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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金吉 -【文判(來自地府的你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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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5:41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金吉 - 文判(來自地府的你之二)

桃花村沒有桃花
只有遍布四周的荊棘、終年不散的濃霧
以及……會說話的干尸和把它的頭當球踢的少女?!
弗,有必要這麼驚訝嗎?她身為張天師第十八代傳人
對付妖魔鬼怪,只不過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罷了
這一日,當她和一群妖物戰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眼看萬惡的禿驢老妖就要召來煉獄業火燒灼她身──
一場及時大雨突然降下熄滅了惡火
還附贈一個穿越過結界「坐」在她身上的書生!
雖然他一臉無辜書呆樣,說話文謅謅又總在狀況外
卻能建議她「這邊往右撇、那里繞三圈」
輕描淡寫的幫她畫出威力更加強大的靈符──
她用自己手里的妖刀想也知道
這看似溫文無害的書生,根本是個深藏不露的高人吧?
但她猜不透的是,為何他會憑空出現纏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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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6:24 |只看該作者
 楔子

    朝暾洗翠微。

    南遷的候鳥飛過森林上空,一片「竹片」自鳥群間翩翩飄落,轉了幾個圈才落在樹梢,卡在枝丫間,一旁啃著果子卻被打擾的松鼠抬起頭,好半晌才小心翼翼湊上前嗅了嗅。

    那原來是封竹片大小的信箋,外頭封著厚油紙。松鼠不知為何卻將信箋咬住,靈活的小身子就像在枝丫間滾動的小球,一下子從森林的東邊竄到西邊,最後將信箋擱在一座鳥巢內,就一溜煙地消失了。

    巢里嗷嗷待哺的雛鳥只是朝天空張著嘴等待母親歸來,並沒有理會躺在巢邊的「不速之客」。

    母鳥歸巢,喂完了雛鳥,彷佛再自然不過地餃起了那竹片大小的油紙箋,往森林的邊緣飛去──

    京城城郊的「蕪園」,據說屬于城內某個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所有。

    據說多年前,大戶人家的庶子,搬到這座莊園里來靜養。

    據說……

    隨便拉個住在附近的人來問問,似乎每個人都能說出一點關于這座莊園的來歷,拼拼湊湊,依稀能描繪出個輪廓,彷佛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例如那蕪園的主子開了間書肆,例如曾經見過面生的奴僕進出,但再深問主人姓啥名誰,書肆開在哪里,卻又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但反正,那也只是一座位在城郊大一點的園子。天子腳下,繁華的京畿,還會缺碧瓦朱甍的深宅大院嗎?每當有人無端問起那座「蕪園」究竟是何來歷,大家說了半天,最後總會這麼不了了之,將它拋到腦後去。

    餃著油紙信箋的雌鳥,飛進了蕪園,停在東院書樓的窗邊。

    窗內伸出一雙屬于男人的、清瘦修長卻偏白的手,接過了信箋,另一手掌心躺著幾顆大米,耐心等待母鳥將大米啄進嘴里,然後拍著翅膀回到森林深處,男人才站在窗邊,就著天光,拆信讀了起來。

    他終于站到陰影掩映之外,一襲沒有任何裝飾的白袍,長發隨興地披在肩上,想來是春眠不覺曉,但細致的臉上沒有一絲困倦,金陽如同拂照在白雪上,只有無瑕。

    文潛吾友,用這方式送信總是耗時,所以當你收到這封信時,我的老**應該已經壓垮了某只倒楣的白鶴,委屈它送我上西天……

    他一眼就認出這封信果然出自某位老友之手……

    應該說,能夠讓這封信自然地借萬物之力送到他手上,除了道法高深的老友,沒有第二人了,只不過以前這家伙,其實更喜歡讓陰間的好兄弟替他送信,鬼魂不受空間距離的限制,幾乎頃刻便能將信送達,而好友只需要替枉死的冤魂超渡便能作為送信的跑路費,真不知該說他摳門還是精打細算。

    服侍文潛多年的老奴三年前過世後,年輕的僕役原本只是奇怪為何主子的信都是三更半夜才送到,某天那位送信的陰間朋友可能因為終于能夠被超渡而歡喜,沖著僕役笑了笑,這一笑,生前因為跌落山谷又被亂石壓死的亡者不只頭顱崩塌變形,七孔流血,連眼珠子都滾了出來──那僕役見狀何止尿濕了褲子?膽子都嚇破了,讓文潛費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給治好,動了點手腳讓僕役把那晚的事給忘了,之後文潛便警告好友改用別的方法送信。

    其實文潛老早知道好友大限已至,收到信時既不感傷,也不訝異。對他來說,人的生老病死,與四季更迭一樣平常而且必然。

    然而,老友的這封信,卻是有事相求,他看完了信,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眉心,暗嘆老友真是丟了個大麻煩給他……

    僕役捧著茶盞入內來,文潛將信擱在平頭桌上,道︰「收拾一下,我要出遠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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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6:4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章

    西山薄暮未盡,大荒村與方圓十里內就不見一絲日照,沉厚的霧霾遮天蔽日,夜風像顢頇巨獸,死氣沉沉地穿梭在廢棄村落頹圮的屋舍間,它陰冷的氣息穿透那些被時光所腐蝕的隙縫,拉扯出一聲聲來自幽冥的嗚咽,破敗蒙塵的屋牆與長過人身的雜草也瑟瑟顫抖。

    三年來還住在這里的,大概只有靠腐肉為生的豺狼和鼠輩了吧。夾帶黃沙的風掃過街頭,吃得一身臃腫的灰鼠感受到活物接近而匆匆鑽進黑暗之中,紅色的眼珠子詭異地閃爍著。

    如果不是靴子踩在傾倒的木籬笆上發出了聲響,穿透灰霧而來的人影也許會比影子更無聲無息。

    繡著金色月季的黑麂皮長靴踩過落葉與塵土,步履不疾不徐而且始終如一,灰斗篷下的身子看得出相當嬌小,低垂的帽緣下只露出秀致的下巴和櫻桃小嘴,一縷柔美的青絲垂在豐滿的胸前──這倒楣誤闖鬧鬼荒村的旅人竟是名女子。

    大荒村在三年前,可不叫大荒村,它叫桃花村。

    如今陽春三月,桃花一朵也沒有,倒是村子四周那些黑色枯樹和荊棘,一株株在濃厚的霧霾中張牙舞爪,如鬼影般駭人。

    據說在三年前,朝中一名官員告老還鄉回到了桃花村,從那天起,桃花村彷佛從人世間消失了,任何前往桃花村的人就此有去無回,沒有任何人活著到外頭告訴世人桃花村發生了什麼事。

    桃花村的方圓十里,從此寸草不生,詭黑的霧靄終年不散。

    桃花村位置偏僻,位在大荒山的深山之中,地方官怕事,不願平白折損兵力,就貼了告示,並且不斷放出風聲,說這山里有山精鬼魅作祟,又有猛虎吃人,想長命百歲,最好離大荒山遠一點。

    這披著灰斗篷的少女,想必是外地人,又剛好倒楣至極,沒看見山路出入口偌大的告示吧。

    少女在村子里晃了一圈,然後停在明顯是村子最闊綽的一座莊園大門口。即便三年前這座莊園如何氣派,如今看上去也只是比隔壁的鬼屋更大一點的鬼莊園而已,大門口的石獅子都被毀了容,模樣嚇人,朱門斑駁腐爛成了豬肝色,早已頹倒在一旁。

    少女將頸間用來覆面與保暖用的紅方巾往上拉,蓋住鴿張臉,便走進了莊園里。

    說起來也奇怪,這村子里許多地方蛛網都厚得能當門簾了,但這座莊園並沒有,彷佛有什麼經常在這附近活動一般。

    少女進到屋內,點燃了她帶來的火折子和火把,哪邊沒有蛛網,她便往哪走,就這麼一路來到了莊園昔日的佛堂。

    桃花村封村後,地方官雖然盡可能封鎖了消息,總也有一絲風聲走漏。但這里畢竟是個小地方,知道這小地方的人少之又少,對外面的人來說,桃花村發生的事就像鄉野異譚一樣遙不可及。

    三年來當然也有一些荒誕不經的臆測與傳聞,多半是世人日子過得無聊,閑磕牙時天馬行空想像出來的,而那些人甚至不知道桃花村是真實存在。

    不過有時候,傳聞自有其脈絡可循。

    例如有人說,這位告老還鄉的官員,是因為帶了某個邪門至極的異族法器回到故鄉;又有人說,這位官員年邁的老父過世,卻不下葬,反而迷信異族的邪門歪道,導致老父成了尸魔,不只將官員一家殺盡,連整個村子也遭殃……

    這佛堂確實和一般的佛堂不太一樣,少女走進佛堂,不說因為年久失修早就沒有佛堂該有的清淨祥和,里頭也不供奉觀音或佛像,神桌之上,只有一副盤坐的枯骨。

    少女走上前,認真而專注地打量著枯骨。

    若說得道高僧涅盤圓寂,那枯骨也不是這般,黑透了蝕透了的骨頭上還黏附著白霉斑斑的干肉,上頭的蛆也都干扁地融進肉里或散落在四周,尸身灰白干澀的毛發垂落至地上,指甲也呈現土黃色,長而卷曲。

    謗本是尸變了的干尸。

    就在少女思忖的當兒,干尸漆黑的眼窩突然竄出兩團冒著血絲而且鼓脹的眼球,整副枯骨猛地往前傾,伸出手勒向少女的脖子,張大了嘴發出尖銳怪笑。

    「咯咯咯……」

    少女卻只是在同時反應靈敏地向後退了一大步,並且舉起腰間未出鞘的長刀,抵住枯骨眉心,剛好讓他無法再靠近她。

    少女的長刀根本沒有任何法力,干尸笑得更狂妄了,粗啞的嗓音拔尖了問道︰「這是什麼?小女孩家家酒?」

    「會說話?那好辦。」少女收回長刀,扛在肩上,「笑夠了沒?笑夠了我要問話。」

    吧尸的笑聲戛然而止,他步下神桌,身上的骨頭顫巍巍地喀喀發出聲響,步伐倒又穩又快,他走向少女,「你不怕?還是裝不怕?」這小丫頭的個子才及他肋骨最下方呢!

    彼時,天光已盡,少女手中的火炬彷佛是天地間唯一的光源,除了她與眼前與她相比之下無比龐大的干尸,四周俱被黑暗吞噬。

    居高臨下地俯視她的干尸,那張干枯的肉未完全剝落、充滿疙瘩與蟲尸的臉,在火把躍動的光芒之上,像在獰笑。

    「要是怕的話會進到這鬼地方來嗎?我問你是妖是鬼?生前干什麼的?」

    「我為什麼要回答你?臭丫頭,看看現在站在誰的地盤上?」

    「問清楚,才不會打錯對象。」少女理所當然地道。

    「打?」干尸笑了起來,「就憑你這黃毛丫頭?嘎嘎嘎嘎……」

    「我憑什麼,你待會兒不就知道了?你是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來歷,還是不想回答?」

    「我是這里的主人!桃花村的主宰!任何進到這里的人都要成為我的祭品和奴隸!你也不例外!」

    「佔據一個小村子當主宰,很威風嗎?」

    「全是因為我,這村子才有曾經的風光,雖然我變成這模樣,但反而能夠長生不死,擁有無上的法力,能夠成為我的奴隸是你們的榮幸。」

    「所以,你不是自願變成這模樣的?」少女依他的話推論道。

    這問題,恐怕干尸自己也沒自問過,于是他愣了一下,「不是……當然不是,那個妖尼姑騙了我!她給我的根本不是什麼高僧舍利子,而是沉睡在蟲殼中的千年毒蠱!她騙我吃了舍利子我的病就能痊愈,誰知毒蠱害我變成這副模樣,我的身體仍舊因為疾病而毀壞,但我卻死不了……」

    「所以你也是受害者嗎?」怪可憐的啊。少女一臉同情。

    枯骨看著她半晌,接著卻嘿嘿笑道︰「我可不關心這個。總之我有了無邊的法力,我可以成為神,」他獰笑著朝少女逼近,恐嚇般地道︰「只要吃下活生生的肉體,我的法力會越強大……」

    「只能吃人,不能吃別的嗎?」少女只是向後退了一步,避開他的惡臭和魔爪,繼續問道。

    吧尸似乎被她問得有點煩了,「只要是活的,不管是人或飛禽走獸!但我更愛吃人!府看你們絕望恐懼的模樣!而且吃了你們,我會有更多奴隸……」

    「所以,你也不是別無選擇,是嗎?」但是為什麼吃了人之後才有奴隸?看來這跟他的妖術有關,少女心里沉吟著。

    「……」干尸定住,瞪著她,對少女面無懼色、一連串的發問有些惱羞,他畢竟太久沒有面對過恐懼以外的反應了,「廢話少說,臭丫頭,為你未來的主人盡一份力吧!」他朝她伸出手。

    「不好意思,我從不認任何人當主人。」少女向後躍開一大步,退到佛堂外,「雖然你變成這樣情有可原,但既然你能夠選擇不殺人,卻偏要殺人,我就不能不管了。」

    「看來又是個自以為法力高深的臭道士,你可知道這三年來多少這種家伙來送死?你怎麼會以為自己是例外?」干尸像發了狂的野獸,猛地撲向少女。

    但少女卻疾如閃電,讓干尸撲了個空。

    「憑我注定當個收妖的,若是橫死也不意外。」少女飛躍上屋檐,她身上的灰斗篷同時飛甩開來,露出一身火紅勁裝,同時她的長刀終于出鞘,那刀鞘原來是術法所幻化,當她揮刀平舉在月光下,刀鞘便化作金色輕煙飄散,冰藍色刀身流轉的鋒芒竟穿透了桃花村終年不散的霧靄,與月光相互輝映。

    那把刀當然沒有法力,因為它充滿著妖氣,全是讓術法封印著。

    「原來是個收服了妖刀就跩起來的小妮子,你和這把妖刀我都要了!」干尸像蝦蟆一樣跳上屋檐。

    但他沒料到,無論武功或術法,他都和少女相差懸殊,他根本看不清少女的動作,頭已經被踢飛了出去,身體只能憑本能伸手反擊,少女以刀背打了過來,干尸又以另一手胡亂地想揮開少女,卻被她使一個刀花,手骨被一根根給挑到分家。

    當他的頭不知從哪個遠方急急地飛回來時,少女又一個閃身,再次將它踢飛了出去。

    「又來!」這回他的頭飛沖了許久,撞到村外的樹上,卡在枝丫間,干尸費了好大的勁才讓卡住的頭飛回莊園里,少女已經以紅繩綁住了他的尸身。

    「想都別想!」干尸大吼,頭顱回到脖子上,恢復力氣,紅繩不敵他的蠻力斷裂,可少女一個旋身飛踢,他的頭又飛了出去……

    「還來!」干尸怒吼,可是頭顱仍是一直飛到村子的懸崖邊,這回他讓頭發纏住懸崖上的石頭,才沒滾落萬丈深淵。

    當他終于又飛回莊園,少女已經坐在屋檐上悠閑地啃林檎,他的尸身則被綁得像蛹一樣吊掛在樹上。

    「吼──臭丫頭,不給你點顏色……哦不!」只見少女身子一晃,屋檐上的紅影已然消失,頃刻間他便感覺到自己的頭又飛沖了出去。

    「你到底想玩幾次──」飛遠的頭顱悲憤吶喊。

    這回他的頭撞上某堵牆,雖然把臉給撞扁了,但起碼很快地飛回莊園。

    「好,論武功我不如你,但你真以為這樣就結束,那就錯得離譜……」這次他沒有急切地回到脖子上,只是在空中盤旋,「桃花村真正的慘劇,可不只如此,你真以為會踢兩下皮球就能收服我了嗎?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你就下去和那些自以為道法高深,最後卻不得超生的蠢道士作伴吧!」

    少女穿回斗篷,擰著眉看著空中枯發飛散,像巨大飛天蜘蛛張開了灰網的頭顱,暗恨沒帶把傘出門,這會兒不知灑下多少髒東西……呸!她丟掉了手中啃了一半的林檎,「羅哩八嗦的,總算要來真的了嗎?」收妖本就不是她師門的宗旨,她一邊替自己周身下了防御結界,一邊等著干尸施展所謂的「無邊法力」。

    盤旋的干尸頭顱念出一串咒語,天空頃刻變得一片火紅,景物飛速旋轉,一陣暈眩之後,少女猛然回過神來,卻發現自己站在黃昏的小村落中央。

    這兒是桃花村,她稍早才走過這條街,只是光景迥異,雖然街邊的桃花樹依舊一朵桃花也沒開,但那些枯樹並不焦黑,就是死氣沉沉無半點生機,街道上的淒清與房舍的破敗都不復見,彷佛時光逆轉,回到荒棄之初。

    但天與地,卻如同止水一般地死寂。這兒一點聲音也沒有,少女抬頭看著天上,她才發現錯以為黃昏,其實天空正如干尸念咒那時一片火紅,半絲雲蹤也無,更遑論日月了。

    少女只是靜靜地在村子里走著,觀察著。然後她發現,每一棟屋子里都是有人的……

    她沒開口,旋即明了,屋子里那些不是人,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呼吸,沒有活人的生氣,這里凝滯的不是靜謐,而是死亡。

    一扇窗在她身後合上,暗處那些窗簾也悄悄拉緊,看來她正被屋子里那些「居民」窺伺著。

    她握緊了藏在斗篷下的妖刀,卻表現得毫無防備那般地四處游蕩。

    別說活物了,連動物和植物都沒有,雞舍和狗籠都是空的。

    當她終于听到雜沓的足音時,立刻悄悄地循著聲音的方向追了過去。

    即便自懂事起就修習術法,與妖魔鬼怪打交道,那也是她見過最怪異的景象。一群「人」,不分男女老幼地追著一個小女孩,然而詭異的是,不管是追的或被追的,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少女靜靜看了許久,直到那些「人」抓到了小女孩,彷佛對待牲畜那般殘暴地扭打並且捆綁她時,暗處的少女終于出手了。她很清楚那些不是人,包括被殘暴對待的小女孩,于是她在空中畫了一道符,劍指揮向那群施暴者──

    「敕!」

    一道白光襲向那群「人」,將他們彈開三尺之外,少女才舉刀現身。

    「仗勢欺負一個小鬼,不覺得丟臉嗎?」

    那些被彈開而倒地的「人」看著少女,又彼此對看了一眼,當下有志一同地全都轉身跑了。

    「喂!」這是什麼情形?

    少女這才想起被追打的小女孩,轉過身,卻見小女孩努力將身子縮進她在這附近所能找到的,勉強可以藏身的狹小雞舍中,雖然她面無表情,但眼神是無助的。

    「只要你不傷害我,我就不會傷害你。」少女蹲下身,「你可以告訴我是怎麼回事嗎?」她想了想,從斗篷里拿出一顆又紅又大的林檎,「你告訴我的話,這就給你,很甜的唷。」

    小女孩看著林檎,粉唇囁嚅,大眼閃閃發光,好像許久不曾見到美味可口的食物一樣,她遲疑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手,捧住碩大的林檎,好像拿到了寶貝那般揣在懷里。她抬起頭看著少女,「大姊姊,快躲起來。天要黑了。」

    少女抬頭看著天空,「這天也會黑?」稀奇了。

    「天一黑,大房子里的怪物就會出來吃人,他們每晚都要把村子里的人吃光了才會回去休息。」

    「每晚?」她好像明白了些什麼……

    「每天天黑以前,村子要送上足夠的祭品,如果不夠,怪物就開始吃村子里的人,直到吃光了為止……它們喜歡听人被吃時的慘叫,每晚每晚都要吃到高興為止。」

    少女的心往下沉,突然覺得想吐。她明白干尸所謂的「主宰」與「奴隸」是什麼意思了,把他的頭踢飛真是太便宜他了。

    「他們抓你,是要把你當祭品嗎?」

    小女孩抱著身子,垂首不語,好半晌才道︰「沒有爹娘的孩子跟無依無靠的老人都是這樣,每天晚上都要第一個被大家抓出來當祭品……」

    少女總算明白,干尸的法力並不強大,但為何能讓桃花村封村三年無人幸存。因為他利用了人性,這些村民的鬼魂不停地在這里重復著折磨與恐懼,是他們的恐懼造就了這個許多收妖人也無能為力的法陣,這個法陣與世隔絕,進來了,就出不去,里頭的冤魂一日一日重復經歷相同的慘劇。

    「大姊姊,對不起,這還你。」小女孩將林檎還給她,「我吃不了。」她有些遺憾地道。

    「不用,這鬼也能吃的,我的工作之一就是將食物施法,布施陰間的朋友,你吃吃看。」

    小女孩有些半信半疑,也有些不可思議,但她仍是有些期待地咬了一口林檎,然後一臉驚異,「好甜。」好好吃……

    「我沒騙你吧。」

    小女孩終于笑了,很珍惜地小口小口吃著林檎,而且細細地品嘗著。即便是生前,在母親過世後,孤零零的她就再也沒吃過這麼美味的食物啊!

    少女則開始思考,這下她其實也有些頭疼了。妖魔鬼怪還好對付,扯上人性就復雜了。

    小女孩好久好久沒享用到這樣的人間美味,而少女則陷入沉思之中,兩人遂不察天色果然暗了下來,直到天光盡隱,遠處傳來不知什麼怪物的咆哮,以及地面隱隱的震動,小女孩嚇得臉色慘白,而少女總算回過神來。

    「別怕,你跟著我。」她想了想,在小女孩周身畫了一道符,「這是隱身咒,只要你不出聲,六道眾生和妖魔鬼怪都看不見你,跟好我。」

    小女孩將信將疑,仍是跟緊了少女的腳步,見少女卻是往大房子的方向沖,她原本害怕地想躲藏,但握緊了手中的林檎果核,終究沒有逃開。

    大房子果然就是干尸所在的莊園,莊園前已經有不少鬼魂被推出來當祭品。

    「就這些?塞牙縫都不夠!給我殺!」干尸在他自己創造的結界里,模樣倒是威風凜凜,生著巨大的雙角和蝠翼,虎背熊腰、高頭大馬,偉岸非比常人,他的爪牙則一個個面目猙獰,獠牙外露,丑得各具特色……總之長得不像人。

    「你的牙縫跟水缸一樣大嗎?」裝模作樣的,看了就討厭。少女在空中畫了一道符,旋即劍指朝干尸一指,威力強大的靈符立刻將干尸震得撞向莊園的大門,沖撞的力道直到撞塌了兩面牆才停止。

    「是你?」干尸有些狼狽地從瓦礫堆中起身,看清了少女之後仍是露出獰笑,「我應該歡迎新朋友。正好向你介紹,這幾位都曾是你的同行,他們在進到我的結界後,終于明白我的法力強大無法攻克,于是自願成為我的爪牙,聰明的人都知道當獵人強過當獵物,是吧?」

    少女掃視過那群長得不人不鬼不獸,根本四不像的爪牙,有的果然羞愧地低下頭,有的則更加虎視眈眈地瞪著她。

    確實,在這種鬼地方,要是一輩子無法離開,為虎作倀是舒服過任惡鬼宰割。也難怪那些村民的鬼魂見到她出手要救下小女孩,只能作鳥獸散。

    「好好的人不作,要作畜生,老天也阻止不了。」她一點也不同情他們。這世上多的是沒有濟世之心的修道人。

    「你也只有現在能說大話了。」一名爪牙惱羞成怒,舉著桃木劍就向她刺了過來,干尸樂得在一旁看戲。

    這些爪牙都曾是擁有法力的高人,動起手來,可無法等閑視之,少女也不打算手下留情,對方雖然先出手,但她立刻就毫不客氣地將對手壓著打,妖刀氣勢如虹地斬斷擁有法力的桃木劍,接著她手腕一轉,以刀背迅雷不及掩耳地揮砍、挑刺,就憑一把刀打得對方手忙腳亂,疲于應付。

    不只被施了隱身咒的小女孩看得目瞪口呆,連被當成祭品捆綁起來的鬼魂,甚至是躲在暗處的那些村民,都差點想鼓掌叫好。

    被一個女娃兒奚落挑釁也就罷,還被打得無力還手,簡直是奇恥大辱,另一名始終不懷好意地覷著少女的光頭爪牙也手持法杖加入戰局。

    少女冷笑,「要不要一起上啊?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她存心要滅滅這些家伙的威風。

    始終記著叮嚀,不敢開口的小女孩,不得不出聲喊道︰「大姊姊小心啊!要是打輸了,他們會把對手的法力吸干,沒有法力的就只能成為獵物了。」這三年來,也不是沒有真心濟世的修道人在進入結界後仍站出來為村民出氣,可是下場只有寡不敵眾,被分食掉法力,和村民一起成為被獵食的對象。

    這臭干尸真是利用人性的弱點利用到極致啊!

    「小心你自己吧!」少女對破了隱身咒的小女孩道,顯然一點懼色也無,對手一個個加入戰局,她卻彷佛打得越來越起勁,儼然生出了三頭六臂那般打得沒有一個對手敢近身,妖刀所幻化的凌厲妖氣千變萬化,如猛虎嘶咬敵人,如騰蛇掀起風雲,如鬼神劈開天地,那一刻,簡直所有鬼魂都看呆了。

    難道,他們的救世主,真的出現了嗎?

    然而,驅使那些爪牙的,是不願意成為獵物的恐懼。

    「臭娘們,你打贏了又如何?還不是一樣逃不出這里,日復一日在這個地獄里掙扎?」持法杖的光頭爪牙早就被少女輕蔑的語氣激得羞惱,下手尤為殘暴,他眼神死絕地道︰「終歸這輪回不會停止,明日又是無止盡的獵殺,那麼老衲一把業火燒光這一切也是一樣的!」說著,他重重地將法杖插入地面,念起了強大的佛門禁咒。

    「不要啊──」村民們驚恐地求饒。

    少女暗叫不妙,她認得這咒語,用來召喚燒毀世間一切罪孽的煉獄業火,這臭和尚想必不是第一次祭出這招禁咒,比烈焰焚身劇痛數百倍的煉獄之火會燒盡一切,但這些鬼魂不會再死一次,痛苦不會終止,他們只能在火焰中度日如年地煎熬,等待新的一天,重新展開狩獵與被狩獵的邪惡游戲。

    這臭和尚無非就是輸不起,然後放大絕啊!少女情急之下只能試著念出以毒攻毒的寒冰禁咒,但她終究是猶豫的,冰寒地獄與烈焰地獄,同樣難熬,于是她遲了一步,煉獄之火以狂暴的姿態綻放,曾經歷過火焚洗禮的鬼魂們恐懼地發出尖叫……

    轟──

    閃電劈開了夜幕。

    少女原本抱頭的姿態因為驚愕而愣住,鬼魂們也張大了嘴望著天空,連干尸和他的爪牙顯然都詫異極了。

    下雨了,無星無月的結界里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更難以置信的是,臭和尚召喚出來的煉獄之火,瞬間就被這場驟雨澆熄了。

    連共工氏撞倒不周山的滅世大雨也澆不熄的煉獄之火,就這麼滅了?除非這和尚念的是假咒語,他召喚出來的業火是山寨貨,否則……

    就在少女覺得有些不太對勁的當兒,她突然被撞倒在地──這一切都太離奇,她身前原本沒有任何人,連鬼都沒有!但這個書生打扮的男人憑空出現,才會讓一向警戒心高的她無從防備。

    他就這麼撞上了她,把她壓倒在地。

    「噯……噯……」書生模樣的男人一邊想舉起油紙傘,一邊又忙不迭地要坐起身,手忙腳亂間只感覺手掌壓到某種相當綿軟舒服的觸感,害他忍不住多揉了幾把,然後才回過神,迎上少女噴火的雙眼。

    他總算像被燙著那般縮回手,「對不住!」他方才摸到什麼了?「姑娘你沒事吧?」

    「被一個突然冒出來的冒失鬼當椅子壓著,你說有沒有事?」少女板著晚娘面孔,冷聲反問。

    書生這才如大夢初醒,驚駭非常地跳了起來,「失禮了!失禮了!姑娘莫見怪,在下跟你賠不是……」

    少女瞪著他可不只是因為被輕薄而氣惱。她打死都不相信這男人只是個普通讀書人!但他的模樣看起來偏偏就是她最討厭的窮酸臭書生,從頭發到腳趾,從眼神到舉止,徹頭徹尾的一個窮酸臭書生!

    難道真的是巧合?一場能澆熄煉獄之火的大雨憑空出現,然後這個書生也憑空冒了出來?

    表都不信有這種巧合!

    「怎麼突然出現這麼多人啊?」書生見少女始終不理他,只好轉移話題,這才發現一堆人呆站在雨中,有的看著他,有的看著天空,伸出雙手捧著雨水不敢置信。

    「我還以為這村子一個人都沒有,原來是都跑到這里來了?可是剛才明明半個人影也沒有……」書生終于發現,這里可不只有「人」!還有一堆凶神惡煞地瞪著他的……呃,凶神惡煞!

    見那些怪模怪樣、妖里妖氣之徒臉色不善地打量著他,他立刻正氣凜然地伸手指著干尸和他的爪牙們,似乎想說些什麼大道理訓誡一頓,又覺得氣氛好像不太對,手一縮,腳跟一退,來到少女身邊。

    「姑娘,借問……」現在是不是在辦廟會?這些妝好嚇人啊!

    「不給借。」這男人生得面如冠玉,氣質斯文,雖然舉止有些冒失又可笑,但委實是讓人賞心悅目的美男子,偏偏她就是沒來由覺得討厭。

    好凶啊。書生一臉無辜地看著這個明明矮他一個頭,氣焰卻無比囂張的小姑娘。

    少女舉起冰藍流光閃爍的妖刀,宛如威風凜凜的大將軍,一臉挑釁、趾高氣昂地指向干尸和他的爪牙們。

    「臭干尸,听好了,今天起,結界內不是只有你說了算,不想再玩這種妖怪吃人、人只能乖乖被吃的爛游戲的家伙,以後就跟著我。從這一刻開始,雙方是平等的,你們想當鬼,我就教他們抓鬼,我不會讓他們繼續挨打,你也不會繼續高枕無憂笑著看戲,咱們走著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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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7:0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突如其來能澆熄煉獄之火的大雨,讓干尸也不敢輕舉妄動。

    少女在小女孩的幫助下,覓得原本供奉山神的破廟,當作她在這結界中的據點。

    因為把小女孩當祭品,村民只敢在廟外探頭探腦。而那些被釋放的祭品自然就成了少女的忠實手下,一進到廟里,立刻就開始打掃,沒多久這間破廟簡直煥然一新。

    「我們都沒想到,原來在結界里,也可以做一點有意義的事,例如打掃房子。」這些鬼魂竟然因此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

    「因為這三年來,我們只要想到天一黑就要承受剮肉剡骨之痛,根本無心做別的事。」

    「這就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吧。」

    「……」眾鬼魂看向站在山神像面前搖頭晃腦的書生,也不知他是搞不清楚狀況,單純對著山神發出感慨之語,還是完全不會觀察情勢,說著讓人氣悶的風涼話。

    「你怎麼還在啊?」少女有些沒好氣。她很懷疑這書生的來歷……如果他真是個普通的書生,那麼希望他知道眼前只有她和他是人時,不會嚇得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又被莫名嫌棄,書生只是溫吞地道︰「在下原本要回京城教書,途經此處,不意間在山林里迷了路,好不容易看到一處村子,因為天色已晚,只好向村民請求留宿一宿,只是在下見方才的情形,似乎村人並不太方便收留在下,只好跟著姑娘來到這山神廟,希望姑娘看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份上,與在下勉為其難共借這山神廟度過一宿。」

    書生就是這點惹人厭,簡單的幾句話,講得哩八嗦,「誰跟你是天涯淪落人?」

    書生看了看這山神廟里所有「人」,又看向少女,「因為在下的過失,讓姑娘滿身狼狽,在下甚感愧疚。」

    少女無語了,因為方才那一場雨,她被撞倒在地,早已一身濕。但這書生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為他一直想把傘借她,可她不領情,他只好一直替她撐傘,所以他也濕了。

    而讓她無語的是,這家伙難道不覺得,同樣都是淋著雨,就只有他們倆一身濕,很詭異嗎?

    這家伙是遲鈍,還是根本裝瘋賣傻?

    這時,主動去找柴火的幾名鬼魂回來了,他們簡直將少女當成了祖奶奶一樣敬重,雖然身為鬼魂根本不會被淋濕,仍是體貼地想到該替她架起篝火取暖,「大師,柴火撿回來了,但有點濕氣。」

    少女指了指山神廟中央的空地,「一些先堆起來,另一些擱在一旁吧。」

    兩名鬼魂熟練地堆起了柴火,將稍微干的那部分先堆了起來,少女劍指在空中一劃,點向柴火,「敕!」

    溫暖的火苗自木柴頂端裊裊起舞,眾鬼魂們又是崇拜地發出贊嘆之聲。

    「姑娘真是神乎其技。」這呆書生還鼓掌哩!

    掐指一算,外頭應當是該入睡的亥時了,但少女無暇休憩,她立刻就地取材,將山神廟神桌前已經蒙塵而且有些破爛的桌巾取下,盡可能抖干淨,然後平鋪在桌上。

    「臭書生,你有筆墨嗎?」

    「……在下姓溫。」他依然客氣地,微笑地道。

    仔細想想,她未免也太失禮,他倆素昧平生,她又何必給人家臉色看?人家好歹是名夫子,她至少也該懂得尊師重道,少女只好改口道︰「溫夫子,請問您可帶了筆墨?」

    「有的。」書生立刻將自己背著的書篋放下,翻出了墨條、硯台和毛筆給她。

    不只書生,眾鬼魂們都好奇少女想做什麼。只見她大筆一揮,在桌巾上寫下——

    張天師真傳降妖伏魔特訓班

    接著便掛到山神廟外。此時雨已停,因為大房子前少女神勇地大敗干尸所有爪牙,三年來竟破天荒有這麼一個晚上,所有的鬼魂不必被當成獵物被那些妖怪獵殺凌虐,因此此刻幾乎所有桃花村的鬼魂全聚到了山神廟外,那塊破布在所有鬼魂眼里可是散發出一股神聖不可侵犯的光芒呢。

    「大師,這是……」有名鬼魂問出了眾鬼魂心里的疑問。

    少女來到山神廟大門口,雙手叉腰,此刻在山神廟里的只有那些被當成祭品的鬼魂,而其他村民則躲在山神廟外的樹林里,她知道他們也眼巴巴地在看著她想做什麼,于是她朗聲道︰「給你們熊掌,不如教你們釣魚。

    從今天起,張天師第十八代傳人,張萸,就在這里收徒,誰不想再被那些臭妖怪欺負,就來跟我學收妖,我要調教出一班收妖特戰隊,讓那個死干尸從此再也不敢踏出他的老巢,以後換他躲在家里哭!」

    眾鬼魂你看我,我看你,一臉不可思議。而少女身後的書生默默抬拳以虎口抵唇,掩住忍俊不禁的笑意。

    這丫頭很有意思啊。

    「怎麼可能?我們一點法力也沒有……」有些鬼魂這麼道。

    張萸翻白眼,「你們是鬼耶,鬼故事你們生前听過嗎?」

    眾鬼魂想了想,點點頭。

    「鬼故事里的鬼,厲不厲害?」

    眾鬼魂又想了想,「挺厲害的,但是那些收鬼的道士更厲害。」

    「這不就對了。你們是鬼,我是收鬼的道士,而且還不是一般的道士,是非常厲害的天才道士,有我這個天才道士特訓你們,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好像真的非常有道理欸!眾鬼魂你看我,我看你,用力點頭。

    「那……束修呢?」其中一名果然有念過書的鬼,怯怯地問。

    「入我師門,就要記得我師門第一教條——修道習術法,首要濟世,降妖伏魔只是順便。只要你們懷著善心,絕不作惡,並且記住永遠替眾生留一條生路,就是最好的束修。」

    如此大義凜然卻又慈悲為懷,眾鬼魂都快痛哭流涕了。而身後的書生看著少女的背影,淡淡的笑容里竟有一絲欣慰。

    這丫頭跟前世相比,長進了很多。也許地藏王菩薩當年的寶血,真的起了一點作用吧?

    「想拜我為師的話,就來跟我磕三個響頭,天一亮,就開始特訓。」話才說完,山神廟里所有的鬼魂全跪了下來,沖著張萸磕了三個響頭,並且齊聲喊︰「師父!」

    當師父挺爽的嘛!早知道她以前也收幾個徒弟。張萸得意地點點頭,「天亮前,廟里前前後後先打掃干淨,得清出地方做訓練,你……你叫啥名字?」

    張萸指著小女孩問。小丫頭冒險自破隱身咒提醒她,她還沒好好謝謝她呢。

    「我叫櫻櫻。」小女孩雖然笑得靦腆,但看得出來,今晚這破天荒得來的平靜,讓她很開心。

    「好,今天起,櫻櫻就是你們的大師姊,你們听著她指揮,把這里打掃干淨先。」

    「遵命!師父。」眾徒弟們排著隊,由櫻櫻發號施令,一個個領事情做去了。

    張萸瞥了一眼樹林里那些猶豫的村民。看來她還得化解被迫當祭品的鬼魂與村民們之間的心結呢。噯,頭痛啊。

    張萸轉身,卻見書生坐在神桌邊打著盹。

    莫非是睡著了,沒听見她方才的話,才沒嚇暈過去?雖然這樣也好,可這結界不破,呆書生早晚得知道。

    溫書生單手支頰,頭點啊點,直到不小心撞上了神桌,才終于驚醒。

    張萸撇過臉假裝沒看見,卻偷偷笑了起來。

    「姑娘要是困了,里頭有干淨的地方,村民們已經整理出來,姑娘可以進去歇息,在下睡這兒便成。」溫書生仿佛沒事似地,對張萸道。

    「我知道,不過我還不困。你要是困了就先睡吧。」她還有得心煩呢。

    然而,不待張萸煩惱怎麼起頭,那些村民也明白張萸是他們的希望,過去他們確實是做錯了。他們並非不知道自己犯下了錯,但是為了自己的家人也只能自私。事實上那些妖怪只有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放過大部分村民,他們心里也明白要他們獻上祭品,只是逼他們自相殘殺罷了。

    然而為了換得妻兒一夜安寧,他們仍是狠下心來做了罪大惡極的事。

    因此,幾位村民派了經常領頭捕捉祭品的那幾位壯漢前來負荊請罪,他們還真去村子周圍的荒地里弄來了手腕粗的荊棘把自己捆綁起來,三名壯漢和村長來到了山神廟門口,被兩名自願在廟門前守夜,並充當護衛的鬼魂給攔住。

    這兩名鬼魂是祭品當中少數的青壯年男子,但是一個生前瘸腿又瞎眼,一個出生即畸型駝背,都是被遺棄了,只能行乞,死後這三年也是無依無靠的一群,和那些孤苦無衣的老弱一樣只能被逼著成為犧牲品。

    那三名過去領著村民,毫不留情地捉拿孤兒與乞丐當祭品的男子,只是低著頭,讓兩名守門的鬼魂痛罵,完全迥異于過去三年來冷酷的行徑,他們甚至也不為自己辯解,只說道︰這一切都是他們的主意,與妻小無關。

    那些已經拜張萸為師的鬼魂都聚了過來,大多是沉默的,因為他們內心也充滿掙扎,說不恨是假的,每當妖怪真的放過了村子里的人時,他們內心就充滿怨毒的詛咒;而當妖怪終究連村民也不放過時,他們心里也升起報復的痛快感,可是他們同樣明白那些妖怪只是想看他們自相殘殺取樂,換作他們是有家人的,也許會犯下同樣惡劣的罪行——誰知道呢?高貴的情操說起來容易,人們都不相信自己是脆弱的。

    願意犧牲小我的人曾經存在過,但是能夠一了百了的死去是一回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要一再承受相同的磨難時,還願意自願犧牲的又有多少?

    張萸知道,此刻只有她說得上話。老實說她真不願意當這種偽善者——勸別人不要恨。哈!她自己做得到嗎?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們。」張萸深吸一口氣,「干尸的法力雖然不強,但他能讓桃花村陷入地獄,能一直困住你們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利用了你們恐懼的力量,眾生的愛恨痴嗔是很強的業力,更何況是你們夜復一夜地產生的恐懼與憎恨,這個結界就是靠你們的懼與憎而來的,只要你們還恨、還怕的一天,就永遠出不去。我可以給你們力量,但我給不了你們寬恕的理由,我自己也想不出來……要不要放下,你們自己決定吧。」然後她背過身去看著山神,雙手抱胸,好像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沉默蔓延開來。

    良久,櫻櫻看著張萸,又看了看她曾經很懼怕的村民們,首先站了出來,「大姊姊要我不要恨,我就不恨。」

    張萸撇過頭,用力眨著眼。她才沒有想哭呢。

    小丫頭都這麼說了,瘸腿的想了想,啐了一聲,「師父說了,入了師門,要懷濟世之心,永遠給眾生一條生路。老子才沒空恨,老子要學術法濟世。」

    另一名丈夫十多年前就去世的寡婦道︰「算啦。就像溫夫子說的,他們也只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現學現賣,舉一反三,孺子可教也。」溫書呆搖頭晃腦地道,看得張萸又是一陣無語。

    這書呆真的听得懂他們在說什麼嗎?

    「好吧,決定不恨的,就到樹林里,請願意拜師的過來拜師,還沒想到該怎麼做的,就去打掃吧。」

    然後張萸就看著廟里幾乎所有鬼魂都走出了山神廟,就連有些猶豫的,最後也是啐了一聲跟上去,她忍不住笑了。

    「其實我才該拜你們為師呢。」她自言語地道。

    「張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溫書呆又道,張萸有些想翻白眼地瞥向他,卻見他拿出一塊方帕要遞給她,張萸才發現她方才真的不小心掉了一滴眼淚,鼻子也濕濕的。

    但這臭書生的舉動,不知為何就是讓她又羞又惱又無語。

    他真的很不會看時機,很不會看人臉色欸!

    「我自己有啦!」她氣虎虎地走開了。

    又莫名地被討厭了。溫書呆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落寞地收回方帕,在收回袖子里時忍不住想,難道她嫌這方帕不好看?還是有臭味?他忍不住拿起來嗅了嗅,雖然沒聞到什麼異味,但默默地想也許他該找口水井把它洗一洗……

    張萸來到廟門外,卻見到讓她有些訝異的一幕。

    村民們朝著向他們走去的鬼魂們跪了下來,被跪的鬼魂們一下子也有些無措。

    噯,看來,不只恨需要解放,愧疚也是吧。這三年來,不是所有眼睜睜看著他人成為祭品的村民都無動于衷,明知道自己也逃不過,明知道這是錯的,卻也只能日復一日在愧疚中度過。有誰是真的能在知道自己一夕的平安,是他人的犧牲換來時,還能夠睡得安穩的?

    鱉黑無光的天幕,隱隱地,好像有黯淡的繁星在閃爍。

    結界的力量,正在削弱。

    表魂當然是不需要睡眠的,而張萸則在天亮前小睡了一會兒,她的徒弟們非常孝順地將山神廟小小的內廳整理得干干淨淨,還弄來了些干草,她把斗篷往干草上一鋪,將就睡了一會兒。

    結界里,其實沒有真正的天亮,天幕只是變成了火紅色罷了。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曦。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還沒走出內廳,就听見溫書呆悠閑吟詩的嗓音,看來這書呆只是單純念書念到腦子壞掉了吧?

    這鬼結界里,哪里來「萬物生光輝」啊?他把滿天紅光當成朝霞了不成?

    「這幾句,是勉勵世人要珍惜韶光,好好打掃和學習。」溫書呆又道。

    張萸楞住,然後她听見她的徒弟們齊聲應道︰「夫子說得是!我們會努力打掃,用心向夫子和師父學習!」

    「……」珍惜韶光是真,但打掃和學習是哪里來的?這書呆真的越來越可疑了啊!他是真呆,還是裝呆?

    張萸走進山神廟前廳,就見溫書生沾水在牆上寫字,鬼魂們或席地而坐,或站在山神廟外,還真的是在上課啊?

    「師父早!」一見張萸,鬼魂們全起身讓出地方來。

    「乖,早。」讓一群年紀比她大的鬼魂喊她師父,其實怪難為情的。

    「張姑娘,早。用早膳吧。」溫書呆朝被挪出來當普通桌子用的神桌上揚了揚手,張萸才發現桌上擱了一碗清粥,一碟咸瓜麗,更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一條煎魚!

    「這哪來的?」結界里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米和瓜謹是我帶在路上,餓了可以炊煮來吃。魚是他們抓的,當然粥也是他們熬的。」溫書生解釋道。

    哪個書生會帶米在路上煮?要帶也是帶干糧吧?這家伙真的異于常人欸!

    「雖然我們不用吃飯,但師父和夫子總要吃的,所以我們想到,有一條溪流經桃花村,我們就想說試試看能不能抓到魚,想不到還真的能。」徒弟們開心地道。

    張萸知道那條溪,但她記得結界里的溪是干涸的吧?

    當然,也許因為結界的力量正在削弱,加上昨晚那場奇妙的暴雨,溪水先破了結界也說不定。總歸,這是她徒弟們的心意,而且結界的力量削弱更是大好事,她不免有些感動,便問書生道︰「米還有多少?」

    「這些。」他拿出書篋里的麻袋。

    「……」他的書篋只裝了米嗎?他真的是書生嗎?張萸再次無言地看著那一大袋米,「給我幾粒就好。」

    溫書生雖然不明所以,仍是撈了幾粒米給她。

    「有杯子和碟子嗎?沒有碟子的話,用樹葉也行。」

    「有!」一名鬼魂取來昨夜整理山神廟時順便洗干淨的祭杯和碟子。祭杯原本有三只,但另外兩只老早破了,而碟子缺了一角,但還能用,一只被他們拿來盛煎魚了。

    張萸從自己行囊里拿出水袋,倒了點水,將米粒放在碟子里,雙手結印念了一串咒語,接著結印的手一揮——

    幾十碗白飯和水酒出現在桌上。

    「這是民間祭拜的老方法了,你們都知道吧?都來拿碗飯,一起吃吧。」

    許久沒能吃到熱騰騰的白飯,鬼魂們同樣一臉感動,「謝謝師父!」他們取過白飯,這回知道先讓老弱婦孺享用了,一個接一個將白飯往外傳,桌上的白飯始終沒變少,直到每個鬼魂手上都有一碗白飯為止。

    溫書生看得贊嘆不已,「能不能把魚跟瓜齎也多變幾份出來?我想吃蒜泥白肉……」

    「……你當我神仙啊?」這書生到底從哪里蹦出來的?他腦子還好嗎?

    「我只是說說。」溫書生仍是笑得一臉溫文儒雅,接著仿佛沒事似。

    張萸心想,也許她太小看這書生了,他若根本知道這些村民全是鬼,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對了,有緣能同桌吃飯,又共睡一個屋檐下,卻仍不知姑娘芳名,能否冒昧請教?」

    張萸頓了頓。他昨天真的沒听到她講的話?他不是知道她姓張嗎?還是他只是從她題在桌巾上的字猜的?

    「哦!在下忘了先自我介紹。」溫書生忙不迭地道,「在下姓溫,名頤凡,頤養精神的頤,凡夫俗子的凡。

    本是京城人士,這次是出遠門訪友,如今受了故人之托,趕回京城教書。」

    溫頤凡。連名字都這麼像窮酸書生會取的名字。張萸忍不住在心里取笑,「我姓張,單名萸,勉強算憑瀾城人士。」

    溫頤凡仍是那副清淺溫和的笑,看著她半晌,才遲疑地道︰「張姑娘……令尊是捕魚的嗎?」

    她知道他想說什麼,忍住翻白眼與失笑的沖動。雖然這書生真的很讓人無語,可是有時她真的也忍俊不住。

    「弓長張的張,茱萸的萸。我的名字是我師兄取的。要說他是我父親也行,我本來就是他帶大的。」

    溫頤凡又微笑地看著她片刻,才又有些吞吞吐吐地道︰「那麼你師兄……他疼你嗎?」

    這呆書生一臉同情是怎麼回事?張萸沒好氣地看著他,「你有沒有被人拖到暗巷痛打過?」

    「偶爾。」其實他不太出門,那些人也從沒得逞。

    算了。張萸嘆氣。心想干嘛對一個閉門念書,不懂人情世故的書生這麼嚴厲?而且她自己不也取笑人家名字窮酸?

    雖然只是白酒配白飯,但所有鬼魂已經三年沒好好坐下來吃頓飯了,那頓早膳就像團圓飯一樣熱鬧。

    張萸昨晚思考過,其實要這些鬼魂短時間內能夠打贏大房子里那些妖怪,是有困難的。不過她這邊有數量上的優勢,于是當天一開始,她就將每個徒弟分成十位一組,每一組有老弱,也有青壯。

    「不要認為老弱就比青壯軟弱,那是你們還被生前的習慣所困縛,要知道大多數厲鬼都是女鬼或小鬼,有時年老的鬼魂也相當厲害,你們要記住你們不是人,不會死,敵人凶,你們就比他更凶!」

    她利用了一點兵法上的知識,讓他們在面對敵人時擺出方圓陣形。每一組都必須團體行動。

    接著,就是教他們簡單的闢邪手印和咒語,妖、鬼、邪並不同道,有些強大的咒法雖然能將他們全都一網打盡,但張萸並不喜歡使用這類無差別攻擊的法術。

    最後,其實才是最重要的——靈符。

    她本想教村民畫靈符,但要他們在半天內,既要學陣法、學手印口訣,又要畫靈符,恐怕成效不彰。所以她讓他們各自分組去練習,她則回到山神廟里打算卯起勁來畫符的時候,卻見那溫書生手搖扇子,笑容充滿贊許地看著村民們練習……

    張萸雙手抱胸看著他半晌。

    說真格的,溫書生模樣很俊,她那些徒弟里好幾個女鬼都有些心猿意馬,尤其是未出嫁的和丈夫早已不在的寡婦們,但畢竟人鬼殊途,在加上自昨夜起,那些徒弟就有意無意把她和這書生視為「一起的」……

    所謂「一起的」當然不見得有任何曖昧,但或許他們心里就是會把她和書生擺在同一個位置上。她的徒弟們自然也不會對溫書生有任何逾越了。

    但是張萸也不明白為什麼,一看見溫頤凡,她就沒來由的心里升起一股怨氣……

    「張姑娘。」溫頤凡見她到來,又沖著她笑得如春陽和煦。

    張萸別開眼,「溫夫子很閑啊?」

    溫頤凡笑容不減,想了想,道︰「有什麼是在下能幫得上忙的,張姑娘盡管吩咐。」

    他這反應,倒顯得她心眼太小了點。張萸默默地想,「夫子有空的話,來幫忙畫符吧。」難得有個識字又沒事做的人手能幫忙,不用白不用。

    溫頤凡倒是很爽快地答應了,他倆立刻在神桌上磨好墨,靈符不一定要寫在符紙上,雖然她帶來的符紙應該夠用,不過稍早她回到村子里,能利用的都讓村民們搬過來用了。

    「照這樣畫,行嗎?」張萸把一張畫好的符拿給溫頤凡,就見這溫書呆拿起來對著天光端詳半天,又拿到暗處盯著半晌,也不知他是看得懂或看不懂,但擰眉沉思的模樣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看得張萸都無語了。

    「張姑娘……」終于,溫書呆開口了,「在下以為,這邊應該往右撇,而這里應該繞三圈……好像會好看一點。」

    張萸額冒青筋,「你是道士,還是我是道士?」這書呆以為她在畫白描嗎?

    「當然張姑娘才是道士。」溫頤凡又笑得一臉無辜,然後依舊溫吞地道,「在下只是提出一點小建議,姑娘听听就罷,莫生氣。」

    張萸覺得她太陽穴有些抽痛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這溫書呆畫符倒挺快的,不到一個時辰,他竟把要分給全村的符紙都畫完了。

    張萸一一檢察過那些符,就怕一個出差錯,符的效力就沒了。但溫書生倒是一筆不差地照著她的符畫得很完美,「你挺厲害的嘛。」張萸隨口道,其實有點敷衍。

    「能夠幫上姑娘的忙,是在下的榮幸。」

    張萸又對自己的態度有些愧疚了,「哪天你要是撞鬼了,我會免費幫你驅邪。」這次她可是真心的。

    天終于黑了,張萸刻意把自己穿得金光閃閃,連夜色也無法遮掩的火辣亮眼,上身僅有一件火紅色繡雙蝠紅蓮訶子,頸上和上臂都戴上了黃金鎖子甲護圈,長發也以金色發冠束起;**的肚臍瓖貼上紅寶石,腰下的紅羅裙還垂掛著鑄刻了符文的黃金蹀躞帶,隱約能看見紅紗羅裙底下迷人的長腿,小腿同樣纏上黃金鎖子甲護圈,宛如來自遙遠西域神秘國度的女戰神……

    溫頤凡都不知該把視線放哪了。明明不關他的事,可他就是忍不住陰惻惻地在她身旁晃蕩,村民們的視線飄到哪,他就晃到哪,存心擋著那些色鬼欣賞美景。

    「夜露涼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姑娘應該要好好保重……」他長眸想看又不好直接看地瞥了兩眼她的小蠻腰,然後又瞥向不遠處也頻頻朝張萸打量的村民們,那一眼竟是嚇得村民們趕緊哪邊涼快哪邊閃。

    就說這兩個肯定有事。底下包打听的村民們交頭接耳地,一臉揶揄。

    「你念經啊?」陰陽怪氣的。張萸蠻橫地眄了他一眼,卻見溫書呆視線一和她對上,很快地轉開來,佯裝目不斜視的正經模樣,張萸偏偏走近他,眼尖地發現這書呆竟面有赧色,雙耳泛紅。

    呵!奇了。話說回來這書呆之前就不會看人臉色又老是做些讓人無語的舉動,搞不好還真的從來沒跟女人相處過。

    可惜大戰在即,她不能顧著玩,要不真想調侃他一番。

    「思無邪啊,思無邪。」張萸惡劣地甜笑著,長發一甩,幾縷發絲拂過他頰畔,她卻一點也不在意地大搖大擺走了。

    溫頤凡瞪著遠去的曼妙背影,心里說不出的悶,卻又不明白為什麼悶,只是不自覺地跟著張萸一路來到山神廟外最高的大石頭下。

    而她,真當自己是女戰神,站在所有鬼魂都能仰望的最高點,一手扛著她的妖刀,一手叉腰,對著她的徒弟們,運足了丹田的力道,揚聲道︰「被玩了三年,還想當孫子,你們不覺得丟臉嗎?」

    她的徒弟們也很配合地齊聲大吼,聲勢當真是響徹雲霄啊。

    「人有生老病死,所以貪生怕死就算了。都當鬼了還怕什麼?還是你們想到了地府之後,被其他鬼魂恥笑嗎?」

    「不想——」

    「做人時夠辛苦了,做鬼就要抬頭挺胸,誰要是再欺壓你們,你們就十倍奉還!讓那些仗著自己長得不人不鬼就囂張的龜孫子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凶神惡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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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7:3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當晚沒看到祭品,干尸果然派了他的爪牙來叫陣,村民們起先有點膽怯,但幾個膽子本來就比較肥的排成演練時的方圓陣型,舉著貼了符紙的掃把和鋤頭狂毆對方,竟也把那些曾經不可一世、將他們當螻蟻的爪牙們打得抱頭鼠竄,村民們士氣立刻爆漲,一個個沖下山要找干尸算帳去。

    張萸原本預料她教的東西足夠村民們遇到干尸和他的爪牙時自保,畢竟道行深淺相差懸殊,卻沒想到靈符威力如此強大,一時間也有些疑惑,可是她又怕徒弟們出事,于是也追下山,只要有隊伍不小心分散,或有屈居弱勢的,她就上前援手。

    然而,幾乎只有不小心隊型分散的村民因為防御上出現漏洞而有驚無險,當一隊村民手中的靈符將干尸的爪牙打得法力盡失時,張萸終于覺得有些不對勁,她在村民們圍住了敵人,要再痛下殺手前,施法讓干尸的爪牙全身瞬間結出冰晶,直到干尸的爪牙化為一塊人形冰石,同時也將他封印住,阻止村民們犯下殺業。

    「別忘了你們入師門時答應我的,要是犯下殺業,下了地獄繼續受苦,我就白救你們了。」

    幸好還勸得住,那幾個村民吆喝著要去給大伙兒幫手,讓她松了口氣。張萸忍不住想,她方才不應該那樣喊話的,因為深信村民們頂多能夠自保,她只希望他們鼓起勇氣來對抗干尸,但恐懼和殘暴一樣都會制造地獄啊。

    張萸看著被封印在冰晶里的人影。干尸的爪牙都是曾經想到桃花村來除妖的修道人,但如今他們幾乎已經入了魔道,看樣子等解決了村民的問題,她還有得傷神呢。

    正要趕去看看其他村民的情況,張萸眼角余光瞥見一張掉落的符紙。

    這應該是從方才那些村民手中的武器上掉落的。她吩咐過每一個小隊里比較謹慎的幾個多帶幾張符,所以掉一兩張還不打緊,她隨手撿起,符紙上的符文卻一陣白光流轉,張萸定神一看,眉頭瞬間擰緊。

    「難怪……」她收起符紙,轉身欲找某人的身影,這時卻一陣地動山搖,大房子的方向傳來坍塌和爆裂的巨響,張萸無暇思考其他,立刻施展輕功趕過去一探究竟。

    大房子早已崩塌,卻不見干尸,而昨晚妄想召喚煉獄之火的光頭爪牙,卻變得更猙獰更巨大了,站在頹圮的廢墟中間仰天咆哮,看樣子是**太大,把房子擠崩了。

    「師父!這個光頭把自己的同伴都吃了,吸干了他們的法力!」村民們發現靈符對光頭不管用,還有同伴因此被打得魂飛魄散,一時都膽怯了。

    「你們退後。」張萸大喝,舉著妖刀疾沖向光頭爪牙,「禿驢!吃那麼多人不怕撐死嗎?」

    扁頭胡亂地揮拳破壞四周所有建築,張萸原以為他瘋了,卻不料當她逼近時,光頭狡猾地拉住她的腿往地上用力一砸,霎時間飛沙走石,地面被光頭一拳撞擊出裂痕……

    「師父——」眾鬼魂們都悲憤了,那呼喊真是驚天動地啊!

    「死禿子,別亂吃豆腐。」

    扁頭回過神來,卻見自己的手是空的。

    張萸威風凜凜的火紅身影踩在他頭頂上,妖刀抵住他的腦門。

    「師父!」眾鬼魂喜極而泣,開始大喊,「師父好強!師父威武!師父打遍天下無敵手!」

    張萸差點失笑,但她也沒敢掉以輕心,光頭的手掌揮過來時,她已經跳到十尺之外,紅裙舞成血紅半月。

    「張天師的傳人?」光頭原來還能說話,「難怪有本事逼得尸魔丟棄這個結界逃跑,如果我吃了你,法力肯定更上層樓,到時不管這個結界還在不在,都沒人是我的對手!」

    原來那孬種臭干尸跑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惟有仁者天下無敵。枉費你還是出家人,這道理都不懂,真為你的師門感到難過。」

    「仁者天下無敵?」光頭大笑,「我仁慈了五十多年,為了救世人于水深火熱之中,最後卻淪落到這個地獄里,在地獄里,仁慈有什麼用?那是和平世界里的人說的風涼話,像你們這種人沒資格定我的罪!稈你的法力給我——」

    張萸躲開光頭的攻擊,將刀背一轉,決定先削弱他的行動力,火紅的身影仿佛旋風般旋轉,更像天火飛竄,在光頭的手臂上割出一道鮮血的浪花,最後狠力削去他肩肘後方的筋肉,「我或許沒資格,但選擇原諒的村民絕對有資格,像你這種人還是下地獄磨練個幾百年再回來吧!」

    扁頭失去了一臂,另一臂卻狠力反擊,甚至張開血盆大口要咬身在空中的張萸。

    「師父小心啊!」

    張萸瞬間使出金蟬脫殼,撕裂被光頭咬住的羅裙,踩住光頭下巴借力來個後空翻,並且抽出兩道符紙,朝光頭射去,兩道符紙化為冰刃,刺進了光頭的眼里,光頭發出的哀號連張萸都忍不住想搗住耳朵。

    師門戒律,絕不輕易施展會打傷靈體的強大法術,但張萸見光頭又念出了召喚煉獄之火的禁咒,當下再顧不得其他。

    「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急急如律令,雷公電母听我號令——」她飛快地在空中畫了一道天雷符,劍指疾指光頭,「敕!」

    轟——巨大的天雷打在光頭身上,電光讓天地瞬間亮如白晝,光頭連哀號都來不及就被雷殛成一塊冒煙的黑炭。

    這一聲巨雷,也劈開了結界早已越來越薄弱的禁錮,以雷殛為中心點,一道旋風吹開了黑霧,清風所到處,仿佛無形的雨水洗去了桃花村凝結的陰霾,萬物恢復了原本面貌……

    屋舍破敗了,但雜草在晚風中搖曳。蛛網仍然橫生,桃樹卻冒出了嫩芽,鳥囀和蟲鳴交織,迎接苦難者們的新生。

    「月亮出來了!」有村民驚喜地喊道。

    夜空不再漆黑無顏色,三年了,村民們終于再次得見迢迢銀漢,皎皎明月,不禁喜極而泣。

    他們同時也察覺,一股銀光籠罩著他們每一位。

    「師父!」村民們直覺地向張萸求救,以為又有魔障,卻見張萸含淚笑得一臉欣慰。

    「該去投胎了。你們沒有讓我失望,沒有在今晚犯下殺戒,等陰差來接你們,閻王爺會知道你們承受的苦難,知道你們之中有些人做了偉大的決定,會讓你們盡快去投胎的。」他們放開了心結,早就不需要超渡了。

    「我們要留下來孝順師父,跟師父學術法濟世!」有村民道。

    「說什麼傻話啊,不去投胎要當孤魂野鬼的,好好去做人,這輩子入了我師門,下輩子要帶著靈性,有緣再來修行,將我師門大義發揚光大,明白嗎?」

    「師父……」雖然只有一日的師徒之情,可是這個將他們從無止盡的苦難地獄中解救出來的少女,在他們心目中就和再生父母一樣偉大。

    地府之門開啟,數輛六駒馬車從紫光中駛來。看來地府知道這次要接的鬼魂太多,特地派了「專車」來呢。

    見鬼魂們都有些不安,張萸道︰「不用怕,陰差們只是臉色不好看而已,真正的惡鬼你們都見識過了,陰差大哥大姊生前也都是好人,你們守好秩序,他們不會為難你們的。」

    「師父,下輩子,我們還要拜你為師!」

    張萸失笑,「沒問題。」

    目送所有鬼魂上車,櫻櫻卻向她跑來,張萸蹲下身與她平視。

    「大姊姊,」她還是喜歡喊她大姊姊。櫻櫻將林檎果核放到張萸手上,「這顆果核,可以幫我種在土里嗎?我希望有很多人吃到好吃的林檎。」

    張萸這才知道,原來這世間真有承受了莫大苦難,卻仍然純真善良的笑靨,溫柔得令她雙眼發熱,心揪痛著。

    「好。」她摸摸小女孩的臉,抱了抱她,最後又忍不住偷偷在她身上施了一道咒,這種咒一般都是往生者的家屬要求方士誦經祈求,傳達給陰間的往生者,而她直接在小女孩的靈體上施展,當然效力更大,這咒法自然

    也被地府許可,它會幫助靈魂更容易投胎到良善的好人家。

    作為天師傳人,和陰差打交道也是家常便飯,陰差們跟她也算交情匪淺了。張萸還有點奸巧地拿了些紙錢塞給陰差們當茶水費,希望他們一路上好生照應她的徒弟們。

    直到最後一輛馬車駿進紫光中,紫光漸漸消失,張萸才深吸一口氣,要自己打起精神,還得把那些入了魔道的爪牙誦經淨化呢——噯,幫助桃花村村民脫離魔爪,這是她自願的,但淨化這些爪牙,她可要跟胡員外收錢了,這工作很累的。

    一件書生長袍披在她肩上時,張萸差點將妖刀捅進來人肚子里,轉頭一看卻見冒失鬼溫頤凡不知打哪冒出來,還拿著方帕要給她。

    「……」張萸一時間也不知該說是因為他又憑空冒出來而覺得離奇、覺得火大,還是該跟他算帳?總之打了一仗後,這根本很有問題的書呆又一根汗毛也沒少地在詭異的時機冒了出來,確實讓她腦袋有些空白。

    溫書呆卻是沖著她,笑得仿佛春風拂照大地,「這次我有洗過。」

    張萸這才發現她又不小心讓眼淚溢出眼角,兩頰都濕了,她有些惱羞地接過方帕,一不做二不休地用力擤了一大坨鼻涕,還惡狠狠地瞪了溫頤凡一眼。

    溫書呆笑容不減,一臉寬容慈藹地道︰「洗干淨再還我就行了……不還也沒關系。」

    她其實想直接讓他自己拿回去洗,但她可不會讓他隨意打馬虎眼唬弄過去,她收起方帕,旋即舉起妖刀抵在溫頤凡頸間,「你到底是誰?」

    溫頤凡只是從容舉起雙手作投降狀,但模樣倒是挺悠哉,「一個窮酸書生。」

    他倒是很清楚她對他的評價啊。張萸拿出他替村民畫的靈符,「偷改我的靈符,還有本事朦混過我的眼,你要只是個窮酸書生,那我就是個打雜的了。」

    「張姑娘不應妄自菲薄,心懷慈悲以濟世為己任者,絕不是打雜的。」

    「昨天晚上那場雨,也是你的杰作吧?只有觀音座下龍神降甘霖方能滅煉獄之火,連龍神都請得動,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那只是巧合,我不知道什麼龍神。」溫頤凡一臉誠懇。

    「還裝傻?」以為她不敢揍他嗎?她張萸天不怕地不怕,賞他拳頭也沒在手軟的!

    「姑娘小心!」溫頤凡突然臉色一變喊道。

    「當我會上當溫頤凡飛快將她拉向自己,但張萸卻已中了尸魔的暗算,幸而溫頤凡立刻在她身上畫下靈咒,護住她的元神,讓她只是陷入沉睡。

    他抱著張萸蹲下身,仿佛有些焦急地在她臉上拍了拍,「姑娘?」

    尸魔見張萸這惡婆娘陷入昏迷,眼前只剩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便大膽地從暗影中現身。

    雖然桃花村的村民都投胎去了,但他只要殺了這書生,吸走張萸的法力,那麼他一樣能繼續在人間橫行!他悄悄接近只顧著擔心懷中人的溫頤凡背後。

    「姑娘?」溫頤凡偷偷使勁擰了一把她的臉頰,張萸熟睡如故。

    看來睡得很熟啊。

    背後,尸魔張大了嘴露出獠牙,五指掐向溫頤凡。

    眨眼間,尸魔卻撲了個空,眼前哪里還有溫頤凡和張萸的人影?尸魔驚駭地轉身,卻見溫頤凡負著手站在他身後冷睇著他,向來溫潤如春風的微笑完全不見。

    「你……」尸魔也說不出所以然,他根本不必怕這個文弱書生,可是那一刻,在這書生深沉冷淡的目光注視下,他卻不敢輕舉妄動。

    溫頤凡舉起手中的毛筆,對著尸魔,在空中畫了幾畫,當毛筆尖端點住尸魔眉心時,作惡多端的尸魔也動彈不得,他感覺一股清涼的氣勁自眉心處,遍洗四肢百骸,一道靈光籠罩著他,當溫頤凡退開來之後,尸魔驚覺他原本腐爛干枯的手起了變化——

    他終于恢復人形……不,如今他只是個普通的鬼魂,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老年人的鬼魂。

    「我……我變回來了……」他一陣哽咽,原來這才是他一直以來真正的心願,那丑陋的不死之身禁錮著他,讓他的靈魂扭曲,只想讓世人與他一同承受詛咒,他以為凌虐能帶來快樂,他以人們的恐懼來安慰自己,變成一具腐爛的干尸卻永生不死並沒有什麼不好,至少他擁有無上的權力,但過去三年來的種種卻不及這一刻……

    他流下淚來,痛哭失聲。

    地府之門再次開啟,這回陰間派來的是能力更強的陰差首領,想來地府對這位入了魔的鬼魂也相當戒備。

    「到下面去,把你一身罪孽洗一洗吧。」

    「謝謝。」尸魔道。

    「不要謝我,我只是不想那丫頭再背上收服你的業力,她背了好幾世,已經夠辛苦了。」

    張萸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行進的馬車里。

    呃,更正,是牛車。她看向悠閑地驅趕著牛前進的溫頤凡,「為什麼我在你車上?你要去哪?我怎麼暈過去的?臭干尸呢?」

    溫頤凡看了她一眼,「姑娘過度勞累,所以睡了一會兒,在下擔心將姑娘丟在荒郊野外會有危險,所以冒昧翻了姑娘的包裹,發現一封邀請姑娘前往京城的信,既然咱們要去同一個地方,不如就結伴而行好有個照應。」

    「你翻我的東西?」張萸的神情像要吃了他。

    「情非得已。」其實他根本不用翻,早就知道是京城的胡員外委托她到桃花村收妖。這三年來會到桃花村去收妖的,大多是受了胡員外的委托,因為胡家祖墳在桃花村後山,胡家三年無法掃墓,怕鬧鬼之事影響祖墳風水,再加上胡家這幾年確實不太安寧,讓胡老爺更堅持要找到人收妖。

    「臭書生,我還沒跟你算帳,你竟敢翻我的東西?」張萸氣得揪住他衣領。

    「姑娘,男女授受不親。」

    「授你個大頭,坐我身上吃我豆腐時就不會授受不親了?」

    「原來姑娘是為這件事生在下的氣?」溫頤凡恍然大悟。

    並沒有!她本來不想跟他計較,是他整個人礙她的眼,跟他吃她的豆腐一點關系也沒有!

    「其實……」溫頤凡一臉陷入深思的表情,「在下並不記得當時摸到什麼不該摸的地方,感覺很平坦,但是如果姑娘堅持的話,在下願意負責。」話落,他還長長嘆了口氣,一副拿她沒辦法的無奈模樣。

    張萸額冒青筋,「溫——頤——凡!」

    「姑娘,當心,雄哥不太喜歡坐它的車的人不守規矩。」溫頤凡把她按回車內。

    「熊哥?我還你奶奶的熊!臭書生,吃我豆腐還敢賣乖,我掐死你!」

    某文弱書生被潑辣的丫頭這麼又掐又槌又咬的,竟也文風不動,依然穩穩地駕著他的車,還能一路不慍不臊地說著風涼話呢。

    但車上多了這頭母老虎,看來這趟旅程不會太平靜。

    有牛車能坐,她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張萸嫌車里悶,又不想跟臭書生坐一起,于是爬到了車頂看風景。

    然而旅途漫長,雄哥又慢吞吞,風景看來看去都差不多,張萸也坐不住了,再說她越想越覺得讓這臭書生就這麼蒙混過去也太便宜他,當下便從車頂輕輕跳到溫頤凡身邊,雙腿交迭,上身微傾,惡女本性作祟,不自覺地盡顯嫵媚,溫頤凡身子不自覺地一僵,坐得更筆挺。

    「溫夫子能請得動龍神,又精通靈符,駕牛車會不會太委屈了?」張萸有些不懷好意地道。

    看來是躲不過。溫頤凡只好淡淡地道︰「張天師武功高強,道法精深,既會降妖伏魔,又會抓鬼驅邪,趕路時只能搭便車,豈不是更委屈?」

    臭書生又消遣她。不過沒關系,他不裝傻便好。「你不否認龍神是你請的嘆?」

    「在下確實不知什麼龍神。姑娘要在下承認,便是讓在下受了這虛妄的功勞;也許那位道行其實並不高的‘高僧’所召喚的並非真正的煉獄之火,只是一般的烈火咒,若是煉獄之火,沒理由連眾生的愛恨痴嗔所凝聚的結界也破不了,不是嗎?真正的紅蓮業火,能燒盡一切孽障,尸魔也好,冤魂也罷,乃至六道眾生都將煙消雲散,不復存在。」

    「……」還真是非常有道理。兩次都在咒法上輸給這臭書生,讓張萸面子有些掛不住——一次是他畫的咒騙過了她的眼,一次是現在。張萸更不想承認,她以前學咒法向來就只挑自己喜歡的學,肯學的是學得很精,不肯學的就只能騙騙外行人了。

    話說回來……

    「那豈不糟了?我用天雷咒打死他了。」張萸小臉慘白。

    溫頤凡看了她一眼,語氣不自覺柔緩地道︰「他吃了人又入了魔,你淨化他,他一樣要死。天雷咒只毀形體,並不傷眾生元靈,這筆帳要算也算不到你頭上。」

    也是。張萸心里舒坦些,但轉念一想,她又一臉刁鑽地斜眄著他,「溫夫子對咒法研究得很透澈嘛?你們讀書人不是最不喜歡怪力亂神了嗎?」

    「世間無論神仙傳說,鬼怪志異,都是讀書人所撰。」

    「這倒是。還有不少胡說八道的。」

    溫頤凡頓了頓,才道︰「有人為猢口而嘩眾取寵,也有借神仙鬼怪諷寓人間百態,倒也不能怪他們胡說八道。」至于騙財騙色、威脅世人不信他的「道」就會下地獄者,既不入流,不提也罷。

    張萸挑眉,「溫夫子知道得很多嘛。」

    這話真不知是恭維或意有所指,但溫頤凡仍是溫溫地道︰「在下剛好在京城經營書肆,接觸過這類讀書人,略知一二。」

    「教書、經營書肆,而且精通咒法。你名堂還真多。」

    「混口飯吃。對于咒法,在下只是門外漢,絕不敢在姑娘面前自作聰明。」

    他回答得客氣,也不像擺高了姿態不想理人。張萸說不出所以然來,這家伙全身的姿態都表明了,他對她的接近很在意,立刻把有車蓋遮陽的位置挪出來讓給她坐不說,眼前她雙腿交迭,一手擱在身後,坐得隨興又大刺刺,而這溫書呆卻是拘謹又小心翼翼——她是會吃了他不成?

    他越是這副模樣,張萸就越不想跟他客氣,「門外漢都能把我耍得團團轉,我看我這招牌也可以收起來了。」

    溫頤凡頓了頓,卻道︰「降妖伏魔風險大,換個營生,平平安安過一生也好,姑娘若有親人,親人也可安心;若親人均不在人世,姑娘更應保重自己。」

    「……」張萸雙手叉腰,「給你點面子,你還當真訓起我來了?」還哩八嗦地訓了一長串!

    「在下並無訓誡姑娘之意,全是肺腑之言。」溫頤凡小心駕著牛車,可是卻忍不住想笑。

    雖然變得願意體諒人了,性格卻一樣火爆啊。

    「我問你,你的咒法是跟誰學的?」張萸這廝說穿了,就是有點面子掛不住,尤其對象還是她最討厭的窮酸書生。

    「在下並未拜師修習咒法,只是剛好有興趣,研究出一點心得。」

    「無師自通也能騙過專心修習道法十多年的人,溫夫子真是天賦異稟。」張萸原來從不知道自己心眼這麼小,哎!

    「無師自通也不盡然。在下因為家中有些余裕,在京城的書肆頗受各方江湖朋友的青睞,所以也結交了不少精通咒法的朋友,得到諸多指點。」

    張萸的小短腿在牛車上晃啊晃,忍不住想,比起這書生從頭到尾不亢不卑的態度,她確實心胸狹隘又咄咄逼人,她偷偷撅起嘴,有些不甘心。

    听他說到在京城開書肆,她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忍不住問道︰「京城的書肆?叫什麼啊?」在京城,有那麼一間書肆,連她這個不看書的俗人也充滿了好奇與神往,因為這間書肆搜羅了古往今來、寰宇之內所有奇書與珍品,而書肆的主人更是個精通奇門遁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總之被傳說得好像天人轉世一般的奇人……

    「無名小店,敝帚居。」

    「……你是文潛?」京城敝帚居的主人文潛,正是那位奇人。據說文潛只是他的別號,他的本名倒是無人知曉。

    張萸以前雖沒見過文潛,但對她來說,把書肆取作「敝帚居」,卻又經營到名聲響亮,這人骨子里肯定是目空一切,假謙虛真狂妄——他的破店里賣的全是敝帚,教別的店家情何以堪?再看看「文潛」這名號,跟敝帚居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張萸肯定這家伙根本是個自大的討厭鬼!

    「姑娘听過在下名號?」溫頤凡微微一笑。

    瞧他得意的。「沒,好像有听過而已。」她故意道,「你很有名嗎?」

    溫頤凡忍住笑意,「不,在下只是無名小卒。原以為姑娘也是敝小店的老顧客,那真是他鄉遇故知了。」

    「我不看書的,是個粗人。」張萸把頭一撇。話說回來,若是隨便一個路人自稱是文潛,她當然不見得會信。可單憑這書生畫靈符的本事,他說他是文潛,也沒什麼好懷疑的了。烈火咒和煉火咒分不清,是她學藝不精,但他能以障眼法瞞騙她,畫了另一種威力更強大的符咒來幫助村民擊退尸魔的爪牙,這能力連她也有些戒懼。

    然而,仔細想起來,這家伙一開始就打算幫她和村民,卻只是幫著她演了出戲——不過拜師一日,村民哪可能真敵得過那些入了魔、道法高深的修道人?張萸原本只打算讓村民知道團結也能自保,重拾他們的信心,讓他們放下根深蒂固的恐懼,想不到這書生卻順理成章替她畫了更強大的靈符。

    「既然你看過我的包裹,應該知道我打算進京找胡老爺領賞金……噯!不過我沒抓到那只臭干尸,不知道算不算數?那臭干尸也不知跑哪去了。」送走村民後她便松懈了,再加上這臭書生沒問一聲就把她帶離桃花村,一時間她竟忘了這回事。

    溫頤凡聞言,從包裹里拿出一個紅布包,看上去里頭的東西約莫是一個鼻煙壺大小,張萸雖不知包裹里是什麼,但卻一眼就看出這紅布包被施加了威力強大的封印。

    「本來有個熟客想要收購此物,但我想再讓他流入民間也是禍害,不如就帶回去淨化了吧。」

    「你拿下了那臭干尸?」所謂「剛好有興趣,研究出一點心得」,這心得還真強大。她該去面壁了吧?

    「結界破除後,尸魔也承受了某種程度的損傷,在下只是幸運罷了。」溫頤凡原來也沒想過要自謙,完全是這丫頭的反應讓他本能地不想再招惹她不快,讓她對他心生防備。

    「看來夫子有管道能淨化這玩意兒?」她本來就不喜歡淨化的工作,說穿了就是把那些走偏的妖魔鬼怪用咒法打到毫無反擊之力,丟到十八層地獄去用煉火洗干淨。還有些怨氣太重的,尤其「蠱」類,多半是那些邪魔歪道殘害生靈,以生靈的怨氣煉化而來,往往得花個十年八年誦經教化跟超渡——這工作根本一點賺頭也沒有啊!

    這回溫頤凡沒有回避地點點頭,「在下識得一得道高僧,答應替在下完成這項工作。」更重要的是,他並不想讓她做這件風險仍然極高的工作。

    「那好吧。」討厭的工作有人要搶著做,她才不會客氣呢。「吶,別說我厚臉皮搶功勞啊。靈符是你畫的,蠱也是你淨化的,功勞你也有一半,胡老爺的獎金我和你一人一半。」雖然,少了一半,她的心默默地淌血……

    溫頤凡一陣好笑,「不用了。真正讓村民重新擁有希望,放下恐懼與憤怒的,是張天師你,這功勞比什麼都大得多,胡員外的賞金當然盡歸張天師。」

    「你是真心的,還是跟我客氣?」張萸逼近他,大眼精明地閃閃發亮,盡是難掩的心花怒放,溫頤凡不動聲色地往後退開,突然覺得有點熱。

    「在下完全出自真心。」這丫頭……平時跟人講話都貼這麼近嗎?他心里忍不住腹誹個沒停。

    張萸漾開的笑臉又甜又亮,「原來你人不錯嘛。」肯把賞金全讓給她,真是個好人。她決定今後絕不再擺臉色給他看。

    溫頤凡有些忍俊不住。這丫頭未免也太好收買。

    是夜,他們沒能找到野店,溫頤凡在太陽下山以前找了個水源潔淨處扎營,張萸得了空終于能將身子好好洗干淨,回到營地里,這書生倒也把一切都準備妥當,連篝火都架好了,她是早已習慣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看來這書生也不是太嬌弱。

    溫頤凡原本就帶了白米,張萸又打了點野味,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配飯。張萸實在不是愛聊天的人,但她起了個頭,溫頤凡總也不會讓她自討沒趣,他說的話還比她多呢,張萸心想這書生算得上是個老好人,對自己稍早的行為又更加愧疚了。

    「我們輪流守夜吧,我習慣晚睡,我守上半夜。」張萸道。

    溫頤凡點點頭,從書篋里拿出了白紙和筆,張萸正覺得奇怪,卻見他只是以筆沾水在紙上一畫,一只銀白虎紋的小缸虎和胖嘟嘟小缸熊,還有一只大頭小雛鶴就這麼從紙上跑了出來,鑽到張萸腳邊繞著她打轉。三只幼崽有蹭著張萸的腳撒嬌,有仰起頭,大眼圓滾滾又亮晶晶地沖著張萸討拍拍,還有直接爬到她大腿上悠閑地躺臥著,驕傲地眯起藍色的眼覷著張萸好半晌,才認可似地以毛茸茸的大頭蹭了她的肚子一下,可愛極了。

    「你……」張萸都傻眼了。就是她認識的同道高手,也沒有誰能輕松做到這樣的事。傳言果然不假,過去她總是對把文潛神化的傳說嗤之以鼻,看來自以為是的人其實是她呢!

    「只能維持一個晚上,剛好陪你守夜。」他沒說的是,這三只靈獸只是看起來像幼崽,一旦有危險時將會原形畢露,能力可是相當凶悍的。

    原來他竟是怕她無聊。張萸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動。

    「謝謝。」她抱住小胖熊……啊!胖胖的身子好軟啊!

    她也會以紙人施法替她干些雜活,但那只是低等的式神,頂多做些她下了命令的工作,而溫頤凡「畫」出來的這些可不是低等式神能比擬的。溫頤凡到底什麼來歷呢?她開始好奇了。

    那夜她原打算讓溫頤凡多睡會兒,想不到三更一過他便醒了。

    「怎麼不叫我?」子時都過了一刻鐘了。

    「你這不是醒了嗎?我原想你多睡一會兒,反正駕車的是你,我可以在車上打盹。」張萸道。

    「其實雄哥認得路,我也是坐在他後頭打盹。」

    張萸真不知他是說笑或認真。

    溫頤凡接著送走了三只小靈獸,張萸有些舍不得,「你不讓它們留下來陪你守夜嗎?」

    「我不需要……」他這才想到她也許是舍不得那三只幼崽,又道︰「明晚還可以讓它們來陪你。」

    所以他真是特地為她召喚了靈獸,張萸小臉一紅,說不出所以然地有些開心,「謝謝。」

    舟車勞頓,實在也困了,張萸沒一會兒便睡得打起呼嚕。

    獨自守夜的溫頤凡不自覺地看著她熟睡的側臉好久好久,突然想起什麼,才回過神來,脫下了自己的長袍蓋在她身上,然後靜靜地填著柴火,思緒卻回到某個時空。

    雖然過往已被忘川水一並帶走,有些記憶卻像他上輩子存心留給自己的提醒一樣,閉上眼就歷歷在目。

    你是不是真的沒有一點喜歡我?忘川水能帶走記憶,但卻改變不了一個人的本性,上輩子她就像團野火,而他抗拒野火。

    抗拒她的大膽卻又不經意流露的羞怯,抗拒她的野蠻卻只留給他的溫柔,真正抗拒也許是被那樣熱情的她所吸引。

    懲奸除惡,降妖伏魔,是她的累世使命,從天上到地下,每一世她都戰功彪炳。而上一世,地府網羅了這位超級戰將,她成了他的「同事」。坦白說那時他對她毫不留情地將犯了天規的眾生打入地獄,甚至打得魂飛魄散的作風極為反感。而她倒追他倒追得很明顯,整個地府都當成茶余飯後的趣事在看戲。

    她不是沒有優點,他知道。那時也許被纏得煩了,更加沒給她好臉色,不管她做了多少討好他的行動與改變,他都冷臉如故,更不想承認有時真是被她逗得好氣又好笑,不願給她任何期待。

    直到有一天,她累積了七世的業障反撲,命中注定她該下凡歷七世劫難,臨去前她跑來找他。

    放心吧,以後我不會再來煩你了。她還把一條紅線拿給他。

    月老說我們有夫妻之緣,但我看他這回砸鍋了。她笑了笑,卻是無比瀟灑地道,要是跟一個不愛的女人綁在一起,你也很痛苦,反正我得走了,這條紅線我替你剪了,不過你別擔心,以後你把它送給心儀的女子,就不用打光棍。

    看著躺在手心的紅線,他竟見鬼的覺得胸口有點痛。愣了好半晌,想叫住遠去的她,卻開不了口,只能呆站在原地瞪著眼,在心里命令她回頭。

    她還真的回頭了,但是卻道︰受,對了,都要喝孟婆湯了,那我可得許個願,下輩子絕不再來纏你,看你被我纏得都煩了,我也挺累的。

    挺累的。觸動他心弦的,也許是她說出這三個字時輕若呼吸,小臉卻忍不住因疼痛扭曲,泫然欲泣,卻趕緊轉過身去不想被看清的表情。

    多少年了?地府歲月悠悠,她這團野火義無反顧地,不管他是否回眸地追著他多少年了?早就超越了凡人的一生一世,是好幾百年,好幾千年。

    其實她真的改變了很多,地藏王菩薩說過,她的慈悲心,其實是他給的。

    他厭惡她從不手下留情,她就努力去了解眾生的情,她努力改變自己的作風,卻依然得面對過往的業障,去人間受苦。

    直到過了奈何橋,她沒回過頭,留他在忘川河畔,千年佇足,關于她與他之間數不盡的點點滴滴,竟成了難以放手的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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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7:49 |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京城就在眼前,雄哥又停下來喘口氣,順道拉個屎——^牛嘛,走個幾里路,總要停下來吃吃鮮嫩野草,若有小河就喝點水,看看風景,溫頤凡總會在這時笑容和煦地告訴她︰雄哥年紀大了。

    她總不能虐待動物吧?有一回張萸沒好氣地問他,為何讓老牛替他拉車?不能挑頭年輕力壯的嗎?

    這溫頤凡竟跟她說,雄哥看著他長大,他要出遠門,雄哥不放心,一定要跟來。他跟雄哥有著祖孫般的感情……

    當那個時候,她無語地兩眼如死魚瞪著天邊,是可以理解的吧!

    而且,興許真是感情深厚,溫頤凡總能預先知道雄哥想做什麼。就說拉屎吧,牛是一定要拉屎的,但溫頤凡總有法子事先溫吞地停下車,散步似地把雄哥拉到樹下,讓雄哥面對著好山好水風景如畫,心緒愉悅地慢慢拉,而溫頤凡就會邀她到上風處,找塊干淨的地方坐下來悠閑地等。

    可以想見,張萸第一次看著這書生莫名地停下車,莫名地把牛拴在路邊,又拉著她莫名地找顆石頭坐下來時,她有多無語吧!

    偶爾,這書生還會拿出竹笛來,吹一曲替雄哥助興——嗯,其實還滿動听的,尤其蒼穹澄霽,白雪山下翠雲連蔭,明鏡似的湖水清澈可見游魚與綠苔,連颯冽清風都因為他一曲笛音而婉約了起來。不過張萸就是會忍不住盯著不遠處、群樹掩映之中的雄哥,正配合著笛音,一坨接一坨拉得很愜意……

    那雄哥解決完需求後,溫書生還會從車里拿出一根扁鏟來,挖起泥土把牛糞埋到樹下,以免制造路人的困擾……

    她早就奇怪一個書生帶扁鏟干嘛?「我來吧!」她就看不慣讀書人做這種粗活,總覺得坑還沒挖好他們都先斷氣了,她好歹是個練家子。

    「這活兒不適合姑娘,我來就好。」

    然後張萸又默默覺得,這書生鏟土的勁兒還真是跟專職挖坑埋人的一樣熟練,看他俐落地翻了兩翻,便把土坑填平了,還鋪上幾片落葉,了無痕跡。

    拜雄哥所賜,從他們離開桃花村至今,已經過了一個月了!所以當雄哥在進京以前又停下來休息時,張萸也不急了,由它去吧。

    「在下先送張天師到胡員外府邸干,反正寒舍在京城的另一邊。」

    張萸原想她自己進城,說不定早就到了,不過這京城她人生地不熟的,溫書生是京城人,他願意帶路也好。

    「等我領了賞金,請夫子和雄哥吃頓飯吧,這一路也夠叨擾你們了。」雖然耗時,不過有個人作伴確實遠遠勝過一個人披星戴月地趕路,雄哥也很辛苦,她應該買一大車的草料給它才對。

    「能夠送張天師一程,在下和雄哥都很榮幸,說到請吃飯,應該由我這東道主來才對,張天師若安頓下來,別忘了到敝帚居走一趟。」

    「噯,你別再喊我張天師了,叫我張萸就好了。」

    談話間,胡員外的府邸就在眼前了。張萸都忍不住懷疑雄哥認得路確實不是玩笑話,在城外只要順著驛馬道和山路走也就罷,這書生一進城就只顧著和她說話,都是雄哥自個兒決定往哪條路走的。

    這京城胡員外,曾經官拜工部尚書,胡府自是不比尋常百姓家,但前幾年胡員外辭了官,還廣發英雄帖請來各路人馬為祖墳收妖,有和尚尼姑,有道士道姑,也有不知什麼名堂的術士方士,胡府出入的江湖人士也就多了,張萸報上大名,沒有受到太多刁難便見到胡員外。

    然而,讓張萸氣結的是,胡員外說,半個月前,有個江湖術士,自稱收了桃花村的妖孽,胡員外派了人快馬加鞭地前往桃花村一探,果然如此,就把賞金給了那位術士。

    「胡某人絕非刻意說話不算話。但事實上,張天師真的不是第一個來告訴胡某,桃花村的妖孽已經被收伏的人……」

    听出胡員外話中有話,張萸實在氣得不想再多說了,「算了,當我倒霉做白工,世風日下,什麼厚顏無恥的家伙都有。」

    「張天師千萬別這麼說,您畢竟是道家正派傳人,胡某人信得過您,才會事前先給您一半的賞金,也許胡某真是識人不清,但也請天師見諒,這一個月以來到胡府邀功的人……實在太多了,您又到今日才現身……」若非曾親眼見識過張萸收妖的能耐,胡員外可能會像這一個月以來對待那些神棍一樣,讓護院把人轟出去。實際上他對自己竟然一時不察就信了那江湖術士的話,也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啊。

    「……」可惜那一半的賞金,她已經花完啦!而且講到那一半,張萸有些心虛,因為當初夸口和溫頤凡分學的一半,其實是一半中的一半。可她已經悶得不想再說話,當下便謝絕了胡員外留她打尖的好意,離開胡府。

    「是在下耽誤了姑娘。」溫頤凡一臉愧疚。

    「……」他一定要說得那麼容易讓人誤解嗎?「不關你的事。誰知道會有那種搶別人功勞當成自己的,還騙得臉不紅氣不喘的王八蛋?」張萸踢了一下路邊的杏樹,那不要臉的江湖術士若是讓她逮到,她肯定照三餐惡整他,直到他哭爹喊娘尿褲子從此金盆洗手為止!

    「請一定要讓在下有機會彌補這過失。寒舍還有許多空房,姑娘愛住多久便住多久。」

    是錯覺嗎?為何她覺得這書生好像挺高興的?

    「不了,我已經麻煩你夠多了。」她掂了掂荷包,「我應該還能請你和雄哥吃一頓,走吧。」

    「在下知道一家小店便宜又實惠,不會讓姑娘破費。」他又邀她上了牛車。

    不同于進城時,這會兒張萸看著滿街花花綠綠的店鋪,心里悶到了極點。

    原本還想著領了錢好好地犒賞自己,這下也成了泡影,她更加無心去欣賞那些讓她看了就傷心的繁華。

    溫頤凡所謂經濟實惠的小店,竟是城西運河楊柳樹邊,掛著一串紅燈籠,門面幽靜,外頭停駐的馬車卻一輛比一輛金碧輝煌的竹居酒樓。

    「這間店看起來……」張萸笑得一臉尷尬。她應該消費不起。

    「放心吧,店主是我的熟識,打尖住宿都僅算成本,不到半價。」

    丙然他們一進店里,掌櫃的就笑吟吟地迎來,「文老板,好久沒見您了。老樣子,二樓面河包廂嗎?」

    溫頤凡點點頭,「這位是我的朋友,張萸,張姑娘。我們剛回到京城,都餓了,先給我們上飯菜。」

    不僅如此,酒樓外負責安置來客馬匹的馬夫,還熟門熟路的將雄哥牽到後院它專屬的牛棚去,打算替雄哥沖個涼。

    張萸忍不住在心里嘖嘖稱奇,再想想應該是自己對溫頤凡一直都小覷了。

    他畢竟是「那個」敝帚居的主人,京城可是他的地盤啊!

    吃了一個月的野味,就算不知竹居酒樓的盛名,張萸仍是一下子風卷殘雲似地將飯菜吃個盤底朝天,最後終于忍不住有些愧疚地看著吃相依舊斯文的溫頤凡,「你如果沒吃飽的話,再點菜吧。」

    「沒關系,我吃這樣就可以了。你還餓的話就再上菜。」

    張萸本想再點一盤芙蓉豆腐,一盅最先上菜的那不曉得什麼湯——那滋味讓她恨不得自己有十個肚子啊,可惜偏偏在這時打了個飽嗝,她稀埂的矜持總算覺醒,「我……也飽了,讓小二來結帳吧。」她翻找自己的荷包。

    小二進了包廂,點了一下盤子,報價雖然讓張萸松了口氣,但她卻怎麼也找不到自己的荷包。

    「怪了。」從胡府離開時,她明明還把它拿出來確認過的啊?「會不會丟在牛車上了?」

    「剛剛我們照文老板每次來的慣例,把車子清理過一遍,但沒有看見像荷包的東西。」小二道。

    這家店還兼替客人打理座車?但這不是重點,張萸甚至施了法——在江湖上走跳,丟荷包是難免的,她當然早有防範,在荷包上繡了道靈符,讓她能感應到荷包的位置。

    「咦?」但這回,無論她怎麼感應,都感應不到荷包的位置。

    唯一的可能,就是撿了她荷包的人把靈符給毀了,她一臉震驚和挫敗。賞金落空就算了,現在連唯一的盤纏都沒了,今天到底是什麼鬼日子,非要逼得她山窮水盡走投無路?

    溫頤凡作勢讓小二先退下,道︰「城里扒手多,外地人又更容易成為下手的目標。這頓應該是身為東道主的在下請客,姑娘若不介意,寒舍仍是歡迎姑娘留宿。」

    憑她的身手,她不認為真有扒手能對她下手。但也許是她太自以為是了,京城真是高如雲啊。

    「都已經麻煩你那麼多了,怎麼能夠再叨擾你……」張萸想來想去,眼前也沒有別的法子,「但是如果溫夫子真的願意幫忙的話,能不能請夫子先借我一點錢,我打算在城里擺個攤,賺到錢就能還你。」

    「這當然沒有問題,但姑娘接下來要在哪里落腳呢?」

    「我想在城里找間便宜的客棧,在市集里最好了,我也打算發點傳單,讓有需要的人可以到客棧找我……如此當然不方便叨擾夫子,但是這樣才能更快賺夠盤纏,存錢還夫子。」

    溫頤凡想了想,便道︰「姑娘若是擔心叨擾在下,而且考量到營生的便利,在下倒是想毛遂自薦敝小店,小店位在市集深巷中,很是熱鬧,姑娘可以在小店門口擺攤子,小店口碑不錯,應該也能替姑娘招攬不少生意,頂樓和後院也還有空房,本來是打算給店里的雇佣使用,但店里兩個雇佣都是本地人,他們用不上。」

    這一個月來他們朝夕相處,溫頤凡不只從未給她臉色看,對她與其說是基于禮貌上的客氣,更像對一個朋友那般友善,反倒她這麻煩人家的偶爾還會因為起床氣不想理人呢。兩人好歹也曾共患難,單憑他對她那些鬼徒弟們不求回報地暗中出手相助,這個朋友也值得她交一輩子了,她又何必老是推拒他一番好意呢?

    張萸心意既定,不再推辭,「能夠在名聞遐邇的敝帚居前擺攤,也算不虛此行,那我就先謝過夫子了。」

    溫頤凡看來松了一口氣,「那麼姑娘打算借多少呢?」

    雖然落腳處有了著落,但擺攤和發傳單也需要一點本錢,再加上生意上門前她也得吃喝,于是她道︰「一兩銀應該夠吧。」買個一石米配醬菜,余下的錢買最便宜的工具,相信很快能存夠錢。

    「咱們好歹也算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姑娘何必跟在下客氣,京城居大不易,我可以先撥五十兩給你,如果姑娘有疑慮,不如就立個借據吧。」

    「我用不了那麼多……」

    「以備不時之需,用不完再還我便成,姑娘如果覺得過意不去,也可以考慮下接生意時讓我抽成。」說話間,他已經寫好借條。

    看不出來這書生頭腦挺精明的。但話說回來,一直都是她小瞧了他才對,張萸看著那張鬼畫符似的,根本一個字也看不懂的借條,一陣無語,「夫子的字真是龍飛鳳舞……」

    「需要我把內容念給你听嗎?」

    「不用了,我信得過夫子的為人。」張萸在借條上畫了押。

    溫頤凡眼里閃過一抹狡獪的笑意,卻藏得極好,他慢條斯理地將借條妥善收好,「那麼,我就帶姑娘先到小店去。」

    有緣一探慕名已久的敝帚居,張萸也忍不住有些期待。直到她身在其中,不得不承認,敝帚居就像這溫書生一樣,外面看好像不太起眼——啊,他那張臉不算——可里頭卻大有文章。

    天子腳下的京城,有最讓人目眩神迷的繁華富庶,也有最讓人目不忍睹的墮落貧困,敝帚居就藏身其中,在熙攘市井的小巷弄里,一整排木造樓宇的第一間,面東的外牆爬滿了綠藤蘿。

    進門之後,第一進便是個三層樓的樓井。畢竟是書肆,光照需充足,但書簡又最怕燭火,所以才以樓中樓的方式,讓二樓和三樓的花窗能將天光灑進屋內,入夜或雨天時只要關上窗便行了。

    至于每一面牆,包括樓井上去,只要是沒有窗戶的地方,就擺滿了成牆的書,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

    屋子里的其他地方,也沒有多少空間能走動,第一進的前廳就堆了四排書,每排空間僅夠兩人閃身。

    棒開前廳與第二進內廳的是一架頂到天花板上的百斗櫃,往內廳的走道用一塊藍布簾隔了起來。百斗櫃前就是櫃台了。一名左眼戴著單片鏡片的白發掌櫃從書上抬起頭,見了溫頤凡,嘿嘿笑,「可回來啦。」然後掌櫃的發現了張萸,顯然平常不太有表情變化的臉上浮現一絲訝異,「這位是……」

    「我的貴客。石頭呢?」

    「在後頭,今早有人送來一批玉簡,土腥味很重,我看很有問題,先叫石頭收起來。」掌櫃的朝後頭扯開嗓門喊,「老板都回來了,你還磨跎什麼?」

    「來啦!」穿著短褂的少年掀開了藍布簾,「老大你回來啦!」少年立刻就發現了張萸,貓一樣的大眼來來回回地在溫頤凡和張萸之間打量,眼底盡是不敢置信,「這位姑娘是……」

    「這位是張萸,張天師第十八代傳人,也是我的貴客,因為在外頭受到她很多幫助,張姑娘卻在京城里丟了盤纏,所以今後姑娘會在這里擺攤,閣樓和後院的空房任她使用,她攤子里有什麼開支,由店里支付。」

    他這麼說,連張萸都有些尷尬,「你已經借了我五十兩,我根本用不了那麼多。」

    「沒關系,我先跟他們說清楚了。」溫頤凡又道,「方叔在敝帚居工作三十年了,是敝帚居的老招牌,石頭是他的佷子。」

    方叔已經收起了驚訝,不動聲色地上下地打量著張萸,而石頭則是手肘頂著方叔,又拚命朝溫頤凡使眼色,溫頤凡偏不理他,只是對張萸道︰「我帶你到後院看看,後院的房間比較大,不過閣樓應該比較安靜,你看看你喜歡那一間,都拿來用也沒關系。」

    溫頤凡壓根不管除了他以外的三人心里腹誹個沒停,拉著張萸便繞過櫃台,往後院走去。

    石頭不敢置信地盯著靜止的布簾,直到溫頤凡和張萸走遠了,才摸著下巴道︰「三十年來應該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第一次發情就帶姑娘回——阿叔你看這女的是狐狸精嗎?」

    方叔狠力拍了石頭的後腦杓一掌,「好的不學,給我學那些不正經的譯話,讓你念書都白念了,輪得到你來操心?還不去工作!」

    只要她貼得太近就臉紅的溫書呆,這回牽她的手牽得很理所當然啊?張萸默不作聲地由溫頤凡拉著她的手,走進藍布簾之後……

    第二進的內廳,因為沒有了樓井,應該會顯得昏暗,所以隔開內廳和第三進之間是一座鏤空的格子牆。

    另外三面牆,則都是一整面的百斗櫃,內廳中央擺了四座水缸大的花瓶,插滿了大大小小的畫軸。

    不知錯覺否,張萸總覺這座內廳,比起她從外頭看起來,似乎大了許多,也明亮了許多;而來到了第三進,顯然是方叔和石頭休息或作些雜活的所在,雖然有些雜亂,但軒窗大敞倒也相當明亮,走出第三進便是後院了。

    張萸現在很肯定,這敝帚居根本大有問題——從外頭看敝帚居就是一排樓房,後頭緊緊挨著的是隔壁街的另一排樓房,哪來的後院?但眼前這座後院當真是碧池修竹,鳥語花香,石板廣場上還曬著書卷。

    雖然老早知道這書生很有能耐,但這麼大方將術法運用在自己的店里,該說他藝高人膽大嗎?

    「你不怕外面的人闖進來,發現敝帚居別有玄機嗎?」

    「如果是外人,過了那道藍布簾,只會看見烏漆抹黑的內廳,也就沒什麼興趣再往內走,書冊需要日照去去水氣,若是每天一車一車運到郊區去也太費事了。」

    外人啊?張萸不自覺地看了一眼兩人交握的手,溫頤凡順著她的視線,後知後覺地趕忙放開她的手。

    「失禮了。」他像要掩飾心虛那般飄開視線,「這兒是在郊區山間的一塊地,屬于私人所有,不用擔心平日會有外人闖入,住起來也算清靜。」

    張萸沒好氣地看著溫頤凡撇過頭去,耳根子泛紅,卻佯作鎮定地為她解說的模樣。她實在不是個喜歡胡思亂想的人,但從他們一塊趕路以來,到進城後的種種,張萸都忍不住懷疑這書呆對她有意思。

    「我還是看看閣樓吧。閣樓總不會也在你的術法範圍內吧?」雖然說,能夠同時擁有山區的寧靜和市區的便利,真虧這書呆想得出來。

    「當然沒有。這個後院純粹是為了保護書肆才弄出來的,一旦面臨祝融之虐,書肆才不會白白付之一炬。」

    這倒也是。

    回到前頭時,方叔和石頭都忙著自己手邊的活兒,但方叔顯然專注得多,石頭則不時眼角偷偷覷著張萸和溫頤凡,然後掩嘴竊笑,張萸可是清楚得很。

    爬上了三樓,還有樓梯通向天花板之上,那便是閣樓了。

    綁樓其實不算小,有整間店鋪的大小,而且三個方向的牆都開了各兩扇小花窗,只是屋頂比較低矮,對張萸來說無所謂,但書生就顯得有些局促了,風水學上來說這也不適合長住,只是張萸仍選了閣樓,因為她從沒住過閣樓,突然有個傻氣的念頭,想住住看。

    「底下還有些桌椅和衣櫃閑置著,我一會兒想法子送上來。」溫頤凡道。

    「有閑置的最好了,沒有也沒關系,我用得到的也不多。剩下的我自己能搞定。夫子也剛回到京城,一定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你放心去忙你的吧!」

    「我……」溫頤凡原想說他什麼事也沒有,但又覺得不太妥,只好道︰「那好,我先回去了,姑娘有任何事,交代石頭一聲就行了。」他離開時,心不在焉,在樓梯上一頭撞上閣樓地板的呆拙模樣,讓張萸一陣失笑。

    而溫頤凡撫著額頭,默默覺得有點悶,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流年不利?

    這輩子從沒出過糗,為何在她面前屢次犯蠢?

    敝帚居建材以紅木為主,主要是為了防蟲。被書卷與木頭的香氣包圍,對張萸來說是從未有過的經驗,她竟然破天荒地,想把這個借來的小窩裝點得像樣一些。

    但張萸終究搖搖頭,笑自己想太多,她可是四海為家,終有一天要離開。

    張萸是孤兒,她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只知道從有記憶起,她就跟著師兄學習術法——為何是師兄而不是師父呢?小時候張萸問過師兄這個問題,師兄說︰當然是因為他們拜同一個師父,是同輩啦。

    但她根本沒見過師父啊!張萸都還記得三歲時師兄帶著她在古樹林里,倒處找母熊母鹿母豹借奶喂她呢!難不成她在襁褓中就拜師了?再說,她對師父既然沒印象,改拜師兄為師也是一樣的吧?但師兄打馬虎眼的功力,世間無人能出其右,她打破沙鍋問到底也沒用。

    漸漸的,張萸也不再問這個問題了。她相信怎麼稱呼並不重要,師兄對她來說,就是父親,也是師父。

    大概十二歲左右,張萸就把本門術法學得差不多了,而從她能夠自理飲食起居起——差不多是五歲左右吧,師兄就常丟下她天南地北的收妖,偶爾才收到師兄讓陰間的朋友替他寄來的信——她五歲就能面不改色地跟鬼魂打交道了,還記得曾有個鬼魂看她年紀小,故意惡作劇,把頭拔下來嚇她,小丫頭片子一個的她邪氣地嘿嘿一笑,施法讓那名鬼魂的頭到處飛,而她就在一旁拍手大笑,看著那鬼魂無頭蒼蠅似地追著自己的頭跑。

    十五歲那年,她也出師了,踏上師兄的腳步,從此浪跡天涯,哪邊有人需要她,她就往哪邊去,每一個地方總是不敢待太久,因為怕待久了,會舍不得。

    也因此那時跟師兄越加地聚少離多。但師兄終究是她唯一的親人,一年多前,師兄也過世了,她就算有所感應,千里迢迢趕到西域,卻已經連替師兄收尸也來不及……

    張萸將打掃得差不多的閣樓,挪出個地方擺上神桌,擱上師兄的牌位,還插上三炷清香。

    說來也奇怪,這一回,她破天荒地覺得應該在牌位兩旁擺點飾品比較像樣。環視了房間一周,又覺得這個才讓式神打掃過的閣樓真是干淨得太過空曠一些。

    摸了摸懷里的五十兩銀子。她轉念一想,這京城地大人多,需要她的人一定也多,說不定她可以多賺點,這五十兩,先花掉一些,應該沒關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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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為何偷偷跟著她?溫頤凡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丫頭人生地不熟的,他作為朋友兼東道主,當然得好生照應……嗯!沒錯。

    只是,雖是對自己這麼解釋,但又何以如此偷偷摸摸?恐怕溫頤凡自己也不想承認,他不願讓張萸覺得他既粘人又婆媽,更不知拿自己老是在她面前臉紅如何是好。所以這廝就這麼一派卬首信眉、玉樹臨風地負著手,好像大爺沒事下凡來逛逛市集,那衣袂不沾俗世塵埃的天人絕俗貌,和滿街的販夫走卒或偶爾出來蹓的紈褲子弟還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偏偏當前方的張萸一轉身,他立刻就匆忙背過身去,假裝看著正前方的攤子……

    呃?賣胭脂的?

    「公子,買盒胭脂給意中人吶!」老婦人笑吟吟地看著他,溫頤凡有些詫異。

    那丫頭平日用哪一種胭脂呢?正這麼思量著,路過的姑娘大嬸們有意無意地把他圍了起來。

    「噯,那家的俊公子給心上人買胭脂啊?真羨慕……」

    「老板這胭脂怎麼賣?」

    想不到一個俊書生往自己攤子前這麼一站,立刻招來了這麼多生意,賣胭脂的老婦笑得合不攏嘴。

    而溫頤凡只顧著尋找張萸的身影,顧不得其他,隨手拿了幾盒胭脂,塞了一錠銀兩給老婦人就追了上去。

    這廂,張萸走走停停。雖然是借來的五十兩,但手里有錢,逛街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看到什麼都想買。但終究是借來的錢,最後張萸仍會考慮到實用與否,那些吸引她卻又不實用的,就只好默默擱回攤子上了。

    這回張萸又站在木工攤子前,愛不釋手地玩著一尊模樣逗趣的不倒翁。京城不愧是國都所在,攤商賣的玩意兒不新奇不有趣,可吸引不了客人。就說這不倒翁吧,又叫扳不倒兒,一般都是畫成個老翁的頭臉,蓄著大胡子,可這幾只不倒翁全被畫成動物的模樣,個個生著一對或尖或圓的耳朵,那就不能叫不倒翁啦。張萸就偏愛其中一只貓兒臉的,推推它,戳戳它,它好似還在笑哩。

    「姑娘,喜歡就買一只吧?這款小孩子特別喜歡,別家仿咱們家的手藝,可仿不出老師傅精雕細琢的刀工和筆法,但老師傅最近犯了風濕,不太接單子了,賣完了可能得斷貨一陣子嘍。」

    雖然生意人的話大多不可信,但看著攤子上就剩一黃一紫兩只貓兒扳不倒兒,她也有些猶豫了,看樣子明兒個再到市集里來,也不見得能看到它們呢。

    但,她買這做什麼呢?將來離開時帶著多費事?于是張萸牙一咬,轉身走了。

    接下來她就只看需要買的東西,回程時想了想,又多買了床薄夠和枕頭,反正日後要離開,可以送給窮人家,也不浪費。

    那夜,她坐在床邊,便能看見面東的窗外一片霽空與明月,不用燭火,這座閣樓已是滿室清輝,空無一物的冷清也更加無所遁形。

    張萸吁出一口氣,怪自己又胡思亂想。

    她就是沒有根的人,哪能決定去與留?干啥想東想西啊?早點睡了唄!

    溫頤凡,你不覺得丟臉嗎?

    月光下,某人赫然立于睡得毫無防備的張萸床邊,一邊在心里唾棄自己,可腳卻生根似地動也不動。

    他實在不意外這丫頭在市集里,最後只買了一些必需的用品,短暫的停駐畢竟不能制造太多負擔。

    溫頤凡最後站在老友的牌位之前,伸手在香爐上輕輕一揮,三炷清香在黑暗中裊裊漫升,那香煙有著助眠的功效,是以床上的張萸只有睡得更沉、更甜。

    餅去他從來不對老友的人生有任何評論,但如今他卻忍不住怪他對張萸的顧念太少。

    他在張萸兒時見過她一面,那時她還是個只會津津有味地吸著自己手指,對糖葫蘆的興趣大過對他的小娃娃;而他也不過是慘綠少年,卻早已明白他和她之間前世的牽扯。

    面對一個小女娃,他當然沒有別的想法,只希望她一世平安。前世種種如幻如電如雨露,他亦不能參透心中的悵然若有所失與酸澀所為何來,憶及前世她離去前說的話,他相信,他還是別出現在她面前比較好。

    當然,老友實在不適合帶孩子。所以每當老友離家,張萸身邊其實常有溫頤凡派出去的式神看護著,而溫頤凡和老友過往的魚雁往返,也少不了提到張輿,少不了他對好友的勸說。

    張萸若是知道自己的身世,這明明是半路殺出來撞上她的溫書呆比她還清楚,可能會氣得跳腳吧?

    溫頤凡一直待到香燃盡了,折回床邊替張萸拉攏薄夠,又恍神似地看著她的睡顏良久,直到更夫打更讓他回過神來。

    說來有些諷刺。在桃花村再見她的時候,溫頤凡真的有想過裝呆扮拙——

    這家伙純粹是以自己過去所接觸過,女人緣較差的那類男人為範本。

    其實這溫頤凡在某方面,是真的有點呆,張萸可沒錯冤枉他,他以為討不到老婆就是女人緣差,而書肆那些看到女人就手腳腦袋打結的書呆顧客就是他的範本。他心想如此一來,這一世就算再相聚,也不至于又害得她芳心破碎。

    可無形中,似乎有什麼變了調,他總有些不甘心。

    再說,到了後來,他往往不用假裝,就頻頻出糗。

    如果自己其實也是女人緣差的那一類人……溫頤凡想了想,其實也不怎麼介意,他的異母弟弟總是想盡法子推女人給他,他實在煩不勝煩。

    但如果張萸真的不喜歡他,不知為何,卻又讓他心緒郁悶煩躁。

    懊走了,卻怎麼也不放心,于是他拿起張萸擱在桌上的毛筆——睡前她正在寫傳單。溫頤凡又以毛筆沾水在桌上一畫,一只雪幼雛從筆尖如煙霞一般凝聚成形,最後飛到張萸床頭,就這麼睜著眼呆呆立著,毛鶯茸圓滾滾像顆球似的,但有一只靈獸替他看顧她,至少他能稍微放心。

    張萸起了個大早,打算趁早把攤子打點好。

    天蒙朦亮時,她依稀看見面東的窗台上好像有只圓得不象話的肥鳥立在那兒發楞,她再定楮一瞧卻已不見鳥影,當下也沒放在心上,只是離開閣樓時忍不住往每一個窗台上都撒了一點米粒,希望有機會招待這些小貴客。

    苞她同樣起個大早的還有石頭,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還主動幫她擺好招牌跟桌椅,有他的幫忙,張萸的「張天師萬事靈」攤子就這麼開張了。

    張萸本以為石頭是因為友善,那曉得這廝打的如意算盤是——他相信張萸很可能是未來的老板娘,當然要多多巴結嘍!石頭從小就認識文潛,也就是溫頤凡,哪時見過他跟女子有過牽扯?有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而文潛就是那萬年大洪水,多少落花在他身上耗盡心思,結果都是芳心碎成千萬片,奔流向海不復返啊。

    也難怪他對文潛帶了張萸回到敝帚居,還帶她進「後院」這麼吃驚了。

    大概到了辰時,街巷里的人多了起來,不少人對敝帚居前竟然有神棍擺攤感到不可思議,尤其是那些讀書人。但敝帚居本身就充滿傳奇,因此路過的人心里難免會想,這神棍若是敝帚居的主人,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文潛所認可,想必真是有一點本事,于是不消一個時辰光景,有事來問事,沒事來探八卦的人還真是沒少過。

    當然啦,打死不信怪力亂神的也大有人在,那些人就是當她不存在,或沖著她嗤之以鼻——盡管手里還捧著一迭艷鬼風流軼事類的小說呢——看樣子人家看那類書有別的功用,肯定不是她能理解的。

    話說回來,原來溫書呆的店里也有這類書籍啊?張萸正不懷好意地想著,溫頤凡竟然兩手負于身後就出現在她面前。

    「姑娘真早。」

    「夫子也早。」張萸心里想,怎麼方才石頭明明跟她說,溫頤凡一般是不到店里來的?正這麼想著,眼角就瞥見石頭躲在門後,對著她擠眉弄眼,笑得神秘兮兮,張萸不理他,就是好奇地看著這溫書呆從店里挪出一張小圓桌子。

    張萸听了石頭的建議,在大門的左手邊,也就是西側擺攤子,早上日曬會少一些,所以那圓桌子就擱在書肆門旁的右手邊,她一轉頭就能看到。

    然後,書生磨蹭了半天總算忙完,閃身進屋內,張萸這才看見兩只一黃一紫的貓咪扳不倒兒,正坐在圓桌上,沖著她的方向,笑咪咪地搖晃著身子。

    「……」她瞪了一眼屋內正和方叔討論些什麼正經事的溫頤凡。

    看樣子是她多心了,這書生哪會沒事跟蹤她?而且人家的重點可不是扳不倒兒,圓桌上還放了陶壺和水杯,門邊掛了張木牌子寫著「奉茶」。

    張萸看著那兩只沖著她微笑的扳不倒兒,又看向若無其事朝她走來的溫頤凡,她忍不住道︰「那兩只扳不倒兒擺錯方向了吧?應該對著街上才對。」

    「是嗎?」溫書呆一臉訝異,然後站到奉茶桌前端詳了一會兒,像風水師看風水那般認真嚴肅,然後拿起其中一只,煞有其事地移到張萸桌上,「左青龍,右白虎。一邊擺一只。」

    兩只都是貓,哪來左青龍右白虎啊?張萸覺得好笑,卻不戳破他,而且她突然想到這溫書呆剛出現時兩手不自然地背在身後的模樣……該不會是因為當時手里藏著那兩只扳不倒兒吧?這麼想起來又覺得更好笑了。出于女人的直覺,這書生真的「很有事」啊!

    張萸閑著無聊就玩著她桌上的扳不倒兒。昨天沒買真可惜,那小販至少有一點沒說錯,老師父的手工細致得挑不出刺來。

    不過,至少待在敝帚居,比跟著她流浪好。張萸忍不住想。

    溫頤凡敲了敲她的桌面,張萸才回過神來。

    「我讓人送了早膳過來,一起吃吧。」

    「我……」張萸原想推辭說她吃飽了。住免錢還吃免錢,她沒那麼厚臉皮,而且她確實吃了一片燒餅配水——能省則省咩!可不知怎的,不只嘴巴背叛了腦袋瓜,連身子也是,「好啊。」她說著,起身跟著溫頤凡進屋,而溫書生隨即將奉茶的牌子往後翻,原來另一面寫著「勿擾」。

    「……」做生意做到這麼囂張,也是奇葩了。

    第三進的內廳已經整理得干干淨淨,方叔和石頭也在。

    「托張姑娘的福,今天有好吃的。」說不定往後天天都有口福啊!石頭嘿嘿笑,也不知笑得太得意或怎的,忽然一陣嗆咳,咳得臉都漲紅了。

    仿佛明白些什麼的方叔只是眼也不抬地道︰「吃飯就吃飯,這麼多嘴。」

    石頭瞪著叔叔和一臉沒他的事似的溫頤凡,一邊擠眉弄眼,一邊在心里大嘆自己真是好心沒好報。

    既然要獻殷勤,當然就做得明顯一點,最好做得像不經意露出馬腳那樣,人家姑娘才知道這一切是因為她才有的,要不白忙一場有個屁用啊?追女人不是這樣追的啊!他敢說這屋子里三個男人,只有最年輕的他知道怎麼討女孩子歡心,去問問這條街少女們風靡的石頭哥是何許人也!

    張萸默默吃著飯,看了一眼啞巴吃黃連似的石頭,又看了一眼溫頤凡,心里隱約猜到些什麼,卻不點破。她一坐到桌邊就認出這些早膳可能來自竹居酒樓,因為那盅湯和芙蓉豆腐可是讓她印象深刻。

    看了一眼溫書呆,他卻只是面無表情,低著頭吃飯,不知錯覺否,總覺得他耳根子好像又有點紅啊……

    書呆就是書呆。

    雖然他不是她喜歡的那一型,不過當下還是有點窩心,忍不住覺得,這書呆也挺可愛的嘛。

    市井里的晨光,有散漫,也有忙碌。

    張萸其實不太喜歡替別人算命,但是算命指點迷津,幾乎是她這類攤子的主要收入,張萸也是抱著做宣傳的心態,先做出口碑,大生意才會自動上門來,就算再不喜歡,也還是替客人指點一二,她總不能把上前來問事的客人趕回去吧?所以她通常開門見山就說道︰天助自助者,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

    但前來求助的人,大多還是只听自己想听的……

    「……可是張天師,別的算命仙都說,我兒子跟我媳婦的八字不合。」

    看!她苦口婆心講半天,這老太婆就是不斷重復這句話。

    「那你一再找算命仙來告訴你,你兒子跟你媳婦八字不合,又是為哪樁?」張萸臉頰一顫,忍住拍桌子的沖動。

    老太婆似乎有些惱羞,支吾了半天,「為哪樁?你們的工作不就是指點迷津,幫我兒子擺脫這段孽緣,要不我花錢做什麼?」

    清官都斷不了家務事,她一個抓鬼的難道有本事?張萸頭疼地道︰「要不,你找機會把你兒子跟媳婦帶過來給我看看?」話才出口,張萸就有點後悔了。她應該想法子打發這老太婆才對,比如隨便寫張保平安的符紙讓她拿回去燒給媳婦喝,再騙這老太婆說那是離緣符之類的……

    噯,入世越深,就越發現,有時神棍是世道逼出來的,誰讓世人在貪嗔痴怨的迷障中執迷不悟啊?

    老太婆雙眼一亮,「張天師,你有辦法趕走那只狐狸精嗎?」

    張萸真想支著臉頰,研究這老太婆到底是什麼心思。

    「是不是狐狸精,要看過才知道。」

    「一定是的,自從她過門以後,我那乖兒子就開始跟我頂嘴。」老太婆放下一錠銀子,「天師,我明天就把那狐狸精給帶過來,你一定要幫我。」

    「……」張萸看著那錠銀子,突然又覺得,賺黑心錢,也許有時也是不得已的,「你最好把你兒子給帶過來,我才能知道他有沒有事。」

    老太婆一听,連忙道︰「我明白,天師你一定要幫我。」

    張萸只想仰天長嘆。

    老太婆走了之後,始終在一旁泡茶看書的溫書呆涼涼地道︰「張天師連別人的家務事也插手,果真道法精深。」

    听出這臭書呆的揶揄,張萸只想翻白眼,「我要是大清早坐在廊下泡壺茶納涼就有錢賺,天皇老子來問事我也不想管。」

    溫頤凡知道自己說得過火了,但他還是想提醒她,「清官難斷家務事,我看別的算命仙也是想法子打發人了事,你又何必自找麻煩?」

    張萸支著頰,大大地嘆口氣,「我知道啊……可我就覺得奇怪,說別人八字不合到底有什麼好處?人生在世,善緣也好孽緣也罷,都是修行與造化,更何況還宣稱已經結縞的夫妻八字不合?若女子被休離孤苦終生,那些臭神棍不怕報應嗎?」讓她遇到那種神棍,她就下個定身咒,沖上去把他打成豬頭先。

    「那你想怎麼做?」

    張萸頭大了。用道理想是很正氣凜然,但真要做起來卻比收妖更吃力不討好,「如果那老太婆真把媳婦和兒子帶過來的話,再說嘍。」她突然很泄氣地趴在桌上,轉念一想,又奇怪地看向溫頤凡,「夫子不用上課?」

    這家伙,先是在她跟前閑晃,眼下則挪來另一張矮幾和藤椅——椅子上還擱了蒲團與引枕哩!就這麼舒適地佔據門廊下的另一處,坐她正對,用一個精致的小炭爐泡著茶,她給客人指點迷津,這家伙還會偷听然後偷笑!如果不是看在自己吃他的住他的,張萸真想把手上的筆往他額上丟過去。

    溫頤凡的神情仿佛沒想到她記得這件事——張萸忍不住懷疑,也許教書這件事根本是眶她?

    「開課遇到一點困難。我答應一名故友,教城里貧戶的孩子識字,好不容易借到了地方,現在卻是有幾個學生無法來上課,畢竟對那些孩子來說,即便讓他們無償念書,也不如想法子掙錢改善家境,盡管能賺的根本不多。不過今日午時過後我還是會過去替能來的上課。」

    原來她錯怪他了。張萸覺得自己沒交錯朋友,「有什麼是我能幫忙的?」

    「有的話,絕不會跟姑娘客氣。」溫頤凡聞言,心里想自己竟忘了這麼好的借口,應該好好利用才是,當下卻依然笑得一派斯文有禮。

    午時一過,溫頤凡便去上課。正好日頭熾烈,上門問事和上書肆的客人也少,石頭這多事的又晃了過來。

    「真不得了,以前讓文潛哥出門可得三催四請他還不見得肯移駕,你知道我們這店里許多老主顧,以前就是天天來都沒能見上文潛哥一面呢。」別說他石頭不講義氣,就是為了文潛哥下半生的幸福,才要努力推波助瀾,要不這傻書生就是在人家姑娘對面坐個十年八年,淨會說些不冷不熱的話,人家姑娘沒明白怎麼回事也就罷,說不準還會把人家給氣跑啊!

    「他要上課啊。」張萸不以為意。

    「這你就不懂了。」石頭跑進店里頭拿出一張京城平面圖,「吶,咱們書肆在這里,文潛哥教書的地方在這里。」他指了指地圖上兩個反方向且相距甚遠的點,「你知道文潛哥住哪嗎?在這里。」他又指了地圖上,離文潛教書地點較近,城牆外的空白處,「這京城有多大就不需我多說,以他過去的脾性,肯定是要上課了,他才想法子從家門口看能不能一步就到學堂……」石頭壓低聲音,一臉揶揄,「他今兒個起得多早啊!這繞了一大圈啊……」

    張萸忍住笑,其實也听得出這臭石頭的言下之意,只是先不說八字都還沒一撇,她自己的心意也有些搖崗。

    以前張萸認為,男人就該像她師兄一樣,虎背熊腰,頂天立地,留個大胡子就更迷人了——嗯,因為她師兄就留個胡子嘛。而且不知為何,只要看著溫頤凡,她就默默的,心里有一股淡淡的怨氣,所以剛認識他時總是忍不住給他臉色看。

    可是,她也是真心欣賞他的為人。如果他真是對她有意思……那,她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很不喜歡出門嗎?」她以前還覺得,男兒志在四方,那種關在家不出門又弱不禁風的男人最沒出息了。

    不過既然兩人是朋友,她應該多看他的優點才對。

    石頭嗔到張萸隱隱約約嫌棄的味道,立刻道︰「文潛哥只是不愛復雜的地方,你知道多少人慕他的名,就來請托這,拜托那的,如此一來是非也多嘛!文潛哥他喜歡日子簡單平凡一點,在家就蒔花弄草,寫字畫圖讀書,他還會下廚,貼身事務也不假他人之手,以後不會累著媳婦,脾氣又好,完全就是居家好男人啊。」

    瞧他說得口沫橫飛,完全就把溫頤凡當膏藥在賣了吧?張萸一陣好笑,「夫子人很好,我當然知道,但你還是專心去做你的事吧,被逮到摸魚我可護不了你。」

    「姑娘放心,小的做事勤快,該做的絕不馬虎,否則文潛哥怎麼可能放心把鋪子交給我看顧呢?小的這就下去忙了,姑娘千萬別太勞累,我家文潛哥這輩子沒怎麼接觸姑娘,嘴巴笨拙,如果他覺得心疼,也說不出口,就只好一直想法子盯著您,在您忙得一頭熱時說些不怎麼中听的話,就盼您緩一緩……」

    石頭還裝模作樣地瞥了瞥方才溫頤凡坐著泡茶的位置,雙眉戲劇化地挑動,「像那樣……您知道的。」

    「……」瞧他說得煞有其事似的,「你住在你家文潛哥肚子里啊?」她沒好氣地笑啐,「快進去忙你的,別妨礙我作生意。」

    石頭心里嘿嘿笑,沒點破張萸雙頰泛紅卻佯裝惱羞的模樣。

    老太婆真把媳婦和兒子給帶過來時,張萸都想替自己下個隱身咒,遁逃了先!她瞥了一眼坐在對面裝作認真看書的溫頤凡,臭書呆睞她一眼,然後虎口抵唇,握拳掩住竊笑,沒事似地繼續看他的書。

    什麼關心她?這臭書呆根本閑著沒事看她熱鬧吧?

    「張天師,你快跟我兒子說,這女的根本是狐狸精掃把星!」

    「娘!你怎麼老是听信那些江湖術士胡言亂語?」老太婆的兒子氣道。

    至于那媳婦呢?就扯著自己丈夫的衣角,委屈地掉著淚。

    張萸揉了揉泛疼的太陽穴,怪自己沒事找事,只好三個人都各問了一些話。想當然耳,老太婆出錢來找張萸,張萸不管問誰,她都要插上一兩句;而老太婆的兒子則每每反駁母親的話,對張萸的問題根本不屑回答,甚至出言諷刺;至于那小媳婦……就是個小媳婦。

    耐著性子把大致情形弄懂,但眼看老太婆跟她兒子就快吵起來了,張萸只好道︰「行啦行啦!讓你兒子跟媳婦先回去吧。」

    「張天師,你還沒將這狐狸精打出原形呢!」

    「你敢?」那兒子一副她敢動手就要跟她拚命的模樣。

    「你明知道她是狐狸精,卻不讓天師動手?」老太婆听兒子這麼說,認定兒子早就知道狐狸精的真面目,開始哭天嗆地,張萸也想哭天嗆地了。而且她還比較想把這老太婆打醒呢!但打老人會被唾棄的。

    「我不是叫你快帶著你媳婦回去嗎?」張萸幾乎要哀求地道。

    「不用你說!我們走。」那兒子氣呼呼地拉著媳婦走了,老太婆卻還不罷休,「你這什麼天師啊?收了我的錢,不幫我打跑狐狸精!」

    張萸火大了,差一點就要沖上去賞那老太婆兩個巴掌,她冷冷地道︰「有個胸前佩玉蘭花,穿綠襖子、下巴有顆痣的白發老太太,跟一個左食指斷了半截,方正臉孔的老翁,這兩個是你什麼人?」

    老太婆突然一愣,想了想,「那是……婆婆和我丈夫,但是……」

    「他們在你身後瞪著你呢。」

    「不可能……」老太婆心驚地往後瞧,卻只看見溫頤凡從書上抬起頭,陰惻惻地瞪了她一眼。

    張萸差點失笑,溫頤凡這家伙竟使了點幻術,讓老太婆驟然感覺背後陰風陣陣,連艷陽天的街道在她眼里也黯淡了下來。

    老太婆的丈夫和婆婆,當然早就死了,張萸這麼說,更令她悲從中來。

    「為什麼……你去了那麼多年,我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拔大……有錯嗎?婆婆當年不也是對我動輒打罵?我還不是忍了下來……」老太婆嗚咽出聲。

    「這位太太……」雖說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但張萸真的覺得這比收妖更累,「你婆婆和丈夫來找我,不是為了指責你,而是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

    「什麼事?是不是狐狸精要害死我兒子?」張萸竟能分毫不差地說出她婆婆和丈夫的外貌特征,連當年婆婆下葬時她親手替她穿的壽衣也沒說錯——婆婆喜歡玉的顏色,所以指名壽衣要翠綠色——這立刻就讓老太婆對張萸將要開口說的話認真無比。

    張萸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有些人啊,賞她幾巴掌也不見得能打醒她,反而會讓她一哭二鬧三上吊,堅信自己的委屈只有六月飛霜能解。

    這種人,把她的眼中釘說得聖潔高尚,她只會惱羞成怒,于是張萸也不打算替小媳婦說話。「你知道為什麼你媳婦和你兒子八字不合,但你兒子偏偏娶到她嗎?」那些死算命的,拿了老太婆的錢,當然看老太婆的臉色,講她想听的話,都沒在管別人家死活的,她又無法憑自己一張嘴去推翻無數前人積非成是的說法,只好這麼道。

    「為什麼?」畢竟當初也是明媒正娶,怎知娶回家後才發現兒子的魂都被勾走了。

    「這孽緣是你們王家前人種下的,你們王家祖輩是屠戶吧?」張萸又說中了老太婆從沒敢對人說的事。兒子如今是讀書人,父親曾是屠戶,這說出去不光彩,所以她甚至連兒子也瞞著,更不用說這幾年搬到京城來,根本沒人知道王家祖上是靠何種行當謀生。這下老太婆簡直將張萸當神膜拜了。

    「你媳婦是要來討你們王家的債。」張萸已經放棄再說些崇高的話了,反正她就是神棍——胡說八道的神棍,嗚嗚嗚。

    「那怎麼辦?」

    「讓她討啊!如果你不讓她討,這筆冤孽債會延續到你孫子,甚至你曾孫子,子子孫孫沒完沒了,你讓她討完,你兒子跟你孫子就安全了。」

    「但是沒等她討完,我兒子都沒命了啊。」

    你再繼續瘋下去,你兒子才會沒命啦!張萸真想大吼,但她只是拿出了符紙跟筆,「我給你幾道符,可以讓她一邊討債,你和你兒子同時能保平安。但你要切記,你跟你兒子要替王家還債,不要再有埋怨,這一生你和她要好好地當婆媳,替你王家度災厄,你王家才能開枝散葉。否則你一再跟你媳婦過不去的話……」張萸一臉凝重,看向老太婆的背後,然後長長嘆了口氣。

    「會如何?」

    那廂,溫頤凡拿書蓋住臉,雙肩隱隱抖動。

    這丫頭真是鬼靈精一個!

    笑個屁啊!張萸忍住沒瞪他,對老太婆道︰「都嚴重到你婆婆和你丈夫來求救了,你覺得如何?但是你放心,把這符燒了給你兒子喝下去,每天他一回到家要喝水時摻在他的水里是最有效的;另外把這安神符放在你枕頭底下,記住!每夜一過戌時,你最好待在房間里,喝一張我給你的養命符,並且離安神符越近越好。」張萸把三種符,用三種顏色的紙袋裝好。

    「那我兒子呢?」

    「你兒子陽氣盛,喝符水就行,你若不放心,我再替他念個咒。這符有分陰陽,你可別燒錯了,紅的你兒子喝,藍的你喝,黃的壓在枕頭下。」

    老太婆拿著符紙千謝萬謝,給了雙倍銀兩,請張萸一定得替兒子多念幾次咒,總算肯回去了。

    張萸見人走遠,累得趴在桌上,「以後絕不插手這種鳥事了!」

    「那些符有用嗎?」溫頤凡把一大杯溫茶放到她桌上。

    張萸也不客氣地拿起杯子一仰而盡。幸好這溫書呆先把茶盞放到冷水里退熱過,她才沒燙著。這書生雖然老是在一旁看戲,但只要「中場休息」,他總會立刻上來倒茶水,送手巾和茶點,听她抱怨。

    「哎,要是沒用,我可能得跑去躲起來了吧?」她真不想再做那老太婆的生意啊!

    「寒舍永遠歡迎姑娘,姑娘千萬別嫌棄。」他總是溫溫地,好像安撫似地說道,听久了,真有點像求親啊。

    張萸低頭喝茶,罵自己胡思亂想。

    至于那些符有沒有用呢?幾個月後,老太婆帶了重禮來答謝張萸,張萸的「張天師萬事靈」攤子也因此聲名大噪。將一切看在眼里的溫頤凡只是抱著胸在一旁淡淡地笑著,而百思不得其解的石頭忍不住好奇地問︰張萸究竟給了那老太婆什麼符咒,這麼靈?

    四人坐在敝帚居後院用茶點時,張萸總算老實地道︰「給兒子的是舒心符,讓他跟母親講話時口氣好一些;至于給老太婆的養命符,其實只是一點不傷身的迷藥,讓她早點睡,不要存心找兒子跟媳婦麻煩,讓他們沒法子‘辦事’,老人家就是每晚這麼折騰人,睡眠短少,脾氣就更差,讓她睡好一點,再作作媳婦溫順體貼任她打罵的夢解解氣……就這樣。」

    于是幾個月後的現在,媳婦有了身孕,老太婆有孫子能抱,又想著替王家還債,對媳婦就是看不順眼,起碼不甘願少了,態度也收斂許多。

    再說媳婦真是挺溫順的,兒子也不再與她頂撞,家里又恢復了祥和。老太婆心想,張天師的符咒真靈啊!

    「其實你挺適合做這行。」溫頤凡笑道,至少比起降妖伏魔,風險較少。

    「啊?我以後絕不接這種工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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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8:33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因為初搬到敝帚居的第一天匆匆一瞥,張萸後來常在窗台上撒小米。但忙了一天回到閣樓,窗台上的小米都沒怎麼動,反倒是每天一大早,小米就被掃得清潔溜溜!所以後來張萸總在睡前撒些小米干糧,有時還換換口味,撒些玉米,隔天窗台上照樣干干淨淨。

    這天張萸又起了個一大早,正打算拿床邊的衣服套上,眼角卻瞥見床柱旁好像有東西……

    她定住了,那東西也定住了。

    床柱後頭,有一坨白白胖胖的毛球,在被她發現的剎那,毛球的毛還豎了起來,顯得更毛茸茸了。

    張萸悄悄湊近,毛球似乎想把自己縮小,可惜床柱與壁面的空隙塞不下它圓胖的身子。直到張萸巨大的黑影罩住了一切,那小東西總算放棄掙扎,動也不動地呆立在床柱和壁面之間,跟銅板一樣大的眼也一瞬不瞬地放空,似乎妄想假裝自己只是一只擺飾。

    張萸忍不住想笑,這看起來像是雪幼雛,但幼雛是白的嗎?她覺得怪異,卻也無心探究,看它卡在柱子後面,胖胖的身子也挺難受的,忍不住伸手將它拔了出來。

    是雪嗎?她也認不出,但總之小家伙很信任地由她捧著,本來還挺緊張的,發現她只是摸摸它的頭,便放松了,喂它吃大米時它也吃得津津有味。猜想它跟同伴分散也怪可憐的,于是張萸就抱著它到樓下去做生意。

    溫頤凡到店里的時候,就看見一動也不動地挨著貓兒扳不倒兒,遠遠看還真像另一只白色扳不倒兒的小雪。

    小胖鳥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但身子似乎因為緊張,鼓得更圓了,在溫頤凡別有深意的注視下,仿佛正冒出一滴滴冷汗呢。

    「我今早起床看到它,看樣子跟同伴分散了,我想收留它一陣子也無妨吧。」張萸得空就摸摸小胖鳥的腦袋,小胖鳥倒是很乖地任她上下其手。

    「是不小心打瞌睡,趕不上回巢的時辰吧。」溫頤凡沒事似地道,對她收留那只小胖鳥也不置可否,只是小胖鳥聞言,卻縮了縮本來就不怎麼明顯的脖子,好似有些愧疚。

    小胖鳥于是成了張萸攤子上的「擺飾」之一,沒客人時,它就在張萸桌上走走晃晃,搖崗著小小尖尖的尾巴,好似在巡視它只有一方桌子大的領地。當客人到來時它則是動也不動,挨著貓兒扳不倒呆坐著,只有當客人太刁難時,小胖鳥似乎也感受到張萸的無奈,它會突然瞪大眼,飛到客人頭上,鳥喙和鳥爪齊落,嚇得客人抱頭逃之夭夭。

    只有這時,溫頤凡看著小胖鳥的眼神才會友善一些,用膳時會賞它許多好料,所以這不速之客還當真住了下來,吃得更圓更胖了,一直不想給它取名,以免未來分離時不舍的張萸,最後也忍不住涪肥、阿肥地喊它。

    于是它有了名字,叫阿肥。

    這日石頭又笑得一臉巴結地靠過來,顯然心里正打著某種主意,但張萸並不討厭這樣的石頭。張萸曾懷疑整個京城的人都是石頭的熟識,後來她總算明白,每當石頭這麼笑著的時候,通常都是受人之托,所以絞盡腦汁忠人之事,而他也樂此不疲,當然就人面廣闊啦。

    「有什麼好事啊?」張萸好笑地問。

    石頭捧來幾個外盒精致討喜的小盒子,有琺瑯、蒔繪、陶瓷、木雕的,對所有女人來說,那是再熟悉不過的小東西,可張萸卻一臉陌生,「這什麼?」

    「你知道我們店里也有不少女客,所以老板打算賣點胭脂。」

    「書肆賣胭脂?」張萸原本覺得有些怪異,但話說回來,敝帚居確實不少女客,她的攤子本來就有不少年輕女客來問姻緣,而且不乏原本就是敝帚居的客人,覆著面紗的都是些能讀書識字的千金小姐,沒覆上面紗的則是青樓女子。張萸常覺得諷刺,這天底下最多才多藝的女子卻都來自青樓,被男人所輕薄,也被天下人看不起。

    「是啊,所以我就建議,我們書肆的胭脂需要個活招牌,如果客人看了覺得這胭脂搽上去真能讓美女變仙女,是不是有很多人願意掏錢買啊?」

    張萸一陣失笑,「你是要我當那塊活招牌?」見石頭用力點頭,她又道︰「可是我沒用過這類東西……」雖然,有些心動。

    「沒問題,我讓陳大娘來教你。」石頭果然請來了隔壁香鋪的陳大娘,替張萸點胭脂。

    「早說姑娘家就該打扮打扮,這不是更漂亮了?」陳大娘笑咪咪地道。

    張萸看著鏡子,自己都有點臉紅,她有些遲疑地問石頭,「活招牌該做什麼?」

    「什麼都不用做,像平常一樣坐在店門口就行了。」

    話說回來,張萸在敝帚居擺攤,書肆的主顧仍是京城的士人。自從張萸開始在敝帚居擺攤後,他們的生意更好了,過去有些客人大半個月來一次,現在卻是天天來,想也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有溫頤凡在,只要他沒課,任何蒼蠅都不可能飛進張萸的視線。當然讀書人大多情感含蓄,有很多客人到現在都只敢遠遠地看著張萸。

    張萸本來是松了口氣,只要跟平常一樣坐在店門口,也太輕松。但她卻不自覺地有些緊張,得按捺住才不會一直拿起鏡子端詳自己的容貌,她平時不會隨身帶著鏡子,但這些胭脂盒有的內里襯了銅鏡,害她時不時就打開來看。

    臭書生去上課了,當他回來看到了,不知會說什麼?張萸忍不住想,但是她猜,那臭書生一定什麼都不會說。不過他會不會臉紅呢?她突然有點期待。

    張萸支著頰想得出神,忍不住嘴角微勾,這時一位敝帚居的常客趨上前來。

    「張……姑娘?」

    張萸奇怪地看著這位每天到書肆買書,但從未對她的攤子表示過興趣的書生。那臉紅口吃的模樣,立刻就讓她想到溫頤凡,不過說也奇怪,她現在覺得溫頤凡害羞的樣子可愛得多了,而且他還老是喜歡裝作若無其事,她如果不理他,他還會緊張哩。

    「客倌想問事,或捉鬼驅邪?」她立刻擺出了專業的態度。

    書生擰著眉,半晌才道︰「我……我想問姻緣。」

    奇了,第一次有男人來問姻緣,但張萸沒有露出她的疑惑。

    「尊姓大名?生辰八字和出生地?」

    書生正經八百地據實回答,只不過對自己坐在一個神棍的攤子前問事,顯得有些局促,始終背對著大街,有意無意地遮著臉。

    張萸看他那副模樣,心知肚明,有些沒好氣,「李公子,你的姻緣去年錯過了,短期內難再遇,但是如果你多多行善布施,也許還會遇到好對象。」覺得丟臉,就不要來嘛。

    李書生一听,顯然有些失望,「就只有這樣?這種答案有和沒有一樣。」

    「算命本來就是相信就有,不信就沒有。李公子如果不相信,那麼積極點找個媒婆替你說親,也是可行的。」所以這年頭哪有男人問姻緣啊?真是太奇怪了。

    「那……不知道姑娘家住何處?」書生又問。

    問她家住哪干嘛?她可不幫人說媒的。張萸正想開口,一個陰惻惻的聲音搶先道︰「她住我家。」

    李書生簡直是從椅子上彈跳而起,在看清來人後一臉驚訝,「你……」

    然後他仿佛明白了些什麼。不少士人都對文潛讓一名神棍在敝帚居擺攤大感詫異,尤其這名神棍還是個年輕貌美的少女,那些道貌岸然的讀書人,各種齷齪的臆測雖不敢明目張膽地宣揚,但私底下的猜想可是一個比一個精彩,還有人說這名神棍和文潛關系匪淺——張萸這少根筋的,完全不知道有時來問姻緣的女子,根本是來打探敵情啊!

    看來傳言果然不假,「原來是文潛先生的朋友,在下失禮了。」李書生仿佛火燒**似地告辭了。

    他還沒給錢啊!不過張萸實在也沒興趣賺這種錢,眼前她最想做的反而是質問溫頤凡,「我哪時住在你家啊?」

    溫頤凡看著她半晌,然後眼神飄移,白晰的臉又迅速漲紅了,「呃……因為……」

    炳哈!她果然沒料錯!臭書呆臉紅了。張萸眉開眼笑。

    溫頤凡若無其事地坐回藤椅上,努力地回復鎮定,接著盡可能以沉穩的語氣道︰「姑娘若不想引來不必要的麻煩,最好要小心某些男人。」

    「比如?」

    「比如,問姑娘芳名,或家住何處的。」

    所以他是指剛才的書生?「我四海為家,問了也沒用,何來麻煩之有?」

    再說為什麼要小心剛才的書生?溫頤凡的意思是……方才那李書生是打算到她家提親?不會吧?

    「溫書呆。」她手肘擱在桌上,單手支頰,故意喊道。

    溫頤凡有些莫名地看向她。

    她本想問他難不成是在吃醋?但又覺得很嘔。臭書呆就只會在她身邊不痛不癢地打轉,她干嘛表現得要逼他表態似的?

    「沒事。」她拍桌子,有些氣悶地翻開黃歷,好像那有多吸引人似地專注看著。

    溫頤凡倒是知道自己該說點什麼,可是他真的一無頭緒,只是有些傻楞地看著她,看到張萸都有些沒好氣了。

    「看什麼啊?」臭書呆。

    溫頤凡也覺得自己蠢,只好別開眼,「……很好看。」

    「……」張萸實在有些好氣又好笑,但仍是難掩驚喜的。她還以為這臭書呆會害羞得不敢有任何表示呢。

    「跟彼岸花一樣好看。」

    「……」張萸臉黑了一半,忍住拿毛筆往他頭上丟的沖動。

    不能拿別的花來比喻嗎?她是抓鬼的,不代表她很高興長得像來自地獄的花好嗎?!後來張萸半天都沒再和溫頤凡說話,溫頤凡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一整天都想找機會跟張萸示好,她偏偏壞心地不理他。

    雖然沒好氣,不過那天溫頤凡悶悶地要回「蕪園」時,張萸仍是和他道了明天見,籠罩在他頭上的烏雲就這麼散開了,這書呆也不是刻意扮可憐,只是那時候,他臉上恢復生氣,像過去每一天一樣,笑容和煦地與她道別,她突然有些不舍。

    坐在閣樓上對著窗口發呆時,張萸忍不住想,也許,是她不應該讓他有錯誤的期待;也許她應該到的地方去……

    「噗啾!」阿肥的叫聲打斷了張萸的思緒,她只看見阿肥臉頰一圈胭脂,而且對胭脂盒上銅鏡里的鳥影好奇地直想湊近瞧個仔細,那模樣害得她忍不住失笑。

    她抓起阿肥,索性把它兩頰都抹上腮紅,阿肥不察她的惡作劇,只是緊張地伸出短短的翅膀,指著銅鏡,拚命搖著腦袋,「啾啾嗽……」

    「噗!」張萸笑著捧起阿肥蹭著臉頰,「阿肥最可愛了。」還是等阿肥找到家人再說吧,要不孤零零的阿肥也太可憐了。

    之後幾天,張萸很盡責地每種胭脂都試過,卻遲遲沒見店里有胭脂上架,她忍不住抓了石頭來問,石頭才老實道︰「其實呢,那是某人買了胭脂,但臉皮薄,不好意思說要送給你,叫我想辦法。」

    本來石頭還覺得,買了禮物卻不親手送,一點意思也沒有,不過他發覺某人最近幾日就像醋缸一樣,也許這麼做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啊,嘿嘿!

    張萸都不知該無語或該感動。而且最讓她哭笑不得的是,發現這招有用之後,她不只當了賣胭脂的活招牌,還有賣水粉,賣發簪,賣衣裳……

    「這些都是?」她指了指自己一身行當,石頭點點頭,然後搖著頭攤手。

    「他不怕我被別人追走嗎?」張萸想起前幾日,他對那李書生擺臭臉。

    「你都沒發現,這幾天上門找你的都是女客,門廊下唯一從早到晚坐在你面前看著你發呆的男人,只有一個嗎?」石頭反問。

    沒有。因為本來她的攤子就是女客多,就是過去在別的城里也一樣。張萸更無語了,隔天,她不上胭脂,不佩發簪,也不穿新衣裳,扮回了自己原本的模樣,溫頤凡看了,一開始也沒說什麼,後來才隨口問到似地提起。

    「你不喜歡嗎?」

    看來他也知道石頭出賣他了啊?

    「沒有不喜歡,不過這樣子自由自在。」張萸故意問,「怎麼?不好看?」

    溫頤凡似乎有些訝異她這麼以為,于是一如既往溫煦地笑著,「都好看。你開心最重要。」

    這書呆到底是真害羞,還是假害羞啊?張萸又無語了,她對自己竟然只因為他這句淡得像水似的話而有些悸動感到生氣,悶悶地道︰「送禮當然要親手送才有誠意啊。」她像談天氣那般地支著頰道。

    棒天,溫頤凡一早來到敝帚居時,看也沒看已經坐在廊下等客人的張萸,卻好像順手那般在她桌上擱了一枝跟她平常使用的木簪相似,但細看刀工卻絕非凡品的紅木雕梅花簪,那一朵朵或含苞或綻放的梅花,栩栩如生,簪骨也特意仿成梅枝。

    若是這樣的飾品,平時佩帶也很自然,她確實很喜歡,但讓她忍不住想笑的還是這書呆的表現,他放下了木簪,就低著頭進店里去了——難怪他今天還沒進店里,臉就已經紅得秀色可餐,依然讓她不知自己是感動多一些,或無語多一些啊。

    不知不覺,張萸竟沒發現自己住在敝帚居,比她十五歲離家自立以後待過的任何一個異鄉的日子都長。

    話說回來,十五歲以前住的地方,也不是她的故鄉,她對那兒一點留戀都沒有,對她來說,這世上也許所有地方都是異鄉吧?

    這種不知不覺對張萸來說也許是好的。因為她也沒發覺自己真的把敝帚居當「家」,方叔雖然沉默,但找他幫忙的事他從沒一絲馬虎應付,在京城里她人生地不熟,什麼疑難雜癥找方叔準沒錯;石頭是個包打听,話又多,不過這小子和鄰人的關系都很好,托他的福,敝帚居附近所有店家也很快地接納她。

    還有溫頤凡……

    說到他,張萸一直覺得很奇怪,石頭說過溫頤凡過去難得來一趟店里,但為何每次他在她攤子旁泡茶,明明是很惹人側目的舉動,可不管是鄰居或客人,除了她之外,好像就沒人把他當一回事?

    當然啦,偶爾她的客人太麻煩,他會暗中出手幫忙,她很清楚。但那些客人似乎也都當他不存在。

    她提起這點,石頭只是笑得前俯後仰,最後覺得她有點可憐,只好老實道︰「張姊,我得先說,我們家文潛哥雖然性子孤僻,但也是有原因的,他不太喜歡人群,但又想待在離你近一點的地方……」石頭依舊笑得三八兮兮,張萸臉卻有點紅,「你千萬不要覺得他很奇怪,他只是純情又孤僻……哈哈哈……」

    「說重點。」

    「總之呢,大部分時候,他只讓你一個人看見他。」

    「……」所以她大部分時候,在外人眼里,都是自言自語嘍?

    于是這天,張萸故意不理溫頤凡。

    「張天師啊,你這麼漂亮又能干,有沒有中意的小伙子?要不要郭嫂子我幫你說個媒啊?」

    張萸見溫頤凡立刻從書上抬起頭來,卻故意裝作沒看到,笑容可掏地道︰「那就先謝謝郭嫂子了,不過我怕人家嫌我是捉鬼的神棍。」

    「怎麼會呢?那種人一定是不知道天師做了多少好事。」想不到張萸沒拒絕,郭嫂子更加眉開眼笑,「若是知道了,肯定也會愛慕你的。不知道張天師中意的是哪家的小伙子?」

    某人假裝看書,可視線明顯不在書上,張萸偏偏道︰「沒有耶,郭嫂子不如替我介紹?」

    「當然好……呃……」郭嫂突然神情一變,像撞邪了一般面無表情,「我突然想到我廚房的爐灶還炖著湯呢,我先回去了。」話落,便像有鬼在追趕似地離開了敝帶居。

    張萸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的杰作,她瞪了一眼溫頤凡,這還是她今天第一回正眼看他,溫頤凡有些慌了,張萸卻不理他,捧住桌上的阿肥,「阿肥,我們到街上去逛逛。」她像這幾日以來把阿肥放在肩上。

    阿肥似乎也知道溫頤凡貌似失寵,這小肥鳥當下也不再理他,還蹭著張萸的臉頰賣乖哩。

    溫頤凡突然有點想吃烤肥鳥。

    張萸帶著阿肥在街上到處晃,有時看看攤子上賣了什麼新鮮玩意兒,有時和擺攤子的小販或正巧遇上的鄰人聊天︰隔壁街餅鋪的媳婦剛生了個胖小子,餅鋪老板娘問她有什麼符能讓小孩夜里不啼哭;隔壁陳嫂子跟三姑推薦的舒心符真有效,三姑來問張萸還有沒有,後巷子口林家的老二要出遠門,鄰居湊巧遇到張天師,便好心問問有沒有平安符賣?那些寒暄閑聊就好像她原本就是這里的一分子那般——她是對街擺算命攤的,家里的老太婆常去光顧——而不是個外地人。

    這樣的改變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張萸認為是托石頭的福,但張萸的顧客里不少是街坊鄰居,她雖然總嚷嚷著,若是上門的生意牽扯上別人家的家務事,她絕不再插手,但最後總也雞婆地自找麻煩,溫頤凡偶爾閑言閑語,卻從不阻止,因為他也有私心,要以這些無形的羈絆牽絆住她。

    張萸逛了多久,他就默默跟了多久,這回不用躲躲藏藏,他棄犬似無辜的神情寫在臉上,明顯討饒。

    終于,他忍不住上前問︰「你在生我的氣?我做錯了什麼?你不告訴我,我不知道怎麼改。」

    說得好像她很小心眼似的。「我干嘛跟別人看不見的家伙生氣?又不是想讓別人把我當瘋子。」

    又是臭石頭出賣他?

    「他們不會把你當瘋子,我只是讓所有人都不把我當一回事而已。」但若直視旁人的眼,仍是會露出一點破綻,所以張萸初到京城那日,他才會被胭脂攤的老板娘逮住,老板娘的呼喚則引來更多的人,他的術法差點就破了。

    「什麼意思?」

    「你瞧。」溫書呆拿起身邊攤販賣的包子,直接吃了起來。小販果然一點反應也沒有,「如果是隱身咒,他們看見包子凌空被咬了一口,會以為鬼魅作崇吧?」

    沒錯,只有施咒時已經在身上的東西會一同消失。

    「這樣一來……你搶銀樓也沒人理你!」張萸一臉震驚。呃,但真的想搶,隱身咒也是辦得到啦,只是張氏師門祖訓,讓弟子發下重誓,一旦以術法作惡,將功力盡失。

    溫頤凡一楞,立刻掏出了一錠銀子放進包子小販口袋,「我會給錢。」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這術法也太神了,她听都沒听過啊!難道這也是溫書呆「剛好有興趣,研究出一點心得」的心得?她這個自稱天才的簡直是貽笑大方!

    「你……不喜歡我用這術法嗎?」溫頤凡問。

    張萸回過神來,仔細想想,她憑什麼生氣?

    「我憑什麼不喜歡?我是你什麼人?」結果,她仍是仿佛要逼他說清楚講明白那般地做出了質問,「就在我思考著該不該給你一些回應的時候,卻發現其實你一直躲藏著,最後我跟一個沒人看見的人示好,不是很蠢嗎?」

    溫頤凡有些震驚,他真的沒想到這些。

    張萸看他的表情也知道這書呆根本沒想那麼多,就像石頭講的,他只是想待在離她近一點的地方而已,其實這心思單純得讓她有點想哭,也許她只是在鬧別扭吧?

    「算了。反正就這樣也沒什麼,當我沒說。」張萸聳聳肩,轉身走了。

    但她才走沒幾步,立刻就感覺到整條街上起了明顯的變化……

    「文公子!是文公子啊!」有婦女尖叫,而這一聲尖叫簡直就像破曉的第一聲雞啼,緊接著是此起彼落的更多雞啼……呃不,是尖叫。

    連那些文人打扮的男子也開始引領張望,「文公子?是敝帚居的文潛公子嗎?」

    「……」張萸無語至極地看著那些男男女女的視線或腳步,紛紛追逐向她身後的某個點。

    不會吧?她轉過身,便見到溫頤凡被一群離他最近的女人包圍住,而溫頤凡卻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好吧,其實也沒有很多人都沖向溫頤凡,只是那聲尖叫讓她錯以為整條街的人都朝溫頤凡圍了過去,但顯然,名滿天下的「文潛」真的不是什麼無名小卒,不斷有人想上前和他攀談,但都被那群仰慕他的女人剽悍地擋下了。

    呃,張萸總算發現,那群女人之中,好多常到她攤子上光顧,而且還是她黑名單上的刁客!那瞬間,她突然明白為什麼了……

    「張萸。」溫頤凡看上去臉色有些死白,卻仍然只盯著幾步距離之外的她。

    張萸心里有不好的預感,她終于明白自己真的錯怪溫頤凡了,他應該繼續躲在那強大又神奇的咒法之下,否則他這一聲深情呼喚……張萸考慮該不該腳底抹油開溜?那群女人一人一腳都能踩死她啊!

    「章魚?」溫頤凡身邊一名女子想了想,立刻喊道︰「文公子想吃章魚!」眾女子嚷嚷著要回家烤章魚給公子吃,一哄而散。

    「……」張萸真不知該覺得松口氣,還是該翻白眼。至少她安全了。

    而認識張萸的街坊鄰居,則紛紛朝她看了過來。熄了灶上爐火的郭嫂子一臉恍然大悟,原來張天師的意中人是文公子啊?

    溫頤凡仿佛猶豫著該怎麼開口,又或著他根本腦袋一片空白?張萸當下真的很想走過去告訴他︰算了,她不怪他。

    「你留在我身邊好嗎?永遠都別離開。」他絞盡腦汁,用盡方法,甚至沒送那只笨鳥回天界,無非是想絆住沒有根,四海飄泊的她。

    她為什麼遲疑?張萸其實思考過為何不能接受這書呆?她其實沒有什麼牽掛,唯一的牽掛就是有一天她可能會因為收妖而橫死……

    「你知道我的使命是什麼。」他應該也是精通命理的吧?

    「我知道,我會陪你。」

    如果是這呆書生,也許……也許她不用替他擔太多的心吧?他自己就強得不象話,雖然完全看不出來。

    街道上,明明那麼多人,此刻卻靜悄悄。張天師情歸何處?文公子能否抱得美人歸?唉呀這好戲一定要看到底,明兒個才能向全京城的親朋好友炫耀他們當時就在現場親眼目睹啊!

    「臭書呆,你這是挖坑給我跳啊?」

    溫頤凡一臉無辜,不明白她這麼回答是好或不好,只好一如既往,溫煦地笑道︰「那我在坑里等你,無論要我等多久都沒關系。」

    「……」張萸原本想笑,眼眶卻有些熱。她得承認,有生以來頭一次,她終于有了歸屬感,而他和這份歸屬感脫不了關系。

    「跳就跳嘍!」她刻意滿不在乎地道。

    「所以?」他似乎還有些不確定。

    「人家姑娘說好,你是要一個姑娘家說得多明白啊?」路人大嬸啐道。

    溫頤凡總算笑開懷,立刻便走向她,張萸也朝他走來。

    「是我不對。早知道會有這陣仗,我才不會跟你發脾氣。」

    「你不喜歡?」他又做錯了?

    張萸搖頭,但這次顯然沒有責怪他的意思,讓他松了口氣。

    不一會兒,整條街道又恢復了平靜,所有人沒事似地回去干自己的活兒去了,仿佛方才那一切從未發生過,而張萸已經拉著溫頤凡,大笑地往市集的另一處逛去。

    兩情相悅,想必一切都有所不同吧?

    答案是,並沒有。溫書呆仍是溫書呆,連不小心踫到手,牽手一起散步也要臉紅。

    不過,張萸覺得這樣更好,她就是覺得兩人的相處很自在也很舒服才有些動搖,要是變得你儂我儂,她可能會受不了吧?

    當然,有些改變,也許張萸自己也沒察覺。

    現在,張萸會利用敝帚居的後院到蕪園去找溫頤凡,雖然她總會說,怕他一個書呆晚上回家危險,所以確認一下他到家了沒。溫頤凡總是保持微笑,不點破她的說法,因為最後仍是他把她送回敝帚居啊。

    晚霞仍在天邊逗留,玉兔已酣游銀漢間,溫頤凡在蕪園內覓了一塊草地,架起了篝火,把晚市買的一些食材烤來當晚餐吃。

    明明自小習慣餐風露宿的日子,過去張萸可一點也不覺得這有什麼樂趣,但如今一切顯得格外不同。溫頤凡把烤好的雞肉串成一串拿給她,她則挑了些小塊的在盤子上放涼,給在草地上打滾追地鼠的阿肥玩累了時享用。

    「那個奇妙的咒法……叫什麼啊?是你想出來的?」張萸到現在仍覺得不可思議。

    溫頤凡一楞,「我沒特地取名字。」

    「那就叫……‘你看不見我咒’!」張天師賜名,很不錯吧!

    「……」她實在沒有命名天分,但溫頤凡也笑著由她,「與其說是咒法,不如說是為了某個目的,試盡所有我能用的方法,到最後試出最符合我理想的效果。其實我一出世就有異能,但這異能最初是必須經由書寫才能發揮。我出生自一個復雜的權貴世家,身分卻不能見容于世,這些能力被迫不停地自我精進。」就像還未進京那時,只要她找他聊天,平時溫吞沉默的他總會說上許多過去不曾對人說的話。

    畢竟,不管前世他們有什麼樣的糾纏,在這世間給他最深的熟悉感的,就是張萸了。他也是說著說著,才明白原來這些年來,他那麼寂寞。

    有她陪伴,真的很好。

    「小妾的兒子?」

    溫頤凡笑著搖頭,「若是小妾的兒子,也就是平凡一點罷了。我的母親‘一直’都是正妻,先嫁給了我父親,有了我,後來又嫁了另一個權勢更強大的男人,我和我生父的家族,我母親只能保住一個,她做了外人看來最自私也最軟弱的選擇,她保住了我。

    「但那是因為外人不明了,母親早就發覺我的能力,她需要我幫助她另一個兒子,也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弟弟,在他的家族中鞏固地位……所以我很小就開始研讀各種咒術與奇門遁甲之術,當然……也做了很多不好的事。」

    出來混,遲早要還啊。張萸看得出那些過往讓他很不愉快,「現在還需要做嗎?」

    溫頤凡搖頭,「其實我一開始,只是努力想法子讓自己被遺忘,我不想卷入那些斗爭,這就是那個咒法的由來,經過很多次變化和試驗,每一次當我的能力更強時就能改試新方法——例如一開始在自己周身畫下法陣,讓靈魂出竅去做事,到現在只要在自己身上憑空畫下法陣便成。

    「我靠著這個咒法躲過很多次麻煩,後來之所以答應出手幫忙,是因為我也開始研究命理,命無好壞,但人有使命,我知道弟弟的命格注定擁有他理應繼承的一切,我出手幫忙反而能改善很多事,例如我想要平靜的過日子,只有他能給我;我不想以自己的能力造孽,那麼就在他身邊輔佐他走向正道,至少在那時他能信任的只有我,他會听我的。最後他終于得到了一切,而我也終于能功成身退,比起他那些同父異母、與他爭奪繼承權的兄弟,他對毫無繼承權卻是血親的我更信任也更寬容,我如今的日子就是這麼來的,只是世人並不能得知‘文潛’和他之間的關系罷了。」

    也許她該問他弟弟是誰?但說真的,張萸一點興趣也沒有。

    「你們兄弟現在還有聯絡嗎?」她想的是,最好別再聯絡,她不想溫頤凡再卷入身不由己的是非當中,這溫書呆不適合那種人吃人的環境。

    「我就住在他能就近監視的地方。但如今他也不再需要我的幫助了,更何況現在的我若存心要躲他,他也拿我沒轍。」

    就近監視?呃……好像……張萸總覺得答案很驚人吶,她決定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于是轉移了話題。

    最後一抹霞影也了無痕跡,但他們並肩坐在一塊兒,一直聊到很晚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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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8:53 |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張萸真的很不喜歡算命這工作,可這世上哪來那麼多妖魔鬼怪讓她抓呢?

    就是有妖魔鬼怪,也要剛好遇到胡員外這樣的主顧,才有豐厚的獎賞。

    所以,人總是得向現實低頭啊……

    送走一個「講半天就是只想听自己想听的」顧客,見她又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溫頤凡有些不舍,卻忍不住失笑道︰「我有個職缺,薪餉隨你訂,上工多久由你高興,工作內容任你決定,只要你點頭就算數,做不做?」

    「什麼缺?」張萸像貓兒聞到魚腥味,抬起頭,兩眼發綠光。

    「你猜。」其實,他是真的不介意養她才這麼問。可說出口的同時,又不禁想,如果她問為什麼想養她?像她師兄那樣也是養,差別在哪?

    差別在,若是他,可絕不會願意丟下她浪跡天涯。差別在他絕對說不出要將她許給別人這樣的話!

    差別在……其實他也有著私心。想獨佔。想留住她,不再讓她頭也不回地將他遺忘。

    「天下沒白吃的午餐,若是我要你把賺到的錢全都給我,但我就不上工,你能奈我何?」

    溫頤凡點頭,「這也由你。」要是她能遠離風險,這很值得。

    「……」張萸瞪著他半晌,這越听越像某種……呃……不可能啊!臭書生看起來很悠哉,一點都沒臉紅。照他的性子,若是求婚,一定會臉紅的,于是張萸雙手支頰,大眼左右飄移。「猜不到,听起來怪怪的,我這人很實際,不喜歡佔人便宜。」哼!

    溫頤凡輕咳了兩聲,只好道︰「也不是沒有辛苦的地方,比如……要經常陪伴在我身邊,而且做了就不能卸任,是終身職。」

    「你缺貼身丫鬟?」她故意問。

    他有些緊張了,怕她听不懂,可太直白的話……他真的不會說啊!「某種意義上來說,如果你願意做丫鬟的工作,只要不是太勞累,我也由你。」

    「那不行,我不會伺候人的。」她才不上當。

    「那也沒關系,不用伺候我。」他連忙道。

    張萸突然發覺自己挺壞心的,只要看他著急,她心里就竊喜,不自覺地眉開眼笑。

    這下慘了,該不會她其實是喜歡欺負這書呆吧?

    「不用伺候你,那還辛苦什麼?」

    溫頤凡想了想,耳朵終于有點紅了,「要替我生孩子跟帶孩子,這是最辛苦的。」

    張萸瞪著力持鎮定的他,明明覺得自己壞心眼,但仍是把頭一撇,起身離開,「沒嫁人就生孩子啊?我很保守的,不行。」

    溫頤凡急忙想追出去,「我的意思是……」他卻不知道張萸也會害羞,她奸詐地一下子消失在街角,讓他只能無措地呆立在原地。

    「噗啾……」桌上的阿肥將兩翅平伸,搖搖頭,看著溫頤凡仿佛取笑他連求親也不會,「噗啾啾……」這回看來是想以翅膀搗住鳥喙偷笑,可惜翅膀太短。

    溫頤凡平靜地看著那只肥鳥,淡然地道︰「現在沒人護著你,我就是把你烤了,她也不知道。」

    「噗嗽!」阿肥這一嚇非同小可,含淚揮動翅膀,就見一顆毛球兩翅賣力地上下拍動,直到白毛球終于緩緩升空,循著氣味尋找張萸去了。

    千盼萬盼,終于盼到了張萸來到京城第一件收妖工作,巧合的是,委托人依然是胡員外。

    張萸原本想問胡員外要不要替自己卜個卦,或是算算八字,怎麼老是跟妖魔鬼怪扯上關系?不過人家給錢大方,雖然發生了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但貴客難求,張萸才不會嘴賤。

    「你要接胡員外的案子?」

    「當然啊,胡員外開出了五百兩!我還你錢之後還有剩,笨蛋才不接。」

    那麼,還他錢之後呢?她留在京城,原本就是為了還他錢吧?

    「你可以推掉嗎?」

    「為什麼?」

    「因為……」溫頤凡一時間也不知該不該老實說出自己的憂慮,更何況他最擔心的,倒不是張萸最終仍會離去。他表面溫吞,該奸詐時也絕不客氣,當初讓張萸簽的借據本就有別的用處。

    他知道她的使命,他也說會陪她,可事實上他最擔心的還是她終究會應劫橫死于妖魔爪下。

    「……很危險。」想了老半天,他也只能說出一個根本不可能說服她的理由,因此說出口時,他整個人頹喪極了。

    張萸本想笑他說話不算話,這就是她始終不肯有牽掛的原因。然而就算她不想要有,如今終究也有了,看他那副模樣,她無法不心軟。「大不了,我會讓你幫我,行嗎?」

    溫頤凡知道自己不可能說服得了她,只好點點頭。

    一般人不會在鬼月嫁娶,可胡員外實在是逼不得已,原本胡員外閨女的婚期訂在九月,卻偏偏踫上狐仙來攪局。

    狐仙堅持胡員外的閨女和他有七世姻緣,于是胡員外只得想法子盡早把女兒嫁掉,但又怕狐仙前來攪局,便找上了張萸。

    「噯……」七世姻緣?真的假的?張萸其實有些頭大,她修習的術法極少和姻緣有關,否則去翻翻月老的姻緣簿,就能知道狐仙說的是真是假。

    「當然是假的。」溫頤凡道。

    「你怎麼知道?」不會又是他研究出來的一點心得吧?

    「所謂姻緣,就是兩人在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最終能走在一起,即便是一對苦戀的愛侶,也一定有能讓他們牽手的‘緣’,不管這緣能持續多久,但它一定會明顯地存在兩人之間。狐仙跟胡姑娘素昧平生,一個是人,一個是妖,就算有姻緣,肯定也不是這一世。」

    瞧他說的這麼肯定,張萸卻有些恍惚,忍不住喃喃自語︰「這麼虛無飄渺的東西……如果有些人的緣分就不是自己想要的呢?又如果明明相愛卻緣分盡了,不是很可憐嗎?」

    溫頤凡看著她有些失神的側顏,霎時間還以為兩人穿越了時空。

    苦苦追求的、還不懂情愛的,為什麼不能在對的時候湊在一起?白白虛渡了這些歲月後,到如今,才開始害怕紅線已經接不回。

    溫頤凡默默地覆上她的手,密密地五指相扣,張萸總算回過神來,來不及臉紅——啊浮!搞什麼?為什麼從她答應「跳坑」之後,臉紅的老是她?

    「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這不是你說的嗎?只要還能握緊的,我絕不會再放手。」

    「再」?張萸無暇思考其他,只知道這書呆無比嚴肅認真,仿佛立下誓約那般地對她說這句話時,她心里有什麼情感,自陳舊得被遺忘的深沉封印之中覺醒了,爆發的悸動狂烈而野蠻,她幾乎是期待而且愉悅地,看著他朝她緩緩接近,兩人氣息交融,不知何時他的氣味竟已是如此熟悉,又如此讓她眷戀,他倆有如磁石的兩極那般相互牽引,而她莫名地,泫然欲泣。

    只有他的吻能安撫那突然萌生的、不知其所以然的悲傷,于是她像渴水而疲憊的旅人那般迎向他……

    「噗啾?」一坨白毛球飛到兩人臉孔中間,阿肥一臉無辜,大眼寫滿好奇,被兩人臉龐夾在中間的它還露出一個羞怯的神情,歪著頭蹭著張萸的臉。

    張萸漲紅了臉退開來,溫頤凡則是面無表情,可阿肥的求生本能讓它感覺到……有一股非常非常可怕,比妖魔之王的憤怒還要可怕的怨毒怒氣,正沖著它來,好毒辣,好凜冽,好尖銳,好像要把它分筋錯骨啃得一滴不剩!

    「啾……」阿肥心驚膽寒地撲向張萸懷里,小肉球顫顫抖動。

    「怎麼啦?」張萸很快被阿肥轉移了注意力,而溫頤凡心里想著,清蒸油炸還是三杯?腌了應該也不錯!

    因為某個原因,張萸前往胡府收妖的那天,沒告訴溫頤凡。

    實在是她要做的事,就算不猜溫頤凡的反應,她也不想讓他知道。

    狐仙……嗯,會做這種事,應該是狐妖才對。那狐妖什麼時候最可能出手?當然是迎娶那日啦!胡員外听了她的建議,也覺得有理,便讓她放手去干了。

    其實想出這計劃時,她也很猶豫,可惜一直想不出更完美的替代方案。

    早知道她就別故意裝作听不懂溫頤凡的求親,那麼她這輩子第一次穿嫁衣,也許就不會是在這種場合了。

    對,她假扮成胡員外千金,從胡府上了花轎。所以她對溫書呆真的很愧疚,拜堂時刻意拜得馬馬虎虎,頻頻吐舌頭,心里想這反正是假的,等她收了妖,誰也不知道新娘是她假扮的!

    新房前一天就被她布下陣法,所以她只需要靜靜地等狐妖上門,以免露出馬腳。

    新郎進了新房來,她屏氣凝神地等著,她已經想好了,只要新郎一掀開她的蓋頭,她就使出迷魂咒,先迷昏倒霉的新郎,然後等狐妖上門。

    當然,狐妖也有可能假扮成新郎倌,但只要狐妖進入她的結界,她一定會知道,她很肯定此刻進房的新郎倌是人而非妖。

    也不知是不是她太緊張,總覺得這新郎倌磨磨蹭蹭半天,就是不過來掀蓋頭,有夠煩人——要是狐妖提早出現,她來不及施咒保護他,他可就得自求多福啦!

    當新郎倌終于走上前來,張萸盯著他的靴子,默默倒數,而她眼角瞥見紅尺伸到蓋頭下,將紅蓋頭往上勾……

    張萸立刻雙手結印,卻在抬起頭,對上某人陰沉的俊臉時,傻楞住。

    「怎麼是你?」

    溫頤凡放下紅尺,張萸現在知道,相貌生得再好看的人,擺起閻王臉時也挺嚇人的。

    「為什麼不是我?」溫頤凡嗓音極輕,她卻忍不住一陣顫抖。

    張萸震驚的臉換了好幾種表情,最後她忍不住問︰「你要娶胡家千金?」

    呃,她是不是不該這麼問?溫書呆的額頭冒出青筋了耶!

    「你要嫁胡家姑爺?」他反問。

    張萸絞著衣擺,「你也知道我答應胡老爺要收了狐妖,當然不是我要嫁,這只是假裝!」她跟他保證道。

    「假裝到你連嫁衣都披了?」

    張萸自知理虧,只好拉著他的衣袖,「只有外袍。人家覺得這是最好的辦法嘛……」原來她也會撒嬌!看樣子是看對象、看情況!眼前真的是她對不起這溫書呆,只要是能使上的方法,她會厚著臉皮毫不猶豫地全使上!

    「為什麼不跟我商量?」

    「跟你商量……」後面的話她曝嚅著,故意說不清楚。跟他商量,他會允許她這麼做嗎?「那你又為什麼在這里?」她撅嘴反問。

    溫頤凡臉色似乎溫和了些,伸出手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你不跟我商量,怎麼知道我不會想出更完美的法子?」

    「……」會讀書了不起哦?不過,他說的也是事實。

    溫頤凡伸手取下她的鳳冠,「喝交杯酒吧。」

    「啊?」

    「都拜過堂了,就做全套。」

    「等一下。」張萸退開一步,雙手結印,開了天眼……

    是溫書呆沒錯啊,她還暗忖說這些話說得臉不紅氣不喘,該不會是死狐妖扮的吧?而且,雖然早就知道,但如今用天眼一看,才發現這溫書呆的靈力真是不得了啊!

    「可以喝了嗎?」溫頤凡把酒給她。

    「剛剛跟我拜堂的,也是你?」她小心地問。

    「你想跟別的男人拜堂?」溫頤凡竟笑著反問,張萸這才發現原來這溫書呆也有這種風雨欲來的假笑啊!

    「當然不想啊……可是,你不會打算把這當成我們的婚禮吧?我才不要那麼隨便,我妝都沒化,而且我昨晚根本沒睡……」現在樣子一定很丑。

    現在在意這個了?「那你還瞞著我?」

    「對不起嘛。」

    「以後要不要听我的?」

    「……」這書呆是不是揪住了她的小 子,她以後都不得翻身了?「你會欺負我嗎?」要是以前,她一定沒想到,這一刻她竟然只在乎這個!

    溫頤凡被她這麼一問,再多的氣都煙消雲散,忍不住有些心疼又好笑,他喝干了自己酒杯里的酒,然後湊向她,將交杯酒喂進她嘴里。

    如果這個吻遲了好幾千年,那麼也許能夠解釋為何它比酒醉人。張萸幾乎是入了魔那般承接那口酒,而他仿佛要傾訴初萌動卻不得不被緊緊壓抑的眷戀,去翻攪她曾經只屬于他的甜蜜。

    她被動地感受,他柔軟的勾撩卻邪惡地迷惑了她的全部。

    原來這一生她是如此孤獨的在荒漠中踽踽而行,而如今他給了她朝聖者夢寐以求的甘泉。

    第一次見到這書呆,她總有一絲說不出來的怨。然而如今,這些怨,卻那麼的遙遠,她擁有的是說不出口的滿足,如果前方是烈焰,她會是撲火的飛蛾,她會把自己淋上美酒,作為狂歡的祭禮。

    直到溫頤凡輕輕地舔舐她唇上的濕痕,張萸都還有些恍惚難以回神,她發現不知何時她坐在他身上,而溫頤凡抱著她坐在床邊。

    她一直都太小瞧他了,論武功他肯定不如她,看起來明明總是有一點溫吞,可他仍是個徹頭徹尾的男人,與他相比,她是如此柔軟,而他堅硬得足以讓她緊緊依附。

    「不行啊……」張萸呻吟著,她知道再不停手,今晚會一發不可收拾。

    「那我們回去?」

    「狐妖怎麼辦?還有胡家千金……」張萸枕著溫頤凡的肩膀,她知道自己問著怎麼辦,但她其實很想撒手不管。

    一定是喝醉了。

    溫頤凡閉上眼,將臉埋在她發間,雙手安撫地在她身上搓揉著,好似同樣沉浸在渴望溫存的酣醉當中。但是當窗外白影一晃,貼上了「囍」字的紅眠床上,卻轉瞬不見兩人的蹤影……

    狐妖原想上了胡家姑爺的身,等它帶走胡家千金,再殺了他。可整個迎娶過程,它的妖法總是「湊巧」失敗。

    也許,胡家派來保護送親隊伍的那些道士和高僧,真有幾分能耐吧?它只能等拜堂後再動手。

    誰知道當胡家姑爺進到新房,整個新房立刻被包圍在一座強大的咒法結界之中,它既進不去,也無法窺知里頭的情形,就在它惱怒地決定血洗婚宴泄恨時,新房的結界露出了缺口……

    它才發現,新房里的根本不是胡家千金與姑爺!它被耍了!

    憤恨的狐妖立刻對新房里的兩人施了歡情術,只要是血肉之身,世間難有男男女女能逃過它的歡情術。

    它只是想教訓教訓他們,但最重要的仍是尋找胡家千金。

    當它轉身離開的同時,卻驚覺原本布置在新房的咒法結界擴大了,它被吸入了咒法結界之中。

    「是誰?」狐妖大怒。一轉身,卻見溫頤凡單手負于身後,神情平靜地看著它。

    「你到底是誰?」此人絕非尋常修道人。

    「你還是死心吧,胡家千金昨晚已經和心上人成親,她已經嫁作人婦。」

    狐妖臉色一白,「怎麼可能……」

    「胡員外原本只打算調虎離山……哦,也許該說是調‘狐’離山吧?」溫頤凡語氣像在說笑,但眼里可是一點笑意也無,「但他最後仍是同意我的作法,胡家千金和姑爺昨夜已經低調完婚,今日這場除了是作作樣子,算是給世人一個交代,也是為了釣你出來。」

    「不管她是誰的人,我還是要她!」

    「你又何必?」

    「你們懂什麼?她原本是屬于我,我們兩情相悅,全是因為我一時疏忽和盲目才失去了她,我要把她追回來,她是我的!」狐妖那張臉……從平凡的胡家姑爺模樣,變回了妖異美艷的原貌,並且痛苦地扭曲著。

    溫頤凡有些怔忡,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

    「這一世,你得變成她心上人的模樣才能接近她,你確定這樣對她是好的嗎?」他問。

    狐妖眼神茫然,渾身顫抖,「我不管……」

    「既然不懂珍惜,悔不當初又何必?」是這樣嗎?溫頤凡仿佛自言自語。

    忘川河畔,有他數百年來孤獨矗立的身影,是悔恨?是茫然?是愧疚?他總是自問,任時光悠悠,彼岸花開了又落,花與葉又錯過一個千年。可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他才真正明白心如刀割的痛苦。

    因為他知道她會回到地府。但是如果紅線真的再也接不回去了呢?這一世的他也是滿身冤孽,他早晚要面對,如果他早已錯過了跟她的緣分,他還能不能等得到她?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狐妖突然逼近他,白發張揚的狂舞,溫頤凡只感覺它的爪子覆在他心窩上,指甲甚至掐進了肌肉里,那對狐眼泛紅而布滿血絲。對于男女之情的感應,它可是無比敏銳。

    溫頤凡心里暗暗叫糟,但狐妖只是邪惡地露齒一笑,「就讓你也體會體會我的絕望,到時你會不會不顧一切緊緊抓住她?會的,絕對會的……你沒資格阻止我!」語畢,狐妖拚盡了千年道行,沖出溫頤凡與張萸布下的結界。

    溫頤凡沒有追出去,因為他知道狐妖的元神必定受了極大的損傷,而胡家千金和姑爺所在的地方,也有他與張萸的結界。

    那瞬間他有一絲茫然。

    他做錯了嗎?但胡家千金確實愛著她的新婚夫婿,不管狐妖有多少不甘心,它若強求,非要去找胡家千金,也只是自毀元靈罷了。

    溫頤凡很快地想起中了歡情術,又被他施以咒法暫時陷入昏迷的張萸,急忙回到新房中。方才為了和狐妖對峙,他將整個新房,連同張萸以結界保護起來。

    不想再管狐妖最後是終于放手,或者仍然執迷不悟,溫頤凡抱起昏迷的張萸,他要帶她回蕪園。

    狐妖說得沒錯,他也高尚不到哪里去,如果姻緣線再也接不回去,他也會用盡一切方法再續前緣。其實他的本質和狐妖也沒兩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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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9:11 |只看該作者
第八章

    溫頤凡以陰間和陽間中的隔隙做通道,須臾便回到了蕪園,並且遣開了所有僕役,只留式神伺候。

    當他把張萸抱回他的寢間時,血氣已有些翻騰。大半輩子只與書本咒法為伍,讀的都是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反而因此更容易為了一點小小的撩撥心猿意馬。她的氣息沾染了他的領域,他的一切會將她包圍……噯,光是如此他就已經臉紅心跳,欲火高張了。

    溫頤凡的臥房倒是極為干淨簡單,面南的牆是一大扇向著庭園、屋檐低垂的圓窗,窗外翠竹成蔭,清泉凝碧,遇上大雪或下雨天就垂下竹簾;面北則是作為出入口的一整面紅木屏風,因為主人孤僻,幾乎都是呈緊閉的狀態;東西兩面牆各有一張羅漢床和滿牆的書,中間綁著白簾帳的四柱大床,四周也全都是書。

    當溫頤凡把張萸放在自己床上時,幾乎羞恥地感覺到下腹明顯升上的熱氣與沖動;過往他一個人回到蕪園,不是專心看書就是早早上床睡了,怕胡思亂想,yin邪妄念如影隨形,隔天沒臉見她。

    但,越是不敢胡思亂想,就越是情難自禁,有一回他實在是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著她終于原諒他,主動拉著他逛市集,想到自己臉上的傻笑止都止不住,于是心想這麼晚了,利用咒法看看她睡得好不好……看一下就好!絕對不做別的。

    誰知道,張萸回到敝帚居後覺得熱,提了一盆水,脫光了衣裳擦拭身子,他怎麼命令自己不準看,但偏偏就像被下咒了似的,定在那兒從頭看到尾。

    那晚,真的很難熬啊。最羞恥的是他發現自己就算有幻想,但對那檔子事的想象似乎有些貧弱,畢竟他以前就不怎麼有興趣,心里有著疙瘩,最血氣方剛的少年時代,都在宮廷里人吃人的環境中度過,想有興趣也難。于是,他跑去翻找那類書籍……

    想不到,他也跟那些常到他書肆買yin書的書生一樣,用那些荒唐yin艷的虛構故事來滿足自己對心上人的幻想,甚至忍不住做了他這輩子都沒做過的羞恥事。那幾日他非常安靜也非常害羞,張萸以為這呆書生只是因為純情到連牽手都會臉紅,誤會真是有點大……

    而現在,他不用幻想。

    那不只是借口,他要獨佔她。

    溫頤凡脫下讓自己悶熱不已的外袍,直到剩下一件單薄的單衣。

    ……

    直到不知第幾回,他們都累了,這開了葷便毫不懂節制的書生偏偏不願退出心上人的體內,抱著早已困倦的人兒入眠,貪婪地,要在夢境里與她用更毫無禁忌的方式纏綿。

    「這里是哪里?」張萸看著沒有盡頭的九曲回廊,廊外竟是一片湛藍大海,天空則彌漫著雲霧,雲霧深處,紫色和橙色的天空繁星閃爍。

    「不知道。」

    張萸轉身看著溫頤凡,看見他竟然只穿上單衣,氣得雙手遮面,「臭書呆,你做什麼啊?」

    「抱歉……」他給自己換上體面點的衣裳,「我換好了。」

    張萸慢慢放下雙手,才發現她自己也只穿了件薄如蟬翼的訶子,紅艷ru/暈若隱若現,褻褲則如雲霧般遮不住春色。

    「臭書呆,又是你干的好事?」她一手抱住胸/ru,一手在下/體前遮掩。

    溫頤凡咽了口唾沫,「我覺得……很好看……」

    「你給我一件衣服,可惡!」她槌打他。

    「這里只有我們兩個……」他一邊被追打,一邊卻一點也不想移開視線,「很適合你……」

    適合她?她是有多豪放?

    「給我衣服,就你有,你這渾蛋。」

    「不然大家都別穿,很公平。」轉眼,他身上一絲不掛,還站在她面前抬頭挺胸,雙手叉腰。

    「啊——」張萸雙手遮臉,「臭書呆,你自己不要臉,我要衣服啦!」她跺腳。

    「來求我。」他攤手,笑得還真是斯文又迷人。

    「求你?我揍你還差不多!」老虎不發威,把她當病貓?張萸豁出去了,當下宛如母虎出柙般沖上去揍溫頤凡,反正這夢里,狠力揍也不怕他受傷。

    「娘子,對你的夫君動手動腳,不太妥。」但他一邊抬手抵擋她的拳打腳踢,卻也沒有任何還手的打算,就算這只是夢。

    「你這色鬼,跟你書肆里那些天天看yin書的色鬼一樣……不!你比他們更好色!」

    「娘子對為夫有強烈的誤會,為夫從沒幻想過別的女子,就是作春夢也只會夢見你,這和那些妄想yin遍天下美女的yin棍有巨大的分別,娘子現在在我夢里就是最好的證明。」

    「你在夢里倒是連這種話都講得理直氣壯了?」都不會臉紅哩!

    「天地良心。」他仍是看著她,微笑道。

    接著,張萸發現自己身上連訶子也沒了,正氣得想賞他一巴掌時,她胸前多出一串花環,纏繞她的雙峰與蠻腰,腰間也纏了一圈又一圈的藤花,像皇後的禮袍一樣,裙尾曳地。

    「別生氣了。」他柔聲安撫,只要能哄她開心,他會用花海環繞她。

    張萸紅著臉,看他換回他平日穿的書生袍,忍不住撅嘴,「既然這樣……我要看你的**。」

    「……」這是夢里,他不會臉紅,可是當下仍覺得整張臉很熱。

    但娘子要看,他一定不會拒絕,只是這次光**倒是會害臊了。

    張萸心里得意地嘿嘿笑,「你的腰也挺好看的,胸雖然薄了點但該有的也都有,就都別遮了,反正都是我的人了,就都讓我看個夠吧。」

    「……」等等,這明明是他的夢,為什麼他一下子就屈居下風了?而且他竟然不敢反抗。

    「好吧,既然都來到你夢里,你就陪我四處逛逛吧,美人。」張萸還調戲地勾了勾他的下巴哩。

    「……」他來得及換一個夢嗎?嗯,但女王陛下的命令是不可違背的。

    于是長發披肩的赤luo美男子就只能厚著臉皮當起一身花衣的女王向導。

    但這真的不是一個好主意,現在害羞的人變成他了,而夢境也跟著起了變化,回廊來到了盡頭,那是一座雕欄玉砌的花園,滿園子盛開的薔薇卻是詭異的黑色。

    張萸只感覺到溫頤凡的身子不自覺的有些僵硬。

    「怎麼了?」

    花園中央,有一座涼亭。那涼亭就是和京城里富豪人家家里的相比,也顯得貴氣又豪奢,建材是極貴重的白色巨石,雕著翟鳥、牡丹,以及翔龍。

    只有皇家才能雕龍啊!所以這是……

    涼亭里的聲音很快讓張萸回過神,「里面有人欸!你不是說這夢里沒別人嗎?」

    溫頤凡臉色不太好看,「我們換個地方。」

    「等一下,又沒被發現,而且這是你的夢,你是主人,怕什麼?」張萸悄悄走近,直到她都站到台階上了,涼亭里只差沒四肢都死死纏住對方親熱的男女仍然沒發現她。

    「沒什麼好看,走了。」溫頤凡轉身就要走,卻被張萸拉住。

    「他們看不到我們耶!」她都站在那對男女面前了,他們仍然只顧著自己的好事。不過張萸端詳著這兩人,都是陌生的臉孔,只除了那女子眉眼間和溫頤凡有些相似,是個會艷驚四座的絕世美女。

    有什麼閃過了張萸腦海。呃……嗯,看來她看見不該看的了。張萸只好急忙起身,女人已經脫得一絲不掛,而男人的龍袍大敞,露出了……她嚇得轉頭當作沒看見,然後急急忙忙地轉身要走,心里隱約知道這個夢可能是某人的「記憶」,以這樣的方式窺探他的隱私讓她有些慌亂,只好佯裝什麼都不清楚地道︰「好吧這里沒什麼好看的咱們去別的地方!」

    但就在她前腳要離開涼亭時,卻瞥見涼亭一角的椅子上,一個大約兩三歲的小娃兒趴著狀似睡著了。

    純粹是出于母性,她走了過去,「這里有個小孩欸!」怎麼讓小孩睡在這里啊?會著涼欸!她蹲下身,卻發現那眉清目秀的小鬼似乎只是裝睡,眼皮跳動著。

    「啊哩!小孩子不可以看這個啦!」她嚷嚷著,話落,卻頓住。

    如果這是溫頤凡的記憶,那他當然也得在場才會有這段記憶,那麼此刻這里可能是溫頤凡的,只有……

    張萸倒吸了口氣,真希望回到過去,把小孩的眼蓋住。

    讓三歲小孩看活春宮,難怪長大這麼……呃,這不是重點。張萸有些生氣地看向已經交戰到一發不可收拾的狗男女,瞬間卻訝異地張大眼。

    只見女人跪在男人兩腿間,含住了硬挺的男鐵,而原本堪稱相貌堂堂的男子那副銷魂欲死的模樣,看得張萸真想一巴掌甩過去。

    嗯,溫頤凡在她身上做那些害羞的事時也有這表情,但她卻覺得他的模樣讓她渾身發熱,口干舌燥,更想一口吃掉他。

    最後男人嘶吼著,仿佛被挑逗到極限,終于在女人嘴里攀升到了極樂世界……

    原來還有這一招啊!

    但緊接著,涼亭里,除了張萸以外的人都消失了,包括那小孩。

    張萸看向一陰沉的溫頤凡,有些尷尬,但更多的是不舍。

    「嗯……很多事情,過去就讓它過去吧。」她一臉遺憾與同情地拍拍他的肩,溫頤凡一陣無語,然後又有些好笑,捏著眉心,扶住額頭。

    「竟然會帶你來到這里……」他最厭惡的地方。

    噯,她最不會安慰人了啊。好可憐,小小年紀就看這麼重口味,長大後心里某些地方會長歪掉吧?張萸看向竟然已經穿上一身玄端的溫頤凡……

    溫頤凡順著她的視線,頓了一下,才道︰「以前在這鬼地方,我都這麼穿。」包得越緊越自在,就是覺得那深宮中的yin穢記憶讓他渾身不舒服。

    張萸挑眉,露出了……讓溫頤凡頭皮發麻,而且覺得不太妙的笑。

    「很好看啊。你穿這禮服真是好看。」她朝他走來。

    雖然被夸得挺心花怒放的,但為何他就是覺得她的眼神不太對勁?「謝娘子夸獎……」他默默向後退,可退沒一步就停住。

    只要她朝他走來,他就舍不得後退,這都成了這一世的直覺反應了。

    「書呆啊。」張萸兩手按在他肩上,這明明是他的夢,可對張萸武功高強的記憶太鮮明,他立刻就被按到背脊只能貼著梁柱。

    「娘子不能改口嗎?」他似乎有點委屈。

    「我覺得很可愛啊!」她又輕佻地搔了搔他的下巴,見他被柱子困住,笑得更邪惡了,「你知道,粽子為什麼要包起來嗎?」

    「……」這什麼問題?溫頤凡俊臉有點黑。

    「因為,」張萸自顧自沉醉地道,「剝開粽葉的時候,看到結實的內餡,會有讓人流口水的幸福感。」

    「……」溫頤凡默默懷疑,他在房間對她做的那些下流行為,要開始產生報應了。

    「來吧,讓我剝開它們!讓妻子幸福到流口水是丈夫的責任!」張萸朝溫頤凡的腰帶進攻,而溫頤凡閉上眼,認命地放棄抵抗。

    張萸還把腰帶往後飛甩,而剝開層層衣衫,露出他大片象牙色胸膛時,她已經迫不及待地伸過頭去舔了舔。

    呵呵呵,從頭到腳都是她的,她愛怎麼舔就怎麼舔。妄想連連時還看見溫頤凡白晰的俊臉別扭卻泛起赧色、秀色可餐的模樣,她覺得口水更泛濫了。

    想起在新房里他所做的事,她立刻伸出咸豬手,揉起了他的胸膛,甚至以手指夾起他的ru/尖狎玩。

    「不……別這樣……」他的嗓音有點喘。

    張萸以前听過一個yin棍說,女人喊不要就是要。當時那yin棍正在調戲良家婦女卻倒霉地被她發現,被她惡整到幾乎不舉。只是如今張萸突然明白世間所有惡棍的yin念所為何來了!

    她的男人喊不要時,她只想立刻推倒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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