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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喬寧 -【閻爺(來自地府的你之一)】《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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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0:22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喬寧 - 閻爺(來自地府的你之一)

他是鎮守在孤寒地獄的修羅鬼將
日復一日的殺戮早讓他麻木不仁
身上強烈的煞氣更是連陰差鬼吏都不敢近他的身
只有她,從來不畏懼他的陰沉冷淡
總是帶著像她一般無瑕的白蓮施施而來
和他說話、與他為伴、為他在滾沸的血池裡種下蓮花
甚至給他取名為「燁」,意為冥界獄火的渡世蓮華……
本來他是無血無淚無欲無求的無名修羅
因為她,他有了名字,有了七情六欲,有了念想——
為了能擁有那 個有著秀美嬌容的白衫女孩
他從冥界直上西方極樂淨土,向佛祖求得一株「歲凋」
佛祖允諾,若他能以思念日日餵養那名為歲凋的花兒
當歲凋花開之時,他與她便能圓滿
只是他沒想到,當他等候了千年,終能與她聚首
卻是她手持利刃,一刀刺進他胸膛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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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0:45 |只看該作者
  楔子

  冥界

  在這座忘卻了歲月的煉獄裡,上自冥間各殿閻羅,下至鬼卒鬼將,鎮日重複著審判與緝拿鬼犯的工作,從無止歇的一日。

  直至人間七月,冥界所有審判暫止,所有人得以休歇。

  煉獄之酷熱教人難耐,如今陽世不寧,冥間擠滿了待罰的鬼犯,各殿地獄已不堪負荷,即便適逢冥間休歇之期,仍有無數案子待審。

  眼下雖然正值七月休,各殿地獄之中,孤寒地獄到底是一個例外。

  這裡多是囚著罪大惡極的鬼犯,且多是道行極深的妖鬼魔物,若無煞氣鎮壓,怕是那一汪汪血池,蛟龍髓骨製成的鬼牢也關不住它們。

  是以,孤寒地獄終年無休止。

  然而,就在閻王不堪過度勞神,離開冥間不知去向之後,底下的鬼吏們也開始蠢蠢欲動……

  孤寒地獄

  燠熱難耐的冥界中,唯有此處終年被冰冽酷寒包圍著,一景一物俱是蒙上一層冰霜,地獄四周卻仍舊是滾沸的血池,炎熱與冰寒同時並存,即便是陰差也難以承受。

  「爺兒,這是今日審訊的鬼犯名冊——」無常捧著一疊黑皮冊子走進黑色塔樓的書房,卻在抬臉看清的那一刻,赫然愣下。

  男子背身而立,直挺挺的站在長案之後,一身豎領窄袖黑綢長衫,腰間纏繞著由蛟龍鱗片串起的玉帶。

  他手裡端著一隻缺了個角的漆碗,碗裡仍有剩餘一半的湯藥,冉冉冒起白煙,氣味足以迷魂。

  「閻爺,那不是孟婆的迷魂湯……爺兒打算上人間?」無常驚問。

  冥界雖休,可唯獨孤寒地獄的審訊卻是不能停的,那些窮凶惡極的鬼囚想方設法欲逃離,若是不快些接受審訊,早早受罰,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啊!

  再說,若是少了閻爺的修羅煞氣鎮住那些妖魔,孤寒地獄會出什麼事,當真沒人敢說……

  被尊喚為閻爺的男子轉過身,露出那張妖魅的臉龐,及那雙如凝結千年寒冰的銀藍色眸子。

  「「歲凋」即將開花,我必須去見她。」燁淡淡的揚嗓。

  無常聞言又是一驚。他轉眸望向窗口上,那一株似花不是花,十片厚葉層層包覆,形成球莖狀的那株「歲凋」。

  「歲凋」乃是神佛之物,本不該出現在冥間,就連無常也不知它為何會在「燁」的手上。

  傳說,「歲凋」的葉片,一百年舒展一片,一株共十葉,待到花開那時,千年已過。

  「歲凋」從不開花,除非餵以相思。神佛栽種此花,目的無非是想斷了那些還不成氣候的小仙小佛,對俗世情愛的眷戀。

  只因,無人能夠日日以相思餵養「歲凋」,長達千年。

  「歲凋」花一開,千年相思便可結果,這是神佛的賜予,三界眾生,無人能違逆更動。

  如若真的開了花,那便是綜觀三界,千年來首例。

  「千年……」燁斂下雙眸,望著碗裡的孟婆湯,低低醇吟。

  他本無意留在孤寒地獄,成為駐守此間的一小閻羅,可等待的歲月太過折磨,他只好守在這兒,日日以對她的思念餵養「歲凋」,以盼與她相見的那一日快快到來。

  原是漆黑一片的孽鏡台,隱約浮現一張秀美的嬌容,那人,是他等待千年、以思念餵養了千年的「因」。

  而今,「歲凋」即將為他結「果」。

  燁揚眸定定望著,便將手裡剩下的迷魂湯飲畢,一滴也不剩。

  孽鏡台已為燁尋至肉身,只待他跨出冥界設下的法障。

  自從千年之前那場叛變,冥間設有律令一條,除非持有閻王令牌,或者操辦冥間官事,方能自由進出人間。

  其餘者,若是想上人間,唯一途徑只有暫時舍下鬼將身分,喝過孟婆湯,忘卻冥界種種,重返陽世為人。

  也唯有如此,方能通過孽鏡台,抵返人間。

  「爺兒,雖然冥間正逢七月休,您這一走,便無人能鎮住這兒……」無常慌了。

  燁回眸淡道︰「我去去就回。」人間百年,地獄不過半日。

  「可是……」見燁的身影已泰半融進孽鏡台,無常急得高嚷。

  原以為前身是修羅鬼將的「燁」,後又待在這座孤寒地獄長達千年,應該早已心寂死透,卻不想,「燁」居然等待那個女子,等了千年之久!

  如今更擅離職守,犯下私自闖入人間的罪行,只為了去見那個女子。

  看著已完全融進孽鏡台裡的「燁」,身影已逐漸模糊在黑鏡的另一邊,只見鏡中的他側過身,對鏡外的無常淡淡睞上一眼。

  無常怔了怔,回神才發現,那一眼並非是給他的,而是他身後那株「歲凋」。

  「燁」為了那個女子,守了近千年的「歲凋」。

  「歲凋」……可真有開花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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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殺了他!

  森銳的刀鋒,眨眼一瞬,刺入了那具平穩起伏的胸膛。

  痛,如潮水湧現,原本沉睡的男子駭然睜開了雙眼,望向立在金絲楠木床榻邊,雙手沾滿了鮮血的女子。

  「我……我殺了人……」女子忽地醒過神,娟秀小臉驚惶失色,她往後跌坐在地上。

  鮮血不斷湧出,染紅了男子身上尊貴的錦織寢衣,而他竟然面無表情,撫著胸膛坐起身,雙目震懾的望著女子。

  是她!

  他沒想過,孽鏡台竟會挑中這樣一個肉身,讓他在初初轉生之時,第一眼醒來便見到她。

  「別走……」他咳了一聲,鮮血滿出咽喉。

  見狀,女子驚惶失措的爬起身,抓緊手中的血刃,轉身奔離。

  他等了千年,好不容易見得,怎能就這麼讓她走 ​​!

  男子單 ​​手按住鮮血淋漓的胸口,掙扎著下了床,視線卻模糊起來,一陣刨骨般的痛楚鋪天蓋地襲來,他單膝跪地,痛得只能喘氣。

  孤寒地獄、無常、歲凋、燁、閻羅、千年……

  所有關於轉生之前的記憶,如同逝去的潮水一般,逐漸從腦海中被抽離。

  彷彿有人正鞭笞著他的魂體,他痛得臥倒在地上,兩手卻始終耙抓著地面,掙扎欲起。

  之前飲下的孟婆湯已開始生效。冥間之人,意欲轉生,必得先嚐過凡人之死,方能與占借而來的肉體結合為一。

  不!他不能就這麼遺忘。他為她而來,怎能眼睜睜讓她離開?

  佛祖有言,只要「歲凋」花開,祂許下的神諾定會實現,他定能再見到她,亦能與之相守。

  可到底,他仍是鎮守孤寒地獄的一小閻羅,不能違抗冥界律令,定要遺忘過去種種方能轉生。

  一陣削骨刨膚之痛瞬間席捲而來,男子咬緊銀牙,痛不欲生。

  這痛能忍,心中幾欲瘋狂的思念之苦,卻不能忍。

  千年……他等待千年的那人……

  他自是明白,神佛不可能妄下虛諾,定會種下因果,為他做好安排,可若能記得他深愛的那人,與之相認,那該有多好。

  畢竟已成凡人之軀,這樣的想望,終究沒能如願,他在一陣劇痛中,斷了氣息。

  那一抹不屬於陽間的黑色魂體,緩緩褪去了那層幽黑色澤,成了完整無瑕的白色魂魄,沉進了已然斷氣的男子軀幹裡。

  遺忘,而後等待 ​​——轉生。

  端午已過,時序轉眼便來到炎熱的夏日,此際正是漢人所忌諱的鬼月。

  湍王府的紅樓深院裡,男子穿著繡工精巧的黑綢窄袖豎領長袍,精瘦的腰間繞著一條驪龍銜珠的錦織腰帶,他雙手負于腰後,閉著眸,緩步走出屋外。

  仲燁,仲燁?喂喂餵,我在叫你,你幹什麼故意不理我?

  一名蓄著怪異短髮,瞳色呈綠,身穿灰色緊縛長衫,下身是黑色長褲與黑靴的男子,雙手抱胸,盤著腿漂浮在半空中,笑著露出一雙獠牙。

  仲燁不耐的睜開眼,斜睞著那男子。

  「我說過,別再纏著我。」

  嘿,我可是日巡神,愛纏著誰就纏著誰,在人間你可就管不著我。

  漂浮於半空的男子——風剎,笑容帶著幾分頑劣,故意圍在仲燁的身邊飄來飛去,鬧著他玩似的。

  仲燁那雙銀藍色眸子瞟了瞟風剎,神情清冷不為所動,只當他是個跳梁小丑的別開了眼。

  自從數日之前,他遭刺客暗殺,死過一回又讓遠從皇城而來的西荒祭司救起,他這雙眼便產生異變,由黑轉藍,更能見到凡人所不能見的陰間之物。

  例如這個百無聊賴,時常在他身邊打轉兒的風剎,便是從他自昏迷中清醒回神起,就現形於他眼前,更與他交談。

  當湍王府裡的眾人目睹他對著空無一人的身旁說話,全都驚呆了,此後,他因遭遇死劫,卻歷劫重生,以致能與鬼神交涉的異聞,傳遍了整個臨川。

  仲燁步入由許多假山曲池堆砌出來的園子,偉岸的黑色身影在金漆紅木曲廊上相互襯映,格外耀眼。

  「世子爺。」一群年輕小婢經過曲廊時,個個低眉垂頸,羞紅了臉兒,福身的姿態也變得矯揉造作。

  仲燁淡淡睞了一眼,隨即挪開視線,望著那優游於池中的丹頂錦鯉,邊曬著暖暖日光,漫步於曲廊之間。

  即使他已逐漸走遠,小婢們仍羞笑不止,個個眼睛賊溜溜的往那頭瞅去。

  那樣英偉修長的身軀,那樣深邃俊麗的面孔,眾所周知,湍王世子是天下無雙的美男子,即便產生異變,眸色鬼魅如妖物,卻絲毫不損他的美貌,反而更添一絲勾人心魂的妖魅。

  餵,太無趣了吧?你究竟還要當仲燁到什麼時候?

  風剎就跟在仲燁身後,漂浮的身子忽高忽低,忽前忽後,似是有意想惹惱仲燁。

  只可惜,仲燁視他如無物,心沉意定,神情始終清冷冷的。

  自數日前醒來,他便喪失了許多記憶。那祭司說過,有得必有失,這條命雖然成功救回,卻也免不了失去某些珍貴之物。

  漸漸地,他在府裡眾人一點一滴的提示下,拼湊出自己的原來身分,對於眾人提及的事物,似也漸有印象。

  他是仲燁,湍王府的世子,來自於一個無上尊貴的皇室宗族,父親與當今皇帝是同胞兄弟,更享有「世襲罔替」的殊寵。

  所謂「世襲罔替」,指的便是該家世代子孫皆能傳承爵位,是直接承繼祖上原來的爵祿地位,等同於此家子孫世世代代皆富貴尊榮。

  「世子爺,抓到了!」仲燁的隨身侍從安墨,一路嚷著飛奔而至。

  「世子爺,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那名刺客抓到了!」

  仲燁斂眉,轉身望向喘吁籲的安墨,冷然的道︰「都已經過了這麼些天,也該將人緝捕到案了。」

  迎著那雙銀藍色瞳眸,安墨抖了抖,敬畏的道︰「世子爺,聽說那名刺客是漢人,還是個下賤的樂戶,前些日子一連出了好幾條人命,聽說全是這個女子所為,為求慎重起見,柳知州已準備開堂審問此女。」

  數日之前,一名陌生女子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然能通過王府森嚴的戒備,潛入世子的寢室,在無人制擋的情勢下,明目張膽的刺殺世子。

  「那刺客是名女子?」仲燁眸光微爍的問道。

  「還是等階低賤的漢人。」安墨不忘重申這點。

  如今的天下,是屬於西荒部族的,漢人則被分為好幾種等階,無論是哪一階,都遠遠低於西荒人,更低賤者,要與豬馬牛羊沒什麼分別。

  「我過去可曾與什麼女子有過往來?」仲燁又問。

  安墨驚得嚷嚷︰「世子爺是何等尊貴的身分,怎可能隨隨便便與女子來往,更別說是那樣下賤的樂戶!」

  安墨口中的樂戶,大多是由身分寒微的漢人組成,而且多是前朝的官員眷屬,因為經過改朝換代,這些人日子無以為繼,為了討生活糊口,不得不靠著替人奏樂歌舞而賺取薪餉。

  「既然沒有冤仇,那人為何要刺殺我?」仲燁微微瞇眸,心中萬念齊起。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去找她問清楚是不?我勸你別去了,我知道那女子是什麼來頭,沾上她,你一定會後悔……風剎靠到仲燁耳邊嘰嘰咕咕。

  仲燁墨眉一揚,望向安墨道︰「那名刺客此時人在何處?」

  安墨不知所以,即刻回道︰「就在衙府裡,柳知州準備親自上堂問審……世子爺?您這是準備上哪兒?」

  只見英挺拔長的身軀走出曲廊,也不是往屋內走,反朝著往前院的青石板小徑走去,安墨惶惶然地緊跟在仲燁身後。

  「備轎。」行至前院的紅廊時,仲燁朝著急巴巴迎上前的管事下了命令。

  「世子爺這是……」世子遭遇殃及性命的禍事一出,湍王妃便下了命令,要府裡上下嚴加註意世子的安全,如今見世子貿然便要準備出門,管事不禁慌了起來。

  「我要上衙府去,親自審問那名刺客。」仲燁淡淡掃了每張惶恐的臉一眼,話卻是說給那浮在半空的風剎聽的。

  風剎嘿嘿笑了兩聲,自當曉得仲燁這是反過來挑釁他。仲燁的性子孤高冷傲,斷不容許他人指使或阻撓,肯定是不滿他方才那些勸告,才會動了這般念頭。

  「可是……皇太后有令,讓世子爺在府裡好生養著身子。」管事汗水直流,也不知該聽遠在驥水皇城裡的皇太后的命令,還是從了近在眼前,這教人又敬又畏的世子爺。

  「安墨。」仲燁忽而揚嗓。

  「是。」安墨愣愣地答聲。

  「讓人快馬加鞭去請示皇祖母。我倒要親自請示,看能不能擅自出府。」仲燁淡淡的說著,如冰的銀藍色眸子似刀刃一般的森銳懾人。

  管事一聽腿都軟了,連忙跪地求饒。

  「世子爺息怒,世子爺息怒!小的這就安排轎子,請世子爺稍候片刻。」

  「還不快去!」安墨瞪了那管事一眼,低聲斥道。

  驀地,仲燁眼前掠過一幕幕古怪的畫面。

  畫面中,有冒著滾沸泡泡的血池,一張張駭人可怖的厲鬼臉孔,以及手持龍骨形狀大刀的男人身影。

  這些,該是屬於誰的記憶?他閉起了眼,靠在腰後的手心微微收緊。

  餵,我說仲燁啊,你真要去嗎?我是日巡神,你不信我的話?

  「閉上你的嘴。」仲燁睜開眼,冷瞟了擋在前方的風剎一眼。

  除了 ​​他,沒人看得見風剎,以及那些偶爾會不經意出現在他身邊的妖鬼魔怪。

  安墨張了張嘴,驚惶的四下張望。「世子爺……您……您又看見那些陰物了?」

  仲燁不語,兀自步出王府的門,坐上了管事急急備來的金頂瓔珞大轎。

  「世子爺,等等小的啊!」安墨傻不愣登的追了出去,期間依然左顧右盼,打從心底毛了起來。

  眾所周知,自從世子爺走過冥間一遭,瞳仁異色,狂躁的性子也全然改變,成了清冷傲然,冷得像塊千年寒冰,光是一記眼神便讓人畏寒。

  最駭人的是,世子爺更能看見常人肉眼不能見,那些不屬於人間的神鬼妖物。

  外邊的那些漢人都在謠傳,世子爺這是得了神佛之佑,成了能與陰間交涉的能人異士。

  至於西荒貴族之間,則是另有一套說辭。

  西荒部族早有傳說,西荒人乃是神人之後,千百年之後,必有一人會繼承西荒始祖的神威,榮耀西荒一族,成為西荒一族的王。

  此說一起,聽說皇室那邊似乎頗有微詞……皇太后會這般小心也不無道理。

  只是,至今無人知曉,世子爺究竟都看見了什麼,那一遭歷劫重生,又都遇見了什麼……

  扶著仲燁坐進鋪著織錦軟榻的車廂,不意與那雙銀藍色眼眸相對,安墨心下一顫,連忙低垂眉眼,不敢冒冒失失的與之直視。

  仲燁瞟了那顆黑色頭顱一眼,靠著車壁,閉眼假寐。他自是曉得,外人對他死而重生,以致軀體產生異變這事,有著諸多揣測與惶懼。

  甭說他人,就連他自己,也極想尋出答案。為何在死過一遭後,他能看得見那些不存在於陽世的東西?又為何,自稱是日巡神的風剎要一直纏著他?

  而這一切事端的源頭,便是系在那名刺客身上。

  思及此,仲燁心思浮動,眸子微微睜開,看見風剎嬉皮笑臉的靠著車窗,嘴裡哼著某種古怪的曲調。

  「滾。」仲燁懶懶的掀唇,手一揚,便將簾子扯下,遮去了風剎一副看好戲的惹人厭嘴臉。

  雖然對這些陰間之物絲毫沒有半分懼怕,可他骨子裡卻是下意識的感到厭煩極了。

  就好似……他看著那些魍魎鬼魅,已經看了許久、許久,久遠到他連一眼都不想再看見。

  走開!不要再接近我……

  佟妍縮著身子躺在地上,全身沾滿了血跡與污穢,髮絲散亂而糾結,遮去了那張原本還算秀麗的臉蛋。

  掩在髮絲之後的雙眼浸滿了恐懼的淚水,她閉起眼,不想再看見那些猙獰血腥的鬼影,嘴裡喃喃囈語,似在抗拒些什麼。

  「餵,小姑娘,你沒事吧?」

  髒亂的牢房裡一共關了七八個人,見她躺在那兒動也不動,就這麼過了一宿,直至天亮過午獄卒放飯也不見她起身,其中一名有些年紀的婦人忍不住靠近佟妍,搖動她單薄的肩頭一下。

  「你是不是病了?你千萬要撐著點,能吃就吃,能喝就喝,那些西蠻子可是不把我們漢人當人看的。」見她一臉稚嫩,身形瘦弱,目測也不過十四、五歲,婦人於心不忍,不禁勸上兩句。

  自從六十多年前,漢皇帝被推翻,西荒人便成了這天下的主人。西荒族人大量遷入中原,為了便於管理,加上等階制度的不同,西荒人與漢人的刑堂便被區分開來,就連牢房也各有不同。

  犯人若是西荒族裔,是關在還算整潔有序的牢房,一天兩餐外加干淨的水可飲用。囚犯若是漢人,牢房髒亂不堪這點不提,夜裡被蟲子老鼠咬腳趾,白天熱得連口水都沒得喝,不過是家常便飯。

  婦人嘀嘀咕咕,還想說些什麼,鐵牢外忽然一陣騷動,個頭高大的獄卒解開鐵鎖,進了牢房,見狀,牢裡的女囚紛紛往裡頭挪。

  唯獨佟妍依然動也不動的蜷躺在原地,彷彿對任何事物都失去了知覺。

  「不要命的賤蹄子,連湍王府的世子爺也敢碰,是嫌自己的命不夠賤嗎?」

  獄卒對著她啐了一口,伸腳踢了踢她的膝蓋,她痛得悶哼一聲,淚水沿著眼角滑下。

  「世子爺親自上門審案,還在刑堂上等著呢,將她架出去!」

  為首的牢頭探手扯起地上那具瘦弱的身子,也不顧她衣衫凌亂,翻敞的領口露出了一截雪膚,拽拉著便弄出牢房。

  「不要過來!別碰我!」驀地,原先靜若死屍的佟妍忽然嘶喊起來,纖細的雙手拚命揮動,好似瘋了一般。

  「這丫頭莫不是個瘋子?」獄卒嫌惡的瞪她一眼。

  「若不是個瘋子,怎敢夜闖湍王府,刺殺世子爺?」牢頭嘲諷的道。

  出了陰暗潮濕的地窖,佟妍又恢復先前的瑟縮,盈滿淚水的雙眸也死死的閉緊,任由獄卒將她拖進了一處明晃晃的刑堂。

  如同一件被廢棄的破爛物事,她被重重地扔在琢磨得發亮的石板地上,剛被踢了一腳的膝蓋首當其衝,重敲了一記,當場痛得她膚骨發麻,冷汗直流。

  她緩緩回過神,怯弱的睜眼,看見兩旁站滿了高大的衙役,以及身披黑色鎧甲的精銳死士,蒼白的小臉不禁一駭。

  死士?即便這裡是臨川,昔日漢人天下時的皇城,現今為湍王仲燁的分封屬地,區區一個臨川知州,怎可能會有死士陪同審堂?

  恍如大夢初醒,佟妍撐起自己,仔細望向坐在刑堂上的主審官,這一眼,令她渾然大震。

  驀地,潮水漫過眼前一般,一幕幕怵目的景象浮現出來。

  殺了他!

  那一夜,她如同著了魔,意識模糊,只覺有道聲嗓不斷在耳邊催促,待她回過神之時,看見自己手裡多了一把沾滿鮮血的刀刃,以及那名躺在錦榻上,兩眼圓瞪,臉色死白,心口不住溢出鮮血的俊雅男子。

  她才意識到自己竟在失了魂的情況下,莫名其妙殺了人……她當下想尖叫,卻忽然又沒了意識,整個人猶似在夢境之中,怎麼也醒不過來。

  而此刻,那個被她胡里胡塗殺了的男人,竟然安好無事,高坐在刑堂上!

  那男子發黑如墨,五官宛若刀鑿,比起漢人更要來得深邃突出,而嵌在眼窩裡的那雙瞳仁……那雙瞳仁竟然不是尋常人的黝黑色,而是如寒霜凍結的銀藍色!

  佟妍心頭一顫,竟不由自主地瑟瑟發起抖來。

  「你,是誰?」

  端坐在刑堂上的仲燁,見她抬起臉,滿眼震顫的瞪著自己,那已經癒合,卻留下一道猙獰傷疤的胸口,竟然微微抽動著。

  她全身都是髒污血跡斑斑,身上那一襲杏色衣裙也凌亂不堪,泰半的臉蛋被髮絲覆蓋住,唯獨露出一雙溢滿驚恐的眼眸。

  古怪的是,他心中竟然起了股衝動,意欲上前撥開她的發,仔細端詳她的臉蛋。

  「世子爺,下官調查過了,此女是漢人,佟姓人氏,登記在景彥城裡的鄒氏樂戶底下,身分低賤寒微。」退居一旁的柳知州急於奉承巴結,也沒瞧出仲燁神情有異,張口便嘰喳說個沒完。

  立在仲燁身側的安墨,極為輕蔑的橫了柳知州一眼。瞧他那副小樣兒,一點為官的氣勢也沒有,真不曉得平日是怎麼管理景彥城的。

  「……就是這個佟氏,於數日之前擅闖王府,刺殺世子爺,下官本想親自用刑拷問,世子爺便不必這般大費周章,勞心勞神。」

  聽見柳知州這番話,跪坐在冰冷石板地上的佟妍嬌容驚得死白,渾身不住地哆嗦。

  那一夜……她殺死的那男子,真的便是此時審問她的這人!

  他明明已經死了,她手中的刀刃狠狠刺進了他的胸膛,他不可能還活著……而他的眼,本該是濃墨般的黯黑,怎會成了銀藍色?

  「你,叫什麼名字?」對柳知州的話置若罔聞,仲燁高揚著如玉俊容,語氣冷傲的問道。

  「佟……佟妍。」如被咒術定住一般,佟妍艱澀的吐聲,雖是驚懼異常,眸光卻依然直直的望著仲燁。

  「你可知道我是誰?」仲燁又問。

  佟妍用力搖頭,眼中滿是惶惑。

  「大膽賤民,方才本官已將你的罪行說得清清楚楚,你居然還想裝傻?日前你夜闖王府刺殺世子爺,難不成你連這些事都不知道?」柳知州一心力求表現,也不顧會否搶了仲燁的威面,自以為是地指著堂下的佟妍大聲斥喝。

  佟妍彷彿這才逐漸清醒回神,怔怔地瞪著那俊美如神人的仲燁,一顆心巍巍發顫。

  湍王府世子……那夜她錯手殺死的男子,竟然是湍王府的世子!

  此前是宣元二十六年,現今整個中原,加上中原以外的北邊,那些西荒族的舊時屬地,全是西荒族當權者——前任燕皇的二子,歧皇的天下。

  西荒原本是遠在中原以北的一支異族,相傳是神人的後代,因此西荒族的男子身材多是高大挺拔,輪廓也比漢人來得更深邃。

  西荒人性子也蠻橫強勢,在中土還未成為西荒人的天下時,漢人多喜歡稱呼他們是西蠻子。

  七十多年前,西荒王野心勃勃,一舉領著剽悍善戰的族人,殺了早已衰敗多時的漢皇帝,於是漢人口中的西蠻子大舉遷進了中土。

  由於地理位置上的改變,加上風俗文化的更易, ​​漸漸地,這些西蠻子也已經融入了漢人的文化,習慣了漢人的那一套作風。

  那些在中土落地長大的西荒後裔,很多早已忘了西荒話怎麼說,更已經不理會西荒部族的舊習,說話吃飯,甚至是節慶風俗,全都歸了漢人。

  從開啟西荒王朝的西荒王,一路到二十六年前駕崩的燕皇,再到此前掌權的歧皇,偌大中原在西荒人的統治之下,已傳承了三個世代。

  再加上,歧王繼承皇位之後,為了便於管理,主動將身邊的親信手足,甚至是高官爵祿,全都賜予了漢姓。

  因此,時至今日,西荒族人多已經融入了漢族——然而也僅限於那些風俗習性罷了,兩族之間,人心依然隔著千萬里遠。

  仲燁之父仲燁是燕皇的嫡長子,不知何故,當年燕皇留旨傳位於二子,仲燁則貴封為親王,封號為「湍」,世稱湍王。

  湍王即是當今歧皇的同胞兄長,兩人情誼深厚,再加上西荒人本就甚喜以分封土地作為饋賞,因此昔日原是漢人皇畿的臨川一帶,在歧皇感念兄弟之情下,全都分封下去,成了湍王的屬地。

  湍王當初與帝位不過是幾步之差,被封為親王之後,因為不願招來覬覦龍椅的猜忌,辭謝了皇太后的任用,卸下了官銜,遠離皇城,固守在臨川城,偶爾協助治理宗族內務之事。

  前一陣子因為邊疆出了亂子,皇城那邊放不下心,便來了道聖旨,讓湍王親自上邊疆盯著。

  湍王這一去,貴為世子的仲燁,便代替父親管治著手上的屬地,其身分之尊貴,自然可以想得。

  沒有人會傻到去觸怒這位世子爺,更沒人會蠢到……殺了他。

  思及此,佟妍嬌顏一片慘白,泛疼的膝蓋也頹軟下來。她怎樣也想不到,自己錯手殺害的那人,竟然便是仲燁。

  那隻妖物是存心置她於死地嗎?

  「別以為你悶不吭聲,就能瞞混裝傻。」柳知州在堂上高聲斥責,大有狐假虎威之味。

  仲燁微瞇起眼,揚聲道︰「安墨,將他撤了。」

  柳知州的嗓門越發高亢,「聽見沒有,世子爺讓你們將那個賤民……」

  「知州大人,我們世子爺是要大人撤了。」安墨不冷不熱的轉達主子命令。

  霎時,柳知州的面色乍青轉紅,好似被人當眾扇了一巴掌,顏面盡失,但礙於仲燁的身分又不敢吭上半句,只能訕訕然的退堂。

  少了聒絮的柳知州,刑堂上的氣氛登時變了,靜得發落可聞,一張張冷蔑不屑的臉孔全望向在場的唯一漢人,亦是受審的佟妍。

  察覺到那些不善的目光,她瑟縮了下身子,如受驚的小獸,惶然不知所措。

  「你為什麼要殺我?」仲燁神情端肅的問。

  「不是我殺的……真的不是我!爺兒,請您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殺您!」久未沾水,佟妍嗓子沙啞的低嚷起來。

  死到臨頭還不認罪?身為西荒貴族的仲燁,骨子裡自有根深蒂固的族群之分,看著身為漢人最下階的佟妍,不免也深感嫌惡。

  「我府上守門的衛兵,清楚畫下你的圖像,那夜你從我寢室逃走之時,也被幾名守夜的僕從撞見,他們都一一指認過,確定行凶者就是你,事到如今,你還想在我面前狡賴?」

  焦急的淚水溢出眼底,佟妍仰著盈滿無辜之色的臉,矢口否認︰「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殺的……」

  餵,仲燁,別這麼不通情理嘛,小姑娘都說不是她動的手,你就放她一馬吧?

  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風剎,在空中咻一聲飄到仲燁身後頂上,笑嘻嘻的幫腔。

  仲燁額際的青筋微地抽動一下,那些好不容易壓制下來的煩躁,又被老愛跟前跟後、只有他一人看得見的風剎勾起。

  這些來自冥界陰間的髒物,為何要一再出現在他面前?他本是看不見的,若不是那一死產生了異變,又怎會——

  「你……你怎麼能出現在這裡?」驀地,佟妍指著堂上,驚惶的嚷叫拉回了仲燁的心神。

  「現在是大白天,你怎麼有辦法出來?你別過來!別靠近我!走開!」

  見她指著飄飛在半空中嘻笑不停的風剎,小臉驚懼失色,仲燁赫然一震。

  這個出身卑賤的女子……也同他一樣,看得見那些冥間之物?

  她,究竟是誰?為何同他一樣,擁有這般的異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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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1: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嘿,小姑娘,你也看得見我啊?

  「走開!別靠近我……」見風剎飛近自己,佟妍怕得縮趴在地上,整個人劇烈抖顫,那模樣 ​​一看便是假不來,而是真的恐懼至極。

  喂喂,別這樣,怎麼說我也是日巡神,現在又逢鬼月,我自然要上人間四處巡視。

  湊近佟妍身旁的風剎嘰嘰咕咕的說:小姑娘,莫怕,我們來交個朋友吧?方才我可是也有在仲燁面前幫你求情,是好人——不,是好神來著。

  「你、你少騙人了!日巡神不過是個尊稱,所謂的日巡神便是煞鬼,一般人見著了日巡神便會得煞,輕則染病,重則災禍接連而來,別靠近我!走開,走開!」

  刑堂上,只見佟妍拚命揮動細瘦的雙臂,對著空無一物的身旁推拒,在場眾人目睹這一幕,莫不露出古怪嫌惡的神情。

  原來是個瘋子!那些衙役與來自湍王府的死士們,全露出相同認知的神情。

  「爺兒,那個賤民想裝瘋賣傻,要不先讓人用刑吧?」揣度不出主子那一臉凝重的神情是為了哪樁,安墨在旁幫出主意。

  小姑娘,聽見沒?有人要對你用刑了,你可要當心啦。風剎一臉看好戲的訕道。

  佟妍聞言微僵,忙抬起臉望向仲燁,正想求饒時,驀然,一陣青焰飄過她的眼前,那焰火忽明忽滅,隱約透出一張猙獰醜陋的鬼臉。

  醜陋可布的鬼臉瞬息萬變,隨著火光明滅,一會兒又換成了一張嬌豔迷魂的女人臉蛋,時丑時美,煞是詭異駭人。

  她尖叫一聲,顧不得膝蓋有傷,慌慌張張的爬起身,在眾人尚且反應不及時,就這麼莽莽撞撞地撲向了堂上。

  不知為何,總有種模糊的感覺、無形的力量,牽引著她往那個男子身旁靠去。

  只要靠他近一些,那便安全了!那縈繞在耳邊的催促聲,便是這般蠱惑著她。

  「護主!護主啊!」見她撲倒了桌幾,弄翻了文房四寶與令籤筒,那些註明了各種刑罰的令牌全散落一地,安墨驚得大叫。

  慌亂之間,只見仲燁俊容微變,不疾不徐的催動內力,連人帶椅的往後一退,猶然一派雍容自在的端坐於紅檜大椅上。

  他也看見了那道青焰鬼火,它明顯是衝著佟妍而來,挑釁似的繞著她打轉。

  而那個風剎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在青焰出現的前一刻,倏忽便不見了踪影。

  莫非,就連自稱是日巡神的風剎,也害怕那道青焰鬼火?

  可笑!連這種髒物都會怕,還敢自稱為神?

  仲燁瞇起了銀藍色的眸子,目色生寒的直瞪著那道青焰,隻大手俐落的揚高,制住了那些看不見鬼焰、爭相撲過來護主的死士們。

  「退下!」他一語雙關,既是要死士們退開,更是朝著那道行跡囂張的鬼焰,沉嗓喝斥。

  聽聞此令,死士們愕然以對,卻又不敢違抗主子,紛紛收起刀槍,退到堂下守著。

  「是它幹的……那一夜,是它附了我的身,將我帶進湍王府,要我殺害世子爺!」

  撲倒在仲燁腳邊,瑟瑟發抖的佟妍,顧不上自己的模樣有多麼可悲又可笑,她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仲燁繡著蛟龍戲水紋路的烏靴,怕得魂飛魄散。

  斂眸看著這樣狼狽不堪的她,仲燁那留下傷疤的心口竟然微微一動,似痛。

  是被勾起不好的回憶嗎?才會有此古怪的反應……仲燁瞇了瞇眼,對於眼前這個不知來歷的低賤漢女,竟然產生一絲不該有的迷惘。

  「臟東西,滾遠一點。」

  冷肅的低斥一起,佟妍心頭一顫,以為仲燁是要她滾遠些。

  她抬起淚眼汪汪的眸子,想仔細確認,卻不想,看見仲燁端坐於椅上,一雙銀藍色眸子目不斜視的望著前方。

  方才那席話並非衝著她來,而是……

  你如今也不過是凡體之軀,又能拿我怎麼樣?

  那團青色火焰在半空中飄浮不定,變幻莫測的鬼臉,一會兒是男子聲嗓,一會兒又成了女子聲嗓,忽陰忽陽,教人毛骨悚然。

  「雙身羅剎?」驀地,仲燁心念一閃,嘴裡自然吐出這個名字,說完,連自己都驚詫莫名。

  為何他會曉得這團鬼焰的真實身分?這份玄異的能力究竟從何而來?

  你連自己是誰都已記不得,居然還能認出我,看來,你待在孤寒地獄長達千年的歲月,倒也沒白費。

  「你到底想要什麼?」對上那不屬於陽間的妖物,仲燁面上毫無懼色,反透出一股鄙夷厭惡。

  如今的你已經管不著我,又管我要什麼!呵呵呵……

  聽見那惡囂詭譎的駭人笑聲,仲燁瞇起眼,心中一惱,順手扯下腰上的玉墜,扔向那團鬼臉。

  青焰不受威脅,越發囂張起來,放肆大笑。

  聽聞那淒厲駭人的笑聲,伏在地上的佟妍嚇得淚眼模糊,不斷啜泣求饒。它們是衝著她來的。

  仲燁很快便察覺到這一點。雙身羅剎似乎對她有著極大的惡意,只是礙於忌憚某物,始終不敢太過接近。

  那妖物……究竟在忌憚些什麼?

  「別過來!求求你,別再靠近我!」佟妍被那張可布的鬼臉嚇得近乎暈厥,她哭嚷著,雙手抱緊了仲燁的腿肚。

  仲燁眉頭一擰,想將她揮開,不想,她正好抬起了頭,髒污的臉盈滿了無助,淚眼婆娑的瞅著他。

  心胸驀然抽緊,仲燁伸出的手,就這麼突兀地僵在半空中。

  一旁,根本摸不著頭緒的眾人早已看傻了眼,四下張望著悄然無一物的刑堂內部,所有人打從心底發起毛來。

  「世子爺,您究竟看見了什麼?您別再嚇大夥兒了好不?」安墨腿都軟了,雙手扶著椅 ​​腳,整個人已癱坐在地上。

  「這裡有不干淨的東西在胡鬧。」仲燁管不著其餘的人怎麼想,他冷冷抬首,斷了與佟妍糾纏的視線。

  那團青焰在仲燁抬眼之際,倏忽又失了踪影。

  他眉心緊蹙,在刑堂內四處梭巡,始終找不著那妖物的影子。

  「不、不干淨的東西?」安墨一張臉都綠了,顫著嗓又問:「要不,小的讓人去請祭司過來?」

  「沒有用的,它們什麼都不怕……」佟妍哽咽的低道。

  「你怎麼知道?!」仲燁再度垂眸,睞向抱著他腿的她。

  「那隻妖怪一直跟著我……纏了我好久。」她一時換不過氣,噎了一下,彷彿快斷氣般,抽抽噎噎地說著:「我用了好多法子,那妖怪什麼都不怕。 」

  「你說,那晚你行刺我,便是被它們附了身?!」仲燁問。

  「它,它們?!」安墨嚇得魂飛魄散,「世子爺,那些鬼怪究竟有多少個?」

  仲燁眸光一橫,迸出冰冷的無聲警告,安墨一驚,隨即噤聲低頭。

  「回世子爺的話,我就是被那個妖怪附了身,才會幹出那樣可怕的事。」

  佟妍小臉蒼白,氣息虛弱,彷彿隨時便要暈厥過去。

  「近來臨川一帶的命案,也是它們幹的?」

  「……是的。」

  「你跟它們有什麼淵源?」仲燁仔細端詳她的神情,意欲從那張狼狽的小臉找出謊言的痕跡。

  「沒……沒有。」她哭著猛搖首。

  「你為什麼看得見它們?」這是他死而復生以來,初次遇見與他有著相同異能的人,他 ​​不禁懷疑起她的底細。

  這一次,佟妍沒有答覆,她垂下長長的睫毛,兩片羽扇沾滿了淚珠,乾裂的唇瓣緊緊抿起。

  「不說嗎?要我對你用刑才肯說?」仲燁不耐的斥道。

  「不要……不要用刑。」佟妍畏懼的囁嚅著,淚水又泉湧而出。

  「我一直都看得見,從出生開始就能看得見。」

  「為什麼你剛才看見那臟東西,要朝我這裡撞過來?」

  「因為……那妖怪似乎很忌憚爺兒。」

  仲燁見她可憐兮兮的垂下螓首,胸口一動,竟是一時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世子爺,這會兒,案子是審還是不審?」安墨發覺主子瞅著那個賤民的眼神有異,連忙出聲提醒。

  仲燁依然灼灼的注視著佟妍,沉聲道:「案子還是得審,但不是在這兒審。」

  「嗄?」安墨傻傻的張大了嘴。

  佟妍也抬起眼,怔怔的回瞅他。

  「將人帶回去。」仲燁面無表情的發了話。

  「人?什麼人?」安墨傻得更厲害。

  「還有什麼人,就是她。」仲燁說著,站起身的同時,伸出手撥開了直抱在腿上的那雙小手,神情略帶幾分嫌惡。

  佟妍懵了。雖然看得出來,仲燁對她也頗感厭惡,但他沒對她用刑,硬要她伏首認罪,她一時感激得說不出話來。

  「世子爺,您別開玩笑了!這個賤民是加害於您的刺客,怎能將她帶回去?不如在這裡就地正法——」

  「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能動她。」仲燁驀然止步,側著身斜睨安墨,嗓音不高不低,卻也足以讓在場眾人聽見。

  世子爺這是……不僅要將人帶回府上,還要留她一條小命?!

  嗅出主子這聲命令裡的用意,安墨比親眼撞鬼來得更要驚駭。

  佟妍跪坐在地上,一臉劫後餘生的茫然。

  看著那抹矜貴傲然的男子身影,她無端擰緊了心口,似覺那人身上有一股極為熟悉之感。

  彷彿,曾在何處見過……是在何處呢?

  數日後——

  感覺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忽焉閃過,仲燁倏然睜開了雙眼,一瞬,大手敏捷如風,抓住了探向自己臉龐的那隻手。

  「燁兒,是母妃。」姬氏的手腕被他捏得死緊,不禁驚嚷起來。

  不是那隻雙身羅剎。

  看清了擋住日光的那張人臉,仲燁銀藍色眸子裡的殺氣才徐徐釋出,緊繃的俊容又恢復了原先的清冷姿態。

  這幾日,臨川一帶未再傳出命案,日子著實太過平靜,他心中隱隱覺得躁亂,總想著,那隻妖物應當會再來挑釁作亂才是,卻始終不見那妖物鬼影再現身。

  仲燁靠坐在花廳裡的一張羅漢床上,背枕著大大小小疊起的繡花軟墊,高壯精實的身軀看上去慵懶散漫,實則滿蓄著力量。

  「嚇著母妃了?!」仲燁淡淡地問,俊雅的臉倒也沒有一絲愧疚。

  「母妃見你明明是在小睡,可眉頭卻擰了個結,以為你作惡夢了,便想幫你揉揉。」

  姬氏一身海棠紅滾粉緞宮裙,發上簪滿了金釵珠翠,身形比起一般漢族女子更要來得修長,別緻的容貌雖然瞧得出年歲,卻不減當年風華,眼波流轉仍是明媚芳菲。

  她正是仲燁的生母,湍王府的當家主母,同樣出自西荒的貴族之女姬氏。

  仲燁調整了下坐姿,將腿上的藍皮書卷拿開,騰出了個空位讓母妃在他身旁落坐。

  母子倆雖坐得這般近,可姬氏卻怎麼也摸不清這個寶貝至極的獨生子。

  「母妃找我是為了何事?」仲燁不咸不淡的揚嗓,日光斜映在那張鑿砌似的俊容上,竟耀眼得教人不敢直視。

  饒是自己的兒子,日日見著,姬氏也不免瞅得有些發懵。

  自從燁兒經歷過一遭死劫,讓遠自西荒來的大祭司救起後,這個孩子便越發難以親近,性子既冷又淡,遇見礙著他心意的事,卻也不會善罷幹休,似冰又似火,真真教人捉摸不定。

  「母妃?」見母親光瞅著自己不作聲,仲燁眉心微攏,隱約透出幾分不耐。

  「瞧我,真的是老了,竟然看著兒子看得出神,還回想起年輕時的事來。」姬氏抿唇笑笑,輕輕擺動滾金蔥芙蓉紗袖下的一隻手,退到花廳外的一眾僕婦隨即意會過來,一名年歲最長的管事嬤嬤,捧著一疊鑲金皮的玉牒,直捧到仲燁面前來。

  仲燁面無表情地垂下眸子,睇著那一疊玉牒。這些玉牒全是新編的,且裡頭編列的,全是西荒族的宗室女子。

  「這是你遠在驥水的皇祖母,特意讓人專程送來的。」瞧出兒子眼底的冷意,姬氏連忙解釋道:「你年紀也不小了,你父王在你這麼大時,已經跟我成親多年,妾也不知納了幾個。」

  湍王疼妻一事眾所周知,雖然湍王府里數十年來陸續納了不少美妾歌姬,可湍王始終不納側妃,以示對姬氏的尊敬。

  而這麼多年來,那些妾侍也不曾為湍王誕下一子半女,自始至終,湍王只有仲燁這麼個孩子。

  知其內幕的人都曉得,這是西荒人的特性,為保皇室血脈純正,絕不容許生下混有漢人之血的雜生子。

  「皇祖母的意思,是準備讓我娶妻?」仲燁淡淡一笑,那雙冰霜似的眸子卻不染半絲笑意,反顯得有些不悅。

  「娶妻納妾都行,總歸也該替我們仲氏再生個小世子,湍王府就指望你一人,上回你走過那遭死劫,你父王跟我也等同於一起陪著,你可知道那當時,以為你就這麼慘死的我們,心情當有多麼煎熬。」

  一提起那場災厄,姬氏心有餘悸,一雙美目泛起冰寒,又道:「旁的不說,你該知道你皇祖母也指望著你。你是西荒族人未來的指望,必得儘早誕下血脈才行。」

  西荒族與漢人不同,從來不時興父死子繼那一套,他們深信,能夠稱王者,必得是族裡最得人心、最出類拔萃的那一個。

  是以,自從西荒人入主中原,當今皇帝不斷納進漢人習俗,更立自己的兒子為太子,種種舉動都令皇帝生母——也就是當今的皇太后心生不滿。

  那皇太后戈氏屬意接承帝位的人選,一直以來只有一個……可為了仲燁的安危,瑞王與姬氏只敢私下暗裡說,斷不敢拱上檯面來談。

  前些日子那一場死劫,也真嚇壞了他們,生怕湍王血脈就此斷了,也因此由不得他們不急,甚至主動由姬氏當面開這個口。

  「難為皇祖母與母妃這番煞費苦心了。」仲燁順手接過一部玉牒,清冷冷的口吻聽來卻有些挖苦。

  他對娶妻納妾一事尚不存這份心,當前只在乎那隻妖物,以及查明臨川一帶近來頻傳的命案。

  姬氏端詳著他漫不經心的神態,眼神忽然閃了閃,道:「莫說是娶妻納妾,就算是找個暖床通房的也行。你可有中意的人選,讓母妃幫著張羅也好,總是這般憋著,遲早身子會出問題。」

  聽出母親話裡藏有深意,仲燁目光微頓,口吻卻依然帶著一絲慵懶,「母妃想問什麼,便直接問了吧。」

  既然兒子起了頭,生性豪爽的姬氏也不再刻意掩飾。

  「前幾日你帶回府裡的那個低賤漢女,你打算怎麼處置?」

  這話裡,聽得出濃濃的隱憂。仲燁不禁揚起眸,睞了母親幾眼。

  「將刺殺過你的刺客留在身邊,燁兒,我不明白你這麼做是為了什麼?」姬氏一方面是擔心兒子的安危再次受脅,一方面卻是憂心他對佟妍起了異樣心思。

  關於這些沒說出來的話,仲燁又豈會不懂?

  「這案子現在是歸我審,由我來發落,前些日子的案子還未破,真兇還會再犯,我必須將人帶回府裡就近管束。」仲燁避重就輕地道。

  那名女子自帶回府後,他便沒再見過,全交給安墨發落,就不知母親何以這般憂心?

  思及此,他腦中浮現一張狼狽髒污的小臉,胸口正中央那道傷疤沒由來的微微糾緊,似癢似痛。

  姬氏心一急,也不稍加掩飾就道:「你自傷愈之後,便沒再召過任何女子侍寢,莫不是對那個低賤的漢女……」

  「安墨。」仲燁忽地喚了一聲,截斷了母親未竟的話。

  「世子爺。」候在花廳外的安墨躬著身快步走近。

  「那個佟妍如今被安置在何處?」仲燁低斂眸光,翻弄著手裡的玉牒,嘴裡卻問著別的女子。

  姬氏心中微地一凜,自然瞧出兒子欲透過此舉傳達的意思。他不要任何人替他作任何安排,哪怕是暖床的妾侍,也不許其他人插上一手。

  「回禀世子爺,那個賤民讓小的安置在雪濤苑。」安墨摸不透主子的心意,又不敢厚待那名女刺客,索性便讓她住進了丫發婆子住的地方。

  「我讓你看著人,你卻讓她當起湍王府的丫鬟?」仲燁不冷不熱地問。

  「安墨不敢,只是那賤民到底還是個囚犯,總不能讓她……」

  「備輦。」仲燁將玉牒往一旁的蓮花式圓拱形小幾扔去,刷地一聲攏好袖口便站起身。

  「世子爺這是?」安墨惶然地覷了覷一旁臉色陡沉的姬氏。

  「上雪濤苑。」仲燁向姬氏行了個虛禮,頎碩的身姿傲氣勃發,那禮行來反讓人覺得心生壓迫之感。

  見狀,姬氏也微微動了氣,「燁兒,你莫不是真對那個賤民……」

  仲燁挑起嘴角,淡淡冷笑。就為了他帶回女刺客,皇祖母與母親便沉不住氣,想幫他挑妻選妾?他們低估了他,也高估了佟妍。

  仲燁性子本就極為冷傲,容不得任何人為其擅作主張,哪怕出發本意是為他著想亦然。

  他的人、他的事,都由不得任何人過問插手,他絕不容許被人擺佈,哪怕是至親。

  「安墨,沒聽見我的話?」仲燁停在雕鳳拱形入口處,微側過身,眸光如箭的睨向呆在原地的安墨。

  「小的這就去準備。」安墨忙不迭的退下。

  看著兒子高大的身軀乘上了步輦,再望著被冷落在几上的那疊玉牒,姬氏不禁心中微惱。

  雖然清楚儿子的性子,可這會兒為了一個低賤的漢女,這般明著與她唱反調還是頭一遭……莫不是真被那個漢女迷了心眼?

  湍王府大若一座皇苑行宮,除了主要幾個院落,其餘偏院苑房,全都散落在府邸各處,相隔得較遠的,光靠雙腿來回一趟也要耗掉一兩個時辰。

  仲燁乘著步輦,進了地處偏角的雪濤苑。他閉目養神,心思凝定,卻在聽見那一聲聲惶然的低嚷聲時,整斂的心緒隨之飄揚。

  「……求求你,別再靠過來……」

  心弦一動,仲燁霍地睜開了眼,看見許久沒來纏他的風剎,嬉皮笑臉地繞著佟妍在半空中打轉兒。

  我們交個朋友好不?你別這麼怕我。我說了,我雖是煞神,但不會讓你出事的。

  佟妍就坐在前院的石雕花椅上,手邊堆著成山的衣裳,手裡執著針線,努力繡補衣上的缺口。

  那邊依稀有丫鬟婆子在叫嚷,「那個賤骨頭縫好了沒?那邊還有衣服等著她洗去!」

  西荒人多是瞧不起漢人,即便只是湍王府裡的下人,自然也敢對佟妍極盡能事的羞辱凌虐。

  佟妍抿著唇,眼中水光粼粼,似垂著淚,卻也不敢吭聲,一方面縮著臉躲開頻頻上前來鬧的風剎,一方面努力縫綴手裡的衣飾。她個頭本就瘦弱嬌小,眼下又畏縮成一團小人球。

  「世子爺。」此起彼落的敬喚聲,在仲燁下了步輦之後,如漣漪般散了開來。

  佟妍一怔,揚首便看見那裹在黑色豎領窄袖青花緞袍子的高大身軀,帶著幾分疏冷輕傲的朝這方走來。

  她目光惶然,對上那雙深邃如碧海的銀藍色眸子,芳心微悸,竟然傻在原位,動也不動地怔怔瞅著。

  那人,初見面時,被她刺了一劍。再見面時,他端坐在堂上,俊朗如神人,渾身散發出連妖物都不敢褻釁的氣勢,更讓她躲過了那妖物的糾纏。

  而今,三次見面,他高貴凜然,身姿爽颯,一路行來,宛若步步蓮華。

  「賤東西!世子爺面前,還敢這般大搖大擺的坐著,你是個什麼東西?!」忽地,一個巴掌掮了過來,佟妍小臉被打偏,整個人自椅上摔了下來,尚未好全的膝蓋又磕疼了,她不敢痛哼,咬了咬唇,有些笨拙地跪伏在地上。

  她低垂著凝淚的眼睫,一雙繡著龍鳳戲珠的黑靴落入了她的視線,她當即心一凜,屏著呼息不敢抬首。

  「把臉抬起來。」

  那跪了滿院子的丫鬟婢子難得一睹世子風采,早已粉腮泛紅、春心暗動,再聽這教人心蕩神馳的朗嗓,不免暗暗 ​​忌妒起佟妍。

  佟妍怯懦的抬起半邊紅腫的臉蛋,迎上仲燁深銳的視線。

  狼狽髒污的模樣不見了,眼前這張臉,膚白雪嫩,五官細緻小巧,是漢族女子特有的秀雅水盈。

  沒上粉黛的臉頰顯得太過蒼白,唇瓣沒有一絲血色,端著張粉嫩白皙的臉蛋,襯得那一雙黑瞳更圓更大,宛若淘洗過的黑曜晶石。

  「世子爺……」她惴惴的低喚,不明白仲燁究竟帶她回這裡做什麼。

  「那妖物沒再來找過你?」他雙手負于腰後,斂眸睥睨著她。

  「沒有。」她滿臉惶恐的搖首。

  她似乎很怕那些髒物……同樣看得見那些妖鬼,他對那些髒物只感到厭煩與嫌惡,她卻怕得像只受驚的兔兒,總是縮著身抖顏頸的。

  看著眼前換上一襲素淡白綾褶裙,外罩表面泛舊的粉色繡紗褙子,個頭單薄嬌小的身子,仲燁心念一動,竟起了個想法。

  「站起來。」他淡淡發話。

  佟妍茫然的站起身,可膝蓋微微晃著,且疼著,她有些站不穩,眼看才剛直起身,便又要跌坐下去,驀地一隻強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的腰。

  仲燁扶穩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略略施力將她往前一帶,讓她立在自己跟前,一旁偷偷抬眼覷看的婢子全傻了眼。

  「世子爺?」從未見過尊貴的世子爺對女子這般,還是身分如此寒微的漢女,安墨驚呆了。

  佟妍的腰肢被他大手攏著,她目光發怔,心口抽跳不止,臉頰泛起了薄暈。

  「從今天開始,你來我的寢居待著。」仲燁故意用所有人能聽得見的聲量說道。

  「爺兒,您這是……這是……」這是準備讓這個刺客侍寢的意思嗎?安墨真要暈了。

  佟妍眨了眨眼,迷惘又不解,可仲燁身上有股令她深感心安的氣息,她猜,便是那氣息讓妖物忌憚,以至於不敢隨便近他的身。

  如果可以時時待在他的身邊,是否,那些妖鬼便不會再來糾纏她?

  「你是樂戶?」仲燁凝著她的雙眸。

  「是。」她怯怯的答聲,嗓子有別於先前的干澀,在養了幾日之後,已恢復原來的嬌嫩清脆。

  「甚好,夜裡我不得眠時,你能幫我彈奏一曲,助我入眠。」仲燁笑著,那雙眼卻毫無一絲暖意。

  佟妍瞧著,心頭竟有些發顫。他想做什麼?她瞧得出來,他與那些西荒人一樣,對她甚是鄙夷輕賤,他帶她回來,不過是想當引誘妖鬼的餌食,此下又為何要……

  「我可以不去嗎?! 」一個念頭甫自心中竄出,話就這麼溢出了佟妍的小嘴。

  她總覺得仲燁這些舉動是蓄意而為,背後有著別樣居心。她也明白,這麼大一個湍王府,裡頭多少女眷,人心曲曲折折,繞了無數個彎,她一介下囚,如果進了仲燁的寢居,可還有活路?

  聞言,安墨抽氣瞪大眼。

  仲燁平滑如絲的眉宇浮現一道川痕,似有些不悅。原以為她一副怯懦模樣,只會任人戳圓捏扁,不想,比起那些伺候他的下人,她更有違抗他的膽量。

  甚好。看來他選中的這個餌,這個讓其他人斷了想上他榻念頭的幌子,遠比他料想得更有意思。

  佟妍不安地瞅見仲燁笑了,那張俊麗如畫的臉龐,一笑傾城,神情傲絕地反問:「你是我審的犯人,是任我發落的漢囚,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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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眼前所見當真是瓊樓玉宇,佟妍越過了曲曲繞繞的白玉迴廊,進了一扇高門,繞過了數張龍鳳在花間遊戲的玉屏風,頂上是工藝絕倫的雕梁,腳下踩的是刻紋白玉石板。

  每隔一小段便有梨花木架子,上頭擺著各形各色的瓷皿,俱是釉質透明似水,胎形質薄的青花瓷,也有繪上花開富貴等圖式的彩釉瓷器,讓室內更添風尚文雅之氣。

  佟妍走進了與寢居相隔一道水晶簾子,並且以一架紫檀邊座嵌祥雲龍飛圖寶座屏風隔開的外廳,一幾一物,屋內各式擺設無一不精巧講究。

  瞧見窗邊几案上的一盆雪松,姿態蒼勁挺拔,卻也顯得孤高冷傲,恰如這「觀蓮院」的主人一般的性子。

  「誰准你進來的?」身後響起一聲嬌喝,佟妍驚詫一下,本想伸出去碰雪鬆的纖手立即縮了回來。

  她轉身一看,兩名身段玲瓏修長,容貌一俏麗一嬌豔的丫鬟,手裡各自捧著一碟子做工精緻的糕點,兩人目光俱是鄙夷輕蔑的瞪著她。

  「你不是世子爺帶回來的那個漢囚嗎?這該死的下賤東西!還不立刻滾出去!」

  此刻發話的那位嬌豔丫鬟,名喚洛荷,是湍王妃撥到仲燁身邊伺候的一等丫鬟,身上穿戴自然要比尋常的丫鬟好上許多,後腦上挽的也非是一般丫髻,而是稍見變化的花辮繞髻,插著數支質感不俗的珠釵。

  佟妍只覺甚是委屈,她也非是自願來這兒。這湍王府上自主子下至奴僕,個個氣焰壓人,加上又多是西荒裔人,全不將她當人看,動輒便瞪眼辱罵。

  可到底是她有錯在先——雖然當時是讓那妖魔附了身,才會錯殺仲燁——也莫怪這些人會將她當成窮凶惡極的人犯看待。

  「你聾了是不?」另一名穿著粉白綾羅宮裙的俏麗丫鬟,走過來狠狠推了佟妍一把。

  佟妍膝蓋仍疼著,經此一推自是站不住,一個趔趄便跌坐在身後的梨花木長榻上。榻上鋪著錦繡軟墊,柔軟又舒適得教她想嘆息。

  「不要臉的東西!要你滾出去,你倒自己坐下了?」洛荷那張艷麗的面容扭曲了起來,作勢便要,巴掌掮過去。

  驀地,一隻大掌摟住了洛荷的手,如千年古琴一般的沉醇嗓音,挾帶著懾人的寒氣響起。

  「她是我的囚犯,非是王府的下人。」

  一瞧清楚仲燁高大的身影,洛荷與清蘭俱是一駭,立即收斂了性子,齊齊跪身問安。

  「世子爺。」

  仲燁只冷冷瞟了兩個丫鬟一眼,便又移開,「往後她便在這兒住下。」

  這一說,跪在地上的洛荷與清蘭又是一震。

  爺兒這是、是打算做什麼?世子爺是何等身分,此女既是漢人,又曾經行刺爺兒,據說前些日子臨川一帶許多命案也是她犯下的,怎能將此人留在身邊!

  「敢問爺兒,王妃可知道此事?」畢竟是湍王妃提拔上來的心腹,又是讓湍王妃主動開口撥到仲燁房裡的人,洛荷自認地位不同於其他丫鬟,心下一急便問出口。

  仲燁睞向她,嗓音聽似慵懶,卻透著一絲凌厲,「這是我的事,輪不著丫鬟來過問!若不是看在母妃的面上,你以為你還能站在我房裡放肆嗎?」

  洛荷一駭,連忙伏地求饒:「世子爺息怒……」

  「那還不滾出去!」仲燁別開眼。

  不敢再惹怒心思難揣度的主子,兩個貌美丫鬟低著頭,倉皇失色的退了出去。

  佟妍惴惴的抬起眼看著仲燁,「我真要住在這兒?」

  她大概猜得出他想利用她,卻琢磨不透是為了什麼。

  面對這個曾被她錯手殺害的男子,她心中有些畏怯,可他身上那股凜冽肅殺,連妖鬼都忌憚的氣息,卻令自小便能看見陰物的她直想靠近,求得庇護。

  那雙緊瞅著他,清澈如鏡似水,點上了青釉般的美目,有些怯懦,卻無一絲懼怕。

  仲燁靜靜睞著一會兒,心中的意念微微被翻動。

  除了 ​​她同樣能看見陰物這事教他感興趣之外,她身上一直有件事也迷惑著他,教他始終懸著一念。

  「你怕那些奴僕,也怕那些妖物,就連那個嬉皮笑臉的風煞你也怕。」一身玄黑裝束、貴氣凜然的仲燁走到她面前,雙手負在腰後,堪堪只用那一雙銀藍色的眸子,便將她釘在原處。

  佟妍仰著臉,承接他緊迫盯人的眸光,那冰藍色的瞳眸本該是極為駭人的,偏偏嵌在那張俊麗如仙的臉上,反添一股妖魅之美。

  「但是,你卻不怕我。」仲燁勾著唇輕語。

  所有人對他又敬又怕,即便是那些妄想攀上他床榻的丫鬟,那份戀慕之心仍是摻雜了幾分敬畏。

  唯獨眼前這個女子,她性子雖然膽小易驚,總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驚惶神情,可他非常清楚,她並不怕他。

  「我應該怕你嗎?」佟妍囁嚅,頓了下,又道:「我是有些怕你的,雖然那晚是妖鬼附了我的身,我才會做出那樣可怕的事,可你到底……是因為我……我心裡很是愧疚。」

  仲燁笑著,眼神卻像一把鋒銳的刀柄,似欲將她整個人剖開,細細查看一般,掐住了人心,快教人喘不過氣。

  他道:「我說的怕,不是那種做錯事的懼怕,而是你一點也不害怕我這個人。」

  「你又不是那些妖魔鬼怪,有什麼好怕的?」美目蒙上一層迷惘。

  「我是西荒人,是湍王世子,是負責審判你罪行的主判,一句話便可定你生死,你不怕我?」

  「你……想要我死嗎?」問這話時,她眉睫微動,並非出於驚懼,而是真的深感困惑。

  「在擒住那個雙身羅剎之前,我不會讓你死。」仲燁給出了承諾。

  「我懂了……你是打算用我來當餌食。」她恍然大悟。

  「雙身羅剎擺明衝著你來,你可知道是因為何事?」

  她輕輕搖首。

  「我不曉得,大概是因為我看得見它們,它們便挑中我當替死鬼。」

  不對,絕不是這般簡單。不知出於何因,仲燁就是覺得那 ​​隻妖物會纏住她,似乎也與他有些淵源,否則,當初妖物附了她的身,為何偏偏要冒險闖進戒備森嚴的王府行刺他?

  那雙身羅剎又為何非殺他不可?這其中肯定有連帶關係,當前也只能捺著性子,等那妖物自行尋上門,方能解開這道謎。

  「既然讓我當餌食,又為何要讓我來這兒?」問起這事,一抹不安之色才在她秀麗的臉上浮現。

  為什麼讓她來這兒?自然是為了讓所有人,包含遠在驥水的皇祖母明白,沒有人能左右他,即便是寢房裡微不足道的通房丫鬟,亦是由他自個兒定奪。

  心念一轉,仲燁睞向那一臉迷糊的白淨秀顏,見她誰都怕,唯獨不怕他,心底竟無端的有些惱火。

  她對誰都不敢吭上一聲,對他,倒是什麼都敢問。要說她膽大,偏偏一見著陰物便瑟瑟發抖;若說膽小,面對他又是截然另種面貌。

  他實不願承認,又不得不說,這個同他一樣擁有接觸陰物異能的低賤漢女,迷惑了他的心竅。

  仲燁想弄清楚,她究竟是仗恃著什麼,居然不怕他。

  又是那種笑!佟妍瞅見仲燁唇上含笑,眼神卻甚是凌厲的算計模樣,不安地絞緊了白玉似的小手。

  「在我的寢房裡,除了侍奉我,夜裡侍寢之外,你說,還能有什麼?」仲燁淡淡的笑道。

  聞言,佟妍瞪大了美目。

  侍、侍寢?!她不就是個引誘妖怪現身的餌食嗎?這還不夠慘嗎?竟然還要她侍這人的寢?

  「怎麼,不願意?」仲燁似笑非笑的問。

  依她對他的膽大程度,見她小臉驚愕翻白,確實極有可能拒絕。

  「我、我怎麼能……」她結結巴巴的,話都說不清了。

  「既然你是樂戶,自當最懂得怎麼取悅男子。」仲燁伸出了手,似乎想碰她的臉,姿態有些輕佻 ​​,其實不過是想嚇唬她,讓她害怕。

  不想,她竟然躲了開來,還抓過他的手,朝那帶著繭的虎口處狠狠咬下去。

  那一剎,仲燁忽覺胸中一動,好似被她咬住的並非是手,而是他的心。

  自幼待在賣笑賣藝為生的樂戶裡,佟妍早學會如何保護自己,這一抓一咬的,不過是憑藉本能而起,當她回過神,咬在他手上的皓齒急忙鬆開。

  「原來你的膽子其實並不小,只是專挑時機用上?」仲燁端詳著被她咬出一排血痕的手,諷刺的笑 ​​了笑。

  「對不住……」望著那逐漸滲出的血珠,她心口忽地一窒,呼息微喘。

  仲燁對那傷口絲毫不以為意,端詳幾眼便放下,倒是對她這個有著利齒的活餌更感興趣。

  「安墨。」他淡淡的喊,候在外邊的安墨即刻進到小廳來。

  「吩咐下去,日後丫鬟都在外邊,寢居這裡就讓她來。」

  「世子爺?」安墨詫然。

  「守夜也一樣,只要她一個就好。」

  望著仲燁含笑的臉,佟妍卻嗅出一絲報復的意味。

  他根本是故意的!這樣做,豈不是讓所有人誤解,他真迷上了她!

  入夜之後,觀蓮居外的園子里花蕊猶吐芬香,屋裡那攏上金線繡蝶燈罩的燭火,為矜貴華美的一室添上暖橘色的光影。

  用過晚膳後,仲燁在臨窗的長榻上讀了會兒書,喝了兩口皇親貴戚才喝得起的春霜秋露水茶,便早早準備歇下。

  在安墨的安排下,佟妍讓一群丫鬟婆子擺弄了整夜,先是沐浴淨身,雪嫩的身眩給抹上了帶著催情香味的蘭花露,然後讓一襲簇新的杏花白繡紗袍裹住,裡頭只被允許穿上一件繫帶的芙蓉色抹胸,及玫瑰紅褻褲。

  一切就緒後她便像個沒生命的物事,讓兩名管事嬤嬤親自送進了仲燁的寢室,徹頭至尾,她連說聲不的權力都沒有。

  「世子爺,人送來了。」管事嬤嬤在水晶簾子外,怕擾著了主子,小聲的回報。

  「嗯。」仲燁心不在焉的漫應了一聲。

  佟妍一顆心已懸在喉嚨口,下意識轉身便想逃,那嬤嬤眼尖,一把掐緊了她纖細的手臂,將她往簾裡推了進去。

  腳下一個趔趄,差點便讓佟妍撞上 ​​了寢房內,那面擋煞隔間之用的蓮開春荷白玉屏風。

  她及時穩住自己,剛站直身子,一抬眸便看見靠坐在朱漆金雕簷拔步床上,僅穿著白色蓮紋中衣與玄黑錦褲的仲燁。

  他一頭漆黑的發海沒束,鬆垮垮地垂放在肩膀一側,那雙魅人的異色瞳眸垂下,掩著兩排黑羽扇。

  沒攏緊的襟口隱約透出一截蜜色的胸膛,手里合捧一冊紅皮書。

  她微怔, ​​瞅得整顆人發懵。

  彷彿有所感,他正好也抬起眼,淡淡地掃向這方。

  目光交纏的那一瞬,她的心口顫動一下,微些喘不過氣,迷惑頓生。

  那人,像極了俊美的妖物,他可真是活人?

  「你打算在那里站上一整晚?」仲燁的唇邊劃開一抹淡弧,嘲諷意味濃厚。

  「如果世子爺允許的話……」見著他漸冽的眸光,她的話聲瞬即壓低,成了糊在嘴裡的喃喃自語,心跳亦在他的注視之下逐漸失了序。

  「過來。」仲燁低沉的嗓音,在此下的靜夜中格外惑人。

  心臟一陣緊縮,佟妍垂下螓首,極其小心的走近床榻,隔著一步之遙站定在仲燁面前。

  他,真要她侍寢嗎?他是身分尊貴的湍王世子,是西荒族裔的皇族,怎可能看上出身寒微的漢族女子?即便是通房丫鬟,她怕也是不夠格。

  「她們查過你的身了?」他將她從頭到腳,鉅細靡遺的端詳一遍。

  比起妖嬈健美的西荒女子,一身嬌嫩細緻的她,像極了質感溫軟的白玉瓷,只可惜……竟是賣藝為生的樂戶。

  「我是乾淨的。」她屏著氣,眼眶有些泛紅,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是為了確認那些嬤嬤查明她的處子之身。

  他瞧不起她,與那些人一樣輕賤她,她自然曉得,可不知為何,當他用似笑非笑的口吻問出時,一股屈辱感忽地狠狠湧了上來。

  聽見她聲音裡藏著幾分忿意,他目光略停,看向她的眼,才發現她眼圈微紅,一臉甚覺受辱的委屈神態。

  驀地,胸口的傷疤被什麼扎了一下,絲絲縷縷的抽痛起來。

  他斂起了笑意,想戲弄她的話這會兒全噎在喉頭,出不來。

  從來沒人能讓他將話吞回去,她,是第一個。

  合上了手裡的書冊,仲燁順手便從榻的內側取起一床紫紅錦被,扔到她的懷裡,她先是怔了下,連忙伸手抱住。

  「這是……」她滿眼茫然。

  「往後你就睡那兒。」他瞟了一眼床榻旁那片冰冷的石板地,將書冊放到一旁的梅雕梨木小几上,枕著一隻手臂仰身躺下。

  佟妍呆了半晌,方遲鈍的頓悟,原來他根本不是真要她侍寢,他不過是拿她當幌子,作戲給別人看!

  可他……為什麼要這樣做?莫非,是想就近拿她誘出妖物?那也沒必要啊!

  「還不睡嗎?真想到我榻上侍寢?」仲燁睜開眼,見她還傻愣愣的杵在那兒,口吻清冷冷帶有一絲諷味的問道。

  佟妍羞紅了小臉,趕忙將手裡那床被子舖整好,就這麼和衣躺下,什麼也不敢再多想。

  片刻,當那如雷動一般的心跳趨緩,她才怯怯的掀開眸子,覷向榻上合目養眠的俊麗男子。

  原來他真沒打算要她……是她多心了。雖然鬆了一口氣,莫名地,心底卻落下了一陣失落感。

  無論是餌食,抑或是當成幌子,其實他都不打算碰她。他,也是鄙夷她的吧?

  這般想著,心窩陣陣犯起堵來,悶悶的微疼。

  她翻了個身,側身而臥,面朝外邊 ​​,背對著床榻上的仲燁,忽然有些想哭。

  淚水滑過了輕顫的眼角,她悶著聲,不敢哭出來,只是靜靜流著淚,慢慢地,意識墜入了一片黑茫。

  又是那個夢。

  又好似不是夢,因為她能淸楚聞到那陣陣腥臭,是血水混雜著某種異味的刺鼻氣味。

  夢裡,她一睜開眼便望著自己的腳下,她站在一片黑色焦土上,焦土之外,被一大片冒著熱氣沸泡的鮮紅血池圈圍。

  一陣心慌突湧而上,她轉過身想看清後方的路,驀地,一隻覆蓋著綠色鱗片,前端是四隻利爪,猙獰可怖的巨大手臂攫住了她的腰。

  她尚來不及尖叫,嬌小的身子已然被高舉騰空,倉皇間她別過臉,對上了一張極其醜陋,半像人半似異獸的妖怪巨臉。

  「放開我!」恐懼溢滿了胸口,她失聲尖叫,豁盡全力想掙脫那隻巨掌。

  那隻不知其名的妖怪,身型足有半座山那樣高壯,當它咧嘴一笑,滿口的尖牙彷彿一座埋在黑洞裡的劍山。

  它的笑聲尖銳得穿透了人耳,她雙耳一疼,似乎溢出了鮮血,她顫抖著雙手搗住耳朵,淚水不停湧出眼眶。

  誰來救救她……她好怕……真的好怕……她為什麼會在這兒?她做錯了什麼?

  「放開她。」驀地,極低極沉的聲音響起,彷彿自遙遠的異古傳來,那人的嗓音足以搣動這片燠熱的荒漠。

  她舉目,看見遠方那片一望無際的焦土,有道直挺如立劍的人影,一身鬼魅般的玄黑,手裡持著一把弓形大刀。

  那刀形狀甚是古怪,前端如同獸骨一般,通體雪白,上頭倒立著一節節巨刺,巨刺就如一顆顆尖銳的獸牙,末端閃爍著鋒銳的光芒。

  「我說,放開她。」

  那道黑色身影快若疾風,轉瞬便縱跳飛起,越過了血池,緊扣在手中的那把龍髓骨刀,不過對空狠狠一劈,便削去了妖怪的另一臂。

  妖怪朝著血紅色的天際發出巨吼,似是痛極,重心也失了平衡,被掐緊在巨爪裡的她,亦跟著劇烈搖晃起來。

  又一陣刀風斜劈而來,砍斷了巨妖的另一隻手臂,她被掐緊在巨爪中,直直往下墜落。

  眼見便要摔在底下冒著熱氣的焦土上,她緊閉雙眼,渾身顫抖直打哆嗦,手腳俱已癱軟無力。

  倏然一陣凌厲的風聲刮過耳畔,她只覺加諸於身的外力一鬆,猛然睜開眼,對上了一雙如結寒冰的銀藍色眸子,不禁愕愣。

  不知名的男子救了她,將她從那妖怪的手裡救出,她心中大喜,破涕揚笑,正想開口道謝時,忽覺腦後有陣陰風竄過。

  她看見男子微地瞪大了眸心,她心中一涼,才想撇首望向身後,不知從何冒出的一雙手臂,從後方猛地掐住她的脖子。

  「啊……」她幾欲窒息,無法言語,只能發出微弱的呻/吟。

  「不過是區區一個修羅鬼將,也想擋我的路?!」她聽見掐住她頸子的妖物發出雌雄莫辨的笑聲。

  黑衫男子瞇起了銀藍色眼眸,似被此舉惹怒了。

  他豎起了手中那把龍髓骨刀,避開了女孩,朝著變幻莫測的雙身羅剎刺去。

  原來方才那隻巨妖便是這雙身羅剎放出來的,目的是為了擾亂他的視聽,分散他的注意力!

  只見雙身羅剎笑了笑,掐緊了那無辜的女孩,幻變的形體閃身而過。

  黑衫男子一詫,正欲縱身撲去,將女孩救下,怎知那妖物卻忽然襲向他,出自於殺戮的本能,他即刻揮刀去擋。

  卻不想,那雙身羅剎竟將掐在手中的女孩推了過來……

  取自冥海較龍最堅韌的骨髓部位,經由煉獄冥火燒煉而成的龍髓骨刀,無堅不摧,能夠砍盡世上萬物。

  妖鬼魔物只消一刀,從此靈體滅絕,再也不能活。

  而一般的魂體只消一刀,便是魂魄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當他的刀刺進了女孩體內,他愣住了,銀藍色眼眸幾乎不敢置信的瞪大。

  他失手了。

  他錯殺了這個無辜的女孩。

  他誤判了情勢,以為雙身羅剎不過是拿她當人質,卻不想,原來竟是有此打算。

  女孩亦瞪著眼,沒有焦距的望著他,不出片刻,她呼吸急促的喘起來,然後咳出數口鮮血,柔軟的身子就掛在他手裡的刀上。

  鮮紅的血,滿滿地漫了出來。

  那痛,在魂魄俱滅之前,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痛得她想哭,想叫,想掙扎,想求饒,可這些渴求到頭來不過是空想……

  佟研被一陣搖晃震得驚醒,赫然看見那一雙銀藍色眸子,那夢境裡的恐懼也一併被勾起。

  「不要殺我!」她猛然撐起身子,直直往後退,卻硬生生撞上了繪著蓮花盛開的靠背。

  仲燁側坐在床榻邊,面色陰沉的看著她。

  「殺你?我為什麼要殺你?」

  聽見那不同於夢境中的溫醇嗓音,緲緲惶然的一顆心才沉定下來。她眨眨眼,像是大夢初醒,此時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誰。

  「我……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她看著地上那團凌亂的錦褥,又瞅著坐在榻上的自己,發了一身冷汗的小臉盈滿了茫然。

  「大半夜你又叫又鬧的,偏又搖不醒,看你一直說疼,我便抱你上床榻歇著。」說著,仲燁垂下眸,目光落在她曲起的膝蓋。

  那上好的杏花白絲綢布料,逐漸透出一股紅褐色澤,他想也不想便伸手去揭她裙擺。

  她心口一緊,又急又羞的低斥,「你想做什麼?!」

  他置若罔聞,拉直了她那條腿,掀開了裙擺,一截水嫩細白的玉腿便在他眼下,毫無遮掩的展露出來。

  心魂甫定,這會兒又讓他這般調戲輕薄,佟妍急得眸內聚潮,兩手又拍又打的推拒著他。

  是錯看他了?他也與那些心思淫邪的男子同個樣,明明打從心底瞧不起她,卻又想凌辱她、在她身上逞歡……

  「這傷是哪兒來的?」仲燁看著她紫青發腫的那隻膝蓋,俊雅的劍眉皺起。

  她訝然的睜開眼,幾顆淚珠紛紛滾落,才發覺原來他掀開她衣裙,為的是探看她的膝傷。

  久不見她開口,他不悅地揚眸,微瞪著她。

  「沒聽見我在問話嗎?」

  雖然遭遇過一場死劫,過去許多事已記不得,可他很清楚自己是頗諳醫理的。

  她的膝傷看似只有皮肉外傷,實則已經傷及筋骨,怕是已經過了診治的時機,再放任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他這是……在關心她嗎?一陣暖意於心胸處漫開,佟妍有些怔怔地回瞅著他,好半晌才小小聲的道:「那些日子被附身,我整個人恍恍惚惚的,也不曉得被那個妖怪帶到哪兒去,身上撞得全是傷……後來被衙府的人抓起後,我堅決不認罪,那些人便將我打了一頓……後來你帶我回王府,有些皮肉傷養了幾天便沒那麼重,膝蓋卻……」

  她越扯越遠了,怎麼聽都像是在向他訴苦呀。他肯定覺得她很可笑,他也沒問這麼多,她何必一張嘴便說個沒停?

  再怎麼苦,不也是一個人這樣死忍著,終究撐過來了?為何碰上仲燁,她竟然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心直想對自己親近的人傾訴。

  思及此,佟妍垂下眸,軟糯的嗓音喃著喃著,最終全糊進唇齒裡,聽不真切了。

  「膝蓋怎麼樣了?」

  她微詫,抬眸看見仲燁目光灼灼,那一臉凝神細聽著的神態,觸動了脆弱的心弦。

  「膝蓋先前就有傷,後來又連著磕了好多回,那傷便越發壞了,我手邊又沒藥,身上也沒銀兩……」

  「方才那些人幫你淨身時,沒瞧見這傷嗎?」

  見那雙美目蓄滿了淚水,又死死忍著不敢掉,那種故作平靜的堅強,反更教人心疼,仲燁微瞇起眼,胸口似被掐緊了一下。

  佟妍低下頭,沉默不語。

  那些管事嬤嬤自然是見著了,見著了又如何?在那些人眼裡,她不過是一個任人搓圓捏扁的東西,只管她身上乾淨不干淨,別讓主子染上不好的病,供其褻玩罷了。

  仲燁自然也曉得這道理,便也沒再往下問。他起身離了床,從紫檀木花櫥裡取來了一個厚實的烏木醫藥匣子,裡頭整齊擺著無數個青花瓷藥瓶。

  他取出其中一個,拉開紅塞子,藥香滿溢而出,他親自替她抹上了質地清透的膏狀敷藥。

  瞧著這一幕,她怔怔的發懵。

  「這藥只能暫緩傷勢,以及止腫,你這傷已經傷及筋骨,明早我會讓安墨找醫官過來。」

  他的手勁溫柔而仔細,後又取來了一條邊角繡著兩朵粉蓮的綢布,將膝蓋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再將掀起的衣裙掩下來。

  不知名的膏藥滲進了絲絲清涼,教那紅腫的疼痛消除了些。她垂著眼,想道謝的話噎在喉頭,摻雜著哽咽,竟吐不出來。

  仲燁似也沒奢望她感激什麼的,神情淡淡的收起匣子,床榻一淨空,她才想起自己佔了人家的位兒,急著欲起。

  「躺下。」仲燁壓下她的肩,透過那薄軟的布料,能清楚感受到那身子有多麼單薄嬌弱。

  向來寡情矜傲的他,心微微一動,已無法再將她趕到那冰冷的地上。

  佟妍愣了一下,然後才有些羞慚,又不知所措的挪動身子,躺進床的內側。

  這紫檀木精雕細琢而成的拔步床甚是寬敞,躺下三人也綽綽有餘,她剛揣著一顆心躺下,仲燁也在外側躺了下來。

  「我……」覷著他英挺的側臉輪廓,她想道謝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等會兒你若是再像方才那樣,又叫又鬧的,便回地上去睡。」他合著眸,嗓子清冷冷的慵懶說道。

  聞言,她立刻噤了聲,連呼息也稍稍憋著,片刻之後才敢吐出那口氣。

  美眸幽幽的溜向那具挺拔頎長的身軀,也幸好他閉著眼,吐納規律,似已入睡,她才敢這般毫無遮掩的深瞅著。

  那眉,那眼,那臉龐,概與夢境中的黑衫男子不同,可偏偏,那雙銀藍色眸子卻是如出一轍……

  那些夢,可真是夢?

  瞅著仲燁俊麗如畫的側顏,她眼中浮現一絲惘然,就這麼瞅到神疲眼倦,不知過了多久才睡去。

  只是這一回,那自她懂事以來便夜夜糾纏的噩夢,似乎被什麼壓制住了,竟沒再來侵犯。

  而她的胸口,一整夜是暖的,從前獨自一人睡下時的驚惶恐懼似也淡了。

  模糊間,總覺有一雙眼 ​​,如同黑夜裡艷熾的燈火,徹夜照看著她,讓她無比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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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是血的氣味!

  那妖物來了!它們又想附她的身乾那些可怕的事?

  思緒一起,佟妍心下一駭,容易遭受驚嚇的身子立刻彈起。

  她怔忡著,看見仲燁站在床外,拿起一把鑲了瑪瑙珠玉的匕首,在指尖劃下一道口子,然後將鮮血滴在被褥上。

  她愣了許久才意會過來,小臉立時窘紅。

  「你、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從一開始就不打算讓我真的侍寢,不是嗎?」提起這件事,再回想起昨夜早先的忐忑羞窘,口吻不禁添了絲惱意。

  仲燁淡睞她一眼,似莞爾又似嘲諷的道:「你倒是真的什麼都怕,獨獨一點也不怕我。」

  明白他是拐著彎提醒她莫忘自己的身分,佟妍自知理虧,抿緊了唇瓣,索性悶聲不吭了。

  一會兒,當她七手八腳的下了床,雙手緊攏著襟口,幾個丫鬟已將盛了清水的雕花金盆子以及乾淨的錦綢送進寢房。

  又一會兒,一名目光凌厲有神的嬤嬤領著兩個丫鬟進了房,先向仲燁行過禮,隨後那丫鬟便著手拾掇起床榻,自然沒放過那沾了血的被褥,片刻過後便全都換上簇新的成套床褥錦被。

  「還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快伺候世子爺洗漱。」嬤嬤惡狠狠瞪了佟妍一眼,順手便將沾濕的白綾綢布塞過去。

  佟妍有些傻呼呼的,一時會意不過來,轉過身卻看見仲燁脫去了中衣,露出了一大片精壯結實的蜜色胸膛。

  眼下是盛夏時節,夜裡入睡免不了會出一身薄汗,仲燁不喜那份黏膩,晨起時習慣要擦身,這事向來是洛荷的活兒,如今洛荷已不在這房裡伺候,自然落在侍寢的佟妍身上。

  她拿起擰濕的軟布,嬌顏似抹上了胭脂那般嫣紅,低著頭走到仲燁身前,遲疑了良久才舉起手,拭上那雄壯的胸膛。

  仲燁若無其事的任由她摸索著,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擦慢拭,彷彿也不怎麼將面前的人兒放在眼底。

  等到管事嬤嬤領著丫鬟退下,他才轉眸望向堪堪矮了自己一顆頭的佟妍,她小臉嬌赧羞紅,眸光閃爍迴避,分明看不清自己在擦些什麼。

  那慌亂無措的模樣,勾起了他的笑意,唇角竟是不由自主地上揚。

  他琢磨不定自己對她究竟是什麼心思,既是為誘妖的餌,又是為警告母妃休要干涉他決定的幌子,他不該對她放太多心思。

  可昨夜,當他看見她在睡夢中驚惶哭泣,他竟然徹夜難眠,心生煩亂。

  當她躺在他身旁,他看著她,恍惚間竟有一股熟悉感,胸口的傷疤又泛起奇異的癢痛。

  「你從小便能看見那些東西?」仲燁忽地問道。

  佟妍怔了下,不敢抬頭,邊擦著他光滑而強壯的背肌,邊小聲回道:「從我生出來就看得見。從小,我就知道自己跟別人不一樣,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可是沒人相信我……你是第一個。」

  自幼心智未長前,她便曉得自己與其他人不同,及長之後,她才明白能看見那些妖魔鬼怪的自己,便是眾人所說的不祥之人,唯有不祥之人,方會被那些臟東西纏上。

  極諷刺的是,他也同樣看得見,然而因為他的身分之尊貴,他死過一遭又得複生的傳說令人驚畏,眾人反將他看作能與鬼神相通的一種神蹟。

  「那是因為我也看得見那些陰穢之物。」言下之意是他並非出於相信她,

  而是因為親眼目睹。

  「我明白……」她軟嫩的嗓子低了下去:「我三歲那年便被我娘扔下了,是奶娘不嫌棄我,將我扶養長大。奶娘是樂戶出身,我自然也跟著一起進了樂戶……原本倒還好,那些鬼怪不會這般猖獗,我沒被附過身,可這一回,那個妖物卻一直纏著我不放……」

  那妖物是衝著她來。仲燁掩眸,心下了然。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何那妖物要特地附我的身去……去……」

  「你想問,為何那妖物要附你身來殺我?又接連殺害那些無辜的子民?」他忽而轉過身,與她正面相對。

  她驀然一呆,毫無預警的對上那片光裸的胸膛,正要別開臉,不料卻看見那曾被她用匕首劃開、血淋淋的傷口,留下了一道暗紅色的疤。

  她瞅著那疤,腦袋忽然一空,忍不住伸手去碰。

  纖指碰著那傷疤的剎那,仲燁渾身一僵,眼前似有萬道黑影竄過,耳邊似有人在呼嘯或吟唱些什麼,那交錯混亂的聲響,幾欲貫穿他的耳。

  「我錯手殺了她,她不該受這一劫,求你救她。」男子的嗓音低沉亦冷酷,彷彿來自互古之前。

  「她魂魄俱滅,已然不存在於這天地之間,我雖是庇佑冥界的地藏菩薩,卻無這樣的神權,若要救她,唯有求佛祖開慈悲之心,為她養魂。 」

  仲燁猛地攫住了那隻小手,用力之緊,幾乎要擰碎了她,佟妍不禁痛喊出聲。

  「好疼!」

  這一聲痛呼嬌嬌嫩嫩,卻宛若石破天驚,震醒了仲燁,他瞇著眼回過神,方才那兩人的交談聲,依稀猶在耳畔迴繞。

  瞥見她痛得一雙秀眉蹙緊,他才鬆開了手,陰著張俊顏冷斥:「誰准你碰我的疤!」

  「對不住……」她吶吶的垂首歉語,目光卻忍不住覷向他心口處的那道疤。

  她當即微詫,方才那疤有這麼大嗎?總覺得那 ​​疤……似乎擴散開來,這有可能嗎?

  仲燁知道她還瞧著自己的疤,胸口莫名的發悶發燙,他微地發惱的轉過身,兀自扯下披在玉屏風上的衣物,不必他人伺候便自個兒穿戴好。

  他的動作俐落有力,毫不拖沓滯礙,系上纏玉腰帶時,俊雅的眉眼低垂,當窗外的光線照射在那張刀鑿斧砌般的容貌上,只有絕美二字當可形容。

  佟妍呆杵在那兒,怔怔看著,直到仲燁眸光冷冷的掃來,卻不是望向她發懵的小臉,而是她微微往前屈起的左膝。

  「安墨。」仲燁忽而揚嗓。

  「世子爺有何吩咐?!」守在外面內廳的安墨即刻迴聲。

  「去請醫官過來。」

  安墨大驚,「世子爺受傷了?」莫不是昨夜被那個低賤的丫頭……

  「不是我。總之,請醫官過來就是了。」仲燁淡淡的說。

  「小的這就去辦。」安墨鬆了口氣,退出寢居之際,一張臉忽然微地泛紅。莫不是昨夜世子爺對那低賤的丫頭太過……將她弄傷了?

  這個低賤的漢女,確實有幾分姿色,可應當沒這麼大的本事,將見過無數嬌豔絕色的世子爺迷成這般,莫非……那女子會妖術?

  思及此,安墨抖了抖,想起佟妍與主子一樣皆能看見陰間之物,心下多了幾分忌憚,腳下飛快的退了出去。

  「謝謝你……」佟妍自個兒也忘了這事,沒料到仲燁居然還惦記於心,她低著眉眼,略顯局促的道著謝。

  仲燁瞧著浮現在她兩頰的玫紅,胸口無端又是一陣悶疼。他隻手輕按於胸,淡淡的嗯了一聲便邁開步伐走出去。

  佟妍望著那道挺拔爽颯的身影,只覺心中有些什麼似也一同被他帶走,胸口燙著,震晃著,微微痛著。

  她出身寒微低賤,從未有人心疼過她什麼,更別說這般對她好……即便他是別有目的,即便他心裡仍是瞧低她,可昨夜他為她上藥的那份仔細與溫柔,卻已深烙於她心底。

  美目微微起霧,然後很快又沉黯下來。她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仲燁絕不可能喜歡上她。

  而他,也非是她能奢求貪戀的……

  接下來的日子,佟妍就這麼被當成餌食、幌子,好生的養在仲燁的觀蓮居,原先對她甚是惡劣娼狂的奴僕下人,雖然仍是一派鄙夷輕賤,到底也不敢做得太過分。

  仲燁雖未明著將她收房,可經由那些丫鬟婆子之口,王府裡上下眾人心知肚明,佟妍夜夜與仲燁同床共枕,還是那唯一上過世子爺床榻的女子,就連那先前被撥到世子爺房裡的洛荷,世子爺也從未碰過半次,可見此女在世子爺心中自有一番分量,眾人自然多了幾分顧忌。

  那湍王妃心中雖是甚惱,卻怕又惹得兒子不快,便也憋著不敢發難,只暗中發話下去,讓那些嬤嬤每日親自盯著佟妍喝下避孕湯藥,以杜絕湍王府裡出了雜生子的醜事。

  紛擾表面上看似沉靜了下去,日子也著實過得安逸太平,仲燁極有耐性的等著那妖物現身,一邊分神處理著近日來發生於臨川新城裡的樁樁命案。

  眼下已來到漢人所謂的鬼門關,晨起醒來,仲燁便聞見了燒紙錢的氣味兒,他皺起了眉,心中頓生煩躁。「這個疤……是不是又變大了?」

  從羞窘到局促忐忑,夜夜與仲燁同榻而眠,日日幫他擦身,佟妍多少已習慣了他光裸著上身的模樣,膽量也越發養得大了,也敢直視他的胸膛。

  仲燁本是皺眉斂眸,欲壓下心底那份不明的煩亂,聽見那軟糯的甜嗓,眉間的褶痕微淡,睜開眼順著她憂心注視的那方睞去。

  心窩處的傷疤,本是猙獰的淡紫,近日來卻逐漸起了變化,色澤漸漸褪去,轉為淡粉,那新生的突起肉疤,似也逐漸擴散開來,成了足有半個巴掌大的半圓形。

  「要找醫官過來瞅瞅嗎?」佟妍不安的直盯著那疤,擰著綢布的纖手卻不敢擅自去碰。

  他似乎很不喜有人碰著那道疤,先前幾回她一不留神,在擦拭中輕輕碰著了,他臉色倏然一變,眸色銳利如劍,甚是粗暴的將她推了開去。

  殷監在前,即便憂心那疤有些異狀,她也斷不敢妄自探手碰觸。

  「不必,這疤無礙。」仲燁扯下慣穿的豎領滾金線繡蓮的黑衫,俐落地穿戴好,將她晾在一旁便離開寢房。

  每當他欲離開寢房之前,胸口總會有絲鈍痛,致使他下意識緩住步履,擰起一雙飛揚的墨眉,轉身望向身後的人兒。

  佟妍正在收拾,察覺那道灼熱的視線,不解地揚眸回瞅。

  「怎麼了?」

  仲燁一張俊顏面無表情,那雙宛若千年冰雪的銀藍色眸子卻微微瞇起,似乎透過她的臉,看見了某種異象。

  燁……燁!開在火裡的蓮華……太好了,往後我便喊你燁呵!你有名字了,你不再是沒名字的修羅鬼將了!

  胸口忽地一陣椎心的刺痛,仲燁眼前一黑,灰紅色的異象緩緩浮現。

  在那終年冒著沸泡的一片血池間,以龍髓與龍骨燒製而成的巨大石柱上,四周是黑灰色的煉獄之景,那女孩一身純淨白色衣裙,笑得眉睫彎彎,手中捏著一朵白色蓮花,與她腳下所處的醜惡景物,頓成,大反襯。

  佛袓教我念經,教我怎麼看待那些因果,教我慈悲,教我憐憫……每當我學著這些,我便想起你。

  燁,沒有你便沒有我,於我而言,你便是佛祖所說的渡世蓮華,是開在冥界獄火中的那朵蓮華。

  「仲燁……你還好嗎?」

  那純淨細柔的聲嗓,忽與異像中的女孩相重疊,仲燁身心俱是一震,冷汗涔涔的醒過神,方看清了伸手輕搭在他手臂上的佟妍。

  如被烈焰灼傷一般,他猛地甩開了她 ​​的手,那力道大得使她往後退了數步,小臉既是詫異,又頗覺難堪。

  他這舉動是厭惡她嗎?倘若是,那又為何願意夜夜與她共寢?

  「你喊我什麼?」她還未定下神,便聽見仲燁冷著嗓音質問。

  她怔了怔,囁嚅著:「我……我沒喊什麼。」

  方才一時焦急,她便喊了他名字,依她此前的身分來看,是大不敬的。可不知為何,在那當下,她不由自主便脫口而出。

  「你喊了我的名字。」他忽然拉起她的手腕,逼她不得不抬起低垂的臉。

  「有、有嗎?肯定是你聽錯了。」她心虛的干笑兩聲。

  「再喊一次。」他瞇起冷色的雙眸,沉下嗓音命令。

  「啊?」她一臉茫然。

  「喊我的名字。」他的口吻已顯不耐,神情亦有些暴躁。

  她被他吼得心下發慌,支支吾吾的低喃出聲:「仲、仲燁……」

  「只要名字就好。」他又冷冷的回駁一聲。

  「……燁?」

  燁!異像中的那女孩純潔若白蓮,笑靨芳美,喊著他名字的嗓子是那般天真歡愉。

  她,是誰?何以一再浮現在他的異象裡?她口中喊的「燁」,那個與他同名的男子又是誰?這些人又與佟妍有什麼關聯?

  一個個的謎團在眼前,偏又無法能解,仲燁只覺心煩意亂,身上心底,乃至於腦海之中,俱被纏上了無數的鎖。

  「燁?」見他一臉迷惑的閉起雙目,佟妍怯怯的又喊了一聲。

  他猛然睜開了眼,眼中全是掙扎與迷惘,驟然鬆開了她 ​​的手,不知在生誰的氣似地,轉身便兀自離去。

  「世子爺,不會錯的,暑氣……肯定是暑氣。」用過午膳後,書房裡,安墨讓幾個嬌靨貌美的丫鬟手持金絲雲雀毛編織而成的大羽扇,分站四個角落,朝端坐在紫檀木雲龍雕座長桌後的仲燁掮著涼風。

  桌案上,一碗已經放涼的春露冬霜茶冉冉飄香,窗邊梅花小几上的鎏金獸爐亦點上了教人舒心放鬆的薰香,可仲燁依然感到無比煩躁。

  「那氣味仍在,一點也沒散。」仲燁隻手捧著陣陣抽痛的前額,始終無法靜下心來。

  「世子爺,那是不可能的。」安墨驚惶的低嚷,一邊用著他的狗鼻子使勁地猛嗅。

  適逢鬼門關,臨川城裡的漢人們,一早家家戶戶便將備好的牲禮素果,連同一疊疊捆好的紙錢一起供上桌,祭拜那些他們根本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孤魂野鬼,好讓它們早些上路,莫要逗留人間。

  那焚燒紙錢的氣味甚是熏鼻,加上又逢盛暑天熱,熱風一刮,便將那氣味一同捲進了王府。

  「木蜜香已經點上了,那香氣可驅散各種惡臭,絕不可能還聞得見燒紙錢的氣味兒。」安墨特意走近鎏金獸爐,親自確認裡頭的香料是燃著的。

  「鬼門關……」仲燁低眉斂眸,一臉尋思之態,微攢起的大手揉著異常沉鬱的胸口。

  他一向貪靜,心性亦屬冷沉,從不躁進亂了調,可今日,他總覺得體內有股狂亂之氣在衝撞。

  他隱約能察覺到,有一種屬於殺戮的血腥之氣,混在那些焚燒冥紙的氣味中,有某些「東西」正伏在暗處,隨時伺機而動。

  不要碰我!

  驀地,一聲熟悉的嬌嚷穿風而來,仲燁一僵,刷地一聲,倏然從位子上站直了高大的身軀。

  「世子爺,您怎麼了?」安墨見主子麵色陰沉,又驚又怕的上前問道。

  「她在哪裡?」仲燁眸冷如劍,甚是懾人。

  被那雙冰霜似的眸子瞪著,安墨開始發起抖來,「世、世子爺您說的是誰?」

  仲燁發惱,推開安墨便奔出了書房。他明明聽見了,而且聽得異常清楚,就彷佛佟研是在他耳旁嚷叫。

  莫非是那雙身羅剎——胸口驀然一記縮痛,仲燁面色益發冷沉,金線織繡的黑衫隨著他輕快而俐落的步伐,掠過了一道道金漆曲廊,如一抹鬼魅的 ​​黑影,更似一卷凌厲寒人的黑煙。

  「求求你……我真的很怕你,請你別再靠過來!」

  仲燁奔進了觀蓮居後方的那一片園子,一路奔來不知繞過了多少曲廊石雕鏤門,他滿眼焦灼,緊繃的身軀已是汗水淋漓。

  種滿了各色芙蓉薔薇的園子裡,只見佟妍蹲在地上,手裡攢著一疊紙錢,跟前有一小盆子,裡頭的冥錢正被火舌吞噬,一卷一卷彷彿火裡盛開的紙花。這本就是漢人的習俗,她自幼能見陰物,對於鬼神之事自然更要忌上三分。

  偏偏仲燁不喜焚燒紙錢的氣味,她只好帶著私下托同為漢裔人氏的廚娘買來的冥錢與素果,偷偷躲到這兒來祭拜。

  那多日不見的風煞,不知又從哪裡冒出來,在佟妍身旁飛呀繞的,笑嘻嘻的鬧她,見她既驚惶又羞惱,非但沒個消停,還變本加厲的伸手去碰她拍她。仲燁僵在那兒,扶在月洞門上的大手微地一緊。

  她沒事,還好端端的,為何他會如此急躁不安?於他而言,她不過是一個餌罷了!

  可方才那份幾欲瘋狂的焦灼,如同烈焰焚身般的恐懼,彷彿早已深根於腦海,鑿烙於靈魂,連他自己都無法壓制下來,只能被牽制著走,思緒與種種舉動全然由不得自己。

  而那種種情緒,全來自於一個原因,一個連他自己都驚駭迷惑的原因——害怕失去她。

  仲燁目光一凜,渾身僵硬的望著佟妍,心底好似弄翻了什麼,各種情緒散落一地,困惑的,惱怒的,急躁的,焦慮的,全然充塞於胸口。

  莫怕,莫怕,我跟那些妖魔鬼怪可不同,好歹我也是一個小小小小的神,我們就交個朋友吧?

  風煞似乎甚是喜歡纏著佟妍,笑嘻嘻地蹲在她身旁,一手還搭著她單薄的肩,像個調戲良家婦女的地痞閑漢。

  仲燁冷嗤了一聲,正欲轉身離去,半側的余光卻瞄見風煞往前一湊,那張令人厭煩,總是嘰咕個沒完的嘴,就這麼印上佟妍的粉頰。

  風煞到底不是凡人肉身,陰陽相隔,自然不是真吻著了,只不過是如浮影一般擦過。

  可這一幕看在他的眼底,一剎,怒火延燒了整個胸口。

  仲燁一雙冷眸微瞪,只覺渾身血液霎時被抽 ​​乾似的,有道尖銳的聲音在耳邊狂囂、怒吼。

  一晃眼,仲燁已奔向風煞,將他從地上扯起,那鐵石般的硬拳,便往那張笑嘻嘻的臉龐落下。

  風煞畢竟非是凡人,頭顱往旁一斜便輕易躲過,他猶然笑咪咪的,不過似有些詫異。

  你幾時能碰著我的身了?是因為被惹怒了?哈哈哈……我懂了,你會這樣,全是為了那個小姑娘吧?

  仲燁兩眼已怒得赤紅,又勾起一拳朝風煞的胸口打去,風煞一驚,差點躲避不及給打中,連忙掙脫了仲燁的桎梏,往後閃身躲開。

  呼,好險。風煞盤起雙腿,漂浮在半空中,不讓仲燁再有機會抓住他。

  那一拳可不是開玩笑的,肯定是仲燁魂體餘留的靈力一時被喚起,若是挨了那一記修羅拳,他肯定沒死也半傷。

  哎,有人發火了,沒戲唱了。小姑娘,我下回再來找你玩兒。

  佟妍受著了驚嚇,撫著好似真被偷親了一口的頰,美眸水光盈盈,似羞惱,似懼怕,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風煞笑嘻嘻的隱了身,消匿無踪。

  「為什麼不推開他!」

  她眨眨眼睫,一轉身便對上仲燁憤惱的俊臉,他拽住她攢著紙錢的那一手,白色的冥紙散落了一地,她怔住,嬌軟的身子被迫往前緊靠著他。

  「什、什麼?」她先是被風煞的輕薄嚇傻了,眼下又被仲燁這般怒聲質問,整個人都懵了。

  「你沒法推開他,但是可以躲開、閃開,為什麼偏偏要讓他碰你!」

  雖知風煞並無實體,她碰觸不著,可怒氣正盛,他已氣得失了理智,口不擇言。

  他說不清那是怎生的感受,只覺得整個胸口似被什麼刺穿了,無數的火舌竄出,那是憤怒,是忌妒,是全然超脫他能夠掌控的一種巨大情緒。

  「我沒有……他沒真的碰著我。」佟妍被駭住了,怔怔的,美眸尚噙著一層薄淚,心中甚感委屈。

  仲燁氣恨地凝瞪著她,目光灼灼的燎燒過那似被風煞吻了一口的粉頰,然後是那張囁嚅微動的唇瓣。

  那唇,小巧粉嫩,誘人著魔,幾欲瘋狂……

  仲燁俯下俊顏,攫住了那紅菱似的小嘴。

  她堪堪只低呼了一聲,他滾燙的舌順勢餵入,以著狂風驟雨之勢,恣意勾吮舔卷,含住那一口甜美的軟膩,攪著她的舌,搗著她的心魂。

  喉頭抑下一聲濃重的喘息,舌尖細細描繪過她的唇線,如蛇一般的靈巧,似火一般的灼燙,侵進儲釀著一方蜜津的芳腔。

  她怔著,呆著,雙手讓他給壓在前胸,嬌軟的身子只能緊緊貼著他,一張嘴被男人強悍的唇舌煨得又熱又燙。

  撒落在腳邊的冥錢忽被一陣風吹起,散了滿天,銅盆裡的火亦燒得熾旺。

  那難聞的氣味,明明近在身旁,濃得驅散不開,仲燁卻已聞不見。

  他只聞見她的香,她的甜,如蜜似糖。他能感覺到體內似有什麼被喚醒,那是一股強大的渴望,是一種近乎毀滅所有,也在所不惜的想望。

  他半掩下眸,眸光融進了她的眼,她眸光如糖絲,絲絲縷縷,將他纏繞,縛綁了他的心。

  他的思緒亦如那團火,只剩下掠奪與侵吞,唇舌一如那火舌,暖著她,蔬著她,將那兩片柔軟的唇瓣沒入嘴裡,先是細細品嚐,後是孟浪狂吮。

  仲燁不明白,那熾烈得連他都深感驚駭的感情究竟從何而來,因何而生,就彷佛亙古之前早有糾葛,而他壓抑著,守望著,只盼這一刻的到來……

  「世子爺——」乍起的驚嚷聲如刀劍劃過,刺穿了眼下的旖旎氛圍。

  仲燁一僵,猝地回過神,銀藍色的雙眸似有什麼被壓了下去,他忽覺腦門一陣刺痛,便將佟妍狠狠推了開來。

  可下一瞬,他似又想起了什麼,猝快伸出手臂挽住了她軟綿綿的腰身,直到她恍惚定下神,站穩了步履才撒手。

  她左膝頭的傷,雖然經過醫官悉心照料,到底仍是傷及了筋骨,亦成了一個無法完全治癒的舊疾,以致於日後行走會有些滯礙。

  佟妍彷彿是從一個遙遠的夢裡醒來,一雙濕潤的美目呆睜著,雙唇如被火舌舔過,是滾燙的,舌尖上俱是他濃烈的氣息,方才緊貼著他的身子亦是灼燙的,可一顆惶惶然的心卻有些冰冷。

  他為何要吻她?既然吻了她,又為何要那般冷絕的推開她?

  仲燁的目光如那迷煙,陰沉沉的,撲朔迷離。她眉睫盈淚,似惱似怨的瞅著他。

  看著他們無聲對峙著,方才撞破這方親密的安墨只得暗暗叫苦,抖著嗓子躬身道:「世子爺,對不住,小的不知道您在這兒……」

  「究竟是何事? 」這聲質問低沉帶怒,如那震撼人心的悶雷,教人不禁打了個激靈。

  「世子爺,是……那個柳知州,忽然帶了一票衙役,鬧哄哄的吵著要見您。」安墨一邊禀報,一邊在心裡將柳知州臭罵千遍,咒他夜裡被鬼纏身。

  「他為什麼要見我?」仲燁瞇起眼,凜肅的神情藏著怒氣。

  安墨黑壓壓的頭顱越發低了下去,支吾其詞的道:「那柳知州說……說近來臨川又出了數條人命,民心憤憤不平,先前衙府又已經放話出去,說是逮著了真兇,如今又鬧了人命,做為知州不好向百姓交代……」

  「所以,他便帶著人上湍王府鬧,想讓我給個交代?」仲燁悠悠淡淡的輕笑一聲,不染笑意的眸可見嘲諷。

  知主子者莫若安墨,自然嗅出仲燁笑裡的怒意,他抖了一抖,急道:「世子爺,要不小的這就去將柳知州打發了……」

  「不必。」帶著幾分冷怒的話方落,仲燁已經邁開步子往月洞門走去。

  「呿,你還杵在那兒做什麼?」待到仲燁離開過後一會兒,安墨壓著嗓子噓了呆怔的佟研兩聲。

  佟妍回以一抹茫然的目光,不明白安墨是何用意。

  此女莫不是被世子爺慣壞了?怎會這麼不懂看人眼色!安墨惱極,又不敢明目張膽的斥責,怎麼說她也是爺兒此下跟前的紅人,尚得罪不得。

  「那柳知州是為了爺兒饒你一命,又將你從牢裡放出來一事,才會大陣仗的帶人上王府鬧騰,你不會是想躲在這兒,裝沒你的事吧?」

  佟研恍若夢醒,這才從方才那場甜澀的謎夢中回過神。

  那些人命雖是她在被妖物附了身、意識不清之下所殺害,可在看不見鬼神的凡人看來,仍是她所為,莫怪那些人會上王府鬧……究竟,仲燁會怎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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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2:20 |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仲燁一下步輦便走入專闢來接客的賢禮院正廳裡,只見他面色清冷,一襲窄身的黑色長衫襯出那身軀的精實高大,俊麗細琢的五官在斜陽中更添幾許迷魅,一路走來當仲燁若神人,教人不敢放肆直視。

  柳知州坐在座裡,端起上好的青花瓷茶盞,才剛低頭抿了一口,余光一見仲燁步進廳內,即刻往小幾一擱,涎著笑臉,起身抱拳相迎。

  「世子爺。」

  仲燁只淡瞟他一眼,便在主位落了坐,漫不經心的同他打起官腔,「不必拘禮,請坐。聽說柳知州帶了人上王府,不知所為何事?」

  「既然世子爺都開了口,那柳某便直說了。」柳知州似也瞧出仲燁慵懶之下帶有三分怒意,也沒那個膽子坐,兀自抱著拳說道: 「前些日子那行刺世子爺的刺客一案,雖已交給爺兒審辦,無奈那佟氏犯下了多樁命案,那些死者的眷屬日前連番上衙府告狀,要我給出個交代……那些百姓多是漢人,爺兒也當知道,那些漢人表面上歸順了朝廷,暗裡一直對西荒族裔心懷怨恨,此番民怨非同小可,若是處置不當,恐怕……」

  「所以柳知州的意思,是希望我怎麼做?」仲燁垂下眸,修長的手指撫著茶盞圓潤的杯口,那舉止看似悠哉閒適,卻透出一股令人心頭生窒的威脅感。

  「恕柳某斗膽,聽聞世子爺並未對佟氏用刑,亦未進行審查,再這般放任下去,怕是民怨會越積越深,一發不可收拾,為了大局著想,還請世子爺將佟氏交還給柳某,讓那些命案得以早日沈冤昭雪。」

  「你是真想讓命案早日沈冤昭雪,還是受了誰的指使,非得將佟妍從我手裡弄出去才好對那人交代? 」仲燁微微一笑,揚眸掃了那明顯一僵的柳知州兩眼,那眸光冷得教人遍體生寒。

  如若沒錯,這事背後肯定有些人暗中摻了一手,至於那些人是誰,只消琢磨片刻便可推敲而出。

  柳知州渾身發冷,後背已然濕透。「世、世子爺,做為臨川城老百姓的父母官,柳某不過是盡忠職守……」

  「我說過,這案子有蹊蹺,佟妍暫時由我看管發落,那些百姓若是有任何怨言,勞煩柳知州代我發話下去,誰有怨言便儘管上湍王府找我,我定會親自給個交代。」

  「世子爺,那佟氏出身低賤,您又何必為了這樣一個女子,無故招惹民怨?」柳知州急得臉色發紅,這事若是沒辦成,他要怎麼向湍王妃交代?

  「我審過佟妍,那些人命雖然是經由她的手犯下的,但確實不是她所為。」仲燁口氣淡淡,態度卻十足強悍迫人,那凜凜眸光更教人不敢逼視。

  「可到底……妖鬼附身之說太過玄奇,也無法教百姓信服,這根本只是佟氏為了開罪,擾亂民心,胡謅瞎編出的荒唐之言。」

  「胡謅瞎編?」仲燁微地失笑,目光冷若寒霜。

  「柳知州言下之意,便是在暗指我也在編派荒唐之言?」

  柳知州一怔,這才想起,人人皆云,湍王世子歷經一遭死劫,復生之後身軀便產生異變,能看見凡人肉眼所不能見的。

  仲燁又道:「那日在刑堂上,我亦親眼看見那殺了無數人命的妖物,莫非,我也是在胡謅瞎編?」

  「世子爺……這……」柳知州被一連反問逼出滿身熱汗。

  「民女願意隨知州大人回衙府受審。」驀地,一抹單薄纖細的人影,微縮著雙肩緩緩走了進來。

  仲燁一凜,看著佟妍低垂眉眼,有些怯怕地走至柳知州面前,露出一副束手就擒的哀戚模樣。

  「誰准你來這裡?退 ​​下。」他眉頭攢深,執著茶盞的手指僵住,胸口似被什麼絞了一記。

  可他忘了,佟妍誰都怕,獨獨不怕他,恰恰與在場眾人相反。

  她佇立在原地動也不動,嗓音細弱又發著抖的低道:「那些人……確實是我殺的……民女願意受審。」

  逃不了的,除了她與仲燁,其餘的人看不見那妖物,沒人會相信她被妖物附身的事,再這樣下去,不過是讓仲燁背負上包庇罪囚的惡名。

  雖是為了利用她為誘餌,可到底仲燁仍是救了她一回,再說……她不願見他為了她遭受牽連,招惹非議。

  「住口!」仲燁怒斥,「安墨,把她帶下去。」

  安墨自是不敢吱聲,急步上前欲拉住佟妍,怎料,柳知州身後的貼身護衛,忽的滑劍出鞘,不過眨眼一瞬,那冰冷的劍身便揮在安墨的頸子前。

  安墨慘叫一聲,嚇得臉色慘白,僵著身不敢妄動。

  目睹此狀,一旁的佟妍呆愣住,柳知州氣急敗壞的大吼:「蠢貨!反了!世子爺在這兒,誰准你動劍?!」

  那面貌平凡的護衛不驚不怕,反倒笑了起來,那笑聲之詭譎,恍若入魔,教人不寒而栗。

  是妖物!

  仲燁一震,倏地站起身,手裡的茶盞摔落在腳邊,尖銳的匡瑯聲撞碎了多日來的平靜。

  與此同時,佟研亦瞪大了美目,轉身欲逃,那護衛卻扣住她的肩,將她箝制在身前,並用手裡的長劍抵住她的咽喉。

  「你、你究竟想做什麼……被鬼附身了不成?!」方才聽見那不似人的笑聲,柳知州已怕得跌坐在地上,指著護衛顫不成聲。

  仲燁瞇著眼,看著將佟妍扣在身前,笑容猙獰的護衛,渾身釋出肅殺之氣緩緩往前走,道:「柳知州,你終於說對了一句話,你的護衛此刻正是被那個妖物附了身。」

  此言一出,廳內眾人俱是嚇得魂飛魄散,紛紛往各處安全的角落縮去。

  「想不到一別千年,你這尊修羅倒是變了不少,莫不是因為這個女子的關係?」護衛的嗓音已變,忽雄忽雌,兩隻眼亦迸射出詭異的紅光。

  「胡說八道,我根本不認識你。」仲燁眸冷嗓亦冷,胸口卻燃著一把焦灼的烈焰,只能假作淡然的瞟過被挾持的佟妍。

  只見她小臉死灰一般的慘白,美眸盈滿恐懼的淚水,緊咬住下唇,似是忍著不放聲哭出來,本就單薄的身子更是抖若風中殘葉。

  那護衛粗壯的手臂捏緊了她的肩,她無法動彈,被緊緊釘住,彷彿那隻手臂稍加使勁便能將她整個人捏碎——

  「骯髒的東西,給我放開她!」一聲壓制不住的怒斥就這麼衝喉而出,仲燁本想以靜制動,可伏藏在體內的那股殺氣卻由不得他再靜。

  「我知道,你心疼她是不?!」護衛笑著,這會兒嗓子又成了嬌嗲的女子聲音。

  「你到底想要什麼?!」仲燁怒目以對,那兩泓銀藍色眸子爍著奇異的幽光。

  「哈哈哈……我不要什麼,我只要看到你痛苦,還有她痛苦,我心里便快活!」

  「疼……」粗壯的手臂掐緊了懷中的人兒,佟妍痛得淚水直流,沒有血色的唇瓣一顫一抖的,已是泣不成聲。

  仲燁悄然握緊了拳心,胸口一陣鈍痛,似被刀磨著。

  「我們與你究竟有什麼冤仇?!」

  「拜你之賜,我在阿鼻地獄日夜遭受業火之刑,你還問有什麼冤仇?」護衛這會兒又成了低沉的男子聲嗓,目光淒厲駭人。

  「你認錯人了,我根本不認識你。」仲燁沉著嗓駁斥。

  「眼前的你,不過是凡人肉身,自然識不得我。」護衛垂下眼,審視起懷裡那嬌嬌弱弱的人兒。

  「真是個水靈的玉人兒,莫怪能讓無情無欲的修羅將軍也動了心……」

  「不要!不要……放過我!求求你……」見護衛伸出手指撫過她浸濕的頰,佟妍怕得哽咽失聲,美眸閉得死緊,不停啜泣求饒。

  似有什麼在心中斷裂開來,仲燁全身一麻,腦海裡浮現另一景。

  被那黑衫男子錯手殺死的白衫女孩,彼時亦是這般哭著。

  尖銳的刺痛劃過胸口,仲燁入了魔一般的朝著那妖物撲去,無奈,到底只是凡人之軀,只見妖物附了體的護衛已用著非是凡人能及的速度,閃身躲開。

  不過是一個抽息的剎那,那護衛如烈日下的一抹鬼魅,抱緊了失聲痛哭的佟妍,縱身躍出了門口。

  「不!」仲燁雖有長年習武的底子,到底比不上那非人的速度,他飛奔追出,震駭的雙目只來得及捕捉一抹遠去的殘影。

  耳畔依稀能聽見那扯動他一思一緒,每一個呼息心跳的啜泣聲,那張讓懼意佔滿的慘白小臉,仍烙印在銀藍色的瞳面。

  一股彷彿被撕裂的痛楚,由內而外的凌遲著他,那痛,那失落,那焦灼,那驚愕,那憤怒,全都似曾相識。

  這般心情,這般感受,亦如他看見的異像中,那黑衫男子所感受的。

  仲燁僵立在原地,朝著遠方被霞夕染成一片血紅的天際,忽而像瘋了似的怒吼一聲。

  他氣自己,恨惱自己,碰上那隻妖物便成了一隻軟弱的螻蟻,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被折磨,當著他的面被那醜陋可憎的妖物擄走。

  「世子爺、世子爺!」安墨軟著腿爬出來,一邊吆喝著。

  「快來人!有妖怪!快保護世子爺!」

  不理會那朝這方湧來的騷動,仲燁瞇起眼,憤而轉身往另一座別院奔去,撞開了珠玉簾子,大踏步奔進了書房內院,掀翻一隻紫檀木長匣,抽出了一把嵌著各色寶石的古劍。

  沒用的,凡人用的劍根本傷不了道行數千年的雙身羅剎。

  仲燁握緊了劍柄,轉身對上風煞笑嘻嘻的臉,怒火倏起,正欲抽劍而出,劈掉那張令他心煩的笑臉,風煞及時躲了開來,還說了句震住他的話。

  但,這世上只有一人能夠殺得了雙身羅剎,那便是你。風煞猶然堆著笑道。

  「我連那妖物的衣袖都沾不到,如今連它們的去向都不知道,如何能殺得了它們!」仲燁惱怒的低斥。

  你不知道法子,但是我知道。我也曉得該去哪裡找那隻雙身羅煞。風煞說。可是這法子必得冒險,弄不好是要丟性命的,你可要想清楚了,那個小姑娘真值得嗎?

  「甚好,將法子還有妖物的去處告訴我,之後要多遠你便可滾多遠,少來礙我的眼。」仲燁瞇起眼,俊美的臉龐籠罩著一股殺氣,教人不寒而栗。

  風煞笑了,然後不改嬉皮笑臉的作風,笑嘻嘻的開口說——

  夜。

  一抹頎瘦的黑色人影,躍過斑駁的紅門宮牆,他一身浮水雲紋的黑色騎裝,金蟒紋路纏玉腰帶束著強桿直挺的腰,便於移動的寬大下擺被一陣夜風吹起,拍打著裹在黑色錦褲中的結實長腿。

  仲燁握著劍,長發高高束起,以龍紋白玉環圈束,幾縷髮絲在眼前飄飛,底下那張俊麗面龐凝著冷冽的殺氣。

  寂寂黑夜中,碎裂的青石板道上,周遭俱是一片荒蕪,獨見他頎長挺俊的身影走過。

  那聳峨的紅牆雖已斑駁,依稀還能窺見昔日的絢爛風華。早在數十年前,這裡原是漢皇帝坐擁天下夢的皇城。

  而今,事過境遷,數十年後,在西荒人稱帝之後,為了徹底滅了漢族百姓復辟之心,當權者便將首都遷於驥水,在那重新修建一座專屬於西荒人的皇城。

  昔日為天下中心的臨川,今日成了湍王的分封建地,這座皇城不知掩埋了多少繁華的舊夢,眼前只剩下滿地的瘡痍唏噓。

  仲燁費了一番精神,才將寸步不離的死士與護衛隊支開,更不讓安墨隨身跟著礙事,決意一人來此,找尋那妖物與佟妍的踪跡。

  腳下踩過被風吹起的白色冥錢,仲燁垂下眸,心神微分。

  與此同時,遠處的琉璃宮瓦上,有道鬼魅的 ​​影子立在那兒,似笑似嗔的眺望這方。

  仲燁心中一凜,驀然抬首,正好對上雙身羅剎懾人的紅眼,後者似挑釁一般,隨即對他揚起了論異的笑容。

  他瞇眼忍下滿腔的怒焰,才想追上前,雙身羅剎忽焉縱身往另一處宮瓦躍去,不一會兒,那鬼魅的 ​​身影便如一縷青煙,轉瞬就消逝無踪。

  仲燁惱極,立刻疾步穿過一道道雕樑畫棟的宮門朵廊,他發誓,定要手刃那隻妖物,方能消除他的屈辱與憤怒。

  燁……

  一聲若有似無的細弱嬌喚,定住了仲燁疾走的步伐。

  眸光一爍,他循從那聲音的發源處快步奔去,繞過了一座紅色曲廊,推開了一座金漆已經剝蝕的門。

  只見頹唐的宮室裡,早該油盡燈枯的宮燈熾亮著,一室明亮,能看見褪了色的殘破錦幔被吹進來的風打散、飄飛,地上俱是破損的碎瓷與雜屑。

  仲燁握緊手裡的劍,眸光梭巡過室內的一景一物,放緩了步履往裡走,揮手撥開了朱紅色的曳地錦簾。

  內室裡,金漆床榻上蜷著一道顫抖的嬌弱身影,她雙手緊緊環抱住前胸,壓住那被撕了開來的前襟,小臉驚懼失神,嘴裡嚶嚶啜泣。

  心口一窒,仲燁奔上前,伸手扶起渾身狼狽的佟妍。

  她似是已被嚇飛了心魂,沒察覺是他,只被他輕輕一碰,盈滿淚水的美目隨即湧現驚駭,瘋了似的伸出顫抖的粉拳反擊。

  「放開我!放開——不要!饒了我!」嬌嫩的嗓子已沙啞,她聲嘶力竭的哭喊著,閉緊了美目不願再看見任何一張醜陋駭人的妖臉。

  仲燁將她摟入懷裡,握著劍的手臂因為怒氣而繃緊,卻牢牢緊密的環緊了她的腰背。

  「莫怕,是我,仲燁。」

  「不要!放開我……」處在極度驚懼之中,她什麼也聽不進去,拚命扭動掙扎。

  他心急又惱,卻又無計可施,只能將她抱得更滿,盼用他身軀的暖意讓她快些清醒回神。

  似是奏效了,她的哭泣反抗稍稍緩了些,蒙住美 ​​目的水霧逐漸散去,逐漸看清了此刻緊摟著她的人是誰。

  「仲燁……」一度清晰的眸光又被淚水浸濕,她將臉埋入他的胸膛,雙手死死攢緊了他的腰,似透過哭聲訴盡委屈那般的低低啜泣。

  他的心被那細細柔柔的哭聲掐緊,胸口如被尖物一刀一刀割過,不由得將臉頰貼緊了她的額,柔聲安撫。

  「沒事了,我在這裡,沒人傷得了你。」

  「那個妖怪……他對我……嗚……」慘白如雪的小臉流露出痛不欲生的屈辱之色,她哭得柔腸寸斷,數度哽咽不能語。

  仲燁垂下眸,略略掃過那片被殘破衣物虛掩住的春光,胸中的怒火更熾,那股幾欲毀天滅地的嗜血之氣催使他握緊了劍站起身,只想快些找著那隻妖物,一舉殺了它。

  「別離開我!」一雙纖巧的柔荑復又將仲燁拉回來,佟妍緊緊抱住了他,小臉依偎著他的胸膛,如泣如訴的喃喃自語:「我不干淨了……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仲燁眉一皺,正欲開口,懷裡的軟玉人兒卻抬起了異常柔媚的臉蛋,美眸盈盈似水,眼波甚是嬌媚勾人,如一朵盛放的艷花,蘭息徐徐輕吐,誘人上前採擷……

  仲燁眸光一震,握著劍柄的手指暗暗攢得更緊,極力壓下體內那被她挑起的騷亂,心思微分,耳邊似又響起早前風煞給下的警告——

  那雙身羅剎雖然是雌雄同體,可說到底仍是以女羅剎為主,這個妖女淫逸貪好美色,否則她不會附在佟妍身上,下手殺害的對象,也多是面貌端正的年輕男子。

  「仲燁,你為什麼要來救我?」尋思間,佟妍探出了柔軟的小手,撫上他線條冷峻的面龐,一手按下他握劍的手背。

  仲燁掩去了眸內燦動的利芒,順著她的意,鬆手將劍放下,任由她拉起他的手心,放到嬌嫩的唇邊,輕輕吻著。

  「你冒著生命危險,獨自一人來這裡救我,這是否代表你心裡有我?」她啄吻起他的指掌,美眸似能勾魂那般的直直望入他眸心。

  被她吻過之處,俱是一片麻熱,騷動自掌心滲進了體膚,他喉頭髮窒,灼熱 ​​的眸光凝在她巧笑倩兮的嬌靨。

  他的唇微動,正欲言語,她冷不丁地湊上來,含住了他的唇,暖滑的香舌擠入,主動勾吮起他,時不時退出來,細細描繪他的唇緣。

  她美眸似水,似蜜,勾纏住他的視線,餵入嘴裡的小舌,每每當他想含住時,又似嬉戲的小魚躲開,隨後更細膩的纏近,挑弄逗惹。

  抑下一聲沉濁的喘息,他閉起眼,兩道劍眉深深並攢,體內的騷亂方興未艾,又怎禁得住她這般媚人的引誘?

  明知此刻的她已被妖物佔了身,是那妖物利用她做出這等孟浪放肆的舉動,可他仍是難以自持的失了魂,耽溺於她給予的挑逗。

  「仲燁……我相信你會來找我的。」她笑聲嬌嫩,小舌在他唇間徘徊,異常瑩亮的眸定定直視。

  「為什麼?」他啞著嗓低問。

  「因為我知道,你的眼已離不開我,而你的心……」她勾起一抹媚笑,低垂眼睫,將手心貼上那片堅硬的胸膛,喃聲道:「這裡頭也藏了我的身影,是不?」

  他不語,僅是用那雙異色眸子灼灼的靜睇她。

  她抬起手,揉開他深鎖的眉心,嬌笑一聲,又湊上前吻他。

  這吻,比起方才的越發孟浪,吮著他的舌不放,那雙柔軟纖巧的小手也開她不安分,在他胸前來回游走,然後往下滑去,握住他糞蒙心,按上她溫熱的胸乳。

  他沒抗拒,亦不閃躲,全然任她擺弄。

  她甜甜笑著,朝他唇瓣吹了口熱氣,稍稍往後退,站直了身子,將那件已無法蔽體的殘破衣衫緩緩脫下。

  溫潤光滑的線條,勾勒出一具稚嫩的嬌軀,膚色一如那純淨的初雪,彷彿一撫便會融化似的。

  儘管芙蓉色蘭花繡抹胸遮去了最誘人的春景,可她身上流動的幽香,誘人為之瘋狂。他的眸光寸寸闇下,拳心微地握得更緊實。

  她抬手,取下發間的珠釵,霎時,長發垂落而下,披在那身雪肌玉骨上,至黑襯著至白,織就成一副眩目的美景。

  「我知道你想要我……」她笑得那般甜媚,明明是乾淨純真的氣質,此刻走向他,將雙臂纏上他的後頸,將他勾近的姿態,卻宛若勾人心魂的妖魅。

  她湊唇,吮起他緊閉的雙唇,柔軟的胸脯偎貼著他,若有似無的蹭動,他低眉斂目,坐在榻沿,靜滯不動。

  她越發大膽了,小手滑過鋼鐵似的胸膛,滑過腰帶,再徐徐往下……隔著衣料臨摹他腿間已經挺立的硬灼。

  倏地,他伸手按住準備滑進褲裡的柔荑,她一僵,美眸微微閃動著不易覺察的殺氣。

  下一瞬,他像一頭失控的獸,力道兇猛的吮啃她的唇瓣,大掌撫上了那柔軟的渾圓,隔著抹胸狂肆的揉弄起來。

  她輕輕呵笑,掩去了眸內的殺機,任他將自己抱緊,壓倒在陳舊的床榻上,撩人地伸出一隻玉腿,勾住他的腰臀,將他緊緊定在自己身上。

  她側過臉,含住他的耳珠子,嗓音甜脆的嬌吟浪語……

  夜色越發深濃,殘破的宮闕,紅牆玉瓦,錦幔飄飛,掩不去那一室教人心慌意亂的淫靡氛圍。

  「嗯……」男人啃吻起她雪白的頸窩,她嚶嚀一聲,當真媚得奪人心魂,雙手不耐地扯抓著他的衣衫,催情至極。

  感覺到仲燁已動情,她瞇眼冷笑,一隻手悄悄滑至他的後頸,正欲緊緊掐牢,卻被猛然一記擒握,死死的攫住。

  本該埋首在她胸口的俊顏,噙著一彎冷笑抬起,只見仲燁目光冷銳,神情清明,絲毫沒染上半分慾念。「你真以為我被迷住了?」

  聽出他話中的嘲意,她怒然,欲以內力震開他,仲燁瞇眸,從腰帶的暗袋中抽出一根玉釵。

  見狀,她低低笑出了聲,「你真捨得碰這具身子一發一毫?」

  仲燁亦笑,眨眼一瞬,便拿金釵尖銳的一端劃破了手掌心,須臾,鮮紅的血珠滲了出來。

  被雙身羅剎附了身的佟妍,一聞見那氣味,小臉倏然駭變,妍麗的五官變得扭曲猙獰。

  瞥見她眼露狂怒之色,隱約可見一絲懼怕,仲燁不再遲疑,將泌出鮮血的掌心印上佟妍的額心,速度之快,讓她全然閃躲不及。

  一剎,他能感覺到一股陰寒之氣,自她體內衝上了額心,湧向他滲血的掌心,身下的嬌軀倏然繃緊,本欲抵抗的雙臂也漸癱軟下來。

  你動不了它,光憑你手中的那把劍也殺不了它……可是你的血可以。

  那時,風煞如是說。

  原本他心中尚存懷疑,畢竟風煞總是瘋言瘋語,更沒有出手相助之理,可當下已是無計可施,他不信也得信。

  卻不想,這妖物當真懼怕他的血。

  觀察了片刻,仲燁才緩緩移開了手心,端詳底下的人兒。

  只見佟妍額間俱是血印子,兩眸緊閉,那抹異於平日的妖媚之色已不復見,小臉與唇瓣俱是慘白如紙,暈厥了過去。

  仲燁扯下了床榻破爛的紗幔,將她半裸的身子密密實實的蓋住,才剛重新握起古劍,倏地,破爛不堪的朱紅宮燈滅了。

  黑,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

  風,吹起了一地的殘亂。

  空氣中若有似無飄散著血腥之氣,仲燁不驚亦不懼,就著黑暗,無聲而輕緩的拔劍出鞘。

  他閉起眼,心緒沉定如一泓靜水。

  在親身確認過,他的血確實能令妖物懼怕之後,胸中那抹狂躁,痛恨自己無能為力的憤惱,都已散去。

  有些事我不能說,只能等你自個兒想起,我若壞了因果,便要遭神譴……

  ​​我只能透露一點,那便是這只妖物本是被壓在地獄受刑,後來因故脫逃,之後它便在天地人三界各處遊走,始終沒人能夠制伏它。

  靜心沉澱之際,他的耳邊又響起風煞時而認真,時而瘋癲戲諸的那些話。

  並不是因為神佛沒有能耐制伏,而是凡事自有因果,每個人,乃至於神佛都有屬於自己的業障必須承擔。

  我只能告訴你,這只妖物便是你的業障,天地人三界能動了它,只有你。

  這只妖物是他的業障……是否,這便是為何他總會在失神間,看見那些古怪異象,以及死而重生的原因?

  無論這只妖物與他之間,與佟妍之間,究竟有什麼牽連糾葛,是因果也好,是業障也罷,那都已不重要。

  若想替佟妍平反冤屈,讓民心浮動不安的臨川恢復平靜,他都必須除掉這個妖物。

  即使不為其他,光是那妖物狂妄挑釁,自他面前將佟妍擄走,讓他嘗盡了無能為力的屈辱,受盡了焦灼的煎熬,又讓她飽受折磨,他早已暗自發誓,定要除掉這只妖物。

  驀地,潑墨似的無邊黑暗之中,有道妖異的黑影在伏動,仲燁猶是雙目密合,似未察覺那已經步步逼近的殺機。

  雙身羅剎隱身於黑暗中,朝著仲燁聳然而立的挺拔身影挪去,它靜靜伸出那隻黑色的利爪,瞄準了他的胸瞪——

  幾乎是烙印於靈魂的一種本能,堪堪在妖爪碰觸的前一瞬,仲燁倏然睜開了眼。

  光。

  那光,驅走了周身的黑,照亮了隠藏於黑暗中的妖物,無所遁形。

  與此時,衣袖驀然一記揮動,那動作快捷如風,看似輕柔,實則狠厲,幾乎是肉眼無法看清的速度。

  劍,沒入了妖物的身。

  雙身羅剎一愣,赤紅似血的雙目瞪大,嘴裡卻逸出了雌雄同體的尖銳笑聲:「哈哈哈……你成了凡人,腦子竟也傻了?區區一把凡夫俗子的劍,怎可能傷得了我?」

  仲燁揚唇,亦笑,挺拔的身軀始終沉定如山,獨獨握劍的那一手直挺挺的高舉在半空中。

  他笑著道:「確實,凡人用的劍傷不了你這個妖物……但,抹上了我的血的劍,卻可以除掉你。」

  雙身羅剎聞言大駭,它垂目,兩隻黑爪欲拔起那劍,下一瞬,只覺那劍上的鮮血,竟化成了黑色烈焰,由內而外,迅速 ​​竄延。

  不出片刻,烈焰燒透了雙身羅剎的人身,現出了它醜陋可怖的原形。它嚎叫著,痛苦掙扎著,扭曲的臉龐似要撕了仲燁一般,睚皆欲裂,面上流著青綠色的濁液。

  仲燁極其緩慢的收回手,將沾滿妖物液體的劍往地上一扔,這段日子以來,始終盤踞於體內的那股殺戮之氣,壓著胸口的狂躁,隨著妖物倒地,形體扭曲成詭異之狀,痛苦死去之後,也一併消匿無踪。

  「……這只妖物便是我的業障嗎?」他瞇眸,低低沉吟,至此仍不明白,何以不過是平凡人的他,會捲入這牽扯了太多怪力亂神的紛爭裡。

  床榻上的佟妍似醒未醒,只覺耳畔迴響著極其驚駭人心的妖嚎,她勉力的睜開兩道眼縫,只看得見滿目的黑,意識茫昧中,依稀能感覺到有一雙手臂抱住了她。

  「莫怕,我在你身旁,沒人能傷得了你。」

  那人,嗓音低沉卻教她無比心安,臂彎溫暖而堅硬,好似千年磐石,能幫她擋住所有的傷與痛。

  終究抵不住疲倦與渾身傷口的痛,她閉起眼,只能下意識緊緊抱住那人,即便陷入昏迷之中,也要將他抓得又緊又牢。

  燁……

  好似亙古之前的遙遠記憶,那夢中的女孩,似笑似嗔的輕喊,背對而立的黑衫男子緩緩回首,冰冷的眸色含著一抹融融笑意。

  意識漸被黑暗吞沒之前,佟妍的腦海裡又浮現這個夢境,她依稀能聽見女孩始終喊著男子的名。

  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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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窗邊小几上的獸爐正飄著暖香,寢房內悠悠靜靜,紫檀長案上的方口青瓷瓶插著一枝蘭,蘭花自飄香,為這抹悠靜更添幾分幽致。

  佟妍恢復意識醒來時,正好有丫鬟端著剛剛熬煮好的湯藥進來,一瞥見已昏睡了兩日餘的她睜開了眼,乍驚又喜的嚷了出來。

  「你可終於醒了!」丫鬟放下托盤,俐索的倒了杯茶走去。

  佟妍整個人怔怔的,蒼白的小臉盡是茫然,只能順從的任那丫鬟扶起了自己,接過茶盞,徐徐飲下暖身的熱茶。

  興許是被妖物附身太久,她的身子至今仍是冰冷冷的,明明窗外是蟬鳴唧唧的溽暑,可她的手呀腳的全凍得嚇人。

  見她喝得甚急,綠繡貼心的又倒來了一杯熱茶,順手接過已空的茶盞,邊道:「你已經昏迷了兩日,世子爺對你可上心了,時不時便問起你醒了沒。」記憶短缺了一塊,佟妍握緊了茶盞,有些惶恐的追問:「我是怎麼回來的?王府裡可有發生什麼怪事?」

  她就怕……自個兒又被妖物附身,在意識不明之下,被逼著做了什麼駭人聽聞的事。

  「別怕別怕,聽說英武神勇的世子爺已將妖怪制伏,那妖怪的屍身如今就高掛在衙府的門口昭示。」綠繡打了個激靈,嗓子也低了下去。

  妖物死了?!佟妍詫然又驚,懵了好片刻,可任憑她怎生努力的回想,腦中仍是一片白茫。

  「來,你先喝下這安神的湯藥,我這就去禀報世子爺,世子爺若是知道你醒了,肯定很高興。」匆匆扔下話,綠繡起身便走。

  佟妍尚有許多話想問,卻只能雙手合捧冒著熱煙的湯藥,一臉茫然的靠著榻柱,環顧四下,這才發覺,這寢房並不是原來睡慣了的那間。

  這寢房雖然處處可見奢靡,猶然不比仲燁的寢居。

  這裡……不是觀蓮居?

  她掀開被子下了床,將湯藥往小幾一擱,身子各處皆泛疼,她不理會,在牡丹花疊座玉屏風上找著了簇新的衣裙,緩緩幫自己穿戴整齊。

  她素著一張憔悴的花顏,長發未盤束,走出了現下所在的小閣,外面是個小花園,再過去有個小池,池旁是曲曲繞繞的迴廊。

  她端詳過四周一景一物,心中沒由來的浮上迷惘,才想繼續往前走,頭忽然眩了下,連忙扶住黑沉沉的額。

  她閉起眼,倚著雕滿祥獸的檐柱,努力忍著這痛,不意然,眼前卻浮現一幕幕時而模糊、時而清晰的景象。

  漆黑無邊的夜、殘破的宮闕、錦幔飄飛、床榻上一雙交纏的人影、仲燁被劃破的手心、鮮紅的血印著她的額……

  仲燁抱著她走出漆黑的宮殿,風聲吹得他的衣袖獵獵作響,安墨邊哭邊叫的領著一大批死士飛奔而至……

  「我已經除掉那隻妖物,屍身就在屋裡。」朦朧間,仲燁清冷的嗓音在耳畔響起。

  是仲燁救了她!

  缺了角的記憶似潮水般,緩緩漫進了腦海,雖然偶有片段的缺漏,佟妍逐步憶起了那夜的情景。

  想起仲燁抱著她,不停安撫著她,又替她洗刷了冤屈,佟妍的眼微紅,鼻頭髮酸,不由得哽咽出聲。

  她想見他,想當面親口向他道謝,想……想不顧羞恥的抱住他,讓他明白她是多麼的……多麼的喜歡他。

  他大可不必來救她,就這麼任她被妖物折磨凌虐,可他卻甘冒性命之憂,獨自一人去尋她,她這條命等同是他給的。

  胸口被暖意漲滿,她紅著眼,忍下身子的不適,小碎步的在迴廊上奔走,只想快點見到已經深深烙進心底的那人。

  「噯,你、你做什麼?!」臨到觀蓮居的入口,佟妍被正好走出的安墨伸手攔下。

  「我想見世子爺。」她氣息凌亂發喘,因為剛下榻不久便這樣奔走,頭仍有些眩暈,卻硬是忍著。

  「免了,世子爺已經知道你醒了,剛剛發話下來,讓我過去視察你的身子情形。」安墨瞥了她上下一眼,又道:「瞧你這樣,應當是無恙了。」

  「他在屋內嗎?在書房?我想見他——」佟妍心下發急,想繞過安墨往裡頭去,卻又讓安墨再次擋下。

  「他?!世子爺何等的尊貴,豈容你區區一個低賤小民這樣不敬!」安墨嚷著。

  「告訴你,世子爺已經說了,如今與你牽連的那數樁命案,都已經沉冤昭雪,拜你這案子之賜,我們世子爺在臨川城百姓面前,大展英勇神威……」

  安墨哇啦哇啦的說著,說她是受了仲燁的福氣恩澤所庇佑,說起那日在場的眾人,有目共睹,親眼撞見柳知州的護衛被妖怪附身,再加上後又有妖物的屍身向世人舉證,老百姓才終於信了她被妖物附身的說法。

  又說,經此一案,仲燁英明神武,不隨便冤枉好人,且還願意為了一名出身低賤的漢氏女子查明真相,更為了廣大的臨川百姓的安危,英勇抓妖的事蹟,已如潮水般傳了開來。

  如今眾人對仲燁又敬又畏,他雖無官職,可正直英明的形像已深植人心,即便是漢人也對他存有一份尊敬,收服了不少漢人百姓。

  聽著安墨提及老百姓是何等的崇敬仲燁,佟妍心頭微微一刺,恍惚間,忍不住低下了頭,自覺自卑的咬了咬唇。

  安墨道:「總而言之,你在衙府的案底,世子爺已經命人改去,如今你已經是清白之身,你身子若無恙,便趕緊領著世子爺賞賜的銀兩離開吧。」

  佟妍聞言愕然,怔怔的反問:「離開?」

  「是啊,世子爺都說了,當初帶你回來是為了辦案,讓你與他同睡一房,原來也不過是圖個方便,世子爺根本沒碰過你,不是嗎?!」安墨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兒,頗為傷人。

  可她已習慣了,也不意外安墨會明白內情,仲燁確實沒碰過她……除了那日的吻。

  「再說了,你這模樣,世子爺怎可能看得上眼?你與王府又非親非故,也不是府裡買回來的丫鬟,還有什麼理由留下來?」安墨邊說邊瞅了她微曲的左膝。

  佟妍自是看得出他眼中的棄嫌,不由得低下眸光,看著自己雖然外傷已愈,可是走起路來微跛的左腳。

  暖著胸口的暖意仍在,可現實的寒意也一波波襲來。她出身寒微貧賤,身上又流著漢人的血,就連當王府裡的粗使丫鬟都不夠資格,又怎可能留在他的身邊……

  「是他親口說的嗎?」驀地,她幽幽的抬起臉,美眸蓄滿淚水的低問。

  「自然是世子爺的命令。」安墨不悅的瞪她。

  「我不信,我想見他。」

  「你、你你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世子爺豈是你說想見就見的!」

  不顧安墨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斥罵,佟妍將心一橫,猝不及防的推開安墨,隨即提步往屋內奔去。

  「噯,臭丫頭,你居然敢推我——你給我回來!」安墨在後頭邊追邊嚷著。

  撥開了珠玉簾子,佟妍闖進了書房,她驀然止步,看著端坐在長案之後的仲燁,他手中執著畫筆,低眉斂目,一筆一畫俱是全神貫注。

  「我……」一心想見的那人就在眼前,見著了面,想說的話反而噎在心口,她怔怔的望著他,囁嚅著,始終吐不出成串的句子。

  仲燁自始至終不曾抬眼,手中的畫筆微微一頓,淡淡揚嗓:「救你不過是為了除掉那隻妖物,若是想向我道謝,大可不必。」

  深邃俊麗的五官,被一抹冷淡籠罩住,此刻的他看上去是那樣凜然不可侵,冷漠的口吻更如寒霜凍人。

  那夜的溫柔安撫,溫暖的懷抱,莫非只是她的夢?

  佟妍眸底浮起了迷惘,凝瞅著那一身尊貴氣息的人影,懵了。

  「世子爺,對不住,我一時沒能攔住她,我這就將她帶走。」安墨慌張的奔進來,扯住了佟研的手便要往外走。

  「我、我有話對你說。」佟妍口氣倔強的低嚷。

  「還不快點給我住口——」安墨真想一把掐死這個臭丫頭!

  「安墨,放開她。」仲燁將畫筆往桌上一擱,終於抬起俊顏,正眼相對。

  「可是……」覷了覷主子的面色,安墨不敢造次,只好撒手退下。

  仲燁站起身,移步到窗邊,鎏金獸爐飄散而出的暖煙朦朧了他寬闇挺直的背影。

  「你想說什麼?!」他緩緩啟嗓,帶了點心不在焉的慵懶。

  佟妍瞅著,心口似被緊緊掐住了。明明與他同處一室,兩人之間不過隔了幾步之遙,可那人卻是比高山深淵更要遙遠……

  一室的暖香,仲燁雙手輕背在腰後,俊麗的五官沐在明豔的日光中,兩眼垂掩,銀藍色的眸宛若兩泓止水,靜靜等著身後的人兒開口。

  這兩日來,他沉殿了心緒,回想這段日子裡,那因佟妍而起的種種異樣情緒,似乎全與妖物的肆虐息息相扣。

  再加上風煞透露,那妖物是他的業障,佟妍不過是被附帶牽連,那些古怪的異象,對她興起的想望,他想泰半也是因為心浮氣躁,才會亂了心思。

  於他而言,佟妍不過是將妖物誘出的餌食,如今妖物已除,紛亂的人心已定,她也不該再繼續留下,再擾亂他心思。

  那些曾經的迷惑,一時的慾念,不過是因為夜夜同榻,自然而然被勾起的本能……他心底是這般深信著。

  「你究竟想對我說什麼?」仲燁側過身,斜睞一臉幽幽的佟妍。

  「我、我知道說這種話甚是不知羞恥,但……我可以留下來嗎?」壓住那份濃濃的自卑,她字字句句說得小心翼翼,像是雙手捧著一顆心,乞求他回眸一看。

  她想留在他身邊,哪怕只能遠遠看著他也好。

  他勾辱,似笑。

  「這裡已不再需要你,你有什麼理由留下來?」

  不顧羞恥感滿上了臉,雙頰赧紅,她急急地道:「我什麼都願意做,當個打掃伺候的丫鬟也可以— —」

  「王府裡不缺丫鬟,我身邊也不缺伺候的人。」他斂起了笑意,語氣亦冷,卻像火辣辣的一巴掌搨在她臉上。

  她低垂了眉眼,有些不知所措,交握的兩手掐得死緊,指節俱已泛白。

  「我……我可以當你的通房丫鬟。」她知道這是可笑的奢望,亦是甚為卑賤的請求,卻還是壯著膽量說出口。

  「我沒碰過你。」仲燁說。

  「我知道……可如果你願意……」

  「我不願意。」他漠然的打斷她未竟的話。

  且不論她的存在容易擾亂他的心神,光憑她是漢人,還是下作的樂戶這兩點,她便不可能繼續留下。

  先前所有人誤以為她成了他侍寢的妾室,如今他已透過安墨的嘴,讓眾人知道那不過是誘妖的幌子,兩人不曾有過什麼。

  如此一來,母妃那邊勢必也會卸下這份心,不再想方設法找她的碴,可她若是繼續留下,難保不會出什麼事。

  他要她走,一方面是欲劃清界線,將不該牽扯在一塊兒的兩人,過好各自該過的日子,一方面也是為她的安危著想。

  既然他沒碰過她,對她亦無那份心思,她也沒必要遭受母妃的刁難與算計。

  「你走吧,這段時日你能幫著我引出那隻妖物,也算是為民除害,幫我破了這樁案子。再說,那妖物才是當初刺殺我的真兇,與你毫無干系,那些獄訟俱已撤除,如今你已清白,我亦下了令,那些被妖物迫害的受難者家眷,每人均可得到一筆撫卹安家的銀兩,不會再有人找你的麻煩,你可以回去過你原來的日子。」

  原來的日子……聽聞此言,佟妍露出一抹淒楚的苦笑。他是要她再回去當那受世人輕賤的樂戶嗎?

  不,她不願再回去過那樣的日子,亦不想離開他……他是唯一對她好過的人,暖過她心的人,她不求什麼,只求能待在看得見他的地方。

  「真的……不能讓我留下嗎?只要能留下,我什麼事都願意做。」她幽幽的瞅著他,目光盈滿了哀求。

  「你能做的,別人亦能做,我不需要你這樣的人留下來。」仲燁的口吻甚是冷峻,隱約帶了幾分怒氣。

  知她身分卑微,本就沒資格待在他身邊,可聽著她這般不顧尊嚴的乞求,他的胸口隱隱發悶,亦有些躁煩。

  他不喜這樣,心思總是輕易地被她牽動,全然不由自主。他的喜怒哀樂不該被任何人左右,更遑論是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漢族女子。

  「出去吧,我已經吩咐下去,安墨會著人護送你平安離開。」

  語罷,仲燁淡淡別開了眼,望向外頭已盛開的紫荊花,姿態之冷絕,教佟妍心頭一顫,胸口的暖意一點一滴的被抽離。

  她張嘴欲言,嗓子卻噎著,哽著,堵著,淚水卻沒法兒攔住,就這麼滿出眼眶。

  不錯,她是癡心妄想,是天真可笑的奢求著,可仲燁不要她,他看不上她這樣低賤的女子,她這樣不祥又卑微的女子,哪怕她身子是乾淨的,哪怕或許……他對她是有些微動情的。

  可身分到底是跨不過去的那條檻,他是高高在上的湍王世子,是血脈尊貴的西荒皇裔,怎能留她這樣的女子在身邊?

  痴心妄想呵。

  佟妍輕掩雙眸,淚已潸然落下。她轉過身,緩緩提足,一步一步,胸口似被踩碎了一般,就這麼直直往前走。

  珠簾被撞得晃動作響,仲燁漠然的聽著,直到身後逐漸靜了下來,惟可聞見自己的呼息聲,他才轉過身,望著空無一人的書房。

  她一走,他騷亂的心,應當也能逐日恢復沉靜……那詭譎的異象應當也不會再浮現。

  仲燁走回了長案之後,靜靜佇立著,垂下眼望著案上那幅畫。

  畫裡,是一片荒蕪之景,彷若世人所傳的地獄,一望無際的黑色焦土上,只見一道黑色人影直挺挺的立在那兒,不知守望著什麼人,以著遺世孤絕的姿態一直等待著……

  這人,究竟等著什麼?

  心窩處驟然一陣刺痛,仲燁隻手撫著胸膛,望著那幅畫的眸光越添迷惘,腦中亦又浮現那張苦苦央求的小臉。

  他閉起眼,抹去那些景象。心,該平靜了,只是尚待一段時日……是的,定是如此。

  寶蓋珠瓔的朱紅馬車駛入了臨川城最髒亂不堪的舊城,街上景色盡是斑駁衰敗,車夫也忍不住面露幾分嫌惡,然後按照王府管事的吩囑,尋著了隱於曲折街巷中的青雀街,甩動馬鞭往裡駛去。

  這裡向來龍蛇混雜,多是不怎麼寬裕的漢人居住在此,沿途可見戲班子聚在簡陋的庭院裡吊嗓子練戲,要不便是一些樂戶在練琴習舞。

  這些戲班樂戶水準並不高,多是替一般有些餘裕的老百姓,或者是尋常富商在碰上喜喪節慶或是宴席時才會僱請,是以這些人的生活也談不上好壞,至多是糊口飯罷了。

  「姑娘,到了。」車夫籲了一聲,勒起了韁繩,將馬車停在一間陳舊的宅院前,口吻有些不耐。

  佟妍拎著一個小包袱,掀開錦簾下了馬車,低垂著眉眼向車夫道了聲謝,呆杵在原地,怔怔的目送馬車離開。

  「姊姊?!」方才聽到馬車聲,宅子里便有人從大門內探出頭窺覷,待到馬車駛離,那名年輕稚氣的小姑娘才奔出,拉住了佟妍的手。

  「真的是姊姊!爹、娘,姊姊回來了!」小姑娘激動的朝宅子里大喊,不一會兒,一雙中年夫婦步出,一家子又哭又笑的將佟妍圍住。

  眼前這對夫婦,便是將她扶養成人的養父母,以及他們的親生女小蓉。佟妍望著他們,再回想起先前在王府裡的安逸日子,一時竟有些恍惚。

  那簡陋的樓房,混雜著各種氣味的空氣,為了填飽肚子庸庸碌碌的養父母,她一直視為親妹妹疼愛的小蓉,熟悉的琴箏聲,日復一日練琴習舞,在那些陌生人家里為其彈曲作樂以賺取銀兩……

  這,便是她該過的日子。

  佟妍的心已麻木,仍是強顏歡笑,在他們驚愕的目光中,將這段日子的大致情形向養父母草草述說了一遍。

  她被妖物附身,又讓衙府的人拘捕的這段日子,養父母一家人也不好過,雖然擔心她的生死,到底只是沒身分地位的賤民,只能終日守在家裡等消息,

  一方面也怕被她所犯下的罪行牽連,晝夜擔心受怕。

  「是我對不住你們,讓你們為了我也一併受苦了。」佟妍向養父母道了歉,遂又將仲燁賞賜給她的銀兩交給兩位老人家。

  原先這筆撫卹意味濃厚的銀兩數目更為豐厚,按仲燁之意,似是代朝廷酬謝她協助抓妖的賞金,可她覺得不妥,只領走她自認該拿的數目。

  「好多的銀兩!爹、娘,我能置辦嫁妝了!」陸明蓉甚為歡喜的笑嚷著。

  「胡說八道!這是你姊姊平白受了這些冤苦換來的銀兩,怎能拿來置辦你的嫁妝!」王氏責怨的瞪了女兒一眼。

  陸明蓉委屈的扁起嘴,一雙眼 ​​巴巴的瞅著那些銀兩。

  「娘,這些銀兩我也用不上,這些日子你們也為了我遭了不少罪,明蓉的婚事本已談妥,卻因為出了我這事,險些被對方退親,這些銀兩就當是我一點心意。」佟妍真心實意的將銀兩推回了奶娘手裡。

  陸氏夫婦聞言大喜,陸明蓉也笑開了臉兒,一家子開始商量著如何操辦婚事衝煞。

  佟妍靜悄悄的退出了前廳,踩著一地朦朧的月色,回到了後院陳陋的平房,推開蛀鏽的木門,沒點上燈,熟門熟路的探上已睡了十多年的舊床榻。

  鋪著粗棉布的舊床榻,棉絮已硬得結塊的抽紗枕頭,空氣中那股子熟悉的氣味兒,她回來了。

  回到她原來的日子。在這裡,沒有錦衣玉食,沒有錦繡寢被,沒有那好聞的暖香,可這些都不重要,也非是她留戀的 ​​。

  重要的是,這裡,沒有那具教她眷戀不已的溫暖身軀,再也見不著那張俊麗非凡的面龐,那個曾帶給她感動與溫暖的尊貴世子……

  她側著身蜷起自己,雙手抱住了膝頭,左膝的舊疾隱隱泛疼,醫官說怕是一輩子都好不了。

  這樣也好,因為有這傷,她才能時時想起那夜他為她敷藥的溫柔,她才不會將這段時日在湍王府的種種當成了一場夢,醒來便忘。

  閉起眼,似有淚滑落,她忍住,不哽咽出聲,只盼沉沉的睡上一覺,明早醒來,她能繼續過起從前的日子,別再痴心妄想那些永不可能的夢。

  無聲的淚水,沉入心底,靜靜的風乾。

  湍王府裡一片靜寂,惟有曲廊上幾盞幽微的宮紗燈猶然亮著,守著這深沉的夜。

  仲燁靠坐在床榻上,手裡握著一卷書冊,垂下眼,心不在焉的覽著,一手卻不自覺的撫上胸口。

  那傷疤,自佟妍離去之後便一直疼著,他心思煩亂,一日下來竟無法聚精會神辦好一件事。

  「每年中元節的時候,我們漢人白天祭拜孤魂野鬼,夜里便會到河邊放水燈,一是為了析福,二是盼那水鬼別作亂。那一盞盞的水燈在河面上飄呀飄,黑幽幽的河水被照得熠熠發亮,那景象可漂亮了。」

  軟糯而嬌甜的聲嗓似在耳畔響起,仲燁一僵,側眸睞去,榻裡一片空蕩,堆著一床被子與金花繡枕,何來人聲?

  他煩亂的別開眼,心思卻已不在書冊上,胸口堵著一股氣,卻連自己也不明白這氣從何而來。

  「外頭可有人?!」仲燁不快的高喚一聲。

  丑時已過,守夜的人剛換了一班,片刻,才有個小丫鬟急急奔進,隔著蓮花玉屏風福身應聲。

  「世子爺請吩咐。」

  「去將安墨找來。」仲燁抬起手,揉著緊擰的眉宇,微帶怒意的命令道。

  不出片刻,安墨一邊攏著外衫,一邊套著一腳靴子,狼狽又匆忙的進了寢居,惶然的低道:「小的這就來了,世子爺有什麼吩咐?」

  「聽說漢人在中元節有放水燈的習俗?」頎長的人影下了床,順手披了件黑色外袍,仲燁散著發走出寢房。

  「欸?回禀世子爺,似乎是有這麼一回事。」安墨愣頭愣腦的回道,見主子步出,連忙壓低了頭不敢冒犯直視 ​​。

  「你這就命人去放。」仲燁繞過他身側,走近小廳的窗邊往外探,看著被曲廊圍著的池水。

  「放?放什麼?」方睡醒,腦袋還有些迷糊的安墨傻了。

  仲燁瞇細了眸子冷瞥他一眼,安墨霎時睡意全消,一個激靈便醒悟過來。

  「世子爺想看水燈?小的這就去辦!」安墨立馬奪門而出,吆喝著守夜的下人著手籌辦水燈一事。

  不出一個時辰,王府裡那順著曲廊而建的池子,一盞盞水燈在水面上漂著、晃著,燭影熠熠,在幽黑的夜中如夢似幻。

  仲燁佇立在廊上,倚著玉砌欄杆,未束起的長發被風吹散,拂過了面無表情的俊顏,那雙銀藍色眸子要比黑夜來得更冷沉。

  那水燈,隨著水流緩緩漂動,好似一朵朵開在水面上的火花,燭火映照著幽黑的水波,分劃出明與暗的界線。

  燁,你看,這是我從佛祖的蓮花池偷偷摘下的蓮花,我將它們種在血池裡,說不准能稍稍化解這座血池的煞氣。

  女孩的聲嗓又在腦中迴盪,仲燁已快分不清,那女孩究竟是虛迷的異象,抑或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實。

  他只消閉上眼,便能看見那女孩,努力想看清她的模樣,卻又始終如隔一層霧,只能隱約看清她的形體。

  那開落在血池中的白色蓮花,那樣聖潔純白,卻始終抵擋不過血池的污濁,不出幾日便凋零……異像中的黑衫男子不死心,又為她種下了一朵又一朵,只盼血池裡能開出最純潔的白蓮。

  一如黑衫男子被賜予的名——火上之華,燁。

  仲燁睜開眼,復又看著河面上的水燈,搭在玉欄上的大手微地一緊,胸中的那份痛不減反增……

  究竟該怎麼做,才能擺脫這些玄奧古怪的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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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2: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時序已入初秋,可天氣不見轉涼,反是越發炎熱,金陽一升起,暑氣一升,熱得人發暈,心浮躁難靜。

  「滾出去。」

  安墨才剛轉進觀蓮居,打遠遠地便聽見主子的冷斥聲,他暗叫不妙,小碎步的進到裡邊,迎面看見前些日子重回寢居伺候的洛荷,一臉委屈的兩眼含淚,端著水盆子狼狽的退出來。

  「發生何事?!」安墨壓低嗓子問道。

  「我想幫爺兒擦身……可是爺兒不給碰,還讓我滾出去。」洛荷似被嚇壞了,抽抽噎噎的回道。

  說也古怪,明明仲燁說過,他並未碰過佟妍,可那段日子他卻只肯讓佟研一人伺候,如今人也走了,他卻不肯讓丫鬟碰他的身。

  清楚主子今兒個心情欠佳,安墨謹微小心的進了小廳,看見仲燁已穿戴整齊的坐在窗邊的長榻上。

  「爺兒,王妃請您上東院用膳。」安墨小心翼翼的代為傳話。

  「可有說是何事?」仲燁單手撫著胸口,面色比起往常有抹不尋常的蒼白,雙眉也微微併攏,眼神亦略顯不耐。

  「王妃說世子爺許久不曾到她那兒話敘,才讓小的過來傳話……」安墨不安的覷了覷主子,總覺不太對勁,忙問:「爺兒,您是否身子哪裡不適? 」

  仲燁垂下眸,淡道:「沒事。不過是舊傷發作。」

  「傷口又疼了?要不,小的去請醫官過來……」

  「不必了。」似是嫌 ​​安墨吵,仲燁微惱的揚手,揉著疼痛日益加劇的胸口站起身。

  他出了觀蓮居,一坐上步輦便閉目養神,比起往昔更要來得沉默寡言,安墨好幾回都想問起佟妍的事,可往往話一出口便咽回肚裡。

  沒人知道世子爺在想些什麼。那時他驅離了不知廉恥妄想留下的佟妍,他還以為爺兒是真沒對她動情。

  不料,佟妍這一走,世子爺的性子日日越發暴躁起來,更不喜丫鬟近身,得知此事的王妃也著實煩心了許久。

  一陣咯咯笑聲自前方傳來,一顆縫上了鈴鐺的流蘇繡球在空中拋著,清脆的鈴鐺聲響與甜入心坎的女子笑聲相應和著,忒是勾惹人心。

  安墨覷了覷步輦上的主子,見他毫無反應,一顆心越發忐忑了,只能按照王妃的吩咐,向抬輦的下人使了眼色,特意繞進了中庭的花園。

  忽覺眼前有影子晃動,仲燁睜眼,反應敏捷的伸手抓住拋近的繡球,隨後垂眸睞去,看見一名身穿玫瑰色繡薔薇衣裙的貌美女孩,端著張嬌麗甜美的笑靨,神情飛揚且驕傲,毫不迴避的與他對視。

  「那是我的球,還給我。」女孩向高高坐在步輦上的仲燁伸出手,口吻頗是嬌氣的討要,目光不避諱地直瞅著他,眼底隱約可見一抹仰慕。

  安墨硬著頭皮演起了戲,抖瑟瑟的賠罪,「世子爺,是小的不好,沒看見古小姐在院子裡玩球,差點就讓球砸中了世子爺……」

  「古小姐?!」仲燁淡笑,端詳起那女孩的眉眼,「可是古爾札將軍的女兒?」

  「不錯,古爾札將軍便是我父親。」古麗兒一臉自豪的接話。

  「古將軍遠駐在漠北,他的女兒怎會在王府裡?」銀藍色的眸子轉向了安墨,俊顏雖是噙著一抹淡笑,口吻卻是冷極。

  「啟禀世子爺……」安墨的嗓子已經在發抖,「將軍夫人近日返回驥水探親,王妃便將古夫人與古小姐一併請到府裡作客。」

  仲燁掩下眸,嘴邊的笑浮上一抹譏誚。古爾札獨攬漠北的軍機大權,又是皇祖母的外戚,母妃心中盤算著什麼,他豈會不知?

  「你就是仲燁吧?我常聽長輩們提起你,一直想瞧瞧你是什麼模樣。」古麗兒是標準的官千金,談吐間盡顯驕縱之氣,許是出身武官之家,說起話也頗是直爽暢快。

  仲燁將繡球往回扔,她愣了下,舉手接住,見他別開了眼,似對她了無興趣,她不禁微窘的發惱。

  「餵,我在跟你說話呢,你怎麼不理人!」

  「安墨,你特地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繞進了這園子,還真是用心良苦。」仲燁譏諷地睞了低著頭的安墨一眼。

  「世子爺,小的……」又怕惹怒了主子,又不能得罪主母,安墨當真苦不堪言啊。

  「餵,仲燁,你沒聽見我說話嗎?」眼見自己被仲燁無視,古麗兒心火陡燃,不顧丫鬟的勸阻,將繡球砸向了仲燁。

  仲燁面色清冷的直視前方,袖子一揚便將繡球揮了開來,嗓音極冷的道:「還不走嗎?在等什麼?」

  「是。」安墨在心裡暗罵那古小姐太驕縱,根本入不了主子的眼,害得主母白白安排這場偶遇,也害得他回去要遭罰。

  「當真是可惡至極!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憑你也配這樣對我?!」古麗兒不死心,跟在步輦後方拉尖了嗓子嬌斥。

  仲燁置若罔聞,重新合上雙目,氣沉意 ​​定。

  怎料,古麗兒見手中無物可擲,一時羞惱至極,竟然撿起腳邊的石子便朝他的背影丟去。

  「小姐!」一旁的丫鬟驚呆了,尚來不及攔,只能睜眼尖叫。

  「世子爺,當心!」安墨回首一瞥,連忙喊聲示警。

  仲燁方側過臉,那石子正好擦過了臉龐,劃出了一道血痕。

  見狀,抬輦的下人也慌了,連忙將步輦放低。

  古麗兒脾氣一上來,誰也攔不著,在眾人尚且來不及反應過來之際,她已奔至仲燁面前,纖手揚高便想給他一巴掌。

  卻不想仲燁猛然一記擒抓便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她狠狠甩了開來。

  古麗兒跌坐在地,玫瑰色裙擺壓成了一圈圓,先是呆睜著眼,隨後便抽抽噎噎的哭出了聲。

  「仲燁,你居然敢這樣對我!我可是湍王妃親口訂下的世子妃,你未來的媳婦兒,你就是求神拜佛,也找不著比我更好的——」

  求佛祖開恩,將小妍還給我!

  燁雙膝跪地,求著蓮花座上的如來佛祖,嗓音鏗鏘如雷,足可震撼天地。

  只見佛祖拈花微笑,道:「小妍已經入了仙冊,歸為我蓮花座下的弟子,早已超脫了凡人情愛,你亦不屬於天界,兩人各自殊途,實不該再有接觸。」

  燁不願聽從,跪在蓮花座前足足千日,直到佛祖嘆息,心生悲憐,遂將一株「歲凋」賜給他。

  佛說:「一個善因,能結下善果。凡人情愛是足可焚城的業火,如若不能解開你的執著,必定將會種下一個惡果。是時,待至「歲凋」花開,你等待的善緣便會跟著結下善果。」

  燁抱著「歲凋」,撐起了早已潰爛的雙膝,背脊依然挺直如劍,每一步都是堅定如鐵,從不向誰低頭的他,低眉垂眼向佛祖言謝,而後,他返回了地獄,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日日以思念餵養那「歲凋」,只等待花開之時,神佛承諾下的因緣定會開啟——

  「仲燁!你不配!」古麗兒驕縱的哭嚷聲,震醒了恍惚失神的仲燁。

  他按住劇痛如刀絞的胸口,眼前驀然一片黑霧掩目,頎碩的身軀單膝跪地的低了下來。

  「世子爺!」安墨上前欲攙扶,冷不防的被仲燁揮開。

  「別碰我。」仲燁揚眸,那凜冽如刀鋒的銀藍色眸子彷彿非人之瞳,肅殺戾氣滿溢而出,只消一眼淡掃過在場眾人,所有人俱是一顫,驚駭得發不出聲。

  就連嬌蠻任性的古麗兒也被嚇飛了魂,呆睜著眼,小嘴微張,淚水掛在眼角不敢掉,彷彿連怎麼呼吸也忘了。

  他緩緩直起身,單手緊按著胸口,朝著觀蓮居的方向走去,走得那樣急,那樣猛,腳程之快,幾乎令眾人震愕,心生一個懼問:那是一個尋常人會有的嗎?

  疼痛,如一劍劈過,撕裂了他的胸口。

  仲燁一路行來已是汗水淋漓,俊顏痛苦的扭曲著。

  他跌跌撞撞的進了房,揮開了桌几上的茶盞,上好的瓷器碎了一地,他抬足踩過,碎瓷插入了靴底,刺進了肉裡,他也渾然未覺。

  他似將死之人,踩著搖晃欲墜的腳步,走到雕琢龍飛鳳舞之姿的妝台前,那傳自胸口的灼燙之感如同炮烙之刑,教他疼痛難耐,不由得伸手扯開了衣襟,似要掙脫伽鎖般的撕開裡頭的白色中衣——

  銅鏡裡倒映出他蒼白如紙的痛苦臉龐,亦照出他雄渾平坦的胸膛。

  心窩處的那道舊傷疤已擴散,足足有一個巴掌那樣大,色澤也略淡,成了淺色的緋紅。

  疤痕暈成了一圏又一圈的花狀,上頭似有密密麻麻的紋路,彷彿正訴說著一個關於等待的千年——

  歲凋,已開。

  開在他的心口上,開在這具凡人肉軀上,佛祖承諾過的因緣,亦將隨著這具肉軀的生而生,因這具肉軀的死而死。

  他望著鏡中的自己,那張絕美的臉,汗水滑過眼際,扎疼了眼,他卻瞬也不瞬的瞪著。

  倏然,腦中有一道蒼老的聲嗓喃喃吟詠,先是幽幽緩緩,後逐漸拔高尖銳,他伸手捧住疼痛欲裂的額,一口銀牙咬得死緊,承受著這痛。

  當劇痛撕裂了他所有的思緒,當那聲吟詠逐漸在腦中淡去,當他猛然睜開了眼,瞪著鏡中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孟婆在迷魂湯裡所施下的縛咒,破除了。

  被咒 ​​文層層封印的記憶,一瞬甦醒。

  他垂下眼,望著開在胸膛的那朵歲凋,關於百年前、千年前的記憶,亦如心口統放的歲凋,漲滿了他的心。

  千年之前,他本是看守阿鼻地獄的修羅將軍,無血,無淚,無欲,無求,日復一日鎮守著那座煉獄。

  適逢冥間的鬼將群起叛變,他吃立不動,鎮守於地獄大門,手持龍髓骨刀,血刃無數妖吏鬼卒。

  那時,地獄血染成海,幾無寧日,黑髮修羅一戰成名,從此無人膽敢近身,或者直視他那雙如同凝結成冰的銀藍色眸子。

  偏偏,那本被鎮壓在阿鼻地獄,遭受業火鞭笞之刑的雙身羅剎,竟讓叛變的鬼將放出。雙身羅剎陰狼亦狡猾,惟恐地獄不夠亂,一連又放出了許多被囚的妖獸。

  然後,那抹迷失方向的干淨魂魄——小妍,便這麼闖進了那座煉獄,更遭雙身羅剎利用,成了要脅他的人質。

  不料,不曾失手的他,竟被雙身羅剎的陰險算計,一時錯手殺了那抹純淨無罪的魂魄,那一瞬的震愣,也讓雙身羅剎成功逃脫,失去了踪影。

  他親眼看著女孩在懷裡溢血斷氣,魂魄俱滅,那雙盈滿恐懼與憂傷的美眸直直望著他,彷彿無聲問著他,為何要殺她……

  修羅本無心,無痛無淚,可當他撫上女孩的臉,感受到她死前的懼怕與無辜時,空洞無情的心竟被撼動了。

  他抱起女孩向地藏菩薩求情,菩薩卻言祂無此能力;他不死心,闖上了西方極樂淨土,跪求如來佛祖為女孩重新養魂。

  佛祖慈悲,加上女孩本就不該遭遇此劫,允了他的請求,以因果池的蓮花為小妍養魂,後又收她為弟子,名列仙冊,成為一小仙子,負責看守蓮花座。

  他返回冥界,鎮壓了一眾叛逃的地獄鬼將,並將被釋放出的妖鬼紛紛砍殺,短短一日之間,冥界近乎過半的鬼吏鬼將盡被滅絕,尤其是他負責鎮守的阿鼻地獄幾乎要被淨空。

  他的煞氣太重,此後有好一段時日,道行過淺的鬼差或夜叉,只消走近便堪受不住,爭相走避。

  此後,閻王便將他遷至孤寒地獄,以一身修羅煞氣鎮壓,負責審訊十惡不赦的厲鬼,成了冥界的一小閻羅。

  起初,眼中只有無盡殺戮的他,拒絕了閻王的調動,只願繼續守在他熟悉的阿鼻地獄……直到重生的小妍出現在他面前。

  那一幕,始終深烙在他腦海裡,未曾淡忘。

  那日,地獄一望無際的血海是猩紅的,天空是陰青色,他就站在百年如一日的老位子上,背著永不離身的龍髓骨刀,閉眼休歇。

  歷經一場重重殺戮,他煞氣過重,無可消除,哪怕是冥間的陰官們也不敢妄近他身邊,就怕他一個揮刀過來,從此魂魄俱滅。

  「你就是為我求情的那個人嗎?」

  一聲嬌嫩的輕語忽在身後響起,他一震,直覺想抽刀,卻狠狠壓制下來。這人是誰?何以她走近時,他竟感受不到她的氣?

  他轉過身,赫見一抹雪白的娉婷身影,手持一朵白蓮,笑靨盈盈地迎來。

  「是佛祖告訴我的,如果沒有你,我也無法重新活過。」她不怕他,亦不懼他一身血腥的殺氣,持續走近,並將那朵白蓮遞進他手裡。

  他怔愕的接過,向來只拿刀的手,握住那朵脆弱的白蓮,而然微微地顫抖。

  第一朵,第二朵,第三朵……每當小妍趁著佛祖不在蓮花座時,便會假藉神諭來到地獄見他,每次見面總不忘帶上一朵白蓮花。

  無論人鬼妖魔,眾人皆懼怕他一身血腥煞氣,唯獨她不怕,她總要找盡藉口來見他,哪怕他冷著臉訓斥她,不許她來。

  只因她一身聖潔仙氣,不該染上冥界一絲污濁,不該染上他的暴戾之氣,更不該與他這樣無血無淚的修羅鬼將往來。

  她屢勸不聽,執意往返極樂淨土與冥界,為他帶來一朵朵白蓮,為他帶來了喜樂與歡笑,亦讓他無情無欲的心,萌生了貪婪之意。

  「燁,往後我便喊你燁,你不再是沒有名字的修羅了。」那有著純真笑靨的女孩,為他起名,為他在血池裡種下一朵朵白蓮,只求能稍稍化解他一身的煞氣。

  於是,無血無淚的修羅,動了心,動了情,起了貪念,渴望能擁有女孩的愛,渴望能與她相守相望,一如凡人那般。

  佛祖有感,本是睜隻眼閉隻眼,任其弟子往返極樂淨土與冥界之間,而後卻下了諭令,不許小妍再擅自離守。

  苦等了百日,燁無法忍受相思之苦,再上西方極樂淨土,在蓮花座前跪上千日,只求佛祖慈悲,將小妍賜還給他。

  佛祖憐憫眾生,即便是手執殺戮之刀的修羅,亦當憐惜,自是不忍他這般痴心苦守,亦擔憂這份痴心若無果,恐會為三界帶來劫難,於是賜予一株「歲凋」。

  佛祖此舉,既是憐憫他的癡情,亦是一場考驗。若只是一時情迷,不出百年,少了相思餵養的「歲凋」必將自其枯萎凋零,神佛之諾,自然無法實現。

  倘若他真有心,便能以相思日日餵養「歲凋」,直至千年花開,佛祖曾許諾,花開之時,因緣已聚,佛祖將會讓小妍入人間歷劫磨練,屆時,他們終將有一世的情緣。

  而且,只此一世。

  等待了千年,嘗盡了千年的孤絕,餵養了千年的相思……「歲凋」,終於開花。

  綜觀三界,至今仍無人見過「歲凋」開花,而今,他成了三界第一人,親眼目睹「歲凋」開花。

  「歲凋」沒有固定形貌,亦無人知曉它是如何開花,原來,它隨著因緣而變,如今開在他的心口上,意謂將隨這副肉身的茁壯而綻放,亦將隨這副肉身的衰亡而死去。

  而他向佛祖求來的因緣,亦會隨著「歲凋」一同盛放與凋零。

  這具凡人身軀只有一世的性命,然而,只要他存活在這世間的一日,即能擁有他向佛祖求來的那份情緣。

  燁……

  仲燁閉起了灼熱的眼,按著胸口那朵「歲凋」,回想起這段時日來的種種,自責與悔悟如刀鋒劃過心頭。

  佟妍……他等待千年的人兒啊!佛祖雖然憐憫眾生,卻也不可能為了一己之私便擾亂了天綱,之所以讓她下凡走這一遭,亦是為了讓她在人間劫難中成就菩薩心腸,習得慈悲與憐憫,日後功德圓滿方能返回極樂淨土,正式成為佛祖的蓮花弟子。

  既然是為了歷劫而來,自然要受盡苦難。她的身世之所以這般坎坷,自幼便能看見凡人所不能見的……全是磨練,全是因緣的安排。

  她的身分低微卑賤,是為了感悟百姓之苦;她的膽怯懦弱,是為了感懷眾生之懼。

  而他卻傷了她。

  仲燁的眼前好似又浮現她含淚央求的臉蛋,她驚慌恐懼的瑟縮,她遭受屈辱的莫大傷悲……

  「啊!」他低吼一聲,手臂一揮,將妝台上的雜物掃落下地。

  因為那碗孟婆的迷魂湯,他忘卻一切,亦忘了自己欲尋的人,若非「歲凋」開花,助他解除了縛咒,他又怎會曉得,他以著仲燁的身分,傷了她的心多少次。

  這便是佛祖的安排嗎?雖然賜予他們短短一世的情緣,卻必得歷經這場磨心的傷害,才能讓他在懊悔與自責中想起一切。

  回想起先前他是如何的羞辱她、輕蔑她,他恨透了自己。

  雖知這是為了轉生至人間,必得飲下孟婆湯所換取的代價,可他仍是惱極了自己!

  人間相見,他卻不認得她,亦不記得她……仲燁閉緊的雙眸赫然睜開,眸內已佈滿了血絲,灼熱 ​​的刺痛著。

  「世子爺您千萬別氣壞了身子啊!」安墨氣喘吁籲的奔進了房裡,一見滿地瘡痍,又驚又怕,連忙跪伏在地。

  「她在哪裡?!」仲燁忽然啟嗓,低啞的嗓音教人心顫。

  「她?爺兒說的是古小姐?方才丫鬟已經扶她回房——」

  「不是她!」仲燁霍地回身怒斥。

  安墨怔了怔,被那雙如冰燄一般銀藍色的眸子瞪得全身發寒。

  「請恕小、小的駑鈍,不明白世子爺說的那位是……」

  「佟妍在哪裡?」仲燁陡地一個快步走來,伸手便將呆住的安墨從地上扯起,俊麗的面龐盛滿了滔滔怒焰。

  「佟、侈妍已讓世子爺驅出了王府,馬夫將她送回了她原來的住處……」話未竟,衣領被提高的安墨又給甩在地上。

  只見仲燁一雙冷眸掃來,口氣冰冷的命令道:「將那名馬夫找來,即刻替我備馬!」

  臨川的舊城區,一匹紅鬃駿馬奔跑在剝蝕的青石板道上,揚起了黃沙飛塵,馬背上那俊美若神人的高大身影,亦惹來了青雀街上無數驚艷愕然的目光。

  仲燁勒住了韁繩,翻身下馬,宅子的大門正好打開,一名嬌俏稚氣的姑娘方走出,便與他撞個正著 ​​。

  「你這人怎麼這樣!走路不長眼!」陸明蓉方嚷完,一抬眼便為男子的俊美愣住了,兩頰亦隨之翻紅。

  仲燁根本未將她放在眼底,冷著臉兀自問道:「佟妍在何處?」

  「妍姊姊?」乍見那雙銀藍色眼瞳,陸明蓉顫了下,有些畏怯的往後退了數步。

  可當她覷見有一批護衛隨後而至,馬巒上還刻印著湍王府的皇裔族徽,再瞧男子一身錦衣繡靴,眉宇之間盡顯尊貴,又聽見一名男子嚷著世子爺慢點兒……她當即明白了男子的身分。

  「民女見過世子爺。」初次見著這般大人物,陸明蓉渾身發軟,臉兒臊紅。

  仲燁惱極的別開眼,奔進宅子裡捜了一遍,安墨也急巴巴的領著護衛尾隨,幫著搜找佟妍的踪影。

  誤以為佟妍又犯了什麼罪刑,陸明蓉嚇得臉色慘白,一見仲燁又折返回來,欲再向她追問,她忙不迭地道:「今日城西的孫家有宴席……妍姊姊與我爹娘被雇請去奏樂助興了……」

  仲燁眸色微寒,一晃眼便已翻身上馬,手裡的馬鞭揚起再落下,高大的身影已然遠揚。

  「快快快!跟上世子爺!」安墨隨後領著一批護衛揚長而去。

  真的是湍王世子!陸明蓉扶著門框,雙腿已經癱軟,兩眼卻還痴痴的凝視著那抹遠去的身影,一顆心怦跳得厲害……

  城西,孫家。

  仲燁推開了意欲攔阻的小廝,擅自闖進了朱門大院,尋著絲竹之樂的來源處,大踏步走去。

  轉進一處園子,孫宅的花廳裡,只見三兩歌妓正與數名男子在飲酒作樂,一旁的樂班正盡責的彈奏。

  仲燁驀地收住了腳步,灼燙的眸光穿過了重重人影,落在那跪坐在樂班最後方,低垂著眉眼,面色幽幽的人兒身上。

  「你、你誰呀?!是誰放他進來的?!」當仲燁步進了花廳,宴席上的家主驚詫的嚷出了聲。

  席間騷動四起,隱在角落的佟妍始終垂著螓首,一雙纖手熟稔的撥弄著琴弦,身麻心亦麻,對身旁的聲響絲毫恍若未覺。

  她眸光黯淡無神,小臉木然,宛若一尊人偶。於她而言,自從離開湍王府,過回原來任人輕賤的日子,一顆心已如死灰。

  直到身旁的人輕推她一把,眼睫顫了下,她才恍惚醒過神,察覺宴席已靜了下來,才匆匆停手。

  心下赧慚,誤以為是自己擾了宴主的興致,正欲起身道歉賠罪,不料,她一揚眸,便看見那道她曾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著的身影。

  她怔住,起至一半的身子就這麼僵在半空,黯無光彩的美眸瞠圓了,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喉間似噎住了一般。

  仲燁一身鴉青色錦衫,黑髮簪起,面貌俊麗依然,眸光卻好似灼熱的焰湧向了她。

  她聽見孫宅的下人正欲進門驅趕,外邊卻闖進了一批衛士,爾後安墨的身影亦尾隨而入,當他喊出那一聲世子爺時,花廳裡的眾人面色倏變便齊齊跪了下去。

  一剎間,教人屛息心顫的寂靜淹沒了此間。

  她呆睜著雙眸,見仲燁提足,越過了跪伏在地上的眾人,一步接一步,走至她的面前。

  她所不知的是,為了這短短數步,他已涉足千年,於孤絕中漫漫等待。

  「仲……燁?」即便人已立定在眼前,淚霧模糊了眼,她仍是抖著嗓子,不敢輕信的喃問。

  她沒變。什麼都怕,唯獨不怕他這一點,即便轉世之後依然沒變。

  仲燁胸口發灼,方才走來的每一步俱是煎熬,俱是踩過了千年的思念方能來到她面前。

  他緩緩伸出了手,卻以著急猛的力道將她拉進了懷裡,將那滿眼蓄淚、呆怔著的小臉按入胸膛。

  「小研,我來了。」他在她耳畔瘡啞的低語,哪怕她已記不得轉世前的種種,他千年的思念終能在此刻傾訴而出。

  佟妍怔愣著,身心俱顫,依偎在他懷裡,淚水無可自抑的落下,弄不明白他此下的舉動究竟是為何,一顆心卻不自主的擰疼了。

  她不懂……這感覺就好似……好似許久之前,他們便已經屬於彼此,卻歷經了漫長的歲月,終於再次相見。

  「原諒我,現在才想起……我是為你而來的。」仲燁啞聲喃著,復又將懷裡太過單薄的人兒抱緊,幾欲想將她嵌入心坎裡,世世相隨,再也不分離。

  她為他這個修羅起名,為他在血池裡種下朵朵白蓮,為他攜來了歡笑,在他心中種下了情念……他在孤寒黑暗的地獄中日日奢求卻不可得的人兒,終於盼至。

  於他而言,身旁無她,千年亦如一日,雖生猶死。

  漫漫千年……為她,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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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3:17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熟悉的暖香,熟悉的浮奢景緻……當佟妍被仲燁抱進了房裡,坐在金繡軟榻上,一雙美目依然怔怔發懵,彷彿置身夢中,猶然不敢輕信。

  仲燁闖進了孫宅,將她從宴席上帶走,帶回了湍王府,其間,他的雙臂始終緊緊環在她腰間,他好似變了個人,片刻也不讓她離他半步。

  他好似……極怕會失去她。

  思及此,佟妍抬起迷濛的眼,望著將自己抱上軟榻的傲岸身軀,對上那雙凝聚著濃濃思念的異色眼眸。

  他亦望著她,在她驚怔的目光中,單膝跪地的蹲低了身形,一雙大手將她的柔荑攢得好緊。

  「你……怎麼了?」若非她再三確認,恐怕會以為這是一場痴心妄想的夢。

  她不記得他了。仲燁心中蕩起了淡淡苦澀。

  佛祖許她入凡轉世,旨在磨練,成就他的心願不過是其後,自然不可能讓她保有轉世前的記憶。

  但佛祖是慈悲的,雖藏抹了她的記憶,並未改易她的容顏形貌,那眉,那眼,那鼻,那唇……亦如千年前那般,分毫未變。

  「又有妖怪出現了?!」佟妍左右張望,一顆心陡地往下沉。是了,肯定是又需要她來當餌食,仲燁才會將她帶回王府,除此之外,她想不著其他緣由。

  她這一提,又結結實實刺中他心底鮮血淋漓的痛處。

  那雙身羅剎是他一時失手縱放,自此成了他的業障。那妖物遊走於三界,自是有門道窺探天機,得知小妍轉世為凡人,亦知他將上凡間尋她,便先纏上她,陷害她,傷害她。

  他執著於小妍,雙身羅剎卻也執著於折磨他,自是不會放過這個良機……那本該是他一人背負的「業」,到頭來卻波及了她,讓她淪為雙身羅剎要脅、對付他的人質。

  先前他記憶未醒,殘忍的利用她為誘餌,又讓她受了那麼多苦……思及此,他悔痛難忍,直想狠狠毀了自己。

  「需要我當餌食嗎?!」見他良久不語,她心下鬧慌,指尖泛涼的小手反將那雙大掌握得死緊。

  儘管心中懼怕那些妖鬼魔物,可若她有利用的價值,能當成餌食留在他身旁,縱然日夜得活在驚懼之中,她亦願意。

  「我、我雖然沒什麼用處,但是我看得見那些妖物鬼怪,總有我能幫上忙之處!那些妖物似乎也總喜歡纏著我,我可以留下來當餌食的。」

  聽聞此言,仲燁的心被狠狠撕扯了一下。從前他身為修羅,流血亦感受不到痛楚,而今轉生成人之後,總算嚐到何謂痛不欲生的滋味。

  惟有她,方能讓他嘗受到這痛,這苦,這份求而不可得的思念之傷。

  「你不是餌,從來就不是。」他沉痛的啟嗓,一手撫上她惶然的小臉,順著起身將她擁入胸懷。

  「那我……還能留下來嗎?」她怔忡著,問得傻氣又茫然,貪戀著這刻的溫柔甜夢,又怕下一刻他會將她推開,再次冷情的命令她離開。

  「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低啞的嗓音方落,他俯下首,以著漲滿了胸口的熾熱思念,封吻她的唇瓣。

  那兩片柔軟,那份甘甜,他已盼了千年。

  他用思念一點一滴餵養那株「歲凋」,原以為思念能就此稍解,抑或,終將隨著千年的歲月流逝一同乾涸。

  可,思念依然如此深濃,始終不曾淡去一分一毫。

  「仲燁?」佟妍傻了,茫了,懵了,不明白他為何會這般深情款款。

  「我在等你,一直在等你,你記不得了,可是我全記得。小妍,只有這一世了,你是屬於我的。」

  這世的因緣,是他以千年的等待求得,然而凡人一世的壽命如此短暫,不過幾十個寒暑,怎能解他千年的思念之苦?

  佟妍已被吻得迷糊,意識亦昏茫,恍惚間,她閉了眼,腦中卻浮現了一幕幕迷離的景——

  仍舊是那四麵包圍冒著熱泡的血池,一片遼闊的黑色焦土,白衫女孩神情惆悵地望著黑衫男子。

  「燁,這是最後一次了……」她幽幽輕語。

  黑衫男子見狀,略帶遲疑地抬起了手,似欲撫上她低低掩落的眼睫,可終究還是縮了回去。

  女孩沉浸在離別的輕愁中,未曾察覺他一度伸出的手,她眼圈微紅地喃道:「佛祖說,我不能再偷偷私自跑來冥界見你,我會擾亂冥界的綱常……我不懂,就只是來這裡看看你,為何會擾亂綱常?」

  黑衫男子的喉結微微咽動一下,垂眸望著那矮了自己一大截的嬌小女孩兒,似乎欲揚嗓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吐出聲。

  想必佛祖已知悉他的心意……

  「我知道,其實你一直嫌我吵,嫌我煩,每回一見我來,你就不高興的皺眉頭。」

  那是因為他不喜見她來這座污濁的地獄,染上那血腥的氣味。

  「你不要我在血池裡種白蓮,可我偏偏不聽,每次來見你還是執意偷摘佛祖的蓮花過來。」

  那是因為他不願見她一番苦心白白折煞,那朵朵聖潔的白蓮,亦如她,全都不該出現在此處,被他一身的血腥煞氣玷污。

  「我來這裡這麼久,你除了要我別再來找你,什麼話都沒說過,你一定很討厭我吧?」

  不是討厭,不是。是他不知自己能說什麼,更害怕說錯什麼,會嚇著她,讓她心中烙下恐懼,或使她對他起了怯怕之心。

  「我還擅自幫你起了名字,你心裡一定很惱吧?」

  若不是她,至今他仍是沒有名字的修羅鬼將,只是鎮守地獄的一抹黑影,是她給了他名字,讓他在無盡而麻木的殺戮中,初次感覺到自己依然還活著。

  「燁,謝謝你救了我……」女孩喃喃自語到最後,鼻尖微酸,已是泫然欲泣。

  「以後……以後我不會再來煩你,這次種下的白蓮是最後一朵,等會兒回去,肯定又要讓佛祖罰我背經書。」

  別走。黑衫男子從不曾為什麼觸動的心隱隱作痛,那句挽留卻怎麼也說不出口。

  「燁……讓我再喊你最後一次吧,以後我便不能再來這裡見你 ​​了。」

  女孩抬起了盈淚含笑的嬌靨,在黑衫男子尚且來不及反應之際,她忽地往前一撲,緊緊抱住了男子剛硬如鐵的腰身。

  「我真的……很喜歡你,燁。謝謝你為我做過的一切,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我走了,燁。」

  別走……黑衫男子的雙唇微動,欲言,懷裡那具嬌軟的身子已經往後退開,旋過身便奔離了他的面前。

  自始至終,他終究沒能訴出對她的情意,沒能讓她明白他的心……

  「……小妍?!」唇間忽地嚐到鹹味,仲燁退開身,望著躺在紫紅錦褥裡的佟妍,赫見她緊閉的眼溢出了成串的淚珠。

  那淚,顆顆似火焰,滴在他的心頭,灼燒著他的膚骨。他鎖眉俯身,輕吻那兩排顫動的眼睫,吻去不斷滲出的淚水。

  「真奇怪……我總是看見那兩個人,一個女孩和一個黑衫男子……他叫做燁,跟你一樣的名字,他總是不說話,總是冷著一張臉……那雙眼,女孩說那雙眼是修羅之眼。」

  她閉著眼,沒抗抵他落在眼睫上的吻,卻無法抑住酸楚的淚水洶湧而出,在那一幕幕如真似夢的景像中,她能感受到那白衫女孩的喜怒哀樂,甚至是女孩對黑衫男子的情意。

  「她很喜歡那個叫做燁的男子,她每天都盼著能去見他……可是燁極少同她說話,他身上有一股殺氣,沒人敢靠近他……那裡的人都長得很奇怪,有的是青色的夜叉,有的是妖鬼,他們全不敢招惹燁。」

  仲燁停住了愛憐的吻,見她睜開了一雙濛濛水眸,秀麗的小臉浮現迷惘,彷彿訴說著一則古老的故事,嬌軟的嗓音在沉靜的房中幽幽低響。

  「她總喜歡帶著一朵白蓮花去探望燁,因為她不知聽誰說過,那白蓮花能消除燁身上的血煞之氣,她以為只要這麼做,便能讓燁開心……」

  「他很開心。」仲燁啞著嗓,打斷了她未竟的話。

  「你怎麼知道?」她茫然地回瞅。

  「我就是知道。」那雙銀藍色眸子不再寒冽如冰,不再冷絕無情,裡頭注滿了柔情,他深深地凝視著她,深邃如烙。

  「可是在我的夢裡,那個燁……他從來不曾對女孩說過半句好話,也不曾對她笑,直到最後一次離別,他都沒留過她。」她迷惑的輕眨眼睫,依稀能感受到女孩當時的憂傷,芳心似也跟著擰痛。

  「因為一直以來,燁的眼中只有殺戮,日復一日,他的職責便是鎮守在原地,他的心已經麻木,他沒有淚,沒有感情,即便是受傷也感覺不到疼痛,哪怕是死,亦然無懼。」

  仲燁的口吻如此沉痛,彷彿他便是夢境中的那個燁……佟妍心口一絞,不捨與心疼的淚水忽又泉湧。

  他為什麼會知道這些事?莫非,他與她一樣,也曾見過那些夢境?

  「他只能待在那座又黑又污獨的煉獄,除了那裡他什麼地方都不能去,因為他是閻王收服的修羅,無止盡的鎮守在阿鼻地獄便是他必須承受的罪刑。可是女孩不一樣,她不屬於那裡,亦不適合待在那裡,燁不要她靠近自己,怕她受傷,怕她染上那裡的污穢之氣。

  「燁……天天都盼著她來,他比誰都希望她在血池裡種下的白蓮真能開花,真能為他滌盡身上的煞氣,可那是不可能的事。」

  「為何?」她紅著眼,竟是哽咽了。

  「因為他是修羅,是冥界鬼將,他身上的煞氣永遠也除不盡,亦無人能除。」

  「好可憐……燁真的好可憐。」秀美的眉眼緊緊蹙起,她心疼的啜泣出聲。

  「那是修羅的宿命,誰也改變不了,也沒人會憐憫他……除了那個女孩,小妍。」仲燁微微一笑,灼燙的眼低垂,手指細細描摹起她的臉蛋。

  「小妍?!」佟妍聞言怔住。那個女孩亦與她同名?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只有她會憐憫他,所以燁很開心。可是他從沒愛過人,他 ​​不知道要怎麼去愛一個人,更不曉得如何才能稱得上愛。」

  於是,佛祖賜予「歲凋」,意在以千年的漫長歲月,讓他懂得收斂煞氣,讓他懂得何謂盼望,讓他懂得何謂珍惜。

  千年的等待,並非是虛度,一個無心的修羅,亦學會了思念,亦習得了守望一份最單純的渴求。

  「你也見過那個夢?」美眸泛著迷惘,她不禁喃問。

  他未答,只是兀自笑著,眸似暖江,以滿滿的溫柔與愛意,使她沉溺其中,再也不願醒來。

  「仲燁?我不懂……」話聲,糊進了他的唇舌。那暖舌滑入,勾纏著她,寸寸挑弄,攻池略地的佔有。

  「你不必懂。」他低喘著,舌滑過她的雙唇,如一簇濕熱的火苗。

  「你只要明白一件事,不管是燁,還是我,都只要你一個。」

  燁?他?他們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人啊!況且,燁不過是她夢境中的人,他 ​​怎會知道這麼多與燁有關的事?

  佟妍被他這樣的說詞弄胡塗了,卻已無機會繼續往下追問,只因他的吻是那般纏綿黏蜜,彷彿歷經了滄桑、耗盡了所有氣力方能這般吻住她,是以他才會吻得這般急切,這般地不捨。

  他與夢中的燁一樣,皆令她心疼,令她不自覺的想靠近……他身上那股氣息,眾人皆畏懼退卻,唯獨她不由自主地深受吸引,只想緊緊依偎。

  明明她生性膽小,可她卻不怕他,非但不怕,她甚至起了想依賴的心思,就連那時她苦苦哀求他,能否讓她留在他身邊,她的心底總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甚是篤定他會答應她卑微的乞求。

  可她猜錯了,他終究沒答應……但,眼下這分不開的纏吻、他濃熱的氣息、環在她腰間的那雙鐵臂、緊緊貼住她的胸膛,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妍……我一直等著這一天,一直一直等著,從來不曾放棄過。」他沉啞的嗓音擦過耳邊,她的心口發悶,只覺濃濃的不捨湧上。

  儘管弄不明白他為何會前後判若兩人,可他話裡透出的濃濃渴求,那無數個令她目眩嬌喘的深吻,俱是讓她不忍拒絕,亦捨不得拒絕……能如眼下這般被他疼寵著,她不知已在心裡奢求過多少回。

  初次見面他鏽了她一命,後又親手為她細心的上藥,關心她的膝傷,又從那個可怖的妖物手裡救了她一命。

  哪怕只是順便,哪怕他是出於不得已,到底他都幫了她無數次。他不曉得,即便是一個清冷的關切,都能暖著她的心,讓她在面對自己卑微的出身、日復一日為人演奏賣笑的日子時,依然能存著一分美好的希冀。

  「小妍,你終於只屬於我了。」仲燁埋首在那雪白細嫩的頸窩處,濃烈的沉吟,聲聲牽動她的心。

  不必再受限於仙界與冥界的律令,不必因為彼此身分懸殊而分離,此時此地,他與她,不過是兩具血肉之軀,只是芸芸眾生中的兩個凡人。

  他不是鎮守地獄一身血腥煞氣的閻羅,她亦非是佛祖蓮花座下的弟子,他不必再忍,不必再苦苦壓制對她的愛,不必再擔憂自己會玷污了純淨無瑕的她。

  思及此,仲燁的喉間滾出一陣粗啞的喘息,盤踞於胸口的那股悶鬱之氣,終於在此時緩緩流散而出。

  「小妍,我愛你,我要你。」早在千年之前,他便對她入了魔,著了迷。

  仲燁似啃似吮的吻著她的秀頸,一手探上她的胸前,俐落地解開了蝶形繡扣,柔嫩似雪的肌膚在半褪的衣衫中若隱若現。

  他的啃吮引起了陣陣麻癢,她咬住下唇,忍下險些脫口的呻/吟,揚眸望去,只能瞥見他黑色的頭顱,雖是看不真切,卻能感覺到他寬厚且修長的手探入衣內,隔著妃色的抹胸輕輕揉弄……

  那酥麻的滋味實在太難忍,她方要啟唇嚶聲,微探出的舌尖已被他一口含住,絲絨般的芳腔被他細細舔舐過一圈,眼前又是一陣眩然。

  他的吻好似醇酒,一點一滴的煨著她,她情難自禁的弓起纖腰,粉色抹胸已被扯下,大掌盈握住一邊雪白的嫩乳,似撫似揉的不住動著。

  外衫被解去,抹胸歪斜地半掛在身上,她雙頰暈紅,別開了輕顫的眼睫,不敢再看,他卻不打算隨她去,輕捏她嫩得能掐出水似的下巴,將她的目光調回來。

  他的目光灼灼似火,她被定住了,小臉被那赤裸裸的慾念燎成瑰豔的暈紅,心口跳得飛快,卻無法移開雙眸半寸。

  抹胸的繫帶被解開了,自身上滑落,露出了那對嬌嫩白潤的胸乳。

  他的眼神似要吞了她那般,一記熱辣辣的凝視便奪走了她的呼息。

  「呀!」眨眼一瞬,她羞窘地摀住了小嘴。

  他俯下俊顏,白嫩的玉乳被含住,飲啜一般的吮著,她嬌軀一震,弓起的纖腰又軟綿綿的壓回了錦褥裡。

  自小生長在那樣的環境中,陸氏夫婦亦收留了不少靠一笑賣身為生的歌妓,關於那些閨房之內的淫艷春史,她再如何不願,仍是聽了不少。

  可這般親身經歷卻是頭一遭……佟妍閉起了流溢著瀲灃水光的美眸,不聽不管羞恥心的責難,伸出微微顫抖的藕臂,將她向上天乞求了許久的這人擁住。

  如若可以,她願用自己僅餘的所有,換取他的疼寵,哪怕只有一日,一夜,一刻,她都願意……

  窗邊的雕梅紫檀小几上,煙霧徐緩從鎏金獸口中飄出,暈了滿室的暖香,為這一刻的旖旎更添絲絲濃情密意。

  縟麗的錦綢軟榻上,男人雄壯的身軀纏覆在她身前,雙手掬捧起幼嫩的雪乳,彷彿渴求了許久,終於能嘗見,他的唇舌一刻也不消停,吮舔啃咬樣樣齊來,虔誠得近似膜拜。

  曾經,他們相隔得那樣遙遠,而今,他終於能這樣抱著她,吻著她,將她珍貴而美好的每一分每一寸都納為己有。

  他的心是熱的,膚下的血正沸燙,只覺眼前的她,便是他最美好的想望。

  嘴裡含著那嬌嫩的蕊心,他用雙手捧起她微微拱起的裸背,喉間抑下了一聲幾欲瘋狂的喘息。

  她似是難耐這般孟浪的掠奪,美眸緊緊閉起,兩排顫動的長睫毛沾滿了淚珠,兩片紅嫩的唇瓣微張,吟出搔撓人心的嚶哼。

  他灼 ​​灼的凝視著她,嘴裡的掠奪卻未曾緩下,看她因為自己的每一記吮咬秀眉緊蹙,淚漥漥的顫動眼睫,斷斷續續地嬌吟。

  她好美,好脆弱,亦如一朵白蓮,被他這只狂蜂浪蝶不知節制的採擷,他心裡不捨,怕她疼,怕她落淚,卻無可抑制這份積蓄了千年的渴欲。

  那對白潤的胸乳被吮得斑紅點點,濕透了,他眷戀難捨的蹭了蹭,改以溫柔的含啜,反而逼得她嬌聲討饒。

  大掌撫過那如軟玉一般的細膩腰腹,安撫似的來回揉動,她嘴裡低低嗚咽一聲,似啜泣了起來,為腿心處泌出的那縷濕潤感到羞窘。

  「莫怕,我不會傷了你。」他溫柔的勸哄著,一邊解開了她 ​​海棠紅的百褶羅裙,任其滑落在地,露出了那兩隻通體勻白似雪的玉腿。

  褻褲的繫繩被抽掉,她身子一個激靈,終於忍不住想求他停手,他卻早一步脫去了,手掌滑入,撫上那片溫潤的水澤,長指亦順著花縫輕輕滑動。

  「啊……」含著啜泣的嬌吟難耐地溢出,隨即便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再發出那般羞恥的聲音。

  「這裡……」他吻了吻顫動的玉乳。

  「這裡……」又吮了吮另一邊。

  「這裡……」他的唇滑至她抽緊的小腹。

  「以及這裡。」俊顏埋進了她的雙腿之間,暖熱的舌鑽入溫潤的瓣蕊,嬉戲一般的於內優游抽撤,而後傳出一陣薄啜聲,放肆地吮著春潮。

  「仲燁……不要……」她甚覺羞恥,美眸含淚的嬌喘討饒。

  那雙好似融化了冰雪的銀藍色眸子,自她被扣住的雙膝之間抬起,唇上還沾著教她羞窘不已的濕痕。

  「燁。喊我燁。」他的嗓音幽幽沉沉,自有一股蠱惑人心的咒力。

  「燁……」水光盈盈的美眸泛起一絲迷惘,可她拒絕不了,終是順從的低喃著那名,低低柔柔地喃著。

  不知為何,當她這般喊著他,心竟然微微擰痛了,腦中又浮現那些迷離的夢境,似真,似幻。

  終於……仲燁一震,素來冷峻而無動於衷的俊顏亦動容。跋涉千山,涉足萬水,歲月凋零,只為再聽她喊出這一聲,燁。

  他不過是一個沾滿血腥惡臭的修羅,守住孤寒的一小閻羅,她卻將他喻為世上最美好無爭的花,一朵開在地獄火池裡的花。

  「你身上的每一處,都是屬於我的。」大掌托住她的雙頰,他俯身許諾。

  「這一世,我只為你而活,我將用我的性命守護你,直至這具軀體嚥下最後一口氣,方能休止。」

  乍聞這句諾言,佟妍整個人震顫不已,尚未揚聲,滿眼的淚已落在他手上。

  「燁……燁……」那彷彿是來自於靈魂深處,一抹未知的執念,她不能自已的喃著他的名,淚水已淹沒了雙眼。

  他萬般珍惜的吻去每一滴淚,扯開了衣襟,抓起她的手壓在胸口,壓在那朵「歲凋」上。

  讓她親手碰觸,那一朵,累積了千年思念方能燦爛綻放的花。

  佟妍看見了「歲凋」,美眸微地睜圓,似震驚,似怔愕,似迷惑。

  有許多事、許多話,他不能向她明訴,例如他們的過往,及佛祖賜予他倆的慈悲之恩。

  有些事,有些記憶,注定只能留在過去,留在歲月凋零之前,帶不走。

  他只能吻住她,用她的手心為他煨熱了胸口,將思念透過每一個碰觸,一點一滴宣洩而出。

  鴉青色的長衫落在地上,與海棠色羅裙交纏著,亦如床榻上兩具繾綣情深的人影,交融為彼此身上的一部分。

  大手扣近了軟嫩的臀瓣,堅硬昂直的灼物抵著濕潤的花陰,在她低啜的嬌喘聲中,深深埋進其中,而後靜止不動。

  他單以一手支撐上身,一手細細描繪她的眉眼,每繪過一處便落下一吻,直到她無助卻嬌嬈的討要,他才吮住她的唇,一下又一下的將自己鑿進她溫潤而柔軟的身子。

  那痛,伴隨著滿滿的疼寵,在交合處漫開。她的腿纏著他的,如絲蘿攀纏著樹幹,緊密而不可分。

  初始,他溫柔廝磨得教她淚眼汪汪,末了,他要得越發狠了,每一次頂撞都是狂猛而強悍的,似是欲將自己牢牢釘進她體內。

  她攏握著兩隻粉拳,瑰豔的小臉往後高仰,一頭烏絲早已披散開來,枕在腦後猶如幽黑的絲緞,小嘴吟哦出他聽過最妖嬈的樂聲。

  半垂掩而下的錦幔,隨著那頂撞的力道而搖晃,室裡的燈燭未曾滅去,始終熠熠照亮著床榻上浪艷羞人的每一幕。

  「燁……啊!燁……」在不能自已的極致歡愉中,她的嘴裡始終喃著他,淚水模糊了眼,卻仍是直直地瞅視他。

  他亦然。壯碩的胸膛磨弄著她,兩顆心緊緊相依,與這具肉身已分不開的。

  「歲凋」好似也要盛開於她胸前,汗水淋漓的肌膚密密貼附。

  他要不夠她,怎樣也要不夠……盼了千年啊!

  「小妍,我愛你。」他眸光轉闇,與她十指交扣,將俊顏埋入她光滑如絲的頸窩,似嘆似喘,啞著嗓傾訴滿腔情意,亦不曾停過身下兇猛的佔有。

  如一隻狂獸終於得到他渴求的美夢,他一遍又一遍的要她,哪怕她已被餵滿,嚶嚶啜泣,他心疼不捨,卻也無法停下。

  「啊……」佟妍半睜著迷濛的眼,咬住嫩白的手背,小臉因羞意而酡紅似醉,長發被撥至一旁,他的嘴自後方含住了她的耳珠子。

  斑痕滿佈的嬌軟女體跪趴著,他雄渾的身軀伏貼在她背後,嘴裡低喃著教她迷惑卻深深著迷的情話。

  「小妍,我怎麼可能討厭你?從你來到我的面前,送我第一朵白蓮起,我便喜歡上你……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亦牢牢記住,縱然過了千 ​​年也不曾忘。」

  彼時沒能向她傾吐的話,終於能在此時訴出,他胸口藏了千年的痛,隨著每句話的吐露,似也跟著少上一分。

  「燁……嗯……燁……」她茫然不解,小嘴卻不由自主的回應著他,那令她快不能喘息的歡愉,似堆高的浪潮幾欲淹沒了她。

  他環住她柔軟的腰腹,抱著她一起躺下,硬直的灼熱依然深埋,隨著她的顫抖而溫存頂弄,直至她閉緊雙眸,急促的抽泣,才將暖液再次注滿嫩穴。

  她累極,倦極,那雙環抱住她的雙臂始終不曾松放,她暈眩的低啜著,仍能感覺到他在她身子裡若有似無的磨弄……

  「小妍,為我生下孩子吧,我們……也只有這一世了。」

  意識朦朧間,她聽見他似這般說著,可那嗓音太低、太沉,她分不清是夢,抑或是真實,只能隱約感覺到,他的吻越發激切狂躁,一如方才那般……

  人間百年,只是短暫一夢,「歲凋」只能換得這百年一夢,若他們能生下孩子,那孩子既不屬於仙界,亦不屬冥界,雖然只能留在人間,卻能成為他們這百年一夢的誓證。

  仲燁抱住懷中的人兒,抑下對她的心疼,哄著、勸著,讓她再次為他動情,只為了成全他對這份愛的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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