了,「可是……我們畢竟是住在這裡……」
「那又如何?我們能住在這裡,是借了陸郎君蔭庇,否則就憑我們幾個束手束腳的婦人,一路上打不得獵物,守不得夜,趕不走盜匪,王家能平白帶著我們來澠池?」同心說道,「你可不能為了這個,就存著拿自己去報恩的心,要報恩也該尋陸郎君報……偏又成了義兄,你那件短衣的領口是怎麼做的?」
……她搓搓臉,再搓搓臉,趕緊走開了。
晚飯時間,小鬍子回來了,全家都迎了過來,特別期待地問他縣令怎麼說。
「不過是些蟊賊據守在那裡,不足慮也,」他是這麼說的,「只是澠池荒涼,縣中人手不夠,還須借郡守的人馬一用,縣令已與我文書,明日我便去郡守處,爾等可以放心了!」
全家歡天喜地,一片讚美,美中不足是小鬍子又表示,去見郡守就不能空著兩隻爪子了,既然要用人家的兵馬,自然要備一份厚禮。
婦人們繼續去忙晚飯,小鬍子又坐下開始收拾自己那些竹簡,她靠在門口盯著這人,總覺得很不對勁。
「你也是守過城的人,」她說,「你覺得那個鄔堡,要向郡守借多少人,才能打下?」
小鬍子抬起頭,跟她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有點底氣不足,「其實我素日掌各處文簿,並未上過城牆……」
……行吧。
見她無言以對,小鬍子立刻又嚷了起來,「無論他聚斂多少流寇暴民,總不能與大漢朝廷作對!」
「已經很多人與朝廷作對了,不然你也不會跑出來。」
……小鬍子一臉被噎得說不出話的表情,讓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又低情商了。
不過他噎了一會兒就立刻反駁了,「董賊作亂,皆關中事,關東諸侯皆忠貞守節之人,必不會放過那等逆賊的。」
「……哪個諸侯比較守節?」
「冀州牧袁紹,累世台司,賓客所歸,加以傾心折節……」
她之前在什麼地方聽過袁紹的名字來著?……算了不在意,反正人家是大人物,跟她沒半毛錢關係。
「總之,郎君不必擔心,」他笑道,「倒是令妹之事……」
「再等等,」她尷尬地說,「她現在還不懂事呢。」
小鬍子有點沒聽明白,「令妹已至及笄之年了吧?」
……那倒是,不過她的意思是,同心那套「教程」怎麼也得再教幾天的,等教完再說吧。
「這個再過幾天也來得及。」她尷尬地趕緊轉移話題,「你帶那些禮物去,不怕郡守說你這是在賄賂嗎?」
「這怎麼能是賄賂呢?」小鬍子立刻反駁道,「既然想請郡守出兵,自然要有所犒勞,以表心意!再說這原是我家的田,有田契在此!我熟讀《九章律》,豈能不知法度?」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
小鬍子見她被噎得不吭聲,又恢復了和緩的語氣,摸摸鬍子道,「待將這等瑣事清理乾淨,我就準備在此隱居,效仿那等高士,與鄉人田客陳俎豆,飾威儀,明禮讓……」
她聽得有點想啃手指頭,但小鬍子還在那裡闡述他的未來夢想,於是聽著聽著她也開始琢磨起她的夢想了。
蓋房子一般是要開春才能蓋,她自然是不準備久住在這裡的,但如果沒有兵亂,那麼在附近住下也行,她還挺喜歡養豬的,所以房子還需要修個豬圈?那種一樓是豬圈廁所,二樓住人的房子挺流行,但她有點兒遭不住,總覺得豬吃翔她吃豬這事兒頗不能細想……
小鬍子第二次出門,帶的東西頗鄭重,除了幾匹絲綢,甚至還有壓箱底的金餅和兩塊玉佩,領著僕從,天不亮就走了。
臨走之前還留了話,「我等祖上亦曾積階級,累閥閱,而今子孫不肖,門庭寒微,卻不能落了氣勢,郡守若欲登門,亦為常情,爾等須小心整治才是。」
一整天裡,婦人們仍在縫縫補補,努力裁剪冬裝,男人們忙著修繕房子,敲敲打打,企圖給這破祖屋添加點隱逸之氣。
她是照舊出門去打獵的,只是今天出門時發現有些不太一樣——有人在監視這裡。
幾個衣衫襤褸的壯漢,戴了頂破草帽,見她望過去,那幾人神色頗不自然地將目光移開,各自繼續在田間忙碌,但光看那個肌肉,她就覺得怎麼也不像農人,要知道這時候光靠種田吃飯的人,幾乎各個都是骨瘦如柴,佝僂腰背,哪來這樣肌肉虯結的模樣?
因此到了這天晚上,小鬍子還沒回來,她便忍不住問了。
小鬍子的二弟倒是很樂觀,「來回也近百里地呢,阿兄又是朝廷中人,現下雖隱居於此,郡守必是高看一眼的,留宿也在情理之中。」
「我看這附近總有人窺伺,」她提醒了一句,「你們須得小心。」
兩個弟弟互相看了一眼,三郎便開腔了,「既如此,我去尋阿兄,若有差池,也好幫一把手。」
「用不用我去?」
這兩位弟弟互相對視一眼,倒是很自信地拒絕了,而且三郎給出的理由更對勁些。
「若真有歹人行凶,郎君在此,必能護住家中女眷,這才是緊要之事。」
……也沒錯,說服她了。
趁著天色未晚,這位弟弟就準備出門了,出門之前似乎還跑去跟董白嘀咕了什麼……大家都假裝沒看到他去嘀咕啥,但用腳指頭也能猜出來。
「弘農城中財貨豐饒,娘子平時所用之物,可有什麼不趁手的,在下亦可一併買了來……」
小鬍子和三郎是第二天未到晌午時回來的,準確說不是自己騎馬回來的,而是裝在麻袋裡,馱在馬上,被二十來個壯漢送回來的。
當祖屋裡的婦人們驚叫著撲上去,將麻袋裡那扭曲而猙獰,鮮血淋漓得幾乎認不出原本面貌的兩個人抬出來時,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那個年輕人笑吟吟地自報了家門。
這還是他們第一次親眼見到鄔堡的主人……準確說是韓家堡的少主人,這位年輕人臉上帶了一道刀疤,但其實對他那本來就十分粗糙的面貌而言沒什麼妨礙,他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
「你們既然想講一講道理,那我今日就來同你們講一講道理——聽清楚了,你們那些田契,聖賢書,還有你們的道理,都沒用了!」
「你——!」王家二郎目眥欲裂,拔劍要衝上去時,卻被媳婦和老僕一起死死抱住。
對面帶了一群人,而且各個腰間佩刀,一字排開,就是等著他衝上去的。
見王家二郎慫了,少堡主十分得意地笑了笑,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現在知道了?我堡中有三百壯漢,人皆配刀,這就是我們的道理!我們的規矩!」
他這樣說的時候,一雙眼睛還不忘掃視了這座破落的大屋一圈,「你們若想在這裡住下倒也不難,我知道你們家有個漂亮女兒,只要將她送來與我做妾,我便放過你們。」
「那不是他家的女兒,那是我妹妹。」
那道十分沙啞的聲音出自祖屋門廊後的陰影處,不細看幾乎見不到有那麼個人,而且細看之後發現,不過是個瘦弱少年,生得十分不起眼,讓少堡主忍不住皺了皺眉。
「少廢話,我管是你們誰家的女孩兒,那你怎麼說?」
「我今晚想去拜訪貴堡主可否?」少年的聲音又輕又啞,一雙眼睛盯在他身上,裡面還藏了些笑意,「放心,一切就按你們的道理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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