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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沈亞 -【新俠龍戲鳳(新戲鳳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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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0:0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沈亞 - 新俠龍戲鳳(新戲鳳之一)

“君子先生,你明不明白什麼是俠之大者?又何謂俠之重者?”
小孩兒彎彎的眉、彎彎的眼,純真無邪。
那年他們初相見;
他即將登基,她是御史大夫隱而不欲人知、卻因他身分特殊而改扮成男孩的女兒。
他們成為最要好的朋友,可惜幸福光景不長……
而今即使相隔了七年時光長河,他還是能一眼就認出她來。
作夢也沒想到,那夜一別,就是七年;
作夢也沒想到,重逢時,她還是扮成男孩,
扮演著一個跟她本性完全不符的角色——朝官一品探花郎。
為的是伺機替他、替自己父母報仇。
而他以為她已在那場皇城嘩變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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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0:32 |只看該作者
引言

    項姐將舊稿的電子稿寄給我,我只看了五分鐘。

    嗯,只看了五分鐘就臉紅到不行,徹底體會了什麼叫「羞愧得無以復加」。

    後來我又花了兩天的時間,很努力地(每看幾分鐘就會因為太慚愧而不得不停下來……)把稿子看完。

    項姐問我︰你覺得要改多少?

    答︰呃……對不起,我沒辦法改……

    我真的努力過找尋舊稿當中可以保留的任何部分,但最後我什麼也沒找到。

    所以,這是一本全新的書稿,只保留了舊時的一部分設定。

    接近完成時,項姐說︰你可不可以寫個引言?就寫闊別近二十年後重寫這份稿子的心情。(嗄?近二十年?我不相信……)

    尖叫完還是得面對現實,這個系列面市真的已經近二十年了……(笑)

    我真的很高興還有機會重寫這份稿,謝謝出版社給我這個機會。

    許多許多年前我曾說自己最大的心願是一輩子都當個寫故事的人;在這途中,我迷失過、荒唐過,做了很多錯事,而且已經偏離了這條道路很遠、很遠。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是不可能再走回來了,雖然我還有那麼多故事沒有寫。

    沒想到我居然又回到了這里,不是用一個空白的身分;而是我,就只是我,這個存在了那麼多年的沈亞。

    我的內心除了感謝,還是感謝。

    感謝老天,我還有第二次機會。

    感謝看到這里的各位,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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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0:49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昌順五年冬

    天才蒙蒙亮,綿綿雨絲飄落著,細如牛毛,潤地無聲。人冬以來,這雨竟像是沒停過,一日綿延過一日,一日冷過一日。

    長長的御街安靜而空曠,潛門外一台台車輦由輦夫抬進來,靜靜地放下,待轎中官員落地,再靜靜地離去;未幾,御街上漸漸有了人聲。

    穿著深緋色雲紋官袍、手執玉笏的少年慢吞吞地從御街角落出現,朝著百官聚集等候的潛門緩步慢行。

    「小胡公子。」眼尖的官員瞧見他,殷勤地招呼。「早啊。」

    「早。」他拱身作揖道,笑起來溫文儒雅,五官猶顯得幾分稚氣,那眸子澄淨明亮,很是清澈。

    那人打量少年清瘦縴細的身板,不無同情地說︰「累著了吧?近日皇上盯中書省盯得狠了,听說連老胡先生都被扔過澄泥硯。」

    「欸,不要緊,我爹很樂意被扔澄泥硯,他舍不得買,皇上扔一塊他撿一塊。」

    那官員不由得噗哧一笑,揣想著老胡先生那張平板而嚴肅的丑臉因為被扔了澄泥硯而雙眼放光的模樣。

    「小胡公子說笑了,胡太傅哪至于如此。」

    「欸,真的,我爹實在太鐵公雞……」

    「說起來也冤,胡太傅是龍圖閣大學士,跟中書省根本搭不上什麼關系。」

    另一名官員靠近他,嘆息似地插嘴。

    「不會,不會。」被稱作小胡公子的少年好脾氣地笑,「中書省許多侍郎都曾是我爹的門生,還有些侍郎以前是待過龍圖閣的,我爹是該擔點兒責任,更何況還有澄泥硯可以撿。」

    周圍的官員都笑了起來。

    「小胡公子性子這般好,識大體又知事善任,難怪皇上倚重日深……」

    「哪里哪里……」

    羅列著等人廷的官員們淡淡地閑扯著,有意無意地與少年搭著話,少年總是溫顏相對,令人格外有好感。

    但少年覺得今天不太自在。

    他悄悄打量四周,不知怎地,總覺得好像哪里有人還是某種東西正虎視眈眈地望著他們。

    如坐針氈,如芒刺在背。

    這御街內外共分為三層,都是三樓高的木造屋舍,幾年前遭了祝融之後改建的,比之前的還要更堅固耐用。里頭一般住的是禁衛軍、御前侍衛與一些沒有家眷的年輕官員,他自己就住在里頭。

    近日禁衛軍與京軍聯防,在城外的獵場練陣共狩,御街里的人是少了些,但這般冷清肅殺還是頭一遭。

    天色更亮了些,雨絲還飄著,他微微縮著肩膀,覺得有些冷,用盡心思仔細探查著附近的每扇窗,卻還是一無所獲;身邊的人跟他說了些什麼,他只喏喏地應著,心思飄得有些遠,卻不知道遠遠有個人正倚在窗邊定定地凝視著他。

    「少主。」來將壓低了聲音道︰「布置完成,隨時都可以動手。」

    那人凝視著遠處的少年,霎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少主?」

    他張口,卻沒發出聲音,頭抵著窗欞,頃刻熱淚如傾……

    這次他共帶了千余人上京,全是武功高強的好手,對京軍與禁衛軍的重甲抗性很高,可以說是專門為了對付他們而訓練的。

    禁衛軍跟京軍離京聯防練陣共狩很罕見,安排了好幾年,費盡了心思才得到這兩天的機會。

    為這一刻,他已經準備了五年。

    這千余人只為了做兩件事;一是救人,一是殺人。無論哪一樁,都只許成功不能失敗;他們是已置生死于度外的死士。

    可他卻從來沒想到會在這里再見到他。

    來將見主人神色不對,早已悄悄命人去搬救兵;很快地,瀟灑落拓的魁梧男子便來到他跟前。

    霍桑比那年輕男子大了幾歲,一身橫練鐵打的硬功夫,看上去十分武勇。他詫異地看著年輕男子,認識他這麼多年,深知他隱忍的性子,別說流淚,再怎樣的痛苦也沒能听他吱兩聲,到底是何事致此?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半晌才發現他看的是誰,恍然大悟道︰「是他?」

    男子微微點頭。

    霍桑啞然片刻,思索半晌道︰「要不要為兄——」

    「不。」年輕男子立刻搖頭。他半點風險也不能冒。「我們退。」

    「退?」周圍的人不由得大驚!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籌謀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來的機會就這樣放棄?

    「對,我們退。」他說。

    冬雨綿綿的御街上,那身影縴長如青竹,溫潤而細致,兩泓明波靜川,深不見底。

    那袍子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地扣著,縴細身軀包裹在那拘謹寬大的袍子里……他的心又是一緊,猛地咬牙,頭也不回地離開。

    昌順五年,冬,一場腫風血雨默默地消彈于無形之中,只有把少把少的幾個人知道,那到底是為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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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1:1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朔日,無星。

    四周一片靜默的黑,燈火在這樣的夜里也顯得無力,僅堪堪照耀一微光便沉入那墨色的濃黑中,金璧皇城在陰影中顯得靜謐雄偉,九重宮闈高大森然,層層疊疊,飛檐龍脊林立。

    一大一小兩條身影無聲無息地躍上塔頂,就著夜色靜悄悄地在皇城的飛檐間縱躍;他們的身形太快,彷佛是兩只巨大的夜梟展翅飛翔,也像是兩道暗影,難以辨認。

    皇城的禁衛軍們恍惚間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然而屢屢抬頭卻總捕捉不到那迅捷的身影。是太多疑了嗎?他們狐疑地揉著眼楮想著。

    未幾,那兩道暗影飛越了狼族皇城來到邊角,高踞的龍首岩牆外便是偌大京城。站在城牆最高點的狼族旗桿下,瘦小少年轉頭遠望著北方。

    「不用看,老早走遠了。」

    說話之人身形瘦長縴細,懶洋洋倚著旗桿的模樣頗為瀟灑飄逸,一身玄色勁服的他模樣看起來還很年輕,那雙燦著精光的眸子顯得格外清澄明亮。

    少年沉默半晌才猶疑著開口︰「父皇他……真的不回來了嗎?」

    「是吧。」玄色勁服青年淡淡回答,「關不住的。你爺爺也只撐了十二年。太爺爺最久,足足二十年。」

    青年扳著手指頭算︰「你爹撐了八年……是短了點,但又能怎麼樣呢?狼就是狼,荒野才是我們最終的歸宿。」

    「……」

    每次听到「狼就是狼」這句話,他心里總不由得一緊。那他呢?他到底算什麼?被豢養在這牢籠里,還會是一頭狼嗎?

    皇太子蘭歡自幼生長在皇城內,他的祖輩則來自北方,甚至連他父親的少年時期也是在迦蘭河畔度過,直到成年才進宮登基,只有他從未見過狼族生活的荒漠與草原。

    奔馳在荒野中的狼騰天為龍,關進了這個名為「中土」的籠子里,盡管籠子金碧輝煌,盡管被稱作天朝天子,然而牢籠終究是牢籠,狼族人向往奔馳曠野的心總是炙熱難擋,所以太爺爺如此、祖父如此,連父親也無法避免。

    或許漢人們私底下偷偷稱他們為「狼蠻」不是沒有道理的,不然怎麼解釋他明明從未見過狼族荒漠,卻總是夢回荒漠草海呢?

    「別想了,想什麼呢?」

    像是知道他心思似,青年淺笑著開口︰「沒見過就沒見過唄,那種地方荒涼得很,哪里及得上京城這麼繁華有趣。就算讓你去了,你也未必喜歡。再過不久你就要登基了,不趁這機會出來好好遛遛還等什麼?」

    「師父,咱們不是出來遛達的。」少年嘆息,清秀小臉上盡是嚴肅。「今夜乃是出來考察三省六部各大臣身家品格的,不親眼看看他們私底下的樣子,徒兒心里總是不安穩。」

    「成天翻雀兒們的探報還不夠,非要親眼看到才算數,你這性兒可不大好。」

    「眼見為憑——」

    「傻子,眼見也不一定能為憑。」

    蘭歡不解地看著那張漂亮臉孔,想著︰如果連親眼所見都不能信,那這世上還有什麼是可信的?

    「唉,說了你也不懂,不如這樣吧,咱們去大雁樓,我給你好好——」

    「姑姑……」

    那人清麗的臉孔不由得扭曲,雖然夜很黑,但還是能看出她無奈地翻了個白眼。

    「你這小老頭性格什麼時候才能改改?才幾歲啊!這麼老成持重一點都不可愛好不好!好不容易才能出來遛遛——」

    「姑姑,你每夜都出來遛。」

    「咦?有每夜嗎?」

    「有。」

    她搔搔頭,笑了。

    雖然扮成了男裝,但只要一笑就露餡。所謂的雲鬢花顏大概就是指姑姑這種長相的,遮都遮不住的美貌,扮了男裝反讓她更顯得秀美俊俏、人間風流。

    「走吧,先去看誰?」她說著,足尖一點,身影已然飄逸騰空,衣袂飄飛如乘風。

    「兵部吧。」少年連忙追上,他人小功力淺,得施展全力才能追上他的師父。

    「嘖!看啥呢?不就是一群硬梆梆的老軍頭。兵部的人,全都是糞坑里的石頭。」她的笑聲在夜空中隨風飄揚,「還是去大雁樓吧!听說新來廚子燒的醬肘子好吃得緊哪!」

    「姑姑……」

    「醬肘子好啊,宮里近來燒的都不合胃口,不是太膩就是太——」

    「師父!」

    她終是嘆了口氣,身形急轉往另外一個方向飛去。「好好好!鍋部尚書就兵部尚書……我說啊,你這性兒咱們真得想想辦法,多無趣哪!這天下給你掌了怎麼得了,悶也悶死了!」

    耐著性子,他一一考察了各部大臣的府邸,不怎麼意外地發現他們有各種「私房小青樓」、「私房小酒樓」,當然也有繁華小賭場。

    有些府邸金碧輝煌更勝皇宮,有些通宵夜宴喧鬧如市,居然還有私設刑場監牢,鎮夜哀號聲不絕于耳的!那些廟堂上穿得人模人樣的高官貴爵私底下形狀居然如此不堪,真真令他大開眼界!

    即便是他那向來瀟灑跳脫的姑姑蘭十三也不由得咋舌。「哪來這麼多妖娥子?還真是啥花樣都有哪。」她說著,同時遮住了他好奇的眼楮。這各種兒童不宜的場面實在太多,不僅僅暴力**,還兼之血腥殘酷。

    三天。他們考察了京城里有頭有臉的大臣府邸,他那張嚴肅的小臉徹底垮了,幼小純潔心靈受到極度傷害。

    這些滿口仁義道德、自詡德行高風亮節如天上謫仙的臣子們玩起來真真是……真真是……真真是讓他連句好話都想不出來!

    這皇帝要怎麼當?他開始後悔。不來看倒也罷了,此時此刻看著他的戶部尚書強狎個年紀跟他一般大的變童,他真恨不得挖了自己的雙眼了事!

    「還看不看?」他的姑姑支著腮幫子,不無同情地問。

    趴在屋頂冰涼的琉璃瓦上,他有點傷腦筋。這皇帝位置果真不好坐,有這種臣子,天下社稷危矣。

    「不如……全殺了吧。」苦思良久,他終于說話。

    蘭十三嚇了一跳。

    昏暗中,小徒弟的臉幽暗未明,不知道怎麼搞的,此刻他看起來可不像他那暴躁剽悍的父親蘭六,反而像是他那帶點兒陰柔邪魅的叔叔蘭七——別像蘭七別像蘭七!千萬別像蘭七!要是像了蘭七,這天下可要倒大楣了!

    蘭歡不吭氣,眸里蕩漾著冷冷月光。

    他該不是認真的吧?蘭十三面無表情,內心卻是波濤洶涌。

    「師父——」

    「姑姑。」她豎起縴縴玉指肅容糾正。「傻孩子,師父怎能替你殺人?姑姑才可以。不過,全宰了就沒人上朝了。不如這樣,我一個個去穿了他們的琵琶骨,包管他們什麼壞念頭全沒了,比耗子還乖。」

    他想了想,一臉的實事求是。「那也麻煩,全剩下一堆廢人,很難辦事……」

    他居然真的在思考這件事的可行性!一堆被穿了琵琶骨的朝臣?!那場面……

    「唉,罷了,登基後一一處置雖然麻煩了點,但勝在後遺癥少。」

    蘭十三暗地里松口氣,看著徒弟的眼神不由得有了幾分不同。這小子不像她所想的那麼簡單啊。

    殺了這些人盡管容易,但殺伐之後呢?她能替他殺十人、百人,難道還能替他殺盡天下人?這孩子,若走偏了路……

    「好唄,殿下英明。不殺不換不穿琵琶骨,那走了唄,可以去吃杏子核桃酥了沒?我告訴你啊,梧棲樓來了個甜品師傅,那手藝真是——」

    「還有御史大夫府還沒去。」

    蘭十三清麗的臉龐頓時擠成一團,呲牙咧嘴地悶道︰「不用吧,咱家包管那家伙更黑更恐怖,你去了準後悔莫及。」

    「就算是這樣也得去,我一定要親眼看到。」

    「丑話說在前頭,那家伙府邸我是不去的,送你到點就閃人。」蘭十三背過身去,雙眼熠熠生輝,心中已有計較,言詞間卻是冷了下來,哼道︰「為師生平最惡冬烘俗人,呼延恪廣是冬烘得不能再冬烘,庸俗得不能再庸俗了,殿下。」

    正所謂翻臉跟翻書一樣快,但姑姑向來也不是個愛動怒的,所以……宮內的傳說是真的,皇朝公主當年真的愛慕過那個冷面冷心又冷情的狀元御史郎?

    人影已然飄飛而去,衣衫破空獵獵作響,漆黑如緞長發散成一片飛瀑;只見她足不點地,身影瀟灑橫空,側臉淡漠如冰,居然很有幾分天上謫仙的況味。

    即便是看盡天下佳麗的皇太子蘭歡,此刻也不由得痴望著她,有那麼半晌的怔愣。

    誰敢說蘭十三不美呢?

    跟那些嬌滴滴、柔若無骨、美艷絕倫的女子不同,蘭十三英姿颯爽、脫俗出塵,無人能及。

    可偏偏就是有人不要她。是傻了吧?她的身分尊貴,天下無二,呼延恪是有什麼毛病居然敢不要她?

    橫過大半個京城,遠至城南,卻不見屋舍,只有一整片翠竹林。

    「喏,就在那里。」

    茂密竹林間有一處小院落,只三宅一院,小得跟戶普通人家沒什麼兩樣,而且還藏在林間,僅一條小徑可通往外邊。

    外于三省六部,地位超然卓絕的御史大夫府居然這麼小,還躲在那麼偏遠的城邊。

    這樣小,簡直連躲都不知道該往哪里躲。

    只見那天上謫仙的修長手指隨意往邊牆一指,冷道︰「書房在那兒。半個時辰。這兒的門房松弛得很,殿下請自便,半個時辰後咱家來接殿下。」

    話聲方落,人已飄遠。

    蘭歡等了半晌,什麼聲音都沒有;還真是說走就走,決絕得很。

    師父發起脾氣就是這樣,什麼都不管不顧,冷冰冰地喊他「殿下」,貌似尊重,實則疏遠鄙視,根本不當他一回事。

    莫可奈何地,他悄悄躍人內院。

    誠如師父所說,這里的門房當真松弛得很,沒有護院巡房,也沒有門丁看守,他就這樣傻站在院子里半晌,居然一點事都沒有。

    身為監管三省六部的御史大夫,連點門禁都沒有真的可以嗎?

    仗著輕功了得,加以門禁松弛,沒多久他便把御史大夫府逛了個透徹,還順手將書房里的奏章文書翻了幾遍。

    雖然不致家徒四壁,但跟其他官員比起來,這里委實寒酸得很——牆上掛著的是御史大夫自己的親筆字,還有幾幅縴巧花卉,看來應是出自女子手筆,想來是他夫人所繪。

    沒有華貴的布置,也沒有珍奇骨董,小小的園子里所種全是尋常花草,當然更沒有珍禽異獸,簡而言之就是樸素簡單,或者干脆說極之干淨的一座小宅院。嗯……干淨到令人起疑的地步。

    也許是藏在什麼密室暗房里……呼延恪為人嚴肅謹慎——表面上;他可不是其他那些腦包,若真有什麼奇怪的嗜好也會緊緊地搗著,絕不像其他笨蛋那樣只差沒在自宅掛塊招牌那般招搖。

    但……會藏在哪里呢?

    這三座廳堂各有幾間小房,除了正廳,兩邊的側廳及屋舍多半已經轉暗,幾間還點著燈的也就些丫鬟小廝百無聊賴地守著,宅子小人口少,一整個枯燥乏味。不遠處傳來喁喁人聲,兩個打扮素淨的丫鬟由遠而近。

    「還在里頭玩兒啊?都大半個時辰了。」

    「是啊,老爺也真是的,每次都這樣,上回玩太久還招了風寒,怎麼勸也沒用。」

    「嘻……沒辦法,太可愛了嘛!這世上再也沒有誰能這樣打動老爺了吧,你看老爺那張誰看了都怕的臉,只有這時候才會笑。」

    這御史府雖小,屋舍倒是都蓋得挺高;他竄上大梁,靜候那兩名一無所覺的丫鬟無所顧忌地嚼舌根。

    她們所說的老爺當然是指御史大夫呼延恪,那另一個人呢?是侍妾?還是誰?經過這幾日的觀察,他對朝中所有大臣都已絕望,擁有幾個侍妾是很尋常的事,根本不值一提。

    「……年紀還小嘛!上回拖好久才好。」

    「也是。去了又怕招老爺罵,怎麼辦?又不能去請夫人——」

    「你瞎扯什麼!」

    丫鬟吐吐舌頭,握了兩下臉。「瞧我這張嘴!」

    「去找總管吧,他不怕挨罵。」

    「好主意欸!快走吧……」

    這沒頭沒尾、充滿懸疑的對話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根據迷雀的探報,呼延恪只有一個妻子沒有侍妾;他那妻子臥床已久,且未曾听說有過孩兒,那麼現在跟他在一起、年紀還很小的人到底是誰?

    他的腦袋錚地一響,很悲催地又想起了那個漂亮的變童。不是吧?該不會又是個雛兒或者變童吧?

    這世道到底是怎麼了?就不能……就不能正常點嗎?

    丫鬟們走遠後,他躍上屋頂放眼四望,想知道她們所說的地方到底在哪。這宅院小得連躲都沒地方躲,哪里還有人在玩而他卻沒看到?

    正猶疑著,忽見不遠處密竹林上方裊裊飄散著薄霧,細看才發現原來密林是天然屏障,里頭別有洞天。

    穿過蜿蜒幽暗的小徑,就見一幢竹廬隱在密林中,在四周高聳的瀟湘竹掩蔽下,這竹廬真可說得上是藏得天衣無縫,若不是竹廬中央那口飄散著薄霧的溫泉露了餡,恐怕連他也會錯過這個地方了。

    果然啊這朝廷里就沒有一個干淨人!

    他心里不知是喟嘆還是冷笑;不知是嘲諷還是悲哀。短短幾天,他只覺得看盡了這世間最最骯髒齷齪的人心。

    竹廬搭建得小巧雅致,牆上掛著幾幅墨跡,竹桌上擺著石壺、幾只石杯,還有個石制棋盤擺在一旁,上頭錯落著一局散棋。

    此處地面皆以小片黑玉石砌成,踩踏其上感覺微透暖意,微風吹拂,竹香泉香交錯,說不出的靜謐清幽。

    突然,一只暖暖小手撝住他的嘴,他大驚失色!正待出手,那人卻輕輕地在他耳邊開口︰「噓……跟我來,阿爹睡著了,要是吵醒他,你可就完啦!」

    阿爹?

    一個小孩兒,身上隨意套件寬大白袍,頭發濕漉漉地散在肩上,握著他的手軟軟暖暖的,好香!

    小孩兒拖著他穿過竹廬,小心翼翼地躲在廬後;他探出頭,見池畔藤椅上果然躺著個修長的男人,正沉沉睡著。

    「你……」從未曾听說呼延恪有孩子,這孩子是?

    「噓……」小孩兒緊張地望著池畔沉睡的男人,紅通通的臉蛋上寫滿了緊張。

    「要什麼呢?銀兩還是吃的?」

    「咦?」

    「快說啊,阿爹睡著呢,他醒來你就完蛋啦!君子先生。」

    君子?喔……梁上君子。這小子當他是賊來著。

    他有趣地笑了起來。「要銀兩作啥呢?說不定我是來要命的。」

    那小孩兒突然轉過身來,他這才看清他的模樣。

    圓滾滾的一張白玉雕就的小臉,兩道英氣劍眉下瓖嵌著一對同樣圓滾滾的眼楮,而那雙烏溜溜的圓眼楮清澈澄淨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那軟軟暖暖的小手還緊緊地牽著他。

    從來沒有任何一刻,他如此清晰地感覺到手的溫度、鼻尖所聞到的淡淡馨香;他的心跳不知怎地突然一滯,然後失速狂跳。

    哇!好……好可愛!

    這突如其來的沖擊太過震撼,他不由得微微往後退了些,手緊緊搗住胸口,感覺自己心髒狂跳的聲音,他的心哪里曾這樣劇烈地顫動過?

    小孩兒臉上沒有恐懼,專注又執拗地用那雙清澈的圓眼楮盯住他,彷佛自己是蛇,而他是獵物。

    「你真的是來殺我阿爹的嗎?娘說過,爹得罪了很多人,他們都想要他的命,你也是嗎?」他的聲音軟軟糯糯,彷佛聞得到甜味。

    「當、當然不是……我只不過、只不過……」

    「你別殺我阿爹,他是個好人。」小孩兒將臉湊到他眼前,認真無比地盯住他,樓色唇辦小而豐潤。

    「听見沒?不準殺他。」

    「……啊……嗯……」他紅了臉,尷尬地別開目光,小孩兒還有些胖呼呼的臉跟他只有咫尺之距,他的臉紅得更厲害,連耳根都幾乎要燒起來了!

    然後那張端莊嚴肅的小臉漾開甜笑,彎彎的眉、彎彎的眼,純真無邪,那笑像是明媚的日光暖暖地驅散了他心底濃濃的陰翳,露出了燦爛輝煌的天光。

    他眼楮發直,心底也隨著那笑蕩漾著。

    「君子先生,你明不明白什麼是俠之大者?又何謂俠之重者?」小孩兒在他跟前坐下,正經八百地說著。

    「……」這小鬼才幾歲!竟然在訓他?

    「真兒……」

    突然,叫喚聲傳來。

    圓呼呼的胖娃兒立刻拖著他的手快速往竹林子里竄。「快跟我來,別出聲。」

    「真兒!桂玩啦,快出來。」

    「你叫什麼名字?」

    奔馳在幽暗的竹林間,幽徑兩旁的火炬搖曳著,忽明忽滅,那穿著長袍的小小身影給他一種虛幻的感覺,那又香又軟的頭發在他鼻間飄拂,恍惚間周圍的其它一切彷佛不復存在,只停留在這片刻。

    「呼延真。我叫呼延真。」那娃娃甜笑著回頭,領著他到一處密林前,然後將個暖呼呼的物體塞進他手里。「這可以賣點錢。」

    蘭歡低頭一看,握在手上的是一把半月形暖玉梳子,飄散著馥郁香氣,光澤溫潤。

    「君子啊,以後別再闖進來了,我爹爹功夫很高的,為人又嚴峻,萬一被他抓住,你一定會被關進牢里去的;比關進牢里更糟的,是被他沒日沒夜的教訓,慘……得不得了呢!」

    密實的竹林所構成的竹牆完全看不出有路可走,就見那娃娃在一處細竹上用力一躺,再往旁邊一擠,居然讓他擠出一方小小出口;他想,這小娃兒平時大約就是從這里偷溜出去玩的吧?

    「快走!快走!」

    「我……我還可以來找你嗎?」

    「真兒!」男人的呼喚急切了起來,隱隱夾帶著風雷之勢。

    「別再來啦!」小小的呼延真用力將他推進那出口。「我爹真的很凶啊!他會宰了你的。」

    「呼延真!」

    「來了!」晶亮眸子閃動著笑意,肥肥的小爪子朝他揮了揮,長袍底下赤著的小腳又白又胖,轉頭跑去,腳步輕快如小兔。

    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好可愛啊!

    可愛得教他覺得自己的心都揪起來了!

    原本布滿陰霾的心情一掃而空,突然感覺夜色淡了,天上的星星亮了,連周遭的涼風也清冽芬芳了起來。

    呼延真,他記住了。

    翌日,御史大夫府迎來一紙皇後懿旨。

    「……御史大夫呼延恪之子呼延真秉性純良,溫恭儉讓,今敕封為太子侍讀並中書侍郎,即日起進宮……」

    御史呼延恪額上青筋隱隱在跳動!

    尚未即位的太子似笑非笑地瞅著他;這未來君臣關系開始得可不大好。

    呼延恪是當今皇帝的愛將,他二十歲高中狀元,被驃皇拔擢為中書侍郎;不到兩年,驃皇退位,燎皇繼任,他則從中書侍郎破格升任御史大夫,是金璧皇朝有史以來年齡最輕的御史。

    他跟燎皇交情匪淺,但跟眼前這個即將登基的太子卻不怎麼熟。燎皇臨走前的確委托過他,請他照應皇太子;可是一沒聖旨二無證人,那該死的家伙拍拍**走人,他為啥得替人當保母看顧孩子?

    他很淡定,雖然額上青筋隱隱跳動,但俊逸臉上依然淡定無波。

    太子所求之事的答案很簡單,只有三個字︰辦不到。

    結案。

    「御史大人,何以低頭不語?太子年紀雖小,但素來秉性純良寬厚,為他侍讀必定不會虧待了令公子。何以御史大人只來謝恩,卻沒讓公子隨行進宮?」

    「稟皇後,呼延真頑劣駑鈍,雖已九歲但尚未啟蒙,臣不敢讓他進宮,免得驚擾殿下。臣懇謝皇後、太子恩澤,但呼延真實無法適任太子侍讀,望皇後、太子慎思,另覓他人。」

    「駑鈍頑劣?尚未啟蒙?」那跟他昨夜所見可完全不同,那純真如精靈的孩子怎可能是什麼駑鈍頑劣之徒?

    但……就算駑鈍頑劣,那又怎麼樣?那孩子可愛討喜得很,他根本不介意他到底啟蒙沒。

    「是。呼延真極為駑鈍,臣教子無方,請太子——」

    「不打緊。」還沒即位,但實際上誰都知曉他將登基為皇的太子蘭歡笑道。呼延恪一悶。

    「伴讀嘛!又不用考較學問,也不是擢選狀元探花,啟蒙與否本太子並不介意。」太子歡微笑道︰「倒是呼延大人既然覺得自己教子無方,何不讓太子太傅試試?胡先生為天下大儒,和藹可親又學問淵博,沒有他教不好的學生。」

    「稟太子,胡先生自是個極好的先生,然教導太子跟教導一般的牛孩子完全不同;太子天資聰穎過人,呼延真難以及萬分之一,更何況臣不日之內就要將呼延真遣回狼帳,不會讓他留在中土。」

    太子歡蹙眉。「遣回狼帳?這又是為何?」

    因為那孩子就是該在草原上跑著,讓日頭好好地曬著,聞著自由自在的草香長大,而不是關在這籠子似、爾虞我詐的鬼地方。

    呼延恪垂首。「臣方才說了,呼延真資質駑鈍,作文章等事怕是學不來的,不如回狼帳去學習騎射兵法,方合了他的性子。」

    「要學騎射在宮內不能學嗎?宮內也有極好的騎射先生,若呼延大人還覺得不夠,讓皇姑收呼延真為徒也——」

    「太子,」皇後搖頭,「呼延大人既是不願讓呼延真進宮,太子又何須強求?」

    太子歡抿了唇。他自幼在這宮內從沒有要不到的東西,即便如此他也是進退有據,未曾驕蠻傲慢,只這一次,他想。

    呼延恪垂首不語,對皇後的話不置可否,那是默認了。

    他不想讓呼延真進宮,寧可送回遙遠的北方狼帳也不讓他進宮?!

    這家伙對天家究竟有什麼意見?!不肯娶皇姑,也不肯讓呼延真進宮,他自己卻領著朝廷的俸祿,安坐御史大夫的位置?!

    太子歡朝身旁的內侍使個眼色,小太監上前,兩人嘀嘀咕咕了幾句。

    小太監行個禮便將周圍其他的宮女內侍全都帶走,連門窗都牢牢關上。

    這是?

    「皇兒,此舉何意?故弄甚麼玄虛?」連皇後都蹙眉。

    太子歡故作純真狀,十二歲的小鬼,睜著雙清朗的眸子道︰「母後,若是皇兒說,只想要呼延真伴讀呢?」

    呼延恪垂著的頭硬了一下,慢慢抬起臉。這小鬼,尚未繼位就打算跟他這個御史大夫鬧翻嗎?

    一直以來,他就是個孤臣,也願意做個孤臣;御史大夫一職外于三省六部,直屬皇帝,負責監察百工群臣,所以也只能是個孤臣。

    他不與朝中任何同僚往來,清白孤高地忍受著朝中歲月。正因為他是個孤臣,燎皇向來對他頗為信任,任得他在朝中獨來獨往,這是他們君臣間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願意當個孤臣,不去結黨營私,而燎皇也願意任他自由,不拘束干涉他在政務之外的瑣事;但這小皇帝跟他沒有這種默契,他愛問就問,高興就要他把孩子送進宮,不高興的時候說不定就要他滾回老家,或者更糟。

    「胡鬧!」皇後蹙眉,「天下之大,只不過尋個伴讀而已,哪個不能?更何況過去那些年沒有伴讀,皇兒不也好好地?今日何致于此?」

    太子歡想了下,笑道︰「伴讀是日夜要陪在兒臣身邊的人,哪能隨便找一個?過去那些年兒臣始終沒找到喜歡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又怎能輕易放過?」

    找到?

    放眼朝中,他未向任何人提起真兒的事,這麼多年來的孤臣身分,怕是完全沒人知道他有個孩子吧!太子是如何「找到」呼延真的?

    呼延恪黑著臉低語︰「太子幾時親臨呼延府?下官竟未曾遠迎,實是不敬。」

    太子臉上一紅,賭氣道︰「嘖,見不得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哪里是本太子去不得的?」

    「你跑去我家偷看我——」呼延恪差點咬斷自己的舌頭,他硬生生止住差點出口的話,緊緊地閉上嘴。

    「講偷看太難听了吧?」太子歡沒好氣地哼道︰「探查一下大臣們的品性操守有何不可?難道呼延大人寧可本太子派迷雀上門?」

    「為君之道,正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不提這點還好,提起來真令他一肚子火。太子歡沒好氣地回嘴︰「父皇正是一點都不疑,所以這滿朝文武都是變態、戀變者跟虐待狂!」

    呼延恪一怔,險些為之絕倒,連忙側臉掩住狂笑。

    呃……他的確听說文武百官中,某些人的某些「癖好」不甚文雅,但直指為變態、虐待狂也未免……

    「好了,你們兩個。」皇後搖頭嘆息,「太子年紀尚幼也就罷了,呼延大人怎麼也跟個孩子似地胡鬧,成何體統。太子,你即將登基,是為九五之尊,堂堂天子暗地里跑去臣子家中實為不妥。」

    皇後雖未動怒,然語氣中已顯威儀,太子只得服軟,悶悶地垂首。「母後教訓得是,兒臣知錯。」

    不待皇後教訓,呼延恪已率先一步朝皇後下跪磕頭。「老臣有罪,請皇後恩準老臣致仕。」

    太子歡一愣。

    皇後頓時著慌,連忙打圓場︰「呼延大人年不過三十,說老臣未免太早,更何況本宮並未怪罪大人。」

    「臣為官已十載,心力交瘁且力有未逮,想早早致仕回鄉耕讀。」

    太子歡霍地揮袖起身,一臉惱怒。

    「心力交癢、力有未逮?這是從何說起?呼延大人為父皇及太上皇劬勞十年,卻連一日也不肯為歡效命,趕著致仕退休,莫非呼延大夫厭惡本太子?」

    「太子言重。呼延恪自認能力不足,無法為太子效命,但朝中能者多矣,望太子另擇高明。」呼延恪說得雲淡風輕,但低著的肩膀卻是硬梆梆的一點也不肯退讓。

    太子歡惱怒道︰「只不過是給本太子伴讀,尚未啟蒙也罷,當玩伴本太子也願意,呼延大人未免小氣!」

    「臣就是小氣。伴君如伴虎,呼延真絕對不能進宮。」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大家也不用再虛偽客氣,呼延恪凜著臉毫不退讓,想來這未成氣候的昏君也不敢真要了他的腦袋。

    「呼延恪!你好大膽!」

    「臣放肆,臣魯直不諱,望太子準臣回鄉思過。」

    「你要回去也行!稈呼延真留下,你愛去哪去哪!」

    「休想!」

    這一大一小居然層次很低地吵起來了,簡直蔚為奇觀——皇後眨眨眼,轉念一想,突然欣慰地笑了笑。

    皇兒早知道會有這一吵吧?他特意命人屏退了左右還關上門窗,就是打算跟呼延恪吵上這麼一架;原本還擔心這孩子年紀太小不知輕重,不適合此時登基,看來是她多慮了;又憶起今晨十三公主蘭秀特意繞去漪清宮跟她說的一番話,她想了想,緩緩開口道︰「呼延大人……」

    「臣在。」

    皇後想了想,長吁口氣。「內廷……唉……不瞞呼延大人,自皇帝私走後,內廷風雲詭譎,本宮確實掌管無方……」

    呼延恪連忙伏身跪拜。「皇後言重!呼延恪無狀,求皇後恕罪。」

    皇後娘娘居然執巾按了按眼角,極為憂傷地︰「呼延大人哪有無狀,本宮也是為人父母的,怎會不了解呼延大人的顧慮。這內廷確確實實不適合孩子,呼延大人不讓令公子進宮的想法是對的;更何況太子年紀尚幼,心性不定,誰知道他會喜歡多久?說不定過不了兩天也就厭膩了……」

    「母後——」

    皇後示意太子讓她說下去。「唉……既是如此,不如讓太子登府跟著呼延大人學習吧。」

    「啊?!」兩人都傻了。

    皇後淡淡地了太子一眼。「怎麼?太子不願意?」

    「願意!兒臣願意!」太子立刻跪下叩恩,「謝母後!」

    呼延恪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讓太子登門學習……讓皇帝到他家學習?莫說金璧皇朝無此先例,放眼過往歷朝歷代也從未有過此例!

    「臣惶恐!臣——」

    「呼延大人不願意?」

    「臣……」

    「那就送進宮。」

    呼延恪氣餒了。這怎麼回事?他怎麼有種被坑了的感覺?

    「臣,遵旨。」

    呼延恪不但氣餒、頭疼,還舉棋不定。

    心愛的孩子就在他跟前,散著一頭烏黑柔軟的發,瓖著繁星似的雙眼黑黝黝、骨碌碌地打轉著,後頭的丫鬟恭謹地候著——候了大半個時辰了。

    「爹?」呼延真耐心地問︰「可以梳頭了嗎?您不是說有客人要來?」

    他應該更強硬些的,更強硬些說不定就不用這麼傷腦筋了;或者他應該動作更迅捷些,例如一大清早就快馬加鞭將真兒送回迦蘭河——保不準下一刻那昏君就撤了他的官職,追去北狼把孩子逮回來。

    太子歡即將登基,他可以驕可以橫,這天下就他最大,誰也奈何不了他。

    「什麼時辰了?」

    「回老爺,午時剛過。」

    呼延恪想了又想,忍了又忍,終于疲勞地揮揮手。「梳起來吧,單髻。」

    單髻?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覷,屋瑞安靜得彷佛連空氣都凝結了。

    呼延恪嘆口氣,將孩子擁入懷中,溫言道︰「從今天開始,你是呼延真。」

    孩子一臉莫名其妙,她本來就是呼延真啊。

    「是個男孩子。」

    呼延真錯愕地睜大了眼楮。「我是嗎?」

    「是。」

    「可是我本來是——」

    「嗯。但從今以後都不是了。你是個男孩子,直到爹說可以改回女孩子的時候才能改。」

    「哇!」呼延真樂得要暈倒了,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麼好的事!從今而後,她再也不用听到爹說「女孩子家」要這樣,「女孩子家」要那樣!「那我可以學騎馬、學劍法了?」

    呼延恪失笑,寵愛地揉揉孩子的發。「可以。」

    「哇!」呼延真大樂,手舞足蹈,哪里有半點女孩子的矜持。

    呼延恪轉向一屋子候著的家僕,淡淡開口︰「從今以後,呼延家只有一位公子,听明白了嗎?」

    「听明白了。」家僕們齊聲答應。

    凝視著正慢慢被打扮成男孩子的女兒,呼延恪素來淡然的面孔微微動搖。

    這樣做對嗎?他真的不太肯定。

    若對太子坦誠以對,他可以藉著男女之防將他們遠遠隔開,那麼他所擔憂恐懼之事就不會發生;然而太子的脾性他已略有所知,愈是讓他得不到,他只會更加糾不休。萬一他不肯放棄,登基之後硬是將真兒選入宮去,那真兒豈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讓真兒改扮男裝,過一陣子,等太子的熱頭過了,不再來府里糾纏,他便可以將真兒遠送回老家,這件事便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了……是吧?

    傻嗎?這樣的老爹爹,明明有機會可以將女兒送上枝頭當鳳凰,卻千方百計阻撓著……

    或許吧,傻氣痴心的老爹爹就是這樣。

    呼延恪看著女兒從嬌嫩的小女娃變身成俊秀可愛的小男孩,心里酸酸地泛著疼。

    「好看嗎?」呼延真笑咪咪地朝他彎著眼楮。

    「好看。」呼延恪微笑,輕輕揉揉女兒的頭發。

    他要她自由,要她好好地活著,平平凡凡地度過這一生就好,永遠不要入宮,更永遠不要涉人朝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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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1:4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這一年,金璧皇朝十二歲的太子蘭歡登基為帝,改年號為「天運」,尊七王爺蘭俊為攝政王,同朝廷三公共同輔政。

    他最喜歡的朋友是呼延真,九歲。

    每天上午,歡帝辰時到午時在眾大臣的輔佐下處理政務,未時之後便溜到城南的御史大夫府跟著御史大夫呼延恪「學習」,一直到人夜才會回宮。

    當然,剛開始呼延真並不知道這位客人是父親的頂頭上司、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人,事實上她對這位「君子」十分不滿意,從第一次——

    不,從第二次見面開始。

    因為他不肯歸還她送給他的玉梳。當初她以為他是賊,生活困頓,所以才送他玉梳變賣,既然他不窮又不是賊,把玉梳歸還給她也是理所當然的吧。

    「我以為你是個「君子」。」

    這是很聰明的雙關語,一方面暗指蘭歡不還玉梳是個賊,一方面又希望蘭歡真的夠君子,願意歸還玉梳,呼延真很為自己的機智感到得意。

    但蘭歡完全不為所動。他也不知道自己干嘛那麼堅持,宮里什麼珍奇寶貝都有,那麼個小小的暖玉梳子實在算不了什麼,但他就是不想還;是他生平第一次有人送禮物給他,並非因為他是太子或者皇帝或其它什麼,僅僅只是因為他就是他。

    「我會跟我爹告狀的!」呼延真雙手抱胸,很有些憤怒地瞪他。

    「去啊,小孩子嘛,找大人告狀是很尋常的事。」蘭歡無所謂地回答。

    他倒不是有意激怒呼延真,而是真的覺得即便是呼延恪來找他追討,他也不在意,反正他就是不打算還,天底下有誰能奈他何?

    然後他迎來了生平第一次的拳頭攻擊。

    看起來可愛得像個陶瓷娃娃的呼延真打起架來一點都不含糊,她什麼拳腳功夫都不會,就直撲上來狠狠地朝蘭歡的眼楮毆了一拳。

    在蘭歡還沒意會到自己到底該如何應對之前,呼延真已經將他撲倒在地,用那雙看起來很小巧的拳頭揍得他滿臉開花!

    他真是不想打他的,他那麼小、那麼可愛;可是這個有點胖的小孩跟宮里那些太監宮女完全不同,他一點點一滴滴都不讓他,就掄著那個小拳頭沒命地往他臉上招呼。

    打臉實在太不道德了,他明天還要上朝欸!

    所以當呼延恪跟蘭十三趕到的時候兩人已經打得滿地生塵,他們一人拖一個,將兩個孩子從地上揪起來的時候,那兩人還互不相讓地隔空揮拳踢腿,呲牙咧嘴得就跟街頭的野孩子沒甚麼兩樣。

    蘭十三好氣又好笑地將蘭歡整個提起來,就像拎著一袋果子般的輕松。「你比人家大三歲,比人家高一個頭,而且還學過武功,丟不丟臉啊!

    蘭歡氣得大叫︰「有什麼用?!我又不能用武功打他!」

    「什麼事惹得你這麼生氣?」蘭十三好奇了,他這徒兒平時進退有據、雍容大度,根本不像個孩子呢。

    「你看!」蘭歡回頭,哇哇大叫︰「他好沒品,專打臉!」

    蘭十三忍不住噗一聲笑出來,同時奉送愛徒滿臉口水。

    「那你呢?」呼延恪忍住笑,絕不承認蘭歡那張青紅交錯的臉讓他高興得意得不得了。

    「為什麼打架?」

    「他笑我是只會告狀的小孩子。」呼延真氣呼呼地揮舞著拳頭。

    「嗯。」呼延恪點頭,然後嚴肅地對蘭歡開口︰「你不可以笑他是小孩子。」蘭歡大張著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見的。

    呼延恪真的對他說了「不可以」這三個字?!

    呼延真在父親背後朝他扮鬼臉。

    從這一天開始,蘭歡知道,自己在這地方的身分不是「皇帝」,甚至連皇族也不是。他就是蘭歡,也只是蘭歡;呼延家的人待他以客,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原本不太確定自己喜不喜歡這種感覺,但時日久了,居然也就習慣了。

    歲月就在這樣打打鬧鬧中流逝……彷佛還是昨日,光陰卻已經遠走了三年。

    望著竹廬外兩顆明顯長大卻還是擠在一起爭看彩圖、還不斷斗嘴的腦袋,呼延恪不由得嘆息。

    與他的想象完全不同,他的希望也一再落空。三年來蘭歡的熱度一點都沒有減退。

    他每天興高采烈地從宮里跑來,規規矩矩地與他學習硬梆梆的文章制度內政,甚至連每月固定的兩個休沐日也不例外。

    當「學生」的時候,蘭歡求知若渴,態度嚴謹恭敬,不曾有過絲毫架子。

    他是個要求嚴格的先生,並不因為他是小皇帝就有所寬容,甚至要求更高,可蘭歡不但做到了他所有的要求,甚至還能舉一反三,的確聰明過人。

    不得不承認,他當初的確錯看了小皇帝,毋庸置疑他是個好學生,熱忱專注、好學不倦。但下了課,蘭歡就是個十五歲的大孩子,半大不小的皮猴子,幼稚白目陰險欠揍智缺樣樣齊全。

    跟他那個原本應該被教養成賢良淑女……

    算了,他想騙誰呢?他從來也沒想把真兒教成什麼嫻雅淑女,但也不至于變成野猴子吧?真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這兩個歡脫的家伙湊在一起就可以鬧個天下大亂,教人不得安寧!

    幸好蘭歡看起來只把呼延真當兄弟,他們吵鬧的層次不怎麼高,兩人往往為了很幼稚很孩子的事爭吵不休,但那些打鬧似乎完全不影響他們的感情。

    他們經常偷偷地往外跑,差不多已經打遍京城無敵手了……

    想到這點他又開始鬧頭疼。這可能是他最後悔的時刻,呼延真幾乎完全忘了自己的性別,跟著蘭歡到處打架生事完全不猶豫!也不想想自己實在沒有習武的天分,拳腳功夫差勁得很,若不是蘭歡總護著她,又有蘭十三在暗中保護,他這閨女恐怕老早被打殘了。

    他真不知道再這樣下去,呼延真到底要怎麼辦。她今年已經十二歲,再過兩年就要行成年禮了,難不成真要以男兒身行成年禮嗎?這件事實在值得他好好想想,但他現下根本沒時間去管那些事,朝廷的事已經讓他夠忙夠煩。

    事實上朝政情勢讓他焦頭爛額,這三年來台面下的明爭暗斗愈演愈烈,隨著小皇帝年事漸長,情勢也益發險峻,攝政王蘭俊已經快耐不住性子了。

    一次又一次,他想著將呼延真送回北方狼帳,甚至連蘭歡也一起。去探望燎皇吧,用這樣的借口應該可以成行,攝政王沒有理由不同意。

    可也一次又一次,他暗夜里被夢中的漫天烽火驚醒!

    小皇帝在,攝政王至少還有所顧忌;果將蘭歡送走,京城恐怕一夕變色,那他還有何顏面回老家見燎皇?見了老友他又能說什麼呢?難道要說只因為心疼女兒就斷送了他的大好江山?

    如果真能再見到燎皇,他一定會狠狠地踹他一腳吧!到底是怎樣的天真啊!老友!

    他還真沒看出自己弟弟的狼子野心,絕不會僅以「攝政」為滿足。

    所以說他總對這些武人的腦袋感到很懷疑;燎皇自己當了八年皇帝就不耐煩了,就以為天下的人也都跟他一樣關不住鎖不了?但蘭俊不一樣,蘭俊想奪得天下,想把蘭歡從龍椅上趕下來已經三年多了;蘭歡十五歲,再過不了多久攝政王就該還政于他,所以蘭俊正在布局,從他當上攝政王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沒停手過,如今情勢已經迫在眉睫,一場嘩變是難以避免了。

    留下這樣的爛攤子真是教人很生氣啊!

    看著坐在他對面,默默報著長劍的蘭十三,呼延恪覺得四面楚歌。

    夕陽染紅了京城,繁華的永京閃閃發亮,耀眼生輝。

    這是每天他們最喜歡的時刻,每當這時候他們總要躍上屋頂眺望這絕美京城。

    永京人蓋房子時喜歡用瓷土跟琉璃瓦。

    無論貧窮富貴,永京人的屋頂一定得用上五彩繽紛的琉璃瓦,富貴人家整個屋頂都鋪滿,牆壁上則密貼著瓷片以示豪奢。窮人家也一樣,無論再如何困頓,也得在屋頂上點綴個幾片才行。

    瓊璃瓦的顏色不一而足,特色在于全都易于反光;于是光線一照,整座永京城便閃閃發亮,彷似人間最璀璨巨大的珠寶,所以也有人稱永京為「珠玉之城」,是整個中土最富饒繁華的代表。

    午時的永京城太亮,幾乎能閃盲人眼;黃昏時刻的永京最美,也最溫柔,耀耀生輝的都城此時不再令人目盲,籠罩在金黃艷紅的光輝中,映照著搖曳的永定河,此起彼落的光,像星空。

    所以他們一次次爬上屋頂眺望永定河,無論多少次都不會厭倦。

    蘭歡懷里藏著幾個果子,身後的呼延真笨拙地跟著他。

    呼延真行動之所以會如此笨拙,除了輕功練得真是有夠糟之外,主要還是因為他一手拎著鎮得冰涼的梅汁,另一手拿著個大油紙包,照形狀跟味道猜測,那應該是一只很肥的燒雞。

    說真格的,呼延真根本不懂得什麼叫風雅、什麼叫賞景,他滿腦子只有吃飯跟打架而已。

    是的,呼延真就是個吃貨,跟他的姑姑師父簡直相見恨晚。

    劈啪一聲,呼延真腳下嬌貴的琉璃瓦破了,一腳才提高,笨拙的另一只腳立刻又踩破了好幾片,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噥埋怨著,而會含糊不清則是因為他嘴里塞滿了餅。

    發現努力提氣踮腳尖完全沒有用,他干脆放棄,抬腳直接往碎了的瓦片上踩,又是一串串劈哩啪啦的脆響。

    瓦片破碎的速度驚人,下方終于傳來呼延府管家心疼的怒吼聲︰「少爺!老奴求您了!桂再踩了!」

    「啊……噢……」呼延真意義不明地漫應著,腳步很是為難地慢了一些些。

   好不容易才坐定,呼延真立刻樂呼呼地打開油紙包,炫耀地喊︰「你看!燒雞!」

    誰不知道那是燒雞呢!聞味道就知道了吧。蘭歡翻著白眼直搖頭。

    「很好吃的欸。」呼延真嘟囔︰「馥芳樓的喔,一天只賣十只呢!」

    當然是馥芳樓的,當然一天也絕不只賣十只;他去他們燒雞的廚房看過,里面的甕鍋至少有幾十口,生意好成這樣,哪里會一天只賣十只?能這麼傻傻上當的,也只有呼延真這笨蛋。

    「嗯,謝謝。」

    蘭歡正經八百地道謝,呼延真這才開心地眯著眼楮笑,慷慨大方地分給他一只腿,自己當然是毫不客氣地抱著雞吃起來了。

    呼延真實在不該再吃了,可是怎麼辦呢?看那張圓呼呼的可愛圓臉,臉上粉嫩嫩的兩坨小肉包,實在是怎麼看怎麼可愛,怎麼忍心阻止他?

    說真的,呼延真樣貌可愛歸可愛,但比他貌美好看的人多得是,宮里尤其多;不說別的,光說他身邊的小太監小喜,那真是美得可比妖孽。事實上宮里的人背地里就說小喜是個妖孽,還總懷疑他們兩個之間有什麼曖昧之類的。

    要說小孩嘛,他的兩個雙胞胎妹妹那更是漂亮可愛得天上絕無、人間僅有,完全是粉雕玉琢的一對珍寶。

    更不要說他的母後、他的姑姑師父,一個個盡皆美艷不可方物,但看著看著,久了也就麻木了,再怎麼美也生不出什麼感想。

    可看著呼延真他的心就暖,看著他那傻呼呼、一臉幸福的樣子,他嘴角就忍不住上揚,就算他已經吃成一坨胖大福,依然是他最喜歡的胖大福。

    「喂,跟我進宮吧,讓你當中書侍郎。」

    當然,呼延真再怎麼遲鈍,也老早知道這位打小認識的「君子」其實並不是什麼小賊,而是這世上最有權勢的少年皇帝。

    大約兩年前知道的;那時候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年紀小,還是已經混得太熟,對一個每天都跟他搶食、打架、吵鬧的家伙,他實在擠不出什麼尊重畏懼,即使到現在他們已經相處三年多了,朝蘭歡揮拳的時候都只有更用力,完全無顧忌。

    「中書侍郎這官不小了,每天都會跟在我身邊,不管我吃什麼喝什麼說什麼都要經過中書侍郎——」

    「是啦是啦,還要幫你寫字擬詔書,還要管你所有的生活起居,可了不起啦!」

    「不錯吧?」想到胖嘟嘟的呼延真穿上朝服的模樣,蘭歡就忍不住笑。「那可是跟我最親近的職位。我本來想讓你當御前一品帶刀侍衛,不過你功夫實在太差勁——」

    一根扔過來的雞骨頭就是呼延真沒好氣的回答。

    「喂!」

    「喂什麼喂,我爹說不行。」

    「我是你爹的頂頭上司欸。」

    呼延真偏著頭看他,心里明白其實他是可以用權勢讓呼延家就範的,但他不會。他喜歡這種「不會」。

    「再過幾個月你就不能常來了吧。爹說攝政王該還政給你了,以後你就是真正統治天下的人皇,不再是毛猴子了。」

    距離他十六歲的生辰沒幾個月了,按祖制的確是如此。

    但這問題只要一開始想,心里就覺得空得發慌;也不是完全不期待,但總感覺缺了些什麼。

    甩甩頭,甩去那錯綜復雜得連自己也說不清的思緒,蘭歡從口袋里掏出果子扔給呼延真,卻發現才那麼短短的時間,那只雞已經完全進了他的肚子里,神速啊!簡直無底洞!

    「哇!這個好欸!」

    「你悠著點吃行嘛?小心肚子疼啊。」

    「我吃很慢啦,肚子很餓呢!幾時偷的猴兒桃?好好吃喔!」

    「什麼偷!真難听,是「順」,從宮里「順」出來的。」

    「順得好,下次幫我順冰荔枝好不好?好饞欸……」

    「冰荔枝什麼的你應該先去問我姑姑吧?如果被她偷完還有剩的話……那你相心作啥?唉,說真的,我看你讀書也不怎地,文章根本一塌糊涂,應試肯定是沒前途了……」

    「唉唷……怎麼這樣說啦……」呼延真紅了臉。

    「文不成武不就,除了中書侍郎,我還真想不出能讓你干點什麼別的。」其實讓他做中書侍郎也很危險欸,搞不好皇帝還得自己擬詔書寫文章,犧牲很大啊!

    「人家只是還沒想好嘛!」呼延真嘟囔︰「我才十二歲。」

    「若你是姑娘家,十二歲就好訂親,十四歲就該出嫁了。」

    「……」呼延真忍不住起了惡寒,「太可怕了!」

    停頓了半晌,蘭歡突然開口︰「欸,不如我們回迦蘭河去吧。」

    他們倆拌嘴從來都是天南地北,東拉一句西扯一句,換了旁人那肯定是不懂的,可呼延真從來都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好欸!」呼延真扔掉手上的果核,雙眼燦著亮晃晃的光。「什麼時候出發?明兒個行不行?千萬不要告訴我爹啊,你騎馬偷偷來接我就行了。」

    蘭歡笑了起來。「跟我私奔回老家,你爹不扒掉你一層皮才怪!」

    「該扒的反正也跑不了……」呼延真嘟囔。

    「私奔」這兩字實在刺耳,蘭歡不知道她是女兒身才會這樣說。

    蘭歡也不知道她永遠不會跟他進宮,因為爹不準;就算爹準也沒有用,她是個女孩子,萬一被發現,那可是掉腦袋的事,說不定還會被扣上欺君之罪,那就不只她掉腦袋,而是全家都得陪她掉腦袋了。

    再過不久蘭歡就會成為真正的皇帝,屆時他們再也不能像現在這樣見面,說不定就是永遠的分離了;想到這里,她就覺得有些難受,很為蘭歡感到同情,所以啊,隨他怎麼說,私奔就私奔吧。

    「真不怕?」

    「唉……還真是債多不怕,我欠我爹幾頓棍子都想不清了,不差這麼一次。」

    蘭歡哈哈大笑。「那好,夜里我來接你。」

    「娘,我要走啦。」

    呼延真趴在娘親的床邊,壓低了聲音輕輕地說著︰「夜里蘭歡來接我,我們要去迦蘭河。娘,爹說你以前也住在迦蘭河畔的,我幫你回老家去看看好不好?」

    床上形容憔悴的女子微微睜開眼,虛弱地朝她笑了笑。

    「娘,你听到了啊?」呼延真甜笑著擠上床,親昵地擁著娘親。「我去去就回來,頂多一個月就成了,蘭歡的馬很快的,娘你可不要太想我。」

    呼延夫人臥床已經十多年,據說是剛生產完不久,有一次騎馬的時候從馬上墜落,驚慌間又被馬踩了一腳所致;雖然命是撿回來了,卻從此臥床,且日漸衰頹,近年已經連說話都不能了。

    雖然如此,但娘對她的愛從未減少她卻是知道的。每次娘看到她,眼里總是泛著喜悅的光芒,雖然她很少言語,但所發出的細微聲音,就像在跟她說話一樣。

    每一次她靠近娘,她的身體就會柔軟下來;每一次抱著她,也都可以從她身上聞到慈愛的馨香。

    「娘啊,這次我離家出走,回來一定會被爹狠狠修理一頓的——不不不,不止一頓,應該是好多頓,可能連皮都要被剝掉了。好慘欸,到時候你可要幫我講話啊。」她愛嬌地蹭著娘親的衣裳。

    娘親的胸口微微顫動,那是她的笑。

    「不要笑嘛!蘭歡很可憐的。這可能是他這輩子唯一回迦蘭河的機會了,以後就要被關在宮里永遠都不能出來了。」

    呼延夫人靜靜聆听,目光柔和。

    呼延真絮絮叨叨地說著她與蘭歡的瑣事,其實這些事都是說慣了的,每天臨睡前她總要跑來這里,躺在娘親身邊跟她撒嬌,也只有這時候她還會憶起自己該是個愛嬌受寵的女孩子。

    說了半天,連眼皮都微眯了一下她才驚醒,而身邊的娘親卻還是靜靜地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愛憐。

    「好險,差點睡著了!」呼延真連忙起身,「娘啊,我走了喔,回來的時候就會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事情可以跟你說了。爹暴跳如雷的時候你要幫我勸勸他,叫他不要太生氣。多保重,快點好起來,等我回來的時候你要坐起來接我喔!」她說著,笑咪咪地朝娘親揮手,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真兒……

    門關上了,呼延真自然沒听見呼延夫人心底的呼喚。

    病弱的呼延夫人靜靜地凝視著女兒兔脫而去的背影,眼神溫柔而唇角隱隱噙著一抹笑。

    好孩子,去吧,去那自由自在的天涯海角,只要跟著你心愛的人,去哪里,都可以。

    在金璧皇朝之前,中土混亂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的史家稱之為「八朝十七代」。

    事實上應該不只八國,「十七代」的計算方式也大有可議,不過反正是統稱,權作無法計算的稱謂罷了。

    八朝十七代由于始終都在相互攻訐或吞並分裂或合縱連橫的混亂狀態中,因此這段近兩百年的歷史非常難以記錄跟界定,烽火連天中各國史家所留下的紀錄多數只剩下殘篇。

    盡管在北狼建立了金璧皇朝後已經安定了頗長的一段時間,卻始終沒有大儒統籌整理出可受公評的史書;也就是說,兩百年亂世所留下來的大多數紀錄都只能稱作野史。

    如曾多次「近乎」統一了中土、以火鳳為幟的皇甫家族,據說他們的家主世代相傳都只有一人,是真正不斷浴火重生的火鳳凰。

    而所謂的「十七代」,事實上即大多是計算他們家的傳承人數,近兩百年傳了十幾個人,不管怎麼算都還是滿驚人滿悲劇的數量,難怪鳳凰會絕種啊。又如從東南方崛起的濮柳氏盤據了南都很長一段時間。

    據說濮柳家的人全是陰陽術士,精通鬼神之術;他們之所以被滅,當然不是因為敵手太強,而是因為被自身的術法反噬,至今南都依然鬼影幢幢,大白天還是陰風慘慘,術法反噬之威力可見一斑。

    原本,北方的狼族也只是傳說之一,但相較于中土的混亂,長年在荒漠中游牧的狼族可就顯得團結又單純許多。

    傳說狼族的主心骨蘭家人在月圓之夜會變身為狼人,最喜歡吃小孩,而且狼族的女子婚後全變成虎姑婆。

    當年連年雪災,塞外草原枯槁大半,狼族人不但吃盡了牧養的牛馬,甚至連小孩都吃得差不多了,無奈之下才打進中土;誰知只求一口飯吃的狼族人竟就這樣統一了中土,這是當時誰也沒想到的事。

    「以前我們的族人真的吃小孩啊?」呼延真驚悚地啃著指甲,眼楮瞪得圓圓的,顯然受到相當驚嚇。

    「當然是假的。連小孩都吃,豈不是把自己都吃絕了?」蘭歡沒好氣地彈她一指,呼延真連忙抽手不敢再咬。

    「就連因為雪災才打進中土也是渾說的。事實是當時中土的人相互攻訐,誰也不信誰,老找我們狼族人來做仲裁,我們才踏進中土的。

    「實在是中土的人們打仗打著打著打到怕了,誰都想放下刀好好休養生息,只求一口安樂飯——近兩百年啊!你懂那個意思嗎?咱倆不想再打架了,但誰也不信誰,只好你把刀子交給甲,我也把刀子交給甲,甲比我們兩個都強,那就打不起來了。」

    呼延真傻傻地看著他。「這……是不是有點蠢?那甲不就可以打我們兩個?」

    「是啊,所以這是真正的引狼人室。」蘭歡笑,「但有什麼辦法呢?打了近兩百年啊,不只是打殘打廢,根本是整個中土都快灰飛煙滅了!于是我們狼族左邊做仲裁、右邊也做仲裁,其它地方的人看著我們真的只做仲裁,幾年下來好像也挺好的,于是也各自找了仲裁,于是十幾個國家變成幾個國家,再從幾個國家變成三個、兩個,最後你猜猜剩下誰?」

    「狼太祖真是深謀遠慮,是經天之才啊!」

    狼太祖蘭不換到底是不是經天之才實在還難說得很,不但中土的史家對他有著完全兩極的評價,連狼族耆老所留的文書也多數罵他是登徒子、敗家子,說他落拓不羈、輕狂瘋癲,完全不守祖宗家法,是個流氓混蛋之類的。

    到底為什麼一個輕狂瘋癲的落拓浪子會搖身一變,成了一統天下的狼主呢?

    「這次咱們回去就去太祖的墳前看看吧,姑姑說他的墳超小,很難找。」

    「不可能吧,是狼太袓呢!一統天下的狼太祖,應該有個超、超巨大的墳才是啊。」

    「他在中土當然是一統天下的皇帝天子,但回到狼族也就只是個老狼頭了,跟其他的狼頭沒什麼兩樣。」

    「那……蘭伯伯現在也是老狼頭?」

    蘭歡笑了笑。「對啊,怎麼樣?听起來挺威風吧,比什麼天子皇帝可威風多了,比起來我還寧願當個老狼頭。」

    「對欸!領著數萬狼騎的老狼頭,真的很神氣!」

    現在還有數萬狼騎嗎?想象著草原上萬「狼」奔騰的景象,真是讓人心生向往!

    好久沒收到從狼帳來的信,派去的信使遲遲不歸,明明都已經開春了,路途真有那麼艱難嗎?

    就這麼閑聊著,月沉星稀。

    呼延真揉著眼楮,張開嘴傻呼呼地打著呵欠。

    他們打算趁天亮,城門一開就走。

    永京城門寅時過半就開,那時候天才蒙蒙亮,人們都還睡著呢。剛剛打更的已經打過寅更,再過不久城門就要開了。

    「累了啊?」

    「才沒有。」

    蘭歡笑著揉他的頭。「明明就累了。」

    「一點點啦……等會兒騎上馬就不累了。」

    「怕是騎上馬就摔下來了吧?」

    「摔下來不就再爬上去就好了咩。」

    呼延真打著呵欠,圓滾滾的臉在夜風中被凍得有些發紅,腮幫子紅撲撲的,其實已十二歲了,卻是怎麼看都還是一副小孩子的長相。

    「摔斷腿就爬不上去了。」

    「你怎麼老咒我?!」呼延真沒好氣地捶他,「我摔斷腿對你有什麼好處?你背也得把我背回去!」

    「誰說的?我就不背,把你扔在半路上,肥滋滋的小子,夜里草原上的狼群最愛吃了,咬起來繃滋繃茲,超香!」

    「蘭歡!」呼延真氣得很,撲過去掐他,蘭歡笑著閃躲,卻在抬頭的時候愣住。

    遠遠的,黑色蝠翼乘風而來,襯著她身影的,是皇城沖天而起的烈焰。

    皇城,失火了。

    蘭歡倏地起身,變了臉色。

    蘭十三沉穩地落在他們面前,眼神近乎悲憫,或許她也希望自己能晚來一步,希望城門已開,而這兩個小鬼已經遠走。

    可惜的是他們還在這里。

    三年多前她暗地里促成蘭歡成為呼延恪的弟子,希望呼延恪的剛毅正直能影響他的心性,然而沒想到她所獲得的更多。這些日子以來蘭歡冷鷙陰暗的那一面未曾再出現,他已擁有了她這個師父所希望他能有的各種帝王特質。瞥向一旁的

    男裝少女,蘭十三微微嘆息,只可惜,時間太短了……

    「陛下,禁衛軍嘩變,宮中有難。」

    「禁衛軍?怎麼會?是皇叔……」

    轟地幾聲巨響傳來,皇城內的高塔竟就這樣被轟掉了!明明前一刻還安靜得彷佛天地間只剩下他們兩人,突然之間天地竟為之變色!

    「蘭歡……」呼延真嚇傻了,愣愣地揪著他的衣袖不知所措。

    「你帶著大黃先回去,我會去找你的。」蘭歡勉為其難地鎮定自己,輕輕握

    住他小小的手,兩人的手都好冰,微微顫抖。

    不能慌,母後跟妹妹們一定沒事的,攝政王畢竟是自己的親叔叔,他再狠也不至于弒嫂殺佷,他不會讓自己遺臭萬年……吧?

    她從來沒見過蘭歡的臉色那麼蒼白,只得用力一點頭。「你快走!我回家去,京兆尹跟神武營里都有我爹的學生,我讓他們去幫你!」

    蘭歡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勉強擠出笑容。「等我。我一定去找你。」

    「一言為定!」

    蘭歡,我們一言為定了啊,你可千萬千萬不要忘記。

    蘭十三領著蘭歡飛躍而去,此時城里已經處處殺聲震天,皇城的火光更盛,艷紅光芒映照著大半個永京。

    望著他們在暗夜中漸行漸遠的背影,呼延真拚命叫自己不能哭不要怕,沒事的,只要能見到爹就好了,爹一定可以幫蘭歡的忙。

    大黃馬在暗夜中飛馳,離城門愈來愈遠,然而她沒想到的是另外一邊,與皇城遙遙相對的御史大夫府也已經陷人火光之中。

    不知道哪里來的兵將,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黑衣人,她錯愕地停在洞開的大門前驚駭得幾乎動彈不得。

    為什麼連這里也……

    「爹!娘!」

    仗著大黃馬豪勇,呼延真沖進了府內,映著火光,她看到府內七橫八豎的尸體,是管家、是小廝、是日夜在府里穿梭的婢女們,她驚嚇得喊不出聲來。

    突然,亮晃晃的刀劈來,大黃馬揚腿長嘶,猝不及防的呼延真被拋了出去;她來不及喊痛,堪堪閃過另外一把劈過來的長刀,耳邊削過破風之聲,她驁懼顫抖著,只能不斷不斷往後退,不斷不斷慌張地四下張望!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哪里有人能救自己?爹呢?娘呢?其他人呢?全都死了嗎?她的家……毀了嗎?為什麼?

    「在這里!」

    「呼延家的人頭,懸賞百金!」

    「殺!」

    突然間,四面八方都是刀光劍影,銀鏈飛梭疾卷而來,幾名黑衣人同時搶攻,而她除了無助地抱住頭,居然沒有一招半式可以抵擋!早知道真該好好練功夫的,眼下是絕對躲不過了——

    銀鏈卷住了她的頸項,她沒辦法呼吸,只能用手死命扯著鏈子,鏈子上細細的倒鉤狠狠戳進肉里,鮮血跟劇痛迷蒙了她的雙眼。

    突然,頸項一松,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一刀砍斷銀擋在她身前的是背著妻子的呼延恪。「真兒,快起來!」

    「爹!」她甚至哭不出來,應該喜極而泣的,但看到滿身是血的爹娘,她用力將眼淚逼回去。

    「背著你娘,行嗎?」呼延恪將妻子溫柔地放下。

    「行。」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她翻身將娘親背起,然後拾起地上染血的刀。

    黑衣人將他們團團圍住,這是這整座府邸最值錢的三顆人頭了,無論如何不能放過!

    「背叛的夜梟是什麼下場你們知道嗎?」呼延恪冷笑。

    黑衣人一凜,原屬于皇帝暗衛的夜梟從來都有著最嚴酷的訓練與刑罰,見不得光的身分同時擁有最優渥的待遇跟最殘酷的規則。

    他們絕對不會是孤兒。

    他斤必然會有家累,而且都住在永京,一旦背叛就是株連九族,從不曾有過例外。

    「所以如果夜梟背叛,一定會反得非常徹底,絕不留下活口。」其中一名黑衣人咬牙回答。

    「殺!」

    那一夜,呼延真才知道,爹的武功原來真的很高,看起來完全是個文弱書生的他竟然有著如此過人的身手,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正因為錯估了呼延恪,所以他們才有機會逃出生天。

    卻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這一夜,呼延真從一個天真無邪的十二歲小孩變成大人;因為這一夜,她失去了娘親,失去了家園。

    天運四年三月。

    這一夜,永京變了天。

    從遙遠北方狼帳傳來消息,退位的燎皇急癥大薨,原屬于皇帝親兵的禁衛軍竟在同時嘩變血洗皇城,天運皇帝蘭歡就在這場嘩變中喪命。

    主謀︰秀公主伏誅。

    主謀︰禁衛軍頭子林曄伏誅。

    主謀︰御史大夫呼延恪伏誅。

    然而一切已無可挽回。

    攝政王蘭俊在悲痛中繼位,是為俊帝,改國號為昌順。

    整整一天一夜的動蕩,整座永京布滿暴戾血腥,禁衛軍與神武營鏖戰,隸屬于兵部的神武營幾乎全滅,禁衛軍也完全被整肅;同屬于護衛京城的兩大勢力玉石焚,竟沒留下多少活口。

    沒人算過那一夜到底死了多少人。有人說數百,有人說數千,只知道翌日清晨永京的街道上血流成河,尸首遍布。

    原以為毀壞嚴重的皇城居然意外地只受到很輕微的損傷,只被炸掉一座塔跟小規模的火災;但皇城以外卻有多處園邸遭毀,例如御史大夫府以及數座大臣的官邸。

    明眼人都知道這不是意外,那是血腥的鎮壓屠戮!

    對攝政王有意見的官員都在這次的嘩變中消失,被殺個一干二淨,于是朝堂上再也沒有人反對蘭俊繼位,留下來的盡是歌功頌德的人。

    從此再也沒人敢問︰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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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聶大頭!」

    「不準叫我聶大頭!」

    「你就是聶大頭!」

    她出了拳,聶大頭也出了拳,兩個拳頭同樣迅捷有力。

    她個子小,出拳直接命中聶大頭的大鼻子;聶大頭個子大,但手腳不大利落,出拳的時候頓了那麼一頓,擊中了她的眼楮。

    兩人霍地往後倒,全都淚眼汪汪。

    「胖大福!」蘭歡鬼叫。

    她當然不承認自己哭了,那絕對是因為拳頭打中了眼楮,眼淚自然會噴出來。聶大頭倒在地上搗住骨子,比她還慘,眼淚鼻涕鼻血全都出來了。

    她還來不及哭,原本跟另外兩個紈滾成一堆的蘭歡已經怒吼著撲過來。

    嘖嘖,說什麼蘭十三功夫有多好真是很難教人信服,教出來的徒弟打架的時候還不是跟他們沒兩樣,撲過來撲過去,打得滿地生塵,也不見什麼了不起的輕功內功,照樣是很流氓地掄著拳頭揍人。

    「呼延真!我回去一定要稟告我爹!」

    聶大頭滿頭滿臉的眼淚鼻涕鼻血,慘不忍睹,偏偏那張嘴仍是不服輸,不干不淨地罵著,最後還來上這麼一句。

    「有沒有搞錯!」她從地上翻起身來,氣勢驚人地卷著袖子,趁著蘭歡壓制著聶大頭的時候很沒品地往他胯下狠狠踹下去。

    「你要稟告你爹?!你要稟告你爹?!你爹還是我爹的下屬呢!你腦子進水了!竟敢說什麼要稟告你爹?!」

    聶大頭慘叫,蘭歡連忙跳起來攔住他,唇角不住抽搐,忍笑忍得超辛苦。「夠了!桂揣了!天啊!你要害他生不出孩子了」

    她還是不依不饒、呲牙咧嘴地撲上去。「誰讓他滿嘴垃圾!他就是個屁!」

    蘭歡大笑著將她整個攔腰抱住,她只能火大地朝那聶大頭狂踢腿,原本躺在地上的那兩個混蛋不知道什麼時候爬了起來,眼角只來得及瞥見他們手上掄著根棍子就往蘭歡的頭上敲下去,那一敲,紅色血花登時飛濺——

    「胡侍郎?」

    她驚喘一聲猛然抬頭!

    御書房內燈花靜靜,黃門內侍喜公公遞上一杯茶,不動聲色地垂眉。「胡侍郎日夜操勞,辛苦了。」

    她閉眼,額上不覺泌出冷汗。這幾日都待在宮內不曾得閑,恍惚間竟失了神。

    「胡侍郎魘著了,奴才喚太醫來號脈可好?」

    「不、不用,只不過打了個盹。」她揉著眼楮,悄悄地凝視喜公公;方才她可有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喜公公斂眉垂眼,恭謹道︰「方才書房里沒人,小喜見大人一人在此無人侍候,特意進來听候吩咐,沒想到驚擾了大人,請大人恕罪。」

    「喜公公太客氣了……」

    她起身走到窗口,推開窗深深吸口氣,不禁啞然失笑。都這麼多年了,也不知怎麼搞的,總是被這夢嚇醒。

    事實上那次蘭歡沒受多重的傷,雖然血噴得挺驚悚,傷口看上去也頗嚇人,但真的沒啥大事,只不過昏了一天——她也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天,在吃了十棍仗打之後。

    連蘭十三都說爹真是好狠,竟然真的狠狠揍了她十棍,屁|股上的皮肉都打掀了,趴了好幾天還起不了身,為這事蘭歡醒來之後沒跟爹少嘔過氣。

    可也是那件事之後他們才真正地親厚了,往後的日子蘭歡從來都擋在她跟前。

    或許是因為她跟蘭歡都沒有兄弟姊妹吧,雖然蘭歡有兩個雙生妹妹,但年紀相差甚多,而她根本就是獨生女,于是就這樣成了又像手足又是朋友又是同窗的關系。

    可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到底是多少年前?那一夜之後,漫漫長途竟似再也沒有盡頭。

    走了好久好久也才走過了七年……

    「胡大人?」

    「我沒事。」胡真揉著臉苦笑,「只不過有些乏了……」

    「聶統領已在宮外候著。」

    「欸,是,我都忘了這碼子事。」胡真甩甩頭。「我得快些更衣。」

    「讓小的——」

    「不!不用。」胡真連忙揮手,「下官自己來就行了。」

    「胡大人若是嫌小喜手腳粗笨,找個宮娥來也——」

    胡真客氣地笑。「喜公公這是折煞下官了。喜公公向來都是侍候皇上的,哪里會是手腳粗笨之人?是胡真自幼家訓嚴格,自己打理自己慣了,不喜旁人插手罷了。」閃進了御書房旁的小閣,她快手快腳地更衣。

    小閣外的喜公公依然恭謹。「是。胡太傅在朝中素以勤樸嚴謹著稱。」

    「是小氣吧!誰不知道我爹是只鐵公雞。」

    換上一身舒緩寬大的藏藍書生袍轉身出來。明明是灰撲撲的顏色,但穿在她身上就是典雅,溫潤細致,儒雅風流。

    喜公公斂眉垂眼。「小胡公子好風采。」

    「公公過獎了,有勞公公領路。」

    「大人可要先去與陛下辭別?」

    「應該……不用吧。」胡真搖頭。「此行多則三日,說不得半日也就歸來了,不必再去驚擾陛下。」

    外頭天色漸暗,喜公公細心地提著燈籠在前頭引路,長亭內禁衛軍軍容肅穆,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皇城內無論是誰遇到他們都會恭謹地行禮讓路。

    宮女們只要遠遠望見了,便不住地掩唇輕笑,眼露秋波。

    瞧啊,小喜公公真是俊俏非常,宮內絕對無人能出其右。明明是個男人,卻長得比女人還艷麗無雙,難怪有人私底下稱他為「妖孽」。

    雖然還不是黃門總管,卻比太監總管還要更靠近俊帝,是皇帝最寵愛的內侍。若能與他「對食」,即便不能真干些什麼,就這麼單看著也很賞心悅目不是?

    胡真胡侍郎,又被稱作「小胡公子」,是朝堂上鋒頭最健的臣子;他的父親老胡先生曾為先帝太子太傅暨龍圖閣大學士,學問淵博冠絕古今,是為當代大儒。

    胡真也不負眾望,首次參加科舉便高中探花,殿試後便被皇帝拔擢為中書侍郎,成為朝堂內最親近皇帝、也最年少有為的重臣。

    天下人盡知俊帝尚美,小胡公子這樣清秀俊俏的濁世佳公子當然前途無量,不可小覷了。

    一個艷麗無雙,一個俊雅無儔,這兩人走在一起根本是絕世風景,哪能不令人心動!

    對那些艷羨欽慕的目光視若無睹,胡真目不斜視,專心跟在喜公公身後,不經意地閑聊︰「這幾日不見蘭心蘭形,兩位小公主可好?」

    「好。只不過前幾日嘉荇太後微恙,皇上命兩位小公主好生照顧,所以少出來添亂了。」

    「太後病了?」

    喜公公微微側目,淡然道︰「太醫隨伺,說是風寒未愈,心火略虛微,需要多添些滋補而已,並無大礙。」

    胡真不語。他是沒資格多說什麼的,只不過一介外臣,就這麼閑嗑牙的兩句已經是最多了。

    穿過長長的御街來到潛門,外頭就是外宮闈了,內監不得涉足。

    喜公公將燈籠交給胡真,微微一揖,低聲道︰「小胡公子慢走,奴才回頭了。」

    「謝公公。」

    「小胡公子寬心,不用擔心太後,奴才必會好好照顧太後與兩位小公主。」

    「欸……」

    喜公公說完,不等他發話便逕自轉身離開,彷佛所說只是簡單家常,再無其它。

    望著喜公公的背影,胡真卻覺得背脊發冷。

    這整座宮殿,說不定最難騙的就是喜公公。

    她總覺得喜公公看著「他」的眼神別有深意,但喜公公不可能認得「他」,當年他們也只見過一、兩次面,那時候「他」根本就還是個小孩子……如果他真的認出「他」了,又為什麼始終沒有揭發「他」?

    初夏,新月如鉤,永京城內處處飄散著玉堂春濃郁的香氣。

    永京的街道與過去無異,七年前的大火雖然焚毀了一部分的永京,但永京人性韌,用不了多久時間就恢復了過去的繁華。

    俊帝尚美,永京人從善如流,一個個將屋宇整治得比過去更加美輪美奐。雕梁畫棟鱗次櫛比,亭台樓閣參差錯落,琉璃瓦像是不要錢似地拚命往屋頂上貼。

    此刻人夜不久,家家戶戶炊煙裊裊,一派富樂安詳。但只要細看就會發現每扇門都緊緊地鎖著,明明已經入夏,卻連窗戶都不肯打開,寧可在屋里死悶著。

    街頭巷尾沒有孩童的嘻笑,沒有老人的閑談;才方入夜,整座永京城已是一片沉甸甸的死寂。

    隨在她身旁的聶冬沉默,壓得低低的斗笠隱藏了臉上警覺的表情,騎在馬上的壯碩身子筆直地繃著,橫看豎看都是個官衙子,可他明明是個夜梟,這麼緊張兮兮的刺客真的行嗎?

    「這些武人都是來赴約的吧。」胡真隨口說道。

    聶冬一愣,沒想到他居然能注意到這些,在人煙漸少的路上是有幾個武人打扮的外客與他們有著相同的方向。

    「他們腳步跟一般人不一樣。」胡真解釋,「我們騎馬,他們走路,可是我們卻沒追上他們。」

    「胡公子好眼力。這些人的確都是要去赴約的。」

    聶冬的聲音低啞陰沉,身上已完全找不到當年那個囂張大頭小子的痕跡。

    那一夜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也包括聶冬的。

    聶冬的父親原是神武營的一名副將,在那一夜與禁衛軍的血戰中戰死。身為聶家長子,他很快就被收編為皇帝親兵,經過幾年的奮斗努力,如今已是夜梟中的一名小統領。

    所謂認賊作父、為虎作偎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但聶冬不知道,他甚至沒認出他來。當然,他們當年只是打過幾次架,又不是有什麼過命的交情,認不出他來是很正常的,如果他認得出來那才麻煩。

    每次見到聶冬,她總忍不住想知道︰聶冬知情嗎?

    他會不會知道七年前害他父親慘死的那場血戰主謀其實就是俊帝?

    或許他知道,或許他不知道,但淪為迷雀夜梟,他已經完全沒得選擇。他的家人必然在嚴密的監控之下,他只能替皇帝賣命,無論他願不願意都沒有差別。

    近幾年她每次奉旨外出辦事都是由聶冬跟著。

    聶冬雖然沒認出他來,但兩人見面的次數多了,彼此總算還能說得上幾句話,甚至勉強可以稱之為「朋友」了吧。也因為兩人都寡言,彼此相伴卻各懷心事倒成了不言而喻的默契。

    他們既是朋友又不能是朋友,因為俊帝的命令而相伴,也因為俊帝的猜忌而被迫彼此疏離。

    俊帝登基之後,金璧皇朝便再也不同,幾十年打下的基業日漸崩壞。

    俊帝善妒、多疑,手段殘酷,弄得朝臣們人人自危,各地天災人禍層出不窮卻沒有人敢真正管事,都怕天降橫禍,一個弄不好就家破人亡。

    除了阿諛奉承,俊帝什麼都听不進去。他管最多的就是永京的禁衛軍跟迷雀夜梟;什麼都不長進,迷雀夜梟的人數卻大有長進。

    輕吁口氣,胡真的眼神闇了闇。「我們去哪?」

    「城南翠竹林。」

    即便早已經知道,她的心還是為之一窒。

    為什麼會選在那里?那里早成了廢墟一片,這些年來據說鬧鬼鬧得厲害,早成了生人勿近的鬼域,因為呼延青天一家十來口全冤死在里面,英魂不遠。

    「雀兒們盯著那里許久了,一直到半個月前才開始有動靜,買主是個死人。」聶冬低聲。

    「沒有親戚朋友的死人?」

    「一個都沒有。」

    「京兆尹怎麼說?在他轄下居然有死人能買賣房產也不容易了。」

    「無話可說。因為房產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完成買賣。」

    所以買賣的房契是偽造的,她嘲諷地想著。

    有人偽造了文書,背著真正的呼延家將這里買下,但她這真正的繼承人卻是一毛錢也沒拿到,說起來可真冤。
    不遠處翠竹林蒼翠依舊,但因為乏人打理,巨大的瀟湘竹林長得比過去更濃密,其它地方的小徑都已經被密林掩沒早不復存,只剩下通往主屋的小徑還在,凌亂破碎的青石板路只略略修整,竹林遠處煙霧繚繞,依稀可見過去的幽魂縹渺,其聲哀哀。

    兩名僕從站在小徑盡頭客氣地上前打揖。「兩位爺請留步。我家主人愛靜,再過去就只能步行了。」

    愛靜還搞這麼大動作,將整個武林知名人士都邀了來?

    將馬交給僕役,她跟聶冬漫步轉過一個彎,雖然早有了心理準備,但當看到眼前的景象時,她還是激動得難以自抑,霎時間竟然無法動彈!

    平了……平了……平了!

    整個呼延府被夷為平地,蓋起了一座美輪美奐的神仙樓閣。

    周圍的武林人士對眼前的景象嘖嘖稱奇。幾日前還荒煙漫漫的廢墟,怎麼突然之間就旱地拔蔥似長出了這麼一座樓閣?

    胡真半張著唇,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看到了什麼。

    四周翠竹高聳彷佛昨日,然而原本的屋舍卻整個消失了,新建的亭台樓閣攏著長幔輕紗如夢似幻,夜風襲來硫磺泉香,忽聞遠方簫聲縹渺,她頓時熱淚盈眶。

    「胡公子?」

    她勉強揮揮手,只能假作虛弱地扶額。「欸……人太多……」

    聶冬指著不遠處人略少的地方,蹙著的眉透露出一絲憂慮。「咱們過去那邊讓公子稍作歇息?」

    「不,不用,我沒什麼事……」胡真懊悔自己的失態,連這點打擊都受不了還想成什麼大事!

    「別逞強。你進宮多日都沒好好歇息吧?」

    聶冬悄悄攙住他,有力的手臂撐著他的半個身子。這姿態太過親昵,胡真連忙松手退開,只尷尬地笑了笑。「是有點乏,但我沒問題的。」

    聶冬還是不大放心地垂眼睨他。

    胡真總是這樣,對誰都淡得很,半步也不讓人靠近;臉上看著是笑,其實都是退著笑,愈笑離得愈遠。原以為他是因不喜歡夜梟,但見的次數多了,才發現

    他對誰都一樣,客氣又疏離。

    胡真調息半晌,終于冷靜下來,這才開始細細斟酌眼前的局勢。

    四張巨木劈成的長桌列擺在樓閣前,每張長桌約可坐二十來人。單是這木桌就教人咋舌,該是多神俊的巨木才有這般大小、泌出如此芬芳?

    身著白衣的安靜僕役引著武林人一一就座,有頭有臉的全都坐上了長桌,四張長桌近百座位竟無一空缺,顯見稍微有些頭臉的全給請來了。

    空地周圍另外擺著一排排木凳,讓其他身分略次的人坐;層次更低的就只能站在後頭了;但即便如此,最外圍還是一排排羅列了不少人,可見場面之浩大。

    長桌上擺著白玉杯,碧綠色的茶水蕩漾。

    銀鉤香帳白玉杯,木香茶香紛陳,倒是一派文靜風雅。

    「還要等多久?這些僕役全是啞巴,根本不會講話的。」

    「哼!好大的架子,至今竟無人現身,只派了這麼些木頭僕役,是不敢見人?」

    「故弄玄虛!」

    「噓!小聲一點。」

    「干啥小聲點?」黑胡子大漢瞪著那樓閣不屑地說道︰「難道我還說錯了?好生生的,何必故作神秘?怕別人看,別出門不就得了!干啥弄個樓像戲台似,耍猴戲啊!」

    「放肆!」

    凌空傳來一聲嬌斥,在他們都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之前,一道火紅人影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沖進人群中。

    啪啪兩個脆響震驚了在場所有的人。

    轉眼間,那火紅人影兔起鶻落,還沒看清她如何出手,人卻已經躍上樓閣,隱身在紫色紗幕中冷笑道︰「不是怕別人看,而是你們這些下三濫的東西不配看!」

    「臭娘們——」

    黑胡大漢話聲未落,一枚銀針破空激射而來,他狼狽無比地猛一轉身,方堪堪閃過,不覺嚇出一頭一臉的汗。

    女子銀鈴般的笑聲響了起來︰「你再說一句試試看。若不是我阿爹交代了不許傷你們,恐怕你現在老早倒下了,哪還有嘴巴在這里大放厥辭——」

    砰地一聲巨響!長桌上的二十只玉杯齊齊被震碎!不少人讓這一掌給唬得一跳,瞪大了眼楮。

    「無知小兒,竟如此囂張!」

    黃袍老道的五只鐵爪烙在長桌上,木桌凹入寸許。只一掌便有如此雄渾威力的道士,除了衡山派的修真老道,難有人能再出其右。

    只見他枯瘦的臉上長著高高的鷹勾鼻,目光如電,冷哼道︰「少裝神弄鬼了,直說了吧!南都鬼域的仙城派來我中土意欲為何?若是想開宗立派,也須得中土各大門派同意才行,派個小女娃出來張狂,如此囂張行徑是欺我中土無人嗎?!」

    南都鬼域仙城派!

    在場的武林人士不禁肅然。

    數十年前北狼入侵中土,短短數年內並吞了中土各大山頭,可唯獨南都始終打不下來,至今依然如此。

    依靠著天險與術法,陰風慘慘的南都在近兩百年的亂世中獨樹一格,自外于中土的亂局,直到濮柳氏內亂,自己斗自己,死了個干干淨淨;但即便是這樣,鬼氣森森的南都也還是無人能進。北狼人說自己統一了中土,卻始終無法拿下南都,只說南都是化外之地,遍布瘴癘蠻夷。

    朝廷年年派軍隊前去討伐都無功而返,最後只在有熊山的山腳下設了個小郡便算了事。

    要知道,有熊山離南都還有數十里之遙,而那一切都是因為南都還有「仙城派」。

    「濮柳仙城」,不但是濮柳氏的術法傳人,更有著武林傳奇星辰子的武功。據說南都所有人都是仙城派,那不只是一個派別,而是整座南都。

    雖然跟整個中土相比,南都只是個小地方;但若以武林派別來看,中土沒有任何一個門派能跟仙城派相較,單比教徒數量就壓倒群雄。

    「怕啦?」

    紅衣少女嬌笑,南方人獨有的軟糯口音听起來特別嬌俏悅耳,但在場的武林人卻只感受到背上冷汗涔涔。

    若早知道是南都鬼域仙城派放的帖子,他們是不會來的。武林人過的無非是刀光劍影、刀口舔血的日子,砍頭也不過碗口大的疤,沒什麼了不起,但鬼神、術法卻教他們退避三舍。

    「千歲,」樓閣中忽地又傳出另外一名女子的聲音︰「不得無禮。」

    樓閣前長幔大開,四名小童撐著碧蘿傘帳,一名妙齡白衣女子俏立其中,雖然面目看不清,但那說話聲音悅耳動听,隱約的身段裊娜綽約引人遐思。

    「小女子宮千水在此領舍妹千歲向中土武林前輩們問安。舍妹年幼無知,驕縱輕慢,望前輩們海涵。」說著屈膝為禮,一旁的宮千歲雖一臉不願,卻也乖乖跟著行禮如儀。

    見她如此斯文謙遜,中土的武林人士倒也識趣,紛紛抱拳算是答應。

    「宮姑娘無須多禮,仙城派的大名如雷貫耳,我中土武林人即便見識短淺也是知道的,卻不知貴派如此大張旗鼓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開宗立派。」

    這簡明扼要的四個字卻讓所有人騷動起來!

    「胡鬧!」少林寺恆蘆大師面有慍色道︰「中土與南都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單憑你仙城派一句話便要在中土開宗立派?」

    「有何不可?」宮千歲奇道︰「莫非這中土只準你們這些名門正派立足?咱們仙城派也是有頭有臉的,將各位請來商量是給你們面子,大家有商有量便罷,若是沒有,隨便挑個地方,隨便滅了哪個門哪個派取而代之也是容易得緊——」

    此話一出,武林人哪有不憤慨的,紛紛拍桌而起,攥拳怒罵、刀劍出鞘者眾。

    「千歲!」宮千水頭疼地喚道。

    「各位請息怒。」

    忽地,樓閣中傳來清朗男聲,只見他一身玄袍墨靴,氣度雍容,臉上卻覆著片鐵面具,巧妙遮去了炯炯有神的眼,露出鼻梁跟形狀略顯堅毅的唇。

    「龍大哥。」宮千歲嬌笑。

    「仙城派真是大言不慚!三兩句便要我中土武林讓出山頭來!若我武林人不允又待如何?莫不是打算將我們盡數擊殺于此?!」

    「會使妖術就了不起了!老子就不怕!」

    「少听他們胡扯了!南都都住些土人,沒見識!世上哪有妖術?!根本就沒有妖術!」

    宮千歲惱火地跺腳。「龍大哥!你听听他們那些臭嘴——」

    那男子只一揚手便讓宮千歲住了嘴,她訥訥地嘟起唇。「好嘛……不說就不說。」

    「你又是誰?叫仙城派那個鬼老頭出來說話!」

    男子屈身抱拳為禮。「在下仙城派左使,龍天運。」

    初聞這名字,胡真心底似被什麼東西觸動,不禁抬眼望向樓閣上的男子。墨色寒鐵冷冽,襯得那雙深泓如潭的眸子更形捉摸不定。

    「他是誰?」

    「仙城派宮主宮百齡的左右手之一,龍天運。听說武功高強,智珠在握,是這次仙城派涉足中土的最大推手。」聶冬有條不紊地回答。

    「幾歲?哪里人?」

    「不知道。」

    胡真不禁擰眉。

    聶冬默然半晌才接口︰「雀兒們已盡力查探,一有消息就會回報。」

    胡真不再說話,目光灼灼地盯著那人仔細打量。這人當然有古怪,否則哪需戴著鐵面具,听他說話的語調不似南都人,倒有幾分京畿的味道……

    她愈是側耳細听,心中愈是驚駭。難怪俊帝對此次的武林大會格外重視,竟是早就知道這些事了嗎?

    只听得龍天運不疾不徐地說道︰「偌大中土從來都不是一家,朝廷對武林人忌憚日深,箝制日緊。朝廷想做什麼應該不需要龍某直言,難道各位武林前輩竟甘心百年基業毀于己手?」

    他這話令得中土武林人無言。

    俊帝繼位後對中土武林的箝制確實愈來愈緊,各門各派隔三差五便得派人前往府衙應卯,朝廷爪牙遍布武林各個角落,舉凡各門各派動向,朝廷竟是無一不知、無一不曉。

    不久前豐州府的鐵拳門因不服號令而被朝廷勒令封門閉派,兩個分部、上下三百余口盡數遣散,不服者或入獄或放逐,並明令鐵拳門不得重起,違者斬。此舉雖沒傷人命,卻足以令武林人噤聲。

    江湖自有一套江湖規矩,去府衙應卯已經令武林人厭極惡極,不服者便要遣散門徒,宗派威嚴何在?

    但,民不與官斗,武功再高強也擋不住重甲鐵蹄。懼于朝廷武力,中土武林始終沒能拿出辦法來,此刻听這仙城派的說法,似乎有解?

    「仙城派不敢說要拯救各位武林前輩于水火之中,但只要仙城派能在中土開宗立派,金璧朝廷就休想染指中土武林。」

    「閣下之意是……」

    鐵面具底下的表情看不清,然那雙眸子里的燦亮銀光卻教人心驚!

    「復我南都濮柳,還中土為諸子百家、繁花盛開之地。」

    胡真臉上雖無表情,但心底卻狠狠倒抽了一口氣。

    「復我南都濮柳,還中土為諸子百家、繁花盛開之地」,這是……要反?!

    中土武林人士被這意簡言賅的幾句震住了!

    他們面面相覷,他們交頭接耳。這些事他們何嘗沒有想過?但怎麼能就這麼輕易地說出來?

    這是滅門誅九族的大罪啊!

    「放肆!天子腳下,誰讓你們深夜在此聚眾喧嘩!全都給我拿下!」

    宏亮聲音陡揚,京兆尹所領的京軍鐵蹄踏破夜色而來!

    頓時馬匹長嘶、兵刃鏗鏘之聲不絕于耳,在場上百人被這一叱像是大夢初醒,忽地炸開,亂哄哄地鬧成一團!

    「公子!」聶冬握住他臂膀,迅捷無比地護著他後退。

    「請恕在下無禮了!」聶冬翻掌托住他的腰,提起真氣飛身竄出人群。豈料他動作快,京軍鐵騎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早已做好準備,漫天鐵網飛卷而來,專門對付這群高來高去的武林人;此刻除非扔下胡真,否則想施展輕功飛出去恐怕有難度。

    嘩啦啦的鐵網從四面八方卷來,已有不少人受困其中;胡真蹙眉跟著聶冬左闖右闖,一時之間竟是找不到可逃出去的路。

    此時處處刀光劍影,呼喝之聲不絕于耳;京軍雖然威猛,但中土武林人也不是好相與的,一見無法只身突圍,他們立刻決定化為團一起拚搏,頓時劍氣掌風暗器四射,教她躲得極為狼狽。

    她在此地被捕倒是無妨,原本就是一介書生,哪里逃得過京軍鐵騎的追捕?倒是聶冬可憐了,無端護衛他來此,卻讓京軍逮個正著,必得擔個護衛不周的罪名,萬一夜梟的身分因此暴露,還不知道要受到多嚴苛的責罰。

    「聶統領你快走吧!京兆尹總得給下官三分薄面。」胡真勸他。

    「我不會扔下你的!」

    「你傻了?!你的身分怎可以在此暴露!快走——」

    兵荒馬亂之際,忽地巨大黑影在她面前揚蹄長嘶,胡真回避不及,只堪堪護住自己的頭臉,腰後猛地一緊,而後整個人騰空而起!

    「胡真!」聶冬大吼!

    咦?聶冬大吼?那攫住她的,是誰?

    一抬眼,寒鐵面具森然,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正凝視著她。

    耳邊風聲獵獵,腰上鐵臂緊箍,整個人被牢牢扣在胸前,耳朵只得貼著胸膛听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自她成年以來何曾與人如此親近!骨尖傳來男人的氣息令她尷尬不已,幸而對方瞧不見她的表情。

    這也太不成體統了,兩個男子這樣摟摟抱抱像什麼樣子!緋色霞紅染上她的頰,使勁想推,腰上卻又是一緊。

    「小胡公子莫怕,在下並無惡意。」

    耳邊胸膛傳出笑聲,雄厚的聲音如醇酒。

    胡真蹙眉。「大俠既然知道我是誰,怎麼還擄了我走?」

    「在下久仰一品探花郎大名,既然有緣相見,自然要好生招待。」

    「不敢當。」胡真悶哼,「不知大俠擄在下去哪?」

    「大雁樓。」

    「去大雁樓作啥?」

    「喝酒。」

    胡真瞠目!竹林里此刻正酣戰不休,他卻擄了她去大雁樓喝酒?

    「小胡公子不樂意?」

    胡真嘆息。「武力相差太多,大俠待怎麼地便怎麼地,胡真樂不樂意也不重要了吧。」

    「小胡公子識時務。」耳畔再度傳來他醇厚的笑聲,饒富興味地。

    很好笑麼?寅夜強擄朝廷重臣去喝酒,居然還能笑得如此愜意,此人若不是城府太深,就是腦袋有問題。

    從城南到城中感覺竟像過了大半天那麼漫長。

    她的手心泌滿汗,強自按捺住逃走的沖動,不時悄悄打量著這人。

    他很高,肩膀寬闊,身姿挺拔。

    武功更高,手法輕巧,擄著她這麼大一個人卻是舉重若輕,好似她一點重量也無。聶冬都沒辦法穿破鐵網陣,這人卻視若無物般帶著她破陣而出,可見武藝甚是驚人。

    鐵面具遮去了他大半容貌,但即便只有一半,也看得出應是個清俊明朗的男人;只是明明沒見過,不知怎地卻給她一種奇異的熟悉感。

    她的心髒評評亂跳,不安。

    夜已深,大雁樓樓頂卻依然亮著燈火。那人幾個縱跳後推開了門,里頭靜候著白衣侍女,見到他來,齊齊恭敬屈膝。「左使。」

    「下去吧,我與小胡公子暢飲幾杯。」

    燈花燦燦,亮晃晃地一室金黃,看得出大雁樓依然是大雁樓,與過去無異,桌上美食佳看誘人,但她的眼神卻是黯了黯,拱手作揖道︰「龍大俠,承你的恩,在下來日必報,咱們就此別過。」

    「就此別過?」龍天運一笑,微一振臂便讓她在凳子上坐定。「不是說了來喝酒的嗎?小胡公子太客氣了,吃過再走吧。」

    她心下忐忑,臉上卻只是淡淡一笑。「何必拐彎抹角,龍大俠有什麼事不妨直說。」

    龍天運卻不說話,櫻色唇瓣抿成一道莫測高深的直線,墨瞳內有寒星閃爍,倚在窗邊的身如蒼松堅毅,姿態看似瀟灑隨意,卻給人一種蓄勢待發的壓迫感。

    佳兵不祥,如此出色,著實令人畏懼。

    龍天運就這麼盯著她看,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她渾身上下都不自在了起來。明明饑腸轆轆,但面前佳肴滿桌,她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菜不敢吃、酒不敢喝、臉不能紅,處處掣肘,重回永京以來不曾一刻如此時這般狼狽;然而卻也激出了她骨子里的那點倔性,微微低了頭,用溫文的笑隱去眼底的那點倔。

    龍天運突然又笑了,放松了姿態走到桌邊坐下。此刻他又成了武林豪俠,滿眼的贊賞。「恕在下無禮,實是小胡公子好風采,不愧是一品探花郎。」

    「大俠說笑了,哪里有一品探花郎這種官位,在下不過區區一名從四品的中書侍郎。」

    「胡真胡侍郎,昌順四年應試,朝陽殿上欽點為探花,俊帝稱「質如美玉,才學端方,容雅俊逸」。同年入中書省,從六品,不過短短三年的時間便擢升到了從四品。都說小胡公子是皇帝近臣,深受聖眷,俊帝日夜重之,須臾不能離,何以來到這城南險地以身試險?」

    龍天運端著酒杯輕抿,端的是一派貴氣瀟灑,對「他的」過往如數家珍,想必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龍大俠倒是調查得一清二楚。既然什麼都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

    「是因為俊帝多疑,誰也不信,他怕武林人群起策反,所以派了你來,他以為以聶冬的武功當可保你無虞,卻沒想到京兆尹貪功,居然橫插了這麼一手。」

    他含笑舉杯,眸底寒光一閃。「倒讓龍某省了不少事。」

    「所以你本來就打算擄人的,胡真是自投羅網。」

    龍天運輕輕一笑,偏冷臉孔上竟真的有幾分笑意。「是。」

    胡真無言。沒想到眼前這廝承認得如此磊落,這是耍無賴吧?

    「抓我有何用呢?胡真一介儒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會你們這些高來高去的武功,擺在武林里,我胡真連一只三腳貓都不如。」

    「哪里是「抓」,是「請」。」

    這句話怎麼听著這麼耳熟?是在哪听過?

    龍天運微笑。「而且小胡公子過謙了。俊帝繼位,文人治國,此刻的金璧皇朝哪里還是過去的大漠鐵蹄。此刻的金璧皇朝分明是文人的天下。眼下胡侍郎雖只是從四品,但皇帝恩寵日深,不日將位極人臣也未可知。」

    「哦?那怎麼沒等到在下位極人臣再來抓?我小小一個從四品侍郎于你們仙城派有什麼用?」

    「當然有。」

    眼前一花,鐵鉗般手指握住了她縴巧的下巴,龍天運那雙深不可測的眸子直刺人她心底。「听說俊帝有龍陽之癖,你是他的愛寵,他絕不會拋下你不管,有你在我手上,他便不敢妄動。」

    胡真扭了兩下,掙不開他的箝制,澄淨眸底寒光微閃,卻是一副惱怒模樣。

    「你才有龍陽之癖!你全家都有龍陽之癖!你才是某人的愛寵!士可殺不可辱,你要殺要剮快快動手!少說三道四地扯些無關緊要的零碎!」

    「我怎麼舍得殺你呢?」龍天運卻是不怒,面具下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唇角一彎,噯昧地傾身在她唇邊低語︰「沒想到小胡公子性情如此高潔,膽識過人。」

    握住她臉的手掌輕輕摩挲,指腹間的厚繭在她細嫩的臉上輕輕刮著,引來一陣陣顫栗。

    「干什麼!」胡真再也忍不住,猛力推開他的手啐道︰「我是男人!」

    「也許我喜歡男人。」

    「呸!下流!」

    鐵面具瞬間欺到她面前,鐵臂再度攬她人懷,低笑。「也許我喜歡下流。」

    「你——」

    「龍大哥!」忽地,火紅艷影如風一般竄進了屋內,看到眼前這一幕,想也沒想便揚手振劍襲來!

    劍氣銳不可擋,胡真眼前一花,只听得當一聲脆響,龍天運竟以指代劍,錚地彈開襲來的長劍。

    「二小姐莫要胡來。」

    「我偏要!」宮千歲大怒,挽起一朵朵劍花往胡真身上招呼,怒罵︰「妖精!」

    胡真沒好氣地回嘴︰「我是男的!」

    沒想到宮千歲更氣。「男妖精!」

    胡真絕倒!如果不是情勢太緊張,恐怕她真的會當場笑出來。

    宮千歲攻勢更加凌厲,劍花幾乎閃盲她的眼。

    「竟敢魅惑龍大哥!將你千刀萬剮!」

    龍天運將她往身後一塞,寬闊肩膀便將她護個密實,無論宮千歲的劍如何潑辣靈巧,始終難以近身半寸。

    胡真悄悄往外眯了眯眼,忖度著高度。

    跳出這扇窗,身後便是長街;夜雖已深,但此處乃是永京最繁華的中心,只要大聲呼救,必能引人注意。

    不過三樓,應該死不了……死是死不了,但斷上幾根骨頭的皮肉之痛怕是逃不掉了,想起來都覺得疼;但……方才那一幕又躍進心頭教她臉上一辣,心突突地跳著。

    嗯,好像沒什麼選擇。

    「龍大哥你不要攔我!」

    「二小姐,你再不住手,在下只能無禮了。」

    「無禮?他剛剛做的事才叫無禮!」宮千歲尖叫,攻勢更疾。

    機會稍縱即逝!

    胡真猛一咬牙,撩起儒袍,縱身往外一躍而下!

    「胡真!」

    那一聲喊,讓她的心猛地一跳!抬頭,正看見龍天運往窗外探出的長臂與那雙寫滿驚駭的眼楮。

    那聲音……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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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2:34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完了!

    電光石火間她腦海里只迸出這兩個字。

    只那一怔,她忘了該保護自己;然而生死關頭哪里容得下那一轉瞬,這重重一摔搞不好要摔掉她的小命——

    誰知下一秒她又被扯進寬廣的胸懷里,頭一暈,眼前黑了半晌,劇烈的震動讓她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真不听話。」

    龍天運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又落入他手中,一個晚上居然被他抱了三次!

    遠處哨聲尖嘯傳來。

    「擒下他!生死不論,小心莫傷了小胡公子。」聶冬凜著臉孔帶著四個黑衣人將他們圍住。果然他也不傻,早已經布置了其他夜梟待命。

    「你的護衛追來了呢。」

    他的胸懷寬大溫暖,胡真卻听到他的心跳如擂鼓,似乎並不像表面上這樣淡定?

    「快放開我!放我走,我保證他們不傷你半根寒毛。」紅著臉,她掙扎著試圖脫離,但箍著她細腰的手是那麼堅定,竟沒有半點松手的打算。

    「有護衛在,講話聲音都大起來了。」

    龍天運垂眸看她,眼底竟真的閃著笑。「若他們辦得到,自然可以帶你走,不過在下很懷疑這天下有誰能將你從我手上奪了去。」

    這曖昧到極點的話到底什麼意思啊?胡真嘻了嘻,善辯如她居然讓他嘻得想不出什麼話可應對。

    「好大的口氣。」聶冬蹙眉,「奪回小胡公子,不得有誤!」

    「是!」

    話聲響起處,銀鏈飛梭從四個方向同時出手,迅疾如箭,去勢如鋒!每條飛鏈頂端都有一枚銳不可擋的銀梭,數丈之外便可奪人性命于瞬間。飛可攻可守,是夜梟最拿手的武器。

    狼族本無「迷雀夜梟」,迷雀夜梟是過去火鳳一族皇甫氏的死士。

    迷雀專司情報,眼線遍布天下,也作「謎雀」,代表他們的身分隱密,每個都是易容高手。

    夜梟則是皇甫家主的暗衛、刺客、死士,做所有見不得光的事,訓練極為嚴格,武功高強自不在話下,最可怕的是夜梟與迷雀皆將生死置之度外,因為這世上總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夜梟與迷雀都一定會有親人被主子掌握,他們親人的吃穿用度無疑是最好的待遇,但只要夜梟迷雀叛走,下一刻他的親人就會被梟首示眾,沒有例外。

    北狼入主火鳳的領土後便接收了這支部隊,原本自詡行事磊落的狼皇帝不喜歡這種暗殺流,但那麼大的情報部隊毀之又覺可惜,也就無可無不可地養著;誰知到了俊帝手上後竟擴張得厲害,迷雀的數量原本就是個謎,但夜梟人數卻是大大地增加了。

    不知怎地,她居然為龍天運擔憂了起來。

    夜梟與禁衛軍不同;禁衛軍是光明正大的兵士,有的是防身的硬功夫,跟高來高去的江湖人自是沒有可比性,依靠的完全是龐大的數量跟一身刀槍不入的重甲;而夜梟則是劊子手——殺人不眨眼、武功高強的劊子手。

    她見識過他們的手段……

    是的,她見識過。不由自主地,她摸摸自己的頸項,繃緊了神經好讓自己的手不致顏抖。

    錚地一聲輕鳴,龍天運手中長劍出鞘,劍如流光飛螢,挽個劍花便將所有飛鏈纏住,再一振臂,飛鏈應聲而斷!

    那看似平凡無奇的長劍竟是削鐵如泥的寶物,只那麼一絞便將夜梟賴以成名的飛鏈絞斷。

    暗夜中,兵器交鳴聲不絕于耳,那聲音、氣息都讓她回到七年前的那一夜。飛鏈每一次襲來都帶著血腥味,每條鏈子細碎的聲響都代表著爹身上一道道血痕,她不由得顫抖,緊緊揪住龍天運胸口的衣袍。

    「嘿,」龍天運低頭輕聲道︰「莫怕。」

    莫怕?!

    飛鏈銀梭織成天羅地網,命在頃刻旦夕,他竟還有心情對她說「莫怕」?!

    銀光閃處,暗夜中幾不可見的銀針破空而來,胡真盯著那寒芒,心頭一駭!龍天運手上長劍驀地往她身前一橫,「叮」地連聲脆響!夜梟的暗器,從來不只是幾根銀針就算了。

    差點就……

    「你們干什麼?!」聶冬暴喝一聲,振劍攻來,急道︰「不準傷他!」

    胡真知道自己又在生死關頭走了一回,不由得冷汗涔涔。

    大雁樓透出的光影綽綽,窗台上透出兩條儷影,那是冷眼看著他們的宮千水、宮千歲姊妹。

    宮家姊妹都來了,這里不可能只有龍天運一個人,她突然覺得原先的想法可能不是很妥當,以她現在的身分被擒,搞不好真的一下就被宰了。

    悄悄地,從懷里握緊了防身的匕首。

    那是人之常情吧,扔掉燙手山芋跟懷里會咬人的貓狗。

    銳利的匕首無聲無息地刺進龍天運毫無防備的腰際。

    「你……」龍天運很明顯地動作一慢,卻沒有松手。

    「放我走就給你解藥。」胡真咬牙低語。

    任何人被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刺,肯定都會把她扔出去的,但這家伙根本不是人!

    要應付四名夜梟跟聶冬暴起的長劍,懷里保護的人竟然對他下手,這場面太尷尬。

    「快放我走,不然你就死在這里!」他絲毫沒有松手的意思讓胡真整個惱火起來,匕首稍微往前推。「我不想殺你!」

    「我知道。」龍天運悶聲回答。

    尖嘯聲響起,四面八方無聲無息地出現幾條人影。

    「左使!」他們怪聲怪氣地喊。

    龍天運以雷霆萬鈞之勢逼開了夜梟,迅捷拖著她往後疾退,那些人便迎上去攔住了夜梟。

    胡真只覺得手上一緊,匕首被打落,兩只手迅速被捆成一團,她甚至還來不及反應,眼前一黑,然後嘴里被塞了一團布。

    蓋她布袋?!他居然蓋她布袋!這家伙……

    「乖乖的,再使詭計我就把你扔下去。」

    這家伙傻的,她還巴不得被扔下去!胡真使盡全力胡踢亂踹,卻在下一刻被點住了穴道。

    龍天運將她扛上肩。風聲颯颯,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究竟什麼時辰了,只知道馬匹震得她渾身骨頭都快散了。

    燈花靜靜,偌大明亮的宮殿內空蕩蕩,沒有人、沒有風,像是連時間都停止流動,萬物寂,只剩恐懼。

    他驚喘著醒過來,咆哮︰「小喜!來人!小喜!」

    數名小黃門疾步過來齊齊在床前跪下。「陛下!」

    「人呢?小喜去了哪里?!」

    他狂暴怒吼,從龍床上掙扎著起身,寬大袍子松松地掛在身上,露出白皙孱弱的身軀,一陣暈眩,他虛弱無力地跌落床底。

    「小喜!」

    「陛下!館下息怒!喜公公馬上就到……」

    內監們七手八腳地想扶起他,但他毫不領情,只不斷厲聲怒吼︰「小喜在哪?!胡真在哪?!叫他們來!快叫他們來!不要踫我!賤人!」

    內監們惶恐地停了手,只得跪在他四周不住磕頭,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句「奴才放肆,陛下息怒」。

    「閉嘴!拐嘴!再不閉嘴統統殺了!」

    四下頓時無聲。

    他喘息著閉了閉眼楮,暴躁地問︰「說!小喜去哪里了?胡真回來沒有?」

    「喜、喜公公去了御廚,頃刻便回。胡……胡侍郎已經出宮一日,還沒有消息——」

    「滾!」

    小太監們嚇得面無血色,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殿內又是空無一人了,只留下他孤單地躺在地上,胸口劇烈起伏著,不住喘息。

    他想起身,但渾身發顫得太厲害,連手指都抖個不停,不要說起身了,連想把自己撐起來都是個問題。

    俊帝,蘭七。

    狼族皇室經最為跳脫瀟灑、文韜武略、胸懷經緯艷驚天下的蘭七王,如今只剩這副殘軀,半死不活,近乎瘋癲。

    仰望寢宮穹頂上所繪的飄飄天女、張牙舞爪的五彩巨龍,俊帝唇角泛起一抹譏誚的笑。

    報應。這就是他弒兄殺佷的報應。

    他一日一日地衰頹孱弱,一日一日地益加多疑,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令他開心,也沒有什麼能令他相信。

    暗夜里他次次被夢魘所噬,背叛的痛苦折磨著他,他彷佛再也不是自己,關在這華美的籠子里他無法呼吸、無法喘息!

    那又怎麼樣呢?當初他不知道這代價嗎?他知道的。他早知道自己會成什麼樣子,只是不知道原來真的這麼痛……

    「陛下。」小喜靜靜地來到他身邊,那雙毫無溫度的眸子一點情緒也沒有地凝視著他。「吃藥了。」

    「扶我起來。」

    小喜將他扶起,輕輕地放在龍床上,一匙一匙地喂他喝湯藥。

    俊帝得了奇怪的寒癥,只要病發,整個人就如泡在冰水中似渾身發冷無力,只能用大熱大補的湯劑壓制,卻始終沒辦法治愈。

    但大熱大補的藥哪能這麼個吃法?他體內的火像是用他的生命在燃燒似,整個人愈來愈瘦削,一日日枯萎。

    「胡真呢?」

    「胡侍郎奉旨辦事,他說快則半日,慢則兩、三日必回。」

    「哼……回?他曉得要回嗎?他願意回嗎?」俊帝冷笑,伴隨著幾聲咳嗽,瘦削的胸膛不住上下起伏。「怕他是巴不得永遠別回來了吧。胡真……胡真……

    連根手指頭都不讓我踫踫,看到我就像看到蛇蠍猛獸,他肯回來嗎?!」

    「陛下多慮,胡侍郎忠心耿耿——」

    啪地一聲脆響,小喜臉上火辣辣地浮起掌印。他被打得頭一偏,唇角緩緩滲出血絲。

    「去哪里了?!」他喘息著問,眼底盡是惱怒。

    「回陛下,御膳房。太醫院的康厚德開了單子做藥膳——」

    「怕毒不死我?!」俊帝突然撲上來冷笑著掐住小喜的頸項;他喘息著將小喜的臉拉扯到眼前,深深看進那雙一點感情也沒有的眼楮里,近乎瘋狂地低語︰「是不是?是不是怕他們毒不死我?!」

    「奴才……不敢。」

    「不敢?!這天下還有你不敢的事?!若不是怕我殺了太後跟那兩個小鬼,若不是怕我……若不是怕我暗地里殺了她們,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小喜的臉色漸漸轉白,他的手雖然枯瘦如爪卻仍十分有力!

    那形狀美好的唇微微泛著青,俊帝猛地將他拽人懷中,狠狠地吻住他!那麼凶猛粗暴,沒有絲毫的憐惜!

    蘭七蹂躪著他,惡狠狠地,將所有怒火發泄在他身上!小喜連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來,像是木偶似地任他蹭蹋,但愈是這樣,他的心就愈痛!小喜愈是不吭聲,他的痛楚便愈深一分!

    待所有的怒意逸去,他終于醒了,再一次懊悔不已,只能顫抖地捧著小喜的瞼低喃︰「是朕不好,全都是朕不好……別……別生朕的氣……好不好?」

    小喜那美麗絕倫的臉上有著他的指印,因膚色白,襯得那指印顏色更深、更痛。

    但小喜側著頭閉著眼楮咬牙不說話的模樣卻又脆弱得教他心顫,他深邃的眼蒙上**的氤氳,低低地抵著小喜縴細的頸項,沙啞輕語︰

    「你要什麼,朕都依你。黃金萬兩、百畝良田,都可以許你,讓你爹娘一生富貴榮華,讓你的兄弟姊妹們出將入相,好不好?別生氣……不要離開朕……」

    小喜卻只是緊緊地閉著眼楮什麼話也沒說,任由他輕舐著他的唇、啃噬著他頸項間細白的皮膚,任他瘋狂地索求著溫暖……

    偌大的宮殿空蕩蕩地,燭芯搖曳成淚,只有嗚嗚咽咽強忍的低泣與蘭七強橫野蠻的低喚。

    「小喜……小喜……小喜……」

    胡真驀然睜開眼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龍天運那張雕刻般的臉,只一瞬,面具底下的眼楮彷佛閃過一抹光。

    她、當然、沒有睡著!

    不可能的。在這種生死關頭,在這種危險時刻,她怎麼可能會睡著!

    一定是馬匹太顛,所以她有那麼一瞬間失了神——

    呃……她的確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時候從一袋蘿卜重新升級為人,再度好好地坐在馬匹上。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姿勢居然還跟先前一樣親密無間地依偎在人家懷里,但那絕對不是因為她睡著了,她肯定只是、只是有瞬時的恍神。

    「我沒睡著!」

    龍天運的唇很明顯地抿了起來。他正經嚴肅地往下望了一眼。「嗯。」但他明明忍著笑!

    可惡!

    胡真在心里咒罵一千次,可惡可惡可惡!

    「很快就到了,小胡公子稍微休息片刻也無妨。」他悶聲說著,強自按掠,但雙肩劇烈的抖動還是泄漏了他的愉快。

    「該死!不準笑!」

    「唔……」龍天運干脆朗聲大笑。

    胡真真恨不得地上突然裂出個大洞把他給吞了!

    馬匹已經慢了下來,四周雖然昏暗,但映著明月的河水蕩漾著水銀般的光,涼風里夾帶著淡淡青草香的雨絲在在讓胡真知道他們已經遠離了永京。

    「去哪里?」

    「分舵。」他的聲音里還帶著笑。

    「仙城派分舵?」

    「自然是了。」

    居然連分舵都有了!夜里說什麼想在中土開宗立派自然是一派胡言,仙城派早不知多久以前就已經在中土開宗立派,只不過是暗著來罷了。

    「大俠千里迢迢來中土,靠著一個小小的地方幫派就想……呃……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復我南都濮柳,還中土為諸子百家、繁花盛開之地」?會不會太不自量力?」

    「想激怒我?都到了這麼遠的地方了,小胡公子還是想逃,會不會太不自量力?」

    「哼!」

    「夜梟里頭有人想殺你呢。」龍天運突然話鋒一轉。

    是啊,夜梟里居然有人想對她下手,方才那驚險的一幕還在眼前,想起來是很有些害怕的;只差那麼一點點,她的小命就沒了,輕易簡單得不值一哂,同時還能嫁禍給仙城派,完美的借刀殺人。

    「你想,到底是皇帝想殺你?還是皇帝身邊的人想殺你?」龍天運饒富興味地問。

    「我怎麼會知道!」

    「皇帝那麼喜歡你,想必是舍不得殺你的,也許是皇帝身邊的重臣——」

    「你管誰想殺我!我的死活與你何干?!」胡真不耐。「識相的就快點放了我,免得毒入心脈,到時候誰都救不了你!」

    「唔……也是……」龍天運的聲音低低的,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往前傾,壓得她幾乎透不過氣來。

    「喂!你怎麼了?」

    「沒事,我只是有點累……」靠在胡真背上,他低低地說著。

    有點累?背後的重量愈來愈重,胡真擰起眉。「喂,你的人呢?不可能只有你吧?其他人在哪?」

    「沒有其他人……」

    話聲未落,身後的人已經壓倒了下來。

    瞬間胡真驚愕得僵住,不知該如何是好。咦?難道匕首上真的有毒?不可能吧!

    龍天運整個身體重量全壓在她身上,她的思緒百轉千回,霎時竟舉棋不定。扔下他?殺掉他?還是……

    無人駕馭的馬匹停佇在河邊,胡真躊躇半晌,終于嘆口氣。

    雖然是苦活,還是得做。

    像是老天應允似,就在那瞬間,原本明亮的月夜突然暗了下來,詩意的雨絲轉驟。

    初夏的雨來得又疾又猛,密布的烏雲夾雜著轟隆雷響,天際遠遠地閃著光,無數銀蛇在天際亂舞,看起來這雨一時之間是不會停的。

    靠在她背上的龍天運重得很,怕他在不經意間摔下去,胡真只好解下腰帶,將兩人綁在一起。

    這麼一來龍天運的臉就靠在她肩上,灼熱的呼吸搔著她的臉,亂人心神。

    不知道龍天運原本打算帶著她去哪?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瞎走了大半個時辰,怎麼還是連一戶人家都沒有?

    原本龍天運走的就不是官道,離開河流之後的小徑更是荒僻得可怕。泥濘的林道連馬匹都走得極為辛苦,好不容易才找到間破廟,胡真已經累得不成人樣,還得費盡力氣把人拖進廟,她已經連罵人的話都想不出來了。

    傾盆大雨將兩人淋成了落湯雞,就算沒雨,要將這麼個大男人拖進廟里也夠累了,更何況是現在。

    坐倒在地上喘息片刻,胡真又急急跳起來生火,然後思索該如何面對下一個難題。

    嗯,這題真的很難,因為她從來沒脫過男人的衣服。

    這家伙到底傷了哪里?

    龍天運看起來瘦削,重量卻很驚人。胡真的手在他身上亂摸一通,除了腰後的傷,還真找不到其它傷口。但她知道夜梟暗器厲害,眼楮看不到不代表沒有;眼下除了把他剝光,還真想不到其它辦法。

    胡真很苦惱。

    最後只得先讓他背過身去,這才發現龍天運的肩膀真的好寬大厚實。想到自己不久前才靠在這寬厚的胸膛上呼呼大睡,就忍不住臉紅。

    「別胡思亂想了。」胡真連忙拍拍自己的臉,讓自己清醒點。

    剝吧剝吧!人生難得幾回能剝掉個大男人的衣服不是?勇敢點!

    拿長劍割開衣服?還好先搜出匕首了,不然真拿這位大俠削鐵如泥的長劍割袍子,搞不好連他腦袋都給割下來。

    「真蠢……到底傷了哪啊?我說你啊,撐什麼大俠呢!可惡的混蛋,早早放了我不就沒事了嗎……」

    胡真邊念邊,又跑進大雨中把馬鞍給拖進來;幸運的是不只在馬鞍中找到了藥包,還找到些干糧,總算這姓龍的蠢得不算太厲害。

    烤著火,她將龍天運身上的衣袍割開,待看清他的背時,不由得微微蹙了眉。

    這一身深深淺淺的傷痕數量可真不少,長長短短的疤痕交錯甚是可怖,幸而看起來都是舊傷了,新的傷只在腰後處,其實也不是很嚴重,就一指長的刀傷,割得也不深,血跡已經干了;而她清楚得很,自己並沒有在匕首上淬毒。

    龍天運的上衣被她割得稀爛,雖然很是靦腆不安,但還是紅著臉將他全身都摸了個遍。沒血跡,沒異樣硬物,除了腰上的傷,連塊皮都沒磨破。

    好不容易全身檢查完,她已經累得快厥過去,既尷尬又疲憊,忍不住咬牙低罵︰「龍天運你個窩囊廢!不要告訴我你就暈在這麼道手指長的刀傷上!要真是如此小……小爺我就親手廢了你!」

    待包扎好傷口,她又去摸他的脈搏。雖然醫術學得很潦草,但也知道指尖下的脈動緩慢而穩定,簡直就像是睡著了似。

    此時天色已經微亮,然而雨還是淅瀝瀝下個不停。

    門外雨潺潺,春意闌珊,說起來很詩意很浪漫,但事實上附近杳無人煙,而她又餓又累又冷,真正的饑寒交迫。

    干糧硬得很徹底,考驗牙口不打緊,還考驗著耐心;感覺差點把牙咬崩了也沒能充饑,這種際遇實在太悲催。

    龍天運看起來暈得很徹底,呼吸安寧深沉,胡真不由得咽咽口水,把手上硬得可以拿來當凶器的干糧扔掉,爬過去看著姓龍的那張臉。

    整個晚上她都很想做一件事——掀開那面具。

    既然連他衣服都脫了,掀個面具算什麼?她不懂自己干嘛緊張得像只鵪鶉。

    映著搖曳的火光,龍天運的臉顯得明暗不清,那剛毅的線條似柔和了不少。

    再次想起墜樓時他那一聲大喊,教她嚇停了心跳的那一聲呼喚。

    無論如何一定要看看這張臉!

    胡真想著,深呼吸一口氣,手伸了過去,抓住郭冷的鐵面具,只那一剎,龍天運突然睜開了眼楮。

    胡真一窒,瞪大了眼楮,不由得松開手往後彈一大步!

    哪、有、那、麼、巧!

    「你得負責……」龍天運那雙映著火光的眼楮深邃如潭,聲音如醇酒般又帶著微微的低沉沙啞。

    負責?

    待想清楚他話里的意思,她真是氣得個倒仰!氣得眼楮花了、氣得血脈沸騰!她真的很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可是在那瞬間她的神經斷了、腦袋炸糊了!于是,豐神俊朗若芝蘭玉樹的小胡公子狀若瘋魔地撲上去!

    「脫光了我的衣服當然得負責,你冷靜點——」龍天運握住她一雙皓腕,忍著笑開口。

    冷靜?!胡真赤紅著眼楮,呲牙咧嘴地鬼叫︰「我要宰了你!」

    龍天運悶笑著閃躲。好吧,他是不該逗她的。「胡真,別生氣……」

    「左使!」破廟外沖進幾道人影,來人一左一右將胡真架住。

    「小心點,莫傷了她!」

    胡真肺都氣炸了,腦袋都炸糊了,哪里听得到其他人說了啥,雖然左右肩膀完全被架住,她仍然不依不饒,趁著龍天運一起身,居然撲上去狠狠地用腦袋磕他!

    龍天運沒料到她真的被氣昏了頭,竟是來不及閃躲,胡真就這樣一頭撞在鐵面具上。

    這一撞,自然撞得不輕,頭都給撞破了。

    她睡著了。

    龍天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他還以為她只是放棄了抵抗,但見她好半晌都沒動靜,又覺得可能是自己動作太粗魯或者馬匹震動得太厲害讓她受了傷之類的,結果她居然……睡著了?

    現在是睡覺的時候嗎?

    如果騎馬的真是個武林殺手呢?如果她不是在他身邊,而是真正的身處險境呢?

    她到底知不知道什麼叫危險?!江湖上多的是江洋大盜、殺人如麻的家伙,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被擄的?身為人質,居然在這個時候睡著?!

    將她綿軟的身子扶好,取下她頭上的布袋,輕輕地探著她頸項上的脈搏。她的脈動緩慢而清晰,听那安穩的呼吸聲,他整個啞然。真是睡了。

    他悄悄將那包得死緊的領口稍微松了松。

    他听見她深深地、舒服地輕吁了口氣。

    再一觸,那傷疤就在他指下;輕輕地翻開那領子細看,心底一陣抽痛。

    一圈淡紅粉色的扭曲疤痕圍繞著她的頸項,雖然早知道這是陳年舊傷,但這樣細看著,心底的害怕恐懼還是一波波涌升上來。

    那是夜梟的銀鏈飛梭,鏈子繞在她細細的頸項上,子上細小的倒鉤戳進她的脖子里所造成,只要再深一點點、只要再多一點力道,她的頭就會落地……

    想著當時她頸項繞著銀鏈的那一刻,他害怕得背上泌出冷汗。

    將馬匹速度放慢,示意其他人先走,隨從們對他的舉動表示憂心,他卻只是揮揮手。

    好半晌,那恐懼攫住他,讓他連呼息也費力。

    難怪在大雁樓外她會嚇得發抖,原來她曾離死亡那麼近、那麼近……

    難怪她總是將領口包得死緊,從下巴以下分毫不露。

    這傷,太容易辨識,又太難以解釋。

    讓她靠在胸前,趁著微弱的光細細打量她的臉。過去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著,現在終于可以盡情看個夠了。

    臉好小,且清瘦得讓他揪心!這麼的輕,整個身子瘦了好大一圈,抱起來一點重量感也沒有,像是隨時都會乘風而去。

    初相見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這是他的胖大福?那個鎮日吃個不停、整個人肥嫩肥嫩得像一頭小缸豬的胖大福?

    臉都瘦得尖了,那細致的臉那麼小,還沒有他的巴掌大,像是從分別那日起就沒長過肉似的。

    不不不,比沒長肉還糟!原來有的那一身小肥油全都消失了,瘦得讓人心疼!

    可是他知道,那是她。

    即便他們之間相隔了七年的時光長河,他還是能一眼就認出她來。

    那時候她穿著深緋色雲紋官袍,手執玉笏羅列在百官之中,站在冬雨綿綿的御街上,縴長如青竹,溫潤而細致,兩泓明波靜川深不見底。

    那袍子端端正正、規規矩矩地扣著,縴細身子包裹在那身拘謹寬大的袍子里。他的心忽地一緊——

    那是,他的,胖大福。

    想到很久以前他就曾懷想過胖大福規規矩矩穿上官袍的模樣,沒想到親眼見了,心情會是那樣激動。

    作夢也沒想到,那一別,就是七年。

    作夢也沒想到,重逢時,她還是扮成男孩,成了「一品探花郎」小胡公子。他以為她死了。

    凝視著那玉人,一瞬間,熱淚如傾。

    以為她已死的那七年,他的心被剮空了一大塊,只要風一吹,那空洞便嗚嗚咽咽地無聲哭著,日日夜夜,沒完沒了……

    懷里的人嚶嚀嘟囔幾聲,微微挪了挪身子,臉靠在他胸前微微蹭了幾下又昏沉地睡去。

    好可愛,就像當年一樣。

    他的眼神熾熱卻又溫柔地凝視著她,那蓄意畫得濃黑的兩道劍眉、俊挺的鼻梁,與那微啟、輕輕呼著熱氣的唇。

    他當然知道胖大福是女孩。

    剛開始只是迷迷蒙蒙地感覺呼延真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後來宮女爬上他的床後他就知道了。

    他是金璧皇朝唯一的皇子,才繼任皇位,想爬上他床的女人就前僕後繼洶涌而來,宮女、皇室親戚、百官的女兒們,千嬌百媚不一而足。

    蘭十三有次氣得牙癢癢地罵,是不是真得用條貞操帶把他鎖起來才行;她超不耐煩打發那些不屈不撓的女人們!

    「那種事,只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兒做,其他人全都不行!」

    蘭十三有很嚴重的潔癖,他只不過好奇踫了那宮女幾下,就狠狠地被嫌棄了。

    雖然她沒罵他也沒打他,可是眼里滿滿都是鄙夷嫌棄,好幾天不肯教他武功,開口閉口喊他「陛下」,卻連正眼看他一下都不,連同他講話都嫌髒,更不許他叫她姑姑,板著臉只當冷冰冰的師父。

    有這種冰清玉潔的師父,遇事可不是不踫就算了,還得主動把她們趕走才行。就是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胖大福是個女孩兒,因為觸感跟那些宮女們很像,軟綿綿的,柔若無骨,還有些他說不出來的不同;但他知道,呼延貞跟他不一樣,他好驚奇!偷偷告訴蘭十三,還被恥笑了很久。「難道你一開始就看出來了嗎?」他不服氣。

    「廢話!除了呼延恪那個瞎子,誰看不出來?!」

    他張著嘴啞然半晌,搔搔頭。「那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胖大福——不,呼延真,該怎麼辦?」

    「你想不想天天跟她在一起?」

    他用力點頭。「想……」

    蘭十三狠狠地巴了他的頭。「笨!那就裝作不知道。」

    回憶如潮水般涌來,酸澀笑容讓他不自覺地用力箍緊了懷里的人兒。

    然後她猛地坐直了身子,醒了,睜著圓圓的大眼楮,連半秒的恍惚都沒有,立刻嚷︰「我沒有睡!」

    她卻不知道,那口氣、那模樣教他好氣又好笑,原本堅固冷硬的心潰堤得亂七八糟。

    又想到不久前她跳樓,那寬大袍子翻飛如翼,無止盡地下墜……

    那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的心會從胸口跳出來。

    他喘不過氣來,嚇得魂飛魄散!她只不過重回他懷中片刻,只不過相擁了片刻,就又失去了?

    她以為他是仗著武功高強才騰身出去救她;不,根本不是。

    在那一瞬間,他忘了一切,眼里除了她,什麼都不存在。

    如果她真的摔死在他面前,那下一刻……他不敢想下一刻自己會怎麼樣。因著劇痛,他的瞳眸緊緊地縮著,恍惚了半晌,突然覺得好像魂魄飄了起來,並不在自己身上。

    那恐懼至今仍牢牢地攫住他的心,只要一回想,就痛得喘不過氣來!

    他不能松手,沒辦法。

    摟住她的手更緊了,彷佛想將她嵌進身體里去似,再也不放手。

    「喂!」所以當她問︰「喂!你怎麼了?」

    他沒辦法說話,除了裝暈,他真的沒其它辦法。

    她不明白,而他不能讓她明白。

    七年前錦華宮

    偌大的宮殿極其冷清,內監與宮人寥寥無幾,只有送來三餐的時候得見人影,平時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宮女侍候。

    侍候皇朝的十三公主蘭秀,雖然她已經成了廢人。

    大白日的,日頭亮晃晃地斜照進來,長幔輕揚,半空中點點浮沙似金霧漫舞,遠方傳來宮女們嬌俏的談笑聲,可是這里卻靜得彷佛連空氣也凝結了。

    儷人歪在秋千上,潔白頸項半垂著,看似很美,近觀才知她眼底根本沒有半點活氣,怔怔地,一眨也不眨,像個無生命的傀儡般被扔在這里。

    落葉飄在她華美的袍子上,蝶蛾棲在她嬌美的臉上,她仍是一動也不動,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直到夕陽西斜,宮人送來御膳,老嬤嬤便過來將她抱進去。

    老嬤嬤喂她,她順從地張口,只吃了幾口便閉起嘴巴眼楮,嬤嬤也不逼她,輕輕地替她擦淨手臉,然後將她抬上貴妃椅;她依然是半歪著,直到夜深。

    靜靜地,韶光來去,日升月落,她了無知覺。

    即便是他來到她跟前,她依然無所波動,連眼睫也不曾輕顫過。

    曾經,她像一頭飛揚跳脫的小獅子,是皇朝里最美的一道風景,千重宮殿猶嫌太小,無論在何處都能見到她的身影音容。

    她大哭大笑、大吵大鬧,一下學文、一下習武,今天乖覺了自己公主的身分,大家閨秀似地抿著唇、踮著足。

    隔天她又覺得自己明明是草原荒狼,于是騎著馬沖出了宮殿,跑了一整天,直到馬差點被她累死。

    她纏著父皇討封邑,討到了最最富饒的封邑,卻連三天都不到就忘了。

    她決定自己應該是皇朝的下任皇帝,于是威風凜凜地跑上龍椅,四平八穩地坐著不肯下來。那年,她不過九歲。

    她的兄姊們都讓著她,因為她年紀最小、模樣最可愛、天資最聰穎,也最受父親的寵愛;但小孩子的童言童語里卻埋藏著逐鹿天下的野心,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容顏,他們暗暗心驚!

    十二歲的時候,她的武功已是所有皇嗣中最高的,奉派教她武功的皇家侍衛長說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教她;于是便從武林里請來高手,但他們也教不了她太久,他們說秀公主骨骼清奇、悟性奇高,是武林奇才。

    又過了兩年,她已經融合了各大派的武學精華,武藝驚艷絕世。

    才十四歲,除了內力稍有不足,手腳功夫竟已臻化境,連皇帝都覺得不可思議。奇才啊,真是奇才!

    十四歲,秀公主在宮內遭遇了第一次的暗殺,幸而她體質夠好,沒死。那次的毒殺讓她躺了整整一個月,但她不覺得自己是被暗殺的,不可能的,她的兄姊們都愛她,他們沒有理由殺她。

    同年,她的大哥蘭壹被立為皇儲,可是蘭壹體質孱弱,竟然不到半年就病死了。

    于是二哥蘭馥被立為皇儲,誰知道一次意外,蘭馥也死了。

    然後是她的三姊、四哥,接著是她的十一哥。各種意外紛陳,簡直不可思議。

    其他的雖然沒死,可是不久就紛紛離開了皇城,有遠嫁東海的、被外封為王的;短短兩年,十三個兄弟姊妹死了六個,原本和樂的大家庭突然像是玉珠墜地,散去了輝煌。

    這時候她才明白,為了皇位,她的兄姊們正在互相殘殺。

    這件事對她打擊很大。她是那樣無憂無慮、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天之驕女,她的世界哪里曾有過這樣血腥殘酷的景象!

    她很害怕,怕被兄姊們殺了,更怕自己最後也變得跟他們一樣,所以除了逃出宮去,她沒有別的選擇。

    幸運的是她正好遇到雲游四海的師父侯陀。那時候她真的以為自己已經是天下無敵,遇到侯陀之後才知道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在侯陀手底下十招都走不過,于是她拜侯陀為師,在他身邊習藝兩年。

    十七歲時,她的六哥繼位,大局既已底定,她便拜別了師父回宮。

    也就是那年她見到了呼延恪,可是呼延恪已經有了妻子,在那場相遇命運宴席上他甚至沒正眼看過她。

    蘭十三很後悔,如果她不出宮兩年,如果她可以早一點認識呼延恪,那麼呼延恪一定會喜歡她的。

    她熱切地追求他,毫不害羞地在朝堂上對他唱情歌,還跑到他府里去鬧事,要呼延恪的妻子讓位給她。

    是的,當年的她真是一點廉恥心也沒有,死纏爛打地想要嫁給他,可是呼延恪就是不理會她,他當她是個討厭的孩子似地容忍著,謙和而有禮,冷淡而疏遠。為了想得到他一笑,她真是殫思竭慮,無所不用其極!

    可是他的妻子墜馬了,听說摔得很嚴重,還被馬踩斷了脊椎骨——大家竊竊私語地說是她做的,說不定連呼延恪心里也是那麼想的吧,所以後來他看著她的眼神是那樣的冰冷無情。

    她是冤枉的,即便她是那樣一心一意想嫁給他,也不曾想過要害人;雖然她是那麼希望他們可以早點認識,雖然她真的在心里詛咒過無數次,希望他的妻子

    可以早點死……但她從來從來不曾因此而起過殺意。

    可是呼延恪從此再也不理她了;他不見她、不听她說話,即便在宮內遇上也當她不存在。

    那種被視若無睹的冷落比恨更傷她的心。

    她想離開了,留在永京做什麼呢?呼延恪那雙冷得讓人連心都結凍的眼楮不看也罷;六哥燎皇日日夜夜催著她成婚,彷佛她就只剩下為他鞏固疆土的價值。可是那雙小手卻揪住她的衣角。

    「姑姑,」那小鬼這樣老氣橫秋地叫她,「我叫你師父,你教我武功吧!人家都說你武功天下第一。」

    武功天下第一也未必要有徒弟;她既是侯陀的徒弟,跟著侯陀出家也是條出路。當然不是青燈古佛那種出家,侯陀自己都特愛吃肉喝酒,他雲游四海無拘無束,清規戒律什麼的對他真真是浮雲兩片。

    去找侯陀吧,她的心這樣喧嘩地吶喊著,跟著他浪游四方,也許可以忘記心上難愈的苦痛。

    「如果我武功不好,以後很容易被殺掉的。父皇只有我一個兒子,萬一我死了,為了爭奪皇位,皇城內一定殺成修羅殿。」

    那小鬼這樣抿著唇說道。明明才八歲,那純真的眼里卻像躲了個幾十歲的的老靈魂似。

    于是她嘆息著留下了,但從那天開始,她就不再是皇朝的秀公主,而僅僅是蘭十三,蘭歡的師父蘭十三。

    後來……後來就變成這樣了。她差不多是死了吧,就只剩下這麼一口氣還拋不掉。

    他為什麼要再一次出現在她跟前?

    在她最慘最慘的時候,她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被他看到。

    就這樣讓她安安靜靜地死去不行嗎?

    已經被禁錮得太久太久,那層厚厚的殼像座城牆擋在他們之間,但在她心底最深最柔軟的地方依然還有一簇小小的火苗在跳躍……

    「你的封邑,」呼延恪跪在她跟前喑啞地開口︰「我需要它。」

    于是那火苗轟地一聲,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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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3:0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十天。胡真失蹤已經超過十天。

    迷雀們傾巢而出卻一無所獲,胡真跟龍天運彷佛人間蒸發,半點消息也無。胡真的失蹤還不是最讓俊帝震怒的,最讓他怒火滔天的是,像約好了似,永京周圍的幾州同時傳來匪報,雖然規模不大,卻是皇帝最容不下的挑釁!

    俊帝凜冽的目光下,朝陽殿上朝臣們七嘴八舌地討論了半個時辰,卻一點結論也沒有。

    要不要剿?由誰去剿?或者撫呢?誰去撫好?俊帝最恨結黨,于是朝臣們全都「潔身自愛」,最後就是各說各話、各行其事。

    「夠了!讓你們繼續這麼閑話下去,再論幾天也論不出什麼用處來!」

    「陛下息怒。涼州、慕州、耿州之亂為禍不大,多數是些武林人勾結盜匪所為,只要各州派兵圍剿,想是很快就能平息下來。」

    「是啊,陛下仁德,小小紛亂無須掛懷,令各州州牧、府台嚴加防衛就是,想來很快就會平息了。」

    除了這麼些不痛不癢的上奏,所有朝官竟是提不出半點有效的解決辦法。

    俊帝氣極,不由得冷笑。「那麼諸位愛卿,誰能告訴我,武林人勾結盜匪究竟意欲為何?天下太平已久,既無天災也無水患,何以要勾結盜匪與朝廷為敵?」

    「呃……」

    「說不出?」

    眾臣面面相覷,目光全投向總管各地官衙的刑部;刑部尚書楚光只得硬著頭皮上前。「稟陛下,乃因武林人不願受朝廷轄治。」

    俊帝凜著臉,眼神陰暗。「不願受朝廷轄治?所以愛卿的意思是說在我金璧皇朝竟還有不轄之民?朕非但管不了他們,還更該不去管他們?」

    楚光及眾臣連忙下跪。「臣不敢!館下息怒!」

    「息怒?」

    俊帝猛地手一揮,將鎏金台上的一干什物盡掃于地。「息怒!你們除了這兩個字就拿不出別的本事來了?!一群廢物!張口武林閉口武林,武林是什麼?!武林在哪里?!武林掃蕩不得?!由著幾個武夫拿了朝廷重臣,勾結盜匪興兵作亂卻一點法子也拿不出來!要你們何用?!

    「陛下息怒,這班武夫並非普通流民,朝廷重兵可以鎮壓盜匪卻沒辦法對付武林人。武林人士勾結盜匪更好,否則哪有理由圍剿?更難杜天下悠悠眾口——」刑部僕射林端不知道是抽了哪根筋,竟上前直言。

    「勾結了盜匪還更好?!拿下去!給朕拿下去重重責打!」

    楚光大驚失色,連忙下跪。「陛下饒命!求陛下恩赦!僕射林端妄言,不如打入天牢——」

    俊帝只是冷笑,左右侍衛壓著惶恐不已的林端下去。

    林端卻還不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陛下開恩!館下!館下開恩哪!」

    「得勾結了盜匪才能剿?!平素你們都干了些什麼?!你們是給皇朝當差?!還是給那群武林人當差?!」

    明明隔了極遠,朝堂內卻還是听得到那板子狠狠打在肉上的聲音,听得見林端的哀嚎,不久那聲音漸漸低了,直至無聲。

    他們希望俊帝會在最後關頭饒他一命,可是,沒有。

    板子篤篤篤打在肉上的聲音持續不停地響著,像是也打在他們心上,每一下都嚇得他們冷汗涔涔的心一跳又一跳。

    朝臣們皆悚然!

    七年前俊帝屠殺永京百官的情景歷歷在目,這七年來他們鵪鶉似地活著,不敢相依取暖、不敢夸言朝政,只是一具具木然的人形傀儡,除了跪拜著高呼萬歲,已找不出其它用處。

    「覺得朕下手狠了?」

    朝臣們不自覺地全都後退一步,俯身下拜。「臣等不敢,臣等無能。」

    俊帝猛地起身,惡狠狠地叱道︰「確實無能!給你們一個月,再不能平剿亂局,一個個提頭來見朕!」

    遠處馬背上龍天運俊逸身影,黑色大氅翻飛。

    她突然憶起那寬厚溫暖的背,耳畔似乎還听得見那平靜安穩的心跳聲,突然想到前幾夜發生的事,臉上驀地一紅,可疑的霞紅慢慢暈染開。

    那天在破廟里,她襲擊了龍天運。

    她的額頭腫了一大包,而受害者龍大俠卻因為戴著寒鐵面具,所以半點事都沒有。

    這真是太羞恥、太丟臉了!所以一路上她堅決不跟他說話,徹底無視他!認真地端著小胡公子的架子,雖然額頭上腫得老高。

    夜里,龍天運來到她跟前,手里拿著金創藥,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額頭又紅又腫,真的很疼,所以當金創藥一抹上去,她不自禁縮了一下,發出啊嘶的吃痛聲。

    龍天運的動作立刻停了,扶著她的額頭輕輕吹氣。

    記不清楚有多少次,打完架後她跟蘭歡躲在竹廬後,蘭歡也是這樣輕輕地幫她的傷處吹氣。他總是小心翼翼地捧著她的傷,輕輕地吹著,深怕弄疼她,一吹一問︰好點了嗎?會不會疼?那家伙嘴笨得很,根本不會哄人,但那樣溫柔專注的眼神卻深深烙印在她心里。

    只是那時候年紀小,大咧咧地缺神經,每次她都粗聲粗氣地撥開蘭歡的手,嫌棄他太娘們。

    熱氣立刻氤氳了眼楮。

    蘭歡已經死了,雖然蘭歡是她最好的朋友,但他已經死了七年了!

    她已經哀悼過了,那些痛楚早就該過去。

    她一直以為自己早就不再痛,可是那瞬間,她竟痛得連嘴唇都在顫抖。她是小胡公子,她是小胡公子,她不能哭,可是她怎麼能夠忍住?

    突然,龍天運將她緊緊擁住,像是可以理解她的痛苦,雖然她什麼也沒說。那瞬間,原本圍在火堆旁的眾人頓時跑個精光。

    小胡公子因為擦個藥,哭了。

    天哪!還能再更丟臉一點嗎?

    「嘻。」

    突然,騎走在身旁的山鬼看著他酡紅的臉,咧著嘴,笑了。

    那慘白的臉上配著一張紅艷艷的大嘴,不笑還好,一笑就讓那張臉扭曲得更怪異,怎麼看都有種滑稽的恐怖感。

    他嘻地一笑,她的心就不由得抽一下!這幾日她不但被累得夠嗆,更被這五只鬼整得快崩潰!

    這是那天夜里迎戰夜梟的五鬼之一,據說是赫赫有名的「南都五鬼」。

    這名字太直觀,听了就讓人想翻白眼。

    這五只鬼听說是師兄妹,但她實在很難分辨出到底誰是誰,因為模樣委實太像,都是慘白的臉、紅艷艷的血盆大口,說起話來甕聲怪氣,披散著一頭亂發,佝僂枯瘦、穿著一身死白死白的喪袍,雖高矮胖瘦不同,但猛一看根本就像五胞胎難以分辨。

    「唉!沒辦法,咱左使卓爾不凡,是個人都會喜歡。」山鬼說。

    胡真感覺自己額頭上青筋在跳動,但她努力冷靜自持,只淡淡哼了聲。

    「小胡公子也喜歡。不分男女老幼,通殺。」水鬼跟上來。

    通、你、妹——別生氣、別生氣,不值得為這五只傻鬼發怒。

    此時龍天運居然還鬼使神差地回過頭,寒鐵面具底下的眼楮靜靜地燦著光看她,那俊朗面容噙著一抹淡笑。

    「你脫光了我的衣服當然得負責。」龍天運所說過的話又跳進她腦海里。

    胡真連忙閉上眼,只覺得額上青筋一突一突地跳著,脆弱的自制力面臨極大考驗。冷靜……冷靜!

    當初的感覺沒有錯,待在這人身邊極為不智,實在太危險。

    他滿口謊言,諱莫如深。

    武力打不過,拚智力又敵暗我明,最最上策就是離他遠點,只可恨當時腳底抹油不夠快,現在是悔不當初了。

    所以當龍天運淡淡地說︰「不用綁,小胡公子若想走,隨時都可以不過如果再被抓回來,那在下只好跟往常一樣隨伺在側了。」

    「跟往常一樣隨伺在側」,這語氣真要讓她嘔血!衡量一下情勢,自己乖乖跟著隊伍安全得多。

    可誰知他竟然派了這五只傻鬼來跟著她!

    山鬼、水鬼、火鬼、風鬼、地鬼,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包夾都還剩一個可以隨時遞補,跟牛皮糖沒兩樣!

    樣子丑她可以忍,鬼里鬼氣她可以忍,腦子不好使她也可以忍,但一口一句左使好強、左使好棒、左使英俊瀟灑、左使卓爾不凡,她就忍不了!

    但俗話說得好,忍無可忍可以從頭再忍……

    「是……」胡真喃喃自語地應。

    「是什麼?」山鬼回頭,大咧咧地笑,那唇紅得更驚人了。

    「是。天下人都喜歡左使。」胡真干笑。

    「小胡公子也喜歡?」

    「是……」我忍。

    山鬼大樂,猛一拍馬,風馳電掣般往前沖,嘴里同時怪叫著︰「左使!左使!小胡公子說他,喜歡你!」

    胡真噎了噎,很孬地縮著脖子,卻覺得整個頭皮都麻了,忍到發麻。

    不要生氣,不要生氣,隨他去說,正所謂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我知道。」龍天運波瀾不驚地回答,聲音里居然很有幾分自傲。「我也喜歡她。」

    「……你們全都閉嘴!」胡真再也受不了地吼。

    「害臊呢!」五鬼嘻嘻哈哈地調侃他。

    「少年郎臉皮就是薄。」

    「讀書人迂腐點也是理所當然。」

    「年頭不同嘍,相公啊姑娘什麼的真不用太介意。」

    「願……天下有情人……」

    胡真將臉埋入馬鬃里,淒慘無比地哀悼自己儒雅溫文的小胡公子形象盡失。

    「啊!拐嘴閉嘴閉嘴!」她尖叫。

    听到胡真的尖叫聲,他笑了。

    五鬼奉命去看守她的時候問他該怎麼做,他只說,他要她笑。

    這真是為難人;但五鬼啞然片刻卻沒有反駁,搔搔頭領命而去。

    唔……看來他們逗她笑的方式還滿有趣。

    一路上,胡真努力端著那溫文儒雅的「小胡公子」外殼,跟他臉上的面具比,小胡公子的難度顯然高出很多,畢竟他只要躲在面具後就行。

    小胡公子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小胡公子是謙沖君子、小胡公子虛懷若谷、小胡公子是一等一的才子。

    那麼多年來她扮演著一個跟她本性完全不符的角色,他當然知道那是為了什麼。那是為了蘭歡,她想替蘭歡、替自己父母報仇。

    為了他,呼延家家破人亡。

    是他帶累了她,他不知道該怎樣彌補,然逝者已矣,他真的能彌補得了什麼嗎?

    瞧,此刻她又板起臉,戴上那看似真心實意、誠懇無害的笑。

    吃飯的時候她總是很安靜,而且胃口不佳。

    他不記得他的胖大福曾有過胃口不佳的問題,在大雁樓時她只淡淡看了一眼,那一桌子的菜都是過去胖大福愛吃的,但她卻只淡淡看了一眼。

    曾有一次,他們跑進了妓院,只因為妓院的廚子燒得一手好菜,尤其以烤羊腿最為驚人,那味道遠飄出三條街外,真是教人垂涎三尺!呼延真怎麼可能放過。他們大搖大擺跑進去,叫了一桌子菜,妓院還「奉送」了七、八個標致大姑娘。這種事若讓蘭十三或者呼延恪知道,他們兩個不被剝掉一層皮才怪;但為了吃,胖大福真是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他們沒銀兩可付帳。

    倒是身上玉佩首飾很多,他甚至還問小喜要了幾片值錢的金葉子帶在身上;不過他們是生客,看起來年紀又小,所以妓院只收銀兩。

    呼延真吃到雙眼燦出光,那雙胖爪子就沒見停下來過,油滋滋肥膩膩笑得眼眉彎彎,等妓院保鑣卷起袖子掄著棍子踢開門的時候,她毫不猶豫拖著他的手就跳窗逃了。

    後頭被一群虎背熊腰的保鑣舉著刀狂追,呼延真居然還有心情回過頭去,興高采君地鬼叫︰「歡!歡!你看你看!」

    他回頭一看,妓院二樓一群姑娘探出欄桿,死命地朝他們揮舞著手。

    「你看到沒有你看到沒有?」

    呼延真又叫又跳地捧心大笑,一臉陶醉。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啊!哇!那些姑娘愛死我們了!她們愛死我們啦!欸!我怎麼會這麼帥……」

    ……

    滿樓紅袖招是這樣解釋的嗎?那些姑娘探出欄桿朝他們奮力揮舞的可是憤怒的拳頭!呼延真你那一臉陶醉真的沒問題嗎?

    可那才是真正的呼延真,天真放肆、無拘無束的呼延真。

    現在她穿著書生儒袍,扣子從第一顆規規矩矩扣到最後一顆,風一吹,寬大舒緩的袍子襯得她人不勝衣、仙氣飄飄,幾要乘風而去,哪里有半點當年的影子?她眼底下有著淡淡的青色,他知道,因為夜里她總是睡得很少,很警覺。累出來的。

    看著那淡淡的青影,他的心似被什麼緊緊地揪著,隨著呼吸,一抽,一痛。

    穎川梅花院

    酒樓看來挺破舊,已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但勝在佔地大,門口長長一排柵欄可以拴好多馬,也真的就拴了好多馬。

    小二送往迎來,笑嘻嘻地將他們迎入內院,外頭一張張圓桌上都坐了客人,正是晚飯時間,販夫走卒、行商武客,形形色色的人都有。

    「各位這邊請。東家正在內院等著各位呢。」

    東家?胡真睨了龍天運一眼。

    里頭是個雅致的小院,四周種滿了梅樹,梅花早已經落盡,但青梅正盛,一顆顆翠滴滴的肥碩梅子掛在樹枝上,彷佛翡翠一般。

    院子正中央擺著一口大爐,比一般人家用的爐要大上許多。

    爐旁擺放著窄面長桌,桌上擺著各色調味料、時蔬,還有一大甕酒。另一邊的長桌上則擺了一把刀,一把干干淨淨、磨得峨兒亮的屠刀。

    胡真搞不懂這麼大陣仗是打算做什麼。

    小二招呼他們坐下,卻沒看見其他人,就他們七個人分別坐了五張干淨素雅的小桌。

    龍天運跟她同桌,胡真嘆了口氣。

    那麼有時間她真的寧願早點梳洗睡覺,天知道這一路有多累,他們已經露宿三天,比起吃,她更希望有一盆干淨的清水。

    「我吃不下——」

    「我喂你。」

    胡真一窒。

    龍天運微微睨她一眼,端正肅容。「抱著你,一口一口喂。」

    她半張著嘴,好半晌才氣悶地別開臉。

    那家伙是說真的,如果她不吃,他真的會一口一口喂她!想到他要抱著她——她的臉轟地燒熱起來!

    「喂我喂我!」山鬼怪叫。

    「嗯……討厭!人家不來了。」水鬼扭捏作態,故作羞窘地推他一把。

    五只傻鬼樂不可支地轟笑。

    胡真只覺得自己的背脊一陣發麻!她又怒又羞又惱,五味雜陳,恨不得叫他們全都閉嘴,但吼他們一點用也沒有,只得眼觀鼻鼻觀心,權當沒听到沒看到。

    「別鬧,他來了。」龍天運含笑橫了他們一眼。

    一名頭上包著頭巾的黑臉少年緩緩走向他們。遠看年紀似乎不大,走近了才發現那是因為他有張可愛的娃娃臉,看起來年紀小,但眼底其實透著歲月的痕跡。

    「屠一刀。」他朝他們抱拳為禮,笑的時候臉上還有著少年的羞澀。

    瘋瘋癲癲的五鬼居然乖乖地起身長揖。「前輩。」

    前輩?那少年雖不像剛看到時以為的只有十幾歲,但比起五鬼到底還是年輕了許多,而他們居然叫他前輩?!

    「屠神,屠一刀。」龍天運看出她的疑惑,含笑替她解答︰「成名已經超過三十年了。」

    胡真訝然!

    「你听過‘庖丁解牛’嗎?」

    胡真猛然回頭,只見一名壯漢抱著一頭咩咩叫的羔羊前來;他將羔羊擺在長桌上,羔羊不安地踱著步,慌張地甩頭。

    「這……不可能……」

    漂亮少年上前輕輕地擁抱著小羊,他的手穩穩地撫著小羊的背,不一會兒小羊便不再慌張不安,在他懷里變得乖巧溫馴。

    即使屠一刀手里提著刀。

    她以為那會非常血腥,可是又舍不得不看。

    傳說中的「庖丁解牛」啊!這世間有幾人能看到此神技?

    「听說,只要刀法夠快就不會感覺到痛。被宰殺的牛羊因為死前的痛楚而繃緊身體,那肉就硬了,不好吃。可是屠一刀殺的牛羊不一樣,它們根本不知道自己死了。」

    從來沒想過人的刀法能夠如此之快,快得讓人看不出如何出手、如何轉折,快得……連痛感都沒有!

    屠一刀的刀與手連在一起,那流光在小羊頸項上晃了一圈,接著光芒如飛螢在小羊身上四處流竄,小羊依舊站著。

    「血?不可能沒有血……」胡真不可置信地低喃。

    「那張長桌,從我們這里看似乎是桌子,其實里頭是有機關的,下面是血網,用厚厚的布墊著。」

    只一晌,像是轉眼間,屠一刀的刀背往羊身上一拍,原本還活著的小羊隨著那一拍而潰然倒下,整頭羊居然已經支解完成;再一晃眼,片好的肉盛在白玉盤上,雪白如瓣;眼前又是一晃,那四根羊腿魔術似地串在鐵叉上。

    胡真倒抽一口冷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

    龍天運輕笑著以指輕輕合上她的嘴。

    「屠前輩早就不動刀,他吃素好些年了。」水鬼哼哼唧唧地說著。

    「可是他——」

    胡真的話聲逸去,院子中間的火爐已燃起怒焰,只有一把瘦柴,靠的居然是屠一刀的掌力催動火焰,也不見他如何吃力,只是在爐下翻起掌,那青焰便像是有生命一般地往上猛竄。

    片刻後剛烤好的肉片便一盤盤送上來了。

    龍天運戴著面具的臉看不出表情,只見他薄唇微微往上一勾,含笑睨著她。

    「要我喂?」

    「不、不用,我……我自己吃。」

    胡真慌亂舉箸,其實不用他逼,她也願意吃的。誰不願意呢?這肉片香味撲鼻,沒有半點腥羶,滋滋作響的肉邊微微透著焦,入口細致滑嫩,肉香四溢,讓人恨不得連舌頭都吞下!

    她的食欲整個被勾起來了。不記得到底已經食不知味多久了,幾年前離開永京之後她變得極度挑食,不管什麼食物都沒有興致;她吃,只是為了活著。

    忘了自己曾經有多貪吃、多愛吃,也忘了曾經有一雙眼楮,在每次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那樣寵溺又欣喜地看著她。

    直到此刻。

    「屠前輩早就不動刀,他吃素好些年了。」

    不可能。

    胡真悄悄地睨了身旁的龍天運一眼,他怎麼可能知道她愛吃什麼?

    可是這烤羊腿真的好好吃,就好像……就好像那年在永京天香樓所吃的一樣!

    胡真一愣,不由自主地望向屠一刀。

    可能嗎?

    此刻的屠一刀正以掌力催炒著鐵鍋內的羊什,辛香料的香氣彌漫,末了孜然粉隨指一彈迸入鍋內,大火轟地一閃,沖天的香氣簡直教人銷魂,看得她眼楮都直了!

    要命!好香啊……

    身旁的龍天運慢慢舉箸,吃得極為慢條斯理,發覺她的目光,他只是微微一笑,深邃眼里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什麼都沒有。

    不知什麼時候,內院來了許多同樣包著頭巾的樂師。

    他們的樂器與中土的很不一樣,演奏出來的曲子很吵但很妙。有輕快的鼓聲、歡樂的月牙琴,還有如小鳥鳴叫的短笛、手拍的鈴鼓響板等等。

    內院四周長廊內有許多廂房,此時廂房的窗戶全都打開了,許多人探出頭來享受這歡快的樂聲,還有人用筷子敲著酒盞,叮叮咚咚地跟著哼唱。

    突然又跑來了幾名少男少女,隨著樂聲在院內踢踏起舞。

    舞步很隨意,說穿了只是隨著節奏搖崗,沒什麼章法,其中一個隻果臉少年跳得極為逗趣,耍猴戲似竄上跳下,夸張地扭腰擺臀,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可愛的少女帶著小鈴鐺,舉手投足間散發著嬌憨俏皮的風情。她luo著足,每一動都像是輕快的月下精靈;那少女幾次朝她甜笑,笑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那一夜她吃了許多肉,喝了許多酒。

    月如盤,梅花院里歡快的舞曲一首接著一首,有人喊著拳,也有人跑進少男少女堆里胡亂跳著舞,歡笑聲如此暢快,不知不覺地,她終于放松下來,欣喜地大快朵頤,一杯杯地喝著梅子酒。

    那酒真好喝,又香又甜,帶著微微的酸,搭肉吃簡直絕配,她不記得自己幾時曾吃得這麼開懷。

    所以也忘了怎麼會醉

    總之,就是醉倒了。

    真是傷腦筋啊!看著窩在懷里睡得深沉的人兒,龍天運不禁好笑。

    萬萬想不到居然有人比他還覬覦小胡公子,他都還沒動手,人家就先下手了。

    他知道潁川這附近民風開放,但開放到讓小姑娘自己挑床伴就著實有些嚇人了。

    別說單純的胡真沒注意到,若不是那小姑娘揚手時起的那一丁點兒風,讓他聞到了那香氣,恐怕連他也不會注意到。

    小姑娘也不心急,就這麼一次、兩次、三次往胡真身上灑迷藥,最後整個人勾在她身上想抱走她。

    他就坐在一旁不動,笑吟吟地看著那小姑娘對胡真上下其手,看著那張俏臉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

    「可以把她還我了吧?」

    小姑娘氣呼呼地將胡真往他身上一推!「賊漢子!你老早知道!」

    看起來像個小姑娘,其實跟屠一刀一樣,都有點年紀了;看上去才十三、四歲,但恐怕早過了雙十年華。

    五鬼在一旁又是一陣轟笑,他們見他不出手,也樂得看熱鬧。

    龍天運就在眾人的轟笑聲中抱起了被迷倒的胡真回房。

    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在床上,跟著進來侍候的小二已經將他要的熱水搬來。

    「那……那沒有毒的。」小二搓著手在他身後不安地嘟囔︰「花花姑娘心腸不壞的,她只是……只是那個……她就是……」張嘴半晌,結結巴巴地支吾︰「總之那個……睡、睡醒就沒事了。」

    他當然知道。那女人要真敢對胡真用什麼劇毒,在下手的那一瞬間就會被五鬼撕成碎片了;他們既然都沒動,表示那女人用的應該是無傷大雅的迷藥。

    龍天運揮揮手示意他出去,小二如蒙大赦,連忙退了出去,退出去前還在門口猶豫了半晌,這……該不該說?

    龍天運回頭,墨黑俊眸里蒙著冷冷的霜。

    小二嚇得抖了一下,連忙奪門而出,還不忘順手將門牢牢關上。

    算了,還、還是不要說吧,反正……反正也不是很嚴重,就跟醉酒差不多而已嘛。

    龍天運擰了熱毛巾,坐在床畔輕輕地替胡真擦手。

    那手青蔥水嫩,像是春天枝頭上的嫩芽,入手綿軟,可是指節上卻有一層薄繭。龍天運沉思了半晌,才領悟到那是拿筆寫字寫出來的。

    小時候的呼延真不愛寫字,而且她的字就跟她的人一樣,肥胖綿軟,隨時都會歪倒,事實上也總是歪倒。

    兩人做同一份功課,雖然因為呼延真年紀小,程度差點也是必然的,但每次看到她的字,他都要替她覺得無言。難怪呼延恪每次一罰她都罰得很重,實在是呼延真的功課真是馬虎隨便到令人哭笑不得的程度。

    要寫字寫到手上長蘭,那得寫多少字?

    他看過小胡公子的字;那字,端莊俊秀,線骨分明,是下了極大功夫去磨練的。思及此,他的心又一陣絞痛,輕輕拭著那雙手,輕輕地揉著,極為愛憐。他不要她的手長出繭,他不要她為他清 消瘦,他不要她活成另外一個人,

    他什麼都不要,只求她能自由自在地活在陽光下——

    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懂得了當年呼延恪的心情。

    他突然懂得了呼延恪怎會死活都不肯讓呼延真進宮。

    可惜,已經太遲了。

    擦完手,重新擰過水,用毛巾細細地擦著她的臉;因著酒氣,胡真的小臉微微酡紅,呼吸時還帶著淡淡的梅酒香。

    他的手指拂過她的頰,輕輕地摩挲……胡真突然睜開了眼楮。

    龍天運一怔,大掌就這麼貼著她的臉,霎時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收回手。

    胡真微微側著螓首,瞧著他,笑了。

    那笑,從她深深的瞳眸里擴散出來,像光,蒙蒙地、輕巧地發散著,柔和了她的眉目;又如花蔓舒卷,嬌嫩欲滴,微微地勾住了櫻色唇瓣,微微地往上輕彎,那笑終于完整地明亮了她的眉目。

    那笑,讓人目眩神迷。

    就像初相見,她也是這樣看著他笑;只一笑,就烙印進他的魂魄里,再也拋不去、忘不掉。

    「蘭歡。」她說,嬌軟無力地噙著笑,有股傻氣。

    他停住,連呼吸也不敢,只怔怔地凝視著她,看著那朵傻氣的笑,有什麼東西從心底慢慢蔓延開來。

    她認得他?

    「蘭歡……」

    她又喚,突然從床上爬起來;即便站在榻上,也不過跟他差不多高。還弄不清楚她到底想做什麼,她已經笑嘻嘻地伸出手臂攬住他,愛嬌地靠在他肩窩上,小臉依偎著他的頸項,開心地蹭了蹭。

    「你終于來啦。」她溫熱的唇抵著他的肌膚,輕嘆一聲,語氣里有著滿滿的歡喜。「我等了好久好久啊……」

    他不敢動,只輕輕扶著她的細腰。

    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沖動,會將她緊緊擁入懷中,再也不放手;怕自己會抱著她從此絕塵而去,管它天殺的什麼國仇家恨。

    「我娘死啦……」

    龍天運渾身一顫!

    懷里的胡真微微地顫抖著,發出小小聲的、破碎的嗚咽。他以為她會哭、會崩潰,胡真卻只是狠狠地吸了吸鼻子,沒讓眼淚掉下來;明明已經醉了,明明已經讓迷藥迷得神智不清,但她還是沒有哭。

    他緊緊握住拳。

    一個人的心到底可以碎幾次?痛多久?

    「沒關系的,不要難過,反正是夢啊……」突然,她又笑嘻嘻地抬起臉,搖頭晃腦地嘟囔,眼角卻有淚光閃爍。

    見他不言語,她老氣橫秋地拍拍他的臉。「不許板著臉啊,現在是作夢哩,作夢的時候只可以開心。」

    「雖然你沒有來,你食言……」她迷惘的臉上閃過一絲痛楚神情,再度很快拋去,又恢復了甜笑,「但是可以在夢里相見,我也很開心,真的……很開心。」

    為了表示她的開心,她用力地捧著他的臉,利落地扔了他的面具,好像那只面具原本就不存在似的。

    她動作太快、太順理成章,根本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根本來不及阻止,他就這樣在她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彷佛他們不曾分別。

    胡真捧著他的臉,以額抵著額,輕輕地踫著他的鼻子,親昵好玩地踫了一次又一次,發出細小輕脆的笑聲。

    「你醉了,睡吧。」

    他的聲音哽住,嘶啞得連自己都認不出;他的喉頭緊縮得彷佛被人狠狠掐住。

    突然之間這一切變得如此的難以忍受!

    復仇、謊言、欺瞞、陰謀、算計在天真傻氣的她面前都顯得那麼骯髒!那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剮在他心上的刀,一次又一次來回不停!

    「我醉了嗎?」她傻氣地眨眨眼,恍然大悟似地掩住嘴發出小小聲的驚呼︰「難怪這麼像真的!」

    她捧著心,陶醉地在榻上旋轉了一圈,卻因為暈眩而差點跌倒,他連忙伸手扶住她,耳畔卻听到她小小的、邪惡的笑聲。

    「你上當啦……」

    他頭一低便迎上她的唇。

    溫軟香甜的吻,生澀卻又大膽,輕輕地踫著他的唇,蜻蜓點水似一次又一次,然後停在他唇邊輕輕地嘆息,帶著點懊惱,她不知道該怎麼做。

    那嘆息讓他投降,他緊緊地擁抱了她,給了她一記深情而綿長的吻……

    她臉色蒼白得像是剛死過一回——剛死過,又活了,但此刻她寧可繼續死。腦袋里像有個大鐵錘隨著馬匹的震動而不斷來回敲擊!那錘子敲得她想吐,但她早就沒東西可吐了,腸胃整個被清空,再吐就得連五髒六腑都嘔出來了。

    「哼哼……誰讓你愛喝……」山鬼在她身邊哼哼唧唧地碎念。

    「蹭蹋啊……屠神屠一刀烤的肉啊……千載難逢啊……想起來都心疼……」不知道是哪只鬼還在一旁放冷箭。

    她沒反駁,因為沒力氣。

    整個人軟趴在馬背上讓馬馱著走,別提說話了,連吭氣都嫌累。

    她當然喝過酒,在朝為官能不喝酒嗎?

    但沒想到那梅酒喝著順口,後勁卻這麼可怕。明明沒喝幾杯,怎麼會醉得人事不知?她連昨天晚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都不記得了,最後的印象是那帶著鈴鐺的小娘子巧笑倩兮的臉——

    要命!她沒做什麼不該做的吧?天哪!她怎麼會這麼蠢!怎麼會讓自己松懈到這種程度!

    胡真狠狠地責備自己,將臉埋在馬鬃里羞愧得不願抬頭,如果爹在這里……

    如果爹在這里……

    想到爹那雙冷得結冰的眼楮她就忍不住打哆嗦。天哪!她真想一頭撞死了事!

    「嘿。」

    听到龍天運的聲音,她無力地從馬鬃里抬起一只眼楮。

    一只手伸到她眼前,上頭擺著幾顆黑黝黝的丹藥。「吃了吧,會好過一點。」

    她不動,眼楮里布滿血絲。

    龍天運嘆口氣安慰她︰「只是醉酒而已。」

    「我昨天晚上……」一開口,她被自己那嘶啞粗嘎的聲音給嚇著了!這下完全是個男人的聲音了,任誰都不會听錯。「我昨晚——」

    「醉了。」

    「我知道!我是說,我有沒有……有沒有……」

    有沒有跟他深情擁抱?有。

    有沒有一個深情而綿長的吻?有。

    有沒有因為醉酒迷亂而露出了本性?有。

    看著她那焦急又苦惱的眼神,他不由得勾起唇角微微一笑。「沒有。只是醉了,一醉就睡,酒品倒是不錯。」

    他終于明白昨天晚上店小二臨走前欲言又止的是什麼了。那迷藥會讓人失意。

    開心、快樂,但失憶。

    所以昨晚她笑得那麼甜、那麼美、那麼輕松自在,想起她臨睡前那笑得彎彎的眼眉,他的心也不由得跟著柔軟,但又微微悵然。

    她不記得了,不記得昨晚的事,不記得他們曾跨越時光的長河,更不記得那教人意亂情迷的吻,可是他記得。

    因為記得而渴望,因為渴望而心痛。

    胡真伸手想取丹藥,卻在那伸手的瞬間整個人被抱上馬背。

    「你——」

    「你這樣沒辦法好好騎馬,而我也不想因為你而耽誤行程。」龍天運將藥九扔進她嘴里。

    胡真還想抗議,但他一策馬,馬匹小跑步的律動卻讓她整張臉變青,疼得呲牙咧嘴。

    龍天運居然還微微一笑,輕輕撫著她的背。「很快就會好了,忍耐點。」

    「我們到底要去哪?」

    「去一個地方。」

    胡真氣悶地繼續將臉埋進馬鬃里,卻感覺龍天運的手輕輕地,一下又一下地撫著她的背,像在安慰孩子似。

    她想抗議但又舍不得;龍天運的手很大又好穩,像帶著某種魔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想閉上眼楮,想就這樣沉溺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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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3:21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他們繼續朝西北走,經過了涼州、豐州、耿州,每個地方都只停留一天,人愈集愈多,最後在幽州停下來。

    浩浩蕩蕩十幾人馬就這樣山一重水一彎,披星戴月地,離永京愈來愈遠。

    這一大批馬隊看起來難道不可疑嗎?光這奇形怪狀的五只鬼看起來就夠恐怖了吧!他們可是連遮掩都懶得遮掩。

    如果他是州牧,絕不會這般輕易放行;即便就是個瞎子,光听聲音也知道這馬隊有鬼(真的有!)吧?

    可是一州又一州,關隘守衛竟真全成了睜眼瞎子,寧可去掏棺木、查驢車,卻完全不去盤查這支剽悍的隊伍。

    十幾匹馬就這樣馬不停蹄地橫過好幾個州,真把她累個不輕!

    要說這中間沒有古怪,誰信?

    龍天運到底是如何買通了這些關隘守衛?又或者該說,仙城派到底是如何買通了那些官兵?十幾匹馬可以放行,那幾百匹呢?

    愈靠近西北,天氣就愈涼,明明已是初夏,眺望遠處山巔仍是白雪皚皚,足下青草不過寸許,看來才萌生不久,銀絲飄落猶帶霜凜之氣,與永京的舒爽宜人截然不同。

    再過去便是玉門關,是進入北境了。玉門關,寒壤,迦蘭河。

    總不至于直奔迦蘭河去吧?難道迦蘭河也有武林?

    雖然她很想親眼看看北狼的浩瀚草海跟山川大河,但也知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北狼沒有武林,北狼只有狼騎。

    直到「霍家莊」三個字出現眼前,她總算知道了他們的目的地。

    是了,一直忘了「霍家莊」。

    幽州與平川交界有綿延百里的霍山。

    霍山山勢峻峭嶙峋,萬仞奇峰林立,過了險峻的霍山就是玉門關,自古以來便是北境與中土之間的一道天然屏障。

    若說永京是珠玉之城,那霍山鎮便是刀劍重鎮。霍山產的鐵跟霍山鎮的鑄鐵師傅並列天下第一。

    這里專造武林人的各種名器︰刀劍斧戟、槍棍暗器,就連朝廷軍隊的武器也有許多是出自霍山鎮。

    武林各大門派在霍山幾乎都有分舵,就連最最無名的小卒想在江湖上混口飯吃都不得不來霍山朝聖一番。刀劍無眼,失之毫厘,差的可不只是千里,而是一條寶貴的性命。

    這天,他們風塵僕僕地進了霍山鎮。

    霍山鎮看上去就如一般城鎮,小繁華有之,車馬交錯,絡繹不絕。

    這里的駐軍跟其它地方一樣,都懶洋洋的,有一搭沒一搭地盤問人鎮的人,也不見怎麼嚴謹。

    這里的武林人太多,街上游人多數配著刀劍,果然是中土武林人聚集的地方。

    唯一奇怪的是沒見著幾間打鐵鋪。

    還以為這里滿街都是打鐵鋪才是,結果只看到幾間小鋪子,架上賣的也多是菜刀農具,並沒瞧見什麼武器。

    「刀劍重鎮」看起來不過爾爾,難道真是見面不如聞名?

    他們沒在霍山鎮逗留,中午只在客棧里略事歇息,用過簡單的粗茶淡飯便又上路。山鬼告訴她,他們要去霍家莊。

    霍山一帶的重中之重自然是「霍家莊」了。

    立足霍山三百年,代代都是制器名家;撼動天下的「無垢」、「斷腸」、「逍遙刀」、「鳳刃」、「一丈青」等無數名器皆是出自霍家莊,傳到現在已經是第八代。

    江湖上只要跟武器有關的就脫離不了霍家莊,名義上雖無建立門派,卻在武林中佔有重要地位。

    第八代霍家莊莊主霍清風二十歲不到就繼承了家業,至今二十年,培養出無數造器名匠。

    听說霍老爺所造的「鳴雨」是把絕世好劍,劍刃輕薄,通體雪白,熠熠生輝;最神奇的是,當雨滴打在劍刃上竟會發出金玉之聲,釘鐺不絕彷若樂器而得名。

    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看到「鳴雨」?

    從霍山鎮西面出鎮,往霍山山隘直走人山便算是霍家莊了;霍家莊三面環山,只有正面臨路,是個易守難攻的戰略位置。

    入莊山路前矗立著高聳牌樓,那牌樓由黑黝黝的精鐵鑄成,兩頭巨大威猛的銅獅蹲踞在鐵牌樓兩側,偌大的「霍」字高懸牌樓頂,也不知道有多少年了,竟有種霜刀雪刃鍛鏈後的雄渾古樸之氣。

    長長的山道旁古松青楓參天而立,山道很寬,可容三輛馬車並行,引路的小童穿著翠綠色短袍,頭上扎著道童髻,聲音響亮清脆,甚有教養,足見這「霍家莊」絕不只是間大了些的打鐵鋪而已。

    他們在山道上足足走了一個時辰都還沒見到真正的「霍家莊」,山路眼看就要到盡頭,龍天運由著其他人先走,自己慢慢踱到她身旁拉住馬。

    從那天醉酒共騎後,她總是保持著親切有禮的距離。

    那天她酒醒時一個不小心看進龍天運那雙眼里,他沒注意到她已經醒了,那眼里的神情幾乎可以說是……溫柔?

    那當然是誤會,畢竟他有半張臉被面具遮住了,什麼溫不溫柔的完全是她的臆測,但他眼里的確有著些什麼別的情緒。

    「你看。」

    胡真不明就里地回頭,這才發現順著山路,他們居然已經爬到半山腰,山腳下的霍山鎮看起來只有巴掌大,里頭的人都似小螞般在奔忙著。

    霍山鎮外阡陌縱橫,碧蒼點翠,半空中點點白翼漫游,放眼望去遠山含笑、山巒疊翠,端的是一派靜謐富饒。

    天地悠悠,如此壯美遼闊。

    「真美。」

    龍天運眉目柔和伴在她身旁,轉過急彎,視野瞬間開闊,眼前又是另外一番景致,胡真不由得輕嘆一聲。

    正是落日時分,一輪碩大無朋的金輪斜倚著山,天際染著一層又一層的彩霞,好一幅焚彩流金圖。

    峻嶺蒼翠深處緩緩騰起山嵐,一時之間雲蒸霞蔚,絢麗無匹!

    夕陽流光照耀在一群石屋上,裊裊炊煙正從那一間間樸拙的石板屋頂升起。屋前有孩子的嬉笑,屋側有古井綠蔭,三兩村人或站或臥,一派悠閑。

    「等我們都老了,就來住這里。」

    胡真的心顫了顫,完全不敢將視線投向他,粉頰卻是悄悄染上酡紅。

    龍天運卻像是不知情,領著她繼續往前走,一派悠閑。

    鏗鏘不絕的打鐵聲此起彼落,一戶戶石板屋多數敞著門,里頭總有一爐鐵焰。

    該不會這些全是打鐵鋪吧?

    「霍家莊建在霍山的山坳里,佔地甚廣。數百年前這里曾是鐵礦的礦心,鐵脈挖空後為了方便,便隨著綿延的礦脈築起居所,漸漸形成村落,後來又改為山寨,霍家的先袓便在此立基。你猜得沒錯,這些全都是打鐵鋪。」龍天運見她目瞪口呆的樣子,不由得輕笑。

    難怪剛剛在山下的霍山鎮沒見到打鐵鋪,原來全集中到了這里,這……也未免太多了!

    「我第一次來時也嚇著了,沒想到霍家莊會大成這樣,山腳下的霍山鎮跟它一比,頓時成了個小村落。這些石屋都是礦工們幾百年來建造的,樣式雖然樸拙,卻都高大堅固,如鐵如鋼,不怎麼講究修飾。

    「這里是蛇村。整個霍山共有十二個這樣的山寨,為了方便記憶就以生肖為名。蛇村不是最大,只有三百多戶;最大的是龍村,共五百多戶;最小的鼠村只有二、三十戶。」

    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麼霍家莊根本不能稱為一個「莊」,說是一個山寨都還算是小觀了它。

    綿延百里的霍山山脈都是霍家莊所在,那十二個寨子到底藏了多少人……

    又藏了多少兵?

    他為什麼要跟她說這些?胡真狐疑地看著龍天運,他卻是表情自若,就好像這只是暇時的閑談似。

    蛇村的人似乎都認識龍天運,不少人笑著朝他揮手招呼。

    馬隊正準備離開蛇村,村里卻大步流星邁出一個高大威猛的男子。

    那人長得濃眉大眼、方正剛毅,樣貌稱不上英俊,卻有股難以言喻的威嚴,一頭亂發披在背上,說不出的自在狂野,那一身橫練精壯的肌肉隨著看似隨意的步伐賁張,虎腰猿臂,十分武勇。

    那人雙眉極濃,襯著雙銳利的鷹眼,令人望之生懼。來到馬隊前,他似笑非笑地拉住龍天運的馬,淡淡一句︰「回來了。」

    龍天運只是微微一笑。「嗯。」

    「是她?」那人饒富興味地打量著龍天運身旁的胡真。

    龍天運只得挑挑眉。「是。」

    那人笑了,環抱著一雙鐵臂,一臉興致盎然地等著。

    「這是霍桑。」龍天運無奈,只得為兩人引薦。「霍家莊的長子。這是小胡公子,胡真。」

    霍桑意味深長地嘿嘿一笑。「天運的朋友就是我霍家莊的朋友,歡迎你來,想住多久都可以。」

    胡真抱拳為禮,被霍桑那意味深長的笑弄得背脊發麻。

    「全莊為你的事忙死了,就不替你洗塵接風了。各位請自便,權當自個兒家就行了,不用客氣。」霍桑說著朝他們輕輕一揮手,竟真的轉身走了。

    「我跟霍桑認識很多年了。」

    「看得出來。」他們兩人雖然外貌並不相似,但身上卻有某種氣味很相似,一看即知是一伙的。

    她真的很想知道南都鬼域的仙城派左使跟西北霍家莊的大公子怎麼會結成莫逆。

作者︰沈亞書名︰新俠龍戲鳳類別︰言情小說

  

     他們又在山道上走了一刻鐘,才走進真正的「霍家莊」。

    好大!高聳的木樓林立,跟莊外那些石屋完全不同,這里全是用巨木搭建的木樓,每棟木樓都有兩三層高。

    從正門看過去已經知道這莊院巨大巍峨,進來後才知整個霍山鎮幅員加起來仍不及一個霍家莊。

    難怪龍天運會說跟霍家莊比,霍山鎮根本就只是個小村落。

    最顯眼的是霍家正院旁立著的、幾層樓高的巨爐,那酒桶狀的爐傍山而立,爐里烈焰滔滔滾滾,紅光映照得四周明亮無比,猶如不夜城。

    此刻爐旁正有六、七名精壯漢子赤著上身拖著風箱的扇索。

    「呼!喝!」壯漢們齊心整力,扇索每一拉都煽起巨風,令爐里的赤焰更白、滾著炙人的狂焰巨浪。

    「此爐名為「龍焰」。據說兩百年來沒熄過,無數名器都由此爐而生,肯定是「天下第一爐」。」龍天運說。

    「天下第一爐啊……的確很了不起。」仰望著巨爐,胡真喃喃自語地痴望那幾個拉著扇索的精壯男人,紅光映照下賁張的肌肉,堅毅臉上汗水淋灕,渾身充滿野性。真漢子啊真漢子!

    「喂!」

    「嗯?」

    龍天運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沒好氣地哼了聲︰「看什麼?」

    胡真不解地回頭。「什麼?」

    「我說你看什麼。」

    她臉上驀地一紅,嘟囔著︰「看起來很熱嘛……」

    啪地一聲,龍天運居然敲了她一記。

    五鬼在一旁吃吃怪笑。

    「欸,疼……」揉著腦袋,胡真嘟囔,臉微微地紅著,心里泛起異樣情愫,漣漪蕩漾。

    他們沒進正院,而是穿過木樓走得更深。

    天色暗了,偌大莊園四處高懸亮晃晃的「囍」字燈籠,家丁侍女們熙來攘往,還有不少武林人士穿梭其間,好不熱鬧。

    「正在辦喜事呢。」山鬼尖笑,「是武林大事。」

    胡真心念一動。「是誰大喜?」

    山鬼昂然挺直了胸膛。「自然是左使了。」

    「龍天運?」

    「是啊,左使跟大小姐的喜事。」

    胡真一听,不知怎地竟然微微抿了唇,一股不怎麼愉快的感覺涌現心頭。他要成親了?從永京拖著她大老遠跑來這里看他成親?

    強忍心里的別扭抽痛,她淡淡地問︰「跑這麼遠來辦喜事?怎麼不在南都?」

    從後頭跟上來的水鬼幽幽開口︰「總是要方便貴客們嘛,南都什麼都好,就是太遠,遠成那鬼樣子,貴客們哪里肯上門。」

    「是沒人敢上門。」火鬼悶哼。

    「雨冷香魂悼朋客……秋墳鬼唱酆都歌……」地鬼鬼聲鬼氣地哼著歌。

    「原來如此……」

    整座霍家莊讓大紅燈籠照耀得一片喜氣洋洋,綿延的紅燈籠直拉到好遠的彼端,影影綽綽彷佛沒有盡頭。

    「霍家莊不比尋常地方,尤其這次的……事非同小可,你稍微忍耐幾天,切莫橫生枝節,知道嗎?」

    胡真心不在焉,漫不經心地應了聲。五鬼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地退下了,偌大霍家莊竟似只剩下兩匹馬及他們兩人。

    青石步道旁紅色囍字燈籠高掛,人聲遠去,方才的喧嘩熱鬧彷佛一場夢。龍天運的側臉看來沉靜淡定,微抿的唇沒有了往日嘻笑的弧度,原來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這麼嚴肅,原來這就叫不怒而威。

    他們在霍家莊最深處、傍山凹處的一座僻院前停下了馬,山霧繚繞著竹,火光搖曳映照著滿眼蒼翠碧綠,像極了城南瀟湘竹林里的竹廬。

    「等我。」龍天運輕輕說著。

    嘆?

    胡真微仰著臉凝視他,微微地蹙起眉。

    山霧連綿縹渺,她發絲已沾上細細水霧,龍天運幾不可聞地輕嘆口氣,伸手覆住她細致的臉。

    胡真杏眼大睜,身形晃了下,想閃,卻被龍天運那微燙的掌心給定住了,好溫暖……

    只一瞬。

    那一瞬,彷佛天地間再無其它,只有兩人間迷蒙繚繞的霧,只有他微燙的掌心跟她涼涼的臉頰。

    胡真猛一眨眼,惱怒地紅了臉,身形急退,閃進院子里,狠狠摔上門。

    龍天運手落了空,掌心只剩下寒涼、細如牛毛的雨霧。他悵然若失地望著那道隔絕了彼此的木門。

    明明那扇門那麼薄、那麼脆弱,只要輕輕一推就可以不管不顧地將她擁進懷里。

    如果那一瞬就是永遠,那該有多好。

    門內的胡真背抵著門,一顆心激烈地評跳著。在摔上門的那一剎那,她居然差點脫口而出——別踫我!你就要成親了!

    她在乎。

    胡真嚇得白了臉。天哪!她怎麼可以在乎?!

    太醫院判康厚德在龍首鎏金台下瑟瑟發抖,連頭都不敢抬起來。

    這是他第幾次來報信?俊帝繼位之後第三次了吧?每一次都很糟,每一次都是冒著掉腦袋的危險伏匍于此。

    俊帝冷冷地凝視著他,輕輕開口︰「你方才說什麼?」

    「卑職……卑職無能……」

    澄泥硯當頭襲來,康厚德不敢閃避,只能硬頂著讓硯台打破了頭,潑了一身墨。

    他閉了閉眼楮,忍痛抖著聲音︰「啟稟陛下,太後心疾日深,心脈斷……

    只能……只能養著,安承天幸、俯仰以日月……」

    俊帝咬牙怒視他。「安承天幸、俯仰以日月?也就是說連藥都不用吃了,藥石罔效的意思?!」

    康厚德全身都伏在地上不住顫抖。「卑職無能!」

    「你的確是無能!給我拖下去!給我拖下去重打一百大板!」

    「陛下饒命!館下!館下饒命啊!」康厚德哭嚎著,知道這次是逃不了了,但依舊不斷嚎啕。俊帝斷不會饒他的,但他一定得叫,叫得他不起疑心。

    小太監們快手快腳地收拾著一地殘墨後無聲無息地退出去。

    「擺駕漪清宮!」

    「皇上。」小喜迅速攔在他跟前,低低地彎著腰,輕聲︰「院判去了大半日,太後此刻正歇著。」

    俊帝惡狠狠地瞪他。「所以?」

    小喜不坑氣,只是無言地彎著腰。

    蘭俊怒極!

    他猛地一手掐住小喜的脖子,將他重重攢在柱子上。「所以朕不能去看望她?說啊!你敢攔著我,怎麼不敢說因為她恨死我了,因為只要一見到朕,她的病不但不會好,還會病得更重!說不定一下就給朕氣死了是不是?!」

    小喜緊緊閉上眼楮。他不想看,不想看那張猙獰的臉。

    俊帝將他拖起來,再一次狠狠地摔在柱子上!明明看起來是那樣孱弱枯瘦,但發起怒來卻依然有著千鈞之力!

    小喜一窒,後腦傳來的劇痛讓他眼前不由得一黑。

    恍惚間,彷佛听到那個小小的孩子這樣輕輕喚他,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嘿?痛不痛?」

    眼前明黃色的袍子一閃,他惶恐極了,連忙想起身下拜,可是他連呼吸都好痛!整個肺幾乎要炸開了,那痛撕裂著他身上的每根筋骨。

    那孩子搖搖頭,同情地看著他。「別起來。你是誰?為什麼會跌進池子里?你差點就死了知不知道?」

    他說不出話來,不識水性的他嗆咳得連眼楮都在噴水,嗚嗚地什麼話也說不出。

    他不是失足跌下的,是被其他的小太監欺負;他們七手八腳地押著他,將他扔進這里,因為他是最下等的;他們恨他,說他連長相都是個妖孽。

    那孩子居然還輕輕地拍著他的背,他嗆出來的水濺濕了那明黃色短袍,他真恨不得自己當場就死了!他怎麼敢弄髒他?!

    只因不受他人待見就被扔進池里溺死,弄髒了太子的衣袍豈不是要被活剮了?!

    「不要哭。」那孩子這樣說,伸手拭去他臉上的水,那清朗的臉孔認真地看著他,說︰「不要哭。」

    「求陛下成全,讓太後回北狼頤養天年。」他跪在俊帝面前,喑啞著嗓子吃力地哀求︰「求陛下成全!」

    「作夢!」俊帝冷笑。「放她回去好讓你們起來反我?」

    「陛下!」他匍匐在他腳下,全心全意︰「求陛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讓太後跟兩位小公主回北狼吧!小喜願為陛下效死!小喜願永伴陛下身側——」

    一記狠狠的巴掌就是他的回答,那巴掌打得他眼前一花,耳朵啵地發出一聲碎響,劇痛傳來,世界突然就安靜了。

    俊帝削薄的唇在他面前一開一合,尖刻地說著什麼,但那聲音好遠,遠得像是從天際傳來。

    蘭俊的眼冷冷地剮著他。「你以為你是誰?只不過是一個閹人,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跟朕談條件?連個暖床的也算不上!你不配!」拂袖而去,沒有回顧。

    不要哭……那孩子認真的眸子凝視著他、安慰著他︰「從今天開始你跟著我吧,不要哭了。」

    小喜伏匍著,一個時辰、兩個時辰。

    落日,夜深,月起,星沉。

    整整兩天。

    等他清醒,已經被扔進了黑牢。

    俊帝說︰「要死,就去死。」

    六年前錦華宮

    老宮娥蹲踞在陰暗的角落里怔怔地注視著那男人。

    真想不到他肯做這種事。堂堂金璧皇朝的御史大夫來這里充當下人,為她擦手、為她洗臉、喂她吃飯,一整年。

    中間他也離開過,有時候一兩天,有時候三五天,每次她都覺得他不會再回來了;但他總是再一次出現,就這麼日復一日地照顧著小公主。

    為什麼呢?如果他真的喜歡公主,當初怎麼連多看公主一眼也不肯?如果當初他就娶了秀公主,事情會不會完全不一樣?

    多年前公主想嫁給御史大夫呼延恪的事情轟動了整個宮廷,讓秀公主青眼有加卻又完全不理不睬,只對發妻一往情深的痴心男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老宮女不懂呼延恪。但她不懂的事情多了去,數十年來樁樁件件,又豈止一個古怪的御史大夫而已。

    她遠從北方狼帳跟著老老皇帝來此已經將近三十年了。

    三十年來她只知道自己效忠的是蘭氏,以前服侍老老太後、服侍太上皇,後來蘭壹當了太子她就去服侍蘭壹。

    他們讓她去侍候誰她就去,後來他們老忘了宮里有這麼個人,于是她就到處都去,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穿梭在每個宮里,每天有忙不完的事,看顧著蘭家所有的孩子。

    她喜歡蘭壹,那孩子心性最為善良。雖然她又聾又啞,可是他待她始終都是和顏悅色,還說整個東宮里他最喜歡的就是姥姥;其實她那時候才二十多歲,還不算太老。可是蘭壹說她是姥姥,那她就是姥姥。

    蘭壹走了,東宮之主換成了蘭馥。

    他們都說是大嗓門的蘭馥毒殺了蘭壹,可只有姥姥知道其實不是。

    蘭馥嗓門雖然大,可心是好的;他力大無窮又奔放豪勇,就像以前草海上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勇士一樣光明磊落。如果蘭馥要殺一個人,他會在大白日里沖上去用刀砍死對方。粗蠻,但是直接。

    可是粗蠻直接的勇士卻被蜂給叮死了。

    打獵的時候從林子里竄出無數只毒蜂,蘭馥一下就死了。多諷刺!他的名字里有著花香,最後死于蜂吻。

    那麼好的孩子卻一個接著一個死去。

    因為她又聾又啞,周圍的人總不防備她;他們不知道她可以讀唇語,也不知道她其實識字。她像個無聲的影子,在內庭里到處來來去去,總有人用得上她,也總有人遺忘了她。

    她見證了蘭家所有孩子的出生,也見證了那些青春性命的逝去。但姥姥什麼都不說,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覺得自己的心碎了一次又一次。

    蘭十三出生的時候姥姥也在旁邊,可是她太粗糙了!侍候皇朝最尊貴的小公主,那些人一定要是模樣最好看、聲音最好听、手腳最縴細的人才可以,粗笨的姥姥當然不成,她只能遠遠地望著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兒。

    姥姥的命運就像一條小船,在內庭里蕩啊蕩的,總蕩在蘭家孩子身邊。

    那天蘭十三被廢了武功,姥姥就像現在一樣蜷縮在黑暗里,靜靜地看著,等他們都走得遠了,她才出來輕輕地抱起蘭十三,將她像個嬰兒似地護在懷里。

    姥姥永遠都木著臉,她是不可以流淚的,一旦流淚就是有感情,有感情他們就會趕走她,甚至殺死她。

    可是姥姥從來沒有忘記,她沒忘記蘭壹徜徉在花前月下,笑吟吟地用唇語對她說︰「姥姥,這花用來釀酒最好。」

    她沒忘記蘭馥亮晶晶的黑眼楮;更沒忘記冬日里蘭十三那銀鈴似的笑聲,每一年都因為她笑,所以春天才記得要來。

    可是他們廢了她,殘忍得像惡鬼一樣。

    那一夜禁衛軍嘩變,一直陪伴在小皇帝身邊的長公主蘭十三落了單,她在太後的寢宮外被擒,他們說秀公主主使禁衛軍反叛,她去太後寢宮是為了斬草除根。

    宮里的侍衛、暗衛輪番上陣,也不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才終于擒住她。听說秀公主武功天下第一,那一夜的血戰讓很多人用性命明白了什麼叫「天下第一」。

    但她終究還是被逮住了。他們問她,小皇帝去了哪?蘭十三當然不肯說,原本暗衛們要殺掉她,因她武功太高了,只要稍有機會就會反噬,留她活口肯定後患無窮,還是直接殺掉最為安全。

    蘭七不肯。這世上總也有他不肯殺的人。

    「今天不殺我,將來我一定割下你的人頭祭奠六哥!」

    蘭七冷笑。「六哥?你真的以為蘭老六是個好東西?你以為蘭壹是怎麼死的?蘭馥是怎麼死的?你以為他只當了八年皇帝就甘心放手是為什麼?就是因為他內心有愧!他殺兄弒弟,屠戮自己的親人!」

    「你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你自己心里清楚!你心里崇高無上的蘭六比誰都還要惡毒!他的所作所為連我都自嘆弗如!只有你那麼蠢——哈!也是。若不是你這麼蠢,他也不會容你活到今天替他帶孩子。」

    「你閉嘴!蘭七,我真不敢相信你做了那麼多惡毒的事卻連半件都不敢認!你孬種!六哥是怎麼死的?你說!他好端端一個人還正值壯年,為什麼突然就死了?是你殺了他!你怕他!你非得等他死了才敢反!」

    啪地一聲脆響!蘭七狠狠地甩了秀公主一巴掌。他只有這時候敢打她,以前他不敢的,他武功沒有蘭秀高,連想踫踫她的手指都沒機會。

    「你胡說!我才不怕他!」

    蘭七陰柔俊美的臉龐映照著火光,透著股說不出的妖艷;他憤恨咬牙,像毒蛇一樣發出嘶聲︰「偏生他命長,吃了那麼久的毒卻硬撐到今天才肯死!我等了多久你知道嗎?他那該死的混帳讓我等了這麼多年!這皇位本來就該是我的!」

    秀公主的唇角流著血,卻還是哀笑著,淒美頹艷。「殺掉我,不然我一定會割下你的人頭。」

    蘭七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那黑黑的瞳孔里沒有情緒,好像他看著的是一個跟他完全陌生的人。

    「廢了她。」

    看到蘭七翕動的口唇吐出那三個字,姥姥的心抖了一下。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姥姥不知道,因為她不敢看。

    等她重新睜開眼楮,秀公主就像個破布娃娃似躺在地上,她的四肢腕部都被割開,血汩汩地涌著。

    那血,好紅,浸潤著地面,慢慢地淌流著。

    姥姥上前將蘭十三抱在懷里,像抱嬰兒似輕輕地搖晃著。她還是沒有哭,但她在心里發誓,絕不再讓任何人傷害她的孩子。

    過往的回憶讓姥姥的眸子黯了黯,她抿了唇,揣在懷里的手緊緊握住刀,半刻也不敢松懈,即便那男人已經來這里一年多。

    那男人今天沒扮成宮女,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錦華宮是愈來愈少人來了,有時候連送膳的太監宮女都有意無意地忘了她們。

    他在宮里點上了一對大紅囍燭,還擺了合巹。

    姥姥覺得自己的腦袋肯定是糊涂了,今兒個晚上有誰要成親嗎?這錦華宮里就只有三個人——秀公主、男人,跟她。

    他們要成親?秀公主已經成了木偶好久好久了!這些年來她不會動、不會哭、不會笑,只是活著。

    有的時候秀公主甚至連著好幾天都閉著眼楮,看起來像是死了,只差那麼一口氣。

    「我要娶你。」呼延恪恭著秀公主走到桌前,輕輕地放下她。

    沒有蓋頭布,沒有鳳冠霞帔,只有一對搖曳的紅燭跟合巹。

    他坐在蘭十三面前凝視著她,那雙眼楮好黑、好深。「就在今天。你答應,就得嫁給我;不答應,也得嫁給我。」

    看著他翕動的唇,姥姥啞然。這算有選擇?

    「姥姥。」

    她嚇了一跳,不由得往黑暗里更縮了縮。她是不會走的,不管那男人怎麼趕她,她都不走,她要守著公主。

    呼延恪朝她招招手,眼底居然罕見地有著笑意。「來。」

    姥姥怯生生地從黑暗中站起來,默默移動到他們面前。

    「你坐那邊。」呼延恪指著貴妃榻。

    姥姥不明就里地走過去,坐下。

    呼延恪握著蘭十三的手,溫柔地開口︰「你現在沒有長輩,雖然你六嫂還在,但我想她沒辦法來幫我們主持婚禮。姥姥從小看著你長大,她是你們蘭家年紀最大的長輩了,我想你應該不會反對。」

    姥姥的身體愈來愈僵硬,她不太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情,畏畏縮縮地往椅子旁悄悄地挪……

    「姥姥。」呼延恪來到她面前,確認她可以看到他的唇,他的俊臉向著她,就連已經年過半百的她都忍不住心跳加速!

    「請你坐好,你希望蘭秀下半輩子幸福吧?」

    姥姥怯生生地點頭。

    「我發誓我會永遠照顧她。」

    姥姥覺得自己的眼眶濕了,她忍了那麼多年,忍得連自己都以為已經沒有眼淚,卻沒想到這麼一句簡單的話就讓她老淚縱橫。

    于是,呼延恪恭著蘭秀往外拜了天地,往內拜了姥姥為高堂,他踫著蘭秀微冷的額,這樣就是夫妻交拜,然後握住蘭秀的手端了酒,酒盞交錯,各喝了一杯。

    「我們成親了。」呼延恪將她緊緊擁在懷里,沙啞地在她耳畔低喃︰「你認也好,不認也好,我們都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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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0 00:03:4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這間竹廬名為「極翠」。

    听說它原是霍家莊老莊主暇時的靜修之處,這次卻特地讓出來給胡真。下人們自是知道這表示胡真的身分不同于一般,可得另眼相待才行。

    所謂的「另眼相待」,就是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閑雜人等全都不許過來打擾,平時這里靜得出奇,跟外頭簡直是兩個世界。

    但……講那麼好听作啥呢,說白了其實就是軟禁。

    入了霍家莊之後五鬼就很少露面了,偶爾山鬼、水鬼會過來探望她,但也總在門外繞繞就走,連廢話都說得少了。

    讓那五只話癆鬼一路轟炸,她都覺得自己耳朵不時嗡嗡作響,但突然安靜下來,又覺得這地方靜得讓人發慌。

    她可以說話的對象就只剩下被派來照顧她的丫鬟翠兒。

    翠兒生得嬌俏可人,個兒雖然矮小,但手腳伶俐,聰慧細心;說起話來帶有北方大妞的爽利,每天都把自己、再把莊里的所見所聞一樁樁一件件說得極為靈動,就算沒在跟前看著也像親眼所見那般。

    「那個大和尚又高又壯,渾身黑黝黝的好嚇人哪!听說他手上那把降魔杵還是老老莊主所造,重達一百零八斤呢!揮舞起來虎虎生風,身子板稍微輕點兒的人站旁邊都會被風刮走呢!」

    是嵩山少林寺?嵩山少林寺離此有千里之遙,難道真的連少林寺的武僧都請得來嗎?

    「還有啊,昆侖山的封老太爺也來啦。小胡公子,你听過封老太爺拉的胡琴嗎?我告訴你,千萬不要听,會哭的!會哭得好慘好慘的。上回他來,拉了三天琴,我們差點哭瞎了眼楮!這次老莊主說了不許他帶胡琴,而且派了小趙跟著他。小趙是所有小廝當中最靈光的,鬼點子最多了,封老太爺只要一想拉胡琴,小趙就得變花樣讓封老太爺玩兒,總之是不許他拉琴,兆頭不好嘛!」

    「這次除了大和尚、封老太爺之外還來了好多好多人,龍大俠跟宮小姐的名氣可真大,來參加婚禮的人好多好多啊!廚房里的王大娘跟李大嬸每天都抱怨著煮食快煮斷手了!好幾百個人呢!好幾百欸!還好咱們霍家莊也夠大了,不然怎麼能裝得下那麼多人。」

    「對了對了,莊子里來了頭老虎喔!不知道是哪來的。霍山上自然是有老虎的,可是從來沒跑進來過啊!真是嚇人!好多人都見過,听說黑黝黝的、張牙舞爪、神出鬼沒,還有人被老虎咬傷了呢!管柴火的狗子就被老虎咬了腿,他說那是頭可怕的大白虎,二少爺跟三少爺已經帶人去捕了。小胡公子,你怕不怕大白虎?萬一老虎來了,你可千萬要記得跑啊。」

    大白虎……呃……是傳說中的吊楮白額虎?

    「龍大俠這次一直蒙著臉,以前他不蒙臉的,長得可帥啦!我們莊主老是怨嘆自己女兒早都嫁出去了,要不然是一定一定要嫁給龍大俠的。」

    「龍大俠哪兒好啊?奴婢不知道龍大俠在江湖上好不好,但他在咱們莊子里是很好很好的,大伙兒都喜歡他啊!他有時候一年來一次,有時候一年來好幾次,跟少爺們感情很好的,不擺架子,人又爽快,就好像另外一個少爺似的。」

    「宮小姐?翠兒當然見過啦!好美好美的,天仙似的人兒。宮二小姐也好漂亮喔!怎麼說呢?啊!對了,一個就像是天山上的雪蓮,一個是火炎山上的火焰,各有所長。好多人說宮二小姐以後也是要嫁龍大俠的。哈哈,小胡公子,你說會不會真的姊妹倆都嫁給龍大俠?」

    若是連宮千歲也娶了……

    那真是恭喜龍天運了,連那般刁蠻凶殘的女子也敢娶,那可不是齊人之福,肯定是翻天災禍了。

    「明天就是他們大婚的日子了。」

    翠兒唱歌似說了一串又一串,終于說完了,笑咪咪地看著他。「小胡公子,龍大俠成親的時候你要來看啊,少莊主準備了好多好多的煙花,一定漂亮極了!」

    「欸,好啊。」

    胡真微微一笑,那笑,溫潤如玉,只見他容色俊雅,眼里水光潤明,翠兒不由得看傻了眼,只一瞬整張臉都燒紅起來,連忙低下頭。「那個……小胡公子如若沒事,那翠兒……翠兒先告退了……」

    「在下沒事,謝謝翠兒姑娘。」

    翠兒連忙轉身飛也似地逃了,臨走前卻又依依不舍地回頭望了那容顏一眼,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著,眼角含春,萬分嬌羞。

    龍大俠當然是帥,少爺們也都是人中龍鳳,但哪及得上豐神俊朗、雍容俊雅的小胡公子。他們是磊落大俠、江湖豪客;更別提霍家莊里的其他男人了,粗豪勇悍者多,全都是些殺豬似的莽夫,跟小胡公子一比,那就是天與地的差別。

    能侍候小胡公子是多麼幸運的事,其他人都要嫉妒死她啦!

    翠兒捧著雀躍的小心肝離去,思忖著小胡公子喜歡听她說話呢,她得去打探更多的消息才行。

    翠兒走後,這方小院子又恢復了寂靜。太靜了,靜得令人心慌。

    她掏出懷中的竹笛。

    雖然樣子看起來像支小笛子,但事實上卻完全吹不出聲音——不,也不是吹不出聲音,而是吹不出人耳听得到的聲音。

    「極翠」是貼著山崖建造的,兩側是密林。

    突然,後方崖頂上出現了一道灰白色闇影,極大的肉掌貼著山崖無聲無息地跳躍,接著竄上屋頂,一點聲音都沒有,碧綠獸眼亮晶晶地在黑暗中閃動。

    胡真望著那道影子,它從屋頂往下一躍,她想閃都來不及,砰地一聲就被它撲倒在地。

    胡真呻吟。「大白……跟你講好幾次了,你長大了,不能再這樣撲過來了,你早晚會壓死我的。」

    大白,一頭巨大壯碩的灰白熊獒樂不可支地舔著她。

    它沒有叫,只從喉嚨里發出咿咿嗚嗚的聲音來表達與主人重逢的喜悅。胡真奮力從大白掌下逃出。這條狗真的已經長得太巨大,也難怪總被誤認為是老虎,跟匹驢子一樣大的壯碩身體有著猛獸的力量,卻也有著神出鬼沒的本事。老實說,就算跟真的老虎拚搏,大白也不見得遜色。

    她抱著愛犬在地上亂滾,大白雀躍地跳來跳去,眼楮閃亮亮地吐著舌頭。胡真跟它玩了一會兒才伸出手。「乖,讓我看看。」

    大白咧開嘴,乖乖地坐著。

    它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小竹筒,里面藏著密件。

    信鴿什麼的真是太落伍,速度固然快了點,但隨便一把弓就能結束它的性命;武功高些的甚至連弓都不用,飛身一撈就中,幾年心血就成了乳鴿一盅。

    熊獒就不同了。有靈性、善追蹤、善隱匿,就算被發現也沒幾個人敢對付,多數人見著這麼大頭猛獸都是反身就逃的,從來也沒見過敢正面跟大白對著干的人。大白速度雖然沒有信鴿快,但他們每州都有信站,大白遠從永京追她至此,傳遞消息外還可兼作斥侯、保鑣,比信鴿有用得太多。

    看完信,胡真沉默了半晌,靜靜地摸著大白的頸子。大白開心地在地上滾著,翻出白白的肚皮。

    半晌,她終于嘆口氣,進屋去提筆寫了信。「帶回去。明晚我需要你,送完信就得回來,曉得嗎?」

    大白起身,興奮地搖著尾巴。

    「回去吧。」

    大白依依不舍地蹭著她的手,她又蹲下來好好地抱了抱它,感受到它厚厚皮毛下的溫暖,然後用力拍了拍它的頭。「去吧。」

    大白躍上竹廬,無聲無息地縱身一躍,跳上那不可能有人翻躍的山崖,只兩三個縱躍就消失了。

    仰望著愛犬消失的方向,胡真默默看著那條人不可能走的路。

    幽州刺史看著眼前滿臉凜霜的男人,不安地咽了口唾液,喉結上上下下滾動。

    「聶大人……」

    「秦大人想抗旨?」

    「不、不不!下官豈敢!」他連忙搖手,「只是下官沒料到聶大人會來,事出突然,要即刻點齊兵馬恐怕……恐怕……」

    「恐怕來不及嗎?」

    「欸,一時半刻恐怕是來不及——」

    寒忙一閃,聶冬的長劍瞬間削去了他一只耳朵!

    幽州刺史愣了半晌,怔怔地看著躺在地上的那小塊肉,等他終于明白那是什麼之後,不由得撝住血淋淋的腦袋哭嚎︰「我的耳朵!你……你……」

    聶冬那雙沒有情緒的眼楮冷冷地盯著他,彷佛猛獸打量著獵物。「黃昏時刻若兵馬尚未點齊,我就拿你的腦袋當令牌。」

    「是……是……」

    「滾。」

    「來人!快來人!叫大夫——」幽州刺史掩耳哭嚎著奔了出去。

    聶冬那雙冷冰冰的眼楮幽闇地望向了遠處的霍山。

    過去幾年來的影像閃過他腦海。

    想到初次在御街上看到胡真,那清瘤單薄的身影定定地立在宮門外,手里捧著一卷書,眉目如畫。

    想到胡真騎在馬上,微側著臉對他說話;俊秀儒雅的臉孔容色恬淡,總是淡淡地笑著,偶爾說得興起,眼里難得地燦出光。

    他們是朋友。

    他這一生,唯一的朋友。

    可惜……連這唯一的朋友也要失去了。

    「一拜天地!」儀儐喜孜孜地喊,「二拜高堂……」

    霍家莊正廳上喜氣洋洋,一對比人還高的喜燭亮晃晃地燃著,霍家老爺子霍清風端坐在主婚人的大位上,面露喜色地看著眼前一對新人對他盈盈下拜。

    「呵呵呵呵,好!好!祝你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祝賀的賓客們紛紛鼓掌叫好,偌大廳堂擠得滿滿都是人,十分熱鬧。

    「夫妻交拜!」

    山崖上胡真默默望著紅光滿天的霍家主廳。

    有那百年不滅的龍焰爐照耀著,那里永遠都亮得像白日似,那對喜燭只不過是白日螢光,不值一哂,可偏偏那對喜燭就是晃痛了她的眼。

    「送人洞房!」

    儀儐放聲大喊,人們歡呼的聲音響徹雲霄!幾乎就在同時,霍家主廳外放起了煙火,沖天而起的煙花在天際怒放,五顏六色,耀眼奪目。

    龍天運還真的就娶了宮千水。

    那天他說「等我」,等什麼?等這一刻嗎?

    她的心微微抽痛,凝視著那對新人,距離遠看不太清楚;但她很想知道,被人群包圍著的他,臉上是否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她突然很想過去看看,總沒有人在大喜之日還戴著面具吧?此刻穿上新郎服飾的他該是什麼模樣?他的臉,與她夢中所見的人是否相同?

    「師妹。」

    「傅師兄。」胡真頭也不回地招呼。

    穿著玄色短打的男子踏著夜色而來,他披散著一頭長發,僅在額上簡單束條帶子,輪廓深邃,半敞著胸,赤足,那模樣不倫不類,臉上表情落拓不羈,眼神還帶著幾分倨傲。

    只見他足下如風,拎著一樣白色物體,迅捷無比地來到她身旁。

    「他們上來了。」

    「多少人?」

    「五千。」

    「五千?!」

    胡真愣住!霍山鎮哪來的五千人?整個幽州兵馬加起來也不到五千。在這一帶擁兵最重的是玉門關,但那還得兩三天的路程才能到。

    「幽州的三千兵馬,再加上幕州、玉門關跟夜梟的人手,估計約五千。」

    「聶冬?」

    「不確定。但幽州軍的主帥應該是鄭平。」

    胡真暗自憂愁。雖然跟聶冬交情不深,但總是舊日故人,她不想在戰場上與他刀刃相見。出京後聶冬一路緊追不舍,她真擔心是聶冬帶隊。

    「聶冬也的確不遠了,這一路上都是夜梟拔的樁,來了上百人,霍家莊低估了他們,我看那些武林高手恐怕還來不及出手就被他們拔光了,白搭。」男子哼聲,一臉的目中無人。

    龍天運不是笨蛋吧?大老遠跑來霍家莊成親,卻在洞房花燭夜被滅個干干淨淨。

    她不知道姓龍的到底有啥打算,但如果她沒猜錯,龍天運是打算在今夜起兵,借勢從霍山往北打穿玉門關,往南打下幽州。

    只要能打下玉門關,聯合了北狼的鐵騎,兩邊勢頭一旦結合起來,那就勢不可擋,沒甚麼能攔住他了。

    「師妹?」

    「永京那邊布置妥當了嗎?」

    「這……兩天前說內應被捕入獄,生死未明。」

    胡真的心抽了一下,想了想,深吸一口氣。

    「應該不會有問題的……」爹已經潛伏在宮內那麼久了,必然有他的打算,她最用不著擔心的就是爹了——應該吧?

    不遠處的山在黑暗中微微晃動,零星的光忽明忽滅,她彷佛听到了殺戮的聲音,鼻尖幾乎可以聞到帶著鐵銹味的血。

    「這東西該怎麼辦?」

    傅以錚踢了踢腳邊的白色物體,那東西半抬起臉,亂發底下一雙黑黝黝的眼楮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胡真毫不在意地擺擺手道︰「放了他。」

    傅以錚不再說話,快速解開他身上的穴道。

    「就當是給他的賀禮吧。」胡真仰望天際燦爛的煙花,喃喃自語似地說著︰「他想一炮打響北狼軍名號?我就送他名號。」然後她回頭,燦笑著說︰「快走吧山鬼,趁還來得及。」

    最後一波煙花瘋狂地在天際炸開,那劇烈的震動連霍山也為之深深顫抖,暗夜里山腳下的五千名大軍黑壓壓地撲了上來!

    長劍無聲地穿刺,那黑衣人驚駭地瞪圓了眼楮;原本是來摸樁的,卻沒想到反而被一劍對穿,登時殞命。

    龍天運的劍並不快,靜悄悄得彷佛月光流瀉,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無處可躲。

    只見他反手一抖,那劍身微震,血珠飛濺,銀色的劍再度恢復燦亮,不沾血,不染塵。

    劍名「無垢」,是第七代霍家莊莊主的金盆洗手之作,贈予了當時還在襁褓中的皇子蘭歡作為見面禮。

    第一次拿劍殺人是在十六歲前夕,明明無垢染不了血,但他卻覺得那些四處飛濺的血無處不在,他彷佛听到了無垢酣暢淋灕-痛快飲血的嗡鳴聲,而他還曾一度以為自己這一生都不會染上血腥。

    父皇只生他一個兒子不是沒有道理的,因他不想自己所經歷的兄弟相殘慘事再度重演;所以當他確定妻子所生是一對雙生女兒,幾乎是立刻就拋下皇位返回北狼。

    蘭七篡位那一天姑姑師父來城門尋他,她說皇城有難,他們必須立刻回去。他毫不遲疑地拋下呼延真跟她走了,只是走了不到兩條街,師父就點住他的穴道,將他扔在馬上,由一隊她秘密訓練了許久的衛士帶走。

    他望著火光映照在姑姑那張清麗絕倫的臉上,從她眼里看到了死意。

    馬匹飛馳著,而姑姑就佇立在火光與灰燼交錯的石板路上;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他張嘴死命地吶喊,卻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他想朝她伸手,卻連根小指頭都動不了。

    那一夜他們沖出了永京,原以為速度夠快,然而蘭七的動作更快。

    原以為姑姑秘密訓練的死士夠狠絕,然而背叛的夜梟卻更可怕,他們才出城門就被夜梟趕上,邊戰邊逃,還沒離開永京,已經死了三個人。

    那一夜是他第一次拿劍殺人,當長劍刺人那人的身體里,他的手還不住地顫抖。當鮮血染紅了他的手,腥臭濡滑得讓他幾乎握不住無垢時,他才真正體會到原來自己過去十六年活得多麼歡快幸福。

    然而那幸福,已經遠了。

    往西北的路完全被阻斷,死士們帶著他往南逃,最終逃進了有熊山,然後逃進南都;當他踏進南都鬼域的那一刻,身邊的死士都已經死光,其中兩個還是他親手殺的。

    在權勢金錢的誘惑下,「忠心」也只不過是虛無縹渺的兩個字,隨時都可以拋棄。

    此刻他們繼續往前飛掠,迅捷無比地在林間穿梭,未幾又是一陣無聲的廝殺;他有些驚訝對方人數之多,照理說前鋒隊頂多百人,然而看這陣勢卻遠遠不止,光是來踩暗樁的人數就已經遠超過百人。

    「狼主!」善于夜行匿蹤的地鬼出現在他身邊。「來了千人。」

    「五千?!」龍天運有些心驚。他知道俊帝已有動作,但沒想到居然首戰就派出了五千大軍,霍山一戰比他料想的還要更重要!

    「還有,山鬼不見了。」

    「什麼?」他的心一跳,猛地回頭。「胡真呢?」

    地鬼慚愧地低下頭。「不知道。屬下前去找過,但竹廬里早已經沒人了,小胡公子……下落不明。」

    他的心猛地抽緊!不見了?!

    「讓我們去找,如果找不回山鬼與小胡公子,我們也沒臉回來見狼主。」四鬼請命道。

    最後的煙花炸開,如繁星墜落,片刻後四周恢復了一片死寂,于是馬蹄聲再也掩不住,肅殺之氣在暗夜中洶涌。

    「上來了!」

    遠處響起號角,幽州的長刀馬隊高舉著號幟在山路上奔馳,長刀在月色下閃耀著稟然致命的光芒。

    「來不及了。」龍天運有了決斷,迅疾如風地往霍家莊的方向奔去,「各人依計行事!」

    所有人呼喝一聲,一入莊便各自奔走,散個一干二淨。

    月夜下,他孤身一人站在霍家莊大門口,面無表情、狀似安然地仰望著天際被烏雲半掩的月,心底卻急如火燎!

    去哪里了?胡真。

    原本打算待戰事一結束就告訴她事實真相,可是卻不見了!是被誰帶走?想到那縴細的身影,他的心緊緊地揪成一團,夏夜突然變得那樣寒涼,絲絲攝人寒氣從腳底慢慢繚繞上來,令人惶恐不安。

    他幾乎想立刻轉身離開,他得去找呼延真,無論她在什麼地方,他不能再一次失去——

    然而馬隊來了,黑壓壓一片,寂靜地在莊前勒馬,安靜肅穆,鐵盔下的眼楮齊齊望向他。

    一匹黑騎排開馬群慢慢踱到他面前,馬上的人冷冷地俯視他。

    「交出來。」他說。

    龍天運也看著他,有霎時的迷惘。「交?交什麼?」

    清冷的月終于穿透雲層,薄埂的光照在聶冬那張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的臉上,彷佛死尸。

    「胡真。」聶冬說。

    在永京的那個夜里他也見過聶冬。事實上潛伏在永京時,他經常見到他,然而此刻的聶冬卻像是換了個人似,跟以前的聶冬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身上散發著死氣,眼里彌漫著看似冷靜的瘋狂。

    「听到沒有?交出胡真,我讓你留個全尸。」

    龍天運沉默了片刻,然後有些不合時宜地、驚奇地笑了笑。「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要胡真?」

    聶冬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你是誰?」

    霍家莊內人群無聲地、慢慢地涌出。

    他們身上披著毛皮,手里提著亮晃晃的大刀,腳步又大又穩,沉重地,每一步都踏出煙塵。

    有人牽來赤紅色大馬,龍天運瀟灑地飛身一躍而上。「北狼狼主。」

    他怎麼會出現在這里?已經送入洞房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啊,此刻應該與他的新娘子在一起才是——雖然大敵當前,但他早就料到了不是嗎?

    為什麼他依然玄袍墨靴,一副閑雲野鶴的模樣站在莊口仰望明月?

    此刻他終于沒戴面具了,可惜距離太遠,所以即使沒戴面具,她卻依然看不清他眉目。

    她多想親眼看看他的臉,想知道那張臉與她腦海中的模樣是否相同。

    遠遠地,胡真微眯著眼凝視他,心里翻攪著各種錯綜復雜的滋味,似苦似甜。山路上的暗影層層疊疊涌上來,是幽州的長刀馬隊,凜凜長刀,森然羅列,鐵盔重甲,看起來十分駭人。

    可是他依然姿態悠閑地佇立著,彷佛前面來的不是可以輕易把他斬成肉醬的刀隊,彷佛他眼里除了天上的一輪明月,再無其它。

    是故作姿態嗎?可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龍天運似乎不是個會故作姿態的人。可是他有什麼?不過是一千狼騎、一千霍家軍,再加上數百個武林人,勝算實在不太大。

    黑騎排眾而出,那是聶冬。胡真不由得蹙起了眉。「怎麼會是聶冬?」

    「嗯,他在山下出現的,來得比預期的早,鄭平讓他領隊。」傅以錚答道。

    胡真愣了下。「這又是為何?聶冬只不過是夜梟小統領,怎麼突然就成了能夠領軍的將軍了?」

    「應該不是……」傅以錚欲言又止,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雀兒們傳來的消息。師妹跟聶冬總算是朋友,如果知道了那些事,會不會影響她的判斷?

    「怎麼?」

    「沒……方才雀兒來報,說是聶冬收到俊帝密令,想是密令上削了幽州州牧的軍權。」他避重就輕地回答,這也不算撒謊。

    胡真趴在愛犬大白身上,總覺得這些事有什麼地方不大對勁,但她又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麼地方不對勁。

    霍家莊內密密麻麻地涌出人群,那是來自北狼的勇士,他們身上披著狼皮,巨大的狼首包著頭,遠看就像是一整群嗜血的、直立的惡狼。

    據說只有真正的勇士才能擁有「全狼」,由整匹狼連著狼首剝皮制成,而一個狼群里找不出幾頭能剝制成全狼的巨狼。北狼人高大,現在出現的這些更是個中翹楚,這里至少有好幾百匹全狼,竟然找不到只圍普通狼皮的兵士,看來此役北狼也是精銳盡出,勢在必得。

    要說服狼騎入關已屬不易,更何況是這樣一支絕對精英的隊伍,或者該說……是誰有此等能耐?

    突然,「吾等願為狼主效死!」震天的呼喊聲響起,連山岳也為之動搖!

    狼主……胡真回頭,山鬼正痴痴地看著他。

    那怪人叫小胡公子「師妹」,他為什麼叫他「師妹」?小胡公子是女的?他們雖然想過這種可能性,也覺得狼主最好還是娶個妻子而不是納個男寵比較好,但眼前突如其來的轉變真的教人很難接受。更重要的是,狼主要是知道他的小男寵變成女人了,會不會很崩潰啊?

    「他是狼主?」胡真指著遠方的龍天運問。

    山鬼呆呆地點頭。

    北狼入主中土、一統天下後建立了金璧皇朝,一開始北狼與中土南北分治,

    一朝雙廷,後來北狼劃為領地,由退位的皇帝統領漸漸成了慣例,一直延續至今。前任老狼頭是燎皇,七年前燎皇去世之後據說狼帳不再從俊帝號令,而是由當地耆老按照舊制組成「狼團」治理,沒想到現在居然有了狼主!

    她早猜到龍天運是打算與北狼狼騎分進合擊,卻沒想到他會是現任狼主,也難怪能調動這樣龐大的武力。

    「怎麼樣?听起來挺威風吧,比什麼天子皇帝可威風多了,比起來我還寧願當個老狼頭。」

    「殺!」

    崖下兩軍交戰,頓時刀光、火光、廝殺聲不絕于耳,但她卻听到那來自過去的聲音。

    兩軍交鋒,無數人頭涌動,但她的目光卻毫不困難地鎖住了龍天運的身影。

    「跟我私奔去迦蘭河,你爹不剝掉你一層皮才怪!」

    難怪總覺得熟悉,因為她听到的其實不是來自過去的聲音,她听到的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那是已死的、蘭歡的聲音……

    姓龍,因為他是真龍天子,名「天運」,蘭歡登基時的年號正是「天運」。

    她真遲鈍,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實,她卻至今才猜出來——或者是她心里根本不願相信;她不願相信蘭歡會騙她,不願相信蘭歡認不出她,更不願相信蘭歡認出了她卻又不與她相認。

    蘭歡始終戴著面具,唯一的理由就是不願被她認出來不是嗎?闊別七年,蘭歡連她也不再相信了。能怪他嗎?連自己的親叔叔都會背叛,她呼延真,一個童年玩伴而已,又算得了什麼呢?

    「公子……」山鬼焦急地看著他。

    「咦?你怎麼還在?」胡真回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不是叫你走了嗎?」

    「狼主命山鬼保護公子,山鬼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公子身邊!」

    「別胡說了,干嘛死在我身邊?你快走吧!」胡真不耐煩地揮揮手。

    山鬼急得頭上冒煙,但眼前的小胡公子卻讓他不敢放肆;那頭嚇死人的巨獸正雙眼放光地盯著他,看起來隨時都會張開血盆大口吞了他。

    北狼狼騎驍勇善戰,霍家軍棍陣威力驚人,再加上中土武林人的幫助,勝利的天枰似乎一面倒地傾向了北狼。然而五千大軍啊,他們前僕後繼,源源不絕!這世上總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退則死!懼則殺!」幽州軍的軍頭不斷吼著軍令。

    「臨陣退縮者,三等親內具殺之,五等親流放終身,永不得赦!」

    幽州兵士們寧願戰死也不敢後退一步,因為等在那里的,是比死還殘忍的刑罰。

    狼騎們陷入苦戰。

    「公子,你……你不是就在這里看著吧?」

    胡真趴在熊獒背上,雙眼直盯著山下,表情卻是一片莫測高深的空白。「我也可以在別的地方看啊,你喜歡在哪看?」

    山鬼急了。「公子——」

    「閉嘴!再吵我就扔你下山。」傅以錚陰森森開口。

    山鬼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這人不知是哪來的,他所展現的武功招數怪異,身法更是迅捷無比、前所未見。

    要知道,在南都能被稱之為「鬼」,那不只是嘴上說說,身手不夠飄忽鬼魅是絕對不夠格的。在整個南都,要論身法論速度,他山鬼絕對有自信能排到前十。但這人抓他就像抓小雞一樣容易,他根本連撒腿跑開的機會都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

    「夜梟隊上來了。」那人不知道听到了什麼,突然眺望著下方的山林。夜梟們的輕身功夫了得,必然不會走山路,而是從旁的路徑上來,果然沒多久就看到一群黑衣人如鬼魅般地從樹林里竄出。

    不畏戰不怕死的長刀隊已經夠難應付,這百多個夜梟如果也投入戰局,那他們得有多大的損傷?

    若首戰就失利,對往後的戰局影響甚大,跟中土武林好不容易才達成的協議也可能毀于一旦。山鬼愈想愈心驚,眼看著戰局陷入膠著,他卻只能在這里呆看著,真是教人心急如焚!他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突然,崖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似有什麼東西正在靠近,他們速度極快,像是一群身懷絕世武功的武林高手,但怎麼可能數量那麼多?而且……而且他們的後面是斷崖!哪里有路啊?!

    山鬼慌張地往後看,那聲音他分辨不出,到底是什麼東西靠近了?

    「師妹。」

    「听我號令。」

    在後來的幾十年里,山鬼經常想起、也經常對人說起這一幕。

    在這之前,他總覺得是小胡公子配不上狼主,論樣貌、論武功、論才氣、論智計,小胡公子總略遜狼主那麼一籌。

    北狼人以強為美,小胡公子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除了之乎也者啥都不會,連宮千歲都比不上,更不要說擅于術法的宮千水了,人家可是決勝千里之外,殺人都不用刀的!可狼主身負國仇家恨,是要奪江山放眼天下的人物,小胡公子甚麼的,實在有些小家子氣不是?

    可是在這一刻,十來頭巨獸神出鬼沒地從後方斷崖下飛竄上來,無聲無息地列隊在胡真身旁,巨獸背上都馱著與獸身同色的嬌小殺手,面罩下的眼楮殺氣騰騰。更嚇人的是夜風翻卷,無數只黑色蝠翼在夜空中鬼魅似地緩緩飛來,山鬼張大了嘴,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瑯琊的犬蝠們啊……」

    一直蟄伏著的胡真終于起身了——或者說,她所騎著的巨獸起身了,那是一條灰白色的狗,比他所以為的還要更巨大!跟驢子體型一樣大的動物還能稱為之「狗」嗎?那狗倨傲地睨了他一眼,他的心神駭然震顫,居然不由得微微往後退了幾步。

    媽、媽啊……這到底是甚麼怪物?!

    「殺!」

    巨犬們仰天長嘯,發出「凹嗚」的長嘯,那聲音是那樣巨大,連山崖下正戰得難分難解的兩方人馬都不自覺地停下來掩住耳朵。

    轟隆隆轟隆隆!巨獸們奔跑的速度快得驚人,它們咧開大嘴咆哮,獠牙在月光下閃閃發亮,螢綠獸眼散放著瘋狂噬血的光芒!

    「哇!」獸群還在半山腰就已經有人放聲尖叫了。

    「妖怪!有妖怪!」

    「狼神來了!快逃啊!」

    驚叫聲四起,巨犬隊從山崖上沖下來的這一幕實在太驚人,一時之間竟無人敢阻擋它們,所有人紛紛驚叫著四散奔逃!

    比它們速度更快的,是天上飛的黑蝠,那分明長著人臉的東西卻有著黑色巨大蝠翼,呈大字形飛掠而來,但人怎能在天上飛?

    那些蝠人從天而降,速度比巨犬們還快!它們神速地飛到戰場上方,手里不住地往下扔著一團團炮彈似的東西,每一扔都在地上激起一陣煙霧,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蝠人在半空中飛翔來回盤旋,頓時整個霍家莊幾乎被那白煙掩沒!

    「這到底是?!」山鬼驚叫!

    「迷煙。」胡真居然輕輕一笑。

    「迷……」山鬼這才想掩住自己的口鼻,但他們早已沖入陣中,此時遮掩已來不及了。

    「傻子,我早已命人在你們的食里放了解藥。」

    難怪她剛剛就只是在山上靜靜地看著卻不出手,原來她竟是在等,等著人最多的時候,等著夜梟們自己送上門來。

    果然,白煙過去,幽州軍隊被鬧得大亂,吸了迷煙的人搖搖晃晃地趴在地上,有些直接躺平,有些抱著肚子嘔吐,體質強健或者早早掩住口鼻的剩不到一半,但長年浸yin在毒藥中的夜梟卻強悍得多,他們依然頑強地撲上來!

    「小心!」山鬼大叫!使盡全力才能跟在胡真身旁,眼看著幾枚銀梭飛來,猛地出手打落了幾枚,卻還是有幾枚往胡真身上激射而去!

    伏在巨犬背上的胡真稍稍側身便閃過了那些暗器。

    噗噗噗!連續幾聲輕響,她手上不知何時出現一把連弩。胡真箭法奇準,擋在她面前的夜梟一中箭便立刻倒下,竟是見血封喉的毒辣武器。

    山鬼驚愕得頓了下腳步,只是這一頓,巨犬就去得遠了,一時之間他居然追不下。

    「小胡公子!」

    「小胡公子!」

    兵荒馬亂中的這一聲喊原本應該被掩沒的,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但偏偏就是有人注意到了。

    巨犬、黑蝠來得太驚奇,這支奇兵完全出人意料之外,連龍天運也不知道怎會無聲無息中來了這麼詭奇的援兵。即便听到山鬼這一聲大叫,他都還沒意會過來這兩者之間的關聯,直到他往聲音來處看去……

    伏在巨犬背上的可不正是胡真?!

    他驚愕、傻眼、狂喜,霎時竟不知該如何反應。視線交會的那一剎,胡真朝他舉起了連弩。

    龍天運不動,他怔怔地望著巨犬背上的胡真,她那雙清澄純淨的眼楮是那樣的凝定專注。

    連弩噗地一聲發射,在龍天運身側舉刀的兵士被弩箭射得從馬鞍上翻倒,另一邊的地鬼也在同時出手,他手上拎著搶來的長刀,毫不猶豫地將它當成暗器往胡真胸口射出!

    山鬼又是一聲驚詫的大叫︰「地鬼住手!」

    龍天運嚇得魂飛魄散!他飛身撲過去,動作卻慢了!

    「吼!」巨犬咆哮著直立起來,一巴掌揮掉了長刀,另一巴掌將地鬼打得飛出去!

    胡真從巨犬背上以一個漂亮的鷂子翻身落地,可也在同時,另一道人影激飛過來,胡真舉起連弩,卻在看清來人時扣弩不發只側身輕巧地退了幾步,沒想到那人攻勢凌厲,半空中居然招式不斷,連連發掌。胡真沒料到他動作如此迅速,更沒料到他會對她下殺手,一時之間竟防備不及,砰地一聲當胸中了一掌。

    聶冬不會傷她,她很肯定,因著這肯定,她錯愕得直接吐了口血,那剛強威猛的一掌讓毫無防備的她往後飛去,幸而大白及時撲過來用身體攔住去勢,不然她直滾下山都有可能。

    電光石火間,一切都發生得太急太快!

    龍天運的長劍斜刺過來,聶冬竟不閃不避,屈指成爪直往胡真面門抓去。

    「師妹!」傅以錚大駭,領著巨犬飛身來救。她該閃得過去的!聶冬那一掌並不見得如何高明,她怎麼會閃不過?!

    幾頭巨犬同時迅疾無匹地逼過來,它們身型太過巨大,獠牙森然,聶冬能不避龍天運的長劍,卻不敢不閃這些熊獒的利齒。他不得不飛身閃避,只這一閃,胡真便重新跳上大白的背;她唇角的鮮血染紅了胸口的白衫,臉色蒼白如紙,然而更讓人心痛的是她的眼神,她不可思議地望著聶冬,不可思議地望著龍天運。我們……難道不是朋友嗎?

    她竟然同時被兩個男人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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