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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啾!啾啾啾啾——」阿肥賣力擺動翅膀,在三個男人面前扭動並伸展著圓滾滾的身軀,翅膀加兩腳並用地解釋著張萸消失的來龍去脈,最後還小跑步原地繞圈圈撲倒,表演它撞到結界,啪嘰一聲被電暈過去的過程。
「啾!」就是這樣。阿肥解釋完,抬起兩支翅膀揉著雙眼大哭,噴出來的眼淚就像小瀑布那樣驚人。
「……」在這嚴肅的時刻,石頭真的很不想吐槽,文潛哥真的看得懂這隻鳥的意思嗎?呃……它真的是鳥嗎?但是看到文潛哥擰緊了眉頭的模樣,他只有閉口不語。
「我懂了。」溫頤凡道,石頭差點嗆著。接著就見溫頤凡蹲下身,捧住阿肥道,「要拜託你,回你老家搬救兵了。」
阿肥抹了抹眼淚,使勁抬起翅膀,做出了敬禮的姿勢,「噗啾!」
接著,溫頤凡手中靈筆一揮,異界缺口出現在日出處,阿肥滿載著雄心壯志,雙眼燃燒著復仇的熊熊烈焰,飛進了缺口之中。
「方叔,石頭,接下來要麻煩你們,找出正東,正西,正南,正北,有陽氣的位置,貼上靈符。」
「包在我們身上。你自己也小心點。」方叔點頭道。
他們想當然耳也不是第一次當溫頤凡的助手,兩人拿著羅盤,分別朝不同方向尋找貼符的位置去了。
溫頤凡看著籠罩在妖氣中的天一寺,握緊了拳頭,腳下沒有一絲遲疑地走進了結界之中。
當溫頤凡看見張萸身上貫穿無數道血紅絲線,吊掛在半空中時,他幾乎壓抑不住胸口湧上喉嚨處的窒痛感,結界內的氣流一陣鳴動。
「文潛施主萬萬不可……」一元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硬是拖著一口氣沒死,「在這結界內,法力會被妖蠱盡數吸收……」
「在下明白。」可惜現在的他,沒什麼心情對大師的處境表示同情,他只是一步步走向張萸。
「別……」張萸眼睫顫動,奄奄一息地開口想阻止他接近。
然而就在同一時間,結界之外,方叔和石頭以最快的速度在四個方位貼好靈符,最後一張靈符貼妥,符文白光閃動,呼應著結界內溫頤凡所在的位置,交叉成一個金色十字,結界正上方的天空再次出現異界缺口。
結界外,石頭瞠目結舌地看著傳說中的四大靈獸自缺口的金光中威風凜凜地騰雲駕霧而來……
呃,話說,他知道文潛哥能夠以靈符或者畫出靈獸的形象來召喚靈獸,但這是他頭一次看到長得像靈獸的靈——因為過去文潛哥召喚的靈獸,模樣都是像阿肥一樣的呆萌幼獸,所以他曾經懷疑過,要嘛書上騙人,要嘛文潛哥騙人。
看來,文潛哥只是沒事召喚靈獸幼獸下凡來陪張萸玩玩,仔細想想,成年靈獸確實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召喚下凡啊。
結界內,溫頤凡伸手向張萸。
「別……」張萸擰眉乞求,害怕他淪為下一個犧牲者。
「別怕,我來了。」他輕聲呢喃如安撫。
溫頤凡握住張萸鮮血淋漓的手,大地鳴動,金光瓦解了結界內的黑霧,染血的萬縷絲化作輕煙飛散。
溫頤凡張手欲抱住下墜的張萸,卻見一股黑氣突然自血絲消散處凝聚,竄進張萸口鼻之內,溫頤凡只來得及抱住張萸的身子,根本措手不及,張萸已經暈了過去。
張萸覺得全身都好痛,而且好睏,頭好重……
「張萸臭章魚,張萸是妖怪生的,張萸沒爹沒娘沒人要,哈哈哈……」
哪裡來的死小鬼?好吵!
「我看到張萸家有鬼火,張萸一定是妖怪!」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自己過日子卻餓不死?這孩子根本不是人吧!」
張萸突然驚醒,發現自己坐在似曾相識的破房子裡,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瘀血和舊傷。
是夢嗎?她為什麼回到這裡來了?她看著自己瘦小的手臂……為什麼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但她想不起來。
四周景象飛快旋轉,她回到某一年某一日,她懷裡揣著又出遠門的師兄在外頭省吃儉用,掙給她的錢,想到市集裡買點粗糧,村人卻把她當成妖怪和小偷,懷疑她偷錢。
「你的錢哪來的?」一個手臂是她好幾倍粗的婦人推了她一把,害得她一頭撞在牆上,錢也掉了一地。
「我家前陣子遭小偷,是不是你啊?」小頭銳面的男人連忙把錢撿起來往自己口袋放,那些平常喜歡欺負她的孩子也爭相撿著碎零錢。
「那是我的錢!」
「偷錢還敢大聲嚷嚷?把她送官府!」
「那是我的錢——」
那天究竟怎麼結束的,她已經忘了,只記得自己窩在空空如也的家裡哭。
師兄什麼時候才回家呢?她下次可不可以一起跟著離開?她不想一個人留下來。
他們沒有一個好東西,對吧?陰險尖銳的笑聲,迴盪在她耳邊。
是誰?她好像在哪裡聽過這樣討厭的聲音。
為什麼你武功這麼高強,法力這麼精深,卻要幫助這些雜碎?他們幫了你什麼?從來沒有,不是嗎?你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他們只會恥笑你,只會對你落井下石,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在一旁嘲笑你……
「你是誰?」張萸喊道。
跟你同病相憐的人。我們應該互相幫助才對,為什麼要讓偽善的世人逍遙地過日子?他們從未放過我們,他們自己作惡多端,從來不看看自己醜陋的模樣,卻指責我們是罪人!他們憑什麼?他們要世間每一個受盡煎熬的人學著不憎恨世人,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心安理得無視我們的痛苦,過著自己的好日子!那些偽善者!
我們應該聯手讓這世間陷入地獄才對。我們可以的……
張萸擰緊眉,覺得頭好痛。
「要下地獄你自己去,別拉我。」她抱頭呻吟。
這個人間就是地獄,但人們相信自己擁有善果才能轉世為人,不覺得好笑嗎?他們聯手讓整個世界變成一座活地獄,把弱者推下油鍋,推上刀山,自己在酒池肉林裡狂歡。我們應該改變這一切。
「你要做什麼?」張萸還是覺得好睏。
他們喜歡自欺欺人,我們就讓他們認清現實,讓他們活在他們想像中的地獄裡。
「我不要。」感覺好麻煩。
你不想報復他們嗎?
「……我想做別的事,想去找師兄,學好術法武功跟他一起闖蕩江湖,想去看看他說過的白色山脈,想去看他說很壯觀的雲海……」她眼睛已經瞇起,嘴角噙笑像做著白日夢,「我想養寵物,想認識不同的人,想……
想遇見一個很愛很愛我的男人。」嘻嘻,她還偷擦口水。
你和那些偽善者沒兩樣!那聲音惱羞成怒。
張萸頓了頓,她似是想起什麼,專心地看著前方——不是看著這虛假的幻夢,而是定定地看著某個點。
「你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嗎?你知道在遙遠的西域,有一大片的土地都是黃沙,寸草不生,但偶爾會出現一片綠洲,在荒漠中孕育出生命,生產出甜得不可思議的水果。」張萸眼神一轉,抱著瘦小的身子坐在原地,彷彿陷入回憶之中,「你知道那天之後我遇到什麼事嗎?」師兄一件衣服補丁又再補丁,捨不得買件新衣,省吃儉用,就怕她不夠花用。那粗漢子以為一個小女孩,既然會自己照顧自己,只要給她錢就能過日子。
那天師兄才離開,她的錢被欺陵她的村民搶走了,她回家哭了一晚。
「我肚子好餓,給我送來食物的,是被村子裡的人罵瘋婆子的老婆婆,我聽過她的親戚叫她阿妙,阿妙婆婆常常把她撿來的食物分給我,卻不准我去找她玩,因為村子裡的人也會把我當瘋子。
「那時我只是個孩子,術法跟武功都不行,只能摘些花跟水果回送給她。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我太弱小了,連想對一個人好,能力也有限,阿妙婆婆死的時候,我是第一個發現她的,她的屍體都爛了,沒人敢去收屍。
「再也沒有人偷偷把她的食物給我,我卻在那時才開始學怎麼替鬼魂超渡,阿妙婆婆的鬼魂也不催我,就慢慢等我學會,替她超渡……
「你知道我遇過一隻奇怪的兔子,帶著我上山采山莓,采各種野果和野菇,當我摘了不能吃的野菇時,那兔子就會跳起來咬我一口,好像在教導我一樣;我還遇過陰間的朋友,替我教訓偷我錢的村人,因為師兄在外面幫助過很多人,他們替師兄送信給我時,看到我被欺負,也會生氣。
「我遇過一個穿著異族服飾的女鬼,她暗戀我師兄呢,所以特地來看看我,告訴我很多我聽都沒聽過的事,教我有什麼毛病可以用什麼草藥醫治,所以我好想去她的國家看看;我還遇過武功高強卻不小心喝太多酒,失足摔死在斷崖下的鬼魂——武林高手摔不死這可是騙人的,因為摔死了當然沒人知道,不過他武功是真的很厲害,你不信的話,跟我打過就知道。
「我也遇過客死異鄉,連替自己買副棺村都沒錢的窮書生鬼魂,那是我第一次自己替村人收鬼,但是我發現他只是因為被葬在土狗窩附近,不得安寧,所以我找個好地方把他埋了,他還特地留下來教我識字來答謝我……可是他太嚴格了,我覺得好煩啊,就把他超渡了,他去投胎前還沒忘叫我背書哩,我才不要。」張萸哈哈笑。
「還有一次我打傷了同村子裡的大頭,大頭的娘因為大頭的傷哭了一整晚;但是那天晚上我替自己包紮傷口時,忍不住幻想了一下,如果我娘還在,她會不會也替我掉淚?可惜我只能自己躲起來哭,所以我決定在找到人疼之前絕對不要做傻事。」張萸說到這,默默想到書獃的臉,這一刻,她卻清楚的記得他說「別怕,我來了」時,眼睛好紅啊。
她莽撞的舉動,最虧欠的就是書獃了。
「其實,這世間難得有人會替你掉眼淚,你也會捨不得他傷心的。雖然以前我不明白這一點,可是我還是希望有一天當我再遇到阿妙婆婆那樣的人時,我是個更好的人,能夠做得更多,我不是想當好人,我只是明白,站在施捨的高度付出同情心的人也許很多,真正有同理心的人卻很少,一旦不符期待與立場就會被打回原形,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我只是想為把芬芳送給我的花朵施肥和澆水而已,因為美麗的東西,美麗的景色,和對你好的人一樣,都是有限的,錯過了也許就不再來,我希望至少遇見他們的時候,可以把我的心留很多很多位置給他們。」
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張萸才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有那麼多恨,可能我跟那些不願意有同理心的人一樣只會叫你不要恨。希望你的心還有空的位置,人間是地獄也沒關係,那就在地獄種一朵花吧。」
一團黑霧在她面前緩緩成形,張萸看不出那是個男人或女人,只感覺到黑影向她逼近。我在地獄裡種了很多的花,吃人花。對不起,我沒你那麼好運,你那麼喜歡在地獄種花,我知道有個地方很適合你,我可以送你下去……那黑影掐住了她。
但在黑霧碰觸張萸的同時,卻起了變化,黑霧的前端變得雪白,並且以無法抗拒的力道,被吸入了張萸體內,連張萸自己都不明所以。
黑霧的力量徹底消失了。張萸不明白為什麼她那麼肯定,只知道她已經不再陷於幻夢之中。但她的靈魂仍在一片虛無中飄蕩,不知今夕是何夕,不分東西南北。
直到恍恍惚惚、飄飄蕩蕩的她,來到一條河邊。
河有多大不清楚,因為它寬闊的對岸與盡頭隱沒在濃霧深處,但在河畔,有一座玉色的石頭吸引了她。
「這是三生石。」濃霧之中,突然出現一名穿著灰袍與白斗篷的陌生女子說道。女子樣貌平凡,卻有一股莊嚴靜謐的美,其實張萸也不知「她」究竟是男是女,姑且就當女的吧。
三生石?她死了嗎?張萸想了想,也不覺得意外。
「你想知道妖蠱為什麼跟你那麼有緣嗎?」那女子微笑道。
有緣?是有孽緣吧?
「這是你下凡應劫的第七世,妖蠱跟你注定要了結孽緣,這場恩怨的結局究竟如何,連西天眾神也很好奇。
不過人真的很奇妙,即使再艱難險惡的命格,命書上寫了兩敗俱傷的結局,總也會出現讓人出乎意料卻又合情合理的奇跡,這也許就是你所說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吧?」
「什麼意思?」
「你何不自己看看?」她指了指三生石。
出於直覺,或者是來自前世的記憶,張萸伸手觸碰了三生石。
張萸是六道眾生對罪惡的憎恨所孕育的戰神。懲奸除惡就是她的天職,因此她生來沒有任何的同情心。
三生石告訴了她妖蠱的來由。三千年前,她第一次為地府執行任務,就是捉拿吃人無數的屍魔。那屍魔和這一世遇見的可不同,因為生前死於巫蠱之術,死後每夜吃人肉,吸人血,魔力強大,而時逢亂世,屍魔在戰場上吃屍體還不饜足,當時幾乎把一個小國的人給吃光。
人間之事,天庭和地府要不要插手?時值人類結束傳說時代進入文明時代,這件事天上和地下踢了好幾次皮球,最後張萸站出來要收了這妖孽——
噯,爭功諉過這種鳥事,可不只有人間官場上有,主動擔下爛攤子,絕沒好下場,果不其然……
那屍魔幾乎吃光了一個小國的人民,卻仍不是張萸的對手,張萸以破壞力最強大的咒法,嚴厲地將屍魔打得形體俱滅,魂飛魄散。
三生石故事說到這裡,卻轉而說起了屍魔生前的故事。
屍魔生前,是被小國殲滅的部落族長妻子,作為戰俘,除了替國王修墓,便是成為祭天的犧牲品,族長的妻子更被小國的國師下了巫蠱,變成活屍,為他們的國王守墓。
可當時屍魔已經有孕,變成了活屍之後,胎兒仍然不停地成長,原本不需要進食的屍魔本能地開始在墓中以屍體為食,以養活腹中胎兒,當墓中屍體吃盡,屍魔開始向墓穴外尋找獵物。
而小國陷入了動亂,爭戰不斷,無力追查屍魔的來歷,屍魔於是在墓中安然產下魔嬰,原本應該只剩本能的屍魔,竟還保有母性,她發現孩子吃不了腐肉,她也早已失去哺乳的能力,她開始為孩子尋覓活人的鮮血,魔嬰在墓穴中被屍魔餵食鮮血而活了下來。
張萸打死了屍魔之後,卻不察魔嬰的存在,魔嬰因此被滅國的小國國師發現,國師將魔嬰視為復國的希望,繼續餵食魔嬰鮮血與人肉,以巫術將他養成了活蠱。
張萸看到這裡,幾乎無法再看下去。
對魔嬰來說,國師是唯一養大他的人,國師所下的命令,哪怕再無人性,沒有善惡觀的魔嬰根本無法分辨,他將把他當畜牲養的國師視為父親,執行父親的命令,討好他。
但國師的心中只有權力與仇恨,他將魔嬰拴在暗無天日的墓穴裡,只有需要他殺人時,才將他放出來,啃食敵人的屍體,就是國師給魔嬰的唯一獎賞。
你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嗎?
魔嬰的第一個朋友,是父母雙亡的小乞兒,她在墓穴中發現了魔嬰,她把乞討來的真正食物,分給魔嬰,魔嬰才終於知道這世間有人肉和人血以外的食物;在墓穴裡長大的魔嬰害怕太陽,她便帶他去看星星,在黑暗中帶給萬物希望的光。
那是他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一個。
國師不允許魔嬰有同情心和凡人的情感,只要它們有可能滋長,他就摧毀它,因為他需要的是毀滅敵人的武器。
他殺了小乞兒,並且要魔嬰吃了那小乞兒,否則就拿小乞兒的屍體餵狗。
張萸猛地將手從三生石之上抽回,再也忍不住地趴在河邊乾嘔。
那女子也很能理解,緩緩說道:「所謂天理昭彰,多是凡人自己選擇的後果,國師摧毀魔嬰所有的情感,等到他自己貧病困苦時,魔嬰對他也沒有任何的同情,他最後死在自己一手養大的魔嬰手上。」
「就這樣死了?」太便宜他了!
「他如今還在十八層地獄裡,刑期還未結束。」
這還差不多。
「魔嬰四處作亂,最後被一名道士所收伏,這道士無從得知魔嬰的來歷,只是鎮住了他,將他封印在道觀裡。宗教雖勸人為善,但卻總是淪為爭權奪利的工具,於是這三千年來,魔嬰不斷被各種宗教的能人收伏,卻總有人將魔嬰放出作惡,魔嬰的魔力一次比一次強,收伏他也越來越艱難,直到……」女子說到這裡,卻頓住,微笑道:「接下來還牽扯到你和文判的姻緣,你要不要自己看?」
文判?張萸的疑惑只有片刻,她立刻就瞭解文判原來是書獃。
真奇妙,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書獃時,她心裡只有怨氣,可如今想起他,心裡卻是迥異的嚮往,這全然無關他倆這一世的情感,而是來自前世的留戀。
「憎恨罪惡而生的女戰神,對專司賞善的文判情有獨鍾,也許是因為眾生對『善』始終有著嚮往吧?」女子微笑道。
張萸聞言,忍不住又伸手碰觸了三生石。
在地府,文判確實是個異類的存在。
在地獄種一朵花?這可是文潛上輩子就在做的事,他像個隱士一般在地府離群索居,說也奇妙,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地府也特別美好。他園子裡的花花草草特別肥美有生氣,地府裡最凶殘的惡獸在他面前也特別溫馴……等一下!
這一批溫馴惡獸的名單裡為何會有她?張萸一陣無語。
將魔嬰的母親打得魂飛魄散,並非張萸前世唯一做絕的事,文判對張萸的作風從來就不能諒解,但張萸對這個彷彿地府裡一道冬陽的男人卻一見傾心。
「你如果不喜歡,我以後不做便是,別生氣。」女戰神追愛也勇敢果決,雖然文判一直給她釘子碰,但她不僅不氣餒——噯,不是張萸要說,初在三生石上看到自己前世的模樣,柳眉飛揚,星眸凜冽,威風是威風,但那身殺氣真是只差沒有青面獠牙而已。
可在文判面前,她卻只是個小女人。
她癡癡戀戀千年,還去問月老姻緣,月老怕了她,老實地說她和文判確實有夫妻之緣——月老可沒說是哪時候,有多久——但得知這件事的她卻像得到鼓舞那般更加死命地追著文判不放,彼岸花開了又落,有時他被她纏煩了,會無力地撫著額頭,翻白眼,而她總是笑得小心翼翼,就是忍不住像追著光的蛾一樣,只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
好像想起了什麼,有點心酸。可是卻也不曾後悔過,因為他讓她想要變得更好,也是他讓她願意放下成見,用從來沒想過的角度去看人間。
「你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因為就算是罪惡的環境,也會存在著善心,這就是人。」有一次,她以真正的紅蓮業火燒盡魔魘,文判暴怒地對她道。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那麼生氣。他躲在自己隱居的地方,她日日去道歉,去照顧他的花草寵物,替他煩心的事跑腿奔走,送自己親手做的料理——想不到她也會做這種傻事,可文判就是不見她。
那一次,她跑到人間去,看了好幾夜的星星。
好美,可惜她不能陪著他一起看,他就是不肯原諒她。
她決定到三生石去,看看自己究竟因為決絕錯過了什麼。這一看,於是種下了她應劫七世的因。
自己犯下的過錯,應該自己承擔。她在忘川河畔立下誓言,魔嬰當由她來收伏,就算要耗去她千年道行也無怨。
當她要下凡前,想起月老說過的話。她若真心要解決和魔嬰間的恩怨,也許這一去再也回不來,綁著他的話,豈不害他永世孤獨?幸好,他沒愛上她,那時她心裡真有一絲慶幸,是她沒有福分擁有他的好。
可憐的月老,又被她這女煞星威迫利誘,只好借她斷緣刀,把她和文判的紅線剪了。她又怕文判失去自己的姻緣,還剪了一大段,結成手環送給他。
也許是聽說她決定下凡應劫,文判終於肯見她了。
會怨嗎?有一點,可感情的事勉強不了,紅塵裡那麼多無果的癡戀,她其實不寂寞,原來眾生的情感如此奇妙,美麗卻又破碎,疼痛卻可以不忍怪罪,這竟是她這女煞星第一個真正懂得的高貴情感。
能與文判廝守的幸運女子是誰?她不願去想了。也許……不會像她一樣對犯錯的眾生毫不留情吧?
她決心坦然面對自己過往的錯誤,不再回頭,沒能看見他在忘川河畔,茫然而失神的駐足,她在人間一世一世地學習關於人的情感,而他在地府,一夜一夜地品嚐無以名狀的失落與哀淒。
只是愧疚吧?張萸收回了手。
「你知道,得知你決心收伏魔嬰那時,文判做了什麼嗎?」
張萸看向女子。三生石能給她的她都已看遍,卻仍看不透女子的身份,但又有一種極為熟悉的感情和直覺,她並不害怕這名女子。
「懲奸除惡,是你的職責,為何要受罰?這是文判當時對地府提出的質疑,可惜地府也沒有能力回答他,最後他跑去求地藏王菩薩為你網開一面。」
「……他一向都很心軟。」張萸道。
「但是也公私分明。」女子不再多說,有關張萸和文判之間的事自然會有解,她繼續道:「你與魔嬰之間的恩怨,連天庭也非常關注。」
「出事時不幫忙,存心看熱鬧?」張萸又忍不住道。
「如果人間發生任何事,天庭與地府都要插手,那人間只會更亂,不同神祇也有不同主張,該由誰說了算?
不如讓人間的因果自己去決定。自己犯下的過錯自己解決,這也是你當時領悟到的,所以這七世,你總是會投胎到收妖世家。就連天庭也相信,你與魔嬰最好的結局,就是兩敗俱傷,你以千年道行和魔嬰同歸於盡,結束他的苦難。」
好像也沒別的解了。張萸心想就是如此,她也認了。
「地藏王菩薩卻不這麼想,祂賭了一把。」女子微笑道,「在你每一世下凡,地藏王菩薩便以一滴寶血為你鑄成凡胎。文判曾經以為,你的同情心是地藏王菩薩的寶血所致,其實他猜錯了,你的同情心是因為文判才有,地藏王菩薩的寶血,只有一個作用,一旦你放棄以法力收伏魔嬰,魔嬰也傷不了你。」
「……」這算作弊嗎?「意思是魔嬰傷不了我?」
女子搖頭,「若你存心以法力令他魂飛魄散,這滴寶血便起不了作用,你也只是盡了你想贖罪的決心,與魔嬰同歸於盡。」
「那我要怎麼收伏他?」
「我只能說,劫已化解。魔嬰確實是被你收伏了,追根究柢,你欠他一個『為他流淚的人』。」
什麼意思?她不是書獃,講這麼玄她聽不懂啊!「是魔嬰的母親嗎?」
女子搖頭,笑意更深,「說到魔嬰的母親,你知道在你將魔嬰的母親打得魂飛魄散之後,文判也做了一件事,跟你有關,但他從沒告訴過你。」
「什麼事?」
女子手一揮,兩人來到忘川河畔某一處山坡,那兒立著一株千年古樹。
「凡是被打得魂飛魄散的眾生,若誠心為他種下一顆種子,萬年後他將能再次投入輪迴。這棵樹,已經三千年了。」
張萸看著那株幾乎長到了天上,枝丫遮天的大樹。突然好笑地想起,以前文判被她煩累了,就要她過來照顧這棵樹,有時被她氣得都要冒煙時,還叫她來這裡抄經文,原來是有原因的。她忍不住伸手撫著樹幹。
對不起。她默默地道。
而那時的她,從來就不願反抗文判,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乖乖去——
只要別趕她走。想想那時她真是又粘人又傻氣。
「好了,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有個人想見你,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女子微笑著,往後退了一步,消失在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之中。
「喂!」她還不知道她是誰啊……
千年古樹和三生石都消失在她眼前,但河水仍然滔滔,只是這回張萸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彼岸花海之中。
突然想到書獃說過,她比彼岸花漂亮——現在想想這也怪不了他,也許他只是直覺地講出了上輩子他天天看的花罷了。
但是,要見她的人在哪呢?張萸只能漫無方向地四處晃悠,直到她看見了一座橋……奈何橋?可這兒也沒別的地方能走了,她直覺便要過橋。
「丫頭,你陽壽未盡,別亂跑啊。」
熟悉到只能在夢裡想念的聲音響起時,張萸不敢置信地回過頭。
蓄著大鬍子,穿著勁裝短褂的男人穿越一片彼岸花而來。
「嘿,丫頭,幾年沒見你,又長高了。」
「師兄……」張萸喜極而泣。
張鄉——嗯,這是張萸師兄的名字。目前在地府擔任陰差的工作,師兄妹倆許久不見,當下便在忘川河畔覓了一處草地坐下,像過去在陽間時,聊聊分別以來的種種。
「你的事,我在地府都看到了。但是我今天來……」張琅眼裡有諸多愧疚與不捨,「是來跟你說抱歉的。」
「一家人,說什麼抱歉啊。」
「我常常想,我應該把你送給好人家養才對。」
「那我就無法盡我這輩子的義務了。」張萸可不只是因為看了三生石才這麼說。很奇妙,就是在年幼最寂寞的那時候,她也未曾希望師兄把她送給別的善良人家撫養。
因為就算和師兄聚少離多,她可以肯定他們之間的親情是誰也無法取代的。對張萸來說,她只想努力變強,讓師兄安心雲遊四海,未來能追上師兄的腳步;而對張琅來說,平安地回家見張萸一面,就是他最強力的錨。
張琅確實是算出了張萸這輩子該盡的責任,才沒將她送養,但這次來見她,卻是有別的原因。
「你知道,我就是克妻克子,客死異鄉,死無葬身之地的命格。」張琅突然感慨道。
張萸也會算命,也許是因為師兄命格如此,所以她向來討厭算命,師兄最後也死在西域沒能回到中原,她甚至無法為他收屍,這一直讓張萸耿耿於懷。
「我是要告訴你,我錯了。」師兄笑了起來,拍著自己的大腿,「我算到了命格,卻沒算透人生。命格是什麼?不過是老天爺給人的棋盤,環境決定了,壽命決定了,但那一片空白卻是靠人自己的雙腳走出來的,我這一生四海為家,走到哪一個地方,就看看那個地方需不需要我的力量,於是我認識了很多人,很多鬼魂,我不後悔認識他們,他們也願意為了我盡心盡力——老天能決定這些嗎?
「我來到西域,在某個部落裡為他們解決疑難雜症,轉眼過了許多年,我老了,病了,回不去了,知道自己就要應了命格所說的『客死異鄉』,但我並不難過,因為許多人都在替我奔走和祈禱,我到哪裡都像回到家一樣,何來異鄉之說?最後他們以自己族裡對待聖人與善人的最高禮遇替我辦了喪事,讓大地帶走我的肉身,讓我的肉身回歸大地——我還真他媽死無葬身之地,因為老子最後是天葬!哈哈哈哈……」張琅笑得很開懷,張萸也笑了,釋懷地笑了。
「我回想我這一生,原來為了害怕命運,錯過了許多,錯最大的就是你,丫頭。可是……」他歎了口氣,「就算讓我再重來一次,我也不敢拿你來賭,我說不了大話……你終究是我最放不下的。」
張萸會算命,當然也猜到,她和張琅其實不只是師兄妹關係。
「我……」隱瞞了半輩子的真相,男人終究無法輕易說出口。
張萸拍了拍張琅的肩膀,「對我來說啊,替我把屎把尿,還厚著臉皮,就是被人當登徒子追著打,也堅持要到農家去找農婦餵我奶的男人,不管我喊他什麼,他就是我爹了,他趕我我也賴著不走。」
張琅大笑,卻也哭了出來,「這河畔風沙真大。」
「你那大鬍子中看不中用,留在臉上,在地府討得到媳婦嗎?」張萸忍不住吐槽道。
張琅臉頰一熱,「地府識貨的還真不少……等你百年,我介紹給你認識。」
張萸大笑,「好啊,我倒是真想知道誰的眼光像我一樣與眾不同!」
張萸始終沒有醒來,溫頤凡已經在她床畔守了三天,飯廢茶荒,衣不解帶,憔悴而失魂落魄。
魔化血絲一消失,在溫頤凡和四靈獸的法力護持下,張萸的傷口迅速癒合,可她卻依然沒有甦醒的跡象。
他把張萸帶回蕪園,他倆的臥房,他要這麼寸步不離地守著她,旁人也無可奈何,只有阿肥能擅自穿越他設下的重重結界,叼著食物來給他。
「啾——」怎麼都沒有吃?阿肥擔心極了。不過它更擔心張萸啊,總是忍不住停在她枕畔,毛茸茸的身子蹭著張萸的臉頰。
第三天,溫頤凡總算想到,張萸的靈魂可能跑進了地府。
溫頤凡決心一闖地府,帶回愛妻。
「好啦,再聊下去,你都要變老太婆了。有人來帶你回去了。」
張萸順著張琅的視線,看向彼岸花海的另一頭,此地僅僅是陰陽交界,還未進地府,溫頤凡朝他們走來。
「要敘舊,百年後有的是機會。」他這話,是對著兩個人說的,「陰差為亡靈領路時辰不得有誤,我該上工去了,你們小倆口啊……對自己坦白些吧。」想當初說要把張萸許給文潛,純粹是覺得能讓他放心,看樣子他點鴛鴦挺有一手的,不知道月老那兒缺不缺他這樣的人才呢?哈!
溫頤凡只是朝老友點了點頭,便急切地走向張萸,「你的肉身無礙卻遲遲未醒,我還以為妖蠱對你做了什麼,你沒事吧?」
「沒事。」張萸頓了頓,「我看了三生石。」她想到兩人相遇以來的種種,相信溫頤凡根本記得他們前世的糾纏。
溫頤凡楞住。所以呢?
「你……」她思忖著該如何開口,「如果你是因為愧疚,其實沒有必要。」反正兩人這世能當朋友,她已經心滿意足了,張萸忍不住笑道,「你確實是個很好的人呢,我前世眼光真好。」她頗得意。
溫頤凡有些無措,「什麼意思?」
「我們也應了月老的話,拜過堂了。你沒欠我什麼,還幫了我很多,是我欠了你才對。」
「那是我自願的,沒有什麼欠不欠。」他板著臉道。
「所以我更應該祝福你找到真正心儀的女子,不應該厚臉皮綁住你。」張萸真心地說。
「我已經找到了。這條紅線物歸原主,它的另一端在你手上,剪斷了沒關係,我把它綁個死結就行了。」
把紅線綁死結是怎樣啊?
其實這傢伙,本性就是有些固執,讓人好氣又好笑。前世她真是迷戀他迷戀得兩眼只看得見他好的地方,還冬日的暖陽哩!
「也許你是因為愧疚,或是被我煩成習慣了。就像你說的,過去的」切都是我自願的,沒有什麼欠不欠。等你等到真心相愛的女子……」
「什麼是真心相愛?」他有些氣急敗壞地打斷她,「什麼又是習慣?愛也你說了算,不愛也你說了算,想在我身邊轉就來,想走就連頭也不回,我都沒有說話的餘地?」
「……對不起。」好像真是她的錯。大概吧……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他背過身去。
張萸突然想起過去,只要他一生氣,她就急忙賠不是。到了這一世,卻是反過來,他手足無措地追著她保證會改過……
並沒有什麼甘願不甘願,如今回想起來,不管是誰在乎誰,兩個人都像孩子似的,讓她忍不住微笑。
其實張萸本來想安撫他,但這廝也不過轉世過一次,變得忒沒骨氣,他就怕張萸轉身甩頭不理,馬上就轉過來道:「也許你說得對,我分不清愧疚、習慣和愛情,因為我只有過一個女人,就是你。」他拉住她的手,口吻認真卻笑得一臉溫文儒雅,「所以你要負責把我教到會為止。」
「……」她怎麼都沒發現……哦!看來不只她太遲鈍,他也掩飾得很好,這男人本性還很賴皮呢!看著他拚命掩飾心慌,卻依舊難掩棄犬似的眼神,一手握住她的手與她五指交扣。
明明他就是賴皮啊!她是在甜蜜個什麼勁啊?太沒用了吧!
「好啦。」她歎氣,其實很想笑。
「很不甘願?」他笑臉一僵,悶悶地問。
她差點翻白眼,卻忍俊不住地道:「超開心的啦。」
見他仍是不太開心,她飛快地踮起腳尖,拉住他的衣襟逼他彎下腰來,在他頰上親了一口,溫頤凡果然紅著臉,笑得有些靦腆,但是看得出來眼底已然撥雲見日,將她的手牢牢地握著。
這書獃呵,還要她哄哩!
小倆口總算手牽著手,回陽間去了。
而張萸還陽後讓這臭書獃差點沒急瘋的第一件事就是——
孕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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