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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chun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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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平江不肖生] 江湖怪異傳《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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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6 13:40: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黑山教與諸天教之仇

傅繼祖道:“這話是怎麼講?”羅滿老官道:“你且不要問,等我原原本本的告訴你。(編按:下轉敘事體以便閱讀)

從前李炳榮在辰州學了一碗符水,能夠醫治跌打損傷;便是筋斷骨折,只要有皮連著都可以接連起來。他聽說貴陽有一位古德,符水更好,想要去參師。這一天清早,走到一個大山腳下,忽然聽得山上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很為詫異,便順著聲音尋去。尋到一棵大樹底下,只見一個人沒手沒腳的靠著樹根,像豎起來的一個大東瓜。那人又喊著李炳榮道:“你來得很好,我被仇人所害,把我的手腳都砍斷了,丟在這四圍的山上,請你替我尋了來。”

李炳榮見那人有些怪氣,便替他尋了大半天,把兩隻手兩隻腳都尋得了。回到那人面前,便道:“手腳可是尋了回來,不過我的符水,不能替你接上去。怎麼好呢?”那人笑道:“我自己會接,你只去弄一杯水來。”李炳榮聽得那人也會符水,又比自己高明,自然高興。當下便尋到溪澗邊,又尋著野竹,取出護身的鐵腕尖刀,截了幾個竹筒盛水過來。那人便傳他一道符咒,他照著畫了,一一替那人把手腳接了上去。一會兒工夫跳將起來,拍著李炳榮的肩頭,說道:“你這孩子很好,我正少你這樣一個徒弟;我此刻要去報仇,你只到鎮遠府南門外三義祠裡等我。”

說著一陣風來,那人已不見了。李炳榮又驚又喜,便趕到鎮遠府去等,一等就等了三個多月,那人居然來了,傳了許多法術給他;李炳榮學成了。臨走那人囑咐他道:“我的仇人是黑山教,為頭的是一個女人,叫做黑山鬼母。我曾經制死她三次,她又活了。我因為沒有防備,所以被她所害。這一次我用七煞神刀斬了她的七魄,她活是決活不過來;只是她卻懂得太陰練魂的法子,恐怕還要尋我們諸天教為難。而今我傳你一件法寶,不到黑山鬼母和我們為難的時候,不準動手。”

李炳榮叩頭領了,在江湖上闖了十數年,才做了掌教。這日聽說黑山鬼母來了,因為法寶沒有帶在身上,所以大為驚惶!當下按定心神,對姚子蓁道:“請問老哥,黑山鬼母來到這裡,有甚麼意思呢?”

姚子蓁道:“就是為你老哥來的。你可記得二十年前你的師父邵曉山和我們黑山教結的仇麼?而今鬼母遍尋你師父不見,便要和你見一個高下,所以在谷山專等你去。”又對彭大老相道:“你的令牌也在鬼母手裡,且等他們見過高下,我一定拿來還你。”李炳榮便道:“好好,他既然找定了我,我今晚一定到谷山去拜訪。”姚子蓁道:“那我就在那邊恭候。”說著,便分手各自去了。

李炳榮回到家,便對彭大老相說道:“你可知道黑山鬼母的事情麼?他本也是八卦教裡的人,和我們諸天教白教祖同在齊王聖母手下。誰知道他看上了清營的將宮羅思舉生得雄壯,有心去結識他,洩露許多機密事情到清營裡去,齊王聖母這才失了事。我們白教祖幾番去尋他,都被他閃躲了。白教祖臨得昇天的時候,吩咐我師父邵曉山非除去這潑婦不可。

“我師父尋找他幾十年,幾乎被他所害。後來雖然斬除了他的體魄,他靈魂仍舊逃跑。我師父早已料定,曾經吩咐我斬除他的靈魂。而今他既然自己找了來,我不得不遵從師命要開殺戒了!只是這鬼母的本領很大,我一個人恐怕制不住他,況且他又得了你的令牌;我若用五雷天心正法去降他,他也不怕我。而今卻要找你幫忙;你的法術雖然不行,但不是我們教裡的人,他不甚防備你。我去和他交手的時候,請你在旁邊給他一個暗算。”

彭大老相自然答應了。當夜兩人都預備好了,便向谷山而去。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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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6 13:41:07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谷山之人鬼戰

谷山在湘河西邊,地方是很僻靜的。那日正是元宵之後,李、彭二人渡過河去,走到谷山下,已是二更時候;一陣陣風,吹得滿山的枯草和樹葉,簌簌地響。

二人趁著月光,一步步走上山去。正走過一片樹林,只見當頭黑黝黝地一件東西直滾下來,停住在路當中,把二人隔做兩處。定睛看時,乃是一口棺材。李炳榮不慌不忙的,取出一把小鋸子來,按住棺材就鋸。只聽得那棺材吱吱地叫起來,越叫越響;李炳榮越鋸越快,一會兒鋸斷了那棺材的一隻角,棺材便不叫了。李炳榮這才教彭大老相跳了過去,步步留心。

又走了一會。到了一個山坡,只見當地一堆白皚皚的骨頭;李炳榮便止住彭大老相,獨自上前。離那白骨才三五步,那白骨突然跳躍起來變成五個殭屍,直撲李炳榮。說時遲、那時快,李炳榮趕忙跳退一丈多遠,發手就是一掌心雷!只見一片火光,震得那五個殭屍仍舊成了散骨零落滿地。

二人又往前,走到一個平岡上恰有一座石墓在那裡,便在拜台石上坐著歇息。忽然狂風一陣,那墓前的石人石馬都走動起來。李炳榮忙抓住彭大老相,跳在墳堆頂上:那石人石馬已經衝到拜台石邊。李炳榮忙嚼碎舌尖,對石人石馬噴一口血。一霎眼的時候,那石人石馬卻都歸了原處,絲毫不動了。

李炳榮大怒起來,對彭大老相說道:“我以為他們黑山教真有甚麼能耐!誰知都是這種欺騙外行的小玩意;我卻不高興找他去了,偏要他來找我。”說著便手捻劍訣,念起大搜山神咒。只聽得前後左右的山林裡一聲聲神號鬼叫,漸漸近了。李炳榮解散頭髮,盤腳坐在墳頂上,叫彭大老相藏在墓碑之下。

頃刻之間,陰風慘慘,月色為之不明,便有許多斷手摺腳、開膛流血、奇形惡狀的山魈野鬼蜂擁而來,遠遠地圍住;越來越多越圍越緊。又見燐燐滾滾一群矮小肥胖的鬼,擁著一個身段苗條腰肢婀娜的女人,直到拜台石前站住,對李炳榮說道:“看你不出倒也有三分鬼畫符,我而今且再試試你的手段。”舉手一揮,便有一條龍首蛇身的東西,滿身金光燦爛,在空中大矯遊行,直向李炳榮的頭上撲來。

李炳榮舉手一指,那東西退了下來;又撲上去,一連三次。那鬼母口中唸唸有詞,指著那東西道聲敕令!那東西張開血盆般口,對李炳榮噴出一般毒氣;李炳榮連忙噴一口血,那東西回身就走。李炳榮趕著一飛劍,將那東西劈做兩段掉下山坡去了。

鬼母大怒,又一揮手,便有成千成萬的水蜮,滿地遊行,直奔墳頂而來。李炳榮急忙揮劍截下一把頭髮來,順手灑去,即就變作無數尺來長的鋼針;將許多的水蜮一串串的穿起來釘在地下。

鬼母怒吼道:“一不做、二不休!”登時揭起衣服露出肚皮來,用手一拍肚皮裂開來,滾出一個赤發黑皮的小鬼,一跳就跳上墳頂來。李炳榮就是一劍,那小鬼仆地一滾變成兩個;就來扯李炳榮的腿。李炳榮連用劍劈,那小鬼越變越多,只是不退。李炳榮急了,發手就是一掌心雷。鬼母舉起令牌一迎,掌心雷回打過來。李炳榮忙用手一指,那雷落在一旁,把石欄杆打個粉碎。

李炳榮大怒!跳起身來向南方吸一口氣,運動本身三味真火,紅焰焰地從鼻口噴出來,把許多小鬼都燒得唧唧的叫了一陣,化做飛灰。李炳榮又催一口氣,那噴出來的火,便撲奔鬼母澆來。鬼母便也張口噴出一片青黯黯的陰火來抵住,紅青兩火像兩條龍似的從地上直鬥到天空。

陽火看看不敵,李炳榮急忙運用華池神水去滅鬼母的陰火。鬼母大吼一聲,取出鉛刀,一道青火飛劈過來;李炳榮擲劍相迎,一道白光剛抵個住。一刀一劍在空中盤旋夭矯,互相進退。鬼母急了,呼嘯一聲,便有魔羅奪命惡鬼從空而來。頓時陰雲四合,伸手不能見掌。

李炳榮知道難以招架,趕緊跳身伏在墓後;便將邵曉山賜他的法寶取出來,揭去封口符印,打開盒子。只見一道黃光沖天而起,霹靂一聲,大雨如注。一刻工夫,雲收雨霽,月光更加明亮。四面看時,所有妖魔鬼怪全都不見,只有那鬼母手舉令牌護住頭頂,縮做一團。

李炳榮便叫彭大老相上前奪過令牌,把預備的狗血和穢物從頭淋下。取出刀來斫去,那鬼母看看化作一團濃煙,凝住不散。李炳榮又叫彭大老相盡力斫了一番,那團湮漸漸散了;越散越小,只剩得鬥桶般大,彭大老相還是大斫不止。那團煙忽然滾跳起來,突然爆裂現出一個個尺來長赤身露體的女人,騰身飛起不知所在。李炳榮得勝而回,彭大老相的令牌也就歸了原主。

傅繼祖聽了這一大篇妖魔鬼怪的話,仍舊忍不住要笑。羅滿老官正顏厲色的說道:“你不要不信!俗話說得好,莫道無神卻有神,你如何可以不相信?”傅繼祖道:“我如何敢不相信?我笑的是那個甚麼黑山鬼母,既然沒有十分出色的法術,又已經做了鬼,何必再出來尋仇覓恨?”

羅滿老官道:“你說黑山鬼母沒本事嗎?他還是有本事,不然彭大老相如何會送命?”傅繼祖道:“難道他老人家就是死在黑山鬼母手裡?”羅滿老官道:“豈敢!你想彭大老相無緣無故的去亂斫那鬼母一頓,又淋了她一身的狗血汙穢,損了她的道行;她找不上李炳榮,她不找彭老大相找誰呢?”傅繼祖道:“你說他老人家是被鬼母害死的,還有甚麼憑據沒有?”

羅滿老官道:“怎麼沒有?第一,那令牌仍舊不見了。第二,彭大老相一死,我曾經去問李炳榮,據他說,一定是鬼母來報了仇去。因為那天鬼母的魂仍舊逃跑,而且姚子蓁那人至今沒有下落;就不是鬼母來害死彭大老相,也就是姚子蓁那廝來替鬼母報了仇呢!”

傅繼祖忖了一付,便道:“如此說來,這世界真是個鬼世界了!”羅滿老官道:“本來鬼混唐朝,從古就有的。”當下又談了些別的話,將近天明,便安歇了。次日起來,傅繼祖又託羅滿老官去尋地,便別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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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頑意團之會議

一間精緻的小書房裡,傅繼祖正邀著公孫賓之和譚延壽在那裡談論彭禮和身死不明的案子。

傅繼祖把羅滿老官的話述了一遍。只笑得譚延壽拍手跌腳道:“據他所說,簡直是一回封神榜。這班人無知無識一至於此!”傅繼祖想起羅滿老官說話時裝模作樣的神氣,也就笑了一陣。只有公孫賓之坐在一旁,半晌也不言語,譚延壽便問道:“賓之,你為甚麼不做聲?”

公孫賓之道:“你且不要笑,也不要斷定他無知無識。我據他這一段話看來,其中很有許多失支脫節的地方,這種種失支脫節的地方,恐怕就是我們偵探本案的一條綫索。我們倒不要因為鄙薄他是鬼怪之談,就粗心浮氣的放他過去。”

傅繼祖道:“這話有理。”譚延壽道:“賓之,你何妨把你所要考究的地方,提出來講講。”

公孫賓之道:“那是自然!我仔細忖度一下,其中很有幾件要討論的。而今我們先要分別羅滿老官所說的話,有那幾樁是真的,有那幾樁是假的;再進一步去研究這些假話,還是羅滿老官本店自造的,還是有人特為編成了冤他的。我們先把他弄明白了,就有處著手去偵探了。

“我的意見:第一,彭大老相有令牌是真的。因為我有一個親戚,前幾年請他教書,有一個丫頭被狐狸精迷了;彭大老相曾經出頭結壇作法,是有一塊長毛的軍師傳給他的令牌,他很自誇自贊的。後來那丫頭居然好了,我那親戚就說彭大老相有些妖氣,借事辭了他的館。

“第二,江湖上一班裝神搗鬼的東西,想要謀奪他的令牌也是真的。我家從前有個長工司務學過法術,有他師夫傳給他的令牌。我那時候很小,見著新鮮,便拿了來玩;隨手就擱在書櫃子裡,過了些時,我也忘了。那位長工司務不見了令牌,編問不知去向,簡直燒香點燭、磕頭禮拜、痛哭流涕的鬧了好幾天;便說一定有人偷了去的,便要使法詛那個偷令牌的人。我無意中開書櫃,看見了令牌才記起來,拿去還他。他歡喜得甚麼似的,登時買了些香燭、錢紙、三牲之類供了一回,還一定要我吃那三牲,說是吃了這三牲就不得犯他的咒了。

“後來我問他:‘你這令牌是師父傳的,自然你用起來就靈,別人偷了去如何用得著呢?’他說這也有道理的。譬如人家家裡多有供著財神的,自己想要供靈他,保佑著發財,是很不容易的事。若是能夠去偷得一個別人家長供的財神,一定三年之內要發財;所以有法術的人,偷了我的令牌也可以有用。可見得他們迷信起來,有不可以情理解說的。

“第三,姚子蓁有沒有那個人可不知道;可是那家人家漏堂和有人出那些別字的燈謎是真的,早有朋友說給我聽過。

“第四,李炳榮的符水很好是真的。去年我到湘陰住在我堂兄家裡,有個堂侄才八歲,不知怎樣從曬樓上跌下來把大腿骨擠到腰上來了,登時痛的昏死過去!當時有人薦一個祝尤科跑來一看,說自己的功夫不到家,趕緊到省城去請李炳榮才行!我道:‘看他這樣子,能夠拖得一二天嗎?’那祝尤科道:‘不怕!我畫碗止痛的符水給他吃,可以保得三天。你這裡趕快去請,還來得及!’我堂兄立時派人去請李炳榮。第三天一早來了,看了一看,說容易容易。當時畫了一碗水,叫我堂侄吃了三口;便把剩下的水敷在腰腿上,叫一個人用力抱住我堂侄。他一手抵住腰,一手抓一腿,就是這麼一扯;滑撻一響,登時復了原形,立刻就可以走跳自如了。我堂兄要重謝他,李炳榮一概不要,說道:‘我若要你一文,以後就不靈了!’祝尤科的真傳是這樣的,這是我親目所見。便是那胡漢升、易福奎,也都是有名的法師。這幾件,我認定羅滿老官所說是真的;其餘的就很難考究,大概可以斷定他是假話。不過他說這一大段假話,一定總有個用意的;我們應該得從情理之中研究一番,再揣想他們那些邪魔鬼怪!出乎情理之外的所以然。”

譚延壽跳起來,連聲稱讚道:“到底是賓之細心。”傅繼祖道:“延壽,你不要亂。據我看,那些甚麼諸天教、黑山教,恐怕也是有的;不過沒有哥老會、三點會、青紅幫、安清道友那般著名罷了!”

公孫賓之道:“我也知道這些黨會是有的,我是專指羅滿老官所說的事實而言。我而今再逐一的提出來研究。即如從前川楚教匪鬧了許多年,又突然鬧出一個齊王氏來,當時本來說他是白蓮教的餘黨,所以張船山的寶雞題壁八首詩裡頭,有‘白蓮都為美人開’的一句。王仲瞿做的那部《蟫史》就是寫川楚教匪和齊王氏的事;所說的‘鎖骨菩薩阿修羅少主’就是指齊王氏說的,可見得齊王氏的法術是很不錯。

“至於齊王氏手下有白丫頭、黑丫頭兩個心腹婢女,也是有的。嘉(慶)道(光)年間許多名人筆記裡頭很有些記載:便是羅思舉奉了勒保(當時剿匪的欽差大臣)的差遣去刺殺齊王氏,我也曾在筆記裡見過;並且川楚教匪至今還有餘黨。

“即如長毛時候瀏陽的徵義堂,據老年人說來,就有教匪的意味。我有一個老世交名叫張治堂,一身好功夫,他就是從徵義堂逃出來的小頭目學的。他曾經說起他師傅,在徵義堂只算是三等腳色;然而施展起武藝來,六十斤重的九齒鋼鈀,使得風雨不透,碗口粗的毛竹碰上去就折斷了。

“又據他師傅告訴他的徵義堂上的大哥,能夠使一百二十斤重的鐵棍。使開了周圍二丈開闊,棍風處處都到;無論甚麼兵器,只要沾著棍風,就颼的一聲被他掃去,拋在幾十丈以外。人若碰了棍風就得廢命!而且抬槍裡打出來的鐵釘,遇見棍風也就飄開了去,打他不進。鳥槍的子就更不用說了!所以江忠源(號岷樵,後來在安徽撫台任上死於長毛之手)去打徵義堂,帶了許多抬槍鳥槍,在夜晚上出其不意的才把寨子破了!然而圍住那位大哥,從山上直打到山下,打死一百多官兵,幾回幾乎潰圍逃走。後來因為被打死的官兵的血肉飛濺起來,蒙糊了眼睛,手腳慢了些,這才被一排鳥槍打翻的。

“還有兩個女頭目,是苟文潤(川楚教匪最後之頭目)的侄孫女,法術很高。寨子未破前,那位大哥因為許多頭目只怕槍炮,便取出幾大捆包皮紙(皮紙用以包物者,湘人呼為包皮紙),來教他們紮在胸腹上掩護。俵分的時候,口裡嚷著說,一個一刀每人一刀。那兩個女頭目聽見,連聲說兆頭不好;掐指一算,大驚失色的說道:‘難星到了趕快集隊衝下山去!’

“話猶未了,就是一片抬槍轟來!便有一塊碎鍋鐵飛來(抬槍中往往加入長釘碎鐵作為子彈),鏟去一個女頭目的半邊瞼,那一個女頭目就騰空走了。這受傷的女頭目胡亂搶了一把刀隨手就地一掃,白光起處,那放抬槍的官兵被他腰斬了三十多人,那女頭目才倒地死了!你看,這種邪教可怕不可怕?”

譚延壽便道:“賓之,你這些話太扯開了!我們而今要言歸正傳,直捷痛快的研究一個訪查的法子才對!”公孫賓之不高興道:“你總是浮躁,我不是預先說過,要從羅滿老官失支脫節的話裡頭尋出一條線索來嗎?你下先辨別羅滿老官話的真假怎麼行呢?”

譚延壽冷笑道:“不錯,我是浮躁!我可不能像你專學《兒女英雄傳》上的安老爺,二韃子吃螺絲,從一杆長槍鬧到驢子下馬。”

公孫賓之生氣道:“你愛聽就聽,下愛聽就請便。”譚延壽也生氣道:“我卻不信你這位精細人,能夠偵探得甚麼情形出來?我總瞧你的就是。”

傅繼祖忙勸道:“大家是好朋友何必如此!”

公孫賓之搶著說道:“我總有給你瞧的一天,你不要忙。”

譚延壽冷笑道:“我從今天起,專在家裡恭候著就是!”說著,提腳便走。傅繼祖攔不住,只得送出去。譚延壽憤憤的說道:“他要我瞧他的,我還要他瞧我的呢?”也自去了。

傅繼祖回身進來,公孫賓之已經出來了。傅繼祖留他再坐一會,公孫賓之不肯,臨別對傅繼祖道:“我查得有點頭緒,便來告訴你。”說罷,自去。傅繼祖當夜想到天明,定了主意,便獨自去找李炳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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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東茅巷之怪屋

譚延壽回到家中,心裡兀自忿忿不平。鐵青著臉,獨自坐在書房裡;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他只和夫人柳氏住在長沙,柳夫人知道他的牛性子,起先也不去理他;後來見他呆坐到半夜,忍不住便去問他,為了甚麼?譚廷壽向來是佩服他夫人的聰明才幹的,一一的告訴了,免不得還要求教求教一個出氣之法。

柳夫人想了一想便道:“彭禮和死得不怪,卻是羅滿老官的話太怪了。據我看來,你要想偵探點頭緒出來,只有專從羅滿老官下手。”

譚延壽道:“怎樣去偵探他呢?我難道天天去跟著他走,不怕他疑心我麼?”

柳夫人笑道:“你真太笨了!羅滿老宮既然是一個地師,就不怕沒有法子去打聽他的舉動。這一著,待我先叫個底下人去做;用得著你時我再指點你。可是因為你這一說,觸起我眼見的一樁奇事,要請你替我打聽打聽。”

譚延壽忙道:“是一樁甚麼事呢?”

柳夫人道:“胡家花園住的程二少奶奶,前月不是做三十歲嗎?你們都在那裡唱掛衣賀神戲的(長沙謂票友集唱為賀神班,若化裝演唱,為掛衣賀神)。程二少奶奶因為從來沒有生育,恐怕二少爺要討小,一逕是求神拜佛的鬧了幾年。這回我去祝壽,她因為我也沒有生育,特地約我同到一個甚麼集雲壇去求子;是一個姓傅的老媽子對他說的,說是靈得很。

“我本來不信這些,因為聽說長沙城裡有許多妖魔鬼怪的事情,想要見識見識,所以答應了程二少奶奶和他同去;並且先送了十兩銀子到壇裡去,先做起法事來。大前日,程二少奶奶來了,說壇裡做的法事圓滿了,趕快去敬神。當下我就和她同去。我坐在轎子裡,記得是從小東茅巷出去,朝東轉彎,只有十來家遠。一家朝北的房子,牆門上帖著堂名條子(某宅某寓某公館,或某某堂等字條均謂之堂名條子),是龍喜楊三個字。

“轎子抬進廳上,我們下轎;傅媽已經在那裡等著,引了進去。我留心看時,廳後面是三開間的住房,卻把中間的堂屋關閉;格門上糊著很厚的紙,不知道里面是些甚麼?走破右邊的正房後房,再進去又是一進三開房的住房也和前進一樣,卻是走破左邊的正房後房。再進去又是一進三開間的房子;拆了板壁做一個敞廳。四圍空空洞洞的,一點陳設也沒有;只有當中放著一張八仙桌,四面都有桌帷,四角都點上一枝很大的綠蠟燭。桌上當中供著一個尺來高的四面菩薩;傅媽便要我們上前去磕頭。四方都拜了,這才跪著默祝。

“說也奇怪,我看程二少奶奶默祝之後,那四面菩薩的手一動,便現出一個紅色小包。傅媽便喜的叫道:‘菩薩賜了靈丹了,趕快拜謝。’程二少奶又磕頭下去,那紅紙小包就從那菩薩手裡掉下來。我心裡不信,以為是有人在桌子底下做鬼。我趁著傅媽拿紅紙包交給程二少奶的時候,趕緊去拜四方。偷著揭起桌帷看時,原來下面有一個尺深的洞,洞裡點著一盞琉璃燈;洞的四圍放著許多死雄雞,雞頭都垂向洞裡。我轉到前面來默祝;祝過之後,傅媽也叫我叩謝靈丹。我接過紅紙包,又留神看了,卻看不出他們做鬼的機關在哪裡。

“出來時我留神看他的倒堂(即堂後之軒),第二進裡是許多的神像;第一進滿屋裡全掛著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木頭牌子,有金漆的、朱漆的、黑漆的;有掛上紅綢子的、黃綢子的,上面刻著福緣善慶、群仙慶祝、老五彩慶、萬育群生,種種字樣。”

譚延壽道:“這是城隍會里各幫的名字。”(湘中賽城隍會,各業均加入遊行,每一團體特標四字為識別。)

柳夫人道:“我也知道。不過這種牌子,是各幫做了送到城隍廟裡去上會的(上會即加入賽會之謂)。為甚麼掛在他那個甚麼集雲壇裡呢?況且他那三開間三四進的房子,我們進去了半天,除了傅媽。並不曾見著一個人;好像空房子一樣,也未免太奇怪了!我所以要你去打聽打聽。”

譚延壽皺著眉道:“這事也可以叫底下人去的。”柳夫人道:“千萬使不得,你想這個甚麼集雲壇,是傅媽說起來的,可見得老媽子底下人和他通氣的多著呢!你既然要想做偵探,又怕褻瀆了公子少爺的身分,那如何行呢?”譚延壽沒話可說,只得答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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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巫蠱殺人案(一)

程二少奶奶的丈夫名叫程景明,景明的哥哥名叫景伊;他父親祖洛是長沙數一數二有面子的紳士。景伊娶的洪氏,乃是個大鹽商家的女兒,生得很醜陋。景伊不滿意,總在外邊粘花惹草;卻偏偏的和洪氏生了四、五個女兒;三十外才生了一個兒子,取名佛保,看待得非常寶貴。

二少奶奶是歸老師的女兒;歸老師是有名的翰林,四十歲上就辭官回鄉,一逕做育德書院的山長。二少奶奶生得如花似玉,和景明恩愛異常,卻是過門了十多年,絕無懷孕的影響,所以才去集雲壇求神。誰知神聖果然有靈,夫妻倆分服了靈丹,二少奶奶居然是紅潮三月不至;醫生診斷說是坐喜,一時說不盡的高興。景明二少爺自然是要照著鄉風,往朗公元帥廟裡請令箭、辟邪魔;又請了著名排教法師胡漢升立了禁。眼見得十月滿足,一定要生下個寧馨兒(晉宋時俗語,好比今日之說“這樣的孩子”,語出《世說新語》、《晉書》,源於山濤在王衍兒時對其所說的一句話“何物老媼生寧馨兒”,後以指稱可人的小孩,多含讚美之意)的。

這年十一月間,祖洛先生六十歲的生日到了。祖洛恐怕驚動了親戚朋友,預先帶了個姨太太躲避到鄉里去了。男性的來賓自然少了,可是女性的來賓不獨不減少,且比較的要多些。因為景伊兄弟約了掛衣賀神,要熱鬧七八天,因此轟動了全城的女太太都想要來開開眼界;頑意團的人,自然是興致百倍。

這一熱鬧就熱鬧了十天十夜,大人都熬不住了,佛保才六歲,豈有不熬成了病的道理!加之成天成晚的唱戲,一家的人都像瘋了一樣:茶飯無心、起居無節、更沒有心思去照管小孩。小孩知道甚麼?冷的吃一陣、熱的吃一陣、油葷吃一陣、水果吃一陣;而且風裡、雨裡、霜裡、雪裡、亂跑亂跳,烤一會子火,又去著一會子涼。在那熱鬧時候,提起精神來頑尚不覺得;及至戲場一散,當然現出病來了。頭痛胸悶發熱怕冷,分明一個內傷飲食、外感風寒的症候。

請來的郎中先生,因為他是很有錢人家的少爺,總說是體子虛得很,又給他吃了幾劑補藥。這一來,把表裡都閉住了,狂熱不退,口裡亂講、胸腹脹滿、大小便都不通,大少奶這才慌起來!敬神許願,鬧得個不亦樂乎!於是便有獻殷勤的老媽子、丫頭,推測病源:說是二少奶曾經抱了佛保在酒席上吃了一塊雞,一定是走家走到二少奶奶肚皮裡去了。這話一傳,所有收嚇的法師、衝攤的師公、拜斗的道士、唸經的和尚尼姑們,大家都說是有陰人衝犯了。大少奶急得無可如何,便不惜重貲專請斷家能手——師教的頭兒腦兒頂兒尖兒易福奎替佛保斷家。每天晚上,又是鍾兒磬兒鈸兒鈴兒的鬧。

湊巧二少奶這幾日正是勞累之後,又和景明恩愛得過了點度,不曾守得胎教,下面有些見紅。於是二房裡的老媽子、丫頭們當然也要獻些殷勤;況且又有傅馮馮從中鼓搗,便說是大少奶買通法師要制死二少奶的肚皮裡的小官官。二少奶聽了,便一把鼻涕兩泡眼淚的訴說給景明聽。景明大怒!便也請了許多的法師,專一立起保安禁來。

大房這邊斷家的叮叮噹噹鬧到天亮;二房這邊立禁的也就當當叮叮鬧到天明。一連又是五六天,佛保命不該絕;他外公洪大鹽商薦了個醫生來,下了一劑發表兼攻裡的藥,不妨事了。

只可憐二少奶,每天聽了老媽子丫頭告訴她的嘔氣話,每晚又要掙扎精神等法師來使法,怎麼禁得住!這一天,一陣血崩,把個三個歲月的胎給墮了下來!景明大不答應,立時立刻的請客講理,說是大少奶不該替佛保斷家,所以這邊小產了。景伊便解說道:“你那邊還是一個血泡,男女不知!生產得成不成還說不定?我豈可以眼睜睜的看著六歲的孩子走家過去,就此送了性命!”於是一班本家親戚都說景伊的話有理,大家勸景明要看開些。

景明正拗不過大家時,誰知客廳裡所說等等的話,早有人報告給二少奶聽了。二少奶大大的一氣,登時血往上衝,昏暈過去,就此死了。景明大哭大喊,說就是用血泡比較佛保,自然佛保為重;而今二少奶因此身死,比較佛保又是誰重誰輕呢?

景伊聽得二少奶身死,知道不妙,早就溜了。

一班本家親戚,奸猾些的也溜了;剩下一半笨拙些的人,圍住景明勸慰。景明大跳一陣,竟跑到長沙縣裡去喊冤!縣太老爺知道是大紳士家的家庭事務,當時請了景明進去,極力勸了一頓。景明一定不答應,非告他哥嫂巫蠱殺人不可。縣大老爺沒法,只得收了狀紙,敷衍景明出了衙門;隨即去拜訪洪鹽商和歸老師,又派人下鄉去請問程祖洛的辦法。

這日祖洛和姨太大睡到傍晚才起來,正在那裡吃生片羊肉暖鍋;忽然接著他家裡帳房表老爺佘毅夫專人送來的信,說是二少奶小產血崩,危險已極!請趕快上城。祖洛心裡就有些不自在,眼望著姨太太出神。姨太太問是甚麼事?祖洛嘆口氣道:“老二的堂客(湘俗呼女人為堂客)病了,要我進城主張醫藥。”姨太太撒嬌撒痴的說道:“才在這裡過了幾天清淨日子,況且你是有了兒子、孫子的,我可沒有!我好容易求了個方子來,這兩天才有點意思,你又要為這些零碎事分了心;我這一輩子就成了個沒尾欛的絕戶!你要去儘管去,我不跟你上城。”祖洛連忙安慰姨太大道:“我不去!我在這裡陪你。”

便叫了城裡專來的人上來吩咐道:“我這兩天不大爽快,不敢冒著這麼大的冷風上城。你回去和佘表老爺二少爺說,二少奶的病趕緊請郎中診治就是了!”來人只得諾諾連聲的退下去。祖洛放開懷抱,又和姨太太吃暍起來;又安慰了姨太太許多的話,姨太太這才歡喜了。

飯罷,同到鴉片煙鋪上躺在一堆。姨太太偎在祖洛懷裡,替他燒煙;祖洛的手握在姨太太懷裡取暖。恰是迷迷糊糊最適意的時候,縣大老爺專人送信來了;祖洛才知道二少奶死了,二少爺已經告了狀,不免大吃一驚!當下命人招待縣裡的差人,一面懇求得姨太太許可同進城去;這才吩咐預備轎子。一宿無話。

次日大早,就動身趕上城來。卻是一響酒色過度,又來著受驚受急,一路上冷風一吹;下午到得家中,免不得責罵景伊、景明一頓,又受了氣,當夜就病倒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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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鴉片煙館中得來之消息

那時長沙人吃鴉片煙的風俗,比較各處地方實在有猛烈的進步。無論大街小巷,隔不了五六家人家,一定有一爿煙館。而且最講究吃老槍;無論甚麼有錢的闊人,在家裡總不能過癮,非得上煙館裡去吃那已經抽熱了的老槍不行!無論是甚麼破床爛席子極不堪的地方,挑蘿抬轎擔糞的人齊集的所在,只要有一杆老槍出了名,一班王孫公子、富商闊老,都得去試一試的。

據光緒二十八年的調查,保甲局裡所發的煙館門牌,城裡有三千八百五十戶之多;城外也有九百多戶。那時長沙城裡有四大名槍:一枝叫做牙骨槍;一枝叫做蝦蟆槍(又名駝背槍);一枝叫做玳瑁槍;一枝叫做韶槍。曾經有人徵聯道是:“牙骨蝦蟆玳瑁韶名槍四大”,是懸之國門不能增減一字的。據說蝦蟆槍、韶槍兩枝,同為善化縣的差人陳又滿所有;陳又滿在都正街開了一爿煙館,專靠這兩枝槍大發其財;後來就不肯輕易給人吃,只應酬老主僱。當時就有幾句口號,道是:“駝背一枝花,韶槍也不差;若要想得吃,喊我三聲又滿爹。”後來因為這口號得罪了長沙府的大少爺,尋個錯處,把陳又滿上站籠(又名立枷,是個四面都是木柵欄的籠子,一面有門,可以放人出入。施刑者強迫受難者在籠內長時間保持站立姿態,一般都要使用兩到三天。站籠的上部是木枷,也就是兩塊一寸厚的木板,每塊的一邊兒都有大小兩個缺口,合起來,剛好卡住受難者的頸部和兩手,籠的總體高度高於人身,離地卻有六尺,受難者被強迫站在幾塊磚上,施刑者根據用刑力度的需要增減磚的數量)站死了。陳家的人,還是靠這兩枝槍吃飯。

四大名槍之外,又有一枝槍名叫爛杆子。因為有一家煙館,犯了事發封;那老闆已經發財不願再做,就把一枝老槍出賣。有一個姓衛的少爺出四百兩銀子買了去,在家裡吃了幾天覺得味頭不對;一時恨起來,拿了把刀把那槍劈做四塊,丟了不要。那少爺有個底下人,知道這裡面的道理,便拾了起來,照式合上;用鴉片煙黏住,又用些鴉片煙糊在夏布上。一層層的把這枝爛槍纏住,送到一家認識的煙館裡,公諸同好。不到兩個月,那槍的味兒又復了原,因此爛杆子的聲名大震。

原來老槍的好處,就在裡邊的煙油彌滿。這種煙油是積日累月積起來的,非得吃熱了不能有一股清涼香潤的味。爛杆子從前的好處,就在日日夜夜不斷的有人吃;煙油不曾冷過,就不會凝結,就可以發生清涼香潤的妙用。衛大少爺買了回去,無論他有多大的癮,總之沒有煙館裡大家爭吃的那樣忙。一閒下來煙油冷了,非一連吃到三五十口不能復熱,就不能夠有清涼香潤的味;所以這種考究者,若不是長沙城裡講究吃鴉片的專門名家,不能體會得到的。

卻說長沙城裡紫荊街福壽樓煙館裡,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新主僱,他自己吃煙吃得不多,卻是最喜歡請客;無論甚麼人,只要肯和他陪邊(和吃煙人對面躺下謂之陪邊)信口說些故事,他總肯儘量供給。如此這般的三五日,所有天天到福壽樓的癮客,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問起他的姓名,他說他複姓公孫,名叫賓之。

本來在煙館裡吃煙的人,在那癮頭過足的時候,最喜歡天南地北的亂講;便是窮極無聊實在沒話可說了,也可以造些謠言相添;並且可以造出他母親如何如何偷和尚的謠言,來引起一班人的注意。這也算是人類出鋒頭的一種,何況可以騙得到不要錢的煙吃。所以公孫賓之在福壽樓混了一個多月,已經聽得許多的奇聞怪話。

這一天,公孫賓之正和一位名叫柳三阿公的對躺著,談起看風水的事情來。柳三阿公道:“風水的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裡有一位常來的客,叫做羅滿老官的,他的眼睛很好,很看過許多發冢;又替這城裡的唐家陶家曾家左家主過葬,很平穩的。”說著,側旁榻上有一個笑著答白道:“你說羅滿乾淨嗎(湘人群居,喜替人取綽號。其言乾淨者,即不乾淨之謂,反言以申明之也)?他看風水何如,我可不知道;只有他來到此地吃煙,就真是烏龜吃大麥,糟蹋糧食!”

柳三阿公抬身看時,說話的原來是李五長子,便道:“李五長子,你這話怎樣說,難道他不配吃煙嗎?”李五長子道:“你只等他來了,留心看他吃一回煙,就曉得我的話說得不錯。你要知道,我們吃煙是朝內吸的,他吃煙是朝外噴的,怎麼夠得上過癮?”旁邊又有一個人答白道:“五長子莫吹牛皮;吹炸了,做不得皮箱、繃不得鼓。你又何曾夠得上講過癮。”大家看時,這說話的名叫姚二棒椎;因為他生得矮胖,皮膚卻白嫩;又叫做脫殼的宋江,本名叫做姚子蓁。

李五長子不服道:“棒椎,你也不要吹,你就夠得上講過癮了?”姚子蓁道:“我自然夠得上講過癮,並且夠得上講過足癮。”李五長子道:“你敢和我打賭,一口氣吃二十盒子煙嗎?”姚子蓁道:“你這句話就外行得很!過癮的煙只要有一口好的就夠了;興致不來時,時候不到。莫說二十盒煙,你大膽講二百盒、二千盒,也不中用。”李五長子道:“怎麼叫做興致時候我不懂。”

姚子蓁道:“你自然是不懂的。我來告訴你,我們有真癮的人,吃起煙來最要緊的是自己打火;自己打火是最能夠收心的。因為燒老了有焦氣有苦味;燒嫩了有水氣、有淡味。要吃口好煙,非得不老不嫩不可;這才清香中帶有點甜味,才可以講到點點心。所以我們打火口裡儘管亂說,心裡是一毫不亂的。先吃幾口點心的煙,做個引子;引得發了迷癮,就是時候到了。就要好好的燒一口煙,一氣吃進肚子裡去;趕緊加吃一筒水煙、喝一口茶,慢慢地用力送到丹田。這一口煙就可以走遍周身,連指頭尖上都走到了,這才算得過了足癮!”

大家聽得這話都說有理。李五長子心服口不服的又說道:“你怎麼知道煙走到了腳指尖上呢?”姚子蓁道:“我將近要發迷癮了,這一口煙吃下去,你只看我的腳指頭就是。”說著便把蹺起的右腳向左腳上一敲,左腳上的破鞋子也掉了;撐起左腳來踏在床沿上,把右腳蹺起擱在左膝上。那隻大腳指頭從破爛的襪子裡伸了出來,挺長的指甲粘著許多的足垢。

姚子蓁燒好一口煙,上在斗門上,招呼賣水煙的人在旁邊等著,拿著槍對準了火,果然一口氣都吃完了。一手拄著槍,一手摸著茶壺,又吸了一口水煙;嘴對嘴的就茶壺裡吸了口茶,閉目停息的睡在那裡。李五長子看他的腳大指頭果然微微的顫動,越顫越急;約有一盞茶時,那指頭才不顫了。

姚子蓁睜開眼睛道:“這口煙真吃得舒服。”李五長子還痴痴的望著他的腳指頭。姚子蓁笑道:“你這才佩服了罷!”李五長子搖頭道:“鴉片煙人人會吃,各人巧妙不同。”大家鬨然說道:“長子這句話說得好!”

正是人聲嘈雜的當口,只聽得跑堂的喊道:“羅滿爺許久不見了,這一晌到哪裡發財去了啊?”公孫賓之留神看時,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瘦子,高顴骨、鉤鼻子,匆匆的走來,邊走邊說道:“我哪有發財的運氣?只怕去年就走完了。這一晌我賠錢都賠得不得了,發甚麼屁財!”說著一眼看見姚子蓁,便走過去說道:“棒椎,我算計你一定在這裡的,我正要找你商量一樁事。”姚子蓁微微的點了點頭道:“我說你也該來了,我簡直等你等了一個月。”羅滿老官坐下,叫堂倌又開了一盞燈,在姚子蓁對面躺下,唧唧咕咕的說了半天。

公孫賓之留心聽時,一句也聽不出;便叫堂倌買了幾碟油餅,和柳三阿公吃著。只見羅滿老官匆匆的吃了幾口煙,催著姚子蓁一同去了。李五長子見他倆走了,冷笑了一聲道:“我不懂!羅滿乾淨,本來是一個鄉里二老官,為甚麼要跟著這個吃油炒飯的姚二棒椎鬼頭鬼腦的做事?”柳三阿公答道:“你說羅滿乾淨是個鄉巴老,那你就看錯了人。他的計算只怕比姚二棒椎還要厲害些呢!”

公孫賓之聽得他們話裡有話,看那時已是上燈時候便道:“是晚飯時候了,柳三爺、李五爺我們同去吃小館好麼?”李五長子謙遜道:“時常叨擾你,心裡如何安呢?”

柳三阿公道:“不要酸文掉醋的,老老實實擾他一頓;省得我們回家又出來,兩頭白跑。”公孫賓之道:“三爺的話有理,我們就去罷。”三人便一同出了福壽樓,走到轅門上一家館子名叫飛觴閣的,找了問僻靜的房子飲酒談心。暫且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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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巫蠱殺人案(二)

湖南和廣西貴州交界的地方,在元明時代有許多苗族土司;及至前清康熙乾隆兩朝,改土歸流,民苗雜處,久而久之便沒有甚麼大分別了。但是形式上的居處、衣服、飲食、交遊、禮節,苗人的舊俗固然改變了許多,然而敬神信鬼和咒生詛死的事,是永遠迷信著的;所以苗族的巫師,頗有些神奇的法術。

即如趕屍事,南通廣西的郴州道上,西通貴州的辰州道上,是常常可以看得見的。因為湖南人都抱有“出門求財”的觀念;長毛亂後,河南的捻匪、新疆的回子,又用了多年的兵;湘軍足跡無處不到;事平之後,做官、做生意的流寓在外的極多。家鄉人因親友及互相招致,互相投奔。出遠門的遠到新疆、甘肅,或者還要預備些盤纏;近的出門到貴川、雲南、廣西、廣東,就只是一個包袱、一把傘,提起兩隻走路不要錢的腳,紛紛的就去了。

出門既然容易,自然出門的多了;得法的固是有人,客死他鄉的也就不少。在外省的同鄉遇見得多了,資助著棺殮葬埋;就有來不及拿不出的時候。於是就有一種人專門以趕屍還鄉為業,取極少的報酬,直送那死屍回到家裡去。他怎樣趕屍呢?比方有人客死了,同鄉的沒法貲送,便請了趕屍的人來,講好了盤纏;趕屍的人作起法來,那硬挺挺的死屍便一噘劣爬起來,閉目垂手跟著他走。

那人在頭裡領著,敲著小鑼,叫路上的人讓道。夜晚到了客店,燒張錢紙,將死屍領到門角落裡站著,吩咐道:“住店了。”第二日起來,又燒錢紙,吩咐死屍道:“上路了。”那死屍又跟著走動起來。無論是幾千百里的路,或是三伏大熱的天,那死屍行走幾十天並不發爛發臭。及至離死者家裡不遠,那人便專人去通知趕緊預備衣衾棺木;死屍一走進門即刻倒下,立時就潰爛發臭了。

趕屍趕得多的,可以趕得二三十個做一路走,這種法術便是苗峒裡巫師的傳授。至於苗婆鬧的頑意,除歷來書本子上記載的蠱毒以外,最普通的又有一種自衛的小小法術:如果有人去調戲他,他心裡不願意時,只要手腳接觸了他的身體,就登時腫痛起來,百藥不效,非得去求那苗婆給點草藥不能治癒;所以辰沅永靖一帶地方的女人,乃至討飯的婦人,多有學會這種法術的。

又有一種極惡毒的咒詛法,比方有人和苗婆發生了戀愛關係,後來卻負心拋棄了;那苗婆絕望之後,便去到一個極僻靜的處所,跪了下來請神唸咒;披散頭髮,一寸寸拿刀剁了下來,那男子就得發狂不省人事。再毒些,剁了頭髮之後,並且將左手指頭也一節一節的剁去;那男子就得自咬、自掐、撞頭磕腦而死。

又有一種咒詛術,找一條極雄壯的狗用鏈子鎖了,穿麻衣、戴孝帽天天對狗磕頭,訴說冤苦,求狗爹爹替他報仇;七日之後,設下極講究的飯菜給那狗飽餐一頓,便燒起炭火來慢慢地把那狗炙死。狗被火逼得亂叫亂跳,這人便不斷的磕頭訴冤;炙得那狗奄奄一息時,才把鏈子鬆了。據說,狗死之後便去找定了那仇人,非制死了不可;並且有仇人一家都被狗的鬼弄死了的。這也是苗峒裡傳出來的一種報怨的惡毒法子,雖然免不了是妖魔鬼怪的事,究竟冶還可以平人心之不平呢!

卻說長沙有一個開釣台(舊時指專門為私娼、嫖客接洽牽線的中介場所)的惡鴇,大家都叫他做易滿太婆;在那時風氣不曾開通的長沙,一班女人很不容易出門,一班紈褲惡少就更不容易有勾引苟合的機會。平常釣台上釣來的女人,無非是下等的爛汙貨,比妓女都不如的(彼時湖南妓女頗重視留客住宿)!惟有易滿太婆手段極高,能夠引誘有身家的女人出來做醜事;所以一班惡少趨之若狂,名氣一天大似一天。被一位古板紳士虞幼文老先生知道了,便親自去拜訪代理臬司的季白眉糧道(官名,明清兩代都設督糧道,督運各省漕糧,簡稱“糧道”),請訪拿懲辦。

虞老先生是季白眉的前輩翰林,湖南的紳權又是向來敬重的;這種傷風敗俗的事更是季白眉所痛恨,立刻發下牌票拿人。湊巧季大少爺正陪著一位中興名臣南侯爺的侄少大人南為昭在簽押房的對面書房裡談話,看見籤稿家人拿著訪聞公事進來用印;知道是拿辦易滿太婆,便和南為昭說了。誰知南為昭正是易滿太婆的獨一無二的上客!聽了這信如何不心慌?即刻託辭出來,飛奔到易滿太婆家裡報信,又把易滿太婆隱藏起來;及至臬台衙門的差,會同長沙府縣的差來拿人時,撲了個空,只得把“易氏畏罪在逃”六個字覆命。

這時季白眉已經接到許多紳士和同寅(舊稱,即同僚,指在一個部門當官的人)的信一百多封,都是替易滿太婆講情的;恰好欽命的正任臬台到了,季白眉只得裝個迷糊;宕了幾天,回了糧道原任,就不管了。官場的事,拿起來就重,放下來就輕;新臬台既然不問,那易滿太婆自然又會在社會上活躍起來。

有一天,南為昭在王泉山觀音菩薩廟裡,看見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生得非常之美;跟著一打聽,原來是一位候補老爺的小姐,因為母親病了,特來求神的。南為昭便要易滿太婆替他設法,易滿太婆感激南為昭入了骨髓,設了許多計策,總之不得進門;便在那小姐住的鄰近也租下一所公館,裝飾得非常闊綽;弄了個小孩,叫心腹人裝做老媽子帶著天天在右鄰左舍頑耍,居然被他踏進了候補老爺的門!漸漸的就藉著教做針線為由,將那小姐騙了過來,拿迷藥迷了,聽憑南為昭戲弄。

及至那小姐醒過來,知道已經上當;因為不曾許配人家,就要求南為昭娶處回去。南為昭不肯,那小姐又甘心做小,南為昭也不肯;那小姐羞憤極了,回到家中寫了一張冤單,當晚就一索子吊死。次日,候補老爺發現了女兒縊死的事,拿了冤單就去上撫台衙門,求撫台伸冤。

此時那位新臬台已經升任到別省的藩台走了,季白眉又署理臬台,當面受了撫台一頓申斥;那撫台便傳中軍帶兵去拿易滿太婆,親自問了幾句。因為南為昭對那小姐自稱為東方穆;易滿太婆承認引誘小姐,卻耐著拶子(舊時夾手指的刑具)不肯供出南為昭來。那撫台只得請了王命,立刻將易滿太婆斬首示眾;而南為昭居然漏網——這是前三年的事。

南為昭造下了這一個孽,每到熱鬧場中,忽然心頭一靜,使要受天良的譴責;每日夜深或清早,心頭也要潮起這一回事了。一年多下來,就成了心病,精神恍惚,多疑多懼;有時自言自語,是個失心瘋的樣子。有人趁他清醒的時候勸他學佛,他也希望佛天保佑,解釋這一回的冤孽;便借住在北門外開佛寺裡,天天跟著一班和尚唸經拜佛。又一年多下來,居然養好了這心病。忽然他的小兒子生了急病,上吐下瀉,十分厲害;他的老婆何氏慌得沒主張,只得請他進城去。

他急急忙忙的走到城門口,從晴佳巷口過身,忽然心中一動,又見那巷裡一家門首火光熊熊;繞道進去一看,原來燒的是一堆紙錢。旁邊另有一堆灰,尚有星星紅火在那燒過的紙紋上亂竄,似乎還有字跡在上面;趁火光看時,只見寸來大小五個字是“淫棍東方穆”!上下文全瞧不清楚;登時吃一大驚!定神看那幾家門牌,因為天色晚了看不見,只見一家貼著張堂名條子“浦市關”三個字。

他還在那裡躊躇,他的用人催著道:“要關城了。”南為昭猛然省悟,匆匆進城回到家中。何氏正和郎中先生講小孩子的病勢,他便也坐下來聽。談不到幾句話,只聽得裡面鬧將起來,他便和何氏奔了進去;只見小孩子跳身坐在床頂上,張開口哈哈大笑。

何氏上前問道:“寶貝,你這是怎麼了?”小孩子指著南為昭道:“你這問他,為什麼要因奸致死別人的閨女?”便又大笑連聲道:“我今日總算尋著了!”又抽抽咽咽的哭起來道:“害得我好苦!”小孩子這麼一鬧,南為昭嚇得呆了,何氏更慌了張;只有兒一聲又一聲的直哭,把個郎中先生嚇得溜之乎也。

一家人正沒做理會處,幸得他丈母何老太太聽得外孫病了來瞧;見了這個情形,連忙叫人快去請法師,一面對著小孩子念起“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來。那小孩聽得唸佛聲音居然閉目合掌,登時安靜;何老太大便命人抱了下來,撫他睡下。何氏見小孩子安靜了,記起小孩的譫語來,便扭住南為昭大鬧說:“你這種禽獸!一定在外邊造了活孽,所以害得我的兒子被鬼尋了。我只找你拼命!”這一鬧,又鬧得個人仰馬翻。及至何老太太解勸開了;南為昭走到堂屋裡坐下,撅起嘴巴,一聲不響。

後來法師來了,敬神、收嚇、退白虎,鬧到天亮;小孩子果然清楚了,知道餓了,要吃東西。大家又忙著張羅了一回,因為耽擱了一夜沒睡,都去歇息去了。

誰知南為昭的瘋病又發了,並且發得一個與眾不同!從前是自言自語,這回撬口不開;從前是斯斯文文,這回就動手動腳。本來他白瞪著眼坐了一夜,此時何老太太叫他去睡一會,他突然伸起手來,左右開弓似的只管打自己的耳刮子。何老太太忙問道:“你這是為了什麼?”南為昭不答,拍拍的只顧打。何老太太便上前去攀住他的手,顫巍巍的喊道:“你又瘋了嗎?”

這一聲喊驚動了何氏,慌忙走來幫著何老太太去攀南為昭的手,那裡攀得住?何氏急忙喚了人來,大家捉住南為昭,把兩手捆了。看南為昭的瞼時,已經打得青紅紫腫,口角里流出血沫來;問他時只是不答,歇了不多少時候又鬧起來。手動不了,便提起腳朝石磉柱連環亂踢。大家扯住時,兩隻大腳指頭已經碰斷了;只得又把他的腳也捆起來,扛到床上放著,忙著去請郎中、請法師。

不多一會,南為昭踴身跌下地來,將腦袋在地上亂碰;大家救起時,已經碰的皮破血流;便又用一匹綢子,把他身子連床捆住。隔了些時,南為昭卻將那舌尖嚼破,連血連肉噴了出來;急忙撬開他的口角,用竹筷子勒住,還咬得吱吱地響。一時郎中先生來了,說是鬼迷,不肯下藥就走了。等到法師來看這情形,當然說是遇了凶神惡煞,非大大的禳解不行。

何氏只叫快禳解,登時設起壇來“咚昌、咚昌、且古且古昌”的在外邊鬧著。南為昭在理邊似乎安靜一點,眼睛放下來了,眼皮也合得攏了;只是還說不得話,只有哼哼韻兒,灌些神茶神水,居然會咽。到了夜裡,說起話來了;因為舌尖短了些,說得不甚清楚。慢慢地述起昨日進城在晴家巷遇見的事。

“當時毛骨悚然!及至回到家中,小孩子鬧的時候,分明看見一個女人,披髮吐舌坐在床頂上,以後就模模糊糊的。天亮時一陣冷風吹來,只見一個黑影子朝自己一撲,就身不由自主的鬧起來;自打、自擲、自咬,當時覺得痛人心骨,卻說不出來。

“這分明是冤孽,我知道不好!那黑黑東西說著,轉了口腔,說話說得很清楚了,道:‘是你這淫棍!也有彼我尋到的日子。’便笑了一陣,又說道:‘易滿太婆,你救救我的命喲!他實在長得好啊!’又道:‘大爺有錢,隨便快活快活!見一個討一個,我家裡沒有許多房子住姨太太。’又道:‘哭甚麼?是捨不得我吧?今晚早些來,我教你頑許多花樣。’”

南為昭說著,笑一陣,又哭一陣,又說一陣;全是些可解不可解的話,一鬧就是一夜。

從此以後,白天迷迷地睡,一到晚上就胡言亂語的鬧通晚。許多本家親戚朋友都知道南為昭被冤鬼找了;通城的郎中先生都請遍了,不敢下藥:通城的法師也請教遍了,也是禁制禳解不了。如此鬧了兩個多月,南為昭拖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

有人說起湘陰有位黃老先生醫道極高,並不應診,便人上託人的去請了來。黃老先生診過之後,便道:“這是鬼症,我照孫真人的千金方下一帖藥,看是如何,只怕難得挽救。”當下開了九臼箭頭珠等幾味服了下去,果然晚上安靜許多。次日,黃芒先生複診,說道:“脈散無神,神仙也沒甚辦法。”謝絕去了。

何氏又急起來。又有人說長沙法師的頭腦是李炳榮,只有請他來一趟;只是他長久不肯替人家做法事了,便也人上託人的去請了來。李炳榮一進門就說是有怨鬼,恐怕難得退送。南家的親朋極力的要求,李炳榮道:“只怕要大費手腳還是不中用,徒然教我栽一個筋斗。”南家的親友便道:“且做了再看,若是真不中用,決不敢說先生的法術不靈。”李炳榮道:“法術靈不靈的話,我卻也不怕人說、也不在我的心上。我怕的是退送不了,倒惹得那怨鬼和我為難。也罷!我就替你們做一頭看。”當下進去看了病人,口中唸唸有詞的一陣。

南為昭登時清醒起來,說他渾身上下、五臟六腑都像是寸骨寸傷的痛;李炳榮畫了一豌符水給南為昭喝了,便到了大廳上設起一座七星壇。晚飯之後,李炳榮披散頭髮,穿一件皂佈道袍;腳踏芒鞋,手捧令牌,緩步登壇,踏罡布鬥。此時廳上燈火輝煌,照耀如同白晝。李炳榮便在斗柄上盤膝坐下,守住南為昭的本命燈;守到三更時分,忽然一陣陰風吹得滿廳燈燭青黯黯的全無光亮。那本命燈的火頭忽然變成青綠色,呼呼地高起來,搖搖不定。

李炳榮默誦真言煞尾,高叱一聲敕令,眨眼之間燈火全明;只有本命燈漸低漸小,陰陰欲絕。李炳榮口中唸唸有詞,輕輕地把令牌一拍;只見一條黑影從斗門第一星直撲到第五星斗姆神位之前,這才停住。眾人看時,像是一團輕煙,比人影還要淡。李炳榮再三唸咒,那黑影看看退到第四星,又退到第三星,又退到第二星,將近退出斗門。突然一陣旋風,冬廳燈燭一齊吹滅;只有那本命燈有一線青光。猛聽得一聲爆炸,本命燈奄然滅了;又聽得“撲通”一聲,眾人緊忙掌燈來看時,李炳榮倒在壇下,滿面油血模糊。

眾人剛要上前攙扶,李炳榮恰醒了轉來;翻身爬起,便教撒壇送神。事畢,一面洗臉,一面對眾人說道:“怨鬼因為冤仇太深,不肯和解;喜得你們病人的壽元未絕,我再三懇求,已經答應了過三年再來。誰知另外有人暗算你們的病人,平空灑來一陣血雨,把我打下鬥壇,同時把本命燈打爆了;你們病人最多可以活過明天,我卻冤枉被他打掉了十年修養的道行。我一定要查出那暗算的人,和他理論!你們預備病人的後事罷。”說著,急忙忙的走了。

眾人進去看南為昭時,一張青白色的瘦瞼上睜著圓鼓鼓的眼睛,仰天著著,動也不動,很有些怕人。大家知道沒了指望,只得商量他的後事,分途去了。何氏哭了一頓,何老太太勸住了,因為知道南為昭準死無疑,倒也放了心;連夜不曾閤眼,覺得困上來了。喜得此時小兒子早已復元,便自去安睡,只吩咐兩個底下人守在病房裡。

只有南為昭的奶孃老宋媽,把南為昭領到了二三十歲,比較的有些感情;而且平日吃了南家一口閒飯,也知道感激是老東家的恩德,所以最不放心,悄悄地跑到病房裡看了幾次。

天明的時候,老宋媽又摸到病房裡來。曉色冥濛中,只見一個女人一晃過去,先進病房去了;趕上去看時,南為昭仍舊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兩個底下人都靠著桌子睡了,鼾聲震耳並不見有甚麼女人!心中一驚,正在思索,只聽得南為昭大叫起來;和殺豬時豬叫一般,把一家人都叫醒了。大家擁進房來,只聽得一片呻吟呼痛的聲音,忽高忽低,忽緩忽急,慘不可言!看南為昭的瞼和身上時,一條一塊的現出青紫的批打掐咬的傷痕來,慘不可睹!是這麼鬧了一陣才斷了氣,南為昭嗚呼死了。

李炳榮出了南家,匆匆回到家去。他家裡的人說有個甚麼傅繼祖來拜訪,明日還要來的。李炳榮也不注意,只燒了些水,洗了個澡,誠心誠意的在祖師面前稟告了;問了一卦,卦上說:“不許尋仇,只可丟開手。”李炳榮謝了祖師,悶悶地睡了。

次日清早,便有一個自稱為關大雄的來拜訪,李炳榮出來相見。原來那關大雄是個眉清目秀、短小精悍的人,見面點了點頭說道:“我對你老哥不起!”李炳榮摸不著頭腦,只得謙遜道:“沒有甚麼!”隨即讓坐,關大雄也不客氣,坐了下來,又道:“不是我唐突!老哥,你昨日替南為昭那個淫棍向那小姐講情,未免太不知道輕重了!要不是我真有點能耐,簡直要得那小姐墮落地獄兩三年。老哥以後要施展法術,不可以不問明白底細,就胡亂的替闊人做奴才。昨夜的事,我只打掉你十年道行,還是憐念你是無心之過!此刻南為昭那淫棍,我已經貶他到陰山後背去了!南家如果再來找你,你只管使他們來找我。我在晴家巷等他們十天,十天之後我可不能再耽擱了。”說罷,起身便去。

這一來,嚇得李炳榮目定口呆,正要去打聽南為昭死了沒有,只見南家囑託來請他的人,匆匆地走來,說道:“南為昭五更時候死了,死得很慘,遍身被鬼打得青紅紫腫。南家又託我來問你,你可找著了那個暗算的人?找著了可有法子奈何他?如果你能夠奈何他,南家願意出許多的錢謝你。”

李炳榮嘆口氣道:“我已經見著那個人,我可沒能耐去奈何他。他現在住在北門外晴家巷裡,他姓名叫做關大雄。南家要奈何他,只管自去,只是無論如何不必牽涉到我身上。”來人詫異道:“你為甚麼不管了呢?”李炳榮道:“他的能耐比我大,我管不了。”來人道:“那麼南家又怎麼奈何得他呢?”李炳榮道:“你真麻煩!南家不會告他一狀的嗎?說關大雄巫蠱殺人。”來人聽了,回到南家一說,南家果照著李炳榮的話告到長沙縣。

長沙縣見是大紳士家裡的事,先到南家驗了驗屍,隨即親自到晴家巷去提關大雄。進門搜時,只有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在那裡,以外沒人,並且沒有一點可疑的東西。差人喝問那女人道:“關大雄在那裡?”那女人道:“我便是關大雄,你們如果是為了南為昭的事來的,就請帶我去見官就是。”

長沙縣立在門外聽了,頗為駭然,便走進屋裡去問道:“你為甚麼要害死南為昭?你是如何害死他的?”那人昂然說道:“南為昭是個淫棍!他仗著有錢有勢玷汙了我恩人的名節,又害了我恩人的性命,我所以特地來替我恩人報仇。”長沙縣又問道:“你恩人是誰?你是那裡人?”那女人道:“我恩人就是某小姐。我是古丈坪的一個苗女,寄居在浦市。大老爺若是再要問我,且到了你的大堂上再說,此刻不必再問。”長沙縣便將他帶回衙門去了。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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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巫蠱殺人案(三)

西園裡有一家紳士名叫覃士明,曾經做過廣東的南海縣;大大的颳了許多地皮回來,並且帶回來一個廣東姨太太。覃士明的元配夫人早已去世,大兒子學詩中過一榜,四十歲上得了個半身不遂的病症,一逕在家裡守著田園。廣東姨太太也生了個兒子,取名學禮,回長沙來時才得十五歲。

學詩的兒子繩武,比學禮還要大一歲,叔侄倆便同一處讀書。學禮因為驕縱慣了,看看書本子就頭痛,所有頑皮的事盡著他的聰明去做。繩武自小是受慣拘束的,所以一心都在書上,甚麼外事一點也不知道。過了兩年,叔侄倆同赴小考;學禮不曾終篇,犯規被帖,繩武居然中了一名秀才。相形之下,士明自然要責罰學禮一頓,卻也明白是自己放縱了小兒子,便想重新的嚴加督率。

可是,學禮已經成了個散了籠頭的馬,一時突然受了羈勒免不得裝病逃學;姨太太又護在頭裡替學禮撒謊,覃士明又只得裝些馬虎。學禮的膽子漸漸的大起來,竟自在外鏢賭烏煙的亂鬧。士明有點風聞,每夜去臥房查點,學禮總等查點過了才溜出去。有時出去早了,姨太太就替他包瞞;說禮兒有些傷風頭痛,剛才吃藥睡了,不必去驚醒他。土明見床前擺有鞋子,也相信是學禮睡了。由此學禮的膽子更大,居然成天成夜的不回來;並且交結了許多痞棍,到處尋事。

有一天,學禮和一班不三不四的人在天然台酒席館裡鬧酒。恰有士明小時同窗的朋友,又是繩武的祖嶽彭又籤也在那裡請客。學禮吃得大醉,因為叫室倌來得慢了一點,拿起碗來就砸;堂倌低頭躲過,那碗碰到屏門的玻璃上,將玻璃打穿了掉到隔壁房裡來。湊巧彭又籤正拿著早菸袋,彎腰在地上湊著菸蒂頭噏火;聽得聲響剛一抬頭,碰在碗上,斫了一條口子,鮮血直流。同座的人全不答應,立刻查問是何人撒酒瘋,學禮還破口大罵道:“是老子!是覃學禮!你能拿我怎樣?”大家知道是士明的兒子,聽了這種無禮的話都氣極了,便叫帶去的跟人快快抓了過來;帶著見他的父親覃士明,倒要問問士明怎麼不管教兒子,讓他胡鬧。

又籤攔住道:“這到可以下必,我們只去質問士明就是了。”學禮這才知道禍闖大了,嚇得不敢做聲。又籤已經被一班人拖著,紛紛地坐轎子到土明家裡去;及至學禮想要趕上前回家,已經來不及了,便躲到一傢俬娼屋裡藏著。

又籤一班人到了覃家,已是二更以後。士明正在那裡過癮,聽得許多老朋友一齊到來,不知何事,連忙出來;見又籤用手巾包著頭,透著血跡出來,便問是怎麼樣了?便有一位名叫張辛伯的,最是性情剛正、心直口快,搶著把天然台一回事說了,便道:“士明,你也應該管教管教世兄才是。”

士明詫異道:“恐怕不是學禮罷?他今天頭痛,早就吃藥睡了,如何會到外邊去闖禍?”張辛伯冷笑道:“然則我們這一班人都是特意來冤枉你家世兄的?我們便算是聲音沒有聽準,難道眼睛也發了花不成?”又籤便道:“士明,我也很希望不是你家學禮乾的事;你既然說他有病睡了,何不叫他出來一趟,洗清這一回事?”士明道:“正該如此!”便匆匆的往裡跑。

此時姨太太已經得了信,正在那裡發急;一見士明進來要叫學禮出去,只急得神魂顛倒,拚命攔住道:“禮兒睡了一會,才好一點,他萬不能出去冒風。”士明怒道:“我的臉皮已經被張辛伯剝的像樣了,學禮若不出去,我在長沙城裡如何做得起人?儘管叫他冒風,我明天請郎中給他診治就是。”說著就用力甩開姨太太,望學禮的床前直奔,口裡喊道:“禮兒,你快起來!”

姨太太又追上來,一把拉住士明一拖;士明正待揭帳子,不妨姨太大一拖,仆地倒了;姨太大站不住,也倒了。兩個在地下扭著滾了一會,士明才掙扎得起來;氣喘吁吁地撩開帳子一看,只見被頭裡蓋著幾件衣裳,那裡有人呢?登時大怒,指著姨太太罵道:“你這賤骨頭!一晌瞞得我好,將來縱容得禮兒殺人放火,你後悔也遲了!”姨太太此時也掙扎起來了,聽得士明是這麼罵,大哭起來道:“我也是恐怕老爺生氣哩!”士明跳腳大罵道:“你還要是這麼講!你怕氣了我?你簡直要氣死我!”

此時上房裡哭罵之聲大作,張辛伯忍耐不住,便叫覃家的底下人來問;底下人不敢隱瞞,照直說了。張辛伯冷笑道:“你們看士明何等糊塗!他兒子盡在外邊闖禍,他還要替他包瞞,以為我們老朋友是冤枉他兒子來的。而今看他怎樣出來見我們?”又籤便道:“既已講明白了,可以走了。”張辛伯不肯道:“我們今天不敲下士明的牙齒來,明天他兒子回來,就要被他賴得一乾二淨;明天還說我們一班老頭子做這樣無聊的事。你只看他剛才說的話何等厲害!儼然我們大夥冤枉他兒於來了!”便叫覃家的底下人:“快去請老爺帶了二少爺出來,我們見個明白就走。”底下人只得上去說了。

士明沒奈何,只得老著臉皮出來,對又籤陪禮道:“恕我昏憒!我實在被小妾瞞在鼓裡,明兒我帶著小犬上門請罪。”眾人見他如此,也就散了。士明氣到天明,還不見學禮回來,便著人出外尋找。那裡找得著呢?一連找了三天,學禮沒有下落。

姨太太兒天兒地的哭起來了,說是又籤一班人把他的兒子嚇得不知是上了吊呢,還是投了江?而今屍骨都不見了。起頭呢,士明還是發怒;禁不得姨太太儘管是這麼哭,哭的士明心腸軟了,倒憐念起學禮來。如是又過了十來天,士明也急起來了。這時候學禮身邊帶出去的錢也用光了,一班痞棍替他出主意,教學禮寫信問他生母要錢。

本來姨太太由廣東帶了一個體己老媽子來,本是個寮頭婆:因為犯了案,窮了又老了,沒處生髮,所以才做了用人。學禮寫了張條子,由痞棍替他送去。那痞棍是個浮躁鬼,既不敢堂而皇之的送到門房,又不曾問明白那寮頭婆的相貌;一到覃家門口沒法投遞,想回去問明白,又怕同輩的人笑他,只得在門口來回的轉;好容易等得一個老媽子出來,以為就是寮頭婆了,便上前交給他,只說一句:“這是你們二少爺送給姨太太的信,立刻要回信的。”誰知那老媽子是學詩用的人,把條子拿進來,先交給學詩看。

學詩看了便道:“老二如此胡鬧,要是再放縱下去,就真不可救藥了!”立刻叫繩武把那張條子呈給士明。士明知道了學禮下落,又知道送信的痞棍還在門口等錢,便叫了幾個底下人,悄悄地跟著接條子的老媽出去。那痞棍以為拿錢給他來了,湊上來問時,這幾個底下人擁出來把痞棍拿住,來見士明。

士明追問學禮的住處,那痞棍還不肯說;士明便請了保甲局的委員來,帶去捶了四百板屁股,押著到土娼家裡,搜出學禮來;那些痞棍和土娼,保甲局自去辦理。士明一見學禮,免不得打了一頓,帶到彭又籤家裡磕頭陪禮;回來便關在書房裡,不許再出去。這樣一來,士明的糊塗、學禮的頑劣聲名傳遍了長沙城。

士明不怪自己,卻把張辛伯恨入骨髓;學禮更不怨自己,卻恨了彭又籤,以為這老頭兒的頭怎麼那樣不經打磕,輕輕的一隻碗就砸破了。若不是那一點硬傷,眾人便不會起勁,他父親也不會被逼,自己更不會捱打了!從此心心念念要害彭又籤。而姨太太的心理又是不同,卻恨極學詩父子;一來又籤是繩武的祖嶽,二來學禮寫回來的條子,是學詩的老媽子鬧得衝了天的(湘諺“沖天”即“鬧穿”之謂)。

他母子倆背地裡商量害又籤,有些難得做到;不如等他孫女過了門,害他的孫女。學詩是廢人,讓他慢慢地活著受罪,專一害掉繩武就夠他受的了!並且這一分家產可以整個拿了過來。母子們志同道合的設下機謀,自去進行。

繩武二十歲了,學詩很想早點抱孫子,便稟明瞭士明給繩武成親。姨太太便也絮聒著士明,說是要替學禮收心,只有趕快給他收個媳婦;士明也以為然,只是長沙城裡都知道覃二少爺的大名,誰也不敢領教。士明不得已,遠遠地在湖北找著一個在廣東時候的同寅嚴智庵對了親家。因為智庵新近受了北洋大臣的聘,約著明年辦喜事;學禮就有些等不得,仍舊偷偷摸摸的出外亂嫖。

如此過了半年,彭家的孫小姐,就是繩武的老婆有了身孕,學詩說不盡的歡喜。不料繩武卻得了一個吐血之症;繩武身體本來弱,醫生來看總說是癆病,一派滋陰清肺的藥,吃得一塌糊塗。豈知溢血的症候,不是胃絡受傷就是脾絡受傷,與肺是全不相干的!專一吃的甘寒藥品,無病的肺氣固然受伐,有病的脾陽更受鏟削;平日血被甘寒的藥凝住了,一時原可以不吐;及至脾陽被鏟削盡了,攝不住血,一發就不可收拾了。

兩三個月下來,繩武果然大吐其暴血;成塊的瘀血吐盡了,那鮮血一口一口的湧上來,吐個不住。於是一家人慌了,那班庸醫還不是仍舊用許多生地麥冬一類凝滯之品,當然凝他不住:失血太多,肝不藏魂,就免不得有些譫語。大家就說是有了鬼了,拜斗立禁,無所不為還要衝起儺來。

繩武已經煩躁得了不得,又被衝儺的大鑼大鼓一震,登時狂血上湧!口裡來不及吐,鼻孔裡也潮一般流出來;嗆了幾聲,咽喉哽住,一口氣不來,就此永別了。大家亂了一陣,把屍首抬放地上,撤去床鋪,只見褥子當中掉出一個紙包來。

繩武的一個妹妹拾起看時,紙包裡面是一個紙人;五心都用針刺著,口角邊畫上兩條紅顏色作為流血的樣子,背後寫了繩武的生辰八字。這一來,又鬧得個煙霧騰天!一班人的視線都集在姨太太身上,因為廣東本來有這種魘魔術的。繩武的母親抱著屍首,哭著叫兒子,要他顯神報仇。

姨太大擱不住大家閒言冷語不斷的擠,便大鬧起來,說是孫少奶奶謀死親夫。隨即在孫少奶奶賠嫁來的箱子裡搜出個木雕的瘟神來,並且還有一張黃紙。上寫的疏文大意是:“信女彭氏,因為丈夫覃繩武年輕,恐怕在外邊粘花惹草;求神道大顯威靈,使丈夫一心一意的在家裡。”沒有許多不可解的話。孫少奶奶聽了,並不知道這些東西是那裡來的,只急得要尋死。

姨太太得意極了,逢人遍告;又說是孫少奶奶每到更深人靜常常的點燭燒香敬神,原來就是這個頑意。學詩夫婦明知道是有人暗算,主張徹底追究。士明恨張辛伯不過,因為辛伯和又籤是生死之交;又籤的孫女從小沒了母親,便拜了辛伯的媳婦做寄媽;在辛伯家裡撫養到十三歲才回去,辛伯最痛愛她的;所以士明想要藉此傷傷辛伯的心。當下便請了又籤來,把孫女帶回去,不要又鬧出一條人命來。

又籤雖然心氣和平,可是泥人兒也有點土性子,當然不答應,說道:“這關係太大,不要說你的孫媳婦不能有謀殺親夫的罪名,便是我的孫女也當不起這謀殺親夫的誣衊!我和你說不清楚,我們到公堂上去講罷!”兩老親家說翻了!士明一時脂油蒙了心,居然到長沙縣告下狀來;說孫媳婦巫蠱殺人,謀死親夫了。不到兩天,就激起了長沙大小紳士的大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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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黑山鬼母的來歷

傅繼祖因為譚延壽和公孫賓之鬧了意見,打算獨自偵查,便去會李炳榮。誰知李炳榮一早出去了,只留下一句話,悶悶的順著路走去;離公孫賓之的家不遠了,便去看他。

公孫賓之笑嘻嘻地迎出來道:“我得了點線索了。昨日我從你家裡出來,偶然撞見一個吃鴉片煙的朋友,他邀我同到福壽樓去吃煙。我那時心裡發煩,正要辭了不去;轉念一想,煙館裡的情形倒不曾仔仔細細的調查過,便同他去了。我在那煙榻上躺了將近四個鐘頭,聽了許多奇談;並且知道羅滿老官和姚子蓁一班人,常常的在那裡過癮。我那朋友說,羅滿老官的別號叫做羅滿乾淨,姚子蓁的別號叫做姚二棒槌,至於彭禮和他就不知道。後來問堂倌,居然記起來了。說是三四月間黴天裡,羅滿老官曾經帶一個姓彭的人來過三五趟,後來一直不見來了。我因為在那煙館裡的資格太淺,而今預備每天去用吊把錢(吊把錢即一千來錢)捐些資格,才好打聽一切的事。”

傅繼祖喜道:“請你專去偵探羅、姚兩個。但是我總要問問李炳榮才有計算,可是今天不曾會見;我還想去會會易福奎和胡漢升。”公孫賓之道:“這麼說時,我二人一同出去,分途進擊便了!”說著披上一件馬褂,一同出來。剛出街口,只見譚延壽興匆匆地走來,傅繼祖便喊了一聲。譚延壽停住腳道:“我正打聽了一樁事,要來告訴你。一瞥眼看見公孫賓之在旁邊,便不言語了。公孫賓之知道譚延壽的意思,便道:“我有要緊事,先走了!再見再見!”自去了。

傅繼祖便邀了譚延壽同到半江樓茶館裡來,尋個偏僻的座頭坐下,吃了一開茶。譚延壽便說是奉了夫人的差遣,調查東茅巷集雲壇。今兒一早,便去龍喜楊的房子外邊相了一相,記得那房子是從前的大紳士王蕙階的產業;慧階的孫子正有出賣那房子的話,曾經有個做中的皮小鬼說過。

當下找著了皮小鬼,到王家找了個引看的底下人;同到龍喜楊那所房子裡儘量看了一頓,果然和柳夫人所說不差甚麼。隨即邀那底下人和皮小鬼同到一家小酒店裡,藉著商量房價為由,談到交莊的手續上,便問那底下人道:“現在的租客是誰?”那底下人道:“就是那有名的法師易福奎,替他的親戚楊得中租的。據說也是一個法師,向來在南邊鄉里做法事;因為易福奎的生意忙得很,所以約了來幫忙。”

皮小鬼插嘴道:“是易福奎麼?他的事我全知道!我曾經同他合住過一個屋子,他近來很發財,就是會放鬼。他若是生意清淡了,就把他平日養在家裡的鬼放些出去,他又自己去收回來,所以一班人都說他的法很靈。其實說穿了,不值一文錢呢!”譚延壽便道:“萬一他放出去的鬼,被別的法師制住了,他豈不是鬼財兩空了嗎?”皮小鬼道:“你老人家真是實心眼的人!長沙城裡有幾個真會制鬼的?會制鬼的,誰又不是會(指哥老會而言)上的人,如何肯打破自己弟兄們的飯碗?”譚延壽道:“他的本領當真能夠使得鬼動麼?”

皮小鬼道:“這卻有幾種分別。我母舅是湖南湖北三十年前有名的法師,我曾經聽他說過,江湖上的頑意多得很!有練五鬼搬運法的,能夠把別人藏在箱櫃裡的銀錢衣服運走;有練樟柳神的,能夠替他打聽別人的秘密事情,他好去訛詐;有練金蠶的尿毒殺了人,那遭毒的鬼,自然而然的把自己的家產搬去孝敬他。所以常常有養許多鬼在家裡的,不足為奇!”

譚延壽道:“像易福奎所養的鬼,是屬於那一種呢?”皮小鬼道:“這可不知道,大約總是些孤魂野鬼被他收留了,所以專聽他的指使。”譚延壽道:“孤魂野鬼怎會被他收住呢?”

那底下人道:“這個我親眼見過。我們河西鄉里有個季法師,是學黑山法的,就住在我們後山。我十六歲那年,我記得是七月半間,大家吃過了燒包飯(湘人中元祀祖,將紙錢放入大封套內焚之,謂之燒包;招親友食祭餘,謂之吃燒包飯),在曬禾場上乘涼。半夜後,月亮十分光明,露水霏霏地沾到赤膊上,覺得有些寒冷,一班人都去睡覺去了;惟有我想要提螢火蟲,拿了蒲扇走到田塍邊去。只見後山坳裡一點一點的綠火閃了過去,很像是一大群的螢火蟲在那裡飛。我連忙趕過去時,那綠火又在前面,再趕過去,走上山頂;只見季法師門前,層層疊疊的綠火繞著。

“月光之下只見季法師走出門來,不知怎樣使了一回法,那綠火紛紛地四面散開;有的鑽進僕在田裡的亂禾叢裡不見了,有的隱到樹林草根裡去了;只有三兩星綠火跟著季法師進門,就聽得季法師關門下閂的聲音。我當時也是莫名其妙,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就是法師收鬼;收了鬼,時常放出去找人,法師就好藉著捉鬼賺錢。”

譚延壽問道:“怎麼叫做黑山教?”

那底下人道:“我曾經聽得老年人說,黑山教是貴州來的,最能夠驅使鬼;並且能夠呼風喚雨,灑豆成兵。起先我還不十分相信,前幾年我出門回家,季法師已經死了,卻有一個女兒,很會興妖作怪的,我們鄉里年紀輕的人差不多都被她頑了。她比狐狸精還要會尋人,大家都喊她做母鬼。我們團保上的紳董老爺會了幾回議,才把她攆走了,不許在本境居住。

“我曾經會過她一次,就是季法師收鬼的第二年夏天裡,那母鬼才二十歲哪!這天下午,她跑到我家裡來,和我母親借花線。在碓屋裡看見我,對我笑了一笑,叫我到她家裡去坐,我隨便答應了一聲;到了晚上,我也不記得了。

“偶然失了一個柴扒,我到後山去尋;只見她站在她門前塘基上對我一招手,我身不由自主的隨她的手就過去了。也不知怎樣下的山,也不知怎樣過的塘,騰雲駕霧一般,眨眨眼就到了她面前。她笑嘻嘻地抓了我的手剛要走到屋裡去,她父親季法師遠遠地回來了;她慌忙在我背上推了一掌,我又迷迷糊糊的仍舊回到後山上;踩著塊石頭一滑,驚了一下,人才清醒了。不多幾天,我就跟著我們東家到新疆做紅茶生意去了。在新疆聽得同鄉人告訴我,那母鬼這一手就是黑山教的招生魂法子,你說可怕不可怕!”

譚延壽述了這一段話,傅繼祖道:“你打聽來的很有參考的價值。這個易福奎和楊得中,我們也得注意他,就由你負偵探的完全責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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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三件巫蠱案的結束

南為昭的案子出得最先,那長沙縣太爺拿到了關大雄,當夜便提到內花廳裡去問。關大雄道:“大老爺要我供甚麼,我都可以照直供來;只是大老爺不坐大堂,不當著許多人面前,我無論如何是不供的!”縣太爺氣上來,吩咐掌嘴,關大雄冷笑了一聲道:“大老爺要替南為昭顧恤死後的聲名,我可不能受這刑罰。”說時遲,那掌刑的差人剛到關大雄面前,連連吆喝他快供時,那關大雄忽然不見了。可把個縣太爺呆住了。

一班值堂的差人都慌了,亂著找了一夜,那裡還有關大雄的影子?縣太爺便和刑名老夫子商量,只得暫時把實在情形瞞住,籤派得力的差人,嚴密的尋捕。一個多月下來,簡直是石沉大海渺無消息,覃士明告孫媳婦謀死親夫的案子又發生了。

縣太爺明知這案子難問,因為兩邊都關礙著有勢力的紳土,只得用擔遲不擔錯的老法子拖延一下。第二天,彭又籤也來告覃士明的誣告,牽涉到廣東姨太太和學禮身上;再過一天,學詩的許多同年、繩武的許多同案齊集在府學宮的明倫堂,公議聯名通呈撫、藩、臬、學、道、府、縣,請秉公審問,實究虛情。

這麼一鬧起來,一班人的議論沒有不說覃士明是個糊塗蛋!吃了他姨太太的屁,拿自己的家聲和祖宗的臉面一概不要;硬說自己的孫媳婦謀死親夫,真是千古奇談!卻是覃士明,專聽了姨太太一晌浸潤的話,只想藉此糟蹋彭又籤,替學禮出氣;天天和姨太太講的,全是坐在馬桶上唧唧喳喳的臭話,外邊的笑罵他一句也聽不。還得意揚揚的,也不想案子如何結局;自以為告了這一狀,就算萬事都已完結了。

此時最著急的就是學詩夫婦,一邊關礙著父親,一邊關礙著懷孕的寡媳婦;沒奈何,只得託人出來凋停。彭又籤倒也肯放手了,無奈覃士明總總的說不通,以為調停的人是彭又籤嚇虛了心特地去找來的,倒向長沙縣遞了催呈。縣太爺沒法,只得稟明瞭撫藩臬三大憲,請示辦理。

臬台正是季白眉,頗有點清正的聲名;撫台便叫臬台將這一案提到司裡,派首府兩縣會審。這一天鬨動了長沙城,臬台衙門邊人山人海,都要看審這一案。

長沙府先問了覃士明;士明咬定了是孫媳婦謀害了繩武,證據就是姨太太親眼看見孫媳婦半夜敬神,和姨太太親手從孫媳婦箱子裡搜出的木雕瘟神。再傳姨太太一問,姨太太可就鬆了口勁了;對於搜箱子,說是一時的疑心,恐怕有東西藏著,不料果然;至於半夜裡孫少奶奶燒香敬神,卻沒有親眼見過,都是那廣東老媽子看見了對她說的。又問廣東老媽子,更不對了;說是孫少奶奶半夜敬神,是姨太大看見告訴她的。又傳學詩夫婦;學詩不能來,學詩的夫人替學詩當堂遞了一個親供,只說明自己並不疑心媳婦。

再傳彭孫小姐,卻扶著一個老媽子走上堂來,侃侃的說道:“丈夫吐血,漸漸病重,有歷來的醫方可憑。褥子底下的紙人和箱子裡的木人,我自己全不知道。我和丈夫何冤何仇,何至下此毒手?而今祖翁汙衊我謀死丈夫,我並不求生;只求堂上替我追究出誣陷的人來,洗清我的惡名,我便死也瞑目。”說著突然從袖子裡拿出一把剪刀來,對喉嚨直剌。

扶他的老媽子趕緊搶救時已來不及,剪刀正戳在喉結偏左的地方,戳進去寸來深;被老媽子的手一格,剪子掉了下來,創口鮮血直噴;頃刻變了個血人,登時昏倒。登時堂下看的人都哄了起來,首府立刻命人找傷科來治;臬司知道了,趕緊送出鐵扇散來。無奈血如泉湧,封不住口,找了三五個傷科來都束手無策。

學詩的夫人此時也顧不得甚麼,跑上堂抱住大哭。彭又籤急得眼淚直流,看看那彭孫小姐的麵皮變了鐵青色,已經是出氣多進氣少了;彭又籤含淚向堂上打拱說道:“小孫女的節義,有此一死可以自明,只是這奇冤極枉,公祖們不能不替她昭雪。”於是,一班在明倫堂會議的舉人秀才都上堂來,請求嚴究覃士明,以平公憤。

首府也沒了主意,正在為難的時候,忽然從人叢中間擠出一個年輕女子來,飛步上堂,到公案前跪下說道:“小女子能夠治這個傷,只求大老爺吩咐閒雜人退下去。”首府被許多人包圍,本來無計可施;藉此叫一班舉人秀才退下,便叫那女子治傷。

那女子走到彭孫小姐面前,先看了看傷口,說道:“幸喜,不曾戳穿氣管食道。”便討了一杯水,用右手三個指頭撮起一撮水來,向創口一塞;隨著揉了一會,登時皮肉如舊;用左手的食指捵(音嗔,扯、拉之意)開牙關,撮了三五撮水灌下去。彭孫小姐立刻立了起來,看的人歡聲雷動。

首府這才放了心,便叫彭又簽上來說道:“令孫女的冤枉我已明白,你且帶回去養息,我自有道理。”彭又籤謝了,又謝了那女子,帶著孫女兒從人叢中大踏步走出來;看的人連忙讓路,嘖嘖稱讚不已。

首府又叫那女子上來,說道:“今天虧你救了烈婦一命,回頭你到我衙門去領賞。”那女子道:“小女子叫關大雄,回頭要跟長沙縣太爺去到案,不敢領賞。”長沙縣太爺在關大雄治傷時候已經認明白了,一時不便開口;此時聽得關大雄如此說,便立起身對首府說道:“這關大雄在卑縣是有案未了。”首府道:“既是如此,關大雄你且在一邊等侯。”

便傳了覃士明上來,首府便道:“你說你的孫媳婦半夜敬神,是你的妾親眼見的;箱子裡搜出來的木人,你的妾是如何如道的呢?”士明道:“據小妾說也是親眼見孫媳婦藏的。”首府道:“好,你便畫供!站在旁邊,不必下去。”又傳了姨太太上來問道:“你說孫少奶奶半夜敬神是廣東老媽子看見對你說的,箱子裡搜出木人是你一時的疑心是嗎?”姨太太道:“是的。”首府道:“你畫了供,也站在一邊。”

又傳廣東老媽子上來,首府道:“你說孫少奶奶夜半敬神,是姨太太告訴你的;那箱子裡搜出木人來,是那個主張要搜的?”廣東老媽子道:“是姨太太的主意,我還勸他省點事呢!”首府道:“好!你也畫供。”廣東老媽子畫過供,首府便叫覃士明、姨太太同上前來;教刑房書辦把供詞念給他們聽,問他三個人的話。

覃士明沒得話可說,姨太大便罵老媽子道:“你這老不死的鬼,怎麼都推在我身上?分明都是你出的主意!”老媽子不服道:“姨太太不要這樣說,你不吩咐我做,我難道吃飽了飯沒得事做了,要來害人麼?”首府便把驚堂木一拍,指著老媽子大罵道:“你在人家幫工,害了孫少爺不算,還要害孫少奶奶,真是情理難容!我待打死你,又可憐你年紀老了。你好好的把你替姨太太做的事老實說出來,我便饒了你。”

那寮頭婆被這一嚇,便一五一十的說道:“自從那一天二少爺在酒席館裡甩碗,打破了彭大老爺的頭……”首府問道:“那個彭大老爺?”

寮頭婆道:“就是孫少奶奶孃家的公公。那彭大老爺帶許多人來找老爺說話,姨太太受了許多埋怨,二少爺的聲名也不好聽;姨太太恨極了要報這一個仇,卻沒有法子能夠害得彭大老爺。姨太太就和二少爺商量,且等孫少奶奶進了門,暗暗的害掉她,並且連孫少爺都害了。不但報了仇,就連家產都謀到手了!

“但是怎麼樣一個害法呢?姨太太知道我會畫和合水(夫婦不和,請人畫符於水中;飲之則和,謂之和合水),便問有法子使他們夫婦不和不能?我說只有魘禁丈夫的法子,卻是要妻子本人做了才靈。姨太太便說等孫少爺成了家再說。後來見孫少奶奶和孫少爺十分和好,姨太太便逼著我用魘禁的法子;我只得供起祖師菩薩,就是搜出來的木人。另外雕了一個木人埋在茅房的糞缸邊,卻是一點靈驗也沒有。

“二少爺急了,不知從那裡弄了些藥來,說是吃了下去一定要吐血身亡的;而且發作得快,死了一點也驗不出。身體弱的人更是發作得快。不知如何給孫少爺吃了,果然不到一個月,孫少爺就咳嗽吐血起來,及至孫少爺臨死的那幾天,姨太太又想害孫少奶奶,這才鉸了一個紙人,教我趁著大家在病房裡守夜的時候,暗暗地塞在被褥底下。至於祖師菩薩的法身如何到得孫少奶奶箱子裡,我可不知道。”

首府道:“那張疏稿子是那裡來的?”寮頭婆道:“那是二少爺弄來的。”首府叫她畫了供,帶去下在牢裡。一面命人分頭去捉學禮,並起出那茅房裡的木人來,一面對覃士明冷笑道:“你這可聽明白了!”士明此時只恨沒個地縫可鑽,只得跪下來,連連碰頭道:“治晚該死,求公祖重辦!”首府便叫人扶他下去,押起來。

這才問姨太太道:“老媽子的供你全聽見了,你有甚麼話說?”姨太太哭著賴道:“這是老媽子平日恨我,冤枉我的!”首府道:“她是你從廣東帶來的,她為甚麼要冤枉你?況且你怎麼會知道孫少奶奶箱子裡有木頭人?這分明是你埋贓詐害!你若不直說,我可要動刑了。”姨太太還是支吾著不肯招。

此時學禮已經拿到了,首府便叫人帶姨太太下去,厲聲詰問學禮:“為甚麼母子主僕商量害人?你母親已經招了,你有甚麼話可講?”學禮被這一冒,只得照實供了,和寮頭婆所說一樣;又供說那藥是用重價從一個遊學秀才姚子蓁那裡買來的,疏稿子也是姚子蓁代寫的。首府叫他畫了供,叫姨太大上來質對。

姨太大沒得抵賴,只得供了起意謀害繩武夫婦是實,那木人是趁空放進孫少奶奶箱裡去的。此時天已不早,首府便叫退堂。一時看的人也有笑的、也有罵的、也有嘆息的,但是都心滿意足的散了。

退堂之後,首府和長沙、善化二縣把案情稟明瞭臬司季白眉;又商量了一會,長沙縣才把關大雄神出鬼沒的行為說了,請示辦法。季白眉便道:“他今日既然有到案的說法,貴縣明天就依他的要求在大堂上開審;看他如何供法,再作道理。長沙縣領命出來,把關大雄帶回衙去,交官媒婆好好招扶;當夜傳了原告,次早便在大堂上開審起來。

關大雄供道:“我本是古丈坪的苗子,我父親是有名的鬼師(苗峒中專管祀鬼者)。後來,辰州的排客聞名請我父親到瀘溪去押排,所以把家眷寄居在浦市。十年前,有兩班排古老(即編排及撐排人稱)因為爭包運腳打起架來,出了十幾條人命。當地素來靠押排吃飯的法師誣賴我父親是主使的人,下在瀘溪縣牢裡,足足關了四年;直到某大老爺任上,才辨明冤任,放我父親出來。

“我父親非常感激,把我送進衙門去當丫頭。某大爺一定不肯收,留我住了幾天,賞我些東西,仍舊送我回家。我那時才十四歲,他家小姐正是十二三歲,待我很好,簡直同親姊妹一樣。我父女二人這五六年來,沒有一刻時辰忘記某大老爺的恩典,每次押排下來,我父親總帶我到省裡替某大老爺請安。

“今年我父親因為家裡有事回古丈坪去料理,忽然記罣起某大老爺來,本來有兩年多沒下來了,因為自己不能分身,就叫我進省一趟。誰知我一到某大老爺家裡,不見小姐了,我問太太時,太太只對我哭不肯說;我問旁人,都不肯說,只說是已經死了。我覺得詫異,留心一打聽,原來就是南為昭那畜生壞了我那小姐的名節,我那小姐因此吊死了。

“某大老爺雖然已經知道是南為昭做的,不是甚麼東方穆,卻因為南家的勢力很大,又沒有憑據,易滿太婆又死了,更沒有對證,只得忍氣吞聲的罷休。所以我十分氣憤,特地出來打這麼一個抱不平!本來我可以一徑去到南家,把南為昭碎屍萬段,我轉念一想未免太便宜了他!我殺他的全家罷,犯罪的又只有南為昭一個人,不應該牽扯到別人身上去;我所以才用咒詛法,慢慢的把南為昭治死,等他受許多的痛苦。

“而今我替某小姐報了仇了,我的氣也平了,要殺要剮,聽憑你怎麼辦,有我一身承當。我所以一定要你坐大堂問我,就是要使得今天聽審的人都知道,南為昭那畜生實在是死有餘辜,你不要改我的口供,替他們紳士人家隱瞞這種仗勢欺人的惡事。我的話就是這幾句,你也不必再問。”

長沙縣只得照錄口供,詳請臬台辦理。

這兩案都到了臬台衙門裡,可把季白眉為了難了。覃家的案,非辦士明和學禮不可!可是嚴智庵求了北洋大臣,一個電報給湖南撫台,說是:“聽得覃士明父子被冤下獄,務必慎重辦理。”大帽子壓下來了。若不辦士明和學禮罷,本城的紳士幫決不能夠答應;要替士明開脫,非得開脫姨太太不可,要開脫姨太太,只得把所有的罪完全做到廣東老媽子身上,公事才交代得過去。但是,舉人秀才們的起鬨和彭又籤的請求反坐,總總礙手得很!

季白眉再三算計,只有學詩可以出頭來疏通,便派人去問學詩可要辦士明和姨太太。學詩此時已經在那裡要想法子保全父親,而今當著人,自然不能夠說除開父親、專辦姨太太的話,只得擔任疏通。後來疏通妥帖了,馬馬虎虎把廣東老媽子辦了一個充軍,同時開脫學禮,只專推在姚子蓁身上。此時已把姚子蓁拿來,定了一個監禁的罪,算是結束了。

南家的案,雖然只有南家一面有勢力,只是怕關大雄又溜跑了,不能不拿點良心出來判斷。卻把易滿太婆的心腹人拿到了,問明引誘某小姐的口供之後,季白眉便叫大少爺去勸南為昭的兄弟道:“如果要辦關大雄的死罪,免不了叨登得死者的罪惡出來;若不一定要辦關大雄的死罪,叫他坐牢底,倒是乾淨的辦法。”南家商量一會便答應了,這才把關大雄定了一個絞監候。

季白眉拿出全副精神鬧了許多時候,剛弄清楚,發回長沙縣去辦。縣太爺算是吐勻了一口氣,可是受了個少的申斥了!誰知接著又是程景明來告狀。

縣太爺因為又是紳士幫裡的事,怕鬧大了,又碰上司的釘子;趕緊派人去通知祖洛,一面去拜會洪鹽商和歸老師探探口氣。洪歸都說:“且等祖洛上城來再說。”及至祖洛上了城,又病倒了幾天,這才由祖洛請了洪歸兩親家仔細研究了一會;算是歸老師明白,大罵景明胡鬧,勒令把案子呈請註銷;只將傅媽和大少奶用的一個尖嘴老媽子送到縣裡,每人打了幾百嘴巴完案。

可是歸老師因為長沙城裡的巫風太盛了,便約了虞幼文、彭又籤、張辛伯一班人,諸撫台嚴行拿辦。這一個雷劈了下來,便把李炳榮、胡漢升、易福奎一班人都嚇的遠走高飛。季白眉便也想起覃繩武是衝儺的鑼鼓震得吐狂血死的,便禁止衝儺。一時師教的人因為斷絕了生計,都到皋台衙門口跪香;季白眉看了可憐,便限制衝儺的時間只許到晚上十二點鐘為止,並不準打鑼鼓吹牛角。

長沙人便仿師公的腔,唱起幾句口號來,道是:“太太們坐在家裡悶得慌,衝一個啞儺保平安。夜豬殺得不耐煩,殺個早豬頑一頑。”當時的巫風,便稍微平息了一點。
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只要自己開心了,就他媽瞬間變得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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