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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完了!
電光石火間她腦海里只迸出這兩個字。
只那一怔,她忘了該保護自己;然而生死關頭哪里容得下那一轉瞬,這重重一摔搞不好要摔掉她的小命——
誰知下一秒她又被扯進寬廣的胸懷里,頭一暈,眼前黑了半晌,劇烈的震動讓她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真不听話。」
龍天運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又落入他手中,一個晚上居然被他抱了三次!
遠處哨聲尖嘯傳來。
「擒下他!生死不論,小心莫傷了小胡公子。」聶冬凜著臉孔帶著四個黑衣人將他們圍住。果然他也不傻,早已經布置了其他夜梟待命。
「你的護衛追來了呢。」
他的胸懷寬大溫暖,胡真卻听到他的心跳如擂鼓,似乎並不像表面上這樣淡定?
「快放開我!放我走,我保證他們不傷你半根寒毛。」紅著臉,她掙扎著試圖脫離,但箍著她細腰的手是那麼堅定,竟沒有半點松手的打算。
「有護衛在,講話聲音都大起來了。」
龍天運垂眸看她,眼底竟真的閃著笑。「若他們辦得到,自然可以帶你走,不過在下很懷疑這天下有誰能將你從我手上奪了去。」
這曖昧到極點的話到底什麼意思啊?胡真嘻了嘻,善辯如她居然讓他嘻得想不出什麼話可應對。
「好大的口氣。」聶冬蹙眉,「奪回小胡公子,不得有誤!」
「是!」
話聲響起處,銀鏈飛梭從四個方向同時出手,迅疾如箭,去勢如鋒!每條飛鏈頂端都有一枚銳不可擋的銀梭,數丈之外便可奪人性命于瞬間。飛可攻可守,是夜梟最拿手的武器。
狼族本無「迷雀夜梟」,迷雀夜梟是過去火鳳一族皇甫氏的死士。
迷雀專司情報,眼線遍布天下,也作「謎雀」,代表他們的身分隱密,每個都是易容高手。
夜梟則是皇甫家主的暗衛、刺客、死士,做所有見不得光的事,訓練極為嚴格,武功高強自不在話下,最可怕的是夜梟與迷雀皆將生死置之度外,因為這世上總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夜梟與迷雀都一定會有親人被主子掌握,他們親人的吃穿用度無疑是最好的待遇,但只要夜梟迷雀叛走,下一刻他的親人就會被梟首示眾,沒有例外。
北狼入主火鳳的領土後便接收了這支部隊,原本自詡行事磊落的狼皇帝不喜歡這種暗殺流,但那麼大的情報部隊毀之又覺可惜,也就無可無不可地養著;誰知到了俊帝手上後竟擴張得厲害,迷雀的數量原本就是個謎,但夜梟人數卻是大大地增加了。
不知怎地,她居然為龍天運擔憂了起來。
夜梟與禁衛軍不同;禁衛軍是光明正大的兵士,有的是防身的硬功夫,跟高來高去的江湖人自是沒有可比性,依靠的完全是龐大的數量跟一身刀槍不入的重甲;而夜梟則是劊子手——殺人不眨眼、武功高強的劊子手。
她見識過他們的手段……
是的,她見識過。不由自主地,她摸摸自己的頸項,繃緊了神經好讓自己的手不致顏抖。
錚地一聲輕鳴,龍天運手中長劍出鞘,劍如流光飛螢,挽個劍花便將所有飛鏈纏住,再一振臂,飛鏈應聲而斷!
那看似平凡無奇的長劍竟是削鐵如泥的寶物,只那麼一絞便將夜梟賴以成名的飛鏈絞斷。
暗夜中,兵器交鳴聲不絕于耳,那聲音、氣息都讓她回到七年前的那一夜。飛鏈每一次襲來都帶著血腥味,每條鏈子細碎的聲響都代表著爹身上一道道血痕,她不由得顫抖,緊緊揪住龍天運胸口的衣袍。
「嘿,」龍天運低頭輕聲道︰「莫怕。」
莫怕?!
飛鏈銀梭織成天羅地網,命在頃刻旦夕,他竟還有心情對她說「莫怕」?!
銀光閃處,暗夜中幾不可見的銀針破空而來,胡真盯著那寒芒,心頭一駭!龍天運手上長劍驀地往她身前一橫,「叮」地連聲脆響!夜梟的暗器,從來不只是幾根銀針就算了。
差點就……
「你們干什麼?!」聶冬暴喝一聲,振劍攻來,急道︰「不準傷他!」
胡真知道自己又在生死關頭走了一回,不由得冷汗涔涔。
大雁樓透出的光影綽綽,窗台上透出兩條儷影,那是冷眼看著他們的宮千水、宮千歲姊妹。
宮家姊妹都來了,這里不可能只有龍天運一個人,她突然覺得原先的想法可能不是很妥當,以她現在的身分被擒,搞不好真的一下就被宰了。
悄悄地,從懷里握緊了防身的匕首。
那是人之常情吧,扔掉燙手山芋跟懷里會咬人的貓狗。
銳利的匕首無聲無息地刺進龍天運毫無防備的腰際。
「你……」龍天運很明顯地動作一慢,卻沒有松手。
「放我走就給你解藥。」胡真咬牙低語。
任何人被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刺,肯定都會把她扔出去的,但這家伙根本不是人!
要應付四名夜梟跟聶冬暴起的長劍,懷里保護的人竟然對他下手,這場面太尷尬。
「快放我走,不然你就死在這里!」他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讓胡真整個惱火起來,匕首稍微往前推。「我不想殺你!」
「我知道。」龍天運悶聲回答。
尖嘯聲響起,四面八方無聲無息地出現幾條人影。
「左使!」他們怪聲怪氣地喊。
龍天運以雷霆萬鈞之勢逼開了夜梟,迅捷拖著她往後疾退,那些人便迎上去攔住了夜梟。
胡真只覺得手上一緊,匕首被打落,兩只手迅速被捆成一團,她甚至還來不及反應,眼前一黑,然後嘴里被塞了一團布。
蓋她布袋?!他居然蓋她布袋!這家伙……
「乖乖的,再使詭計我就把你扔下去。」
這家伙傻的,她還巴不得被扔下去!胡真使盡全力胡踢亂踹,卻在下一刻被點住了穴道。
龍天運將她扛上肩。風聲颯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時辰了,只知道馬匹震得她渾身骨頭都快散了。
燈花靜靜,偌大明亮的宮殿內空蕩蕩,沒有人、沒有風,像是連時間都停止流動,萬物寂,只剩恐懼。
他驚喘著醒過來,咆哮︰「小喜!來人!小喜!」
數名小黃門疾步過來齊齊在床前跪下。「陛下!」
「人呢?小喜去了哪里?!」
他狂暴怒吼,從龍床上掙扎著起身,寬大袍子松松地掛在身上,露出白皙孱弱的身軀,一陣暈眩,他虛弱無力地跌落床底。
「小喜!」
「陛下!館下息怒!喜公公馬上就到……」
內監們七手八腳地想扶起他,但他毫不領情,只不斷厲聲怒吼︰「小喜在哪?!胡真在哪?!叫他們來!快叫他們來!不要踫我!賤人!」
內監們惶恐地停了手,只得跪在他四周不住磕頭,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句「奴才放肆,陛下息怒」。
「閉嘴!拐嘴!再不閉嘴統統殺了!」
四下頓時無聲。
他喘息著閉了閉眼楮,暴躁地問︰「說!小喜去哪里了?胡真回來沒有?」
「喜、喜公公去了御廚,頃刻便回。胡……胡侍郎已經出宮一日,還沒有消息——」
「滾!」
小太監們嚇得面無血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殿內又是空無一人了,只留下他孤單地躺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著,不住喘息。
他想起身,但渾身發顫得太厲害,連手指都抖個不停,不要說起身了,連想把自己撐起來都是個問題。
俊帝,蘭七。
狼族皇室經最為跳脫瀟灑、文韜武略、胸懷經緯艷驚天下的蘭七王,如今只剩這副殘軀,半死不活,近乎瘋癲。
仰望寢宮穹頂上所繪的飄飄天女、張牙舞爪的五彩巨龍,俊帝唇角泛起一抹譏誚的笑。
報應。這就是他弒兄殺佷的報應。
他一日一日地衰頹孱弱,一日一日地益加多疑,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令他開心,也沒有什麼能令他相信。
暗夜里他次次被夢魘所噬,背叛的痛苦折磨著他,他彷佛再也不是自己,關在這華美的籠子里他無法呼吸、無法喘息!
那又怎麼樣呢?當初他不知道這代價嗎?他知道的。他早知道自己會成什麼樣子,只是不知道原來真的這麼痛……
「陛下。」小喜靜靜地來到他身邊,那雙毫無溫度的眸子一點情緒也沒有地凝視著他。「吃藥了。」
「扶我起來。」
小喜將他扶起,輕輕地放在龍床上,一匙一匙地喂他喝湯藥。
俊帝得了奇怪的寒癥,只要病發,整個人就如泡在冰水中似渾身發冷無力,只能用大熱大補的湯劑壓制,卻始終沒辦法治愈。
但大熱大補的藥哪能這麼個吃法?他體內的火像是用他的生命在燃燒似,整個人愈來愈瘦削,一日日枯萎。
「胡真呢?」
「胡侍郎奉旨辦事,他說快則半日,慢則兩、三日必回。」
「哼……回?他曉得要回嗎?他願意回嗎?」俊帝冷笑,伴隨著幾聲咳嗽,瘦削的胸膛不住上下起伏。「怕他是巴不得永遠別回來了吧。胡真……胡真……
連根手指頭都不讓我踫踫,看到我就像看到蛇蠍猛獸,他肯回來嗎?!」
「陛下多慮,胡侍郎忠心耿耿——」
啪地一聲脆響,小喜臉上火辣辣地浮起掌印。他被打得頭一偏,唇角緩緩滲出血絲。
「去哪里了?!」他喘息著問,眼底盡是惱怒。
「回陛下,御膳房。太醫院的康厚德開了單子做藥膳——」
「怕毒不死我?!」俊帝突然撲上來冷笑著掐住小喜的頸項;他喘息著將小喜的臉拉扯到眼前,深深看進那雙一點感情也沒有的眼楮里,近乎瘋狂地低語︰「是不是?是不是怕他們毒不死我?!」
「奴才……不敢。」
「不敢?!這天下還有你不敢的事?!若不是怕我殺了太後跟那兩個小鬼,若不是怕我……若不是怕我暗地里殺了她們,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小喜的臉色漸漸轉白,他的手雖然枯瘦如爪卻仍十分有力!
那形狀美好的唇微微泛著青,俊帝猛地將他拽人懷中,狠狠地吻住他!那麼凶猛粗暴,沒有絲毫的憐惜!
蘭七蹂躪著他,惡狠狠地,將所有怒火發泄在他身上!小喜連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來,像是木偶似地任他蹭蹋,但愈是這樣,他的心就愈痛!小喜愈是不吭聲,他的痛楚便愈深一分!
待所有的怒意逸去,他終于醒了,再一次懊悔不已,只能顫抖地捧著小喜的瞼低喃︰「是朕不好,全都是朕不好……別……別生朕的氣……好不好?」
小喜那美麗絕倫的臉上有著他的指印,因膚色白,襯得那指印顏色更深、更痛。
但小喜側著頭閉著眼楮咬牙不說話的模樣卻又脆弱得教他心顫,他深邃的眼蒙上**的氤氳,低低地抵著小喜縴細的頸項,沙啞輕語︰
「你要什麼,朕都依你。黃金萬兩、百畝良田,都可以許你,讓你爹娘一生富貴榮華,讓你的兄弟姊妹們出將入相,好不好?別生氣……不要離開朕……」
小喜卻只是緊緊地閉著眼楮什麼話也沒說,任由他輕舐著他的唇、啃噬著他頸項間細白的皮膚,任他瘋狂地索求著溫暖……
偌大的宮殿空蕩蕩地,燭芯搖曳成淚,只有嗚嗚咽咽強忍的低泣與蘭七強橫野蠻的低喚。
「小喜……小喜……小喜……」
胡真驀然睜開眼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龍天運那張雕刻般的臉,只一瞬,面具底下的眼楮彷佛閃過一抹光。
她、當然、沒有睡著!
不可能的。在這種生死關頭,在這種危險時刻,她怎麼可能會睡著!
一定是馬匹太顛,所以她有那麼一瞬間失了神——
呃……她的確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從一袋蘿卜重新升級為人,再度好好地坐在馬匹上。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姿勢居然還跟先前一樣親密無間地依偎在人家懷里,但那絕對不是因為她睡著了,她肯定只是、只是有瞬時的恍神。
「我沒睡著!」
龍天運的唇很明顯地抿了起來。他正經嚴肅地往下望了一眼。「嗯。」但他明明忍著笑!
可惡!
胡真在心里咒罵一千次,可惡可惡可惡!
「很快就到了,小胡公子稍微休息片刻也無妨。」他悶聲說著,強自按掠,但雙肩劇烈的抖動還是泄漏了他的愉快。
「該死!不準笑!」
「唔……」龍天運干脆朗聲大笑。
胡真真恨不得地上突然裂出個大洞把他給吞了!
馬匹已經慢了下來,四周雖然昏暗,但映著明月的河水蕩漾著水銀般的光,涼風里夾帶著淡淡青草香的雨絲在在讓胡真知道他們已經遠離了永京。
「去哪里?」
「分舵。」他的聲音里還帶著笑。
「仙城派分舵?」
「自然是了。」
居然連分舵都有了!夜里說什麼想在中土開宗立派自然是一派胡言,仙城派早不知多久以前就已經在中土開宗立派,只不過是暗著來罷了。
「大俠千里迢迢來中土,靠著一個小小的地方幫派就想……呃……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復我南都濮柳,還中土為諸子百家、繁花盛開之地」?會不會太不自量力?」
「想激怒我?都到了這麼遠的地方了,小胡公子還是想逃,會不會太不自量力?」
「哼!」
「夜梟里頭有人想殺你呢。」龍天運突然話鋒一轉。
是啊,夜梟里居然有人想對她下手,方才那驚險的一幕還在眼前,想起來是很有些害怕的;只差那麼一點點,她的小命就沒了,輕易簡單得不值一哂,同時還能嫁禍給仙城派,完美的借刀殺人。
「你想,到底是皇帝想殺你?還是皇帝身邊的人想殺你?」龍天運饒富興味地問。
「我怎麼會知道!」
「皇帝那麼喜歡你,想必是舍不得殺你的,也許是皇帝身邊的重臣——」
「你管誰想殺我!我的死活與你何干?!」胡真不耐。「識相的就快點放了我,免得毒入心脈,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唔……也是……」龍天運的聲音低低的,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往前傾,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喂!你怎麼了?」
「沒事,我只是有點累……」靠在胡真背上,他低低地說著。
有點累?背後的重量愈來愈重,胡真擰起眉。「喂,你的人呢?不可能只有你吧?其他人在哪?」
「沒有其他人……」
話聲未落,身後的人已經壓倒了下來。
瞬間胡真驚愕得僵住,不知該如何是好。咦?難道匕首上真的有毒?不可能吧!
龍天運整個身體重量全壓在她身上,她的思緒百轉千回,霎時竟舉棋不定。扔下他?殺掉他?還是……
無人駕馭的馬匹停佇在河邊,胡真躊躇半晌,終于嘆口氣。
雖然是苦活,還是得做。
像是老天應允似,就在那瞬間,原本明亮的月夜突然暗了下來,詩意的雨絲轉驟。
初夏的雨來得又疾又猛,密布的烏雲夾雜著轟隆雷響,天際遠遠地閃著光,無數銀蛇在天際亂舞,看起來這雨一時之間是不會停的。
靠在她背上的龍天運重得很,怕他在不經意間摔下去,胡真只好解下腰帶,將兩人綁在一起。
這麼一來龍天運的臉就靠在她肩上,灼熱的呼吸搔著她的臉,亂人心神。
不知道龍天運原本打算帶著她去哪?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瞎走了大半個時辰,怎麼還是連一戶人家都沒有?
原本龍天運走的就不是官道,離開河流之後的小徑更是荒僻得可怕。泥濘的林道連馬匹都走得極為辛苦,好不容易才找到間破廟,胡真已經累得不成人樣,還得費盡力氣把人拖進廟,她已經連罵人的話都想不出來了。
傾盆大雨將兩人淋成了落湯雞,就算沒雨,要將這麼個大男人拖進廟里也夠累了,更何況是現在。
坐倒在地上喘息片刻,胡真又急急跳起來生火,然後思索該如何面對下一個難題。
嗯,這題真的很難,因為她從來沒脫過男人的衣服。
這家伙到底傷了哪里?
龍天運看起來瘦削,重量卻很驚人。胡真的手在他身上亂摸一通,除了腰後的傷,還真找不到其它傷口。但她知道夜梟暗器厲害,眼楮看不到不代表沒有;眼下除了把他剝光,還真想不到其它辦法。
胡真很苦惱。
最後只得先讓他背過身去,這才發現龍天運的肩膀真的好寬大厚實。想到自己不久前才靠在這寬厚的胸膛上呼呼大睡,就忍不住臉紅。
「別胡思亂想了。」胡真連忙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點。
剝吧剝吧!人生難得幾回能剝掉個大男人的衣服不是?勇敢點!
拿長劍割開衣服?還好先搜出匕首了,不然真拿這位大俠削鐵如泥的長劍割袍子,搞不好連他腦袋都給割下來。
「真蠢……到底傷了哪啊?我說你啊,撐什麼大俠呢!可惡的混蛋,早早放了我不就沒事了嗎……」
胡真邊念邊,又跑進大雨中把馬鞍給拖進來;幸運的是不只在馬鞍中找到了藥包,還找到些干糧,總算這姓龍的蠢得不算太厲害。
烤著火,她將龍天運身上的衣袍割開,待看清他的背時,不由得微微蹙了眉。
這一身深深淺淺的傷痕數量可真不少,長長短短的疤痕交錯甚是可怖,幸而看起來都是舊傷了,新的傷只在腰後處,其實也不是很嚴重,就一指長的刀傷,割得也不深,血跡已經干了;而她清楚得很,自己並沒有在匕首上淬毒。
龍天運的上衣被她割得稀爛,雖然很是靦腆不安,但還是紅著臉將他全身都摸了個遍。沒血跡,沒異樣硬物,除了腰上的傷,連塊皮都沒磨破。
好不容易全身檢查完,她已經累得快厥過去,既尷尬又疲憊,忍不住咬牙低罵︰「龍天運你個窩囊廢!不要告訴我你就暈在這麼道手指長的刀傷上!要真是如此小……小爺我就親手廢了你!」
待包扎好傷口,她又去摸他的脈搏。雖然醫術學得很潦草,但也知道指尖下的脈動緩慢而穩定,簡直就像是睡著了似。
此時天色已經微亮,然而雨還是淅瀝瀝下個不停。
門外雨潺潺,春意闌珊,說起來很詩意很浪漫,但事實上附近杳無人煙,而她又餓又累又冷,真正的饑寒交迫。
干糧硬得很徹底,考驗牙口不打緊,還考驗著耐心;感覺差點把牙咬崩了也沒能充饑,這種際遇實在太悲催。
龍天運看起來暈得很徹底,呼吸安寧深沉,胡真不由得咽咽口水,把手上硬得可以拿來當凶器的干糧扔掉,爬過去看著姓龍的那張臉。
整個晚上她都很想做一件事——掀開那面具。
既然連他衣服都脫了,掀個面具算什麼?她不懂自己干嘛緊張得像只鵪鶉。
映著搖曳的火光,龍天運的臉顯得明暗不清,那剛毅的線條似柔和了不少。
再次想起墜樓時他那一聲大喊,教她嚇停了心跳的那一聲呼喚。
無論如何一定要看看這張臉!
胡真想著,深呼吸一口氣,手伸了過去,抓住郭冷的鐵面具,只那一剎,龍天運突然睜開了眼楮。
胡真一窒,瞪大了眼楮,不由得松開手往後彈一大步!
哪、有、那、麼、巧!
「你得負責……」龍天運那雙映著火光的眼楮深邃如潭,聲音如醇酒般又帶著微微的低沉沙啞。
負責?
待想清楚他話里的意思,她真是氣得個倒仰!氣得眼楮花了、氣得血脈沸騰!她真的很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可是在那瞬間她的神經斷了、腦袋炸糊了!于是,豐神俊朗若芝蘭玉樹的小胡公子狀若瘋魔地撲上去!
「脫光了我的衣服當然得負責,你冷靜點——」龍天運握住她一雙皓腕,忍著笑開口。
冷靜?!胡真赤紅著眼楮,呲牙咧嘴地鬼叫︰「我要宰了你!」
龍天運悶笑著閃躲。好吧,他是不該逗她的。「胡真,別生氣……」
「左使!」破廟外沖進幾道人影,來人一左一右將胡真架住。
「小心點,莫傷了她!」
胡真肺都氣炸了,腦袋都炸糊了,哪里听得到其他人說了啥,雖然左右肩膀完全被架住,她仍然不依不饒,趁著龍天運一起身,居然撲上去狠狠地用腦袋磕他!
龍天運沒料到她真的被氣昏了頭,竟是來不及閃躲,胡真就這樣一頭撞在鐵面具上。
這一撞,自然撞得不輕,頭都給撞破了。
她睡著了。
龍天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他還以為她只是放棄了抵抗,但見她好半晌都沒動靜,又覺得可能是自己動作太粗魯或者馬匹震動得太厲害讓她受了傷之類的,結果她居然……睡著了?
現在是睡覺的時候嗎?
如果騎馬的真是個武林殺手呢?如果她不是在他身邊,而是真正的身處險境呢?
她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危險?!江湖上多的是江洋大盜、殺人如麻的家伙,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被擄的?身為人質,居然在這個時候睡著?!
將她綿軟的身子扶好,取下她頭上的布袋,輕輕地探著她頸項上的脈搏。她的脈動緩慢而清晰,听那安穩的呼吸聲,他整個啞然。真是睡了。
他悄悄將那包得死緊的領口稍微松了松。
他听見她深深地、舒服地輕吁了口氣。
再一觸,那傷疤就在他指下;輕輕地翻開那領子細看,心底一陣抽痛。
一圈淡紅粉色的扭曲疤痕圍繞著她的頸項,雖然早知道這是陳年舊傷,但這樣細看著,心底的害怕恐懼還是一波波涌升上來。
那是夜梟的銀鏈飛梭,鏈子繞在她細細的頸項上,子上細小的倒鉤戳進她的脖子里所造成,只要再深一點點、只要再多一點力道,她的頭就會落地……
想著當時她頸項繞著銀鏈的那一刻,他害怕得背上泌出冷汗。
將馬匹速度放慢,示意其他人先走,隨從們對他的舉動表示憂心,他卻只是揮揮手。
好半晌,那恐懼攫住他,讓他連呼息也費力。
難怪在大雁樓外她會嚇得發抖,原來她曾離死亡那麼近、那麼近……
難怪她總是將領口包得死緊,從下巴以下分毫不露。
這傷,太容易辨識,又太難以解釋。
讓她靠在胸前,趁著微弱的光細細打量她的臉。過去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著,現在終于可以盡情看個夠了。
臉好小,且清瘦得讓他揪心!這麼的輕,整個身子瘦了好大一圈,抱起來一點重量感也沒有,像是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初相見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這是他的胖大福?那個鎮日吃個不停、整個人肥嫩肥嫩得像一頭小缸豬的胖大福?
臉都瘦得尖了,那細致的臉那麼小,還沒有他的巴掌大,像是從分別那日起就沒長過肉似的。
不不不,比沒長肉還糟!原來有的那一身小肥油全都消失了,瘦得讓人心疼!
可是他知道,那是她。
即便他們之間相隔了七年的時光長河,他還是能一眼就認出她來。
那時候她穿著深緋色雲紋官袍,手執玉笏羅列在百官之中,站在冬雨綿綿的御街上,縴長如青竹,溫潤而細致,兩泓明波靜川深不見底。
那袍子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地扣著,縴細身子包裹在那身拘謹寬大的袍子里。他的心忽地一緊——
那是,他的,胖大福。
想到很久以前他就曾懷想過胖大福規規矩矩穿上官袍的模樣,沒想到親眼見了,心情會是那樣激動。
作夢也沒想到,那一別,就是七年。
作夢也沒想到,重逢時,她還是扮成男孩,成了「一品探花郎」小胡公子。他以為她死了。
凝視著那玉人,一瞬間,熱淚如傾。
以為她已死的那七年,他的心被剮空了一大塊,只要風一吹,那空洞便嗚嗚咽咽地無聲哭著,日日夜夜,沒完沒了……
懷里的人嚶嚀嘟囔幾聲,微微挪了挪身子,臉靠在他胸前微微蹭了幾下又昏沉地睡去。
好可愛,就像當年一樣。
他的眼神熾熱卻又溫柔地凝視著她,那蓄意畫得濃黑的兩道劍眉、俊挺的鼻梁,與那微啟、輕輕呼著熱氣的唇。
他當然知道胖大福是女孩。
剛開始只是迷迷蒙蒙地感覺呼延真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後來宮女爬上他的床後他就知道了。
他是金璧皇朝唯一的皇子,才繼任皇位,想爬上他床的女人就前僕後繼洶涌而來,宮女、皇室親戚、百官的女兒們,千嬌百媚不一而足。
蘭十三有次氣得牙癢癢地罵,是不是真得用條貞操帶把他鎖起來才行;她超不耐煩打發那些不屈不撓的女人們!
「那種事,只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兒做,其他人全都不行!」
蘭十三有很嚴重的潔癖,他只不過好奇踫了那宮女幾下,就狠狠地被嫌棄了。
雖然她沒罵他也沒打他,可是眼里滿滿都是鄙夷嫌棄,好幾天不肯教他武功,開口閉口喊他「陛下」,卻連正眼看他一下都不,連同他講話都嫌髒,更不許他叫她姑姑,板著臉只當冷冰冰的師父。
有這種冰清玉潔的師父,遇事可不是不踫就算了,還得主動把她們趕走才行。就是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胖大福是個女孩兒,因為觸感跟那些宮女們很像,軟綿綿的,柔若無骨,還有些他說不出來的不同;但他知道,呼延貞跟他不一樣,他好驚奇!偷偷告訴蘭十三,還被恥笑了很久。「難道你一開始就看出來了嗎?」他不服氣。
「廢話!除了呼延恪那個瞎子,誰看不出來?!」
他張著嘴啞然半晌,搔搔頭。「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胖大福——不,呼延真,該怎麼辦?」
「你想不想天天跟她在一起?」
他用力點頭。「想……」
蘭十三狠狠地巴了他的頭。「笨!那就裝作不知道。」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酸澀笑容讓他不自覺地用力箍緊了懷里的人兒。
然後她猛地坐直了身子,醒了,睜著圓圓的大眼楮,連半秒的恍惚都沒有,立刻嚷︰「我沒有睡!」
她卻不知道,那口氣、那模樣教他好氣又好笑,原本堅固冷硬的心潰堤得亂七八糟。
又想到不久前她跳樓,那寬大袍子翻飛如翼,無止盡地下墜……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的心會從胸口跳出來。
他喘不過氣來,嚇得魂飛魄散!她只不過重回他懷中片刻,只不過相擁了片刻,就又失去了?
她以為他是仗著武功高強才騰身出去救她;不,根本不是。
在那一瞬間,他忘了一切,眼里除了她,什麼都不存在。
如果她真的摔死在他面前,那下一刻……他不敢想下一刻自己會怎麼樣。因著劇痛,他的瞳眸緊緊地縮著,恍惚了半晌,突然覺得好像魂魄飄了起來,並不在自己身上。
那恐懼至今仍牢牢地攫住他的心,只要一回想,就痛得喘不過氣來!
他不能松手,沒辦法。
摟住她的手更緊了,彷佛想將她嵌進身體里去似,再也不放手。
「喂!」所以當她問︰「喂!你怎麼了?」
他沒辦法說話,除了裝暈,他真的沒其它辦法。
她不明白,而他不能讓她明白。
七年前錦華宮
偌大的宮殿極其冷清,內監與宮人寥寥無幾,只有送來三餐的時候得見人影,平時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宮女侍候。
侍候皇朝的十三公主蘭秀,雖然她已經成了廢人。
大白日的,日頭亮晃晃地斜照進來,長幔輕揚,半空中點點浮沙似金霧漫舞,遠方傳來宮女們嬌俏的談笑聲,可是這里卻靜得彷佛連空氣也凝結了。
儷人歪在秋千上,潔白頸項半垂著,看似很美,近觀才知她眼底根本沒有半點活氣,怔怔地,一眨也不眨,像個無生命的傀儡般被扔在這里。
落葉飄在她華美的袍子上,蝶蛾棲在她嬌美的臉上,她仍是一動也不動,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直到夕陽西斜,宮人送來御膳,老嬤嬤便過來將她抱進去。
老嬤嬤喂她,她順從地張口,只吃了幾口便閉起嘴巴眼楮,嬤嬤也不逼她,輕輕地替她擦淨手臉,然後將她抬上貴妃椅;她依然是半歪著,直到夜深。
靜靜地,韶光來去,日升月落,她了無知覺。
即便是他來到她跟前,她依然無所波動,連眼睫也不曾輕顫過。
曾經,她像一頭飛揚跳脫的小獅子,是皇朝里最美的一道風景,千重宮殿猶嫌太小,無論在何處都能見到她的身影音容。
她大哭大笑、大吵大鬧,一下學文、一下習武,今天乖覺了自己公主的身分,大家閨秀似地抿著唇、踮著足。
隔天她又覺得自己明明是草原荒狼,于是騎著馬沖出了宮殿,跑了一整天,直到馬差點被她累死。
她纏著父皇討封邑,討到了最最富饒的封邑,卻連三天都不到就忘了。
她決定自己應該是皇朝的下任皇帝,于是威風凜凜地跑上龍椅,四平八穩地坐著不肯下來。那年,她不過九歲。
她的兄姊們都讓著她,因為她年紀最小、模樣最可愛、天資最聰穎,也最受父親的寵愛;但小孩子的童言童語里卻埋藏著逐鹿天下的野心,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容顏,他們暗暗心驚!
十二歲的時候,她的武功已是所有皇嗣中最高的,奉派教她武功的皇家侍衛長說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她;于是便從武林里請來高手,但他們也教不了她太久,他們說秀公主骨骼清奇、悟性奇高,是武林奇才。
又過了兩年,她已經融合了各大派的武學精華,武藝驚艷絕世。
才十四歲,除了內力稍有不足,手腳功夫竟已臻化境,連皇帝都覺得不可思議。奇才啊,真是奇才!
十四歲,秀公主在宮內遭遇了第一次的暗殺,幸而她體質夠好,沒死。那次的毒殺讓她躺了整整一個月,但她不覺得自己是被暗殺的,不可能的,她的兄姊們都愛她,他們沒有理由殺她。
同年,她的大哥蘭壹被立為皇儲,可是蘭壹體質孱弱,竟然不到半年就病死了。
于是二哥蘭馥被立為皇儲,誰知道一次意外,蘭馥也死了。
然後是她的三姊、四哥,接著是她的十一哥。各種意外紛陳,簡直不可思議。
其他的雖然沒死,可是不久就紛紛離開了皇城,有遠嫁東海的、被外封為王的;短短兩年,十三個兄弟姊妹死了六個,原本和樂的大家庭突然像是玉珠墜地,散去了輝煌。
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了皇位,她的兄姊們正在互相殘殺。
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她是那樣無憂無慮、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天之驕女,她的世界哪里曾有過這樣血腥殘酷的景象!
她很害怕,怕被兄姊們殺了,更怕自己最後也變得跟他們一樣,所以除了逃出宮去,她沒有別的選擇。
幸運的是她正好遇到雲游四海的師父侯陀。那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是天下無敵,遇到侯陀之後才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在侯陀手底下十招都走不過,于是她拜侯陀為師,在他身邊習藝兩年。
十七歲時,她的六哥繼位,大局既已底定,她便拜別了師父回宮。
也就是那年她見到了呼延恪,可是呼延恪已經有了妻子,在那場相遇命運宴席上他甚至沒正眼看過她。
蘭十三很後悔,如果她不出宮兩年,如果她可以早一點認識呼延恪,那麼呼延恪一定會喜歡她的。
她熱切地追求他,毫不害羞地在朝堂上對他唱情歌,還跑到他府里去鬧事,要呼延恪的妻子讓位給她。
是的,當年的她真是一點廉恥心也沒有,死纏爛打地想要嫁給他,可是呼延恪就是不理會她,他當她是個討厭的孩子似地容忍著,謙和而有禮,冷淡而疏遠。為了想得到他一笑,她真是殫思竭慮,無所不用其極!
可是他的妻子墜馬了,听說摔得很嚴重,還被馬踩斷了脊椎骨——大家竊竊私語地說是她做的,說不定連呼延恪心里也是那麼想的吧,所以後來他看著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冰冷無情。
她是冤枉的,即便她是那樣一心一意想嫁給他,也不曾想過要害人;雖然她是那麼希望他們可以早點認識,雖然她真的在心里詛咒過無數次,希望他的妻子
可以早點死……但她從來從來不曾因此而起過殺意。
可是呼延恪從此再也不理她了;他不見她、不听她說話,即便在宮內遇上也當她不存在。
那種被視若無睹的冷落比恨更傷她的心。
她想離開了,留在永京做什麼呢?呼延恪那雙冷得讓人連心都結凍的眼楮不看也罷;六哥燎皇日日夜夜催著她成婚,彷佛她就只剩下為他鞏固疆土的價值。可是那雙小手卻揪住她的衣角。
「姑姑,」那小鬼這樣老氣橫秋地叫她,「我叫你師父,你教我武功吧!人家都說你武功天下第一。」
武功天下第一也未必要有徒弟;她既是侯陀的徒弟,跟著侯陀出家也是條出路。當然不是青燈古佛那種出家,侯陀自己都特愛吃肉喝酒,他雲游四海無拘無束,清規戒律什麼的對他真真是浮雲兩片。
去找侯陀吧,她的心這樣喧嘩地吶喊著,跟著他浪游四方,也許可以忘記心上難愈的苦痛。
「如果我武功不好,以後很容易被殺掉的。父皇只有我一個兒子,萬一我死了,為了爭奪皇位,皇城內一定殺成修羅殿。」
那小鬼這樣抿著唇說道。明明才八歲,那純真的眼里卻像躲了個幾十歲的的老靈魂似。
于是她嘆息著留下了,但從那天開始,她就不再是皇朝的秀公主,而僅僅是蘭十三,蘭歡的師父蘭十三。
後來……後來就變成這樣了。她差不多是死了吧,就只剩下這麼一口氣還拋不掉。
他為什麼要再一次出現在她跟前?
在她最慘最慘的時候,她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被他看到。
就這樣讓她安安靜靜地死去不行嗎?
已經被禁錮得太久太久,那層厚厚的殼像座城牆擋在他們之間,但在她心底最深最柔軟的地方依然還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躍……
「你的封邑,」呼延恪跪在她跟前喑啞地開口︰「我需要它。」
于是那火苗轟地一聲,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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