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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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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金吉 -【文判(來自地府的你之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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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09:42 |只看該作者
第九章

    要是知道會全身酸痛,她絕不會讓那臭書呆在她身上拚命扮可憐卻又拚命對她做盡邪惡的把戲。

    然而也因為這樣,張萸得休息一陣子,拿溫頤凡對她軟磨硬泡的挽留沒轍,只得在蕪園住下了——嫁雞隨雞,都拜過堂了,她還能去哪?

    在張萸醒來以前,溫頤凡就讓人將蕪園全布置成新婚的大紅色,「囍」字剪花貼得她眼花撩亂。

    蕪園到底有多大,她還沒空逛個透澈,某個始作俑者倒是知道把她磨得慘了,不肯讓她太勞累,她的活動範圍幾乎就只有他臥房所在的院落,起居作息皆有僕役使喚,而溫頤凡也在第一天就對所有僕役宣布,「蕪園」從此有了女主人。

    溫頤凡的僕役大多是低階式神,少數的活人僕役身上都有他的咒法,影響不大,就是在外頭有人問起了主子的事,那咒法會讓人暈頭轉向,什麼都答不出來,足見溫頤凡這家伙有多孤僻,但以他的身分,也是必要的,張萸明白他不樂意接觸人群,和童年就被迫卷入皇室的斗爭絕對脫不了關系,以他的能力,當權者也不會輕易就放手。

    「他雖然答應讓我成為庶民,歸隱市井之中,但我知道若有機會,他會說服我。而我之所以還住在京城,那也是他答應我歸隱的條件。」文潛的聲名遠播,「那位」可是功不可沒,他知道溫頤凡有法子讓所有人都忘記他這號人物,把文潛的存在從所有人的記憶中抹去,但若連天下人都知道這號人物,溫頤凡再神通廣大,也無法抹去全天下人的記憶。

    其實張萸默默地想,就是天下人都知道文潛這號人物好了,他照樣可以消失啊,也許「那位」這麼做,不盡然只是要困住溫頤凡。

    普天之下最有權勢的人,願意信守承諾給他平凡的日子,也許他們之間仍是有手足之情的。誰也無法相信、只為了爭奪權力而活,那實在和活在地獄沒兩樣,對這個在當時唯一能信任的人,不想就此遺忘……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當然張萸同時也猜想,溫頤凡走不了的原因,也許是因為方叔和石頭吧,他們兩個只是凡人,那人要對這兩個凡人不利可是輕而易舉。

    「對,方叔是我生父家族的老管家。」溫頤凡像是贊許她的心思玲瓏剔透那般,拍拍她的臉頰,「但可以的話,我也不想收了敝帚居。」只要弟弟信守承諾,他不會考慮走得一干二淨。

    張萸休息了幾日之後,溫頤凡問她,若辦喜宴,想請誰?

    「我們真的就算拜過堂了啊?」

    「天地為證。」溫頤凡只要听她這麼問,臉色就不太好看。

    張萸撅嘴,「早知道我就拜認真點……」她那時還拚命笑對面的新郎倌是笨蛋木頭人欸。

    溫頤凡忍不住失笑,拿寫請帖的筆桿敲了敲她的額頭。認真拜和隨便拜,都是拜!

    五天後,張萸和溫頤凡的婚宴,包下了整座竹居酒樓,到場的都是熟悉的街坊鄰居,那些因為文公子娶妻而心碎的狂蜂浪蝶們,就是想到婚宴上買醉,也不得其門而入啊。

    那是婚宴後快半個月的某一天,敝帚居的老板娘在婚後依然繼續擺攤,雖然很多人大感訝異,可習慣找張天師指點迷津的「信徒」們和鄰居可開心啦!

    「我去找別的相命仙都沒用,一定要張天師啊……不,現在該叫文夫人了!」郭大娘說道。

    「不是哦,我師門下,我還是姓張。」張萸笑著道。

    其實替人解決煩惱雖然麻煩,可是幫熟悉的人感覺卻不一樣,婚後每天雖然也不是閑著沒事做,她會幫著溫頤凡準備教材,貧戶的孩子買不起書,寫字紙是奢侈的消耗品,他們于是想了些替代法子,例如做沙盤,能讓孩子用盤子盛沙在沙上寫字,或者他們夫婦倆自己掏錢跟石材店買吸水性強的石版,用毛筆沾水就能重復書寫,敝帚居也低價收購一些舊書送給孩子。

    有人說,那些貧戶的孩子,也參加不了科舉,學識字做什麼用呢?所以溫書呆的學生真是小貓兩三只,張萸也會跟溫頤凡到處去把學生找回來上課——

    張萸有時還比這書呆更懂說服人呢!

    「學識字怎麼會沒用?畫符也要識字,要不畫錯了,輕則符的效力全失,重則天打雷劈啊!你去抓藥要不要識字?你去當鋪要不要識字?簽合同要不要識字?你上菜館不識字,水牌看不懂,小二是不是坑你,你知道嗎?銀票上寫什麼,你不識它,它不識你,你要當一輩子冤大頭嗎?」

    不得不說,在市井小民之間,「張天師」的說服力還是大過了「文公子」啊!瞧瞧那些父母被她說得頻頻點頭,溫頤凡都忍不住想笑了。

    「我果然娶了好賢妻。」

    「小意思。」張萸還撥了撥頭發。

    這樣的日子倒也充實,可張萸還是會掛念她那些「顧客」,江嫂子的孩子最近如何?夜里還會啼哭嗎?三姑跟她丈夫還會天天上演全武行嗎?林家那個老二應該回家了,他兩老最近身體還好吧?

    所以,她又回來擺攤。溫頤凡也由她。

    一大早,就是幾個老鄰居見她攤子開張了,立刻跑來光顧,下午倒是清閑許多,最近溫頤凡的學生回去上課的人數多了,他通常會到下午才來接她一起回蕪園。

    攤子難得清閑時,張萸就跟阿肥玩。阿肥這陣子都由石頭代為照顧,不知錯覺否,這團毛球……好像就只是變成了更大的毛球,胖到極致時,肉會向兩旁垮,也是正常的。

    「阿肥啊,你看起來除了變肥,好像都沒有長大耶?」還是她誤會了,阿肥根本不是雪,也不是幼雛?那它到底是什麼?

    阿肥有些心虛,拍翅膀原地轉了一圈,假裝听不懂,搖搖晃晃地賣萌。

    張萸一邊和阿肥玩,一邊也察覺有個年輕人,從早上就坐在對街隔壁的茶樓,觀望著敝帚居。

    嗯,當然也有可能是在觀望她?張萸不是自認有什麼沉魚落雁的美貌,而是自小行走江湖,她遇事一向謹慎慣了,就是會多留點心眼注意罷了。

    然後,大概到了溫頤凡上完課前的半個時辰,那年輕人終于有所行動了,他和他的隨從來到了張萸的攤子前。

    「你就是人稱張天師的張萸姑娘?」年輕人問。

    張萸面上不動聲色,只是端出了應對客人時一貫的專業態度,「是,閣下要卜卦問事,或抓鬼驅邪?」一邊問的同時,她心里一邊怪叫,她相信這年輕人絕不需要驅邪。

    人的面相,三十歲前是天生父母養,三十歲後是靠自己半生的歷練造就,所以有些人,年輕時眉分八采,目若朗星,中年後面容麻木,兩眼無神,就是不懂看相,也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當然張萸雖然也研究面相,但她最主要仍是看氣場。

    這年輕人,不說他貴氣的舉止,顧盼生輝的儀態,更重要的是他一身靈光紫氣啊!張萸在京中這些日子也不是沒接觸過富貴人家,但要讓她覺得有點坐立難安的,這年輕人真是第一個。

    「勉強算問事吧。」年輕人讓隨從放了一錠銀兩在桌上。

    張萸挑眉,這錢真不知她賺不賺得起,八字不夠重啊!

    「公子所問何事?」

    「听說張天師已嫁作人婦,為何還出來拋頭露面?」年輕人像隨口聊天那般地問。

    笆你屁事?張萸臉頰一顫,仍是道︰「為人解決疑難雜癥,算是我一出生就帶來的使命吧?公子不同樣也是生來就被賦予使命嗎?」

    「士農工商,各有使命,但一個算命的,怎麼知道自己必須給人算命?更何況是名嫁作人婦,應該相夫教子的女子?」

    你奶奶的是來踢館的嗎?張萸覺得她該讓丈夫寫個「和氣生財」貼在她正對面,時刻提醒自己。「公子的疑慮,我會傳達給我家相公知道;至于相命並非我的使命,我的使命是降妖伏魔,抓鬼驅邪,但世人偶有小煩惱,所以順便替人指點迷津,如果公子又想問,一個天師為何知道自己必須抓鬼驅邪,那麼我可能得問問老天,為何賦予我抓鬼的天賦,讓我與抓鬼天師有師徒之緣,公子這錠銀子,就只想問這些?」

    年輕人看著她,沉吟了半晌,才道︰「好吧,就當你真有幾分本事,那我倒要試試你的本領,我想問一個人,但我不能給你這人的生辰八字和姓名,你有法子算出他是誰,我就服你一半。」

    不給生辰八字跟姓名,算出來也只服一半,剃頭要不要也剃一半啊?

    「那要看公子能給我什麼線索了。」

    「這個人,是我在這世間僅剩的唯一手足。我要你算出他人在何方……」

    年輕人頓了頓,音調一轉,倒是柔緩了許多,「如今安好否。」

    張萸腦海閃過某種念頭,可她不能確信,于是道︰「好吧。」沒有生辰八字跟姓名,就要開天眼,偷看命書了。張萸雖不信命,但這法術找人很好用,她手點陰陽水,雙手結印,口念咒語,開天眼,旋即在空中畫出一道符,接著作出翻書的動作。

    年輕人只是一聲嗤笑,顯然當張萸作戲。

    張萸沉默半晌,然後看著年輕人。

    「怎麼?張天師的靈魂,現在是上天庭,還是下地府?可以告訴我答案了嗎?」年輕人的口吻和神情完全不掩譏刺。

    張萸收了天書,雙手交握擱在桌上,「我不能告訴你答案。」

    「這麼快就投降?瞎掰也不會嗎?」

    張萸神色沉定地看著他,靜靜地吐出四個字︰「君無戲言。」

    「你——」年輕人拍桌而起,瞪著她的眼眸中,也不知是震怒或驚訝。

    嗯,她好像別惹怒他比較好。張萸立刻露出一個親切的笑,「這位客倌火氣別這麼大,要不要喝杯茶?我夫君泡的茶生津止渴降火氣,養肝潤肺顧腸胃,平常他只泡給我一個人喝,今天看在客倌尋親未果委實心酸的份上,分你一杯,不算錢。」死小鬼,原來是跟她下馬威來的。

    啊,論輩分,他是小鬼,但論年紀與身分,她是不能喊他小鬼的,這男的比她年長。但張萸仍是忍不住想喊︰死小鬼!

    年輕人瞪著她倒了一杯茶給他,像要將她瞪出兩個洞來似的,末了仍是坐下來,心平靜氣地拿起茶,看著那茶杯半晌,才慢慢地,認真地,啜了一口又一口,細細品味……

    噯,好可憐,看著茶杯像看著自己的兄長一樣。她也有點心軟了。

    「雖然我不能回答您第一個問題,但倒是可以回答你第二個問題,令兄是長命相,命底福澤深厚,雖然年輕時卷入了身不由己的是非當中,背了些冤孽債,但我想他有心向善,這些年來,承天恩允諾,過著他想過的日子,平安踏實,您就不必擔心了。」

    年輕人嘲諷地笑了笑,「冤孽債?你懂什麼?」

    她真不懂,也明白他不會明白她真正的不懂,所以不說話。

    「他跟你說了很多吧?你怎麼認出來的?」年輕人又問道。

    來這招啦!她真的「鐵口直斷」他的身分,他就反過來說她是听「他兄長」告訴她的,溫頤凡確實說了一些,但可沒說這弟弟這麼惹人厭。

    「不多不少。就說到天威浩蕩,若能令他就此在這市並中安然度過余生,他于願足矣。」

    「天威浩蕩?這可絕對不是他說的。」年輕人瞪著她,「屈居市井之中,娶一個滿口胡言亂語的江湖術士,這叫于願足矣?」

    耙情這位疑似對哥哥感情很不單純的弟弟,是專程來嫌棄她的嗎?

    張萸也不跟他計較了,淡淡地道︰「這位客倌,大海之所以能納百川,正因為它有著天子的德性,天下萬民皆吾皇之子,魚喜水,而鳥喜風,就像聖明如天子,絕不會強迫一只鳥生活在水里,也不會否定它逐風的本性;在下是江湖術士,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每一口飯都吃得心安理得,我夫君承諾與我扶持到老,那麼我此生亦不離不棄,旁人怎麼說,我們恐怕管不著。」

    年輕人看著張萸半晌,也許覺得她這江湖術士還挺能說大道理的,至少那分譏刺不再那麼明顯,「你知道我是誰,還敢這麼跟我說話?」

    「您也知道我是誰,坐在那邊觀察了我一天,拐彎抹角來問我您的兄長過得好不好,不就是不想把事情鬧大?」

    年輕人聞言,深吸口氣,笑了笑,「有點意思。」

    張萸才覺得這年輕人有點霸道哩!跟他交手很頭疼啊,她看了看天色,「書呆再一會兒就要回來了,你要見他嗎?」

    「你喊他書呆?」年輕人瞪著她。

    不行哦!這家伙管真多……啊,這天下確實沒什麼是他不能管的。

    「閨房情趣,讓您見笑了。」她故意道。

    「……」年輕人像有些氣悶那樣瞪著她——欸?她希望那眼神里不是有一點嫉妒啊!

    「他不肯見我。」最後他郁悶地道。

    啐!方才態度要是好一點,她說不定大發慈悲幫他說服溫頤凡哩。「如果您是來祝賀他,與他閑話家常,他應該會歡迎您;如果是來說服或說教的,草民還是建議您——放開雙手,得到的更多。」她又拿出了為「信徒」指點迷津時的神棍笑容。

    「要我祝賀他娶一個……」他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我做不到。」

    這家伙真的很討厭,但想想他也怪可憐的,她又替他倒了一杯茶,「人生在世,受困于權謀名利,找到一個真心人已是難得,您難道不是最能理解個中苦楚之人?真心希望一個人幸福,也會期待他找到一個真心人,不管這人是金枝玉葉,或荊釵布裙。我不要求您認同我,但是您至少該相信您的兄長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我也可以告訴您,我不會因為沒有您的祝福,就動搖跟他走一輩子的決心。」

    年輕人畢竟不是養在玉樓金闕卻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哥,對怎麼衡量一個人的輕重,還是有幾分本事。張萸確實也不是凡桃俗李,他只好道︰「我說我祝福不了,但也沒說我想阻止。」他悶悶地喝著茶。

    「其實呢,書呆就是不想以自己的能力做害人的事,您只要記得這點,我想他也不會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知道。宮里給他的回憶不太好,所以我不會勉強他。」年輕人給了隨從一個眼色,那隨從將兩迭以亮黑底泥金繪著並蒂牡丹的漆盒放在張萸桌上,泥金工藝雖不稀罕,但工匠手藝的粗細卻有階級之分,光是能用極細的金色線條制造雲氣,畫出蟬翼一般的花瓣與蟲翅,已是令人嘆為觀止。

    敝帚居是不少這樣的寶貝,托書呆的福,她這俗人也見識了不少。

    「我知道他不會想要宮里的東西,這是我自己掏錢,讓人從民間搜集來的,算是一點心意。」

    漆盒各有四層,張萸好奇地站起來,「我可以打開嗎?」

    年輕人點點頭,張萸打開漆盒,里頭有一對千年老參,下一層是一對夜明珠,再下一層她已經不好意思看了——仔細想想,一個弟弟,因為哥哥不想見他,所以婚禮也沒邀他,但某天一大早帶著這些大禮,在兄長的店對面坐了一整天,嘴里說不認同她這個嫂子,但一開始不就是帶著大禮來的嗎?怎麼想著想著覺得有點鼻酸吶?

    「其實你也不用這麼破費……」

    「那對我來說,連九牛一毛都稱不上。」他哼了一聲。

    才想同情他一下,就原形畢露了,啐!

    「要不,你留個信息給他?」張萸道。

    年輕人正有些遲疑,不知道何時飛出去又飛回來的阿肥,嘴里餃著一封信,特地飛到張萸面前,大眼亮晶晶地看著張萸,好似在邀功。

    張萸摸了摸阿肥的腦袋,阿肥還停在她肩上,蹭著她的頸窩賣乖。張萸看了一下信上寫得龍飛鳳舞的收信人名字,把信拿給年輕人看。

    「這是你的嗎?」她也不奇怪書呆怎麼把阿肥叫過去咬信回來了,發生在書呆身上的事,還有什麼是需要大驚小怪的?

    年輕人一看信上熟悉的字跡以及他的字號,有些欣喜卻也難掩緊張地取走了信,迫不及待地拆開讀了起來。

    能看得懂書呆的字,還真是兄弟情深。張萸忍不住想。溫頤凡只有在一種情況下不會寫鬼畫符,就是教書的時候。

    看年輕人的表情,書呆應該沒給他釘子踫,她也松了口氣。最後他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那般,將信妥善收進懷里。

    「我該回去了。請你轉告他……」他頓了頓,表情有些別扭,「我祝福你們。還有請他放心,你說得沒錯,君無戲言,我希望正如他所說的,以後我們兄弟還能談談家事,我不會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敝帚居也隨時歡迎你來喝茶。」張萸頓了頓,「自家人,卜卦算命收妖驅邪免錢。」她露齒一笑,年輕人翻個白眼,也有些忍俊不住地笑著離開了。

    某人今晚特別粘人。

    雖然,平常就很粘,但膩人的粘,跟纏死人的粘,還是有程度上的差別。

    房里點上了某種迷香,張萸每次聞著不是四肢發軟,由他宰割,就是欲火焚身,化身野浪女霸王……嗯,她合理懷疑臭書呆每天看心情決定今天誰在上面,她一定要找一天研究一下怎麼區分他點的香,換她天天在上面!

    在下面也不是不好,但失去主控權,被迫擺出一些很羞人的姿態,她會惱羞啊!

    溫頤凡以紅繩將她雙腿各綁在左右床柱上,以迭起的被褥墊在她臀下,張萸不得不以近乎倒掛的姿態仰躺著。

    ……

    「臭書呆,滾開……」某人咬棉被偷哭。她好幾天沒壓他了,都被壓,恨!

    溫頤凡仍是由身後抱住妻子,屋內屋外,懸掛的、漂浮的、靜立的近百盞燭火,依次地熄滅,直到點亮一室溫存的,只剩圓窗外、銀漢中悠悠擺蕩的月沿。

    他將臉埋在她頸間,听著她緩慢而規律的呼吸聲,雙臂好似連一絲隙縫也不想有地將她緊摟在懷里。

    成親後他總是想到好友信上的托付,好友過去不時開玩笑,要把張萸許配給他,他那時一直沒當真;再見張萸時,倒是為了自己竟對好友的愛女產生妄念而感到愧疚……

    他撫著張萸睡得似乎有點不安穩的臉頰,輕輕地安撫她。

    他一向駁斥命運之說,並非不信命,而是萬千眾生際遇各有不同,同是皇帝命,經歷也絕不會一致。張萸喜歡說「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這是他們倆相似之處,即便是乞丐命格,積極與消極,向善與作惡,漫漫人生的經歷絕不會相同,怎能用一個命格去決定一切?

    但對于好友命中克妻克子之說,他也無法說服好友不當一回事,只能看著他一次次遠走他鄉,把一無所知的張萸丟在根本稱不上家的空屋子里。好友最後的請托,是張萸命中帶來的十八歲大劫……

    他妄想以婚禮化解,似乎有些天真,但他也不相信只能就此坐以待斃。

    他的上一世,她傻傻地從沒退卻過,她追著他有多辛苦,如今他想起來就有多不舍;那麼這一世,輪到他追著她,就當他偏執成狂也好,有一絲希望,他絕不放手。

    最初,沒有人認為不對勁,直到陳大娘的兒子失蹤了,陳大娘來找張萸。

    陳大娘的兒子是到廟里送油香,之後沒再回來。張萸問了是哪間廟,當下便有不好的預感。

    怎麼不是別間廟,偏偏是溫書呆把尸魔的蠱送去給高僧淨化的天一寺?這是巧合嗎?

    陳大娘哭哭啼啼地說著兒子失蹤的消息時,鄰人都忍不住好奇地來探問發生何事,這時才有好事的人說道︰隔壁街李家的媳婦幾天前也失蹤了,听說也是到天一寺去上香,李大郎偏偏以為媳婦和人跑了,愛面子不肯說,但李家媳婦娘家的大哥指天立誓地說妹妹絕不會跟人偷跑,要李大郎去報官。

    「這麼說起來……我听我二叔說他們那條街上也有人失蹤……好像也和天一寺有點關系。」

    喝,一下子,居民們紛紛要到天一寺去揪出那寺里藏著什麼妖魔鬼怪,張萸想到那妖蠱,不願鄰人犯險,便說她會先想法子,讓他們回家去。

    張萸十五歲出師,可以說藝高人膽大,天不怕地不怕慣了,當下只跟石頭交代了去處,便單槍匹馬地上天一寺。

    阿肥覺得不太妙,可張萸听不懂它「啾啾啾」地想說什麼,它咬住她的裙擺,卻只被她拖著走,阿肥掛在裙擺下晃得兩眼發暈,直到張萸買了一串阿肥最喜歡的烤香魚往遠處一丟……

    「噗啾!」阿肥快樂地追了出去,津津有味地吃完香魚,轉過頭才驚覺張萸已不見人影,幸而身為靈獸,還是有點作用,小胖鳥感應到張萸的去處,只得偷偷跟在張萸身後。

    天一寺,位在京城城郊,蕪園在東北,而天一寺在西南。

    「妖氣沖天啊。」張萸站在天一寺妖氣凝結成的結界之外,往上看去,還能看到掃地的僧侶,若是普通人,根本不會察覺任何異狀,但張萸很清楚那些掃地僧只是幻象,整座天一寺此刻感應不到一點活人的生氣。

    上次抓狐妖也沒抓到,問書呆,書呆又不肯說一句。張萸好久沒能大展身手,幾乎有些期待呢!

    而躲在樹干後只敢露出半個圓滾滾身體的阿肥,眼神凝重得不能再凝重,胖鳥也有認真思考的時候。它該先去通知文潛呢,還是跟著張萸比較重要?

    吃了那麼多好料,是該報恩的時候了!涪肥鼓起勇氣,拍著翅膀飛沖向籠罩在重重妖氣中的天一寺——

    啪嘰!缸毛球被電成灰毛球,咚咚咚地掉在地上,暈了過去。

    天一寺的台階上,空無一人,早一步踏進天一寺結界內的張萸,早已不見縱影。

    這妖蠱究竟什麼來歷?老是搞出這種死氣沉沉的鬼結界。

    張萸一踏上台階,才發現景物就和大荒村一樣,草木不生,天色血紅,最讓人訝異的是,在結界外看起來仍完整的天一寺,原來幾乎成了廢墟,斷垣處處,看起來就像突然遭到重大破壞而一夕傾倒,少數沒倒的佛舍看上去也岌岌可危。

    天一寺僧人眾多,但就算加上前來參拜的信徒,應該也不至于跟桃花村一樣,張萸心想趕緊把中了妖蠱的倒霉鬼找出來,盡快收了他也就行了,還沒有人發覺天一寺的異狀,隨時有人會進到廟里來,拖得越久,無辜被牽累的人就越多。

    張萸來到寺廟中央,天花板像是炸飛了,殿內石柱或斷或倒的大雄寶殿,大佛同樣被毀,但最明顯的卻是血紅蛛網盤據了整座佛殿,仿佛有一只巨大蜘蛛在殿內結出天羅地網。

    網中央被萬絲穿身,鮮血淋灕的,卻是陳大娘的兒子!從他身上穿過的蛛絲被染得血紅,大殿中央一片已干或未干的血漬。

    「救……」陳大娘的兒子發出微弱的求救,張萸見狀,立刻要斬斷蛛網。

    「萬萬不可!」不知從哪竄出來的數名男女豁出了性命似地拉住張萸,有的抱住她身子,有的抱住她下盤,張萸直覺地出手反擊,卻在察覺阻止她的全是普通人時收住刀勢。

    「你們做什麼?」

    「他們在救你,並且阻止妖蠱的力量變得更強……」一個顫抖的聲音道。

    張萸順著聲音的方向,才發現大殿角落有個人盤坐著,她感覺不到對方的妖氣,便走向前,看到了可怕又不敢置信的一幕——

    「一元大師!」一元大師便是答應替溫頤凡淨化妖蠱的得道高僧,此刻卻宛如被萬針穿身而過那般,袈裟破爛,一身傷口與鮮血。張萸感覺得出,和當日拜訪大師請求他淨化妖蠱時不同,大師法力盡失,如今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張萸立刻盤腿坐下,要以術法護住大師的心脈和元靈。

    「張施主不必白費力氣,貧僧留這最後一口氣,只是為了警告你……」一元大師又吐出了一口鮮血。

    「大師!」

    「有人偷偷放出了妖蠱的封印,卻不知何人所為……張施主請當心,這妖蠱每次會將一個人抓到網中央吸盡鮮血,直到那人斷氣,就再抓下一個,若在這期間有人妄想救出網中央的人,雖然能夠把人救出來,但救人的會代替前一個犧牲者受萬絲穿身之苦……」

    「所以……」陳大娘的兒子是因為救了一元大師?

    「不僅如此,如有法力修為者,或許能與之纏斗,但在這結界之中,每使一分法力,便會被妖蠱吸走一分,老衲慚愧,一時不察,以為能救下全寺的人,拚盡了全力與那妖蠱一戰,最後卻反被吸盡法力,成為蛛網上的犧牲者,是那位施主進到大雄寶殿之後,一時善心,卻害苦了自己……」

    張萸萬萬想不到,妖蠱的能力根本比在桃花村時更可怕。

    「所以現在只能束手就擒了嗎?」張萸生氣的是,這妖蠱為何盡是做一些玩弄人性的可惡舉動?這不就擺明逼所有人見死不救嗎?

    「老衲原想等文潛施主與張施主發現此處異狀,你二人聯手或許有一絲希望。」

    張萸無語。她原以為這次就跟過去一樣,她單槍匹馬……

    不,霎時間她突然領悟到了過去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橫死與否,單槍匹馬地收妖,若是不成功便成仁。

    但失敗了之後會如何?就像如果桃花村一役,她最後沒有成功呢?那些鬼魂仍會繼續受苦——她從來沒想過失敗後的下一步,自己爛命一條就算了,那些無辜的人呢?

    「對不起……」她沒和丈夫商量便擅自作了決定,天一寺里的情況如何?

    會不會像上次一樣,進了結界卻出不去?若是丈夫最後趕不上為她援手呢?

    張萸決定試著先聯絡溫頤凡。

    一元大師沒有阻止她,如果可以他早就做了,但他心里也有一絲死馬當活馬醫的期待。張萸是道家,他屬佛門,佛門做不到,也許道家術法可行,大師只能默默在心里為眾人唯一的希望祈禱。

    張萸試遍所有的術法卻都無法突破妖蠱的結界。

    「難道是天意……」一元大師又咳出一口血。

    她最討厭什麼「天意」了。但張萸也怪不得誰,都怪她自己莽撞,「只好等了,我離開前交代了要到天一寺來,書呆每天會接我一起回家,只要他發現我還沒回敝帚居,石頭會告訴他我的去處,他一定會趕過來的。」

    但,就算丈夫趕來,在結界會吸取法力的情況下,他們還有別的法子嗎?

    這時,蛛網中央,陳大娘的兒子卻發出了哀號。

    「啊——」他口中吐出鮮血如注,蛛網正在收緊力道,張萸抽出符紙,卻被旁人拉住。

    嘿嘿嘿嘿……陰險尖銳的笑聲在整座結界之中忽遠忽近地飄蕩。道貌岸然的家伙,全是一些見死不救之徒,你們的善心到哪里去了?那聲音道。

    除了張萸以外,所有人都低下了頭。大雄寶殿四周不少已經被吸盡鮮血的尸體,而仍活著的這些人,有的曾經獲救,四肢還用布條纏緊包扎著,卻再也無法鼓起勇氣,只能看著出手救自己的恩人代替自己受萬絲穿身之痛。

    張萸握緊拳頭,「躲起來放話的孬種,有種出來一決勝負!」

    面對你們這種偽善者,我何必?呵呵呵呵……

    就在那聲音挑釁張萸的同時,陳大娘的兒子終于被吸干了血,斷了氣,血紅絲線又開始飄動。

    「不要啊!」眾人爭先恐後跑出大雄寶殿,張萸手中妖刀立刻出鞘。

    「施主住手!」

    住手個鬼!難道要等死嗎?

    一名腳程慢的女子,被某個逃命的人一推,跌倒在地,血紅絲線立刻如靈蛇一般纏上了女子的腳。

    「救我!我不想死——」女子大哭。

    張萸在那當下根本顧不得其他,千鈞一發之際,她僅能想出的死馬當活馬醫的辦法,就是替自己的心脈設下防護咒,然後出手斬斷絲線,一把推開那名女子。

    紅絲線轉而纏住張萸的手腳,她也許能躲,但在當下她所想出來的辦法卻只有這一招——

    絲線穿透她的四肢與身軀,她代替女子成了妖蠱的祭品,絲線雖然無法穿透她施下防護咒的心脈,痛苦卻是同樣的,每一根絲線都穿透她的血肉,而她每一次心跳與呼吸,就牽動一次身上的肌肉與血管,就像抽她的筋一樣痛苦。

    她太愚蠢了。竟然妄想自己可以撐久一點,現在她痛得只想暈死過去。

    「書呆……」

    京城內某處。

    正在給學生上課的溫頤凡,突然感覺到左手腕一陣抽緊的疼,好像手腕上綁著無形的絲線,並且有一股力道正在狠力地收緊那條絲線,接著是心窩一陣劇烈的抽痛,連他手上的筆都不由得脫手掉在地上。

    「夫子?」

    溫頤凡立刻想到的是張萸,當下再也顧不得其他,宣布結束今天的講課,施展術法直接回到敝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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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13:33 |只看該作者
  第10章

  「啾!啾啾啾啾——」阿肥賣力擺動翅膀,在三個男人面前扭動並伸展著圓滾滾的身軀,翅膀加兩腳並用地解釋著張萸消失的來龍去脈,最後還小跑步原地繞圈圈撲倒,表演它撞到結界,啪嘰一聲被電暈過去的過程。

  「啾!」就是這樣。阿肥解釋完,抬起兩支翅膀揉著雙眼大哭,噴出來的眼淚就像小瀑布那樣驚人。

  「……」在這嚴肅的時刻,石頭真的很不想吐槽,文潛哥真的看得懂這隻鳥的意思嗎?呃……它真的是鳥嗎?但是看到文潛哥擰緊了眉頭的模樣,他只有閉口不語。

  「我懂了。」溫頤凡道,石頭差點嗆著。接著就見溫頤凡蹲下身,捧住阿肥道,「要拜託你,回你老家搬救兵了。」

  阿肥抹了抹眼淚,使勁抬起翅膀,做出了敬禮的姿勢,「噗啾!」

  接著,溫頤凡手中靈筆一揮,異界缺口出現在日出處,阿肥滿載著雄心壯志,雙眼燃燒著復仇的熊熊烈焰,飛進了缺口之中。

  「方叔,石頭,接下來要麻煩你們,找出正東,正西,正南,正北,有陽氣的位置,貼上靈符。」

  「包在我們身上。你自己也小心點。」方叔點頭道。

  他們想當然耳也不是第一次當溫頤凡的助手,兩人拿著羅盤,分別朝不同方向尋找貼符的位置去了。

  溫頤凡看著籠罩在妖氣中的天一寺,握緊了拳頭,腳下沒有一絲遲疑地走進了結界之中。

  當溫頤凡看見張萸身上貫穿無數道血紅絲線,吊掛在半空中時,他幾乎壓抑不住胸口湧上喉嚨處的窒痛感,結界內的氣流一陣鳴動。

  「文潛施主萬萬不可……」一元大師不愧是得道高僧,硬是拖著一口氣沒死,「在這結界內,法力會被妖蠱盡數吸收……」

  「在下明白。」可惜現在的他,沒什麼心情對大師的處境表示同情,他只是一步步走向張萸。

  「別……」張萸眼睫顫動,奄奄一息地開口想阻止他接近。

  然而就在同一時間,結界之外,方叔和石頭以最快的速度在四個方位貼好靈符,最後一張靈符貼妥,符文白光閃動,呼應著結界內溫頤凡所在的位置,交叉成一個金色十字,結界正上方的天空再次出現異界缺口。

  結界外,石頭瞠目結舌地看著傳說中的四大靈獸自缺口的金光中威風凜凜地騰雲駕霧而來……

  呃,話說,他知道文潛哥能夠以靈符或者畫出靈獸的形象來召喚靈獸,但這是他頭一次看到長得像靈獸的靈——因為過去文潛哥召喚的靈獸,模樣都是像阿肥一樣的呆萌幼獸,所以他曾經懷疑過,要嘛書上騙人,要嘛文潛哥騙人。

  看來,文潛哥只是沒事召喚靈獸幼獸下凡來陪張萸玩玩,仔細想想,成年靈獸確實也不能隨隨便便就召喚下凡啊。

  結界內,溫頤凡伸手向張萸。

  「別……」張萸擰眉乞求,害怕他淪為下一個犧牲者。

  「別怕,我來了。」他輕聲呢喃如安撫。

  溫頤凡握住張萸鮮血淋漓的手,大地鳴動,金光瓦解了結界內的黑霧,染血的萬縷絲化作輕煙飛散。

  溫頤凡張手欲抱住下墜的張萸,卻見一股黑氣突然自血絲消散處凝聚,竄進張萸口鼻之內,溫頤凡只來得及抱住張萸的身子,根本措手不及,張萸已經暈了過去。

  張萸覺得全身都好痛,而且好睏,頭好重……

  「張萸臭章魚,張萸是妖怪生的,張萸沒爹沒娘沒人要,哈哈哈……」

  哪裡來的死小鬼?好吵!

  「我看到張萸家有鬼火,張萸一定是妖怪!」

  「這麼小的孩子怎麼可能自己過日子卻餓不死?這孩子根本不是人吧!」

  張萸突然驚醒,發現自己坐在似曾相識的破房子裡,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瘀血和舊傷。

  是夢嗎?她為什麼回到這裡來了?她看著自己瘦小的手臂……為什麼覺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但她想不起來。

  四周景象飛快旋轉,她回到某一年某一日,她懷裡揣著又出遠門的師兄在外頭省吃儉用,掙給她的錢,想到市集裡買點粗糧,村人卻把她當成妖怪和小偷,懷疑她偷錢。

  「你的錢哪來的?」一個手臂是她好幾倍粗的婦人推了她一把,害得她一頭撞在牆上,錢也掉了一地。

  「我家前陣子遭小偷,是不是你啊?」小頭銳面的男人連忙把錢撿起來往自己口袋放,那些平常喜歡欺負她的孩子也爭相撿著碎零錢。

  「那是我的錢!」

  「偷錢還敢大聲嚷嚷?把她送官府!」

  「那是我的錢——」

  那天究竟怎麼結束的,她已經忘了,只記得自己窩在空空如也的家裡哭。

  師兄什麼時候才回家呢?她下次可不可以一起跟著離開?她不想一個人留下來。

  他們沒有一個好東西,對吧?陰險尖銳的笑聲,迴盪在她耳邊。

  是誰?她好像在哪裡聽過這樣討厭的聲音。

  為什麼你武功這麼高強,法力這麼精深,卻要幫助這些雜碎?他們幫了你什麼?從來沒有,不是嗎?你一直都是自己一個人,他們只會恥笑你,只會對你落井下石,在你最痛苦的時候在一旁嘲笑你……

  「你是誰?」張萸喊道。

  跟你同病相憐的人。我們應該互相幫助才對,為什麼要讓偽善的世人逍遙地過日子?他們從未放過我們,他們自己作惡多端,從來不看看自己醜陋的模樣,卻指責我們是罪人!他們憑什麼?他們要世間每一個受盡煎熬的人學著不憎恨世人,因為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心安理得無視我們的痛苦,過著自己的好日子!那些偽善者!

  我們應該聯手讓這世間陷入地獄才對。我們可以的……

  張萸擰緊眉,覺得頭好痛。

  「要下地獄你自己去,別拉我。」她抱頭呻吟。

  這個人間就是地獄,但人們相信自己擁有善果才能轉世為人,不覺得好笑嗎?他們聯手讓整個世界變成一座活地獄,把弱者推下油鍋,推上刀山,自己在酒池肉林裡狂歡。我們應該改變這一切。

  「你要做什麼?」張萸還是覺得好睏。

  他們喜歡自欺欺人,我們就讓他們認清現實,讓他們活在他們想像中的地獄裡。

  「我不要。」感覺好麻煩。

  你不想報復他們嗎?

  「……我想做別的事,想去找師兄,學好術法武功跟他一起闖蕩江湖,想去看看他說過的白色山脈,想去看他說很壯觀的雲海……」她眼睛已經瞇起,嘴角噙笑像做著白日夢,「我想養寵物,想認識不同的人,想……

  想遇見一個很愛很愛我的男人。」嘻嘻,她還偷擦口水。

  你和那些偽善者沒兩樣!那聲音惱羞成怒。

  張萸頓了頓,她似是想起什麼,專心地看著前方——不是看著這虛假的幻夢,而是定定地看著某個點。

  「你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嗎?你知道在遙遠的西域,有一大片的土地都是黃沙,寸草不生,但偶爾會出現一片綠洲,在荒漠中孕育出生命,生產出甜得不可思議的水果。」張萸眼神一轉,抱著瘦小的身子坐在原地,彷彿陷入回憶之中,「你知道那天之後我遇到什麼事嗎?」師兄一件衣服補丁又再補丁,捨不得買件新衣,省吃儉用,就怕她不夠花用。那粗漢子以為一個小女孩,既然會自己照顧自己,只要給她錢就能過日子。

  那天師兄才離開,她的錢被欺陵她的村民搶走了,她回家哭了一晚。

  「我肚子好餓,給我送來食物的,是被村子裡的人罵瘋婆子的老婆婆,我聽過她的親戚叫她阿妙,阿妙婆婆常常把她撿來的食物分給我,卻不准我去找她玩,因為村子裡的人也會把我當瘋子。

  「那時我只是個孩子,術法跟武功都不行,只能摘些花跟水果回送給她。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我太弱小了,連想對一個人好,能力也有限,阿妙婆婆死的時候,我是第一個發現她的,她的屍體都爛了,沒人敢去收屍。

  「再也沒有人偷偷把她的食物給我,我卻在那時才開始學怎麼替鬼魂超渡,阿妙婆婆的鬼魂也不催我,就慢慢等我學會,替她超渡……

  「你知道我遇過一隻奇怪的兔子,帶著我上山采山莓,采各種野果和野菇,當我摘了不能吃的野菇時,那兔子就會跳起來咬我一口,好像在教導我一樣;我還遇過陰間的朋友,替我教訓偷我錢的村人,因為師兄在外面幫助過很多人,他們替師兄送信給我時,看到我被欺負,也會生氣。

  「我遇過一個穿著異族服飾的女鬼,她暗戀我師兄呢,所以特地來看看我,告訴我很多我聽都沒聽過的事,教我有什麼毛病可以用什麼草藥醫治,所以我好想去她的國家看看;我還遇過武功高強卻不小心喝太多酒,失足摔死在斷崖下的鬼魂——武林高手摔不死這可是騙人的,因為摔死了當然沒人知道,不過他武功是真的很厲害,你不信的話,跟我打過就知道。

  「我也遇過客死異鄉,連替自己買副棺村都沒錢的窮書生鬼魂,那是我第一次自己替村人收鬼,但是我發現他只是因為被葬在土狗窩附近,不得安寧,所以我找個好地方把他埋了,他還特地留下來教我識字來答謝我……可是他太嚴格了,我覺得好煩啊,就把他超渡了,他去投胎前還沒忘叫我背書哩,我才不要。」張萸哈哈笑。

  「還有一次我打傷了同村子裡的大頭,大頭的娘因為大頭的傷哭了一整晚;但是那天晚上我替自己包紮傷口時,忍不住幻想了一下,如果我娘還在,她會不會也替我掉淚?可惜我只能自己躲起來哭,所以我決定在找到人疼之前絕對不要做傻事。」張萸說到這,默默想到書獃的臉,這一刻,她卻清楚的記得他說「別怕,我來了」時,眼睛好紅啊。

  她莽撞的舉動,最虧欠的就是書獃了。

  「其實,這世間難得有人會替你掉眼淚,你也會捨不得他傷心的。雖然以前我不明白這一點,可是我還是希望有一天當我再遇到阿妙婆婆那樣的人時,我是個更好的人,能夠做得更多,我不是想當好人,我只是明白,站在施捨的高度付出同情心的人也許很多,真正有同理心的人卻很少,一旦不符期待與立場就會被打回原形,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我只是想為把芬芳送給我的花朵施肥和澆水而已,因為美麗的東西,美麗的景色,和對你好的人一樣,都是有限的,錯過了也許就不再來,我希望至少遇見他們的時候,可以把我的心留很多很多位置給他們。」

  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張萸才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有那麼多恨,可能我跟那些不願意有同理心的人一樣只會叫你不要恨。希望你的心還有空的位置,人間是地獄也沒關係,那就在地獄種一朵花吧。」

  一團黑霧在她面前緩緩成形,張萸看不出那是個男人或女人,只感覺到黑影向她逼近。我在地獄裡種了很多的花,吃人花。對不起,我沒你那麼好運,你那麼喜歡在地獄種花,我知道有個地方很適合你,我可以送你下去……那黑影掐住了她。

  但在黑霧碰觸張萸的同時,卻起了變化,黑霧的前端變得雪白,並且以無法抗拒的力道,被吸入了張萸體內,連張萸自己都不明所以。

  黑霧的力量徹底消失了。張萸不明白為什麼她那麼肯定,只知道她已經不再陷於幻夢之中。但她的靈魂仍在一片虛無中飄蕩,不知今夕是何夕,不分東西南北。

  直到恍恍惚惚、飄飄蕩蕩的她,來到一條河邊。

  河有多大不清楚,因為它寬闊的對岸與盡頭隱沒在濃霧深處,但在河畔,有一座玉色的石頭吸引了她。

  「這是三生石。」濃霧之中,突然出現一名穿著灰袍與白斗篷的陌生女子說道。女子樣貌平凡,卻有一股莊嚴靜謐的美,其實張萸也不知「她」究竟是男是女,姑且就當女的吧。

  三生石?她死了嗎?張萸想了想,也不覺得意外。

  「你想知道妖蠱為什麼跟你那麼有緣嗎?」那女子微笑道。

  有緣?是有孽緣吧?

  「這是你下凡應劫的第七世,妖蠱跟你注定要了結孽緣,這場恩怨的結局究竟如何,連西天眾神也很好奇。

  不過人真的很奇妙,即使再艱難險惡的命格,命書上寫了兩敗俱傷的結局,總也會出現讓人出乎意料卻又合情合理的奇跡,這也許就是你所說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吧?」

  「什麼意思?」

  「你何不自己看看?」她指了指三生石。

  出於直覺,或者是來自前世的記憶,張萸伸手觸碰了三生石。

  張萸是六道眾生對罪惡的憎恨所孕育的戰神。懲奸除惡就是她的天職,因此她生來沒有任何的同情心。

  三生石告訴了她妖蠱的來由。三千年前,她第一次為地府執行任務,就是捉拿吃人無數的屍魔。那屍魔和這一世遇見的可不同,因為生前死於巫蠱之術,死後每夜吃人肉,吸人血,魔力強大,而時逢亂世,屍魔在戰場上吃屍體還不饜足,當時幾乎把一個小國的人給吃光。

  人間之事,天庭和地府要不要插手?時值人類結束傳說時代進入文明時代,這件事天上和地下踢了好幾次皮球,最後張萸站出來要收了這妖孽——

  噯,爭功諉過這種鳥事,可不只有人間官場上有,主動擔下爛攤子,絕沒好下場,果不其然……

  那屍魔幾乎吃光了一個小國的人民,卻仍不是張萸的對手,張萸以破壞力最強大的咒法,嚴厲地將屍魔打得形體俱滅,魂飛魄散。

  三生石故事說到這裡,卻轉而說起了屍魔生前的故事。

  屍魔生前,是被小國殲滅的部落族長妻子,作為戰俘,除了替國王修墓,便是成為祭天的犧牲品,族長的妻子更被小國的國師下了巫蠱,變成活屍,為他們的國王守墓。

  可當時屍魔已經有孕,變成了活屍之後,胎兒仍然不停地成長,原本不需要進食的屍魔本能地開始在墓中以屍體為食,以養活腹中胎兒,當墓中屍體吃盡,屍魔開始向墓穴外尋找獵物。

  而小國陷入了動亂,爭戰不斷,無力追查屍魔的來歷,屍魔於是在墓中安然產下魔嬰,原本應該只剩本能的屍魔,竟還保有母性,她發現孩子吃不了腐肉,她也早已失去哺乳的能力,她開始為孩子尋覓活人的鮮血,魔嬰在墓穴中被屍魔餵食鮮血而活了下來。

  張萸打死了屍魔之後,卻不察魔嬰的存在,魔嬰因此被滅國的小國國師發現,國師將魔嬰視為復國的希望,繼續餵食魔嬰鮮血與人肉,以巫術將他養成了活蠱。

  張萸看到這裡,幾乎無法再看下去。

  對魔嬰來說,國師是唯一養大他的人,國師所下的命令,哪怕再無人性,沒有善惡觀的魔嬰根本無法分辨,他將把他當畜牲養的國師視為父親,執行父親的命令,討好他。

  但國師的心中只有權力與仇恨,他將魔嬰拴在暗無天日的墓穴裡,只有需要他殺人時,才將他放出來,啃食敵人的屍體,就是國師給魔嬰的唯一獎賞。

  你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嗎?

  魔嬰的第一個朋友,是父母雙亡的小乞兒,她在墓穴中發現了魔嬰,她把乞討來的真正食物,分給魔嬰,魔嬰才終於知道這世間有人肉和人血以外的食物;在墓穴裡長大的魔嬰害怕太陽,她便帶他去看星星,在黑暗中帶給萬物希望的光。

  那是他第一個朋友,也是唯一一個。

  國師不允許魔嬰有同情心和凡人的情感,只要它們有可能滋長,他就摧毀它,因為他需要的是毀滅敵人的武器。

  他殺了小乞兒,並且要魔嬰吃了那小乞兒,否則就拿小乞兒的屍體餵狗。

  張萸猛地將手從三生石之上抽回,再也忍不住地趴在河邊乾嘔。

  那女子也很能理解,緩緩說道:「所謂天理昭彰,多是凡人自己選擇的後果,國師摧毀魔嬰所有的情感,等到他自己貧病困苦時,魔嬰對他也沒有任何的同情,他最後死在自己一手養大的魔嬰手上。」

  「就這樣死了?」太便宜他了!

  「他如今還在十八層地獄裡,刑期還未結束。」

  這還差不多。

  「魔嬰四處作亂,最後被一名道士所收伏,這道士無從得知魔嬰的來歷,只是鎮住了他,將他封印在道觀裡。宗教雖勸人為善,但卻總是淪為爭權奪利的工具,於是這三千年來,魔嬰不斷被各種宗教的能人收伏,卻總有人將魔嬰放出作惡,魔嬰的魔力一次比一次強,收伏他也越來越艱難,直到……」女子說到這裡,卻頓住,微笑道:「接下來還牽扯到你和文判的姻緣,你要不要自己看?」

  文判?張萸的疑惑只有片刻,她立刻就瞭解文判原來是書獃。

  真奇妙,這輩子第一次見到書獃時,她心裡只有怨氣,可如今想起他,心裡卻是迥異的嚮往,這全然無關他倆這一世的情感,而是來自前世的留戀。

  「憎恨罪惡而生的女戰神,對專司賞善的文判情有獨鍾,也許是因為眾生對『善』始終有著嚮往吧?」女子微笑道。

  張萸聞言,忍不住又伸手碰觸了三生石。

  在地府,文判確實是個異類的存在。

  在地獄種一朵花?這可是文潛上輩子就在做的事,他像個隱士一般在地府離群索居,說也奇妙,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地府也特別美好。他園子裡的花花草草特別肥美有生氣,地府裡最凶殘的惡獸在他面前也特別溫馴……等一下!

  這一批溫馴惡獸的名單裡為何會有她?張萸一陣無語。

  將魔嬰的母親打得魂飛魄散,並非張萸前世唯一做絕的事,文判對張萸的作風從來就不能諒解,但張萸對這個彷彿地府裡一道冬陽的男人卻一見傾心。

  「你如果不喜歡,我以後不做便是,別生氣。」女戰神追愛也勇敢果決,雖然文判一直給她釘子碰,但她不僅不氣餒——噯,不是張萸要說,初在三生石上看到自己前世的模樣,柳眉飛揚,星眸凜冽,威風是威風,但那身殺氣真是只差沒有青面獠牙而已。

  可在文判面前,她卻只是個小女人。

  她癡癡戀戀千年,還去問月老姻緣,月老怕了她,老實地說她和文判確實有夫妻之緣——月老可沒說是哪時候,有多久——但得知這件事的她卻像得到鼓舞那般更加死命地追著文判不放,彼岸花開了又落,有時他被她纏煩了,會無力地撫著額頭,翻白眼,而她總是笑得小心翼翼,就是忍不住像追著光的蛾一樣,只想待在有他在的地方。

  好像想起了什麼,有點心酸。可是卻也不曾後悔過,因為他讓她想要變得更好,也是他讓她願意放下成見,用從來沒想過的角度去看人間。

  「你知道黑夜為何會有星星?因為就算是罪惡的環境,也會存在著善心,這就是人。」有一次,她以真正的紅蓮業火燒盡魔魘,文判暴怒地對她道。

  那是她第一次見他那麼生氣。他躲在自己隱居的地方,她日日去道歉,去照顧他的花草寵物,替他煩心的事跑腿奔走,送自己親手做的料理——想不到她也會做這種傻事,可文判就是不見她。

  那一次,她跑到人間去,看了好幾夜的星星。

  好美,可惜她不能陪著他一起看,他就是不肯原諒她。

  她決定到三生石去,看看自己究竟因為決絕錯過了什麼。這一看,於是種下了她應劫七世的因。

  自己犯下的過錯,應該自己承擔。她在忘川河畔立下誓言,魔嬰當由她來收伏,就算要耗去她千年道行也無怨。

  當她要下凡前,想起月老說過的話。她若真心要解決和魔嬰間的恩怨,也許這一去再也回不來,綁著他的話,豈不害他永世孤獨?幸好,他沒愛上她,那時她心裡真有一絲慶幸,是她沒有福分擁有他的好。

  可憐的月老,又被她這女煞星威迫利誘,只好借她斷緣刀,把她和文判的紅線剪了。她又怕文判失去自己的姻緣,還剪了一大段,結成手環送給他。

  也許是聽說她決定下凡應劫,文判終於肯見她了。

  會怨嗎?有一點,可感情的事勉強不了,紅塵裡那麼多無果的癡戀,她其實不寂寞,原來眾生的情感如此奇妙,美麗卻又破碎,疼痛卻可以不忍怪罪,這竟是她這女煞星第一個真正懂得的高貴情感。

  能與文判廝守的幸運女子是誰?她不願去想了。也許……不會像她一樣對犯錯的眾生毫不留情吧?

  她決心坦然面對自己過往的錯誤,不再回頭,沒能看見他在忘川河畔,茫然而失神的駐足,她在人間一世一世地學習關於人的情感,而他在地府,一夜一夜地品嚐無以名狀的失落與哀淒。

  只是愧疚吧?張萸收回了手。

  「你知道,得知你決心收伏魔嬰那時,文判做了什麼嗎?」

  張萸看向女子。三生石能給她的她都已看遍,卻仍看不透女子的身份,但又有一種極為熟悉的感情和直覺,她並不害怕這名女子。

  「懲奸除惡,是你的職責,為何要受罰?這是文判當時對地府提出的質疑,可惜地府也沒有能力回答他,最後他跑去求地藏王菩薩為你網開一面。」

  「……他一向都很心軟。」張萸道。

  「但是也公私分明。」女子不再多說,有關張萸和文判之間的事自然會有解,她繼續道:「你與魔嬰之間的恩怨,連天庭也非常關注。」

  「出事時不幫忙,存心看熱鬧?」張萸又忍不住道。

  「如果人間發生任何事,天庭與地府都要插手,那人間只會更亂,不同神祇也有不同主張,該由誰說了算?

  不如讓人間的因果自己去決定。自己犯下的過錯自己解決,這也是你當時領悟到的,所以這七世,你總是會投胎到收妖世家。就連天庭也相信,你與魔嬰最好的結局,就是兩敗俱傷,你以千年道行和魔嬰同歸於盡,結束他的苦難。」

  好像也沒別的解了。張萸心想就是如此,她也認了。

  「地藏王菩薩卻不這麼想,祂賭了一把。」女子微笑道,「在你每一世下凡,地藏王菩薩便以一滴寶血為你鑄成凡胎。文判曾經以為,你的同情心是地藏王菩薩的寶血所致,其實他猜錯了,你的同情心是因為文判才有,地藏王菩薩的寶血,只有一個作用,一旦你放棄以法力收伏魔嬰,魔嬰也傷不了你。」

  「……」這算作弊嗎?「意思是魔嬰傷不了我?」

  女子搖頭,「若你存心以法力令他魂飛魄散,這滴寶血便起不了作用,你也只是盡了你想贖罪的決心,與魔嬰同歸於盡。」

  「那我要怎麼收伏他?」

  「我只能說,劫已化解。魔嬰確實是被你收伏了,追根究柢,你欠他一個『為他流淚的人』。」

  什麼意思?她不是書獃,講這麼玄她聽不懂啊!「是魔嬰的母親嗎?」

  女子搖頭,笑意更深,「說到魔嬰的母親,你知道在你將魔嬰的母親打得魂飛魄散之後,文判也做了一件事,跟你有關,但他從沒告訴過你。」

  「什麼事?」

  女子手一揮,兩人來到忘川河畔某一處山坡,那兒立著一株千年古樹。

  「凡是被打得魂飛魄散的眾生,若誠心為他種下一顆種子,萬年後他將能再次投入輪迴。這棵樹,已經三千年了。」

  張萸看著那株幾乎長到了天上,枝丫遮天的大樹。突然好笑地想起,以前文判被她煩累了,就要她過來照顧這棵樹,有時被她氣得都要冒煙時,還叫她來這裡抄經文,原來是有原因的。她忍不住伸手撫著樹幹。

  對不起。她默默地道。

  而那時的她,從來就不願反抗文判,他要她做什麼,她都會乖乖去——

  只要別趕她走。想想那時她真是又粘人又傻氣。

  「好了,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有個人想見你,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女子微笑著,往後退了一步,消失在一片柔和的金色光芒之中。

  「喂!」她還不知道她是誰啊……

  千年古樹和三生石都消失在她眼前,但河水仍然滔滔,只是這回張萸發現自己站在一片彼岸花海之中。

  突然想到書獃說過,她比彼岸花漂亮——現在想想這也怪不了他,也許他只是直覺地講出了上輩子他天天看的花罷了。

  但是,要見她的人在哪呢?張萸只能漫無方向地四處晃悠,直到她看見了一座橋……奈何橋?可這兒也沒別的地方能走了,她直覺便要過橋。

  「丫頭,你陽壽未盡,別亂跑啊。」

  熟悉到只能在夢裡想念的聲音響起時,張萸不敢置信地回過頭。

  蓄著大鬍子,穿著勁裝短褂的男人穿越一片彼岸花而來。

  「嘿,丫頭,幾年沒見你,又長高了。」

  「師兄……」張萸喜極而泣。

  張鄉——嗯,這是張萸師兄的名字。目前在地府擔任陰差的工作,師兄妹倆許久不見,當下便在忘川河畔覓了一處草地坐下,像過去在陽間時,聊聊分別以來的種種。

  「你的事,我在地府都看到了。但是我今天來……」張琅眼裡有諸多愧疚與不捨,「是來跟你說抱歉的。」

  「一家人,說什麼抱歉啊。」

  「我常常想,我應該把你送給好人家養才對。」

  「那我就無法盡我這輩子的義務了。」張萸可不只是因為看了三生石才這麼說。很奇妙,就是在年幼最寂寞的那時候,她也未曾希望師兄把她送給別的善良人家撫養。

  因為就算和師兄聚少離多,她可以肯定他們之間的親情是誰也無法取代的。對張萸來說,她只想努力變強,讓師兄安心雲遊四海,未來能追上師兄的腳步;而對張琅來說,平安地回家見張萸一面,就是他最強力的錨。

  張琅確實是算出了張萸這輩子該盡的責任,才沒將她送養,但這次來見她,卻是有別的原因。

  「你知道,我就是克妻克子,客死異鄉,死無葬身之地的命格。」張琅突然感慨道。

  張萸也會算命,也許是因為師兄命格如此,所以她向來討厭算命,師兄最後也死在西域沒能回到中原,她甚至無法為他收屍,這一直讓張萸耿耿於懷。

  「我是要告訴你,我錯了。」師兄笑了起來,拍著自己的大腿,「我算到了命格,卻沒算透人生。命格是什麼?不過是老天爺給人的棋盤,環境決定了,壽命決定了,但那一片空白卻是靠人自己的雙腳走出來的,我這一生四海為家,走到哪一個地方,就看看那個地方需不需要我的力量,於是我認識了很多人,很多鬼魂,我不後悔認識他們,他們也願意為了我盡心盡力——老天能決定這些嗎?

  「我來到西域,在某個部落裡為他們解決疑難雜症,轉眼過了許多年,我老了,病了,回不去了,知道自己就要應了命格所說的『客死異鄉』,但我並不難過,因為許多人都在替我奔走和祈禱,我到哪裡都像回到家一樣,何來異鄉之說?最後他們以自己族裡對待聖人與善人的最高禮遇替我辦了喪事,讓大地帶走我的肉身,讓我的肉身回歸大地——我還真他媽死無葬身之地,因為老子最後是天葬!哈哈哈哈……」張琅笑得很開懷,張萸也笑了,釋懷地笑了。

  「我回想我這一生,原來為了害怕命運,錯過了許多,錯最大的就是你,丫頭。可是……」他歎了口氣,「就算讓我再重來一次,我也不敢拿你來賭,我說不了大話……你終究是我最放不下的。」

  張萸會算命,當然也猜到,她和張琅其實不只是師兄妹關係。

  「我……」隱瞞了半輩子的真相,男人終究無法輕易說出口。

  張萸拍了拍張琅的肩膀,「對我來說啊,替我把屎把尿,還厚著臉皮,就是被人當登徒子追著打,也堅持要到農家去找農婦餵我奶的男人,不管我喊他什麼,他就是我爹了,他趕我我也賴著不走。」

  張琅大笑,卻也哭了出來,「這河畔風沙真大。」

  「你那大鬍子中看不中用,留在臉上,在地府討得到媳婦嗎?」張萸忍不住吐槽道。

  張琅臉頰一熱,「地府識貨的還真不少……等你百年,我介紹給你認識。」

  張萸大笑,「好啊,我倒是真想知道誰的眼光像我一樣與眾不同!」

  張萸始終沒有醒來,溫頤凡已經在她床畔守了三天,飯廢茶荒,衣不解帶,憔悴而失魂落魄。

  魔化血絲一消失,在溫頤凡和四靈獸的法力護持下,張萸的傷口迅速癒合,可她卻依然沒有甦醒的跡象。

  他把張萸帶回蕪園,他倆的臥房,他要這麼寸步不離地守著她,旁人也無可奈何,只有阿肥能擅自穿越他設下的重重結界,叼著食物來給他。

  「啾——」怎麼都沒有吃?阿肥擔心極了。不過它更擔心張萸啊,總是忍不住停在她枕畔,毛茸茸的身子蹭著張萸的臉頰。

  第三天,溫頤凡總算想到,張萸的靈魂可能跑進了地府。

  溫頤凡決心一闖地府,帶回愛妻。

  「好啦,再聊下去,你都要變老太婆了。有人來帶你回去了。」

  張萸順著張琅的視線,看向彼岸花海的另一頭,此地僅僅是陰陽交界,還未進地府,溫頤凡朝他們走來。

  「要敘舊,百年後有的是機會。」他這話,是對著兩個人說的,「陰差為亡靈領路時辰不得有誤,我該上工去了,你們小倆口啊……對自己坦白些吧。」想當初說要把張萸許給文潛,純粹是覺得能讓他放心,看樣子他點鴛鴦挺有一手的,不知道月老那兒缺不缺他這樣的人才呢?哈!

  溫頤凡只是朝老友點了點頭,便急切地走向張萸,「你的肉身無礙卻遲遲未醒,我還以為妖蠱對你做了什麼,你沒事吧?」

  「沒事。」張萸頓了頓,「我看了三生石。」她想到兩人相遇以來的種種,相信溫頤凡根本記得他們前世的糾纏。

  溫頤凡楞住。所以呢?

  「你……」她思忖著該如何開口,「如果你是因為愧疚,其實沒有必要。」反正兩人這世能當朋友,她已經心滿意足了,張萸忍不住笑道,「你確實是個很好的人呢,我前世眼光真好。」她頗得意。

  溫頤凡有些無措,「什麼意思?」

  「我們也應了月老的話,拜過堂了。你沒欠我什麼,還幫了我很多,是我欠了你才對。」

  「那是我自願的,沒有什麼欠不欠。」他板著臉道。

  「所以我更應該祝福你找到真正心儀的女子,不應該厚臉皮綁住你。」張萸真心地說。

  「我已經找到了。這條紅線物歸原主,它的另一端在你手上,剪斷了沒關係,我把它綁個死結就行了。」

  把紅線綁死結是怎樣啊?

  其實這傢伙,本性就是有些固執,讓人好氣又好笑。前世她真是迷戀他迷戀得兩眼只看得見他好的地方,還冬日的暖陽哩!

  「也許你是因為愧疚,或是被我煩成習慣了。就像你說的,過去的」切都是我自願的,沒有什麼欠不欠。等你等到真心相愛的女子……」

  「什麼是真心相愛?」他有些氣急敗壞地打斷她,「什麼又是習慣?愛也你說了算,不愛也你說了算,想在我身邊轉就來,想走就連頭也不回,我都沒有說話的餘地?」

  「……對不起。」好像真是她的錯。大概吧……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他背過身去。

  張萸突然想起過去,只要他一生氣,她就急忙賠不是。到了這一世,卻是反過來,他手足無措地追著她保證會改過……

  並沒有什麼甘願不甘願,如今回想起來,不管是誰在乎誰,兩個人都像孩子似的,讓她忍不住微笑。

  其實張萸本來想安撫他,但這廝也不過轉世過一次,變得忒沒骨氣,他就怕張萸轉身甩頭不理,馬上就轉過來道:「也許你說得對,我分不清愧疚、習慣和愛情,因為我只有過一個女人,就是你。」他拉住她的手,口吻認真卻笑得一臉溫文儒雅,「所以你要負責把我教到會為止。」

  「……」她怎麼都沒發現……哦!看來不只她太遲鈍,他也掩飾得很好,這男人本性還很賴皮呢!看著他拚命掩飾心慌,卻依舊難掩棄犬似的眼神,一手握住她的手與她五指交扣。

  明明他就是賴皮啊!她是在甜蜜個什麼勁啊?太沒用了吧!

  「好啦。」她歎氣,其實很想笑。

  「很不甘願?」他笑臉一僵,悶悶地問。

  她差點翻白眼,卻忍俊不住地道:「超開心的啦。」

  見他仍是不太開心,她飛快地踮起腳尖,拉住他的衣襟逼他彎下腰來,在他頰上親了一口,溫頤凡果然紅著臉,笑得有些靦腆,但是看得出來眼底已然撥雲見日,將她的手牢牢地握著。

  這書獃呵,還要她哄哩!

  小倆口總算手牽著手,回陽間去了。

  而張萸還陽後讓這臭書獃差點沒急瘋的第一件事就是——

  孕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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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14:09 |只看該作者
  尾聲

  張萸清醒後,第一個朝她飛撲過來的,不是盤坐入定施法闖地府的丈夫,而是縮小的阿肥……

  「啾!」小阿肥又噴淚了。

  可憐的阿肥,跟著主人飯廢茶荒,足足小了一圈,這代表什麼呢?張萸有些無語地捧著小毛球阿肥搓了兩下,總覺得,肥肉真的少了好多。

  她是不是應該給它改個名字?

  本來,臭書獃還要和她秋後算帳鬧脾氣,因為張萸沒告訴他一聲便直闖天一寺,他們倆是夫妻,她說走就走,未來他是不是得提心吊膽,擔心有一天會有人來通知他,要去領她的屍體?

  張萸看得出丈夫是真的很生氣,乖乖坐著聽訓,表現出她最溫馴的模樣博取同情,她伸手拉丈夫的衣袖,他沒甩開,可卻也不想這麼快原諒她,這對夫妻就這樣僵持著——訓人的站著,被訓的坐著,真不知是誰比較折騰。

  直到張萸又一陣噁心乾嘔。

  「怎麼了?」書獃嚇得臉色發白,趕緊替她把脈,這一把,換他差點暈倒。在張萸昏迷時只能靠四大靈獸的法力替她維持陽氣,根本不知她已有孕,而想到她明明有孕,卻隻身上天一寺與妖蠱對峙,溫頤凡都不知到底該不該繼續和她嘔氣。

  「我以後絕對不敢了,上哪裡都和你報備,好不好?」張萸這輩子向來獨來獨往又強悍,以前的她若是看見現在自己討好溫頤凡的模樣,肯定會懷疑她是收妖收到撞邪了。

  可是經歷過這次,這一生從來無牽無掛的她,總算也知道凡事該有分寸,這個錯她認得很爽快,只要能安撫書獃,做什麼她都甘之如飴。

  「說話算話。」溫頤凡像要確認她不是隨口說說。

  「立誓下咒都行。」張萸抬手作立誓狀,卻被溫頤凡拉住,將她的手收進自己掌心。

  「行了。」他歎道。

  張萸笑得得意極了,窩進丈夫懷裡偷吃豆腐,這時候盡情調戲他,他都不會反抗,也不敢反抗,她知道書獃就是需要她哄唄!他才捨不得她立誓咧!

  趁著天晴日暖,張萸到蕪園外最近的驛道旁去巡視她的林檎樹苗,出了蕪園大概走一個平緩的小坡就到了,有孕後天天悶在家,能活動筋骨的事她向來做得很勤快。

  除了林檎樹苗,還有些別的,種在一起好作伴。把櫻櫻的林檎果核種在外頭是有原因的,因為櫻櫻說,希望很多人吃到又甜又大的林檎嘛,種在蕪園裡就沒意思了,驛道上人來人往,將來誰路過了,只要看到樹上的果實,誰都能摘下來享用。

  溫頤凡還特地為此在驛道旁蓋了座涼亭,挖了口水井,讓太座巡完樹苗,可以坐下來休息,水井可以替樹苗澆水,也能洗洗手臉,真是造福旅人。

  算算時辰,溫頤凡差不多也要回家了,張萸通常會坐在亭裡休息一下順便等丈夫,跟阿肥玩,直到溫頤凡騎著駿馬出現在驛道盡頭。

  嗯,她夫君當然是會騎馬的,別看他是書獃,雖然不懂武功,騎馬射箭倒也難不倒他,畢竟少年時出身宮廷,這些都是陪「弟弟」一起練的。蕪園裡也養馬,張萸那時看著馬廄裡血統優秀的兩匹千里馬,就覺得奇怪,既然有馬,那當初為麼要搭牛車啊?從京城到桃花村要花一個月,太閒也不是這樣跟自己過不去啊!她才不相信什麼雄哥跟他有著祖孫般的感情這種鬼話哩!溫書獃出入都是騎馬,雄哥平時在蕪園只負責吃草跟拉屎,跟養老沒兩樣啊!

  然後這書獃當時牽著馬,知道唬不過她,只好淡淡的,若無其事的,但眼神就是不敢看著她道:「牛車……比較慢。」

  「……」難怪他要借她五十兩,雖然她也沒還他就是了。

  溫頤凡大老遠就下了馬,他會讓馬自己先跑回蕪園,他則牽著張萸慢慢散步回去。

  溫頤凡通常挑西側走,這書獃還會不厭其煩地在大熱天帶著傘出門,就是為了這一刻,替妻子遮陰——話說有些熟客撞見文公子大白天帶傘,知道他本領的,當下心裡都毛毛的,也不敢主動上前攀談,他也省得還要使出「你看不見我咒」,這也算一舉兩得吧?就是知情的張萸每次看著都覺得想笑,這男人就是不管別人眼光,只做他想做的事,真是各種意義上的奇葩啊!

  所以她總是挨著他走,讓他也一起走在傘影下。

  撫著微凸的肚子,張萸總是想起忘川河畔那神秘女子的話,心裡隱約知道肚子裡的孩子就是魔嬰轉世。

  她要在這輩子當他的母親,當那個會為他流淚的人,但她一點也不擔心,因為她知道——

  溫頤凡一定會是個好父親,而她會盡力當一個好母親,期待這一次,他終於能在人間看見天堂。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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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8-19 00:15:30 |只看該作者
後記:

    最終審判——文判篇

    溫頤凡享壽九十有九,壽終正寢。

    他就不知道他活這麼久要干什麼。尤其這麼一來,他還晚張萸一年離開,想到就悶。張萸離開那天還叫他不要哭,又不是見不到面,但他就是忍不住眼眶泛紅,一個人坐在她種的林檎樹下發呆,默默想起當年他也是孤孤單單佇立忘川河畔,背影寂寥又慘淡……

    「高爺爺!小缸欺負我……」某玄孫指著另一個玄孫號啕大哭。

    「……」好吧。現在他不是一個人,他要坐在驛道邊的涼亭發呆,旁邊就一群小鬼,有曾孫有玄孫還有襁褓中要喊他天爺爺的來孫,想憂郁一下都不行。

    于是那一年他沒事就靈魂出竅到地府找老婆約會,結果每次見面張萸就只會問他︰大兒子最近如何?小孫女最近如何?曾孫女最近又如何?小玄孫最近如何,問完還有外孫、曾外孫、玄外孫……

    他倆兒女成群,子孫滿堂啊!這全部問完一輪,他都沒機會表示一下︰老婆我好想你,一個人的夜晚孤單寂寞覺得冷。張萸「會客」時間就到了,該上工去了——女戰神回歸地府,當然是官復原職,繼續替地府抓那些特別難纏的妖魔鬼怪,最後他又只能一個人坐在忘川河畔,哀怨的風吹過他身後婆娑的彼岸花,好淒涼。

    好不容易,終于等到這天,他穿上妻子曾經說過最帥氣的玄端——才不要壽袍,那麼俗氣的衣服他才不要穿著去見張萸。然後歡天喜地、眉開眼笑地躺了下來等「前同事」來帶他走。

    「爹……」兒子眼眶含淚,依依不舍。

    溫頤凡有點想翻白眼。本來他並不打算泄漏自己推算出來的死期,偏偏兒女之中有人繼承了他與張萸的異能,想瞞都瞞不過,于是這天他所有的子子孫孫都聚到蕪園來——根本鬧哄哄啊!

    但這樣也好,他早就告訴過他們,他走的時候不準哭哭啼啼,于是這天子孫們就當回來一起吃個飯,好辦接下來的後事。

    溫頤凡只好很無奈地又坐起來,開始一個一個的交代。

    他指著大兒子,「你娘對你最不放心……」

    大兒子是魔嬰轉世,他當然知道。將來百年後,該他受的絕對少不了,為此妻子真是操盡了心,每次這孩子一犯錯,張萸就自責得偷偷哽咽掉淚,怕他將來下了地獄要受更多的苦。偏偏魔嬰天性難馴,他們夫妻倆好不容易讓他這輩子起碼走在正道上,溫頤凡也不想再操無用的心了,人生在世,盡人事听天命,百年後的帳,百年後再說吧。

    想不到最後他也跟妻子一樣婆媽,講完一輪,口都干了,喝了口水,看見「前同事」進門來,他笑著躺了下來,耳尖地听到抽泣聲,沒好氣地道︰「不準哭。」說完,就走了。

    文判官的魂魄一離開肉身,就回復年輕時的容貌。

    「原來曾爺爺年輕時這麼俊。」有陰陽眼的小曾孫女笑嘻嘻地道,被她爹娘白了一眼。

    溫頤凡最後環視了兒孫們一眼。比起張萸去年操心這個身子不好又擔心那個脾氣太沖,他是灑脫多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嘛,後代的事就讓後代去操心,身為長輩,該做的身教都做了,將來到了地府,他可是一個也不自私的。

    「怎麼不是我老婆來接我?」溫頤凡口氣和神情淡淡的,但眼神卻難掩嫌棄,「前同事」們彼此對看一眼,都無語了,特別難纏的妖魔鬼怪才派得上張天師出馬,他很想被收嗎?

    陰差只是來開路,文判其實可以自個兒回去。張萸老早在忘川河畔等著了,文判見了妻子,快步走上前去,連陰差跟他道別,說要直接再回陽間執行公務都沒听見,讓兩名陰差忍不住竊笑。

    嘖嘖嘖……話說整個地府在文判歸來前,都忍不住當成茶余飯後的趣事在聊,畢竟大伙兒都知道,過去張萸追著文判追得很勤,這對冤家你追我跑兩千多年都玩不膩,怎知張萸一轉世,情勢就大逆轉了,文判老是丟下公務在忘川河畔發楞,說他想念某個「故人」他還不承認。這下張萸一回地府,他老兄幾乎天天就往地府跑,反倒張萸比過去更用心在執行公務上頭,常常讓文判找不著,背影灰溜溜地回陽間。

    就不知等到文判真的回地府,兩人是不是要倒過來,男追女跑再玩兩千年?

    張萸看著丈夫穿著一身玄端,笑著在原地看著他走來。以前文判在地府可是出了名的像個隱士,明明容貌俊美出色,卻老是一身簡便素服,獨來獨往,每日不是公事,就是回他住處過著深居簡出的日子。

    說好听點是「隱士」,說穿了根本就是「宅」嘛!以前她怎麼會覺得他真是逸致翩翩、絕世出塵,天仙似的美男子啊?呃,當然他是美男子無誤,輕輕一笑,地府都要沐浴在冬陽之中也是真,只不過如今張萸更明白,這位天仙美男子,也是有溫度,有感情的,在她眼里,他不再那麼遙不可及又不沾俗世塵埃,兩夫妻在一起七十多年,她比誰都明白丈夫其實有著許多讓她好氣又好笑的壞習慣,文判在她心里不再是高高在上,卻更加地可愛。

    說穿了,以前的她,對他是崇拜多過感情,過多的崇拜,對承受感情的那方其實有許多壓力。

    此情此景,為何熟悉得有些心驚?血紅的彼岸花海,冰藍色的忘川,而她依然是那個懲奸除惡的女戰神,千年來縈繞在他心頭的是她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文判一把拉住張萸,將她緊緊抱在懷里。

    如果那時候,他能抱住她就好了。他曾經有過這樣的遺憾,恨不能回到過去,如今舊地重游,他卻可笑地又想起當時的慌亂,只想擁她入懷求心安。

    被結發妻寵了一輩子,他倒是越來越粘人,越來越怕寂寞了。

    張萸笑著拍拍他,開口的第一句卻是︰「善初他們好嗎?」

    溫善初。即便知道長子是魔嬰轉世,溫頤凡仍然為兒子命名善初,從他出世的那一刻起,當父母的就無法沒有私心,就盼他這一世行得正坐得直,罪過可以抵掉一些。

    溫頤凡有點哀怨,「不問我好不好?」不會又要先把兒孫全問過一輪,才準他拍拍抱抱吧?

    張萸有些莞爾。他們倆將來有的是數不盡的時光啊,急在這一時嗎?

    「我請了假,在地府結束審查你擅自投胎之後才會開始上工。」跟她是應劫投胎,報備過了不同,這陣子地府少了一群精英,還是集體不告假出走,整個地府忙翻了天,不被秋後算帳才奇怪。

    溫頤凡卻不擔心。既然這樣,那「秋後算帳」長一點更好!這一年來張萸老是因為任務讓他下地府卻撲了個空,小桂勝新婚,他巴不得她天天陪著他。

    回到文判在地府的住處,同樣的離群索居,和蕪園幾乎一模一樣,文判投胎後就一直封印著,因為沒人打掃,他怕髒——張萸可一點也不覺得奇怪。

    張萸一回地府復職,溫頤凡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故居解開封印,讓張萸能住進去,其實心里多少有點擔心,自己有一年不能時刻盯著她,怕老婆跑了吧?

    當然這點他是絕不會承認的。

    「不去和你的舊同事打聲招呼?」張萸拍了拍立刻就朝她撲過來摸摸蹭蹭,親親抱抱的家伙。

    「不急。」原來就算沒有了肉身,有些事還是能做的。嘿嘿嘿,這下他更開心了。

    夫妻倆就像度蜜月似的休息了好長一段時間,除了待在家里,忘川河畔的彼岸花海突然成了約會聖地,地府賣墨鏡的生意一夕間火紅起來,清道夫天天都有墨鏡碎片要掃,賣墨鏡的小販和商家如雨後春筍般一家接一家地開,墨鏡仍是供不應求啊。直到代班閻王大老爺疑似不慎赤腳踩到墨鏡碎片,或者有天出門忘了戴墨鏡被閃到兩眼淚流不停,終于想到該把這群休假不回,集體逃班的部下抓來清算一番——

    「閻王大人、在座的陪審員,以及各位……吃飽太閑跑來看熱鬧的地府觀眾朋友,大家好。」不知去哪里弄來一件人間廿世紀律師袍,外加一頂律師假發的張瑯……呃,文判看見好友當然很開心,但是為他辯護的律師是這家伙,沒問題嗎?

    他臉上瞬間冒出了好幾條黑線,頓覺前途無亮,妻子安撫地拍拍他的手臂道︰「師兄打馬虎眼的功夫,他說他第二,沒人想自薦第一。」

    文判臉更黑了。這很值得得意嗎?

    張瑯特地為了今天,剃掉了大胡子,原來竟是型男一名呢,他撥了撥又又鬈的假發,道︰「在開始今天的案情說明以前,我想請各位看一段VCR。」

    還VCR哩!

    張萸又在一旁笑著解釋道,自從她一時不察打死了魔嬰的母親卻落下了魔嬰,鑄下大錯後,地府想想這種辦事效率實在不靠譜,于是便效法天庭,裝設了錄影監視器,雖然已經有三生石這麼方便的黑科技之類發明的用詞,意思是很厲害但掛著科技名義,用起來跟魔法沒兩樣的東西——畢竟這可是地府引以為傲的「科技產品」,在天庭那班每次都扮得光鮮亮麗,高來高去,喜歡用鼻子看人的神仙面前總算有一項連他們也贊嘆不已的地府技術。但是在需要許多人同時了解實況的情形下,VCR還是比三生石方便。老是跟天庭那個到現在都用人工建檔入庫的老式資料庫調資料,他們地府的面子往哪兒擺啊!

    一開始,張萸看見自己在撞見了整個村子無論老弱婦孺,皆慘遭尸魔毒手,一怒之下以紅蓮業火咒打死了魔嬰母親的畫面,當下連陪審席都感覺到一陣陰風從張萸的所在之處吹向四面八方。

    接著畫面一轉,回到了地府,某一回文判又因為張萸下手毫不留情而擺臉色給她看,這在過去可是家常便飯,畢竟她那時常犯錯,而張萸心情不好,誰惹到她,她就化身自走地圖炮——依然是人間新辭匯,狹義的地圖炮就是一炮轟翻全地圖——輕輕跺一下腳,妖魔鬼怪就嚇到尿褲子的女戰神發威,當然不是開玩笑的。

    不過話說回來,這段大家都很有印象哩!于是一時間整個陪審席與觀眾席都聊起天來了……

    「我記得這段欸,你看你看,有錄到我!我那時超瘦的!媽我在這!」

    「我想起來啦!那時我還掃到台風尾,被一巴掌拍飛到冰寒地獄,在灼熱地獄工作的我平日就穿條褲衩,結果在冰寒地獄給凍成冰棍,那個慘啊……」

    「撒旦那時跟我告狀,說他家的地獄犬來了一趟東方地府自由行,結果回去後天天作惡夢還嚇尿了床,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鬧哄哄的聊天聲量越來越小,因為某女子身上傳來的寒氣越來越嚇人。

    但是VCR畫面情境一轉,竟然開始演起了文藝愛情小清新——

    「要是你不喜歡,以後我絕不再犯,別生氣了好不好?」張萸揪著文判衣袖,楚楚可憐的模樣和一巴掌拍飛路人、一跺腳嚇尿地獄犬的凶悍簡直判若兩人啊。

    文判轉過身去,本來避不見面,這會兒只是故意雙手抱胸擺臭臉,其實根本心軟了吧?底下又是一陣竊笑。

    「你忙了一天,應該也餓了,我做了便當。」張萸見文判態度軟化,立刻乘勝追擊,還貼心地在忘川河畔,彼岸花海旁,鋪上小毯子,讓文判坐下來用午餐,她還替他倒茶水,遞手巾,槌肩膀,女戰神原來也是個溫柔小女人啊。

    文判當時也是不想讓她沒台階下,坐下來打開便當盒蓋,吃了一口那模樣和顏色都無比詭異的飯菜……

    「這是什麼?」味道有點怪,他擰著眉吐出一根骨頭。

    「呃……我看碓搗地獄跟砧截地獄很多吃得挺肥的……」有四只腳,也有兩只腳,每一只都吃得圓滾滾,肥滋滋,看起來很好吃。

    「它們是獄卒!」文判將嚼了一半的肉吐了出來。

    「我都煮熟了,不吃很浪費……」她食指點著食指,小聲地說。

    文判一陣沒好氣,只好挾便當里的素菜,「這又是什麼?」味道很詭異。

    「我看河邊很多……」應該能吃吧?

    文判臉頰一顫,「你把彼岸花當金針花還是番紅花?」

    「沒說不能吃啊……」她垂下頭來。

    「原來那能吃啊?」底下傳來窸窣的細語,他們都很想知道彼岸花味道如何,億萬年來沒人想拿來吃,這張萸真是天才。

    文判沒了胃口,「陪我去個地方。」

    「好!」盡管連去哪里都不知道,但張萸的神情任誰都能看明白,就算文判叫她上刀山,下油鍋,她也會很開心的吧!噯噯,難為世間痴情種哦!

    文判帶著張萸來到忘川河畔,一座小山丘上,那兒種了一棵小樹。

    「原來那棵樹也有那麼小的的時候啊?」新進的地府員工看著VCR,一臉訝異,他們都以為河畔那棵樹天生就頂天立地、枝丫遮天呢。

    文判手一揮,樹旁多出了桌椅,桌上有文房四寶。

    「又要抄經?」每次跟她嘔氣,他總算肯理她時,就帶她來這兒抄經,抄到她手都酸了。

    「今天抄一萬遍。」他說。

    一萬遍!張萸撅嘴,但想到她每次抄經,他都會陪著她,直到她抄完為止,也不是沒有好處,于是她連吭也沒吭一聲地坐下乖乖抄經,而文判就坐在她身旁,手持佛珠念經或看書。

    其實,張萸那時真的不介意他這樣罰她,盡管不知道為什麼,她卻覺得只是他盯著她抄經,也好幸福好甜蜜。

    真是傻氣。

    中畫面又一轉,來到了奈何橋上,張萸將紅線交給了文判。

    「下輩子絕不再來纏你,看你被我纏得都煩了,我也挺累的。」

    張萸直到這一刻,才真正看清楚當時文判臉上的神情——向來那麼淡漠的他,卻因為她一句話,傻楞著,不敢置信,不願接受,還有幾乎掩飾不了的慌亂。她才知道此後他立于忘川河畔,不知是憑吊或追憶,誰也不解他變本加厲的沉默底下究竟是否關乎情愛,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條紅線他一直沒有送給任何人,只是綁在自己手上。

    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都是同一個畫面——雖然挺養眼的啦,美男子立于火紅的彼岸花海,遙望忘川水,這一幕據說還被地府招來人間宮廷畫師畫下來,當成宣傳地府十大美景之一的宣傳明信片,賣到缺貨說。

    但這鏡頭停滯過久,久到底下有人懷疑VCR是不是壞了啊?就說天庭的產品不靠譜,還是他們地府自產的好用啊!

    「咳!覆靜!」張瑯道,「這不是定格,也不是長鏡頭,其實這快轉了好幾倍,因為某人有一次曠職三年,在忘川河畔也呆站了三年,差點變成石頭。」就是張萸初離去的那時啊!

    底下又開始聊起來了,「我有印象欸!那時候還變成熱門景點,天庭跟西方來的觀光客都指名要去那里看‘望妻石’,我還跑去兼差賣香腸跟汽水,賣到手軟啦!」

    張萸無語地看著鬧哄哄的觀眾席,還有一臉死魚眼不想承認做過這種事的丈夫,只好安撫地拍拍他的手。文判回過神來,微笑著,反握住妻子柔荑。

    「問世間,情為何物。」張瑯開始吟詩,「誰若九十七歲死,奈河橋上等三年。」好像不是這麼接的欸!不理會底下的噓聲,張瑯繼續道︰「代理閻王大人,各位陪審委員,此時無聲勝有聲,我相信各位明白,文判此番下凡,不僅是和張萸再續前緣,更重要的是,沒有他,張萸無法平安收服妖蠱,魔嬰不會成為張萸之子,進而改過向善,這項奇跡,她一人之力無法達成,我要說的是,你們真的要做棒打鴛鴦……的那根狼牙棒嗎?」

    臂眾開始情緒沸騰。

    「沒同情心啊!」

    「冷血啦!」

    「慣老板啦!」

    「各位,更重要的是,咱們地府,真的要對文判做出沒血沒淚的裁決嗎?」張瑯刷地拉出一張ppt表格,「各位知道,咱們東方地府,已經連續好幾千年都蟬聯新人最不想進入的機構,通過了千百次輪回洗禮,有靈能力的新鮮人都只想上去過很爽的天庭謀職也就算了,連西方地獄,撒旦都祭出了他的魔女後宮接待員來招攬新人,日本地獄還有人畫了漫畫,宣傳他們不僅有美男公務員而且很歡樂,讓他們一下子名次飛沖,成為新鮮人最想進入的機構前三名,這幾年招募到可觀的新血!就咱們地府依舊萬年墊底。大人啊!英明的閻王大人,您真的要做出冷血裁決,讓咱們地府繼續吊車尾到千秋萬世嗎?」

    這段話,果然說得評審委員們一陣議論紛紛,但真正讓底下吃飽太閑的觀眾炸開鍋的卻是——

    「魔女後宮!好想去!」

    「揪團啦揪團啦!明年員工旅游西方地獄自由行啦!」

    「抗議啦!人家有魔女後宮,我們連談戀愛都不行,這還有沒有人權啊!」

    「咳!肅靜!」吵鬧的程度讓代理閻王不得不敲起議事槌。

    判決結果如何呢?當然是,皆大歡喜啦。

    「不準你去西方地獄員工旅游。」張萸叉著腰道。

    「我只去有你的地方。」文判笑咪咪地,牽著愛妻的手回家去,無視來不及戴上墨鏡的看戲觀眾眼楮痛到淚水直流。

    地府又過了和平的一天。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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